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弥漫,四周崖壁陡峭,偶有苍鹰掠过,扬天长啸,经久不绝。
贫瘠小道上,几匹马奔驰而来。
为首的一匹白马,系着红缨的鬃毛随风飘动。
马背上坐着一个身着墨色劲衣的男人,一手执剑,一手拉缰绳,意气风发却又给人一种沉稳狠厉的感觉。
“吁。”
陆允时拉住缰绳,脚踩马镫,利落地下了马。
逡巡的目光环视一周,深如幽潭的眸子平静无波,握着佩剑的手指却紧了紧。
此次西域一行,陆允时只带了几个亲信。一旁的几人是从陆家调来后,他亲自培养的死士,生从他令,死从他命。
“大人,十三查到永宁侯世子顾淮,最后的足迹便是此地。”一人拱手道。
陆允时应声抬眸,看着这个名唤翠枫岭的山峰。
听这名字,应是个绿意盎然,草木繁茂之地,但在他们来时的路上却是坑坑洼洼、寸草不生。
反而四周山壁陡峭,惊险万分,稍有不慎坠落下去便是尸骨无存。
顾淮此人行事缜密,做事滴水不漏,自然不会凭空消失在这种看似绝路的地方。
此处定然有蹊跷。
山顶时不时传来风声,却又隐约带着一股绵长的空鸣回响,经久不绝,更诡异的是,愈听愈发觉得,那风来自悬崖底下。
陆允时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近崖边,脚步堪堪踩在悬空的碎石上,只差半点便会踩空坠崖。
死士之所以称为“死士”,便是因为他们所执行的任务历来都是见血的,但即便如此,看着万丈悬崖依然会心有忌讳。
可不远处的男人,立如雪松般站在崖边,冷漠的双眼睥睨着白雾朦胧的崖底,挺拔的背影带着一抹固执和决绝,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令他退步。
陆允时紧紧地俯瞰着脚下,白雾一片阻挡住往下看的视线,就像那些迷雾一样的线索令他停滞不前。
但,他从来不会退缩。
陆允时脚尖轻点,足尖的碎石掉落,顷刻便瞧不见影子。
他却淡淡道:“备绳,下崖。”
“大人,这里有条裂缝。”
一名死士扬声喊道,声音被山谷间的风削弱不少,只能依稀辨清。
陆允时两手抓绳,腰身紧绷地攀附在凸起的山壁上,透过朦胧的白雾,果然看见一个巨大的缝隙。
而那缝隙之中的景色,和山外截然不同!
只见原本巍峨高耸,只身拔起的翠枫岭,在山谷间竟然一分为二,中间的倒三角处裂开一个巨大的空洞。
中段的平地上树木丛生,苍翠欲滴,更令人惊奇的是旁边竟然有一供人行走的山道,就在陆允时一行人的下方不远处。
陆允时面色如常,心里却暗暗起了波澜。
这里,会有那人存在过的踪迹吗?
*
袅袅炊烟升起,任谁也想不到山缝之中,竟然会有一个不算小的村落。
陆允时执剑扫开石碑上的杂草,上面赫然写着:余家村。
男人手一顿,一时间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巧合。
忽然,一道苍老的声音横穿而来,“你、你们打哪儿来的!”
只见一个头戴草帽,身上挑着一旦木柴的老人,神色惊慌,待看到几人的佩剑时,更是吓得双腿打颤。
几十年前边疆遇侵,战乱不断,余家村就避世隐居在了这里,唯有十年前闹了一点动静,但很快那人销声匿迹。
数十年来平静祥和,可近来一个月,连着两拨人神不知鬼不觉闯入余家村。
而且看这穿着,和上一回闯进来的几个人如出一辙!
陆允时面覆寒霜,双眼直勾勾盯着面前满头大汗的老朽,忽然抬脚走了过去。
那老汉心下大骇,想到上回那为首的年轻男子,生得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却转手便杀了一个人。
鲜血洒了满地的绿茵。
“你们是哪里来的官家人,俺们只是个穷苦村子,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老汉出声哀求,眼看着就要双膝跪地,倏地一只大手扶住了他欲倒下的身子。
面如罗刹的男人,眼神冰冷,却听见他道:“当心。”
陆允时挥手示意身后的死士,一人上前扶住老者,沉声道:“这位老者误会了,我们此番前来,只是为了打听一些事情。”
“上回那人也是这么说,却杀了、杀了俺们村的人!”
上回、杀人......
