111章
◎天机六合,八面封诀,笼盖诸峰,遮蔽日光。◎
与此同时, 合欢宗,扶秋洞府。
李少音刚切断了与唐姣之间的连结,正琢磨她那边在做什么。
外面轰地一声, 像是有人劈开了山似的,吓得她手里的符箓都险些掉地上。
李少音收起符箓,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问道:“昙净, 外边是谁来了?”
她以前还要装一下的,甜腻腻地唤他“禅师”。
现在本性暴露,索性也不同他装了,直呼其名。
昙净原本也并不在意这些称呼,她想要怎么喊就随她喊了。
他此时正坐在蒲团上,捻动手中的念珠, 一声佛法,一转念珠,坐得端正笔直, 他当然也听到了外边的动静, 手中的念珠不停,却回答道:“恐怕是珩真君闻风而来。”
珩真君?
李少音脑子里顿时闪过无数画面。
一会儿是珩清不厌其烦的叮嘱“要让他好好休息, 不要受到冲撞”。
一会儿是唐姣对她描述那一夜的酒疯“你当时一脚就把他给踢了下去”。
完了。她想,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大师兄也不在合欢宗,如今谁能从珩清的手底下保护她?
李少音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昙净的身上。
说实话, 他们这段时间几乎没有太大的进展。
李少音没有问昙净什么时候回禅寺,昙净也没有说他为什么要留在合欢宗。
想象总是美好的,但事实总是不尽人意。
就好比她对唐姣说“等他醒来,你看我表演”, 但实际上, 从她看到昙净再次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 她一肚子的话,无论是怨气还是思念都难以吐露。指点别人的时候倒是很轻易,可真当自己成了局中的那个人,反而畏手畏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毕竟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在吵架。
虽然,那也只是她单方面在吵架。
说到这个,李少音更是来气。
昙净那时候对她说:
“我只能向你承诺,从今往后,修真界将再无祸患,还你一片清净人间。”
她没有听明白,生气了,觉得昙净说的都是些废话——到现在,即使她已经意识到昙净这番话背后的含义有多么沉重,他是抱着死志说出这话的,只是李少音从来都没有听懂过——但这并不是她的错,就这么一段话,无论换成谁都会觉得他是在糊弄人吧?
李少音很想问昙净,你去赴死的时候,可曾有一瞬间想过我?
转念又想,这不太可能。
因为昙净的年纪比她大上许多,阅历深厚,心境如镜湖无波,他从来也没有对她发过脾气,从来都是那样平静,即使见到她和其他佛修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曾责怪过她。
——就像是完全不在意她。
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众生中略微奇特的那一个罢了。
李少音只是这么一想,就觉得鼻尖又酸了。
但是她伤春悲秋不到片刻,就被哐的一声拂开洞府大门的珩清吓得六神无主,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昙净还在那里老神在在的,李少音也顾不得什么旧怨不旧怨的了,连忙扑到昙净的身上,抓住他身上的袈裟,恶狠狠的,说道:“你得帮我拦住珩真君!”
昙净冷不丁被她锁喉,身形微动,念珠下串着的长穗也晃了晃。
感觉到温热的身体从背后贴过来,他一时也有些恍惚。
因为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离得这样近了。
李少音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至少,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般样子。
李少音是有些没心没肺的,有时候撞见了以前的道侣,也装作不认识,一张明艳的脸冷得像是冰雕,然而当她对谁感兴趣的时候,又会无比的主动,不厌其烦地纠缠他。
她绞尽脑汁,费力想要诱惑他,将声音放得娇柔,裙子撩到腿弯,动作却笨拙得有些可爱,往往面对他的时候是这般乖巧娇弱,转过身离开之际又听到她愤愤抱怨,有时候骂“一点风情也不通的秃驴”,有时候说“难道他不喜欢我这个类型的?不可能”。
即使吃了瘪,即使这样不满地抱怨了,第二天还是照样会来找他。
就算是她后来见到自己的那几次,也敢指着他痛骂的。
她就是这么一颗莽撞的、滚烫的星星。
然而,自从昙净苏醒之后,发现李少音不太一样了。
她有些畏缩,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
明明按照以前的习性来讲,她这时候就已经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了,或许是哭,或许是骂,总归都是八九不离十,但是李少音没有问,她忽然之间变得非常沉默。
昙净的计划中并没有这一环。
确切来说,从浮屠之棺之后的事情,他都没有想过。
他在离开寺院之前安排好了一切,走向不周山,决意赴死。
能够活下来这一点,对于他来说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
当时对李少音所说的话,也确实是肺腑之言,或许拿遗言来形容更为贴切。
大抵是因为当时将话说得太死,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昙净望着醉醺醺睡过去的李少音,一半是庆幸,一半是茫然——要向她解释这一切吗?如果要,他又该从哪个环节向她解释起呢?她能够接受自己其实就是五百年前度化怨灵的明释法师脱胎转世吗?
此类种种,都让他无法轻易开口。
如此纠缠到现在,李少音忽然扑过来锁住他咽喉,整个身子都贴上来,她似乎的确是被珩清吓住了,语气恶狠狠的,威胁他,身体却严严实实地蜷缩在了他身后,拿他作了挡箭牌,吐息紊乱,手指微微的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惧怕珩清,还是因为离得太近。
昙净思量片刻,抬起手,轻拍她的手臂,视作安抚。
“好。”他说道,“我帮你拦住他,不要害怕。”
眼见着珩清已经怒气腾腾地及至门外了,昙净拉动李少音的手,欲要站起身来。
结果拉了一下,没能拉开,反而绞得更紧了。
李少音怒道:“你又要丢下我了?我告诉你,没门!”
昙净摇头,“我从未想过丢下你。”
他没有再试图让她松手,而是就这么站了起来,身上还挂着块红糖糯米。
珩清破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他脸色铁青,瞪向李少音:“就是你将昙净的脑袋磕到的?”
紧接着是:“李少音!我嘱咐了一万遍了,真不知道你是不上心还是忘性大!”
李少音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反驳道:“我没有不上心,那是无意的。”
昙净也说:“她没有不上心。”
珩清才懒得听这些,说道:“无意?要是出问题了你来负责?”
大约是因为有昙净撑腰,李少音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要是真有问题那就另当别论。”她说道,“可他这不是好好的吗!”
珩清说:“哦,你还敢反驳了?你怎么就知道这么做不会使他留下顽疾?”
李少音闻言,低下头,小声问道:“你有没有顽疾?”
昙净也小声回答:“我没有。”
李少音立刻抬起头,大喊:“他没有!”
珩清:“”
昙净语气平和,劝道:“珩真君,既然我也无碍,此事就这么了结吧。”
回答他这句话的是珩清盛怒的一记掌风,挟着汹涌的真气拍过来。
昙净神色不改,抬手轻飘飘地化解了。
倒是李少音一下子变了脸色,从他背上跳下来,昙净没拉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挡在自己的前面,质问道:“珩真君,我们不能好好说话吗?你怎么可以打病患呢!”
珩清说:“你难道就没有打他?”
李少音沉默了一下。
珩清见她迟疑,冷笑一声:“怎么,你能打,我不能打?”
李少音没理清这里边的关系,但她就是很有底气。
“对,就是只有我能打,你不能打!”
她说完,又偷偷背过手去捏昙净的掌心,“你快说你同意。”
于是昙净说道:“我同意了。”
珩清这一瞬间甚至产生了暴打这两个人的念头。
反正他看昙净不顺眼,看李少音也不顺眼,既然他俩非要护着对方,那就一起揍。
他来此地其实并不是完全来质问他们两个人的,是有要事相问。
譬如昙净是怎么和浮屠之棺扯上关系的,他那些年又到哪里做了什么事情。
李少音若是诚诚恳恳地接受了意见,那也就罢了。
问题是李少音也不是个甘心接受责骂的人,骂归骂,绝不能上纲上线。
珩清是不可能让步的,李少音也不肯让步。
而昙净这个时候劝架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他若是去劝珩清,就要被珩清说是一丘之貉。
他若是去劝李少音,那更不得了,刚缓和的关系立刻崩盘。
局面就这么僵在了这里。
偏偏此时能够拦住他们双方的那两个人——唐姣和徐沉云,都并不在合欢宗。
片刻后。
珩清率先出手。
李少音不甘示弱,亦是打出符箓。
她与珩清之间到底实力悬殊,即使珩清是丹修,也不是她这个七阶能伤到的。
真气与符箓相撞,溅起飞灰,符箓瞬息间被吞噬殆尽,真气却未能完全消散,余波随之横扫过来,昙净心中暗自叹了一声,抬手握住自空中浮现的禅杖,敲击在地面上。
象征慈悲的金光顿时绽放,柔和地拂去了那尖锐的真气。
“珩真君,少音,到此为止吧。”
昙净决定同时劝他们两个,启唇道:“我们没必要因为这个”
听到这话,怒上心头的珩清和李少音立刻想好了回击的话,正欲反驳他。
结果,昙净的话没能说完整,珩清和李少音也没有反驳。
他们三个同时止住了身形,抬眼望向了某个方向。
就在合欢宗的东面,此时爆发出了极其耀眼的蓝色光芒,仿佛在与昙净相应和。
李少音瞪大了眼睛,“那、那不是方长老的洞府吗?”
珩清稍一试探,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要炸鼎了。”
昙净的神色随之一变,说道:“不,不是炸鼎。”
他身上的金光未消,反而愈发明亮,与此相对的,那蓝光也几乎凝为实质。
渐渐的,就连李少音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那蓝光并不是普通的光芒,它的形状、大小、长度,就好像——
就好像是一条龙,盘踞在合欢宗的上空,笼盖诸峰,遮蔽日光,利爪攀在方明舟的洞府上,长须向上飘动,连接云天,它此时低下了巨大的头颅,似乎在凝望鼎中景象。
这一刻,九州的各地都产生了动荡。
西海龙宫。
名为“游光浮浪”的长廊自海中浮现,它原是龙族上古时期用以抵御外侵的遗址,而后变为埋葬龙骨之地,天机六合,八面封诀,乃是整个九州之中最复杂危险的迷城。
龙族的帝君与圣女都在此地诞生。
属于圣女的那尊石像浮出水面,人形却生有龙角与龙尾,长发飘散在空中,衣袂飞扬,仿佛踏浪而行,手持弓箭,眼望合欢宗的方向,原本熄灭的金色眼眸燃起了火光。
海潮深处,王座之上。
黑袍银甲的男人忽然睁开双眼。
“皇妹。”
他喃喃唤道,再望向合欢宗方向之际,神色变得凛然。
男人向前一步,落下石阶,身形被裂渊所吞噬。
下一刻,海潮逆流,风挟浪起,巨大的黑龙破开水面,踏足云霄。
云顶凤凰国。
“母皇,渊藏帝君违背了誓约,染指我族地盘。”
赤血军九将,也就是萧琅与楚明诀的子嗣,皆列于王座之下,恭声说道。
“是否需要我九人前去将其击退,再度打入西海深处?”
座上的萧琅敛眉不语,似是在沉思,半晌,睁开眼睛,神色已然变得坚定。
“不必。”她起身,火焰缠绕身形,被血染红的甲胄严丝合缝地贴于肌肤,翎羽编织的长袍垂至地面,被她迈开步伐的动作带起一角,显出凤凰图纹,“我去去就回。”
一步之间,身形已是离开大殿,前往合欢宗。
寒炽地域。
唐姣与徐沉云若有所感,抬眼回望。
唐姣神色凝重,问道:“那是卿真君的魂魄?”
引魂牵魄,是九转回魂丹将要炼成的前兆。
然而,按理来说,九转回魂丹这等极品丹药,应当先令天生异象,再牵引魂魄。
顺序不对劲——她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触动了卿锁寒的魂魄?
徐沉云也有些惊讶,随后,他很快感觉到了自天海而来的两股强盛的气息。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要冲撞在一起。
而他们的目的地,同样都是合欢宗。
若是真的叫他们发生冲突,整个合欢宗都将随之毁于一旦。
他转过头,与唐姣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他们必须要在赤血帝君与渊藏帝君之前回到宗门。
徐沉云一只手握住唐姣伸向他的手,一只手取过剑,挥出撼动天地的一剑。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忙所以更得很晚(缓缓跪下)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七名九阶真君同时失踪。◎
剑影飒沓, 风如雷霆。
唐姣被徐沉云揽在怀中,眼睫微垂,轻叹一声。
颈上的咬伤已经愈合, 她一点点将血迹擦净,不留痕迹,又将衣裳重新穿戴整齐, 身上有些绳扣被扯断,找不到掉在哪里了,她就只好捞住衣服,拢紧有些宽大的外衣。
“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她咬字很轻,说道:“情爱是世间最善,亦是世间最恶——”
“就像那时候的颜隙一般, 情爱迫使他们做出冲动之举,然而颜隙生在世家,长在清风阁, 性子柔和温吞, 白清闲自小离家,混迹血水杀戮之中, 性子更为激进,最终竟酿成了这般,做出我绝对无法原谅他的事。”唐姣神色恹恹的, 方才的那一番遭遇令她感到疲惫,难得显出疲态,道,“若是早知如此结果, 或许我当初就不会和他深交。”
徐沉云闻言, 低头亲吻她的眉心。
“这并不是你的错。”他说道, “凡是世间之人,必有缺陷,必会因此遇劫。”
“或是颜隙在丹修大会上落居第二,或是今日白清闲做出这般恶劣之举,都是一种转机,颜隙在此之后加倍修炼,白清闲在此之后回到狐族,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也尚不可知。若他自此醒悟,振兴狐族,于他而言便算是一种助力;若他自此沉沦,深陷困局,于他而言便算是一种毁灭性的灾难。无论怎么样,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换作他,换作唐姣,也是同样的。
他少时遇难,心魔藏锋,在合欢宗挣扎徘徊百年之久,险些入魔。
唐姣在丹修大会上惜败颜隙,险些被一身傲骨压垮,就此一蹶不振。
所幸他们都挺过来了,没有被劫难所侵蚀心魂。
唐姣沉吟片刻,说道:“师兄方才说,要在将来对他落下临川那一剑。”
“我没有直接动手,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徐沉云缓缓说道,“此战不可避免,若他尚有一丝傲骨,他也不该避战不谈。届时,他应该已经步入九阶真君,我亦是将手中的剑打磨得更加锋利坚韧,我不会手下留情,希望他也不会因为惦念旧情而迟疑。”
到了那个层次的交手,稍一迟疑就会立刻被找到破绽。
徐沉云想,若是白清闲敢轻敌,他会让他知道后果是怎样的。
唐姣说:“这样。那我也要为了赴约而努力了。”
徐沉云看她:“师妹也要赴约?”
“两位高阶修士交手,恐怕是要毁天灭地。”唐姣半开玩笑地说道,“我得去监督一下,免得事态演变成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那样,还有周围的百姓,师兄打起架来,恐怕难以分出余力去顾及他们,身为悬壶济世的丹修,我得保护好我能保护的人才行。”
——我得保护好我能保护的人才行。
很少有哪个修士会专门为了保护蝼蚁般的凡人而出面。
像是这样的话,也只有唐姣能说出口了。
徐沉云原本没有将唐姣纳入计划中。
一方面是他不认为这两个人再有见面的必要。
另一方面则是他不想让唐姣因此感到不舒服。
现在一看,她的情绪恢复得倒是很快,比想象中还要坚韧许多。
“我会尽力在人少的地方动手的。”徐沉云拨了拨她发间那根属于自己的绸带,说道,“不过,你说得对,我难以分出太多余力,而我顾及不到的地方,就交给你了。”
唐姣主动将脸贴近徐沉云的手,轻轻蹭了蹭,笑着应道:“知道了。”
三言两语之间,已至合欢宗。
一踏入宗门,二人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简称闹麻了。
珩清说:“方明舟到底在研究什么东西?他不会是在炼制九转回魂丹吧!”
昙净说:“卿真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是何时被带到合欢宗的?”
李少音脑子混乱:“啊?方长老是想复活卿真君,所以才一直闭关的吗?卿真君什么时候去世的?你们问我这些,我也不知道啊!姐姐!姐姐你在哪儿快来解释一下!”
李裳眉匆匆赶来:“二位冷静一下,此事非同小可李少音闭嘴!”
李少音做了一个缝上嘴巴的动作。
世界安静了一瞬间。
李裳眉见事实已经瞒不住了,索性承认道:“是,方长老一直闭关正是为了炼制九转回魂丹,而卿真君是自五十年前突然出现的,她那个时候就已经化作了尸骸”
珩清震惊。
一是震惊方明舟这个吊儿郎当不成器的东西,竟有如此勇气挑战九转回魂丹。
二是震惊——“我不得不插一句,合欢宗这是违法监.禁卿真君了吧?”
重镜长老刚赶过来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差点吓昏过去。
“珩真君,话不能乱说,方长老救道侣的事情,怎么能算做非法监.禁呢?”
百里牧长老在旁搭腔:“对啊,珩长老你不要信口雌黄。”
珩清失笑:“我信口雌黄?”
他抬手一指天上滚滚压来的乌云、怒雷、翻腾的龙影,说道:“她那九州闻名的护短哥都煞气腾腾地冲过来了,你说我信口雌黄?这件事,西海龙族并不知情,对吧?”
重镜:“”
百里牧:“”
一时面面相觑。
钟鹤刚来,没听到那句话。
昙净忽然皱眉道:“五十年前,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吗?”
“对了。”钟鹤望向昙净,“方才我见此地显出金光,随后卿真君的魂魄降世,莫非此事与法师有关?您莫非知晓什么?譬如卿真君的身上怎会有掌门的气息?”
昙净的手指下意识拨动念珠,露出复杂的神情。
“最后见到贵宗掌门的,或许正是在下。”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昙净。
李少音都忘了自己还封着嘴,开口就问道:“等等,你见过我们掌门?”
钟鹤连忙追问道:“那是什么时候?在何地?”
“七十年前,禅寺,观象睡佛面前。”昙净低声说道,“确切来说,来的不止她一人,还有西海的停玉真君卿锁寒、琉璃山的金羽真君苏荷、穷顶城的逸风城主燕问天、不夜乡的楚氏家主楚明流、忘天川的河伯真君宋灵舟,药王谷的素晖真君侯谨”
这是根本就搭不上边的七个人,怎么会聚在一起的?
电光火石之间,钟鹤想起了一件事。
徐沉云当初亲自去了方明舟最后感知到卿锁寒的地点。
他借来了明澄真君赵玉微的法宝仔细甄别,最后感知到的是阴火和掌门的真气。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其他人的真气。
不过那些真气都太杂乱了,他无法分辨出都是何人。
那些未知的真气,莫非就来自昙净所说的这些人?
卿锁寒的重新出现,究竟是逃难,还是传达讯息?
