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风吹透身体,身上仿佛豁了一个口子。
霍松声用力揉起了脸,侧面的皮肤被粗糙的手指揉出一片红。
怔了片刻,遮掩什么般,他极其僵硬的将手放在后颈上,努力找回话题,“我问过城防司的人,李同光做事认真,为人老实,经常打抱不平,还因此留下残疾。当年他主动向上级申请离开长陵,城防司的人都以为他是忍受不了周围的闲言碎语,但我认为有些蹊跷,因为就在他调去遂州几个月后,燕康也调去了遂州。
据李暮锦所言,她从小到大李同光都将她看管得很严,几乎很少出门,更不与男子接触。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珍视女儿,又爱打抱不平的父亲,却在女儿受欺负之后选择逃避,我总觉得说不通。”
林霰将霍松声的不自在看在眼里,但没有拆穿,而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确实蹊跷。”
霍松声谈及正事反倒放松起来:“李同光对李暮锦不像是严加看管,更像是一种保护,或者说是防着她遇上什么人。”
林霰表现得很淡然:“那将军以为,李同光是在防谁?”
霍松声设身处地想了一番:“李同光身有残疾,对于他来说,此生最大的奢望是拥有自己的孩子。可如果有一天,他意外有了一个孩子,并且视若珍宝。那么他千防万防,最害怕的是这个孩子的亲生父母找过来,带走孩子。”
风呼呼地吹,霍松声打了个寒战,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霍松声说:“所以他要离开长陵,远离这个孩子的亲生父母。还对孩子严加看管,杜绝孩子和亲生父母见面的可能。但他不为受辱的女儿伸冤,不是怕得罪高官,更不是害怕女儿被认出,而是不希望女儿受到二次伤害。”
林霰轻轻叹了一口气,听见霍松声掷地有声下了结论:“燕康是李暮锦的亲生父亲,也是那个欺辱她的暴徒。”
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燕康在第二天没有将李暮锦交给踏春楼,而是冒着风险放她离开。为什么李暮锦几次找上门来,他都选择避而不见。
没有什么比这种事更恶心荒谬的了,燕康作为踏春楼的“猎手”,猎艳无数,诱/拐欺辱过多少无辜的人,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下手的对象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将李暮锦视为“猎物”,视作交易的物品,明码标价,挂在踏春楼售卖。他将女性的身体踩在脚下,将他人的自尊与人格视作无物,以此种方式寻欢作乐、肆意敛财,迷失在□□与金钱的陷阱中,自认为万无一失。
不成想,报应不爽。
燕康无论以哪种姿态认出了李暮锦,从他后面的行为来看,燕康内心必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会发疯,会恼怒、会痛恨,会认为自己遭了报应。
“后来我调查过,李暮锦是燕康最后一个猎物。”林霰说道,“自那以后,他不再触及踏春楼的一切交易,想必夜不能寐,悔不当初。”
霍松声冷笑一声:“后悔有个屁用,被他祸害的那些姑娘,有多少不堪屈辱选择自尽,又有多少能夜夜安枕?燕康和搞出踏春楼的那些人,都该被千刀万剐。”
“嗯。”林霰应道,“他们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所以你确实早知道燕康和李暮锦的关系,但是一直没告诉她,是么?”
林霰甩开宽大的袖子,缓缓站了起来:“一个父亲想要保护女儿的心很珍贵,我不愿毁掉它。”
或许李同光最初用不让李暮锦与外界接触的方式,来杜绝她和燕康相认的可能,这种做法有些偏激,但燕康二十年前抛妻弃子,连女儿还活着都不知道,早就丧失了成为李暮锦父亲的权利。这二十年来,李同光对李暮锦的爱护是真,珍视是真。对于李暮锦来说,李同光才是她朝夕相伴,共同生活多年的父亲,若是被她知晓真相,只怕不死也会疯。
霍松声仰起头,视线里是林霰瘦削的下颌线:“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决定利用我去揭开踏春楼的秘密的?我们俩碰上实属偶然,靖北军都没几个知道我已经离开漠北,你一开始的计划里没有我吧?”
