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长陵城防司。
霍松声找到时任城防司司长,全大历城防营的官兵都会被总部记录在册,他本意是想查阅李暮锦的父亲李同光的案册,谁知刚一报姓名,城防司司长竟认得他。
城防司司长说道:“同光啊,我们城防司的老人了,二十年前调去遂州,如今应当已经退离。小侯爷,若不在长陵任职,我们只有名录,没有在职案册。若您要调阅,我现在便去给遂州城防营传信。”
“不用了。”霍松声说,“你方才说,李同光是从长陵调任遂州的?”
“对,他当时走得很急,也不是上头的调令,是自己申请的。”
“可有具体年月?”
“有。”司长查看记录,说道,“大历八年七月。”
燕康是在大历八年十二月去的遂州,也就是说李同光走后不久,他也紧跟着去了。
霍松声问道:“你与李同光相熟吗,他人怎么样?”
司长回答说:“同光为人谨慎,当差值守从不出纰漏,他性情忠厚,就是有些认死理,路遇不平便要出手,也不管对方是何身份,为此还开罪过官家贵人。”
霍松声皱起眉头,他记得李暮锦曾说过,她将受欺负之事告诉李同光之后,李同光忌惮燕康权势,没有报官。可若如司长所言,李同光不惜得罪管家也要替人出头,怎么可能会不顾自己的女儿?
“那他对妻子孩子如何?可有过什么矛盾?”
“哎哟。”城防司司长仿佛听了一个大笑话,“同光哪来的孩子啊,他不可能有孩子的。”
“什么意思?”
司长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才小声告知:“同光得罪了官家贵人,被伤了根子,此生都无法生养。不然他怎么正值壮年就退离了,那是因为身子有残缺。他媳妇也是个好人,对他不离不弃的,还陪着去了遂州。现在想想,当年同光多半是在长陵待不下去了才会离开,毕竟七嘴八舌的人太多。”
李同光竟然无法生养?那李暮锦又是谁的孩子?
霍松声再次确认道:“你确定吗?或许李同光的妻子在此之前就怀有身孕了?”
“没有,同光是出事两年后才去遂州的,若是有孩子,我们不可能不知情。”
霍松声离开城防司之后便去了城外。
此时天色已晚,山路昏黑,伸手不见五指。
霍松声走得缓慢,边走边想李暮锦的事。
李暮锦口中的李同光与城防司司长所说判若两人,李同光当年为何匆忙离开长陵,究竟是不堪忍受周围异样的目光,还是因为别的?李暮锦不是他的女儿,那是从别处抱养,还是另有隐情?燕康为什么会冒险放走她?
霍松声想的入神,丝毫没注意到远处有光朝他而来。
直到那光越来越近,霍松声被晃了眼睛,才猛然抬头。
然后他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漆黑的山道上,周遭是冬日枯槁的草木。
山路湿滑泥泞,林霰手里提着灯笼,一步步向他走来。
霍松声先是怔了一下,随后加快脚步继续上山。
两相奔赴的路越缩越短,霍松声站在离林霰一级石阶的地方,微仰起头来看他:“你怎么下山了?”
林霰往旁走了一步,等霍松声站上来再同他说:“夜晚无光,路不好走,来接将军一程。”
“我又没说过晚上会来,一言呢?”
林霰说:“在前面。”
灯火暖化了林霰苍白冰冷的手指,霍松声从他手中拿过灯笼,替他照着路:“走吧。”
上山路俩人走得不快,霍松声有心迁就林霰的步伐,怕这病秧子半道爬不动了,又得让他背上去。
“吃晚饭了?”霍松声问道。
“吃过了,将军呢?”
霍松声这个下午半点没闲着,从燕康那出来就去了城防司,离开城防司就赶紧来阁王寺,一口茶都没喝上,别说吃东西了。
“没有。”霍松声这会儿提起觉得饿了,肚子也应景地叫了两声。
周遭安静得厉害,林霰自然听见了,说道:“将军想吃什么?”
“你要给我做么?”
林霰说道:“嗯,就不麻烦寺中师傅了。”
霍松声认真想了一下,可寺庙里左不过就是那些清淡素菜,着实没什么好想的,于是随口道:“跟上次一样,下面吧。”
林霰点了点头,又走了一段,他对霍松声说:“将军在此稍等片刻。”
霍松声拉住林霰:“你做什么?”
林霰把灯笼拿回来:“将军等着。”
“哎,林霰!”
霍松声见林霰提着灯笼向山间去了,黑暗山林中只有荧荧一点光和细微动静,他不太放心,还是跟了上去。
林霰并没有走得太远,霍松声追上他的时候,他正蹲在树前采蘑菇。
灯笼被他搁在脚边,歪倒了,映出林霰干净外衣上星星点点的泥渍。
“阁王寺不是有野菜吗,吃完了?”