钟鹤喃喃道:“这些都是九阶真君,他们莫非到现在都没回来吗?”
珩清震惊:“侯谨?他不是潜心修炼去了吗?!”
李裳眉问他:“珩真君,你是不是也多年未曾听说侯长老的消息了?”
珩清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药王谷有三位九阶真君,分别是他、祁燃和侯谨。
珩清基本上不怎么管药王谷内部的事宜,平时都交由祁燃和侯谨来处置,从侯谨自称“闭关潜心修炼”之际,这重担就全部落在了祁燃的身上,所以他平日里忙得要死。
心思陡转之间,他取出符箓联系了祁燃。
祁燃很快就接了起来:“怎么了?”
珩清:“你现在快去侯谨的洞府看一眼!”
祁燃疑惑道:“他在闭关,我此时进去不太好吧?”
珩清怒道:“什么闭关!我怀疑他压根就不在洞府里!”
祁燃听他语气怪异,于是当真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去看了一眼。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洞府里结满了蛛网,显然已经许久无人踏足了。
至于他们一直觉得侯谨就在洞府里,是因为他设下了幻影,捏造了他的气息。
祁燃伸手拂去那道幻影,神情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珩清,真如你所说。”
珩清得到了答案,切断连结,面色不善地看向了昙净。
“他们为什么会来找你,他们如今去了哪里?而你又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他一字一句地追问,咄咄逼人,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焦灼。
七十年前,整个修真界一次性失踪了七名九阶真君,他们竟然现在才发现!
昙净淡淡说道:“至于我,我扮演着与五百年前相同的角色,负责以身饲难,渡世济人,作为八人之中唯一牺牲的那一个羔羊,结束乱世,开启新的盛世,如此而已。”
什么叫“与五百年前相同的角色”?
五百年前,他说的难道是阴火那件事?
所有人的心中都浮现这个疑惑。
他们隐约察觉,自己似乎触及到了什么,玄妙的感觉滑过心扉,好似冰瀑。
但是昙净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抬起头,看向正走过来的唐姣与徐沉云。
视线再朝远处眺望,天穹被一分为二,如同阴阳相斥。
左侧,凤凰的火光已经撕裂了阴沉的天际,照出灿烂的晚霞,烧灼流云。
右侧,黑龙所挟来的暴雨飞踏雷鸣趋向前,浸染混沌的黑暗,拖曳日月。
“先将眼下的事情解决了吧。”这个如古潭般无波的佛修如此说道,“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我已经隐瞒了太久,不必担心,我如今会将一切的原委向各位一一道来。”
第113章
◎开诚布公。◎
眼下的渊藏帝君与赤血帝君确实亟待解决。
珩清双手抱胸, 手指在臂弯轻敲,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既然各宗都并不知晓这些真君的下落,说明他们都刻意隐瞒了此事, 只有昙净法师知晓。”听了半晌的徐沉云大步走过来,说道,“我认为赶来的渊藏帝君恐怕也不知晓卿真君这些年究竟去做了什么, 如果以此作为交换,他应该愿意冷静下来听一听。”
珩清仔细端详徐沉云。
他总觉得这个人似乎有些不同了。
该是说他已经肩负起了合欢宗掌门的身份吗?还是说他性情本就如此?
他就像是天生就适合成为这种负责调动、组织所有人的引领者。
而站在他身侧的红衣女修,拢着一层较于她的身形来说明显过于宽大的外衣,抬手轻捋鬓间碎发,适时地开口说道:“没想到,七十年前失踪的不止我宗掌门, 竟然还牵扯到了这么多门派事关九州各宗,诸位恐怕都难以独善其身,不如开诚布公。”
各长老、掌事, 都见识过唐姣那时候的果敢冷静, 也从徐沉云的口中知晓唐姣已经接触到了宗门的隐秘——不过,这也无妨, 本来他们就打算培养唐姣进入宗门高层了。
怎么说呢?钟鹤想,至少她比自己更加能说会道。
这一点来说,她这个作为长老, 也作为师父的,实在略逊一筹了。
开诚布公啊换作几十年前,都是在场任何一个人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各派之间的隔阂一直都存在,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将讯息进行交换的。
就像他们这五十年来都不曾将顾淬雪与卿锁寒的事透露给其他宗门一样。
但是如今这般局面已成, 倘若再不放下心中的芥蒂, 又如何打破现有的僵局?
李裳眉沉吟片刻, 与徐沉云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她再依次看向在座诸位长老,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合欢宗愿开诚布公。”她说道,“二位以为呢?”
李裳眉虽然说的是“二位”,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了珩清。
药王谷与合欢宗之间的纠葛持续了百年之久,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就好比合欢宗宁愿去找清风阁,也不愿意向药王谷开口讨一瓶丹药,药王谷同样会刻意避开合欢宗。
如果真的要与合欢宗合作,珩清想,恐怕九州的格局又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他垂眸思索,半晌,轻飘飘地瞥了唐姣一眼,开口道:“倘若合欢宗确实能做到坦诚相待,那么,我药王谷也愿不计前嫌,与合欢宗共同追查当年那七位真君的下落。”
唐姣笑眯眯地向他竖起两根手指,比了个“耶”。
得到了满意的回应,徐沉云点头说道:“如今就让我们暂时合作吧。”
他抽出剑,真气将剑身点燃成明澄的艳色,如同倒映出烈阳的琉璃镜面。
珩清催动了腕节上的黄泉碧落镯,“我负责消解他的攻势。”
昙净执起禅杖,道:“昙净便去牵制渊藏帝君,交涉的事,就交由徐真君了。”
三言两语之间,已经将各自的职责安排好了。
合欢宗刚经历了一场灾难,还没重建好,若是再遭这一劫,真不知道何时才能重建完毕,这厢三位真君商量好事宜便动身了,那厢李裳眉与长老们也商量好了要如何守住合欢宗的大阵等等,各自离去,一时间原地就只剩下了唐姣与李少音,彼此对视一眼。
唐姣是丹修,基本是负责后勤这块的,呆在大阵里确实是要安全许多。
可李少音身为一个七阶符修,还偏偏被李裳眉勒令呆在原地,少给她添麻烦。
李裳眉的原句是这么说的——“唐姣,李少音就交给你了,别让她乱跑。”
怎么会有人让师妹来监督师姐啊?
她就真的看起来这么不靠谱吗?
李少音看着凑到面前的唐姣,有点郁闷,捏了捏她的鼻尖。
唐姣声音黏糊地喊:“李师姐。”
李少音问:“你去哪里了?怎么瞧着如此狼狈?”
唐姣只是说:“没什么。”
李少音见她不想说,也不逼问,松开手指,又扯了扯唐姣拢在身上的外衣:“这好像是大师兄的衣服吧?发带也是?我方才就在想他怎么披头散发的,原来在你身上。”
李少音拥有一种特殊能力。
无论周围打得多么凶,她也能迅速冷静下来然后八卦。
她小声问道:“那晚怎么样?我的酒是不是很好用?”
唐姣也小声回答:“挺好,不过,遗憾的是我跟他都把酒倒掉了。”
李少音顿时大失所望,兴致全无:“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唐姣竖起四根手指,认错道:“我发誓,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李少音说:“没有下次啦!”
她气呼呼地拉着唐姣进了洞府,先将她身上的衣服换了,免得旁人起疑。
方才所有人都在谈正事,没注意到这两人身上的异常,等会儿事情解决了,能分出神来注意,十个人里就得有十个能看出唐姣穿的是徐沉云的衣服,束发的是他的发带。
再出来的时候,天上那几道弧光已经碰撞在了一起。
正如方才所商量的,珩清拥有改变时空的能力的天品法宝,负责消解渊藏真君的攻势,不让那些狂风骤雨般的攻击波及到合欢宗,昙净负责牵制渊藏帝君,顺便将紧跟其后的赤血帝君拦住,免得他俩打起来,而徐沉云的剑忽隐忽现,冷芒纠缠在黑龙周遭。
黑龙的咆哮声响彻天际,大概能从雷鸣声听出“吾妹”这个词出现频率最高。
珩清骂了一句:“死妹控!”
与此同时,李少音也骂了一句相同的话。
唐姣有点儿后悔自己没来得及去看那本《天海一战》,不知道这其中的纠葛。
她连忙找李少音补课:“为什么都这么说渊藏帝君?”
李少音苦恼道:“诶呀,从何说起呢”
她问道:“小师妹应该知道你的师父被西海龙族追杀至今吧?”
唐姣确实有所耳闻,点点头。
李少音说:“我小声告诉你,别让他们听到了。就是,凤凰族和龙族虽然是九州大陆上最强横的两个种族,但是他们多多少少是有点变态在里边的。比如,凤凰族鄙夷其他种族,认为凤凰才是世间顶尖,万物皆以凤凰为尊,所以当初楚尊者也是嫁到凤凰族里的。而龙族嘛,也有相似的思想,不过他们并没有凤凰族的圣树,不能像凤凰族那样通过圣树孕育生命,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千百年来,他们都只在内部进行通婚的。”
唐姣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果然,李少音说:“帝君与圣女虽是兄妹,却也是夫妻。”
唐姣说:“也就是说,卿真君原本是渊藏帝君的呃,未婚妻?”
李少音摊手:“是这么个道理。我听说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很好,从小一起长大,距今已经在一起生活六百余年,龙族内部都以为他们两个今后会水到渠成地在一起,然而方长老横空出世,卿真君恐怕一开始也只将渊藏帝君当成皇兄,关于结不结婚的,她没什么所谓,只是在遇见方长老后才产生了世俗的欲望,一人一龙就这么看对眼了。”
“龙族简直是震怒呀,因为天海一战那时候赤血帝君连斩龙首,整个龙族就只剩下了这对兄妹是皇族,若是他们两个不通婚,血统该怎么保持纯正?”李少音说道,“就这样,方长老荣登龙族的黑名单榜首,他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就算被整个龙族追杀也认定了卿真君不放手,不过,卿真君在其中周旋多年,也没能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唐姣提问:“渊藏帝君是如何反应的?”
李少音痛心疾首道:“这个男的,非常心机!”
唐姣说:“此话怎讲?”
李少音说:“妹前纯良,妹后疯批。听说卿真君去请求他的时候,他非常和善地答应了,还对她说什么‘兄长很想念你,望你时常回到龙族’,连方长老都信了。结果方长老还是被追杀,穷追猛打,险些丧命,就是手段更不明显了一些。卿真君又去质问渊藏帝君,渊藏帝君的回答是‘我对此并不知情,或许是长老们私下的决议,吾妹放心,我会说服他们’,字字真情实感,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我才不信他管不住那些长老。”
唐姣说:“这么吓人。”
李少音说:“方长老有很长一段时间恨不得做掉渊藏帝君,可惜他是丹修。”
她担心唐姣会害怕,又说道:“不过,若是卿真君能够顺利醒过来,那局面又会发生变化了。方长老生性肆意,很是浮浪,唯独遇见卿真君之后渐渐收了心;渊藏帝君生性嗜杀,冷血无情,唯独在面对卿真君的时候很听话。可以说,卿真君就是训犬师。”
唐姣并没有很害怕。
唐姣是瓜田里奔跑的猹,听得很高兴。
她几乎可以想象那段时间的盛况了,修真界简直是吃瓜吃到爽。
李少音说:“消息放出去的时候,渊藏帝君一口咬定他才不是什么妹控,这话绝对是凤凰族在污蔑他,赤血帝君欺师灭祖,以下犯上,难道就是清白的吗?等等。凤凰族不甘示弱,两边吵得很凶,龙族骂凤凰族冷血,凤凰族骂龙族变态,最后卿真君朝凤凰宫殿射了一箭,劈分为二,楚尊者落下一符,龙宫坍裂出一道沟壑,如此才消停了。”
唐姣听得津津有味之际,李少音却忽然“咦”了一声。
“好像结束了。”她说道。
唐姣抬头,看到那几道弧光已经在下落了,李裳眉适时地开启大阵入口,免得他们几个如流火般坠落,将好不容易修补好的大阵给摧毁,再一环顾四周,也有不少合欢宗弟子在长老的庇护中仍然探头探脑,尤其是婵香子——唐姣感觉她已经在脑内起稿了。
【惊!疯批妹控为爱痴狂,单骑赴会,不惜打破当年与凤凰族的誓约!】
大概是这样的标题吧?
然后龙族又怀疑是凤凰族干的好事,风云再起,两族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唐姣甩了甩脑袋,无奈地想,她怎么也被影响了!
黑龙穿过屏障,化作人形,她定睛一看这位大名鼎鼎的妹控——长得非常冷峻,薄唇似刀削,眉间缠着郁色,发尾微翘,一股被冠冕束在脑后,垂至后颈,剩下的随意披散着,落至腰际,一身的银色甲胄,满是煞气,即使那张脸很好看,也让人不敢直视。
萧琅也在,应该是同被邀请来的。
徐沉云目光一扫,瞥见扶秋洞府门口的唐姣,对她颔首,示意她们二人也来。
唐姣拉起注意力全在脸色有点苍白的昙净法师身上的李少音,跟去了主峰大殿。
合欢宗的大殿有史以来第一次迎来了这么多位九阶真君。
龙族的卿燃渊、凤凰族的萧琅、昙净法师、珩清、徐沉云,一共五位。
以及宗门除却方明舟以外的七位长老、掌事李裳眉、唐姣、李少音,齐聚于此。
大殿中,待所有人落座,李裳眉抬手布下屏障,将殿内的声音与殿外隔绝开。
“徐真君。”卿燃渊率先开口,指尖在膝上轻敲,声音低沉暗哑,这是他常年身在西海裂谷深处的黑锁王座所酿成的影响,“你说过,我来此地便可得到吾妹这几十年中的下落,所以我才选择了停手,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就此罢休。若是方明舟稍有差池,不慎失误,没能炼就九转回魂丹,我便会立刻将他斩杀,不计任何代价,将吾妹带走。”
一句话就听出来了,这藏不住的疯劲。
殿中的所有人都默默地想。
徐沉云倒是不慌,老神在在地说道:“渊藏帝君,我相信昙净法师能够给我们所有人的疑惑做出一个完美的解答,至于方长老一事,待我们听完这些,再决定也不迟。”
轻描淡写的把锅扔到了昙净法师头上去了。
昙净平静地接锅,说道:“昙净会为诸位一一说明的。”
说实话,李少音其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她也很好奇这些秘密啦,但是她又不是合欢宗高层的人物。
这真的是她能听的吗?她这么想着。
不过,很快,李少音就明白了为什么她也在这里。
她的脸色由白转红,再转青恨不得立刻钻进地里把自己埋起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昙净开始了讲述。
李少音说得没错,他的声音确实是很柔和的,有种让人内心平静的力量。
随着他的讲述,深藏在七十年前,或者说更久远之前的秘密在所有人面前展开。
“此间登上十阶的尊者,共有七位,皆在九州盟。”昙净说道,“不知各位是否有所察觉,他们突破九阶的时间点,无一例外,都在五百年前阴火被逼至不周山那日。”
这件事上,萧琅最有发言权:“楚明诀确实是在那日突破的。”
她说道:“在此之前,他已经在九阶停留了四百年。”
各典籍中虽然没有直接记载这个,但是,唐姣想,在阴火之前,这七个人的称呼还是“真君”,在阴火之后,这七个人的称呼就变成了“尊者”,也足以佐证昙净的话。
昙净点头,表示认可。
他接下来的话,彻底引燃了殿中的气氛。
“世间大道崇尚苦修,或是对抗心魔,或是了却执念,破而后立,方得进修,每上升一个等阶,所要渡的劫难就越是险峻,因此,许多修士也在求道的途中不幸陨落。”
“而九阶突破十阶的契机,却并不在自身,而是在于‘大劫难’。”
“九州灵脉、法宝、灵兽、草木,皆有数量,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机缘亦是如此,如同每日有修士陨落,就有修士突破,万物都在冥冥之中保持着平衡,这两者之间看似没有任何联系,实际上,不过是那人的机缘与数量,都转移到了这一人身上。”
珩清是最愤怒的那一个。
他霍然起身,质问道:“你的意思是,所有死在阴火中的修士,都是为了他人的晋升而做出的牺牲吗?他们难道生来就是为了死的吗?你所说的这些话实在太荒谬了!”
珩莲比所有人都优秀。
她不该是被牺牲掉的那个人。
唐姣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与他的激动相反,端坐在椅子上的昙净仍然是那般冷静,向他解释道:“珩真君,我从来没有说过死去的人便是牺牲者,便是为他人做嫁衣。事实上,你口中‘生来就是为了死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如今就坐在你面前的这个我。”
珩清被他这句话说得愣了一下。
昙净继续说道:“在劫难中存活的人得到突破,在劫难中死去的人归于尘埃,虽然这句话确实很残酷且冰冷,但它确实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不过,我可以向珩真君保证,没有任何一个修士认为他们的牺牲是全无意义的,否则他们不会竭尽全力抵御阴火。”
他目光温和地扫过珩清,劝说道:“现在,请您坐下来继续听我说吧。”
珩清在原地站了片刻。
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但是片刻后,他神色晦暗地坐下了。
从现在开始,到昙净解释完一切,他都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眼见着珩清重新坐下,昙净的神色缓和下来,正欲开口,又听得一人发问。
那是赤血帝君,端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于膝,饶有兴趣地盯着昙净的面庞,像是第一次见到他,又像是已经见过他许多次似的,说:“昙净法师,我想冒昧问一句。”
昙净说:“赤血帝君请说。”
“你很了解五百年前发生的事,甚至比我这个身临现场的人还要了解。”萧琅说着将身体向前倾斜,她只改变了一个微小的动作,却令唐姣感觉到她浑身的气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如同窥见猎物的捕食者,“而那个时候,你还尚未出生。你究竟是何人?”
但奇怪的是,她身上并没有任何敌意。
昙净闻言,垂下眸子沉思了一阵,忽而笑了。
“是的”他抬眼凝视着眼前的、玄镜尊者的弟子,说道,“尽管我本人并不在意身份的变化,不过,确实,你或许更加熟悉我的另一个法号——‘明释’对吧?”
