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悠神情平淡地收回目光,看了眼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讶然中又有些欲言又止的蒋郁仁,轻笑:“看来蒋医生还没有什么确切的结论。”
她拿着单子,面容平和,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平静,十分理解地问,“是需要单独跟家属再谈谈吗?”
“宋老师,没那么严重——”蒋郁仁反应极快,短暂的愕然怔愣后,脸上带了几分歉然的笑意,眼眶后头的桃花眼里浮出无奈,赶在陆山河之前出声,想劝劝宋悠。
“没关系,我回避一下。”宋悠不紧不慢地打断他的话,转身,冷淡地看了陆山河一眼,“你们谈。”
她绕开陆山河,面无波澜地走出屋,顺便礼貌性的将办公室的门也带上了。
走廊上几乎没什么人,宋悠脚步未停,直接往外走。
身后门锁拉动的声音响起。
陆山河跟在她身后从屋里走出来。
男人高大身影映在她身前,挡住光线。
他唇线绷直,目光沉暗,跟在她身后默了一瞬,伸手。
指节尚未触碰到她胳膊,宋悠仿佛有所察觉一般,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盯着他伸至半空的手,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一米开外,声音冷淡地提醒他:“请跟我保持一定距离。”
客气又冷漠的语气,没有讽刺,也没有不高兴,仿佛对着陌生人一般,突然一下冷淡下来,硬生生地刮得人心口抽痛。
陆山河手臂僵直,顿了一瞬,又落下,目光艰涩地看着她。
“宋悠——”男人声音喑滞地开口。
“我先回学校。”宋悠语气平平地接话,脸上看不出任何恼怒,客气交代,“你跟蒋医生好好谈,不用送我,我自己打车。”
言罢从他手里抽回片袋,装好所有检查单子,转身,头也不回地往楼梯口走。
直到出了医院大门,外面明媚阳光洒下来,照在脸上,宋悠才觉得浑身上下那股凉意散了些。
她绕出大门,将片袋垫在身下,静静地坐在人迹稀少的林荫道旁,面朝阳光,闭着眼睛,缓缓呼吸。
现在,此刻,她不想跟陆山河站在一起。
她需要冷静地、好好地想一想。
这种命运被攥在别人手里的荒谬感,让人很不舒服。
她觉得脊背发凉。
凉到坐在太阳底下她都觉得有些从心底溢出的寒颤。
从察觉到自己穿书时起,从来没有一刻,让她从心底生出了寒意跟后怕。
仿佛被人当头棒喝般,突然一下从朦胧的表象中醒了过来。
她穿的这个世界是本书,随手可翻,仅是供人打发时间的消遣小说。
但现在,这本小说的世界已经成了她的现实人生。
小说里那些字里行间从来没有提及或者模糊化的东西,在她这儿,都会成为具体的问题!
一旦身边人将她的变化认定为精神问题,并且付诸检验,那就是她避不开的困境跟危机!
精神有问题的豪门贵妇,不管在小说还是现实,都是禁忌。
这样的禁忌所会导致的结果,让人不寒而栗。
宋悠抬手挡开眼前的光线,睁开眼,透过指缝,看着氤氲出五彩光斑的太阳,神情分外冷静。
陆山河那句话说得很对,谈判桌上需要论的,不是感情,而是筹码!
从他一声不问地让蒋郁仁确认她精神状况时起,他们之间,就用不着讨论什么虚无缥缈的情感跟身体欲念了。
她现在要找的,是筹码。
剩下的,就是心平气和地谈判了。
利益互换,公平合理,用不着生气动怒,只需要足够冷静。
洒在掌心的阳光带了温度,照得手掌也一点一点地热起来。
感受到身体渐渐回暖,宋悠深吸一口气,理清思绪,平静起身,收好袋子,沿着林荫道往路边走。
远处树影中,男人身形寥落,滞涩目光透过树枝间隙落在她身上,远远看着她安静地坐在树下。
从她闭眼、睁眼,再到起身,男人唇线始终紧绷着,落在身侧的骨节紧了又紧,泛出冷白。
蒋郁仁站在他身边,眼里多了几分凝重,见宋悠走远了,才微蹙了眉头,转脸问陆山河:“宋老师最近,除了性情改变外,生活习惯有什么变化吗?”
