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犬马之劳便算了。”霍松声勾着唇角,视线低低自林霰嘴唇上扫过,“先生体弱,本将不舍先生劳累。”
这随口就来的浑话与长陵城中的纨绔学了个十成十,林霰并不搭理,接着说道:“正如将军所见,长陵城中有一座地下‘春城’。不止长陵,遂州、兖州、昆州、江南五地、北域十城,所有这些地方都建有‘飞仙楼’与‘清欢阁’。
与长陵和遂州一样,表面上,各地的‘飞仙楼’作为宴请宾客的酒楼,‘清欢阁’是汇集声色的青楼。暗地里,飞仙楼作为桥梁,联通大历各个州府,而每一座清欢阁地下都有一座完全复刻的楼阁,用作猎物的买卖和交易。”
长陵、遂州等地是大历人口最多的几座州府,同时也是最繁华的几座。而江南五城连接南方水域,北域十城更是地处大历边界,与周边各国接壤。
这样一看,清欢阁的势力范围几乎辐射了大历中部、北部与南部。
林霰说:“一般来说,经常行走在飞仙楼的人被称作‘猎手’。起初只有杜隐丞、秦师礼等人才能做猎手,后来他们不愿亲身涉险,也不满足于长陵、遂州,便逐渐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发展新的猎手。
大多数猎手都曾经是清欢阁的客人,从客人转做猎手有两个好处,第一,他们更了解恩客的心思,所选猎物也更能卖的上价;第二,他们更清楚交易的危险性,因此更加谨慎小心。
随着人数扩充,飞仙楼的猎手们被严格分为三个等级。他们在外有得体的身份,最好还有一定的人脉,这些人官宦商贾居多,商人提供资金,官宦保驾护航。如方玉华是三个月前刚晋升的一级猎手,一级猎手直接向杜隐丞汇报,可以自由出入清欢阁,像方玉华这样的一级猎手全大历共有十八人。
“‘羊’是猎物的代号,为了掩人耳目,猎手通常会用‘羊’来指代猎物,而寻找‘羊’的动作,被他们称为‘狩猎’。在飞仙楼活动的基本上是一级猎手,从二级猎手开始便需要在城中奔走,他们最爱去城郊或州县村庄,那里的人几乎没读过书,并且家中困难,对于危险的辨识度极低,更容易得手,还不易引起怀疑。
至于三级猎手,他们是各个州府的联络人,负责运送各地的猎物,确保猎物安全抵达清欢阁。三级猎手是风险最大的一层,将军在船上见到的那些伪装成船员的暗卫是三级猎手的手下,听从三级猎手的指令行事。”
霍松声皱眉道:“可是有一点说不通。”
“将军请讲。”
“我虽然不知道这些猎手每年往大历各地的清欢阁送多少猎物,但这么多年应当也不下百人。百来个年轻男女不见踪影,他们的家人亲眷就没有一点反应吗?”
林霰说道:“这里要分几种情况:其一,像我刚才提到的,二级猎手多往乡野村镇寻找猎物,这些地方的人说白了比较好骗,只消编造一个去长陵做工赚钱的幌子,便能吸引众多年轻人争相前往。再者,村野之地,女子不如男子值钱,即便几年杳无音讯,也只当丢了便丢了,真正上心的亲眷少之又少。将军在满江上撞见的那批猎物,应当就是这么来的。
其二是像李暮锦这样的姑娘,她们大多自幼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没有什么分辨能力,也容易轻信他人。一级猎手会在取得她们信任后下手,先用迷药将其迷昏,再秘密转入清欢阁。为防猎物中途醒来,清欢阁还有一个规矩,凡是下到地下三层,猎手在进入清欢阁前必须再给猎物下一味药,叫做‘春日宴’。”
提起这三个字,霍松声敏感地抬起眼。
林霰察觉到霍松声的目光,反而垂下眼睛:“春日宴其实不必刻意给猎物服用,清欢阁地下三层的大厅之中……那些因为春日宴而丧失神智的人,他们流下的每一滴汗、每呼出的一口气息,都是春日宴。”
霍松声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他喉结滚动,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而无论是猎手,还是在清欢阁把守的暗卫,他们会提前服下春日宴的解药,因此春日宴对他们不起作用。所以即便将军足够警觉,没有服下方玉华下的迷药,只要你入了地下三层,这春日宴都是免不了要受的。”
霍松声又想起那夜所见之景,实在污秽不堪,而他险些成为那些人里的一员……
林霰似乎看穿了霍松声的想法,说道:“将军倒不必担心,大厅里的人是清欢阁的弃子,换句话说,就是已经被客人玩腻的,卖不上价钱的人。像将军这般,他们是舍不得送去那里糟践的。”
霍松声面朝着洞口方向吸了口气,心说,你说这些就是在糟践我。
林霰说:“第一次送去清欢阁的猎物,都会被明码标价,有确定的买家。买家一旦选定猎物,少则半月,多则一年,他们会将猎物带回府上。若是猎物死了或残了,买家需要再给清欢阁一笔钱,算作赔偿。若猎物被玩腻了,送回清欢阁,清欢阁首先会再替他们寻找买家,如果卖不出去,此时会给猎物们一个选择,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下。
愿意的人会被送去楼上,接客也好,洒扫也好,终身不得离开清欢阁。而那些反骨未消,抵死不从的,便会被拉去地下三层的大厅里,给他们连服七日春日宴,彻底摧毁他们的神智。七日之后,或痴或傻,弃之街头,也不怕他们会说出清欢阁的秘密。”
若按林霰所言,猎物选择留下,终身会被清欢阁的人监视,若不肯留,更是连神智也保不全。这样缜密的安排之下,应当绝无可能有漏网之鱼,那李暮锦是怎样逃出生天,脱离清欢阁的掌控的?