萧琅露出了然的神色,浑身的气势霎时变化,怀念道:“许久不见,禅师。”
众人哗然。
其中,最震惊的那个人,当属李少音。
她像是被雷击一般,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昙净。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望天)
大家有什么想要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说,我过两天来看
第114章
◎享受最后的乱世。◎
明释法师——是五百年前抵御阴火的其中一名九阶佛修。
五百年前, 阴火动乱,九州各地的修士奔赴不周山,共同抵御阴火的扩张。
其中, 以水师真君、高阳真君、桃花真君、明释法师、醉照真君、辛夷真君、凌泉真君、玄镜真君、笑尘真君、忘苍真君这十位真君为首,耗费了三年时间,终于将阴火逼退至不周山, 然而代价却是水师与高阳两位真君双双陨落,明释法师以身超度冤魂。
剩下来的那七位真君,则是建立了九州盟,作为最初的成员亲手开启了盛世。
在听到昙净亲口承认自己便是“明释”的同时,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想到了这件事。
如果一定要将阴火一事划分成三个部分,该是这样的:
水师真君与高阳真君之间的争斗是一个引子, 撞毁了不周山的山柱,引来阴火;
这二人双双陨落,而明释法师则为这一切画上了一个句号, 这是第二部 分;
第三部 分, 则是九州大地荒寥破败,百废待兴, 九州盟应运而生。
唐姣回想起来,昙净确实在不久前就说过这样的一番话“至于我,我扮演着与五百年前相同的角色, 负责以身饲难,渡世济人,作为八人之中唯一牺牲的那一个羔羊,结束乱世, 开启新的盛世, 如此而已”——他将自己戏称为“羔羊”, 似乎也并不违和。
她又想,但是,这么将思路仔细一捋,又多出来了许多问题。
首先,为什么明释法师并没有死?而是转世投胎为了昙净?明释法师可是玄镜尊者那一代的修士了,到现在怎么也该是千岁有余了,这件事,九州盟的七位尊者知晓吗?
其次,他所说的“我扮演着与五百年前相同的角色”,再结合他方才“机缘与数量转移”的理论,莫非他的意思是,如今的九州,也要出现一场不亚于五百年的灾变吗?
还有,细数下来,五百年前击退阴火并存活下来的真君共有七位,七十年前离奇失踪的真君也有七位这大概并不是巧合,这七个人,就是即将登临尊者之位的吗?
最后一点。
唐姣看向呆愣的李少音。
一个千岁有余的佛修,只为天下而活的慈悲之人,为何偏偏将真心交给了一个年纪比他小了许多的七阶修士?他是真的喜欢李少音吗?还是说,他接近李少音别有目的?
种种猜想在脑海中浮现。
唐姣看向其他人。
他们大都也和她一样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而昙净的目光巡过在场的修士们,最后在李少音的身上微微一停。
他说道:“我知道,各位有许多疑惑,这件事情,且让我从头说起——”
八百年前,松明洞府。
彼时的昙净法师,应当叫“明释法师”,前来拜访玄镜真君楚明诀。
楚明诀坐于湖岸南侧,静心凝眸,听到脚步声,于是悠悠抬起眼睛,看向来人。
“你来了。”他开口。
明释双手合十,微微低头,“时机已至,明释前来赴约。”
他趋步走上前去,坐在楚明诀身侧,望向水中的景象。
水中倒映出万千缕丝线,纠缠、盘绕,其中意喻着什么,只有楚明诀知晓。
“天海一战,已经落下帷幕。”明释缓缓说道,“楚真君当初对我说过,你夜观天象,知晓九州未来必定迎来一场浩劫,那是一场由高阶修士之间的交手而造成的劫难,这场灾难的根源指向了凤凰族与龙族这二者之间,于是你处心积虑,接近了这两方的皇族,最终选择了幺女萧琅,助她斩落八位皇兄,踩着同胞的尸骨,登上赤血的王座。”
凤凰族一向如此,从出生以来就陷入争斗。
每一代皇族不多不少,都正好是九位,而凤凰图腾一分为九,落于这九位。
登上王座之人必须杀死其他八位兄弟姐妹,将图腾的力量归于一身。
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所有人,包括凤凰族内都没想到,赢家会是年幼的萧琅。
楚明诀摇了摇头,“并不是我选择了她,而是她选择了我。”
他指尖划出一道真气,在水面上溅开层层叠叠的縠纹,潜入大雾深处。
“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与她做了约定。”他说道,“琅琅说,她要三事要成,一是登上帝君之位;二是掀起天海一战;三是与西海龙族签订协议。而我告诉她,我希望在这之后还有第四条,她欲要以战止战,而我不愿见她沉溺于战事中,被权势裹挟,所以希望她能够答应我,万事罢休之后,希望她能够罢旗弃戈,潜心问符,不再恋战。”
明释说:“她答应了?”
楚明诀说:“她答应了。”
明释沉吟片刻,“若是她此后违背约定,舍弃与你之间的师徒情谊,又当如何?”
楚明诀一时间没有开口,而是静静地望着水面上的波纹一点点消散而去。
“弟子若是做出错事,我这个身为师尊的,又如何能置身度外?”他唇边还噙着浅淡的笑意,语气平和地吐出一句话,“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我恐怕会与她共死吧。”
他是铁了心的,想要救下所有人。
楚明诀的欲求就是这般的,不知休止,贪婪无尽。
——当昙净说到这里的时候,靠在椅背上的萧琅轻轻地笑了一下,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她的眼神有些无奈,似乎是在说“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早就知晓”。
萧琅确实如她承诺的那般,并未恋战。
她为龙族留下了卿燃渊与卿锁寒这二位皇族,也并不惧怕他们的复仇。
中间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就是萧琅带着赤血军踏足不夜乡,迎娶那时候都被钦定为楚氏家主的楚明诀,闹得那些长老们大哭大叫,结果最后还是没办法,家主这位子就落到了胞弟楚明流的身上。
看似十分顺利。
然而,事实却并没有如楚明诀预想的那般发展。
相安无事三百年,平静的时光几乎要将他的神经都麻痹,误以为自己成功了。
就在这时,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发生了冲突,双方交战正酣之际,高阳真君一道符箓将水师真君劈向不周山,水师真君触断不周山山柱,山体顿时塌陷,引发阴火外泄。
直到这个时候,楚明诀才悟到一点,天命不可更改。
无论中途他做了什么努力,阻止了天海一战蔓延至整个九州,终究逃不过此劫。
只是那局中人由凤凰族与龙族变为了逍遥门与燃灯宗而已。
阴火泄出的那一瞬间,这位天生白发,自诩将天下大小事纳入胸中,算无遗策的符修至圣,坐于湖岸,顶上牵连的无数丝线在瞬息间被火焰点燃,纷纷扬扬地落下,好似扑火后被燃烧殆尽的飞蛾,将湖水染成烈烈的红色,溅落在他肩头、发间、衣袍之中。
同样,也是这一瞬间。
他的理想,他的执着——
他赖以维生的本能,在顷刻间如高楼坍塌,粉身碎骨,溃为飞灰。
楚明诀忽而像是八岁那年第一次窥见天命那般,流下泪来,喃喃道:“我输了。”
再然后,平定了阴火,登上十阶尊者的门槛之际,他看到了万物的本源、循序,亡去的修士身上那些机缘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如同潮水奔涌向大海,他一边笑着,一边将饕餮骨磨损至钉子大小,毅然决然地将骨钉刺入了舌尖,如此缄默不语,再不开口。
百年之后,已是昙净的佛修问他,为何要自罚不语。
楚明诀负手而立,只是抬眼凝望天穹,半晌,有声音传入脑海。
“我为天命而生,为天命而困,为天命而万念俱灰,甘愿以痛铭记此刻。”他如此说道,“明释,你为渡世而生,为渡世而死,又生,又死,也会感到绝望与痛苦吧?”
是的。昙净想,一次那样痛苦的折磨就已经足够了。
他前去赴死之际,没有想过自己口中的那个天命之人,竟然还是自己。
又或者说,“明释”与“昙净”并不完全是一个人,昙净是明释的转世,在被认出是佛子,被纳入禅寺之前,他只是一个童年十分幸福美满的普通小孩,某日,所有人都告诉他,你身上是有责任的,你不可在此停下,于是将前世的厚重记忆尽数倾注给他。
于是这个年仅九岁的小孩知道了一件事。
他生来,就是为了去死的。
佛修是苦修之最,需悲天悯人,需牺牲自己,需历尽折磨,方得大成。
一开始,昙净也挣扎过,和未知的天命抗争过,倘若他并不知道这一切,或许还能够坦然接受,但是,当他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之后,就再也没办法像前世那般淡然慈悲。
断绝红尘也好似割裂肌肤、抽去骨骸,一寸寸将他的人性所泯灭,打入神性。
直到禅寺的悠悠钟鸣敲响几声,荡入高峰云水之间,太过遥远的故乡传来了讯息,他最后一个家人也将要寿终正寝,昙净收拾行囊,前去看望,躺在病榻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皮包骨头,原本平滑的肌肤变得褶皱遍布,好似被揉皱、揉碎的一块旧布料。
对方用很陌生的眼神打量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是谁?
一旁的人心惊胆战,却见昙净面无表情,双手合十,轻声念了一句法号。
寿终正寝,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是他与尘世的交际就此湮灭,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在这之后,昙净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麻木地等待那天的来临。
直到那个红衣的女修气急败坏地闯入他的视线,发觉他的目光,转而又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言笑晏晏地唤他“禅师”,先问他“禅师当初向我递了一把伞,也是命中注定吗”,得到他“万物自有秩序,唯有顺其自然”的无趣回应后,反而还愈挫越勇了。
他这一生,加上前世,给无数个人递过伞,她也只是其中的一个众生而已。
然而当这芸芸众生的一环又急又气地催促他时,他竟然感到了一丝波动。
昙净那时候并没有立刻捕捉到这一丝波动。
对方懒洋洋地倚在他腿上,指尖划到他半敞的胸膛,笑得很狡黠,问:
“禅师,你说命中注定,可曾预料到此事?”
昙净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李少音是他的变数。
然而却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反而成为了助力。
他不爱自己,亦对世人冷漠,凡人的生老病死,修士的渡劫陨落,都有迹可循,原本并不是什么值得去惋惜的事,可这一瞬间,他望着她,忽然升起了一种“我不希望见到她死去”的念头,紧接着又是更多的,关于天命的感慨——他到底是要欣然赴死的。
于是昙净沉吟片刻,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未曾预料。”
那之后的半年内,他们都没有见过面。
再见面之际,呈现在李少音面前的是一堆骨灰和舍利子。
李少音还以为是她破了佛子的道行,所以反噬到了昙净身上,将他劈作飞灰。
她哭得好惨,眼泪掉进骨灰里,晕开深色,又将舍利子悄悄摸索走,当作了念想。
李少音不觉得昙净对自己动了真情,觉得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微小的一个。
昙净何尝不是如此——李少音的喜欢很放肆,很动人,也很轻易能分给所有人,有人为她所困,有人为她向善,比他这个作为佛修的还要爱众生,按理来说她应该很快就能够忘掉他这个已经被得手的、从莲座上跌下来的佛像,但是她追过来,将碎片捡起。
他在那半年中已经做出了决定。
正巧接到敕令的顾淬雪等七人过来寻他,与他商议此后的计划。
昙净被破了道行,自是不可能像计划中的那般,其他七人在九州之下的深层地域,他则是在不周山上关闭那扇浮屠之棺,如此,双方行动完成,阴火就此被彻底镇压住。
所以他只能主动去经劫难,重铸肉身,以完璧之身赴死。
正是因为觉得没必要说,再者,这件事太过沉重,于情于理,昙净也并不想告诉李少音,没想到自己却低估了李少音对他的感情,她很长时间没得到他的联系,竟然闯入了禅寺,把舍利子拿走,佛门上下找了它五十年的时间,直到二十年前他才重铸躯体。
原本他应该很快就能跨越此劫,去关闭浮屠之棺,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当时,顾淬雪很惊异,问:“您被破了道行?真好奇是哪一位修士啊——”
她追问道:“药王谷?西海龙族?穷顶城?”
噼里啪啦举了一堆,昙净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倒是旁边六个人脸黑得铁青。
顾淬雪最后说:“哈哈,禅师怎么都没什么反应呢?难道是我合欢宗的弟子?”
昙净拨动念珠的手微微一顿,“”
顾淬雪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难道,真的是吗?”
她一开始还在恼怒到底是谁破坏了计划,让她知道了非得教训一番不可。
你说到底是谁闲着没事干去破佛修的道行?而且一破还破到佛子身上?
而且还成功了?那个人这么熟练,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说到这个,顾淬雪的脑子里忽然浮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沉默了一下,收起笑脸,谨慎地询问道:“姓李,三个字,是符修,七阶,家中有个胞姐,长相十分明媚,很跳脱有趣的一个姑娘,有时候大大咧咧的没个正形——”
顾淬雪每说出一种形容,昙净就点一次头。
相顾无言一阵,顾淬雪忽然转过头对其他六个人说道:“禅师好不容易动一次情,我们又怎能因此责怪他呢?俗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们说是不是?”
“你们都没人骂她吗?”药王谷的素晖真君侯谨环顾一圈,发觉其他人都是很无语的表情,不想开口,于是忍无可忍,说道,“那我来骂!顾淬雪,就你话最多,心里有没有点数?你能闭嘴我就觉得谢天谢地了,知道自己宗门做错事了,现在给我入列!”
顾淬雪难得吃瘪,默默入列,装透明人。
见她不闹腾了,龙族圣女卿锁寒上前一步,开口道:“若是事情真如禅师所想的那般发展倒也好,怕的就是万一中途出现了变故,深层地域与九州大陆之上没有沟通的途径,我们七人在地下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认为应该有备选的方案。”
昙净问:“卿真君的意思是?”
“若我们七人迟迟等不到浮屠之棺关闭,深层地域的情况会更加凶险,必须由一个人出来打探情况,如果顺利还能够请到援助,不过,这消息不能随便说出去,否则会引起九州大乱。”卿锁寒平静地说道,“还请禅师将法印加诸我身,只有当我感知到禅师的气息时,我才会苏醒过来,其他就有劳禅师了,在此期间,我会等待那一刻来临。”
昙净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动容。
“若是突生变故,卿真君莫非要只身离开深层地域?”
跨越火层,那会是如何凶险的一件事,在座诸位都再清楚不过了。
闻言,卿锁寒那生如冰雪般的脸庞忽然露出笑意,“禅师,我并不怕死。”
“我们七个人,皆是亡命狂徒,否则也不敢前往阴火的灵脉深处。”
“还有,希望禅师不要忘记,我的道侣是一名丹修,我对他抱有很大的信心。”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态变得温柔下来,似乎回忆起了什么。
“不过,你说得没错,以我一个人,恐怕只身出来也难以留下什么线索,所以,还请你们六位届时也将真气加诸我身。”卿锁寒转身面向其他六人,“诸位觉得如何?”
顾淬雪说:“这样有些无趣,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其余人不解其意,询问:“什么赌?”
顾淬雪双手环胸,笑盈盈的,露出贝齿,“赌我合欢宗绝对会追查下去——”
侯谨嗤笑一声,神态却也很温和,“那我赌我药王谷会不辞前来。”
苏荷接道:“我赌我琉璃山会欣然相助。”
燕问天朗笑道:“我赌我穷顶城将磨戈执刃,争在第一个。”
宋灵舟手中折扇轻摇,“不,忘天川绝对在你们之上。”
卿锁寒说:“宋真君莫不是忘了我西海龙族?”
楚明流幽幽地开口:“卿真君先祈祷你皇兄与我兄夫不要打起来就好。”
他们忽然之间都笑了起来,完全没有大战前夕的紧张感。
混乱之中,顾淬雪的目光轻扫过昙净身后的那尊观象睡佛,随即她张开手臂,一头乌黑长发随风飘扬,她的脸上是近乎顽劣的、肆意的笑容,大声说:“明释法师,或是昙净法师,无论你的称呼有多少,希望你能知道,和平已经维持太长时间啦!我们和五百年前的那七位真君不同,都不是什么大善人,现在,我们要去享受最后的乱世了!”
昙净不由得一怔。
又听苏荷温声说道:“其余的,就交给禅师了。”
他们朝他挥手道了别。
并不是如在座唐姣等人所想的那般悲壮。
而是——当真十分欣喜的,前往死亡的深渊,准备在那里开拓新的乐园。
修为越高的修士就越有疯狂的一面,这句话在这七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昙净心中如此想着,微微一哂,合上门扉,经剥皮抽骨之痛,开始重铸肉身。
第115章
◎“我也挺对不起他的。”◎
大殿一时寂静。
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了——李少音。
李少音的眼泪都快吓出来了, 硬着头皮,抖着手从百纳袋中取出了一枚圆滚滚的珠子,那珠子的颜色明亮清透, 绚丽夺目,好似璀璨的宝石,散发着稳定且柔和的光芒。
“舍利子现在还给你, 还来及吗?”
昙净摇摇头,缓声说道:“不必,我说过你可以留着。”
你确实是这样说过。
但是,李少音想。
你可没说过我们掌门连同六位真君失踪至今的根本原因,其实是在我啊!
你难道没看到卿燃渊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有杀气了吗?
座上的合欢宗修士们,李裳眉揉了揉太阳穴, 徐沉云叹气,唐姣思考人生,神色随着昙净的娓娓道来, 变得复杂起来, 既对新线索的出现产生希望,又觉得这一切实在是有点呃, 不好说。总之,其实这个事本身倒是不难,但就是偏偏出了很多岔子。
这么一梳理下来, 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昙净被破身,但是他同时也悟到了原来自己是心甘情愿赴死这件事,于是决定重铸肉身,以完璧之身关闭浮屠之棺。结果李少音对此完全不知情, 慌慌张张跑到禅寺, 发现昙净人都变成灰了, 想着,那就留个念想吧!就把他的舍利子拿走了。禅寺的人找了五十年都没找到,在此期间,昙净也一直迟迟未能恢复肉身,而在深层地域的卿锁寒等人察觉到昙净那边出现了状况,计划没能顺利推进,于是派了卿锁寒出来,探查讯息。
坏就坏在,发现卿锁寒的道侣方明舟,与西海龙族交恶。
倘若卿燃渊知晓此事,肯定会不惜代价将卿锁寒带走,踏平合欢宗也未可知。
合欢宗为了揪着这条线索追查掌门的下落,于是也没有将消息放出去,默许了方明舟这几十年如一日的用心头血喂养卿锁寒,中途炸鼎几次,所有人的情绪都随之焦躁,宗门不可长时间没有掌门,各长老及掌事就打算让身为大师兄的徐沉云接手掌门之位。
然后,徐沉云闭关突破八阶,顺利成为九阶真君,前往深层地域,却不慎被阴火所伤,长时间处于一个重伤未愈的状态,最终在二十年后、昙净恢复到巅峰状态,决定不观望深层地域那边的情况了,开启浮屠之棺之际,他受到其中气息的催动,险些入魔。
依照天命,昙净本该在浮屠之棺献祭自己,为他五百年前留下的伏笔添上结局。
但是徐沉云并没有死,九州盟也不打算将所有事情都压在昙净肩头。四位刑狱司协同昙净法师成功度化门中的冤魂,将那扇嵌在不周山中、成为连通深层地域与九州之间危险的隘口彻底摧毁,一切从现在开始发生了转机,完成使命的昙净住进了扶秋洞府。
昙净本人是不知晓卿锁寒原来早就已经从深层地域中脱离了的。
直到李少音与珩清发生了争执,他劝架之际动用了真气,而距离扶秋洞府不远的,方明舟的洞府中,卿锁寒身上的法印察觉到了昙净的气息,魂魄这才缓缓苏醒了过来。
后来的事情就都知道了——卿燃渊急急忙忙找上了门来,萧琅也紧随其后。
李少音与昙净那厢还在小声交流什么,手里的舍利子推过来推过去。
珩清又在和祁燃联络,两个人纠结的事情左右不过是一件:
为什么侯谨那个家伙会被认定成如今九州中最杰出的丹修代表?