陆山河侧脸线条冷硬,覆了层浓重阴霾,滞涩晦沉。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眼蒋郁仁,没有答话。
这副神色,怎么看着这么……
蒋郁仁叹了口气,大概猜出了结果,也不跟他计较,只肃着神色解释:“人在受到某些特定场景冲击的时候,性情是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但下意识的行为习惯不会。”
顿了顿,他伸手推起眼镜,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如果同时出现迥异且独立的认知模式跟行为模式,那就需要考虑精神方面的因素。”
看着身边人冷淡的反应,蒋郁仁严肃之外又生出了点儿无奈,有一说一:“作为一个医学从业者,从严谨的角度来说,精神方面的诊疗不是我的专长,目前也没有足够的诊断依据支持我下结论。但作为朋友——”
再次叹了口气,蒋郁仁非常认真地提醒,“我提醒你一句,多重人格的判定需要系统的诊断,宋老师的表现,明显不是第一次接触类似的诊问,她太敏锐了,之前很可能有过相似的诊疗记录……”
话音未落,陆山河突然转头,冷冷地盯着他。
蒋医生脾气稳定,被冷飕飕的盯了也不恼,只挑了挑眉,莫名其妙地打量着陆山河。
看了一阵,他突然生出点儿莫名其妙的古怪疑惑,桃花眼逐渐上挑,睇着陆山河,不怎么确定地问:“你跟宋老师——”
一句话没说完,身边男人寡淡着一张脸,浑身泛着冷气,直接走了,一个字也没多说。
脾气温和好说话的蒋医生:……
这两口子,不太对劲儿呀。
蒋医生若有所思,盯着陆山河的背影,越看眉头挑得越高,良久后,才颇有些头痛的摇着头叹了口气。
·
宋悠到学校的时候,刚好中午十一点。
办公室小陈老师跟龚老师都在。
见她进屋时脸色不怎么好,正在泡茶的龚老师忙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
被女朋友锻炼出绝佳眼力的小陈老师一眼就看出了宋悠平静面容下那点儿不同于以往的不对劲儿,赶紧劝:“宋老师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
宋悠接过热水,跟龚老师道了谢。
温热的水杯带着热气渗进身体里,心底蔓延的凉意也仿佛跟着淡了些。
她喝完半杯水,看着关切之意溢于言表的小陈老师,摇头笑:“我没事儿,就是早上在医院吹了点儿风,有点儿冷。”
“复查结果没事儿吧?”龚老师重新替她续了水,轻声问。
都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宋悠临时请了假,去向大家大概还是知道的,都晓得她上午去医院复查了。
“还好,身体恢复,没什么大碍了。”
宋悠神色如常,朝两人笑了笑,伸手接了龚老师递过来的杯子,握在手里顿了下,这才注意到不对。
青瓷釉杯,釉面细腻,颜色青得很正。
杯底是釉中彩的荷花,浸在热水后,栩栩如生,仿佛花瓣在随着水流轻淌。
杯型也很好看,像是荷叶蜿蜒的形状,一看就让人喜欢。
“您怎么拿了自己的杯子给我?”宋悠笑起来,忙要去倒了水洗干净。
这是新杯子,她没见龚老师用过,猜想应该是才拿过来的。
“这本来就是给你的。”龚老师忙拉住她,指着办公室那套茶桌上自己那只桃花杯,笑着解释,“我侄子,前几年接了个瓷窑,烧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卖也卖不好,年年亏。今年说是出了些新品,给我寄了几样过来。我看着倒像个样子,一想咱们办公室几个老师都喜欢杯子呀,小玩儿意儿什么的,所以一人给你们留了一样,正好用来喝茶。”
知道宋悠大致习惯,龚老师专门多说了一句,“这是你的,我刚拿热水烫过几遍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听龚老师说完原委,宋悠也没推却,捧着杯子,爱不释手地看了眼,真心实意地道谢,“多谢您,这杯子我很喜欢。”
好看的杯子,带着热意的水,让人原本微凉的心底也生出些温暖来。
离开了豪门贵妇这个标签,她还可以碰到很多人,做很多事。
钱也可以自己赚。
自由跟钱和男人比起来,她更愿意选前者。
龚老师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一分,送的礼物被人认可接受,也是一件高兴事儿,招呼宋悠跟小陈老师一起喝茶。
·
相比于老师们办公室的和谐温暖,陆氏集团大楼里,却像是突然浸了寒霜。
艾秘书余光瞥见陆山河从电梯口走下来,直觉不对,赶紧起身。
问好的话还没出口,自家老板已经冷飕飕地从她面前走过,带出了一屋子的寒风冷气。
艾秘书被冻得一脸哆嗦,心有余悸地瞟了眼紧闭的办公室大门。
这方圆百米都能冻成冰的架势,出大事儿了?
