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先生!”
房门没关,符尘不知从哪儿跑了回来,手里提着一根很长的树枝,眉目间尽是兴致勃勃的模样。
林霰背过身,手撑在桌沿,一抖一抖地咳嗽。
春信紧随其后进了门:“主子。”
符尘跟春信在外头打了个痛快,林子里的飞鸟都被吓跑,那树杈也是切磋时折的,此刻意犹未尽,符尘将树枝当作鞭子朝霍松声抽了过来。
霍松声拿起桌上的毛笔,当空一截,甩了符尘一脸墨点子不说,还差点将树梢扬到林霰身上。
符尘两眼一抹黑,吓得手里的树枝都掉了。霍松声及时收手,一把抓住那枝丫,没真碰到林霰。
似乎有些闹过头了,霍松声没收了符尘的新兵器,教训道:“佛门清净之地,别吵吵嚷嚷的。”
符尘吐了吐舌头:“和春信大哥打的过瘾,没忍住。”
他屁颠颠跑到林霰身边,歪头去瞧他:“先生,没伤着你吧?”
林霰一言不发地摇头,虚掩着嘴,轻推开符尘走了出去。
“先生?”
符尘一头雾水地留在原地,将问题抛给另一位当事人:“先生怎么不高兴?”
“你差点打着他他能高兴么?”霍松声甩锅甩得厉害,将林霰刚才给他擦手的丝绢塞符尘胸口,“赶紧擦擦,脸脏成什么样了都。”
“这不是我家先生的帕子吗。”符尘撅起嘴,“上回就送了你一条,怎么又给了一条。”
上次那条霍松声洗干净了,一直忘记还给林霰。
“你家先生缺帕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要我现在下山给他买。”
符尘这两日对霍松声态度好了许多,但架不住这人总是挑衅,顶嘴道:“好啊,霍大将军既然这么有钱,干脆给我们在长陵买处宅子,总比住这什么都没有的荒山寺庙强!”
霍松声火气窜了上来,真想扒了这小孩的裤子给他揍一顿:“你家先生是如花美眷还是沉鱼落雁?值不值那么多银子!”
“哐当——”
门狠狠撞在墙上。
春信正听他家将军和小屁孩吵架,被这动静惊得一缩脖子。
林霰去而复返,冷冷对里头说了句:“别吵了。”
见林霰生气了,符尘立马住嘴。
林霰说完又走了,这回是真走远了,符尘踮脚去看的时候,他已经出了寺庙大门。
“先生生气了,我在都津的时候最怕先生生气,他凶起来虽然不会骂人,但是没人敢说话。”
霍松声坐下倒水喝,气定神闲道:“怎么,你家很多人吗。”
符尘噎了一下,说:“那倒没有。”
符尘折断手里的树枝,拿出去扔掉,然后循着林霰离开的方向找过去了。
春信带孩子玩半天累了,在霍松声对面坐下,说道:“主子,我盯着他们一天了,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不过,那位李姑娘倒是很怕林先生的样子,自打林先生上山,她就不怎么出房门了。”
霍松声应了声:“你早上陪符尘练功,可试出他的功夫出自哪里?”
春信摇了摇头:“他手法狠厉,和东厂有些相似,但细究下来又不太一样,不知是何路数。凭符尘的身手,聆语楼也不一定挡得住他,难怪林霰只带他一个就敢出门。”
“聆语楼还在追杀林霰,大公主那边约莫也收到了林霰投诚宸王的风声,急于取他性命。”
“主子,我还要继续看着他吗?”
“不用了。”霍松声放下杯子,“林霰来长陵别有目的,他不会一直待在阁王寺。你稍后就随我下山,我有其他事要你去做。”
林霰确实不会一直留在山上,霍松声在房中等了一个时辰,后来和春信下山时也未在山道上见到人,恐怕林霰早就与符尘下山去了。
霍松声回到城中,恰逢一名士兵策马疾驰而过。
街市里的行人纷纷让路,百姓三五成群的议论起来,不知发生何事。
霍松声眉目一凛,眼见着那士兵朝午门内去了。
如此情急,多半是有紧急军情要呈报兵部。
霍松声二话不说便追了上去。
午门外重兵把守,霍松声亮出令牌,直至兵部,里头已被突如其来的军情弄得焦头烂额。
兵部尚书沈砚年近六十,此时上坐堂前,听着底下七嘴八舌,完全控不住场。
霍松声黑着脸走进,从官员们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西海突遭海寇袭击,海防卫一时不慎,竟连损两支精锐。
霍松声推开挡道的人,连剑带鞘狠击在桌上。
“咚咚”两声重响,这才止住吵嚷。
兵部尚书及官员见霍松声出现在此俱是一惊,谁不知道这位小侯爷出了名的难缠不好惹,还偏爱打仗,若是被他听了去,可不得闹翻了天。
沈砚惊慌从座上下来,寒暄客套的话还没出口,霍松声一个狠辣的眼神,先叫他闭嘴。
“军报拿来。”霍松声伸着手,等人将军报送上。
沈砚壮着胆子说:“小侯爷,这里是兵部,按规矩,您……”
霍松声直接打断:“我说,军报拿给我。”
方才那送信的士兵毫不犹豫将军报给了霍松声。
霍松声越看脸色越冷,最后把军报扔在士兵身上:“什么叫‘一时不慎’,怎么个不慎法能让海防卫连损两支精锐?”