他们原先还很担心侯谨是被设计陷害了,如今才知晓原来他是偷着渡劫去了!
而卿燃渊也开口了,先是惯例的“吾妹”二字开局,紧接着是一声冷笑:“吾妹历经千难万险回到九州,就是为了传递讯息,打探情报,贵宗却协同方明舟隐瞒此事,将吾妹的尸骨藏于洞府之中,若非今日事情败露,真不知道你们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啊。”
虽然合欢宗也觉得这个事情很离谱,但这并非外人能够指摘的。
徐沉云四平八稳,对答如流:“此言差矣。若不是渊藏帝君您这百年以来执着于对我宗方长老追杀,他甚至有几次险些因此而丧命,我们又怎么会刻意去隐瞒此事呢?”
言下之意,归根结底错是在你,不在我们。
他紧接着说道:“再者,我宗也并非完全束手待毙。当我宗意识到掌门已经下山太久了,又迟迟联系不上她,认为她恐怕是遭遇了不测,于是当机立断,前去九州盟寻求盟主的帮助,而盟主摇头拒绝了,并写出了‘机缘’二字现在想来,盟主的意思恐怕便是我宗掌门,连同帝君的胞妹等七人,如今都在机缘之中,他不便插手此事。”
“是吗?”卿燃渊双手交叠,眼神依旧冷冽,一双兽眸直直地望向徐沉云,说道,“我承认方明舟确实想要努力救下吾妹,然而他不过一介八阶丹修,能力有限,直到现在都没能成功炼制九转回魂丹,这足以证明他这几十年来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贵宗的掌门如今还在深层地域,不知生死,而徐真君将此事称作‘机缘’,让我有些发笑。”
这两个老狐狸你来我往的交锋起来,眼神碰撞之际火星子到处溅。
就算是老老实实坐在徐沉云旁边的唐姣都要被卿燃渊瞪两眼。
唐姣:关我什么事?
所有人都不怀疑,要是方明舟在现场,卿燃渊绝对会当场将他斩杀。
新仇加上旧恨——这两个人的争斗真是一时一刻都没有消停过。
昙净终于将舍利子重新塞回了欲哭无泪的李少音手里,说道:“我知道,你需要一定时间来接受这一切。不要紧,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也不会有人责怪你,你对此完全不知情,如果一定要有个背负所有罪责的人,那个人理应是留恋此岸不愿赴死的我。”
他说:“李少音,你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远比你想象中的更重要。”
李少音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在这种场合听到深情告白。
虽然其他人的注意力现在都不在她的身上,但是,时隔七十年,终于能够听到昙净的心声,说实话,她心里是很高兴的,一边高兴,一边又对自己做的傻事心惊胆战的。
李少音眼睛微红,喉头发涩,不再推拒那枚快被盘包浆的舍利子,默默收起来。
她胸中发烫,心里痒痒的,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昙净轻抿的薄唇,又看了看其他人。
昙净说:“好。但是回去再说可以吗?”
李少音:“”
真受不了年龄超过千岁的男的了。
李少音的脸顿时爆红,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才没有想亲你。”
最多也就那么一瞬间的想法吧,怎么还被他看出来了?莫非是她藏得不够好?
她说完之后,自觉丢脸,暗搓搓地坐了回去,但还是能从神色看出她心情很不错。
正巧此时卿燃渊正在拉踩方明舟,说到“这足以证明他这几十年来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这一句,昙净抬起头,接下了卿燃渊这句堪称咄咄逼人、满是火气和怨气的话。
“他所做的并非徒劳。”此话一出,顿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昙净淡淡地说道,“前几次之所以会炸鼎,应该是因为迟迟搜寻不到卿真君的魂魄,加之我的印记没有消去,有所阻碍,所以炼制失败,事实上,方长老恐怕在更久之前就成功了。”
珩清一时间都忘记了对面还在跟他纠结的祁燃。
“若不是有法印阻隔,方明舟早该将九转回魂丹炼成了”这个事实,别说是他了,就算是整个修真界的丹修听到都会感到愕然,毕竟从来就没有人炼成过九转回魂丹。
因为炼制的过程太过苛刻,既要以心头血喂养,留住卿锁寒身上的最后一丝气息,又要在这同时炼丹,丹药的药材、程序,极尽繁琐,稍有不慎甚至会将自己也搭进去。
方明舟,是一个肆意的、有些浮浪的人。
他当初加入药王谷的时候,连丹方都不愿意完全遵循,非要省略一部分。
可他偏偏就是几十年复一日地炼制九转回魂丹,将每一个步骤都融入了骨子里。
在场的所有合欢宗长老都知道,方明舟连一个微小的步骤都不敢省略。
他搭进去的不止是自己的生命,还有卿锁寒,或许其中还有他这几十年来磨损至无却仍然保留了一丝的傲骨,他是想证明什么的,所以,他不能有丝毫疏忽,也不敢有。
连方明舟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早就已经成功了。
他不断地炸鼎,陷入崩溃,再重新振作起来,投入炼丹之中
就算是合欢宗险些被入魔的徐沉云所倾覆,他也不想后退一步,仍旧坚守在此。
因着一些旧怨,珩清其实是很不喜欢方明舟这个人的。
但是,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方明舟也有值得他为之侧目的时候。
丹修所应该拥有的坚守与执着,敢于挑战新事物的勇气,那并非是懦弱,而该称之为“谨慎”的遵循丹方、一步步有条不紊地推进每个步骤,几百年前,方明舟没能做到这一点,但是在几百年后的今天,他的确做到了,并且做得比丹修界的其他人都更好。
珩清换了个姿势,用指节撑住下颔,默默地想,或许丹修界也该迎来新变革了。
昙净继续说道:“至于其余六位真君如今到底怎么样了,还得等卿真君回到此间再仔细询问。对此,我呈乐观的态度,因为他们便是深层地域与九州之间的最后防线,若是他们不幸在阴火中陨落,我根本等不到这个时候再关闭浮屠之棺。这七个得到敕令的真君,是现世中最接近十阶尊者的七个人,不是吗?我们理应对他们抱有信心才对。”
他的声音拥有稳定人心的作用,将其他人浮躁的心绪渐渐安抚了下来。
半晌,卿燃渊问:“吾妹要如何才能彻底重返人世?”
昙净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向了珩清。
“珩真君,你能看出来方长老鼎中的丹药炼制到了何种地步吗?”
珩清抬眼看了一阵。
唐姣听说,高阶丹修是能够从空气的波动、周遭真气的变化等等因素中推测出丹药炼制的程度,她这时候只能看出炼丹已经接近尾声,至于更确切的时间就看不出来了。
片刻后,珩清答道:“最多五日,就要进行最后的步骤‘引魂’了。”
昙净颔首,向在座诸位解释道:“正如珩真君所说,方长老如今已将九转回魂丹炼至尾声,方才我也向各位一一说明了,方长老不成功的原因正是在这‘引魂’一环,我的气息已经引起了卿真君的苏醒,然而法印存于她身上,我必须前去消除,否则也无法将魂魄顺利引入身体中。炼丹的过程中有人打扰是很致命的,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所以我认为我们应当在最后引魂环节进入方长老的洞府,来完成这一切,不过”
珩清反应过来了。
其他步骤,只有方明舟会。
唯独引魂这一环节,可以由昙净引导。
所以昙净才说他们要等到这一环节的时候再进入方明舟的洞府。
不过,炼着炼着丹药,正是关键时刻,前几次都因为这一环节而炸鼎,方明舟肯定会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炉鼎,忽然浩浩荡荡一大群人闯进来,他非得被吓到炸鼎不可。
珩清说:“我可以替他稳住鼎中丹药。”
他转而又点名,“唐姣,届时你来与我配合。”
像是取药、称量、照顾火候、观察周遭的气流变化,这些的,唐姣不知在同辉洞府中给珩清打过多少次下手了,珩清这么一说,她就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好的。”
徐沉云说:“那我便负责稳住方长老,为他解释这一切。”
卿燃渊道:“我也要去。”
主动隐身的萧琅觉得好笑:“渊藏帝君恐怕没必要去吧?”
卿燃渊摊开手掌,很理所当然地开口说道:“我负责稳住吾妹,她刚从漫长的黑暗中苏醒过来,难免会有些害怕,有我这个身为兄长的在侧,她的心情也会平静许多。”
一个九阶真君。
一个基本上计划好了所有事情,包括自己的死的九阶真君。
你觉得她醒过来之后会害怕?你怕不是想阻挠那对苦命鸳鸯之间的卿卿我我吧?
所有人都在心中熟练地骂了一句:死妹控!
但是吧,偏偏卿燃渊表面上又端正得很,半点私心都没有的感觉,而合欢宗此前确实是一直刻意向龙族隐瞒了卿锁寒的事情,这时候也不好拒绝,只好答应了他的要求。
接下来又商量了一番具体行动,各自离去,等待五日后的那天到来。
当然,这个“离去”,指的是萧琅走了,而卿燃渊肯定是要留下来的。
一个身份尊贵的九阶龙族帝君,住进合欢宗的话,应该住到谁的洞府里边呢?
答案是——在合欢宗内地位最高的徐沉云洞府。
徐沉云很痛苦,唐姣也很痛苦,唯一不觉得痛苦的就是卿燃渊。
他每天都站在山顶眺望环绕整个宗门的湛蓝龙魂,负手而立,一看就是几个时辰,整个就是一个望妹石,时不时叹气一下,面带愁容地喃喃道,不知你何时回到我身边。
转身撞见徐沉云和唐姣,还要棒打鸳鸯一下——虽然他本人可能不知道。
卿燃渊一开始倒也问过徐沉云,为什么唐姣住在他洞府里的,徐沉云的回答是宗门的住所还没有重建完毕,所以暂时住在他这里,这借口用了一万遍也用不烂。当晚唐姣就从徐沉云的房间搬到了隔壁,免得卿燃渊发觉猫腻,二人的关系一朝就回到十天前。
然后,某日后半夜,卿燃渊半夜不睡觉,出来夜观他妹。
正巧就碰见徐沉云从唐姣房中出来,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
卿燃渊:“”
整理衣襟的徐沉云:“”
跟在后边依依惜别的唐姣:“”
怎么感觉好像她跟徐沉云是半夜私会似的?
虽然从卿燃渊的角度来看,似乎确实是这样没错。
你别说,这段时间,每晚徐沉云来了又走,还挺紧张刺激的。
一开始是觉得没必要告诉渊藏帝君,后来是觉得,咳咳,有点有趣。
“我们是道侣。”
异口同声,解释迅速有力,生怕他多想一瞬。
卿燃渊高深莫测地巡视了这两人一圈,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笑得唐姣觉得背脊生寒,他没有正面评价这件事情,而是询问道:“二位如何看待我族的近亲通婚一事?”
徐沉云:“情有可原。”
唐姣:“能够理解,并无大碍。”
卿燃渊又问:“二位认为我兄妹之间感情如何?”
徐沉云:“感情深厚。”
唐姣:“情比金坚,相当感人。”
卿燃渊很满意,像是刚抽查完学子作业的教书先生,负手慢腾腾离去了。
剩下唐姣与徐沉云面面相觑一阵,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埋头砸进徐沉云的怀中,哀嚎了一声:“天哪,我对不起方师父!”
徐沉云摸摸她的后脑勺,神情复杂。
“没事”他说,“我也挺对不起他的。”
至于事态没有演变得更加复杂,则是因为珩清打死都不愿意住进别人的洞府,他宁愿每天动用黄泉碧落镯,来回奔波,这才导致住进紫照洞府里的只有卿燃渊这一条龙。
总之,经此一遭,唐姣又搬回徐沉云的卧房了,可喜可贺。
她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长老们和掌事已经知晓了她与徐沉云之间的事情。
有李少音这个重磅炸弹在前,他们几乎是没花费什么心理准备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所以唐姣住进徐沉云洞府里这么多天,也没人说什么,百里牧长老甚至还好心地问了一句,需不需要让渊藏帝君住到他洞府里去,不过因为太麻烦了,所以终究还是没实行。
在此期间,姗姗来迟的风薄引与洛翦星这对师兄弟也终于回到了合欢宗。
当发现宗门又多出一条龙之后,风薄引由衷地感叹道——
“修真界公认我们宗门是事情最多的,以前我还不觉得,如今一看确实如此。”
对此,唐姣表示非常认可。
在乱七八糟的琐事中,时间飞快地流逝。
转眼间,就到了方明舟将要进行“引魂”的那一日。
第116章
◎若非群玉山头见。◎
方明舟的洞府名为“群玉”, 座落在主峰东侧。
笼盖合欢宗的湛蓝龙魂已经接近实质,身上的鳞片清晰可见,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铺洒在群山之间,好似点点火光陨落其中,要将整个宗门都燃烧起来。
在察觉到时机将至之际, 众人浩浩荡荡地集中在了群玉.洞府门口。
方明舟无心打理洞府,故而洞府凋敝,杂草丛生,枝叶盘结,仅凭那一口仙山的灵气吊着活,这大概是几十年来第一次有这么多外来者踏入此地, 溅起遍地的飘零落叶。
珩清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若不是有要事在身,他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来这种地方。
唐姣抬头仰望。
那颗硕大的龙头正对着方明舟的洞府, 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鼎中景象, 即使她心里很清楚那并不是实物,而这九州曾经的王者、实力最强横的龙族还是具有十分的压迫感。
魂魄的状态大概是没有太多意识的, 她此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到躯壳之中。
离得这样近,正抬头观望自己妹妹的魂魄的卿燃渊,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掐出水来。可惜他相貌生得阴郁冰冷, 平日里的形象又是杀伐果决、暴虐无情的那一类,做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寒战,极力想把手臂上狂冒的鸡皮疙瘩压下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 紧闭的洞府内忽然泄出丝丝的丹药香气。
紧接着, 是第二缕、第三缕, 成千上万缕香气,凝成浅紫、藕粉、淡橙,极为柔和的光芒以群玉.洞府为中心,四散开来,竟然隐隐约约有种盖过龙魂的势头,天地间的时间似乎也流淌得缓慢,浮云退居烈阳背后,猎猎的风声挟着顶级丹药的气息奔赴九州。
无论是身处清风阁的赵玉微、雨霖宗的温梦、药王谷的祁燃,还是其他散落在九州各地的丹修,不管修为高低,年纪大小,此时此刻都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向合欢宗。
清风撩起亭帐四角,赵玉微放下手中的卷轴,抬起手臂,皓腕拂过半空。
“这是”她的神色温柔下来,“方长老,竟被你炼成了九转回魂丹。”
群山之间,开坛问道,忽而风声掠过耳畔,温梦止住话头,悠悠地抬头仰望。
她手臂支在腰际,摇摇头,半叹半笑道:“百年之后,终于能叫我刮目相待了。”
浓雾簇拥风声掠向断崖之上,祁燃负手而立,已然在此久候多时。
感受到顶级丹药的气息如约而至,他笑着感慨:“人才辈出,各领风骚啊。”
与此同时,众人目光的尽头,也就是群玉.洞府之中——
丹修对外界对他的评价毫无察觉,也不知道他道侣的魂魄正垂首望他。
男子生得一双浮浪的桃花眼,眼下却青黑一片,不见往日潇洒,胡茬也不知打理,一头白发随意束起,乱糟糟的一团,在脑后肆意生长,偶尔垂落了几缕发丝,他也不甚在意——他的白发并不是像楚明诀那般天生的,而是在得知道侣死讯后,万念俱灰,一夜白头,此白色并非不染纤尘的皎洁白雪,是灰白的,好似雪夜将尽之际的沉郁天际。
洞府中摆设杂乱无章,唯独那一尊冰棺是如此的圣洁。
棺中人肌肤苍白,嘴唇却是殷红的,如常年被心头血所灌溉生出的彼岸之花。
她非常安静,安静得像在等待什么,双手交叠于小腹上,冰肌玉骨,面若燃桃,乌黑的发丝散落在身下,身上套着一件宽大里衣,大红的颜色明显不太衬她,不过好在过于热烈的红色映在她的脸上、肌肤上时,会有一种她面带血色的错觉,聊以慰藉罢了。
在她的手腕上,袖摆的遮掩下,有一枚法印忽隐忽现的,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但是方明舟此时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炉鼎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异常现象。
他有一种奇妙的预感,这一次炼丹或许真的能够成功。
所以他愈发不敢松懈丝毫,神经紧绷,额上几乎要有豆大的汗坠下来。
多年以来,宗门虽然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也没有催促过他,偶尔会来探望几次,来了又走,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这种在沉默中滋生的焦灼更令这个骄傲的丹修煎熬。
前些时日,听说徐沉云不慎入魔。
李裳眉来寻到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嘭嘭嘭地敲门,说让他一起离开。
方明舟却连半步都没有动过,眼神也没有任何犹疑,他没有回答,也分不出半点余力来回答,他几乎是在用骨肉蘸着血在炼丹,将炉鼎丢弃在此,他也就要随之死去了。
李裳眉从他的沉默中听到了他的回答。
她最终只是悠悠地叹了一声,不再劝说,就此离开。
不知今日距离那日又过了多少个昼夜,也不知徐沉云现在如何,宗门如何,外边的景象是否如旧,或是早就换了新天地?方明舟一边觉得难过,一边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终于到了最后的引魂环节。
他想,这次之后,不论能否成功,他都打算休息一段时日了。
去问问合欢宗的大师兄如今怎么样了,宗门如何了,去看看自己的大弟子如今是不是还在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炼丹,去说说总是将心思用在双修上面一点儿也炼不成丹的二弟子,最后再去瞧瞧自己之前用春山白鹤鼎拐入门下的小徒弟,这些年是否有所长进。
不过嘛。想到这里,方明舟心中却又苦笑一声。
他几乎没怎么管过唐姣,一心扑在研究九转回魂丹上了。
要是她如今还在合欢宗老老实实地坚持炼丹,他都觉得谢天谢地了,要夸夸她的。
方明舟的唇边不自觉绽开笑意,神情温柔地望着鼎中逐渐生成的丹药。
卿锁寒最后,他想。
倘若你如今见到我白发苍苍,敛锋缄默,浑身狼狈,困厄潦倒,你是否会惊讶?