这场面着实有点滑稽,霍松声忍着笑蹲下来,单手随意搭在膝上,见林霰双手满了,便主动摊开掌心,接了一点过来。
“没有。”林霰拍了拍蘑菇上的碎土,“白天在洞口躲避杀手时看见的,这种菇味道鲜美,而且清润败火,可以多吃一点。寺中师傅们采的那种不宜多吃,易生火疖。”
霍松声捏起一根,就着灯笼看了看:“这小蘑菇长得漂亮,看起来有毒。”
林霰拢了掌心:“生的有毒,煮熟了便无毒了。”
霍松声先站起来,再把林霰拉起来:“这么了解,你吃过啊。”
林霰举灯返回,并未回答这句。
霍松声几步赶上:“怎么不说话了?”
似乎从认识的第一天起,林霰就一直不太会拒绝霍松声。凡是他不想说的,第一次总是沉默,霍松声若执意追问,林霰即便半真半假地编故事,也会给他一个答案。
这次也是一样,林霰说:“我少时曾有一段艰苦日子,每日只能靠山中野果野菜果腹充饥。这种小蘑菇毒性不算太强,吃完顶多睡上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霍松声静静听着,不知怎的就想起上回郎中替林霰看病,说他右手腕曾被利刃刺穿过。
他看向林霰提灯笼的右手,纱布未去,也不知还疼不疼了。
“这个世道还能读的起书的便是好人家,怎么,有钱供你读书,没钱吃饭?”霍松声说着,再次夺过林霰手里的灯笼。
林霰手中一松,眼睛不自觉追随着光:“没有人生来便是坦途,过往经历多舛,不提也罢。”
一到实在不肯交底的时候,便是这种“不足为提”“腌臜之事不说予将军听”的托词。说来说去都是借口,林霰知道霍松声听得明白,却还这么说,是希望霍松声明白之后就别问了。
霍松声也的确懒得问,毕竟和他没什么关系。
二人回到寺庙,林霰去煮面,霍松声便坐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等。
身旁有根柱子,他靠着,微侧起脸看夜空。
阴云似乎散去一些,入冬后的天气有些干。
霍松声忽然觉得荒谬,林霰,一个短短认识几天来路不明的人,他不仅敢吃林霰做的饭,还容许林霰往饭里放毒蘑菇。
若林霰有心要杀他,岂不太容易了。
面煮好了,林霰端来霍松声手边。
霍松声姿势未变,抱着胳膊抬眼瞟他。那眼神带着些许茫然,像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怎么了?”
霍松声看了他老半天才放开手,把面接过来:“我在想,你要是想要我的命太容易了。”
林霰坐去他身边:“那将军还敢吃我做的东西?”
“嗯。”霍松声捞起面,吹了吹热气,“谅你也不敢动手脚。”
林霰握着自己的右手轻轻转一转:“将军几次救我于水火,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不会伤害将军。”
霍松声不屑的神情做到一半看见林霰的动作,僵了一下,到底什么也没说。
庙中僧侣休息得早,此时寺里厢房大多都熄了灯。
霍松声不紧不慢地吃面,借着厨房昏暗的烛火,将碗里的毒蘑菇全部挑完了。
林霰不轻不重地捏着腕骨,问道:“将军今日去见了燕康,可有收获?”
霍松声心中有一个猜测,并且认为林霰也不是一无所知。他反问道:“你其实知道李暮锦不是李同光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林霰此刻诚实起来:“嗯,查过。”
霍松声都快被这人藏着掖着气笑了:“那你跟我装?”
“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难免会有差错。”
“敢情你把我当跑腿?”霍松声“哈”了声,“再说,你林霰神通广大,杜隐丞手下都有人,区区城防司能拦得住你?”
昨夜在清欢阁遇见的那位谢逸,张口闭口都是杜隐丞,秦师礼等人也要对他礼敬三分,显然来头不小。
谢逸打着要处理霍松声的幌子,转头就把他交给了林霰。且不说林霰在飞仙楼发现霍松声后,用了什么法子与谢逸传递消息,托人将他捞了出来。那位姓谢的公子连大历富甲一方的几位大佬都不放在眼里,反倒听一个病秧子使唤,足以证明林霰手段非常。
“林先生,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敞亮点。”霍松声将碗放到一旁,“我现在确实有了点小发现,也有了个小猜测,这事儿说出来确实挺脏的,我不把你往太坏了想,你是怕李姑娘知道真相后承受不住,所以查到什么也不明说,是么?”
林霰一贯冷淡的脸上难得显露出几分兴致,他似乎很想听霍松声说说自己都发现了什么:“将军说说看。”
霍松声抱住胳膊:“明明是我在问你,怎么你总是反问我?”
