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韶还因为听到一个不算太熟悉的名字微微怔愣,那边的于植已经抬起碗来颇为豪气地一口干了。
他这一番做派看似粗犷豪放,但其实也粗中有细,那一碗道的是敬段温,倒也免得劝酒之嫌。
这其实也是给自己留面子,毕竟那位王妃瞧起来就像是个不善饮的,若是敬了对方不受,倒叫自己这边下不来台。毕竟都到这地步了,他们这分明是交付全部身家求一条活路,人家实在没必要给他们留什么脸面。
于植也真没有再劝饮的意思,喝完后把碗重重一放,抹了把嘴巴大声道:“只恨李邺那个瘪犊子还在南边当着狗齐朝廷的太尉,大仇不报妄为人子!若是他日燕王南下,俺愿意跟着当马前卒!!任凭驱使!还望王妃美言几句,给俺一个机会。”
这便是表明效忠的态度了。
谢韶自是听得出来这言下之意。
这场宴会本就是受降,其实要说的内容也早就打好了腹稿,都是一些很官方的辞令,谢韶虽然因为于植这番话心思恍惚,但是应付起来倒是没叫人看出什么。
她其实有点走神。
大齐朝廷的太尉,果然是她一开始想的那个“李邺”,原主的未来公公。
那问题来了,李邺到底有几个儿子。
不太巧,这位老太爷虽然官运亨通但却子嗣不丰,只有两个宝贝儿子,其中一个还是晚来子,直到原主过世的时候还只是个不知事的小孩,而且是个先天体弱的药罐子。于植的口气不像是指孩子,那他说的“龟儿子”多半是指李豫了。
李豫死了?段温杀的?什么时候?!
谢韶简直一脑门子问号。
说起来,谢韶对原主这位前男友一直心情挺复杂的,她毕竟不是原主,没有那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纯粹是旁观了一个渣男被恶心到了。但要是报复吧,人家这辈子还什么都没做,她好像又没有报复的理由。而且原主都抱着“今生来世不复相见”的心态,她一个外人,也不好越过原主本人去干点什么,也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假装没有这么个人。
因为谢韶没主动关注过这位前男友的消息,也不知道对方后来如何了。
当年韦均入长安,新帝率百官仓皇南逃,谢韶一直默认李豫是同诸多世家一起南渡了。南北天险阻隔、消息不通,恐怕齐朝换了个皇帝都要好些日子才能传到这边,李豫只是一个世家子,近况如何更无从得知了。
但是现在看,对方居然没走?留在北面,还是被段温灭的?
难不成是真的对原主情深意重?不是吧……是逃的时候被落下了还差不多。
是明盛最先发现谢韶的表情不对。
他因为接谢韶来元川的路上那点没根据的怀疑,稍微调查了一下这位王妃的过去,那点怀疑没得到验证,倒是知道了不少旧事。比如这位王妃曾经有个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却因为他二兄的求娶,本该成为一时美谈的婚事告吹,而那位倒霉未婚夫又在出使幽州回去的路上死了。
明盛就是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这位未婚夫的死跟他二兄脱不了关系。
只是当年段温被刺杀的消息震动天下,一个小小的使者的死活没人关心。况且事情闹得那么大,就算是那倒霉蛋回到长安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那一次的来幽州使者全被砍了头把脑袋送来给他二兄解气了,朝廷借此证明此事跟他们全无牵扯,都是贼子作乱,也是那个软蛋大齐一贯的作风了。
明盛倒是隐约记得,那未婚夫好像回京途中被仇家刺杀。
瞧瞧谢韶这会儿的异样,再联系一下于植方才的话,明盛大抵对当年的事心里有数了,又忍不住皱眉:二兄是被美人勾得腰软,尾巴都不知道处理得干净些?!
于植还在朗声感谢,明盛直接端酒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话:“于将军说笑了,是将军亲自手刃仇敌,此事又与我二兄何干?道是盛一直听闻将军勇猛,可惜没有机会阵前切磋一二,如今难得佳宴,不如来试试手。”试的时候错手杀了,那便不是他的问题。
他这当弟弟的也就能帮到这了,剩下的事就等他二兄回来自己去解释罢。
不待于植说些什么,明盛已经端酒逼到近前。
都是战场上混出来的,对杀意何其敏.感,于植立刻察觉到情况不对,当机立断地一碗干了,酒碗一摔开始装醉。他不接招,明盛总不能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杀人吧?那这场犒赏宴真的要变成血宴了,日后恐怕没人敢来投靠。
明盛脸色转冷,正想差人把这“醉鬼”扶下去,却听到上首一声“庆之”。
他转头看过去,就见谢韶皱眉看来,两人不闪不避地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明盛退了一步,低头行礼。
只是明盛退回到自己的坐席间,他原本冷厉的神情却渐渐转为某种叹息的意味。
他也是为了二嫂。
有些事情还是别弄得太清楚明白的好。
瞧着他二兄对着人神魂颠倒、捧在手心的样子,分明是打算装模作样上一辈子,但若是这位王妃非打算撕开了看看,那底下可没什么好东西。
……可别傻到为了个死人和他二兄对上。
那浅得一眼都能看得透的心思,都不够他二兄玩的。
这么又漂亮又干净,想都知道,他二兄一定忍了好些年了。
这一场宴会过得心惊胆战,但于植最后总算混了过去。
等仆从来接,醉得“不省人事”的于植直接倒到了人身上,在耳边低声吩咐,“走大路!”