或许你根本就认不出我了,毕竟每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我都有好好整理形象,生怕自己在你眼中显出半点窘迫无措来,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女,而我只是普通人。
方明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呼唤冥冥中那缕若即若离的魂魄,渡入丹药——
就在此时,洞府的大门发出一声尖锐的、濒死的厉啸,轰然倒塌。
方明舟的动作一顿,笑容僵在脸上:?
噪杂的、属于外界俗世的声音顷刻灌入耳蜗。
清朗的鸟鸣声,落叶在足底破碎的声音,风吹动树梢的声音
以及吵吵闹闹的推搡。
其中一个有点惊慌:“帝君您怎么能直接把门卸下来?”
这声音好生耳熟,方明舟想,是很想照顾她的感觉。
另一道声音很冷漠:“推不开,恐怕是生锈了,便直接卸下来省事许多。”
这声音也很耳熟,方明舟想,是很想给他两拳的感觉。
没等方明舟理清楚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一阵嘈杂,仿佛有千军万马闯进来,几乎要将他的洞府踏平,灼眼的阳光随着这帮土匪横冲直撞倾洒了一地,照出他惊愕的神情。
有人一把箍住他双臂,动作熟练,反剪在他身后,口中说:“我抓住他了。”
方明舟脑子都是木的。
抓住我?他想,抓我干什么?炼丹违法了?用的你家药材?
他想抬头看这个人到底是谁,奈何日光一时太刺眼,没能看清楚。
紧接着又有第二个、第三个人冲了进来,那第二个人委实是一点也不客气,闯入别人的洞府,还很不爽的样子,口中愤恨地“啧”了几声,直奔炉鼎,而第三个人倒是相较于他要礼貌许多,途径被箍得严严实实的方明舟时,还朝着他挥了挥手,笑了一下。
然后是第四个人,第五个人。
第四个人一进来就目标明确地朝冰棺冲去,手持禅杖,方明舟倒是将他看清楚了,主要是脑袋反光,能猜到是个佛修,至于这第五个人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也追去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
眼见着他们打开了冰棺,方明舟才登时反应过来,剧烈地挣扎起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洞府!”他大骂道,“我就快成功了——不要碰我的鼎,也不要碰冰棺!都给我住手!我炼制丹药这些年没有招惹任何人,你们都——”
箍住他手臂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挥手将洞府外的阳光敛去。
他的声音很冷静,很平和,也很熟悉,说:“方长老,我是徐沉云。”
方明舟一下子哑了火,他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人。
长久陪伴他的黑暗又回来了,他眨了眨眼睛,这下看清楚了。
确实是徐沉云没错。
他讷讷道:“徐沉云?你小子不是、我听李裳眉说——”
徐沉云无奈道:“这个说来话长,总之我如今没事了。”
等等,如果这是徐沉云的话,那其他几个人又是?
方明舟猝然回头,看向其他几个在他脑子里形象很糟糕的歹人。
接管了炉鼎,没有让丹药或是火势产生半分异常波动,精确到让人觉得有点恶心的那个丹修,不是那药王谷的死洁癖,又是何人?感觉到他的目光,珩清一脚踢开了脚边过于碍事的杂物,尘埃飞溅,他脸色又差了许多——方明舟咬牙想,这是老子的洞府!
而在旁观察火候,时不时交流两三句,交给珩清他所需要的东西,动作老练,措辞准确的那个小姑娘——方明舟想,这不是我的小徒弟吗?我怎么感觉她好像已经是六阶丹修了?话说回来,她怎么感觉好像和珩清很熟悉的样子,她为什么要喊他“师父”?
信息量太大,方明舟忽然不知道先说谁好了。
冰棺旁,口中念念有词的人,低眉垂眸,神色悲天悯人,身上散发出金色佛光,与此同时,卿锁寒的身上竟然也燃起了光芒,遥相呼应——方明舟想,这个好像是昙净法师吧?那个被称作佛子的佛修?这人怎么会跟合欢宗扯上关系,他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剩下那位更是重量级,从未向任何人屈膝的、高贵的龙族帝君,此时却单膝跪地,执起棺中人的手,纳入掌心中,神情异常温和的看着她,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说什么“没事了,皇兄在这里”——方明舟怒火攻心,大喊道:“卿燃渊你别碰她!”
骂归骂,闹归闹,方明舟还是能看出来,这些人似乎是在帮他的。
毕竟他一直以来未能达成的最后一步,就在这四个人之间如怒涛般奔流,雕琢,卿锁寒的魂魄渐渐沉入洞府之中,蓝色的光芒充斥了整个房间,甚至盖过了灵石的火光。
方明舟吸气又吐气,几次之后,最终麻木地吐出一句:“我错过了什么?”
徐沉云给出了肯定的答案:“错过了很多。”
作者有话说:
方明舟be like:只看了开头和结尾
第117章
◎“以九州联合,共御阴火,荡平大灾。”◎
随着魂魄进入鼎中丹药, 最后一味缺失已久的材料,终于在此刻齐全。
珩清拂袖揭开鼎盖,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九转回魂丹出现在众人面前, 呈紫粉色,其上有淡淡的金色丹纹,亦有游龙环绕, 发出震鸣,被真气托着,飘向身在冰棺中的人。
卿燃渊扶起卿锁寒,掌心贴在她的颈后,将那枚丹药引向她微启的唇齿。
丹药入口即化,有了魂魄的牵引, 很顺畅地从卿锁寒的喉间滑入,这从未有人炼成过的极品丹药在瞬间发挥了自己的功效,以肉眼可见的, 卿锁寒的胸膛逐渐有了起伏, 原本苍白的脸上出现了淡淡血色,眉头似蹙非蹙, 仿佛还沉浸于一场过于漫长的梦境。
当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慢慢苏醒的卿锁寒身上时,唐姣却回头望向另一角。
在那里,站着方明舟和徐沉云。
徐沉云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解释给了方明舟。
很难形容方明舟那是一副怎样的神色, 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胡乱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语气如常, 就是眼眶似乎还有些泛红, 说:“原来是这样啊, 真是的。”
他推了徐沉云一下,又让他去看看卿锁寒怎么样了。
明明他才是那个数十年如一日的,盼望着她能够归来的人,如今却退缩了。
方明舟就只是站在距离冰棺最远的那一角,无奈而又怀念地望着人群中的卿锁寒。
这样啊。唐姣想,他是在痛心,即使最后救回卿锁寒的人,也并不是他。
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若不是有方明舟在前,他们不可能完成最后一个步骤。
但是方明舟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个坎儿。
他已经在这件事上踟蹰太久,也牺牲太多太多的东西了。
他当初有多么意气风发,如今就有多么落魄潦倒,好似话本中的侠客,尚未大展拳脚,就已经被世事的汹涌洪流所裹挟,迫不得已归隐山中,可他想要的并不是归隐啊。
世人都说他攀附高枝,说他一介八阶丹修,配不上龙族的圣女。
这些流言蜚语,方明舟都认了。
但是他唯独不能接受、也畏惧面对的,是卿锁寒失望的眼神。
徐沉云没有询问方明舟为何声音带着哽咽,他点点头,走向洞府另一角,却只是站在了一直望向他们那边的唐姣身边,朝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我都帮不了他。”
此时的安慰,对方明舟来说,也只是莫大的羞辱罢了。
唐姣想,她的确很想过去,可是如果她过去了,方明舟又要强撑着笑脸,用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问她,最近怎么样,你炼丹如何了,经历了什么却只字不提自己。
她不想这样。
所以唐姣沉默着点点头,和徐沉云站在那尊逐渐变得冰冷的炉鼎旁。
几乎所有人都在关心卿锁寒那边的情况。
只有身为合欢宗弟子的这两个人,比起卿锁寒,更关心方明舟。
毕竟卿锁寒的苏醒已成定局,可方明舟他又何时能得到解脱呢?
她看到方明舟似乎在与自己斗争,很挣扎的神色,而后又释然,可这释然是很痛苦的释然,是名为“我承认,我确实很平凡”的释然,他像是脱了力一般,缓缓地靠着石壁坐下来,曲起双腿,捂住脸庞,在触到脸上的胡茬之际,又如同被针扎了般的疼痛。
另一边,卿锁寒睁开了眼睛。
许久未能看到的景象涌入视野,传递给大脑。
她缓缓眨了眨眼睛,一时未能习惯的干涩眼眸中挤出一滴泪,顺着脸庞滑入衣襟。
有人拭去了她的泪水,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脖颈间。
卿锁寒其实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听到他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也知道这是谁了,卿燃渊特地将银甲卸去,免得硌到她,确实十分体贴,他声音刻意压低了,但还是难掩尾音颤抖,至于抱得这样紧,大抵是不愿露出怯弱的一面——他确实是这样的人。
于是她环抱住自己的兄长,手指很熟练地抚摸他后脑勺那微翘的发尾。
一面安抚道“抱歉,让皇兄为我担心了”,一面眼神不住地梭巡,似乎在找人。
很奇怪,卿锁寒暗暗地想,她猜到自己睁开眼睛就会看到自己的兄长,但是,除此之外,另一个原本最应该出现在她视野中的人却并没有出现,眼前乌泱泱一堆人,偏偏她最想念的那个人不在,他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像以前那样非常沾沾自喜地来邀功吗?
珩清在问:“身体可还有何不适?”
昙净在问:“卿真君,其他六人如今如何了?”
卿燃渊在说:“我还以为我要失去你了。”
卿锁寒分出神来一一对答。
“并无不适,珩真君炼丹技术超群。”
“其他六人如今应该还在深层地域静候,退居一隅保存实力,养精蓄锐。”
“你没有,今后也不会有,皇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四处飘忽张望的视线终于从缝隙间瞥见了可怜兮兮窝在角落里的人。
卿锁寒从卿燃渊的怀中挣出来,凝望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等会儿再对我说教吧,皇兄,我此时还有话要对一个人说——时间还很漫长,足够你我相处,不是吗?”
卿燃渊当然知道她口中的这个“一个人”是谁。
但是,他这次难得没有出手阻碍,沉吟片刻,将额头抵在妹妹的额头上。
龙族的角就生在那里,尽管法决隐去了,磨蹭之际仍然能感觉到丝丝的痒意。
这自孩提就有的小习惯,一时间让卿锁寒恍惚觉得回到了小时候。
她小时候有太多恐惧的事物了,若是睡不着,卿燃渊就会坐在她的床沿,用很生硬的语调讲一些并不好笑的笑话,等到她昏昏欲睡之际,他就俯身过来,用枝桠般盎然生长的龙角轻轻磨蹭她尚未长全的小角,伴随着他的“晚安”,就是最有效安心的法决。
天海一战过后,遍地都是同胞的尸骨,血海漫漫,永无尽头。
一夜之间,所有事都变了,他们兄妹二人被迫成长,承担起族人的痛苦。
卿锁寒是知道的,卿燃渊的所有偏执,所有的不安定,都只是因为他那枯骨铸就的深渊王座旁,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除了自己以外,再没有谁有资格与他并肩而立。
时间回到现在,卿燃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撤去身子,龙角也分离,侧身为她让开了一条道,“好,你去吧。”
唐姣没注意到那边的谈话,光在看方明舟的状况了,忽而感觉一阵清风掠过,定睛一看,是卿锁寒,她已经褪去了方明舟套在她身上的宽大里衣,龙鳞在身上起起伏伏,随呼吸而翕动,编织成浅蓝色的曳地长裙,腰际系有明珠与金饰,象征她圣女的身份。
这位高洁的、毫无瑕疵的圣女,走到方明舟面前,静静地看了一阵。
方明舟对此没有察觉,他还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之中,直到——
直到卿锁寒忽然蹲了下来,抬手将那件衣服罩在她与方明舟的脑袋上,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将房间内所剩无几的光亮也都遮蔽去。他猛然抬头,只看到一片黑暗之中的那双金色龙眸,如同穷途末路之人,与深渊对视时,会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阵心悸。
方明舟早知道自己会与卿锁寒对峙,逃不掉的。
但是他没想到时机竟如此突然,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朝后退缩。
什么胡子没刮啊、衣裳不干净啊、蓬头垢面的,不知道多久没打理过自己了,此类种种纠结的小心思刚涌上心头,卿锁寒就箍住他下颔,胡茬蹭过指腹,有点刺刺的疼。
卿锁寒问:“为什么躲在这里?你不想见我?”
方明舟移开视线,“没有。只是我胡子也没有刮”
话说到一半,卿锁寒凑过来亲了他一下,又说:“嗯,还有呢?”
方明舟一下子失语了。
卿锁寒眼睫低垂,指尖划过他嘴唇上方那扎人的胡子。
“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她语气很闲散,很平和,让方明舟想起,这对兄妹中,她是负责出谋划策的那一个,而卿燃渊是负责打仗的那一个,她游说众人,略施小计,就能巧妙地操纵对方的想法,大抵那时候,她用的就是这般语气,“是吗,方明舟?”
沉默持续了半晌。
方明舟艰难地从唇齿间吐出一句话:“我没能救下你。”
卿锁寒认真地说:“你怎么没有?是你炼制的九转回魂丹将我引向此岸。”
方明舟忽然激动起来,“不,这次成功归根结底不在我的身上,若不是他们来到了这里,我又会面临一次新的失败,结果就是我独自一人不可能成功,你也看到了——你也看到了!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没有结果的努力就只是徒劳。”
他还要再说什么,卿锁寒却将手指放在了他的唇上,阻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
她的眼神有些哀伤,也有些怀念,说道:“方明舟,所有的我都知道。”
“这五十年来,我虽然陷入了沉睡,却能感觉到周遭的气流,随时都在燃烧,滋生火光,炉鼎不歇,还有你将心头血递到我唇边的时候,所说的那些话,我都听着的。”
方明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嘴唇动了几下,到底是没说出话。
“你或许不知道,我比你想象中还要相信你。”卿锁寒一字一顿,说道,“苛求你的从来不是我,也不是修真界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你自己,是你不相信你自己,即使成功了也将功劳归结于别人的身上,你何时变得这般胆小了?我如今站在你面前,就是你成功的最好证明,我是你所有思念与心血的化身,而你却不愿对我说一句好久不见?”
从见到她,到现在,方明舟终于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卿锁寒,与她对视。
“好久不见。”他喉头略微干涩,轻轻说道,“还有,欢迎回来,卿锁寒。”
卿锁寒失笑,伸手抱住他,头顶的衣服随动作而滑落在地,视野重新回落于光明,裙下伸出一条纤长的尾巴,缠住方明舟的腰际,额上的龙角几乎要将他锁死在石壁上。
方明舟脸颊都被那支角抵得下陷,腰际龙尾纠缠摩挲,险些呼吸困难。
耳畔又听卿锁寒说:“你那日跟我说,你要找个良辰吉日跟我合葬”
方明舟这下是真的呼吸困难了,赶紧让她打住,“圣女大人,我们私下说好吗?”
银龙闻言,鼻腔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哼笑,难得心情很愉快的样子。
——虽然看人家谈情说爱不太好。
但是,这幅场面下,似乎只能看着他俩了。
唐姣坚定信念,握拳想,对,绝对不是她想看的!
她悄咪咪地盯着那个角落猛瞧,结果看了没一会儿,徐沉云就伸手过来将她眼睛给捂住了,带进自己怀里,唐姣懵了一下,还在挣扎,惊疑之中想起在场的其他三个人都知道她与徐沉云的关系,转而低声和他咬耳朵商量另一件事:“师兄,我就看看嘛!”
徐沉云也跟她咬耳朵:“连渊藏帝君都转过去了,就你直勾勾地在看。”
唐姣狡辩:“我没怎么见过真正的龙耶”
徐沉云指出:“是想看龙,还是想看别人谈情说爱?”
唐姣明智地转移话题:“我没有直勾勾在看,我是悄咪咪在看。”
她还在跟徐沉云纠结这个“直勾勾”与“悄咪咪”的定义,那边久别重逢的苦命鸳鸯已经亲热完了,走过来,方明舟很惊疑地看着唐姣被徐沉云抱在怀里,这姿势跟他刚刚和卿锁寒做的没什么两样,还没等他问出口,局势就被身旁的卿锁寒掌握在手中了。
因为徐沉云松开手,唐姣转过来,看到卿锁寒,乖乖喊了一句“师娘”。
卿锁寒已经把尾巴和角收了起来,她身为九阶真君,自然听到了这二人的交谈。
听到唐姣这样喊,她的神色柔和下来,敛去方才不小心展露出来的锋利,变得十分宽容温柔,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你便是方明舟的小徒弟吧?下次若是想看龙,可以来我西海龙宫做客,龙族对待外来者不比凤凰族那般排斥,你有空随时可以过来。”
说完,卿锁寒抬眼看了一眼另一端的人,“对吗,皇兄?”
卿燃渊倒是无所谓,淡淡说道:“我近来暂居紫照洞府,多有叨扰,改日你们若是途径龙族,自然也可以前来歇脚。”
得到这两位龙族统治者的同意,唐姣有点激动,激动之余,决定解释一点——
“不过,我现在不是最小的那个弟子,师父不知道的时候有新弟子加入呢。”
方明舟:什——么——幸福来得太快了!
他这些年源源不断地消耗心头血,又将所有精力都放在炼丹上,如今事成,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又听到唐姣这么说,不禁觉得头昏脑胀,感觉就像是天上掉馅儿饼了。
“竟、竟有此等好事?”方明舟脚步虚浮,被卿锁寒扶了一下,呼吸急促,查探了一番身上的师徒契约,发现确实多了个叫洛翦星的小孩儿,急急忙忙,再一看资质,呼吸更加急促了,“我看看,根骨极差?容貌极好?你、这、我,天哪。”
唐姣连忙拉住师父,劝他:“师父,有总比没有好!”
方明舟已经开始自欺欺人了,眼神飘忽,说:“对,对,有总比没有好。”
他又把自己从小师妹晋升为师姐的徒弟拉到角落,“师父问你几个问题”
隐约能从词句中拼凑出,方明舟问的大概是这几件事:你现在是不是六阶了?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你要管珩清叫师父?你跟徐沉云之间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到底是哪个倒霉催的把洛翦星收入我门下的?什么,他是柳海棠的侄子?好吧,聊胜于无。
那边,俩师徒在说着,这边,见情势稳定下来,其他人也开始聊正事了。
“很抱歉,中途出现了一些突发状况,导致我未能如期重铸肉身。”
昙净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行礼,说道:“如今浮屠之棺已经在四位刑狱司的帮助下顺利关闭,方才听卿真君说,那六位正在深层地域中养精蓄锐,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卿锁寒颔首,“无妨。我们其实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禅师您一向守时,浮屠之棺未能如期关闭,必定是中间出了岔子,所以那时候我们在商量过后,决定保留实力,原本应当一鼓作气镇压阴火,防止阴火再度泄露,而现在只是维持了平衡状态。”
“深层地域的核心部位没有任何阴火,就像是缺失了什么东西似的,反而是外圈阴火肆意蔓延,所以我在穿梭九州与深层地域之间的时候遭受了侵蚀,化作枯骨。”卿锁寒继续解释道,“至于他们六个人,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地域的核心地区打牌呢。”
昙净:?