林霰想了想,于是先起了个头:“我与李姑娘相识于一年前,那天天气很冷,还下着雨,我原本准备离开遂州,是一言发现了倒在街头的李暮锦。”
霍松声听完冷哼一声,很用力地按响了手指关节:“你不是说你和李暮锦认识不久吗,一年算不久?又骗我?”
林霰噎了一下,竟忘记了当初随口编来敷衍霍松声的话。
霍松声没好气地揣起手:“罢了,原本我也没信。”
林霰转移话题有一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有一手。
他虚咳两声,继续说:“当时李暮锦刚从踏春楼逃出来,或者说是被放出来,我们救起她后,发现她身上有伤,像是被欺负过。我问她是否需要报官,她说与遂州知府相识,要去找他做主。”
“那时候你已经知道燕康有问题了吗?”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意料之中,以林霰的聪慧,多半当时就起了疑心。
林霰说:“李暮锦没有让我们陪同,但我让一言暗中跟着她,一连三天,燕康的手下都没有放她进去,燕康也没有从府宅离开过。”
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骤逢打击,还是难以启齿的欺辱,当下的恐惧可想而知。此事一旦为人知晓,光是别人的吐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不敢告诉父母,更不敢报官。
而林霰,一个浑身病气的书生,从面相到气质上给人的感受就是攻击性很小。他救了李暮锦,不多打听,不多说话,又在很大程度上给了李暮锦极大的信任感。
对当时的李暮锦而言,她最需要的就是安抚,林霰很好的扮演了这个角色,迫使李暮锦一点点向他敞开心扉,将一切和盘托出。
“可以啊林先生,为达目的连小姑娘都利用。”霍松声说。
林霰从不否认自己的卑鄙,他确实利用李暮锦的信任,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也正因如此,才不愿意多一层伤害。
林霰轻轻拢着衣襟:“将军正义凛然,看不上这些登不上台面的手段,所以我不想说给将军听。”
霍松声倚靠廊柱:“究竟是怕我觉得你手段卑劣,还是存心戏耍我,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入你设好的局,很有成就感吗?”
林霰微侧过脸来,一缕发丝勾在下颌,被风一吹,又尽数拂到耳后。他看了霍松声一会儿:“将军怎样想都行。”
霍松声眉心极快地揪了一下,立马松开来。
林霰的妥协让他非常不痛快。
“林霰,你想过没有。”霍松声问道,“如今大公主和宸王势同水火,连民间百姓都在为将来谁做皇帝吵得不可开交,突然出现的你,一个外姓臣子,你可知自己日后会被世人当作什么?”
林霰心知肚明:“乱臣贼子。”
“对,乱臣贼子。”霍松声说,“你在这里搅动风云,一路血雨腥风,后世流传定是恶名。如此,你仍觉得值得,仍然无所谓吗?”
风声潇潇,落叶纷纷。
林霰抬起眼,虚空中闪现许多模糊的身影。
有人在他面前倒下,有烈马的悲鸣,飓风和暴雪卷走了一切声音,只有鼻腔中留存的血味依旧浓郁的令人作呕。
林霰陡然笑了一下。
“这世间人人一张嘴,各人有各人的道理,各人有各人的立场,说到底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至于是非功过,不过成王败寇,名节更是虚无缥缈,不如一抔黄土。”
霍松声视线一滑,落在林霰聚拢笑意的嘴角。
他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林霰顿住,僵硬地低下头去。
霍松声失态地抓住了他的手。
冰冷的玄铁戒硌着皮肤,林霰垂落的指尖细细地颤。
“……你不要这样笑。”
半晌,霍松声沙哑的开口。
林霰屏住呼吸:“为什么?”
“刺眼。”霍松声说,“总让我想起一个讨厌的人。”
林霰喉头梗住,说道:“能让将军讨厌,一定是个很坏的人吧。”
霍松声放开林霰:“恰恰相反,他是个很好的人。”
林霰将手拢进袖子里:“既然是个好人,将军为什么还那么讨厌他?”
“嫉妒。”霍松声说,“他样样比我好,相貌才情、为人处世,所有人都喜欢他,我爹娘更是将他视如己出。所以我讨厌他,处处跟他作对,恨不能他永远消失。”
林霰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攥起来,指尖嵌入掌心:“那后来呢?”
霍松声不痛不痒道:“后来他真的消失了。”
林霰想笑,可拉起嘴角想起方才霍松声的警告,于是又紧紧地压平了:“将军应当很开心吧。”
霍松声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任由自己的视线没有着落地看向虚空中不存在的一点。
他想说开心,特别开心,讨厌的人消失了是件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但嗓子就像是被人毒哑了,他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霍松声甚至不愿意去回忆自己当时的心情,仿佛硬生生被人抽掉了一半的骨头,疼得他站都站不住,只会像个疯子一样跪在雪地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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