士兵跪地请罪,将军情如实上诉:“前日子时刚过,大历海防线外突现八艘海寇战舰,巡防的海防卫士兵当即驱逐,双方僵持了两个时辰,海寇率先投放火炮开战,我军立即派出五艘战船迎击,原本情势尚好,眼看就要逼退海寇,谁知竟有两艘战船突然被海寇击毁,海寇趁机登陆西海海岸,此刻已经占据岷州了。”
沈砚大怒一声“荒谬”,甩袖问道:“援军呢!岷州军是死的吗,为何不镇压?!”
士兵说:“我军已经极力镇压,但在丧失两支精锐的情况下,兵力悬殊太大,还请尚书大人立即调派兵力去往岷州联合作战!”
霍松声沉着脸,未执一言提剑就走。
沈砚抬手拦住:“小侯爷,你做什么?”
“进宫面圣。”霍松声冷言道,“我亲自去西海督战。”
“万万不可啊小侯爷!”沈砚手和胡子一起抖起来,“再过两日便是观星日,万事都要等皇上主持完祈福大典之后再议!”
霍松声本就被战情气的冒火,此时更是怒不可遏,他满眼都是荒谬,质问道:“西海百姓和将士的性命难道不如观星日重要?”
“那是自然,皇上向天祈福,保的就是国泰民安。宫中为迎接观星日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任何事都不可阻拦。再者说,皇上乃真龙天子,待皇上发下宏愿,说不定我们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将海寇打回老家!”
霍松声听完这些厥词,直接一巴掌抽在沈砚脸上:“异想天开!”
老头儿被打倒在地,几个官员赶忙前去搀扶。
沈砚眼冒金星,捂着脸话都说不清楚了。
霍松声拔剑出鞘,一剑削去数顶官帽。
“西海战船是朝廷花了大价钱造的,为何会被轻易击毁还有待查明,眼下西海受难,你一个兵部尚书不速速派兵增援,反而在此鼓吹那些虚无缥缈的无稽之谈,置西海数万百姓性命不顾,实在可恨。今日给你一巴掌算是轻的,等战事平定,我定要你头上这顶乌纱去它该去的地方!”
语毕,霍松声大步离开。
长陵宫中一片祥和,霍松声入宫时还碰见礼部捧着礼单,最后一次与皇上确认观星日要准备的东西。
霍松声截了礼部的胡,拦住太监通报,剑都没卸就闯入了广垣宫。
赵渊怒道:“霍松声,你要造反吗!”
霍松声当着赵渊的面解了剑扔在地上,小太监连滚带爬把剑抱出门外,唯恐被皇上治罪。
“臣霍松声参见皇上。”霍松声单膝跪地,“事出紧急,有失礼数,请皇上治罪。”
大殿之上,赵渊身侧站着秦芳若。
霍松声将方才从兵部带出来的军报呈上,秦芳若先看过之后,才递到赵渊手中。
“皇上,是西海又起战事。”秦芳若语调和缓,却将矛头转向了霍松声,“只是,为何军情不由兵部呈报,反而劳动了小侯爷?”
霍松声皱起眉头。
确实军情由兵部呈报皇上才是规矩,霍松声擅自截报军情按律应当问罪。可是若他不来报,沈砚等人必定会压下消息,至于缘由又与皇上的祈福大典有关,若霍松声以此为凭,便是在打皇上的脸。
秦芳若看似简单一句话,实则将霍松声的路尽数堵死。
赵渊顺势问道:“是啊,这军情怎么会在你手里?”
“奴婢知道了。”秦芳若轻笑一声,“定是兵部看观星日在即,不知如何奏禀皇上,小侯爷离都已久,不知观星日之重,又心系西海战事,情急之下,才僭越禀报。”
霍松声心中冷笑,此言看似是在为他说话,却在三言两语间将兵部也拉下了马。
果然赵渊一掌拍在案上:“兵部这群老匹夫,不知轻重!”
秦芳若连忙为赵渊顺气:“皇上息怒。”
霍松声一个头磕在地上:“请皇上恕臣僭越之罪,准许臣带兵前往西海督战,戴罪立功!”
