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眼可见地,少年眼里露出惧意,双唇紧抿,像是真的被吓到了。
看着少年怯懦懦的软兔子模样,陆允时覆着寒气的黑眸慢慢褪去杀意,眼底渐渐染上了笑意。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坏心,起了捉弄的心思。
他故作冷声,“谁允你碰我的?”
“我......”余安退后一步,脑海里还在回想着陆允时抬手,一剑穿膛的模样,心里开始胡思乱想。
一思及陆允时那柄长剑,忍不住眼圈开始泛红。
男人本是想捉弄一番,看到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立马心神一震,忍不住扶额暗骂自己多事,又把人惹红了眼睛。
陆允时将手里染着血迹的剑藏在背后,声音低了下来,“逗你的。”
咬唇欲哭的人一顿,抬头一看,男人眉心煞气消失不见,反而隐隐有些笑意。
余安鼓了鼓腮帮子,反应过来这是在揶揄她!
正欲跳脚时,却倏地瞥见那颗红痣,就这么点在陆允时白净的眼尾处。
漾着悦意的眼睛,此时竟然显得柔和有情,像极了幼时的眼神。
鬼使神差般,余安缓缓抬手,指尖抚上那处,指腹轻轻一抹,擦去了那粒红痣。
她喃喃道:“大人,你这里有颗痣......”
“不过现在没了。”
少年指腹柔嫩,没有一丝粗糙,如同一根羽毛轻轻拂过心尖。
鸦睫受到触碰,敏感地眨了眨,陆允时垂眸看着面前的少年,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变了。
*
大理寺敛房内。
余安身上套着一件白色的布衣,手里拿着细棍,正对男人另外半张脸比划。
她方才在天和医馆,只注意到那个凹陷的眼眶,以及半张脸上的疤痕,可她方才用仵作的小刀划开那层皮时,发现了一处诡异的地方。
尸首与常人不同,脸部的皮与肉已然分离许久,只需轻轻解开就能看清下面的纹理。
若是去世已久的尸首尚能说得通,怪就怪在这具死亡时辰不会超过半日。
右边的脸骨也有不同程度地泛黑,余安拿起细刷扫了扫,骨质稀疏上面露出洞隙,拿针尖探进去会有一定的深度。
与之前那具不完整的尸骸不同,这具尸首还未腐化,尚不能随意进行查验,要想知道那处具体是因何所致,只能焚骨了。
所谓焚骨,分为两种。一种是只剩下骨头的尸骸,可取下一块放置在高温处,等候一段时间,便可从变化中判断凶情。
而另一种,便是像这样连尸斑才初现的尸首。这时□□尚还完整,骨头很难取出,只能选定一处,用烧制滚烫的细铁使它发生变化。
余安放下手中的小刀,走到托板处,正欲挑拣处一根铁时,敛房的门被人推开。
她回过头,穿了一身白衣的明鸢走了进来,衣角露出点点粉色。
余安这才看清,明鸢所穿的是粉色衣裙,外面那层是仵作专门挡污垢的白布,只不过比起她身上寒酸至极的这一件,明鸢所穿得像极了丝绸。
轻盈的白纱走动间随风舞动,好看至极。
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是虞家小姐,陆家义女时,也曾有穿不完的锦衣玉袍。
那时她被娇宠得不行,丝绸绮罗日日都不重样,若是兴致起来了,一日换两件穿。
如今,她已有十年不曾穿过女儿家的衣裙了。
玲珑有致的身姿将衣衫衬出一番风味,余安歆羡的目光黏在明鸢的身上,生生给人盯恼了。
明鸢虽性子强势,但到底是个女子,更何况在众人眼里,余安是个男子。
一个男人直勾勾看着她,自然会恼。明鸢不悦道:“看什么看!”
扬起的声量喊回了余安的思绪,她这才知道自己做了糗事,被明鸢当作好色的登徒子了,连忙低下头。
明鸢瞥了眼托板上的工具,一看便知被人都动过。
她眼底有些疑惑,这几天算是将余安的事情了解清楚了,知道他是西域来的画骨师。
画骨师与仵作不同,不会验尸只会描骨复容,但是看着那个小刀和划开半张脸的尸首......
明鸢走近,定睛细看,刀口光滑完整,分割处与脸骨的连接处不偏不倚,分毫不差。
便是她这样祖上仵作三代,自幼学习手法的也不容易做到。
旁人不知,但她一看这样的手法,没有十余年的熏陶和演练,是验不出来的。
“你是仵作?”明鸢两眼凌厉,她觉得自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东西。
一旁观察铁棍焚烧的余安,冷不丁地听到这句话,手里的铁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烧得滚烫的烙铁急速下坠,与地面碰撞出剧烈的火花,顷刻间四处迸溅。
余安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明鸢往旁边推去,用自己的身子隔开火星,好在烙铁落到地面后往反方向滚去,火星逐渐消失。
有惊无险,余安拍了拍胸脯,有些歉意地看着明鸢,杏眸弯起,“明鸢姑娘,抱歉。”
少年比她要矮上一截,看向她的眼睛诚挚干净,从里窥不出一丝恶意。方才危急之时,他大可直接两脚一跃,就可以跑到托板的对面去,但他却第一反应上来,两手护住自己。
视线转移到少年的衣角,褪色的蓝色长衫布料粗糙,本就破旧,现下被火星烫了几个洞出来,更像寒酸。
忽然,明鸢想到了自己没有来到大理寺的日子,也是这般困窘不已,走到哪都会被人用一种嫌恶的眼神看着。
但面前的人没有,他仿佛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能穿便穿。
还有那个旧包袱......定然对他很重要了。
余安硬着头皮站在那笑着,明鸢打量的眼神虽没有不善,但还是令她有些不自在。
她以为自己的举动冒犯明鸢了,正欲道歉,却见身旁的女子忽然把视线移到一旁的蓝色包袱上。
两只手扯了扯身上的裙子,有些不好意思道:“上回你那个包袱......便算了,大人说了,焚香草以后多的是。”
“什么意思啊?”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余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湿漉漉的眸子满是茫然,看着呆呆的。
明鸢涨红了脸:“你非要我说出来是吧!就是......焚香草的事也不能全怪你,你不用再费尽心思救活了。”
闻言,余安嘴角大大咧开,她正为那事发愁呢!
