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林霰靠在山壁上,不规则的石头硌着他的肩膀。
他稍微动了一下,蜷缩的姿态让所有潮湿水汽都拢在一起,很冷,连呼吸都在颤抖。
“将军方才不是想杀了我吗,为什么要救我?”
霍松声也往后靠着,他确实想杀了林霰,可杀手袭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是带林霰走。霍松声将这种反应归结为不甘心,林霰骗了他这么多回,一件事都没交代清楚,怎么能这样死掉?
“我又救了你一次,你还要跟我清算吗?”霍松声说,“你再说一次‘各取所需’,我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嗯,这次算我欠将军的。”林霰咳嗽两声,不太舒服地皱着眉,“将军想问什么便问吧。”
霍松声侧目过来:“可以问几个问题?”
林霰抬起眼:“什么?”
霍松声说:“你一条命值几个问题,别我问了,你又说谎来骗我。”
林霰既然要和霍松声算清楚,那霍松声也要他的明码标价,利用关系就是这样,不谈人情,实打实都是到手的价值。
林霰似乎是疲于应付,他闭上眼睛:“将军问吧,够数了我会停下。”
他这么说霍松声便不客气了:“先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林霰给出自己的诚意:“昨日你与方玉华在雅间用膳,我就在你隔壁。”
“你在隔壁?”霍松声猜想果然没错,“宸王约你见面?”
林霰点了点头。
昨天林霰从侯府出来便去了飞仙楼,宸王就约他在那里。
宸王赵珩是当朝三皇子,也是现今与大公主争夺皇权的最大对手。
除去仅听皇帝命令的东厂不说,朝中大公主与宸王几乎是分庭抗礼。虽然大公主背后有内阁撑腰,看似独揽大权,可是从都察院到刑部再到大理寺,处处有宸王扶持的人。
皇上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却默许这种存在,是一种制衡,也是限制。
与大公主相比,皇上对宸王的重视要稍弱一点。
大公主在朝中耀武扬威惯了,想要拔出林霰这个眼中钉就要设法杀了他,宸王似乎要更高明一些,没有动手的机会,便将林霰约出来,想要拉拢他。
先不说林霰这个人有几分才能,皇上看重他,这份恩典要么为他带来杀身之祸,要么成为别人攀附的工具。
与其树敌,不如化敌为友。
这是河长明给赵珩出的主意。
那一顿饭吃的还算平静,赵珩几番试探,林霰回答的滴水不漏。
林霰对赵珩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仿佛不知道赵珩曾派人来杀他一样。同样的,他也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没有言明自己要和宸王站在一起。
饭吃到最后,赵珩明里暗里谈起宫中局势,说起霍松声,林霰始终冷淡的表情才起了一些变化。
赵珩说:“听闻先生一直住在南林侯府?”
林霰应道:“来都途中偶遇霍将军,聊得多了有几分投缘,这两日便要离开了,久住侯府,多少不合规矩。”
“自从南林侯离开长陵,松声北上,南林侯府已经空置许久了,先生去做客,倒也给侯府添点人气。只不过……”赵珩顿了一顿,“您是聪明人,朝中势力分布想必不用本王多言,和南林侯府走得太近未必是好事,松声手握漠北十万兵权,那可是不臣之心的源头,先生,小心啊。”
林霰眨眼间挥散一些笑意,他淡淡问道:“王爷以为我为什么与霍小侯爷走得这么近呢?”
南林侯府昔日权倾朝野,如今手握重兵却形如被皇上放逐,林霰和霍松声走得近还能有什么原因,自然是想要给霍松声的十万兵马换个主人。
见赵珩不说话,林霰端起桌上茶壶给赵珩添了一杯水,不紧不慢道:“既然王爷提起霍家,那我也想问问王爷,您可曾想过,皇上为什么肯放权给大公主?内阁是大历文官集团的主心骨,首辅更是只手遮天,皇上此举就不怕权力失控吗?”
大约就是从靖北军出事那年开始,原本分散在大历朝四方将领手中的兵权一点点收归皇室,当时的内阁首辅还不是如今这位,而是前朝首辅、也就是霍松声爷爷的得意门生。后来他丁忧返乡,三年后,在回长陵的路上意外坠马,此后身体就大不好了,又过一年便辞官养老去了。
赵渊在大权收回之后,并没有全部攥在手中。他将整个朝廷全部清洗一遍,换掉了大半官员。将内阁交给了五皇子赵珏,督察院交给了赵珩。
当时赵安邈还没有如今的气焰,她与赵珏一母同胞,但她远比兄长来的聪明且沉得住气。当时赵珏酒后失言冲撞皇上,之后又在禁闭期与后妃搅在一起,东窗事发后非但没有悔过,反而将所有牵连者通通杀死封口。他若杀的都是宫女太监,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就过去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
可他还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赵渊亲弟弟伯阳侯的儿子。
伯阳侯一生无欲无求,是赵渊所有兄弟中最安分老实的一个。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却被赵珏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了,能不闹吗?