林霰顿了一顿,应道:“嗯,遂州城外偶遇将军,临时改了计划。遂州被燕康渗透极深,恰逢樊熹调任遂州知府,新官上任,原本这是我送樊知府的贺礼。”
“先生还真是擅长物尽其用,确实,一个皇亲国戚,怎么也比受累调任的知府好用得多。”
林霰没有回应这句。
霍松声也站了起来:“我好奇的是,你到底在长陵安插了多少眼线,是不是朝中每位官员你都了如指掌?”
“也不尽然。”林霰锋利的颌骨在面对霍松声时似乎会平一些,“比如霍将军,我知之甚少。”
霍松声狐疑地看着他。
“实话。”林霰说道。
霍松声弯腰将碗捡起,到底没说什么,他提步迈入厨房,接了水将碗洗了。
林霰背对着他,抬起头,喉结突起的非常明显。
“将军征战沙场,想必早已看淡生死。既然是讨厌的人,将军不必一直放在心上。”
霍松声湿着手,井里打的水冷的像冰,他手指通红,用力捏着碗沿,仿佛在对林霰的玲珑心表示抗议。
“将军,其实我也有一位故人。”
林霰摊开手掌,缓缓递到夜幕之中。
他看着天,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
如果有星月,此刻他便能接一捧月光。
可惜了,林霰缩起指尖。
“比将军幸运,我那位故人尚在人世。”林霰说道,“我没想过再见他,可若是碰上了,我又想亲眼看一看他过得好不好。”
霍松声把洗干净的碗放在架子上沥水,抽出布巾擦手,耐着性子问:“那你碰上过吗?”
林霰眼底的雾色涌动一下:“碰上了。”
“他过得好吗?”
“他长大了,脾气也不如从前好。”林霰将手放下,右手手腕不受控制地跳痛起来,“所以我觉得,这些年……他或许并没有过得很好。”
霍松声扯起嘴角:“能让先生挂念的人,我还真挺好奇长什么样子。”
林霰摇了摇头:“说远了。”
霍松声微妙地看了林霰一眼,发觉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谈起自己的事。
夜色深了,霍松声没打算在阁王寺过夜,林霰送他出门。
刚出院子便碰上了念经堂的师傅,他望月念经,像是在等人。
霍松声打了个招呼,和尚转过身来,说道:“施主,贫僧等候多时。”
“等我?”霍松声对出家人很是客气,“师傅有事吗?”
和尚手上挂着一串手持,他将手持卸下来,交到霍松声手上:“施主供了十年香火,小小佛礼,保佑施主平安。”
手持用珠子串起,上面一半是白色寿山石,下面一半是红色朱砂,珠串底下是青红相接的穗子,系一颗平安扣,还绑了一片青蓝色的雀羽,非常漂亮。
霍松声收下了,双手合十表示感谢。
和尚只为送这串手持,送到人便离去。
霍松声迎着光看了看,寿山石透亮,朱砂血红,护佑平安,听上去寓意不错。
霍松声把手持往林霰身上一丢:“送你了。”
林霰慌忙接住,觉得不妥:“这是将军的功德……”
“什么功德不功德的,我问心无愧就行了。”霍松声说,“你拿着吧,我带兵打仗不便挂这些漂亮玩意儿。”
林霰伸出手去:“压在枕间也是好的。”
“不用了。”霍松声推了林霰一下,“保佑保佑你吧,我的事儿办完之前,你可不许死。”
林霰推诿不过,只好先收起来:“我先替将军保管。”
霍松声随便他,见林霰将手持挂在苍白手背上,红的青的白的,煞是好看。
霍松声笑了声:“行了,给你了就是你的。时候不早,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下山了。”
霍松声回到侯府,他家门口盯梢的细作已经全部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家仆。
进入正厅,一个身着劲装的男子候在那里。来人见到霍松声,急忙出门相迎,佩刀在腰间晃了两下,被主人用力按住。
“将军!”殷涧雷行了个极其恭敬的军礼,其样貌精悍,体格健壮,一副铁骨铮铮的硬汉模样,却在抬眼时红了一圈眼睛。
霍松声步履不停,搭着殷涧雷的手臂免了他的礼,当肩一搂,用力拍在他后背上:“雷子,我爹娘都还好吗?”