第二十四章
广垣宫安静非常,赵渊没有出声,霍松声就一直叩首跪在那里。
片刻之后,赵渊才问道:“你说什么?”
“臣自请去守西海,”霍松声不卑不亢道,“自西海海防卫主帅叶临战死后,西海至今没有得力统帅,臣对西海战事算得上了解,愿意带兵迎战。”
衣物摩擦时的悉簌声很明显,赵渊一步步从皇座走下,负手站在霍松声面前,居高临下以君王的绝对统治睥睨着霍松声。
“漠北满足不了你,你还要将手伸去西海吗?”
赵渊冰冷的问语似重锤落在霍松声心上。
古往今来,凡是君主就没有不多疑的。霍松声去漠北的代价是南林侯府的隐没,他能重得靖北军是用西南重兵换来的。
霍松声可以去西海关禁闭,可以在禁闭期为西海打仗,这是皇上的惩罚。但他不能因此认为西海是他该管的地方,这在是对皇权的挑衅。一物换一物,在皇帝面前只有等价交换,没有讨价还价。
广垣宫冰冷的地砖散透着寒意,霍松声全身温度骤失:“臣不敢。”
“你要去西海,可以。”赵渊冷笑一声,“拿漠北来换。”
霍松声猛地抬起头:“皇上!”
赵渊这两年明显老了许多,精气神也不如从前,犹是这样眼中对权势的掌控却半点没少。
“霍松声,你是不是觉得,大历除了你,就没有能打的将军?”
霍松声紧皱着眉心:“臣从没这样想过。”
赵渊抓着军报,当着霍松声的面,一点一点撕碎:“芳若,传朕的令,命西南军即刻前往岷州,务必在半个月之内,清除西海海寇。”
秦芳若步下玉阶:“是。”
“兵部尚书按压军情,隐瞒不报,革职处理。”
赵渊看了眼霍松声,拂袖离去,不容置喙地声音回荡在整座大典:“霍松声僭越兵部职权,掌二十板,闭门思过。”
·
霍府的车马侯在宫门外,春信从两个小太监手中将霍松声接过来,扶上车。
马车已经铺好了厚厚的垫子,霍松声趴上去,疼得冷汗直冒,不停地嘶气。
有血透过衣服,晕开一片片斑驳的痕迹。
大夫拿剪刀将霍松声衣服剪开,露出后背上交错的伤。
春信大惊道:“不是二十板吗,怎么会打成这样!”
霍松声咬着牙,额角青筋鼓胀:“老皇帝对我不满已久,可不得趁机惩治一番。”
“主子,你又是何必。”春信替大夫接过剪下的布条,揪心道,“明知皇上忌讳,你偏要和他硬碰硬做什么?”
霍松声抬手抹一把冷汗:“我若不碰,只怕此刻西南兵还在原地踏步。”
大历并非没有得力战将,如今的西南兵大多数是南林侯昔日手下,当年霍城上交兵权,南林军不复存在,而那些兵力,一部分纳入如今的西南军,还有一部分扩充皇家羽林军。
数十年前,大历有南林北靖的神话,霍城和戚时靖作为两军主帅,带出来的兵个个精良善战。拿如今的西南军来说,其主帅英飞曾是南林军副都统,他手下名将,数不清多少南林旧部。
霍松声之所以在赵渊面前自请去西海,就是为了逼皇帝调动西南军前去支援。
兵部作为六部之一,沈砚堂堂一个兵部尚书,竟然堂而皇之隐瞒军情不报,这事儿说不过去。除非他们一早就接到上面通知,任何事都不可影响观星日顺利进行。而今天在广垣宫,秦芳若那句话更是佐证,皇上对祈福大典看得很重,这风声很可能就是从广垣宫传出来的。
所以霍松声当时无法指摘兵部为观星日压下军情一事,他若率先就此事发表意见,秦芳若代表着赵渊,立马就能数出一串罪名强加给他。
可霍松声也不能什么都不说,观星日在即,皇城上下高度戒备,全在为皇帝离宫祈福做准备。此时赵渊定不会分太多心力在西海战事,极有可能调遣岷州附近兵力先去镇压,将此事暂且压下,待观星日结束后再做打算。
赵渊能等,但西海等不了。
叶临死后西海海防卫失去主帅,缺漏至今未补,岷州及附近几城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对抗海寇。西海是大历重要贸易港口,若岷州一带失守,周边岛国很快便会联合海寇入侵大历。
西海太平了好几年,海寇根本不会同大历打持久战,他们就是要速战速决,一举占领岷州,因此西海现在最需要的是一支强有力的军队,能将海寇直接逼退海防线外。
皇上疑心甚重,此生最怕将领拥兵自重,霍松声知道皇上不会放他去,但被他闹这么一出,赵渊一定会选一支与霍松声实力相当的军队前往西海。霍松声不是觉得自己很强,谁来都能打吗,赵渊就是要让他知道,大历不止他一个将军,比他厉害的大有人在。
赵渊未必看不出霍松声的激将法,但霍松声也将他架在那里下不来了。所以他才会下令狠狠杖责霍松声,这是一种示威,同时也是一种警告。
霍松声后背被打的皮开肉绽,没个十天半个月别想活动自如了。
他对春信说道:“西海太平好几年,海寇突然袭击来的蹊跷,海防卫在海上一直有卫队巡防,怎么会海寇近前还没有发觉?还有那些被击毁的战船……春信,你替我找来叶临兵败的案卷,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马车里不好上药,大夫替霍松声简单清理了伤口,待回到侯府才替他包扎。
吴伯好好的看着人出去的,回来就带了一身伤,疼在自己身上似的,寸步不离的在旁伺候。
霍松声在军中什么伤没受过,这点算不得什么,清洗上药一声没吭,实在疼的受不了了,就不停的抽气,将枕巾快攥烂了。
好不容易处理完伤口,天也黑了,殷涧雷外出一天,回府便直往霍松声房里去。
吴伯将他挡在门外:“小侯爷休息了,你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老头心疼霍松声,想让他好好睡觉,可屋里那是个闲不住的,对门口喊道:“吴伯,你让雷子进来!”