珩清:?
徐沉云:?
打牌?
卿燃渊震怒:“他们竟然只顾享乐,将吾妹置于这种境地——”
卿锁寒摆摆手,“只是我不会打牌而已,觉得无趣,所以出来了。”
卿燃渊:“”
徐沉云迟疑道:“敢问卿真君,这牌从何而来?”
卿锁寒说:“你们掌门带进去的,她拿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很惊讶。”
一开始其他人都在说顾淬雪不务正业云云,后来实在太无聊了,苏荷与宋灵舟率先加入了打牌的队伍,侯谨打死不愿意与顾淬雪同流合污,楚明流、燕问天在旁边默默打坐,卿锁寒不会,也在打坐调息,又过了一段时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干坐着调息了。
徐沉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再吐气。
他当初究竟为什么觉得自己接管掌门的位子会不如顾淬雪?
昙净不愧是两世加起来活了千年,很快就从这个震惊的消息中反应过来。
他询问道:“那么,卿真君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九州盟之中,徐真君与珩真君是刑狱司,禅师是遮幕侯,我与皇兄是平风关。”卿锁寒微微一笑,抬起手臂,说道,“在座的都是九州盟的成员,九州盟的宗旨便是九州联合,而深层地域中因为耽搁太久,恐怕仅凭我们七人无法顺利镇压那些日益变强的阴火,需要像五百年前一样,借众人之力完成此事,彻底消除阴火,开启新的盛世。”
“我认为应当设高台宴,召集九州诸宗,共御阴火,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徐沉云等人交换了视线,皆是了然一笑,说道——
“自当以九州联合,共御阴火,荡平大灾。”
第118章
◎这二人则自有劫难。◎
对于方明舟来说, 近来最苦恼的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如何教导那个天资十分差的小徒弟。
不过,洛翦星这个小孩笨是笨, 但还蛮听话的,不怎么叛逆。
风薄引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会和方明舟争起来, 情急之下,甚至还变回原型咬他,为此,方明舟已经熟练掌握了打蛇就照着七寸打的方法,现在倒是不怎么用上了。
第二件事,是如何面对那个——比他还要早加入合欢宗的大弟子。
本来吧, 徐沉云因为早年便拜入钟鹤门下,与宗门的长老们都很熟悉。
认识了这么多年,方明舟就差和他称兄道弟了。
结果冷不丁得知他竟然和自己的徒弟在一起, 这辈分顿时就乱了套了。
你想, 你的老友与你的弟子在一起了,这件事搁谁身上都得适应一段时间吧?
方明舟甚至有种嫁女儿的错觉, 现在看徐沉云都有点不顺眼起来,将他找过来好好审问,你以前都是那般漫不经心地对待情爱之事, 不会是想耍她吧?我告诉你,我可不允许哦,你说你入魔的时候是唐姣救了你,你要以身相许, 这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觉得自己闭个关, 再出个关, 就像老妈子似的,念叨这个念叨那个的。
至于唐姣拜珩清为师这件事,方明舟在得知她被鞭策得一举拿下丹修大会的头筹之后就释怀了,毕竟连他都没拿过丹修大会的头筹呢。他这些年,也确实是疏于了对唐姣的教导,尽管他和珩清是谁也不想理睬谁,但是看到唐姣能走到今日,他还是很高兴。
压在心头的事情全部解决了,方明舟一朝直接进入养老阶段。
每天窝在洞府里好好养伤,喝喝茶,看看风景,偶尔抱着猫去丹修殿遛个弯,查看一下弟子们的修炼情况,再给庄轻发条法决——“还没玩够啊?什么时候回来炼丹?”
庄轻毕恭毕敬地回复了:“诶呀,您出关了?什么炼丹,我有点儿听不懂。”
方明舟表示:“你师妹都六阶了,你这个小五阶。”
庄轻:“?”
庄轻:“师父这是在暗讽我?”
方明舟:“哈哈,你觉得是就是呗。”
他这厢正和自己的弟子唇枪舌战,斗智斗勇。
而鼎中丹药正沸,风薄引恰巧问起唐姣等人如今在何地。
方明舟摸摸怀里龇牙咧嘴还不是很习惯他的猫咪,抬手指了指东边儿。
一旁的洛翦星呆头呆脑地顺着方明舟指的方向看了看,“没有呀。”
方明舟揪住他的脸,转向更远处,说道:“小笨蛋,他们如今正在东山啊!东山,高台宴,听过没有?你跟你小姨都是缺心眼的,看来你以后要学的东西可多了去咯。”
洛翦星:“疼疼疼——”
他们在那边闹腾着,风薄引打着手中的扇,看向遥远的东际。
也不知道小师妹等人此行是否顺利,他默默地想,希望一切如计划那般吧。
与此同时。
东山之角,群云之间。
修真界的大能都聚集在此地。
每年由九州盟举办的,邀请各门众的宴席,设于昆仑,名为“群门宴”。
而这同样由九州盟举办的,邀请各高阶修士的宴席,设于东山,名为“高台宴”。
此次的高台宴,主要讨论的是阴火一事,以及徐沉云撰写完毕的吐息法。
待卿锁寒在众人面前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解释了一番,省去了天地机缘循序的道法不谈,重点讲了他们身处深层地域的境况,负责拓录的萧琅也将符箓分发了下去。
“这便是我前段时间侥幸从阴火中活下来的秘诀,我将其概括下来,取名为‘锁息之法’,与盟主商议后,决定将它公之于众,愿借此秘诀,在对抗阴火之际尽一份绵薄之力。”徐沉云望着那些翻看符箓中内容的修士,说道,“在场诸位皆是各宗各族的佼佼者,应该很轻易就能看出这锁息之法的规律,对人体有利而无害,至于弟子、族人是否需要修习这秘诀,就由各位自行斟酌,徐某已经抛砖引玉,接下来的就靠诸位了。”
宴中一时沉默,只余符箓滑动的声音。
秘诀不长,字数不多,他们很快就翻看完毕。
萧琅适时地说道:“如今的九州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九州不是某个人的九州,而是‘我们’的九州,五百年前,阴火一事结束,百废待兴,各宗各族人心惶惶,彼此之间生出间隙,生怕再发生一次这种事件却没有自保的能力,于是隔阂愈大,所谓秘典也束之高阁,随着九州盟的逐渐完善,这种状况有所好转,然而彼此之间仍然有隐瞒。”
徐沉云点点头,接道:“此前,我宗一直隐瞒卿真君脱离深层地域一事,实属无奈之举,也正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后,我们才明白,原来互相隐瞒只会导致事情发展愈发曲折。我宗不愿袒露掌门为何而失踪,西海龙族、琉璃山、穷顶城、楚氏、忘天川、药王谷,分明这七位真君都是在同一时间失联的,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将这件事联系起来。”
他说到的那几位掌权人,闻言皆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但是徐沉云并没有死咬着这件事不放,而是说道:“可九州盟正是因此而成立的,不是吗?五百年过去,我们渐渐地忘记了当时的初衷,彼此之间,各自为营,不愿与对方交流,然而,如今已是危急存亡的时刻,九州的未来不能白白葬送于此,希望各位能够真正坦诚相待,摒弃前嫌,共同前往深层地域,平息这场关乎我们所有人的灾难。”
卿锁寒出言接道:“诸位不必像徐真君那般,将自己压箱底的手段交出来,也不必觉得学了锁息之法,就对谁欠下了人情,不好拒绝这个提议。今日之所以要在东山设高台宴,而并非在九州盟,原本也不是为了强行要求你们一定要前往如此危险的地方。”
话音落下,寂静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在场的人都觉得眼前杯中美酒都变得难以下咽。
唐姣坐在角落里抿了一口酒,抬起眼睛,视线掠过在座的修士们。
她用袖子挡着嘴,小声问了一句身旁的人:“你们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珩清阴着脸,说道:“我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他是坐在了桌子的末尾,极力想要远离人群,与之相比,谢南锦就要惬意许多了,大大咧咧地支起腿,饮酒,剥葡萄,手指翻动之间,随意应道:“如今并不是时候,别着急,再等等吧——不能光是我们九州盟的人出来说话,也得等等其他人发表意见。”
昙净也是非常淡定,杯中的茶叶随沸水起伏,被浪卷得飘散零落。
片刻后,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我穷顶城创立九百载,从未有过退缩之时,此次当然也不例外。”一个男子站了起来,众人认出,他是穷顶城的副手,年纪轻轻,就已与当年的城主有六分相似之处,脸上毫无畏惧之色,朗声说道,“若是城主如今在这里,我相信,他必定也会说出相同的言论,阴火又如何,危险又如何,五百年前我们不曾畏惧,五百年后更无可畏惧!”
“望在座诸位知晓,我穷顶城将磨戈执刃,习锁息之法,下榻恭迎大灾。”
他说完,手中执起酒杯,一敬泱泱修士,仰首将杯中美酒尽数饮下,随即落座。
——“我赌我穷顶城将磨戈执刃,争在第一个。”
燕问天在临行之际所说的那句赌约,终究跨越漫长洪流,于今日应验。
紧接着,是第二个人。
——“不,忘天川绝对在你们之上。”
这是宋灵舟亲口说过的话。
“忘天川愿前往。”
与那河伯真君宋灵舟截然不同,忘天川的接班人轻描淡写地说着,饮下杯中的酒,腰际别着的长刀撞出一声清鸣,她将酒杯翻了过来,照向众人,示意自己将酒水饮尽。
她正欲坐下,又有第三人站起身来,笑着与她碰了杯,错落出一声脆生生的响。
——“我赌我琉璃山会欣然相助。”
金羽真君苏荷温柔的声音如在耳畔萦绕。
男子与忘天川的接班人碰了杯,唇齿一启一合,辛辣烈酒下肚,带起阵阵刺痛感,他大概是个很随性的人,喝完就将杯子掷在地上,摔成千万瓣碎片,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声音:“我琉璃山上下百余众早就等得迫不及待,随时可以前去深层地域平定阴火。”
旁边半晌没动静的珩清忽然也动了。
唐姣转过头,看到他站起来。
语气平静且狂妄,说道:“我在这里,就足以证明药王谷的选择如何了。”
珩清没有喝酒,他原本也不太想碰外面的东西,也觉得摔杯子这种行为很愚蠢,他很普通地站起来,顶着所有人的视线,自顾自地说完这句普通的话之后,就坐了下来。
在这之后,又有人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
楚氏比较惨,说的是:“我们不能容许再失去一个家主了。”
言语之间,瞥了萧琅好几眼,什么陈年旧恨都在眼中翻涌,最后还是压下去了。
卿燃渊没有表态,在一片喧闹中静静地喝着酒。
因为,卿锁寒就站在那上面,这已经说明了西海龙族的态度。
除了一开始站起来的那几个与七位真君有直接关联的宗族,渐渐的,也有其他宗门加入其中,譬如江赴亭,她的确是很欣然的,说道:“天地剑宗愿助各位一臂之力。”
赵玉微亦是说道:“清风阁不会在此次事件中置身度外。”
温梦笑嘻嘻地举手,倒是懒得起身,索性宣告:“如此热闹,别忘了雨霖宗啊。”
大的宗门基本上都加入了其中,有些小的门派,因为人手不足,无法承担失败的后果等等许多因素,到最后也没有说要加入,不过他们还是说,会尽力向各位提供帮助。
原本寂静的宴席,就此变得热闹生动了起来。
唐姣听到身旁的昙净法师略带怀念地说道:“许久不曾见过这般场景了。”
“禅师说得没错。”唐姣望着眼前的景象,感叹道,“只有大灾当前,众人才会戮力同心,摈弃前嫌,大抵禅师所言的‘结束乱世,开启新的盛世’正是如此场景吧。”
“或许那冥冥之中的天命,想看到的也是这般景象。”昙净垂首念了一句佛法,兴致却并不是十分高昂,说道,“然而,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
唐姣点点头,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但没来得及问的疑惑。
“禅师,这七位将要登临尊者之位的真君是如何选择的呢?”她问,“赤血帝君、渊藏帝君,不才是距离十阶尊者最近的存在吗?还有经历过阴火的珩真君、谢真君,不都是丹修界与气修界的佼佼者吗?为什么敕令传达给了那七个人,而不是这四个人?”
昙净手中的念珠拨动一颗,紧接着,又是一颗,簌簌地发出声响。
“在更久之前,应是赤血帝君与渊藏帝君引发浩劫,却因为楚尊者的干涉而落到了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的身上,他们二人虽是最接近尊者的存在,却已跳脱天命之外,来去自由心定,迟迟停留在此间,怕是忌惮对方会在自己离开后动手。”他顿了顿,又说道,“至于珩真君与谢真君这二人自有劫难。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彼时的唐姣,并没有理解到昙净话语背后的含义。
倒不如说,这时候,所有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浩劫是人来引发的——更久之前是赤血帝君与渊藏帝君,五百年前是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经受劫难的人不多不少,正好有九个,一个是殉葬者,七个是顺利登上尊者之位的幸运儿,两个是引发浩劫的导火索,亦是牺牲者——而这次的导火索并未出现。
然而,真的没有出现吗?
或许早就已经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只是被尘世所隐藏,未能显露出来罢了。
就像逍遥门与燃灯宗在许久之前就有争执,屡次意见相左,但大家都没有在意,毕竟,就算是感情再好的少时玩伴也会有争吵冷战的时候,也会有无法接受真相的时候。
未知的、不可预见的将来在大笑声中融入酒水,跌宕成零星的碎光。
谢南锦怔怔地盯着手中的酒杯,难得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起哄,安静得不像他。
珩清本来也不喜欢热闹,可谢南锦竟然如此安静,让他不由得侧目观望。
在他预想中,这个人哑了才会这样安静。哦,不对,他就算是哑了也能在你脑海中喋喋不休,即使是当年隔着铁栅栏对望之际,谢南锦也没有露出半点怯色,很趾高气扬地指使,抱怨,什么“我想出去”、“你偷偷把门打开好了”之类的诨话都说得出来。
珩清手指一划,略施小计,让谢南锦手中剥好却迟迟没能喂入口中的葡萄掉进了杯子里,引得酒水四溅——反正没溅到他身上,谢南锦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立刻挂上了很轻浮的笑意,慌里慌张的,扯住衣襟查看那些水渍,听得友人询问道:“你怎么了?”
谢南锦动作一顿,嘴里还是抱怨道:“你忽然之间做什么”
珩清平静地打断了他太过刻意的转移话题:“谢南锦,这不像你。”
谢南锦脸上的笑意微僵,手还扯住衣襟,止在半空中,像是被这话所凝固了似的,半晌,无奈地叹出了一口气,敛去那些并不真实的笑,承认道:“还是瞒不过你啊。”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兴兴向荣,好似枯木逢春,燎原过后生出的新芽。
就连珩清,都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这幅场景所打动了。
他淡淡地敛眸,双手交叠,问道:“怎么,你不想参与此次行动吗?”
“倒也不能这么说。”谢南锦托着下颔,说道,“只是忽然有种自己格格不入的感觉。我实话和你说好了,珩清,我有点害怕,但就连我本人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珩清闻言,转过去和谢南锦面面相觑,“害怕阴火?”
谢南锦点点头,“可能是。”
珩清觉得没道理,“我都没害怕,你怎么会害怕?”
谢南锦摊开手,“谁知道呢,或许我也到了和你一样多愁善感的年纪了?”
珩清翻了个白眼,骂道:“我不该好心问你的。”
谢南锦说:“是是是,你好心,当初就是珩大好人将我从幽州域救出来的。”
他还是习惯插科打诨了,说完这句之后,以为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了。
但是珩清毕竟是珩清,他是要从别的地方讨回点什么的。
就像当年生辰之际,从他手中抢过去的那支甜得有些腻人的、并不好吃的糖人。
珩清盯着谢南锦,轻飘飘的,只问了一句,就将他的情绪点炸了。
“怎么。”他唇齿间泄出一声嗤笑,“害怕的话,你要逃吗?”
谢南锦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杀气腾腾,“诶”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什么时候逃过了?也不知道当年是谁哭着喊着,想要逃避现实,而我把他拽了回来,也不知道是谁非要我帮忙拦着药王谷的那帮人,就因为他不想解释太多。”
珩清说:“你说的这个人是我。”
谢南锦哽了一下,将眼前的人上下打量,疑惑道:“你如今变得好坦诚。”
他一边假惺惺地说着“你不是珩清,是不是被谁夺舍了”、“把我的朋友还回来”之类的话,一边凑过去真打算从珩清脸上揭下□□之类的东西,珩清左右躲闪,眉头皱得紧紧的,最后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险些掀翻桌子,谢南锦这才收起玩心罢休。
珩清整了整衣服,没好气地说道:“我心愿已了,真诚待你,你反而不领情。”
在浮屠之棺中与家人道别,送走亡魂,他也算是真正放下了那些压在心头的事。
可是谢南锦呢?珩清想,那时候谢南锦还像如今这般,插科打诨,引得珩莲等人都笑起来,说他真是数百年如一日,都没有变过的,他们倒是放下心来纷纷离去,但是珩清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笑盈盈的谢南锦,暗自奇怪,他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变化?
以前是因为太注重自己的事情,没有心思再去关心别人。
如今心愿已了,珩清回望之际才发现,谢南锦这些年的表现太奇怪了。
珩莲他们不知道,但珩清是知道的。
他为了那不存在的记忆,沦为阶下囚,经受了无数次的搜魂,忍受剜心之苦,百年不见天日,入目所至,足底所往,皆是狭窄昏黑的囚室,受尽折磨,又怎会一如往日。
除非,他如今的这些洒脱与乐观,全部都是装出来的。
那他这几百年来,又是如何独自忍受这种痛苦的?
一念至此,珩清看着眼前呆愣的友人,少有的耐心劝告道:“我已经接受了我的一切,无论是曾经还是将来,谢南锦,希望你也能接受你的一切,这一次不要逃避了。”
“什么叫——这一次不要逃避了?”谢南锦还是很不爽他这个措辞,但是他并没有再简简单单想着糊弄过去,而是将视线挪向热闹的中心,像是想借此温度来温暖他已经变得冰冷的指尖,说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我肯定去的。我是谁?我可是整个修真界最年轻也最伟大的气修,这场横贯九州与深层地域的宴席,我又怎么可能缺席呢?”