等于植耍着酒疯被踉跄地扶上了马车,就瞧见在车上正等着个中年文士,他当即眼睛一亮,像是看到救星一般扑上去,“倪先生!”
虬髯大汉眼睛冒光的扑过来,这气势跟山上扑下来的饿熊也没两样了。
倪康倒没露什么异态,声音平稳地问:“听闻将军在宴上醉了,就跟过来看看,可是有什么变故?”
提起这个于植也忍不住骂骂咧咧了两句,“那姓明的乞索儿想杀俺。”
“怎么会?”倪康下意识问了这么一句,终于皱了眉,“将军与他可有什么前怨?”
“俺与他能结个鸟的仇?!”
于植也是又费解又憋气,“鬼见明下手忒黑、不留活口,这些年都被姓段的摁在北边和匈奴打呢,连碰都碰不着,得罪个球的!”
明盛打仗惯不留俘。杀俘有时是为了震慑人心,但也会激起人拼死反抗。早些年中央势弱、胡人南下,带来许多负面影响,这便是其中之一,各方势力一度成了比拼谁的手腕更狠辣的较量,甚至有河东王驱民投入黄河之举。可这样养出来的兵即便再凶残,也只是雄踞一方的□□而已,段温既然能因为这个把明盛摁在了北方,明眼人早就看出了他剑指天下之心。
倪康没有对于植的话做评价,而是道:“将军莫急,您再把宴上的事情说说。”
于植本就指望着这人给他分析分析,这会儿自然是连连应声,把宴上的情形对话一五一十的都交代了,末了还补了一句,“俺可按先生说的,对那姓段的只有好话。”
他顿了顿,又撇嘴,“单就这事儿,俺倒是真谢谢他。”
倪康也一时没想通这里面有什么动手的缘由。
凝眉思索了半天,突然像忆起什么来开口,“燕王妃是不是姓‘谢’?”
这下子倒把于植问倒了,他不太明白倪康为什么会有这么一问,但是还是挠着脑袋冥思苦想。
这其实也是谢韶这些年在有意淡化身上“谢氏”的身份,这年头名声也是一项重要的财产,谢韶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干活,到头来那个把她卖了的渣爹捡个大便宜。就算不提私人情绪,以现在的局势,南北两边早晚都要有一战的,万没有为敌方扩大名声、做嫁衣的道理。
因为这刻意的模糊,隔了好一会儿,于植才像是终于找出点儿印象似的,不太确定地道:“是吧,当时姓段的求娶还闹得挺大的来着。”
多是骂的,谢家把女儿配给一个泥腿子。
当然,现在是没有人敢这么议论那位的出身了。
于植想着,忍不住又“啧”了一声,“那姓段的倒是好福气。”
能娶到高门贵女不说,娶回来的这位燕王妃可不仅仅是“贤内助”那么简单,这分明是娶了个女相回来!
倪康:“若是某没记错,李谢两家曾欲结秦晋,燕王妃恐怕牵扯其中。”
于植还以为倪康怕他因为这事迁怒,不由“嗐”了声。
“先生想多了,李家姻亲那么多,冤有头债有主,俺还不至于脑子不清楚到那地步,惦记那么些个人。李邺杀俺父母妻儿,俺也不找别人,既然那鳖孙老子爹入土了,俺就叫他往下偿命三代,结清了,没得关涉旁人。”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他要是真的想要牵扯,那是和天下为敌,仇没报呢,就能把自己搭进去。于植没打算干这种蠢事。
“再说燕王妃都嫁出去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算谢氏的人了。”
他脑子抽了转这么大弯把事情迁怒到燕王妃身上,那是自己找死呢。
这么一大段话说下来,倪康却只是垂着眼看他。
于植看先生这表情就知道自己刚才想的差了,但一时也找不到别的头绪,只能费解的回想着倪康方才的话:李谢两家想结亲事,这亲事和燕王妃有关。一个亲事能和燕王妃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这亲事还能落在燕王妃头上?想段温的女人、活腻歪了吧?
等等!他宴上说段温杀了那李家的儿子,那姓明的怎么说来着?
‘是将军亲自手刃仇敌,此事又与我二兄何干?’
某个可能浮上来,于植猛地瞪大了眼。
他绷不住拔高了声:“娘的!他姓段的杀人夺妻,叫俺来背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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