陆允时眸光凌厉,心里清楚老者口中的人,就是顾淮。
那人一向都是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这回他让明鸢留在大理寺,除却查案之外,另一者便是让她守着余安,以免有人对她下手。
陆允时上前一步,将一袋沉甸甸的钱袋放入老者怀里,审视的眼光散发出威压,直叫人不敢直视。
“十年前,这里有没有凭空出现一名幼女,约莫七岁。”
握着手里的钱袋,老者瞪大了眼睛,山沟沟里待了一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
见这几人似乎真的不带杀心,老者便也逐渐放下心来,娓娓道出十年前的事情,只想快些让这几人离去。
“这十年前的事,你们算是问对人了,那回还是我带的路呢。”
“那年我家婆子得了骇病,山沟沟里的药草都在山上,采药的时候瞧见一个老头,身上背着一个女娃娃,两个人灰头土脸看不清样子,说是走投无路逃难来的,一来二去就引进了村子。”
“谁料,没出几日,那老头只留下几锭银子,连带着那个受伤的女娃娃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老者越说越惋惜,道当年他是如何顾着比重的婆子,又是如何照顾那女娃娃,送吃的送药。
却丝毫不曾注意到身旁的男人,已然变了一副模样。
陆允时在听到那几个字眼时,脑海一片空白,睿智敏捷的头脑此刻分崩离析,久久才敢相信心底浮上来的那个念头。
那人,真的没有葬身火海。
而是,被人救走,逃到了西域......
尘封多年的某处忽然迸发出火焰,浑身骨血都在沸腾叫嚣,十年的阴霾此刻尽数驱散。
巨大的喜悦与冲击,令陆允时禁不住踉跄,长剑随着手微微发着抖。
他猛地握住老者的肩膀,压抑着满腔的情绪,一字一句道:“后来,可有下落?”
心随着问话高高悬起。
下一瞬,又猛然狠狠地摔了下来。
“没有再见过了,不过那女娃伤得重,活不活得下来难说啊。”老者见男人浑身戾气,有些害怕。
陆允时垂下眸,即便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一丝一毫证明虞桉还活着的线索,足以支撑他满腔的希冀。
已达到此行目的,陆允时一行人抬脚离去。
忽然,某道纤瘦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陆允时猛地止住步子。
尘封多年的真相将他砸得有些慌神,如今冷静下来,最初见到那座石碑时的疑问,又冒了出来。
他转身望向挑起担子快要离开的老者,忽然问道:“余家村的人,近半年来可有人离开此地?”
闻声,老者一愣,“没有,俺们这里避世的人,躲都躲不及——”
话音戛然而止,那老者顿了顿,眼睛眯起,“有倒是有一个,不过那户人家不住在村子里,他们在下面的山谷里。”
“那户人家怪得很咧,就爷孙俩,也不跟俺们打交道,自己独住在山谷里十年。前些日子听村长说道,那老头死了,孙子也不见了,许是离开了吧。”
朦胧不清的帷幕,此时像是被人掀开了一角,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陆允时倏然皱眉:“你可知道,那家人的名讳?”
“老头子不知道,村里人叫他余老怪,他那小孙子,叫什么来着......”
“哦,叫余安!”
老者撇撇嘴,“那余老怪一把年纪了,不晓得哪里捞了个孙子,瘦瘦小小的跟个猴儿似的,还掖着藏着不让人瞧!”
轰隆一声,青天白日的天空猝然间阴云密布,天雷滚滚,老者连忙摆手进村去了。
“大人,我们可要回京?”
死士上前恭敬地出声询问,却见背脊挺直的男人恍若未闻,仅能瞧见的半张侧脸紧紧绷着,周身的气势直逼人心。
陆允时双目注视着前方的断崖,那是他们来时的路。
山崖上,虞桉逃亡西域后消失的地方,而在那崖下的山谷,住着一个叫余安的少年,还有一个死了不久的师父。
真的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吗。
陆允时猛地闭上了眼睛。
神色如常的面容之下,是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在得知虞桉还活着的时候,阴暗的角落重新照以光辉,那是得知惦念许久人还活着的喜悦,十年悔恨尚有一丝弥补机会的庆幸。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丝别的想法。
可当他听到余安就住在这里时,心上仿佛长出一根嗜血的藤蔓,一听到那人的名字,像是闻到了致命的香味,所有的思绪都在叫嚣。
少年的一颦一笑,不断浮现在脑海里,最后定格在那双璀璨莹亮的杏眸上。
掩在衣袖下的拳头不断蓄力收紧,凸起的青筋似乎在跟内力较劲,良久,拳头泄了力。
男人黝黑的眸底闪过无数挣扎,却终究还是在那浅浅的梨涡和软糯的语调中,败下阵来。
他无法不承认,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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