当年这个案子是赵珩审的,为了安抚伯阳侯,在得到赵渊的默许后,直接将赵珏发往封地,非诏不得入宫。
赵珏从这个地方开始,慢慢退出权力中心,而赵安邈逐渐取代他的位置。也是从这时开始,赵珩正式代表督察院和大理寺,掌管大历所有刑、法的制定与执行,并督察百官,与赵安邈代表的内阁权力集团互相牵制。
赵珩沉吟道:“因为安邈是个女子。”
“不错。”林霰将倒满茶的杯子推到宸王面前,“因为大公主是女子,无论皇上给她多少权力,只要她不出嫁就不会失控。也因为大公主是女子,皇上可以找任何理由,轻易收回大公主手中的权力。所以大公主虽然坐拥内阁与翰林,还得首辅出谋划策,实则皆是空中楼阁,禁不起半点风浪。”
赵珩点点头,很快被林霰牵着鼻子跑:“言之有理。”
“大公主年纪不小了,她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她的婚事也绝不可能不与利益挂钩。”林霰轻轻吹了吹漂浮在杯面上嫩绿的茶叶,“所以她比王爷心急,一旦开始选亲,也就到了皇上放弃她的时候了。因此她一定会在那之前,想尽一切办法推动皇上立储。”
赵珩说:“前朝曾有女子称帝的先例,最终因大权旁落导致江山改姓。若依先生所言,父皇不可能会将皇位传给安邈。”
“若是江山仍在‘赵氏’手中呢?”
“怎么能在赵氏手中?总不能让我娶安邈吧!”
“王爷自然不行。”林霰呷一口热茶,“放眼整个长陵,谁既容易控制,又是赵氏中人呢?”
赵珩呼吸一滞,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霍松声!”
霍家三代忠良,到霍松声这里更是对皇室忠心耿耿。南林侯府日渐衰微,霍松声的母亲是赵渊的亲妹妹,即便他手中还有靖北兵马,但只要回讫一日不退离溯望原,霍松声便要守一日边塞。
老皇帝多年来对待回讫始终采用和谈与和亲政策,惹得回讫越发猖狂,与其说是养虎,不如说是借此牵制霍松声。他允许霍松声去漠北,应允他恢复靖北军的建制与番号,都是为了让霍松声死心塌地的待在溯望原。
如此一来,霍家朝中无人,靖北那十万兵马永远无法穿过漠阳关,即便霍松声娶了赵安邈,赵氏的权力仍在赵氏手中。
“即便这次霍小侯爷没有私自返回长陵,最迟明年开春,皇上也会召他回来,商议他与大公主的婚事。”林霰放下杯子,未饮尽的茶水在杯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所以,若想让皇上弃用大公主,第一,不可让她与霍小侯爷成婚;第二,要让她失信于御前。”
赵珩追问道:“怎样才能让皇上对她失去信任?”
“很简单,看皇上最在意的是什么。”林霰幽幽地说,“皇上这些年来,看似一直在分权,看似不顾漠北战事,实则一条线都没有松过。皇上最怕大权旁落,还怕手中的线脱离掌控。要让皇上看到那根他控制不住的线,威胁越大越好。”
赵珩看着林霰,安静半晌。
这人非常聪明,而且极其擅长蛊惑人心,就方才的对话,赵珩几乎就要相信林霰说那么多是要帮他铲除大公主。可林霰根本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一直在用话术引导,想借赵珩的手拿下赵安邈!
赵珩险些落入林霰的陷进,不禁冷了眸色,笑了笑,说道:“所以先生说了这么多,您在这其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
林霰眉头一挑,仿佛就在等赵珩这一句:“我啊,当然是在等王爷帮我铲除异己,好在朝中站稳脚跟了。”
至此,赵珩才体会到林霰的高明之处。
这个人根本不在乎赵珩信不信他,更不惧怕被赵珩看穿,他大大方方将自己的图谋告诉赵珩,不是站队,而是想让赵珩知道,想要铲除赵安邈面前就只有这一条路,除非赵珩对王位没有野心。
林霰讲完最后这句,赵珩一点都不想杀他了,取而代之的是想要得到他。
林霰是个聪明又危险的人,赵珩确信,他有足够的能力助他登上王位。
·
风将树影吹动,打在林霰脸上,显得忽明忽暗。
“你这样说,就不怕赵珩杀了你?”
林霰说道:“他有一百种方式杀了我,但若想得到王位,就只有借助我一种方式。”
“先生手段果然高明。”霍松声笑道,“起码在你真正威胁到宸王的地位之前,他是不会动你了。大公主的眼线遍布长陵,她今日坐不住,恐怕也是担心你会和宸王站在一起。”
林霰没出声。
霍松声停了一会儿,问道:“那根线就是清欢阁?”
“准确地说是回讫。”林霰答道,“皇上并非真心放纵回讫,十年前那场败仗让皇上真正认识到回讫的实力,对于这匹北方的狼,皇上始终忌惮并视之为心头大患。所以,皇上可以不管清欢阁,也可以不管踏春楼,甚至不管杜隐丞在船上捞了多少油水,他不可能不管大公主想要打通回讫的那条线,这是条不可触碰的红线,大公主只要碰了,这局就彻底输了。”
霍松声看着林霰,觉得他心思深得可怖,竟将皇上的想法摸得一清二楚。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好像无论如何掩藏都是透明的,而你根本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的底在哪里。
“先生不愧是宸王和大公主恨不得除之后快之人。”霍松声往后一靠,“这般才智,连我都想收入囊中了。”
林霰微微一顿,继而说:“可惜将军无意朝堂之争,否则林某定效犬马之劳。”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