“听你这么说,我倒觉得燕康的行为更诡异了。即便不要李暮锦的命,他也完全可以用春日宴让李暮锦永远闭嘴,而不是留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在世上。我不认为仅仅是出于愧疚,他就能放弃这么多年拥有的一切。”霍松声忽然看向林霰,“该不会这也是你们编来骗我的吧?”
林霰缓缓摇头:“李暮锦的事是真的,而且我怀疑燕康就是她的恩客。”
霍松声蓦地顿住。
林霰咳了几声:“他一定是在李暮锦身上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不顾清欢阁的规矩,执意放她离开。能让燕康这样的人悬崖勒马,真相未必是常人所能接受的。”
霍松声侧过身体,手搭在盘起的腿上:“所以你知道真相吗?”
林霰摇了摇头:“我遇到李暮锦的时间不长,对她的父母和燕康都没有过多了解。”
霍松声转着手上戒指,笑了笑:“你认识李暮锦时间不长,但对清欢阁却了如指掌,想必费了不少心吧。”
林霰不置可否。
霍松声往前凑了一点:“哎,病秧子。”
林霰沉默地转向他。
“你背后还有多少人啊?”霍松声问道,“查的这么清楚,时间、人力,光靠你一个人不够吧。那天我碰到的那个人,谢什么来着,他是什么来头啊?”
林霰伸出手,抵着霍松声的脑门,轻轻把他推开了:“这些与将军无关。”
霍松声退了回去,觉得林霰的手很冰,摸在他脸上很凉。
“像李暮锦这样,父母在民间有一定地位,一旦失踪,父母一定会去报官。”霍松声将话题拉了回去,“地下春城存在日久,至今未在大历听闻一点风声,想来是官府势力发挥了作用,燕康这样的角色应当大有人在。”
林霰说道:“官商相护,这么多年不露其踪,他们行事小心是一方面,上面封锁消息是另一方面。”
林霰的衣服被霍松声压了一角,他轻轻拽出来,按在掌心里捋平整。
霍松声看着他的动作,目光辗转又移到他脸上:“你手上这些证据确实关键,但加在一起顶多只能带走一个杜隐丞,运气好点或许能借着燕康打击下内阁,至于大公主,你到现在可是只字未提啊。”
堂堂大历公主,坐拥他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权力和荣柄,仅仅因为她跟内阁走得近,就说地下春城一事是她一手操纵,太扯了。
林霰既然笃定赵安邈和地下春城有关,指明她暗通回讫,一定是手上握有更直接的证据。
可林霰似乎并不打算将这些对霍松声和盘托出,他动了动蜷缩至僵硬的腿,不轻不重捏起了自己的小腿肚,垂首时长发散在肩头:“我的命没那么值钱,将军,想要知道更多要拿等价的东西来换。”
霍松声挑起眉:“比如说?”
林霰手上用力:“将军自己想吧。”
“那问问你究竟怎么认出我的总行吧?”霍松声笑了笑,“我听闻司南鉴出了个姓河的活神仙,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会卜卦算卦预知将来吉凶祸福。”
林霰说:“将军人在漠北,消息倒很灵通。”
“我是想说,你难道比活神仙还灵么,掐指一算就能认出我来?”
“我没那个本事。”
霍松声手撑在膝头,探出一点身子:“那是什么?”
林霰的视线往下一落,昏暗光线里,所有的一切都很模糊,除了霍松声的眼睛。
霍松声按住他不停在动的手:“是什么?”
林霰停了片刻,将手抽了出来,点了点自己眼尾的地方:“这里。”
霍松声的目光不由自主被林霰的眼睛吸引过去。
“你说什么?”
林霰看着霍松声,说道:“眼睛不会骗人,所以我认出了将军。”
霍松声和林霰对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似乎在林霰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期待。可那份闪念太快了,以至于霍松声没有来得及捕捉便被林霰眨眼的动作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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