然而,他心里却想,珩清,你并不知道我在恐惧什么。
几百年前,你为了将我救出幽州域,不惜深陷囹圄,放弃自由的客卿身份,成为药王谷的长老,又加入九州盟刑狱司,以身担保,我绝不会做出背叛九州盟的那种事情。
可要是我真的如笑尘尊者所说,身份并不清白,是负罪之人,你又该如何是好?
第119章
◎“你总是要向我认输的。”◎
前往深层地域的时间, 定在十五日后。
这十五日之中,几乎整个修真界都在浩浩荡荡、紧锣密鼓地修习锁息之法。
当初高台宴上都说好了,进入深层地域的修士必须满足以下要求:
一、必须得熟练掌握锁息之法;
二、修为必须高于八阶;
三、每宗至少留下三位八阶以上的修士镇守九州。
第一点是为了那些进入深层地域的修士, 若是不慎被阴火所侵蚀之后,尚有守住心关的余力,免得走火入魔, 当场命丧地域,第二点则是因为修为太低的修士也没什么必要进入深层地域,不如保留实力,为以后做准备,至于第三点要求,也与第二点同理。
尽管这三点是硬性要求,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例外的。
这个例外就是拥有天品法宝的唐姣。
天品法宝因其效用逆天,所以是有数量限制的,百年仅出世一个。
迄今为止, 整个修真界只有二十个天品法宝, 皆登记在册,风薄引也说过了, 修真界的九阶修士共有三十二位,连他们都没能人手一个天品法宝,就比如徐沉云、萧琅, 都是靠自己的实力一步步走下去的,基本上所有人都默认天品法宝是九阶修士所拥有。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至少其他的那十九个天品法宝都在九阶修士手中。
而天品法宝中唯一的炉鼎,是这二十个中的例外, 掌握在六阶丹修唐姣手中。
在商量到底由哪几位前往深层地域之际——
唐姣掰着手指细数:“我会锁息之法。”
徐沉云说:“深层地域如今于你而言太过凶险。”
唐姣继续说道:“我可以给珩师父打下手。”
珩清说:“我不需要你给我打下手。”
唐姣绞尽脑汁思考:“我还可以梳理各位的神识”
方明舟说:“小徒弟, 我能理解你, 但是你最好还是留下来跟师父一起。”
说实话,唐姣并不想老老实实地呆在九州,是因为她几乎所有重要的人都要去深层地域,那地方隔绝天日,难以联络,就像是在她生命中失去了音讯一般的,这很可怕。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想到这里,唐姣恶狠狠地瞪了煽风点火的徐沉云两眼。
从徐沉云的角度来看,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凶恶,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秀眉微蹙,露出小小的牙尖儿,像是装模做样地在吓唬他,无奈根本就没有起到半点威慑的作用。
“师兄。”她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跟我过来一下。”
徐沉云被唐姣拽住腰际的玉佩,朝其他人抱歉地摇摇头,跟过去了。
谁知道他一个九阶剑修是如何被拉住那根细细短短的红绳子就能牵着走的。
剩下的几位丹修耸了耸肩,和卿锁寒继续讨论到了深层地域之后的计划。
徐沉云和唐姣绕过拐角,踏入漫长的回廊,远离喧嚣,寂静在二人之间弥漫。
唐姣原本是在前面自顾自地走着,冷不丁止住了脚步,徐沉云稍一迟疑,也停了下来,下一刻就感觉肩膀被猛地推了一下,力道挺大的,能感觉出对方的努力,不过对他来说还差了许多——合欢宗的大师兄脑子飞速运转,决定顺势向后靠去,抵在墙壁上。
紧接着,小师妹的手臂就撑在了他的身体两侧。
因为身高有限,所以只堪堪贴在他肩膀处,并没有很标准地撑在他脸旁。
这是不是叫“壁咚”?徐沉云在想要不要稍微蹲下来一点。
正在他思索之际,唐姣怒气腾腾地开口了:“为什么不让我去?”
“你的人生还很漫长。”徐沉云垂眸看向她,撞上她眼中翻腾的怒潮,“深层地域对你来说太过凶险,即使是我也无法保证全身而退,我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你陨落。”
“那我呢?难道我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龟缩在宗门里等着你凯旋?”
唐姣声音发抖,一字一顿地质问他。
“难道没有想过,我会因此感到折磨?”
徐沉云哑言,只能听着她继续倾泻自己压抑许久的感情。
“我明明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放任你以身犯险过了,又怎么能容忍这种事情再度在我眼前发生?”唐姣说到这里时,忽然放轻了语调,“这样实在是太残忍了。师兄,我真的很害怕,这是我在得知你将要入魔之时的唯一感受,你又想让我痛苦一次吗?”
徐沉云的嘴唇动了动。
然后就被猝不及防地捂住了嘴,话也收住了。
唐姣仰着脖子问:“你是不要说‘可是你的实力不足以护身’?”
徐沉云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唐姣猜测自己说的八九不离十。
她又问:“你不行?”
徐沉云的瞳孔微微收缩,盯着她,掌中温热的吐息一滞。
唐姣胆子很大,踮着脚尖几乎要将身体贴在他身上,嘴还给他捂住了,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合欢宗的大师兄,刑狱司,九阶剑修,连保护我一个六阶丹修都不行?”
“在地域探索的队伍中,若是有丹修,其他人就要承担起保护丹修的责任。”她在他耳畔压低声音说道,“不久前将你从心魔中救出来的人是我——丹修大会夺得头筹的是我——拥有天品法宝的人还是我。我可以剥离丹药,我的炉鼎可以将炼制出的丹药功效提升十分之一,我能保证我有价值,为此行提供便利,师兄你呢,你可以承担起保护好我的责任吗?还是说,你要像方才一样告诉我,‘即使你也无法保证全身而退’?”
“那么——”
唐姣轻轻地笑道:“我要求助别人了。谢真君也好,祁真君也罢”
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止在这里了,没能叫她继续说下去。
滚烫的唇舌将嚣张但十分管用的狠话撕碎、捣烂,背脊抵在墙壁上的换了人,大腿被握住,陷下一块,揉出如同饱满多汁的桃子的娇嫩颜色,腿弯落在铁质的护腕上,惊起阵阵寒意,她不得不环住他的脖颈,鼻腔中却还要逼出一声若有若无撩拨人的低笑。
等到终于分开,各自喘息之际,额头相抵,唐姣再次确认道:“行吗,师兄?”
她是非要从他这里讨一个说法不可了。
徐沉云眼神晦暗,刚凑近半寸,又被她用指尖抵住嘴唇。
“不许亲了。”
轻描淡写就锁住了他的行动。
明明她才是那个被制于掌心中的人,徐沉云想,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对她太过溺爱,才让她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完全不畏惧?像是小兔子要从狼的嘴底下叼走食物一般。
唐姣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了,她确实是一点也不怕他的。
而且,因为对方毫无底线的忍让包容,她觉得她才是掌控一切的那个人。
“你总是要向我认输的。”她非常笃定地说道,吐息清晰可闻,挟着淡淡的甜腻桃花香气,眯着眼睛,很狡黠地笑,“我知道师兄此生未尝一败,然而这件事只有你我知晓,向我认个输,松口让我也跟着去,又如何呢?只要你不开口,我可以说服他们。”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除了徐沉云,也没谁能拦得住她了。
徐沉云沉默了半晌,颈上的喉结轻轻颤动,像是欲坠未坠的果实。
而小兔子就这么仰着头瞧,等着那果实自己掉下来。
最终,果实掉下来了吗?大概是掉下来了,因为徐沉云松开托住唐姣腿弯的手,转而环住她的腰际,将头埋在她颈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承认道:“是的,你赢了。”
唐姣感觉到他呼吸絮乱,想,原来他也会有不相信自己手中剑的一日。
她嘴边不自觉扬起了笑容,回抱住徐沉云,正想表达一下自己很信任他——
却感觉到耳垂被咬了咬,随之而来的是一句听不出情绪如何的:“不过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我认一次输,就要加倍向你讨回几次来小师妹,我知道你对自己十分有信心,我也对你十分有信心,相信你今夜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向我求饶的,对吧?”
唐姣:“”
终于落到怀中的果实,忽然变成烫手山芋了。
她哭笑不得的想,我现在扔掉还来得及吗?恐怕是来不及了。
等到两人回到人群中的时候,方明舟好心询问道:“小徒弟怎么脸色这么差?”
唐姣说:“前途未卜啊。”
方明舟:“在担心此行能否顺利吗?”
唐姣:“那倒不是。”
方明舟寻思,难道会有比阴火还叫人害怕的事情?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唐姣就放出了一段让在场丹修震惊的话。
“我的春山白鹤鼎如今有条名为‘天光同昼’的效用,使得鼎中炼出的丹药药效提高十分之一,十次之中,必定有一次炼制出的丹药会出现越阶的情况。”她如此说道,“尽管法宝已经认我为主,但是当主人在场,并且允许的情况下,交由其他人使用也是可以的。我认为这一点能够对此行起到很大的帮助,不知道各位能否破例让我同去?”
温梦的反应很快。
不愧是九阶丹修,她立刻就握住了唐姣的手,环顾一圈,理直气壮地说道:“方才究竟是谁说不让唐姣去的?大家都是从低阶一点点修炼上来的,不是吗?让她去吧!”
祁燃点破她:“你是想用一下天品炉鼎吧?”
温梦义正言辞:“不可能,绝无可能。”
方明舟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活了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听到哪个炉鼎有如此功效的。
尽管春山白鹤鼎是他给唐姣的,但当时春山白鹤鼎初具雏形,无论是谁也不知道它今后会成长到何种地步,要知道,唐姣才六阶,炉鼎就有这般功效,以后不是更夸张?
赵玉微也很震惊,但是相较于温梦单纯的想用一下炉鼎,她考虑的明显更多。
“五百年前,阴火一事中,所有丹修的炉鼎没日没夜的燃烧,不曾停歇,这次听卿真君的描述,应该也需要我们当场开鼎炼丹,作为所有修士最坚实的后盾,为他们源源不断地提供丹药。”她说道,“原本此行就打算让所有天品法宝发挥效用,我认为唐姣说得没错,丹修界此前从来不曾出现过天品炉鼎,这确实会为我们带来极大的便利。”
炼丹的过程中,丹修或许会疲惫,但是炉鼎不会。
只要一直让春山白鹤鼎在轮替中燃烧,其他人也能有喘息的时间。
卿锁寒点点头,说道:“我方才也说过,深层地域的核心区域是空的,在那里不会受到阴火的侵蚀,在计划中原本也是打算让丹修们在此地安心炼丹,其余修士则赶赴阴火之中。唐姣虽然是六阶修士,在那里应该也不会出现太大问题,更何况,在座的丹修们都是九阶以上,想要分出注意来保护一个能够提升炼丹效率的修士,应该并不难。”
她转而询问另一人,“对吗,珩真君?”
珩清——他不想承认,但是他早就对春山白鹤鼎很心动了。
此前不想让唐姣去,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如今确认她的安危能够得到保障之后,他稳住了纹丝不动的冷静表情,双手环胸,指尖在臂弯轻敲,端着架子说道:“嗯。”
于是全票通过,唐姣得以破例加入此次行动。
本来说好的是由她来教珩清和谢南锦锁息之法。
但是,很遗憾,她第二天没能起来,浑身上下没有哪处不痛的。
嗓子也完全说不出话来,用她的说法就是“感觉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古物”。
与之相对的是徐沉云神色奕奕,“体贴”地接下了唐姣的任务,等到唐姣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才离开,去别的门派看那些修士们修习锁息之法的情况,时不时指点几句。
唐姣重新振作起来,很高兴自己与珩清之间的地位轮换,成了她是师父了。
结果高兴了不到半天时间,她就发现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谢南锦学习东西的速度实在是快得可怕,珩清才刚刚入门,谢南锦就已经融会贯通了,她在这里耐心教珩清,谢南锦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指指点点。最恐怖的是,他有时竟然还能看出唐姣的错误来。
不愧是修真界最年轻也最伟大的气修,恐怖如斯。
珩清问:“你觉得谢南锦怎么样?”
唐姣诚实说道:“聪明得有些烦了。”
珩清中肯地评价:“很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这种人太恶心了。”
谢南锦:“喂喂喂,我都听到了!”
唐姣默契地和珩清一起装聋作哑,假装听不到他说话。
不过,虽然学得没有谢南锦快,但珩清也只用了四天时间就掌握了。
至于其他宗门的人,只凭符箓中的记载修习,最多用了十日,尽数修习完毕。
又过了五日,众人齐聚微尘地域,准备前往潜藏于地底的那一片地域。
第120章
◎“这一次,我们选择了你。”◎
有九州盟从中周转, 封锁三大地域这件事变得很简单。
原本地域探索是需要向九州盟申请名额的,从今日开始,九州盟不再对其他修士分发地域的名额, 除非前往深层地域的这些修士顺利返回九州,并宣布他们已平定大灾。
深层地域的入口在它的灵脉处,对应着九州三大地域的灵脉。
之所以选择了微尘地域的这条灵脉作为突破口, 则是和几十年前徐沉云的想法不谋而合了——地域的灵气愈浓郁,生灵就愈温和,所对应的深层地域阴火就愈弱,从这一点来说,微尘地域是最合适的突破口。徐沉云当初从这里进入深层地域之时没有任何人引导,所以迷失了方向, 被阴火所侵蚀,而这一次他们有卿锁寒引路,明显顺利许多。
众人立于微尘地域的灵脉之上。
除仍在恢复的昙净法师, 修真界的二十五位九阶真君, 全都在这里了。
还有百余名八阶修士,功法、宗派不尽相同, 自九州八方赶来,共赴此约。
地域中的生灵仿佛都被这浩浩荡荡的来者所惊扰,纷纷离去, 躲入巢穴之中,天地静谧,唯有蓝色光芒组成的巨人对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察觉,一如这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习性, 静默地行走在蔚蓝的河流上, 出生、行走、休憩、消亡, 演变着万物的生与死。
这是地域的产物,蕴育着最纯净无比的灵气,却没有任何意识。
它们仅凭本能而行动,时而越过修士的头顶,时而从他们身上穿过去,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古老生物与自己产生了交汇,而这一霎的交汇转瞬即逝,没有惊动任何人。
第一次来到地域的时候,唐姣着实被这样的景象所震撼了。
不过,看的次数多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况且他们此次的目标并不在微尘地域,而是在灵脉的更深处。
作为七人之一,卿锁寒自然站在了最前列,朗声说道:“诸位此行的目标,一是找到如今位于核心区域的那六位真君,二是协助我们七人平定阴火。在进入地域之前,我想再强调一遍,核心区域所占据的范围不大,大约只有微尘地域灵脉的百分之一大小,甚至还没有一座山头大,不足以让我们所有人都身处其中,经过商议之后,我们决定将此地作为丹修炼丹的地区,其余人都需要动身镇压阴火,这一点,各位都是知晓的。”
罡风撩拨,将她的衣袍卷起斑斑水光,龙与游鱼的纹路在袍上若隐若现。
“能够于此时前来此地,我相信所有人都是胆识之辈。”她说着,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过于澄澈的金色有种岩石的质感,透出森然的冷光,“进入深层地域之后,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修士产生不满的情绪,因此而发生冲突,这话不止说给其他宗门的修士,也包括我族的渊藏军在内,所有人都必须得遵守,一遇阴火,任何人都不允许退缩!”
卿锁寒的目光巡过其他人,视线所至,没有任何人挪开视线。
她收回视线,主动向后退了一步,向右侧的卿燃渊示意。
萧琅站在她的左侧,这三人位于前列,难得有一起出现的时候。
尤其是他们都没有身披甲胄,仅着常服,这更加难得。
整个九州,包括合欢宗与药王谷在内,所有门派间的仇恨、间隙,都抵不上凤凰族与龙族,他们三人此举算是表现了决意——连我们都能暂时摒弃前嫌,在座更要如此。
卿燃渊沉吟片刻,朝眼前的老对手伸出了手。
“那么,赤血帝君,大灾当前,让我们暂时遗忘两族间的恩怨吧。”
语气算不上有多和善,不过好歹很平静,面对弑父仇人,已经做足了礼仪。
萧琅当然不可能不给他的面子,微笑着点点头,握住了卿燃渊的手。
“合作愉快,渊藏帝君。”她说道,“赤血军会全力配合渊藏军的行动。”
掌心分离之际,卿燃渊和萧琅几乎是同时召出了甲胄,漆黑的火焰与金色的火焰盘绕攀行,被死亡所浸黑的甲胄遮盖龙族帝君的锦衣,被血液所染红的甲胄披戴凤凰帝君的身形,坚实冰冷的龙鳞和柔韧滚烫的翎羽所编织的长袍逶迤垂落,被风掀起了一角。
“四门派系修士,可都清楚了自己的职责?”
萧琅抬起手臂,甲胄碰撞出铿锵之声,说道:“我符修应当如何?”
啊——唐姣立刻想,这个我会背。
倒不如说,修真界的所有修士,在入门前都要先学习这一点。
它是所有修士在懵懂之际,对这缤纷而又神秘的修真界所窥探的第一眼。
符修齐声答道:“我符修当布阵设诀,庇天地、震八方。”
紧接着,谢南锦出言接道:“我气修应当如何?”
所有气修都用一个答案回应了他:“我气修当维系诸道,遣本源、调阴阳。”
然后,是身为剑修代表的徐沉云,同样询问道:“我剑修应当如何?”
包括江赴亭在内的剑修应下了这句话:“我剑修当以身为锋,斩诸邪、破万法。”
唐姣目光炯炯地盯着正欲开口第四位刑狱司。
珩清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在座丹修,都知道自己的责任吧?”