殷涧雷是侯府旧部,其父曾是南林侯霍城的副将。殷涧雷自幼在军营长大,早年西南战事未平之时,他常随父亲上阵杀敌,立下不少军功。后来战事平定,南林侯解甲返乡之前,将手中兵权尽数交归皇室,唯独留下了殷氏父子这一支军。
其实他们原本也该重新整编纳入新军部队的,但殷氏自弃军衔,放弃军功,誓死效忠老侯爷。从那时起,他们连府兵也不算,以家仆的身份随霍城回了南林。
直到前日,霍松声出宫后,飞书一封送抵南林,这才多久,殷涧雷便带着手下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将军放心,老侯爷和夫人一切都好。”
霍松声与父母三年没见了,上次还是他从长陵回漠北的路上,绕道去南林看望,那次也只停留两日便匆匆离去。
听殷涧雷这样说,霍松声便放了心。自古忠孝难两全,他选择留在漠北,守护溯望原,无可避免要舍弃对父母的孝义。霍松声时常困顿于此,深感愧疚。
霍松声捏着殷涧雷的肩膀,安心地笑了笑:“有你和殷叔在我爹身边,真的让我放心不少。”
殷涧雷说:“将军在前保家卫国,我们能做的就是侍奉好侯爷,为将军分忧。前日收到将军来信,侯爷命我速速赶赴长陵,知道将军身边无人。”
南林侯府这些年来之所以逐渐从皇室淡出,正是因为低调。手中不留兵马,家中没有府兵,如此种种皆是在告诉皇帝,南林侯无意于军权,不参与党争。
也因如此,皇上才放心让霍松声去漠北,准许他重新征兵。
霍松声秘密返回长陵自然不会带太多人手,春信被他使唤来去,家中没有一兵一卒,连门口一波又一波的耳目都无法清理,行动多有掣肘,有殷涧雷在便好了许多。
“雷子,你赶路辛苦,先去休息吧,明日帮我查两个人。”
第二天一早,霍松声刚见完殷涧雷,便收到了皇帝口谕,请他三日后前往司南鉴观星祈福。
霍松声接了令,抬头看一看天,乌云散去,微弱的光芒透过稀薄的云层落了下来。
司南鉴主有观天象之职,河长明能预测将来几日是晴是雨不足为奇,奇的是那些流传到漠北的命理之说。
霍松声觉得观星那日定有事要发生。
他接完令便收拾一下去了公主府,赵韵书带着时韫已经起来了,师傅正在教时韫上早课。
霍松声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小声和赵韵书嘀咕:“看时韫念书挺有几分大哥当年的样子,日后肯定有出息。”
赵韵书不求时韫有什么大出息,健康平安就好。
“等时韫长大了,若他想做将军,就去做,若想入朝便去考功名,若是想做个普通人,我只求他有居所,能吃饱饭,身边有人陪。”
只是时韫作为逆臣与大公主的独子,此生注定不会平凡。皇上之所以要将他们送去回讫,除了赵安邈的驱策之外,其实还有一层,时韫的身份对赵渊来说终究是刺,他只是现在年龄尚小,等他再大一点,是否能接受父亲与爷爷的逆贼身份?如果无法接受,他是要追查,还是要造反?皇上不会允许皇城中留有这么一个隐患。
皇室之中的利害关系太过复杂,霍松声长叹一口气:“做普通人也好,平平安安过一生,剩下的就由我们来背负吧。”
霍松声陪赵韵书和时韫用过午饭才走,临走前,他要走了赵韵书之前收到的字条。
纸条上的字体工整秀气,霍松声揣着那纸上了阁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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