艾秘书默默调高警戒线,从一级改为特级,全神戒备的同时,又有点儿纳闷。
昨天还好好的呀,虽然老板那张脸看着还是一样的冷,但跟老板娘坐一块儿,那就是阳春月。
正疑惑呢,电梯间重新打开,战投部老总付良付总匆匆走出来,原本已经路过艾秘书的工位,走了两步,又停下,倒回来,往办公室看了眼,握着手轻咳了一声,问艾秘书:“陆总今天?”
艾秘书心领神会,轻呼一口气,压低声音,友情提示:“大雪封山。”
付总张了张口,跟艾秘书对视两眼,同样轻吸一口气,肃了神色,拿着文件夹,大步流星走近办公室,敲门进去。
陆山河站在落地窗前,明明整个人都拢在阳光下,背影却分外冷暗,远远的都透着让人心悸的沉寒。
付总硬着头皮走过去,言简意赅地汇报情况:“陆总,跟ars基金的合作方案已经敲定了,第一笔资金下周就从集团境外子公司汇过去,用于入股环星科技。”
顿了顿声,付总迟疑地看自家老板一眼,“鼎辉那个项目,说是要放出来,恒宇应该有意入股……”
恒宇是谢家的公司,鼎辉那个智慧城市的项目,谢家要接盘,那他们陆氏跟ars基金的合作,就算是跟谢家对上了。
环星科技那边,区域性人工智能的开发已进入场景测试阶段,不出意外,下半年就能出结果。
陆山河背对付良而站,声音沉冷,语气冷淡,头也不回地定了调:“竞标,不接盘。”
付总听明白了,点头:“我亲自去。”
商场上,虚虚实实,总能吸引一些人的眼光。
鼎辉那个项目,恒宇接了正好,资金流被耗着,对陆氏才更有利。
环星科技入股一旦成功,智慧城市的项目,恒宇就得求着陆氏才行!
两句话汇报完工作,得了明确指示,付总非常干脆地拿着文件夹走过总裁办公室,一刻也没多耽搁。
办公室的门再次阖上。
落地窗前,男人身形冷硬,目光沉沉地落在窗外。
玻璃窗上模糊地倒映着人的影子,没有系领带。
昨天,领带跟袖扣都是宋悠帮他解的。
她从车祸后就开始不一样。
对于她跟季时的照片,她说了抱歉。
她主动触碰他,亲近他,喜欢他,轻柔得让人心颤地迁就他,挑动他。
她在他面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表达着她的喜好。
但从蒋郁仁办公室出来后,她看他的眼神,冷漠疏离,没有一丝情感,语气生硬得让人五脏六腑都开始抽痛。
寂静中,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蒋郁仁的电话。
陆山河偏头扫了眼撂在玻璃案几上的手机,沉暗目光顿了一瞬,接通。
电话那头,蒋郁仁声音严肃,直截了当说重点:“我大学导师下周要来邺城,他是国内精神科方面的权威,我可以跟他约个时间。宋老师的情况,如果确诊,最好提前干预。”
“不用。”陆山河五官轮廓浸在光影里,原本冷硬的线条此刻显得有些朦胧。
他语气冷淡地打断蒋郁仁的话,声音没什么起伏,但态度却明明白白。
蒋医生无言以对,默了下,试图讲道理:“及时干预对治疗和缓解多重……”
“蒋郁仁。”陆山河声音沉沉,提醒他,“宋悠的情况,我不希望有第四个人知道。”
挂完电话,静默地站了片刻,男人低头看了眼袖口,抬手,缓缓解开袖扣,挽了袖子,突然转身走出办公室。
原本压抑在四肢百骸中的钝痛仿佛一下子蔓延开来,一刻不停地往人心口上撞,无声无息地催促着人的脚步。
没有什么好干预的。
主动碰他的人是她,亲近他埋怨他纵容他靠近的人是她,跟他坦然相对的人是她,毫不掩饰地说喜欢的也是她。
让他心动难抑的是站在他面前会主动碰他的宋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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