他还是要搞点特殊的,毕竟是最后一个开口的,总要收个尾,换个说法。
唐姣与身旁的祁燃、温梦、赵玉微等丹修们相视一笑,随即启唇回答——
“我丹修当灼体炼心,顺道法、忤常理。”
符修象征着镣铐与法则,布阵镇压阴火;气修象征着纽带与变幻,维系调和各派;剑修象征着利刃与裁决,抵挡阴火突袭;而丹修象征着盾牌与守护,为他人提供支撑。
这就是四门派系的修士在此行之中的职责,与特性相对应。
确定所有人都做好充分的准备,也有足够的决心。
四位刑狱司与龙族的兄妹对视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
徐沉云率先召出了剑,随后,所有剑修都拔出了剑,一时拔剑声不绝。
大敌当前,那些剑却兴奋得颤抖,发出阵阵嗡鸣声,像是迫不及待似的。
旁边的谢南锦舒展手臂,手腕一震,敕召诸将旗显现在掌中,漆黑细穗在他臂弯间滞留,如同盘蛟,在场的气修纷纷召出了自己的兵器,漫天兵刃法宝,好似黑云压城。
剑修来开路——气修在旁辅佐——为符修布阵与丹修炼丹创下条件。
卿锁寒缓缓吸进一口气,浑身的气势变得沉静下来,呈拉弓捻弦的动作,一只手悬在半空中,肘部与肩膀平行,另一只手随吐息拉开那根并不存在的弦,荧蓝色的光芒在她的指尖浮现,身形愈张,光芒愈盛,待她彻底拉开弓弦之际,那光芒已经凝为实质。
她拧转身形,睁开眼睛,朝空中射出那一箭。
利箭拉扯地域中的气流、灵气,掀起骤风,好似雷霆撕裂天际。
破空声轰然炸响,唐姣不由得眯了眯眼睛,看到那支荧蓝色的箭直冲云霄,却又在即将刺穿地域结界之际堪堪停了下来,悄无声息地分裂成千万缕细雨般的箭,在空中停留了一瞬,转而簌簌向下坠落,铺天盖地,压向微尘地域的灵脉,将人群包围在其中。
至于这些箭之后如何了——所有人都不清楚。
因为,下一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眩晕。
像是所有人都站在名为“九州”的巨人的掌中,而它轻描淡写地翻过了手掌。
失重感过后,足底重新落到地面,周围的气温陡然变高,烧灼得皮肤发出裂响。
锁骨处的剑印立刻产生了反应,凉意为混沌的头脑带来清明,唐姣察觉到这是徐沉云在提醒自己,于是赶紧将真气覆于身体表面,有节奏地吐息,定了定神,望向四周。
徐沉云说,他这时候恐怕来不及赶赴她身边,好在保护所有人就算是保护她了。
不过,尽管嘴上是这么说的,他还是很谨慎地留了一道剑印在她身上,当作底牌,也不知道是在回应唐姣当初激他的那些话,意喻着“我可以承担起保护好你的责任”。
呈现在眼前的,是九州之下的那片危险地域。
和想象中不同的是,这里并非寸草不生的地方,而是生活了许多唐姣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的花草鸟兽,潜行在阴火之中,仿佛九州的灵兽在灵气的作用下畅行无阻。
或许,对于它们来说,阴火就像是灵气一样吗?
就算是修士进入灵脉深处,也会因为灵气的过载感到不适,需要用真气守住心脉,或是服用丹药,而如今他们抵达深层地域,同样也会因为阴火的出现感到不适,可无论是阴火还是灵气,都没有意识,它们对于修士并非怀有恶意,而是生来就是如此罢了。
在有人发现用真气护住心脉的方法之前,修士们是不是也将灵气视作邪物呢?
深层地域中,是否也会出现像三大地域中的那些蓝色巨人?
唐姣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些荒唐的念头。
但是现在明显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她抬起视线,目光所及,皆是翻飞的剑影。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高阶修士,不需要谁来提醒,他们在进入地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动手了,锋利的剑刃劈开张牙舞爪的阴火,剑招密不透风,偶有疏漏,也被紧追的气修阻拦,在真气的碾压下湮为飞灰。即使从来没有配合过,他们也十分默契。
卿锁寒的掌心中发出荧光,伴随着这光芒引路,众人一步步向核心走去。
确实如她所说,走得越深入,周遭的阴火反而越少了。
取而代之的是人声,说话的声音,有男有女,百无聊赖,尾音拖得老长老长的。
女声说:“嘿,我又赢了。”
颇为烦躁的男声说:“顾淬雪,你都赢了六百七十三次了,我怀疑你动了手脚。”
女声闲闲散散的,无奈道:“我手气好咯,接下来该发掘谁的黑历史了?”
稍显冷淡的男声迟疑道:“似乎是我。”
温柔的女声应道:“这次确实是楚家主没错。”
满肚子坏水的男声轻笑道:“要不然,说说当年你兄长出嫁的事?”
爽朗的男声附和道:“哦!楚弟,我也不瞒你,我对这件事的确很感兴趣。”
冷淡的男声,也就是楚明流,闻言,思索了一阵子。
再开口的时候,他问:“诸位是想知道什么?”
闲散的女声,也就是顾淬雪,说道:“我听说你当时哭得最惨,这是真的吗?”
楚明流:“”
燕问天倒是很坦荡,“我也听说了。”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道:“对对,真的还是假的?”
顾淬雪说:“楚家主,愿赌服输啊,其他人都说了那么多,你可不能耍赖。”
即使没看到楚明流的表情,在场的人也能感觉到他的纠结与挣扎。
“是。”他最终坦诚道,“我那时候年纪还小,很崇拜兄长,觉得他如此厉害,原本该接手家主之位的,在得知他要远嫁凤凰族之后,替他觉得委屈,于是做了傻事。”
宋灵舟说:“何为‘傻事’?烦请展开说说。”
其实这时候赶来的队伍已经离得比较近了,喊一声就能打断他们的谈话。
但是,也不知道怀揣着什么样的想法,在场所有人竟然都没有说话,最着急的当属楚氏的那几个代表,若不是身边的人拦住了,他们恐怕就要喊出“家主不要再说了”。
阴火之中站了上百个人在听八卦的事,可不能告诉楚明流。
喜闻乐见的看戏中,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谢南锦的脸色微微发生了变化。
那边,楚明流想了想,问道:“冲上去拦住迎亲的车队,算傻事吗?”
苏荷说:“算。”
楚明流:“哭得满地打滚,被兄夫捆起来,算傻事吗?”
侯谨:“算。”
楚明流:“洞房之夜,早早地就躲在了床底下,结果被发现了,拽出来,还在哭哭啼啼,大吵大闹,最后因为肚子饿了,被迫按在桌子旁边一起吃了晚膳,算傻事吗?”
燕问天:“算。”
楚氏代表几乎要老泪纵横了——求你不要再说了!
但是楚明流这个人从小就很实诚。
当年如果不是楚明诀被凤凰族掳去,楚氏其实根本没考虑过楚明流的。
他没有感觉到来自楚氏的怨念,继续说道:“那么,凤凰神树结出了蛋之后,交由我兄长孵化,我看不得他被子嗣拖累的样子,寻思抢过蛋砸了也好,于是月黑风高之夜摸到他宅邸里随便拿了一颗,藏起来,结果怎么砸也砸不烂,最后累得索性倒在上面睡着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忽然发觉竟然是我把侄女孵化出来了——这个也算傻事吧?”
宋灵舟:“噗——咳咳,算的。”
阴火之中,众人面面相觑。
萧琅低声解释道:“长女确实很黏她舅舅。”
再补一句:“小孩子嘛,谁越不喜欢她,她就越喜欢黏着谁,没想到长大也这样。”
楚氏代表们内心顿时警铃大作,只想冲上去大喊一句“警惕凤凰族皇女”!
唐姣瞥了赤血军一眼,发现他们都是忍俊不禁的样子,并没有恼怒,她想,看来虽然楚明流本人并不觉得,但是他在凤凰族之中的人望其实还不错,对他容忍度非常高。
而龙族那边儿,也都是很愉快地猛听死对头的丑闻。
直到顾淬雪指出:“楚明流,你是兄控吧?”
楚明流怔住,“什么叫‘兄控’?”
顾淬雪说:“渊藏帝君那种就叫‘妹控’,你对照理解一下。”
楚明流低声抗议道:“我觉得我对兄长还没有渊藏帝君对卿真君那个地步吧。”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忽然被提及的龙族兄妹身上,他们的脸色都不好,卿燃渊的脸黑得像锅底,而卿锁寒脸上的笑意也挂不住了。
“得了吧。”顾淬雪还在笑,“像三分都不得了了,完全一样你就完蛋了。”
顾淬雪,有种当着正主的面作死的美。
感觉再不打断她的话,接下来被打断的就是她的腿了。
萧琅决定赶在龙族动手之前救救顾淬雪,也救救她的笨蛋小舅子。
撕开最后一层阴火屏障的时候,那六个人还围着坐的,中间散落着牌,看到外边浩浩荡荡过来了这么多的一群人,尤其是龙族的帝君与圣女,更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们也都不是傻子,这个脸啊,白了又红,红了又青。顾淬雪脸皮厚,还能笑嘻嘻地打招呼,楚明流脸皮薄,望见萧琅,又望见她身后神色复杂的楚氏代表,恨不得当场去世。
至于侯谨、燕问天、宋灵舟、苏荷,则是各自望天,反手把牌毁尸灭迹了。
原本很感人的相逢场面,因此毁于一旦。
穷顶城的副手咽下满腔豪情,干巴巴地打招呼:“城主,好久不见啊。”
燕问天方才没说什么不好的话,比其他人要好一些,爽朗笑道:“好久不见。”
忘天川的接班人很直接地说道:“宋灵舟,你还是去死吧。”
宋灵舟手里的折扇一顿,很委屈地说道:“啊?怎么能这样骂前辈呢?”
苏荷朝自己的代理庄主伸手:“这一路寻过来,一定很辛苦吧。”
琉璃山代理庄主握住苏荷的手,该眼泪汪汪还是眼泪汪汪,就是嘴里说的话,怎么听不像是那回事:“庄主,这几十年来只能玩牌,一定觉得无趣吧?回去玩点别的!”
苏荷:“”好想把手抽出来。
侯谨和珩清对视了一眼。
珩清讽刺道:“怎么,你也想要?”
侯谨严肃地摆了摆手:“大可不必。”
和他相比,祁燃就给面子许多了,环住侯谨的肩膀,“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侯谨的喉结滚了滚,觉得祁燃像在哭丧,很绝望,但到底没有挣脱出来。
顾淬雪很夸张地将手放在眉骨处,看向空中,眼睛随之转动,那剑影虽然纷乱,她却能看清楚那些人到底是谁,红衣最为明显,所以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徐沉云,大大咧咧地向自家宗门的大弟子打招呼:“徐沉云!你如今混得怎么样了,感觉还不错啊——”
徐沉云没心思跟她闲谈,阴火和他像是拉锯战似的胶着,哪有空闲聊天?
稍微点了点头,也就算是打招呼了。
顾淬雪也不在意,因为她的注意力已经被其他人分走了。
她的视线一扫,就跟人群中的另一个合欢宗弟子直直地对视上了。
唐姣迟疑着指了指自己:?
顾淬雪点点头。
还没等她思考要不要出列,一道红绸缠上她腰际,直接将她拉了过去。
香风扑面,唐姣恍惚感觉自己好像撞在了很柔软且有弹性的东西上,不等她仔细思索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顾淬雪已经揽住了她的腰,抱了个满怀,另一只手在她脸上仔细摸索,捏了好几下,那过于精致的脸庞凑近了,朱唇开合,感慨道:“小乖,是谁这么有品味,把你收入合欢宗的?那人是我肚里的蛔虫罢,怎么挑到我如此心仪的长相?”
唐姣的脸颊被她揉圆了搓扁了,不敢反抗,声音含糊地回答:“方师父”
顾淬雪说:“方明舟这小子,不错啊,回去之后称赞他。”
她的手顺势往下,正打算摸摸她根骨如何,修为如何,身上又为何有天品法宝的气息,结果还没将那缕真气探进去,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侧身堪堪躲开了锋利的剑气。
顾淬雪迅速换上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轻笑道:“诶哟嗬?”
她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剑气是从唐姣的锁骨处劈过来的,好似急于护主的狗。
手还是作死地没有松开,甚至把小姑娘更抱紧了些,顾淬雪低下头,碎雪般的长发洒落下来,将耳朵凑到唐姣的嘴边,问道:“你小声告诉我,你和徐沉云什么关系?”
唐姣配合地用手遮挡唇形,小声地说道:“掌门,我们两个是道侣。”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终于有合欢宗的弟子内销了!”
顾淬雪出乎意料的高兴坏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吃瓜太快乐,还是她觉得修改功法这事儿可以提上日程,感慨道:“真是的,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规则设下来不就是被人打破的吗?我等了几百年,终于等到这天了,而且这人选,还真是让我意想不到。”
她松开了唐姣,顺手帮她抚平了衣服上的皱褶。
“今天我心情很不错。”顾淬雪抬手召出长柄大刀,刀刃哐当一声撞在地面上,她倚在长柄上,活动了一下关节,伸了个懒腰,说道,“速战速决,回去再听你细说。”
赵玉微无奈道:“是该速战速决了,顾掌门,我们——”
这句话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顾淬雪执刀,指向的那个人,是谁也没想到的人。
“嗯嗯,速战速决,我在听,怎么不说下去了?”她笑盈盈的,浑身上下却骤然迸发出了杀气,距离最近的唐姣如堕冰窖,背脊发寒,顾淬雪虽然在跟赵玉微搭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向天际,不知何时停下身形的谢南锦,“毕竟‘心脏’也等来了嘛。”
珩清也发现了顾淬雪这一奇怪举动。
他正欲上前阻拦,却听到她这句莫名的话,喃喃道:“‘心脏’?”
除了中途离开的卿锁寒以外,其他五个真君明显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他们停下了短暂的叙旧,纷纷站到顾淬雪的身旁,侯谨经过珩清身侧之际,似乎低声叹了一口气。
唐姣也愣在了原地,顺着其他人的视线,望向谢南锦。
燕问天平静地解释道:“大灾如果没有引子,就无法蔓延到九州之上,而这个引子我们讨论了许久,终于得出了答案,他或是她,自会前来,因为使命在身,无论本人是否愿意,此地都会如命中注定的归宿一般的,冥冥之中牵引着心神,引他前来此地。”
宋灵舟晃了晃手中的折扇,接道:“深层地域的核心区域之所以没有阴火,不是专程为了让我们活下去才留出的破绽,而是因为核心区域最重要的,或许在三大地域中应该被称为蓝色巨人的产物,在千万年来逐渐诞生出了神智,迈开双腿,离开了这里。”
苏荷点头,“诸位既然来到这里,也能知晓,从九州到深层地域的通道是单向的。五百年前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撞碎山柱,原本并不会使得阴火从这端泄出,之所以引发阴火,是因为在更久之前,就已经有人开启了深层地域到九州之间的通道,创造出了这个‘门’,而两位真君的争执,则是误打误撞将‘门’摧毁了,阴火正是因此而出。”
她是符修,在空中画出了两扇门,原本通道互不干涉,却被她落笔拧为一股。
“说得更简单一点,就和三大地域的原理差不多。”苏荷说道,“修士可以随意进入地域,地域中的生灵却不能离开地域,这由九州盟的符修所设下的阵法,自古以来就存在于深层地域,它们恪守一切法则,直到那被我们称为‘心脏’的生灵擅自离开。”
“他,或者说是‘它’,正是身份一直以来都是个谜的谢南锦。”
不需要说得更明白了,因为所有人都看到,谢南锦略显挣扎的神情,而他的眼中逐渐泛起了紫色的光芒,浓郁得近乎黑色,而所有途径他的阴火,都很主动地绕开了他。
——“因为这是同类”。
五百年前,阴火追上了尚还年幼的珩清与谢南锦。
吞噬万物的阴火是那样公正残忍,却并未索取他们的性命。
那时候的珩清不懂,但是如今他明白了。
同样看过那段过往的唐姣明白了,当时,是谢南锦挡住了珩清,阴火并没有将他烧为灰烬,而是一掌将他扫开,因为阴火很清楚,同类吞噬没有意义,即使烧在他身上,他也不会有分毫损伤,所以轻飘飘地将这个碍事的、莫名出现的同类推走,继续觅食。
而谢南锦以心头血淬炼的匕首,在徐沉云的意识深处那样轻易地就消灭了阴火。
不仅仅是因为唐姣的反应足够快,还因为它们本就是同源。
谢南锦是属于深层地域最核心的存在,他的心头血对阴火来说是极为克制的。
珩清低声说道:“可他什么也不记得——”
“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可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情,这件事就更加严重了,这说明他无法控制自己,随时都可能失控,再次打开通道,引发阴火泄入九州。”
“不要说不可能,因为从最开始,就是谢南锦将阴火带往九州的。”侯谨没有明确指出珩清的家人葬身火海的事,但是他相信,他能理解他的意思,“不论当时出现的是谁,或许并不是水师真君与高阳真君,或许并非因为争执,只要通道被开启了,山柱总有一天会因承受不住两方的压制而碎裂,只是他们二人的出现让这件事提前了而已。”
谢南锦,确实是突然出现在了距离不周山很近的镇上,遇到了珩家。
他每日跑过来蹭吃蹭喝,等到了傍晚时分就又跑了,他们都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在遇到谢南锦之后,不过四五年的时光,就引发了阴火动荡。
他全然是无辜的吗?他确实是什么也不知情的吗?
否则,他为何在那时候要挡住自己呢?他难道就不怕被阴火吞噬吗?
不,不可能,谢南锦比任何人都要向往自由,他不会允许区区死亡作为阻碍。
那么,他确实是知道自己与阴火之间有冥冥的联系吗?
珩清的思绪一片混沌,无数的念头浮现又消失,像是梦魇的殷殷劝诱,他的脑袋开始疼了,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谁撕裂了他的神经,引以为傲的神识燃烧成了沸水。
一会儿是故去家人们的笑颜,一会儿是谢南锦不肯放手的背影。
“舍去一个人,救下所有人——这是任哪一个丹修都能做出的抉择,珩清,你是整个丹修界,乃至千年以来最优秀的丹修之一,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我们丹修的使命正是如此,最慈悲也最残忍。”侯谨说着,最终在其他人身旁站定,不再回头看向珩清,“五百年前的惨案不能再发生一次了,如果你无法动手,那也无妨,由我们来动手。”
燕问天遗憾道:“在高阳真君和水师真君之间,谁也没有做出抉择。”
宋灵舟叹息:“所以最后导致两位真君相继陨落,大灾随之而生。”
苏荷说道:“但是,这一次,我们选择了你,舍弃谢南锦。”
楚明流不善言辞,只是“嗯”了一声当作附和。
顾淬雪落下了最后一句:“珩真君,你不必接受,只需要看着就好了。”
这几位真君的声音,交叠往复,在整个深层地域中回荡,在珩清脑海中回荡。
紧接着,他们都动了起来。
徐沉云猝然回头,想要制止,然而与他对峙的阴火抓到了这一丝破绽,扑了上来,他虽然极力避免,却还是被划伤了手臂,肌肤蒸腾出呲呲的刺耳声响,不容他再分神。
他只能含着一口血,喊道:“等等!诸位不该替谁做出抉择——”
萧琅提醒道:“谢南锦,百年前,我解开禁制之际,对你说过,如果你真有失去控制的这一天,我会亲手审判你”她说到这里,猛然发觉谢南锦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意识到,那些话不止对珩清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对当事人而言,几乎亲手葬送半个九州的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
或许,更加痛苦,更陷入迷茫的混沌状态的,应该是谢南锦本人才对。
他此时此刻,又是怎么想的?那张十分浮浪的皮囊底下会是怎样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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