少年目光炯炯,眸中似坠入点点星辰,装下了一片浩瀚星海。
唇红齿白的清丽模样,惊艳昳丽,叫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余安脸颊染着红,可转瞬她又拉下脸来,有些犹豫道:“是大人说的吗?还是明鸢姑娘做的主啊。”
此话一出,明鸢先是错愕,后是好笑。
一看便知道余安也将大理寺那些风言风语信以为真了,若是先前明鸢才不愿解释,可是那日陆允时的警告太可怕了。
看向她的那双眼睛,像是泡在冰泉下万年,她在他眼中分明与常人无异。
这点也是在余安来后,她自己才想明白。
“我怎么做主,我只是个仵作。”
果然,余安一愣,她想起那次叶衾对她说的话,还有上回陆允时看到了明鸢,竟然话都不让自己说!
“陆大人和你不是一对吗?”余安小声喃喃。
明鸢扶额,“我不过是个乡野村姑,大人的未婚之妻......”
“可是当朝尚书的嫡女。”
“轰——”真相来的猝不及防,“未婚之妻”四个字像是一道天雷直击而下。
未婚之妻。
陆允时的未婚之妻。
原来他已有未婚之妻了。
余安心脏受到撞击一般,胸口难以呼吸,她抬手捂住,脸色猛然间煞白。
在这一刻,无数莫名的怨怼凭空冒了出来。
“未婚之妻”的身份一直贯在她的身上许多年,就连她自己也觉得。
陆允时的未婚之妻是自己,只能是自己。
所以她才会出现危难之时,不自觉想要倚靠在他的身旁,对着他会毫不犹豫地红了眼眶。
即便证据还未完全找出,没有师父那番告诫,她心里的天秤还是会偏向陆家,心里隐约相信陆家不是当年的幕后黑手。
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十年,陆允时有没有婚配,有没有子嗣,与她半分关系也没有。
可是心底深处的锤击,一下又一下,好像重重打在她的眼眶上,鼻尖泛酸。
明鸢见她脸色奇差,“你怎么了?哪里被烫着了吗?”
“......没有,”余安摇头,勉强露出一个小脸,“我很好。”
“我很好。”
*
此时,陆府书房内。
陆允时神色冷冽,对面的案台后端坐着一个人,那人眼角已长出了皱纹,两鬓染上点点白色,面容清冷却也祥和。
尤其是那双冷淡的眉眼,处事不惊,与陆允时如出一辙。
正是当朝首辅,陆闵。
“听说你杀了一个官兵?”陆闵右手执笔,正在忙于公务,淡淡开口道。
良久,也不见人应答,陆闵抬头望去,与陆允时直直对上。
看着那双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眉眼,眸底却总是带着戾气和倔强,陆闵叹了口气。
自从一年前陆允时的母亲病逝后,陆允时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书院、客栈、大理寺,哪怕是荒郊野外他也乐意。
唯独还有他这个父亲的陆府,不愿踏进来一步。
坐上首辅位置的人,足智多谋,八面玲珑。可面对自己不听话的孩子,陆闵依然是一个不知所措的父亲,“允时,你今日有些冲动了,那是陛下的亲兵麾制。”
“若是那件事闹大了,会影响你的仕途。”
案台上的人眉目祥和,语重心长,可转瞬又变得犀利起来,周身散发着首辅的气势,“不过,你放心,有为父在,陛下......”
“翻不了天。”
话音将落,陆允时才有了点反应,他鼻尖轻哼一声,“是吗?”
“既然这么一手遮天,当年下令灭虞家满门的圣旨你为什么阻止不了?”
男人垂直两旁的大手握紧,手背的青筋猛然暴起,“是你阻止不了,还是你根本就不想阻止?也对,还有什么比你这个首辅之位更重要的。”
一字一句宛若锋利的剑刃,直直刺向自己的亲生父亲,案台上的人笔尖一顿,站在台下的人眸底亦带着沉痛。
只见陆闵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话锋一转道:“你也大了,两月后便要及冠,该娶亲了。”
“孟尚书家的嫡小姐,是你母亲生前定下来的,加冠之后寻个日子去提亲。”
陆闵正说着,忽然方才一动不动的人猛地将一旁的桌椅踢翻,陆允时额头青筋直跳,浑身戾气遮都遮不住。
他狠狠道:“孟家女算个什么东西,她不配。”
案台上的人神色也渐渐冷了下来,一时间书房内的气氛剑拔弩张。
陆闵两指将铁质的毛笔生生折断,冷声开口:“不然你觉得谁配?”
“......死了十年的虞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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