吴伯又急又气,心知拦不住,跺着脚煎药去了。
殷涧雷入府便听说了霍松声被皇上下令杖责,看着霍松声满脸忧愁。
霍松声受不了这表情,挥手冲他说:“等回了南林,你可别跟我爹娘打小报告啊。”
殷涧雷看他伤得不轻,赶紧把事情都说了。他今早被霍松声吩咐去查河长明,一日之内几乎将河长明祖上三代都翻出来,最后汇总成一个卷宗。
殷涧雷将卷宗放在霍松声床边,打开前,说道:“将军,我调查中发现这位司南鉴掌,和宸王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
“赵珩?”霍松声铺开卷宗,“怎么,他也开始信玄学了么。”
殷涧雷说:“三年前,是宸王将河长明引荐入宫的,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霍松声翘起嘴唇,饶有兴趣地说:“这就有意思了。”
他让殷涧雷先回去,等人走了,清静下来,霍松声才慢慢看起手里的卷宗。
这份卷宗内容详尽,几乎将河长明从小到大事无巨细记录下来。
事实上,每一个入朝为官的人,在入宫之前,东厂都会派出锦衣卫将他们的背景调查的一清二楚。
东厂的手段有目共睹,如果他们都查不出问题,那其他人就别想找出破绽。
所以殷涧雷查到的这些,和锦衣卫最终呈报给东厂的,应当没有多大出入。
卷宗记载,河长明生于大历六年,今年二十二岁,三年前入主司南鉴,上任便是掌鉴使。不过霍松声很快发现了一个很巧的地方,河长明也是都津人。
卷宗上说,河长明生于都津,家中世代研究命理学说,在当地很有名气。河长明更是从幼时便展露出不同寻常的一面,他能预测吉凶祸福,而且非常准,因此被都津百姓称作“活神仙”。
三年前一场洪灾席卷大历南部,都津受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河长明全家老小都死在那场大水中,只有他活了下来。
当时赵珩奉命南下赈灾,河长明虽然落魄,但因相貌出众,又被百姓奉为神仙,所经之处,皆是求卜算卦的灾民,自然引人注意。
赵珩看他算了三天的卦,起初觉得他是个发天灾财的骗子,可接二连三几个预测都应验之后,他便对河长明起了兴致,等赈灾结束,便将河长明带回长陵。
赵渊这几年对吉凶卜卦一说沉迷的厉害,赵珩看中河长明,是想投其所好。河长明也很是争气,极讨赵渊喜欢,进入司南鉴之后才一年,便从掌鉴使升任鉴长,从此掌管了司南鉴。
刚入司南鉴的时候,河长明隔两三个月便有一个预言,皇上对他所言之事坚信不疑,事实证明,他的话也都一一应验。后来预言便渐渐少了,到今年,河长明只在中秋那日留下过一个预言,但那则预示没有对外公开,知情人寥寥无几。
他的下一个预言将在观星日这一天放出,这也是赵渊如此重视这次观星日的原因之一,河长明会在这一天预测将来一年的凶吉。
霍松声读完卷宗,深感荒谬。
他从不信什么命理之说,更别提毫无根据的预言。
河长明屡屡预言,屡屡压中,一定是有人在中间故弄玄虚。
霍松声撂下卷宗,后背一阵阵的刺痛辣的他越发起劲。
“都津么。”霍松声嗤笑一声,低语道,“还真是个出‘神仙’的好地方。”
第二十五章
霍松声后背的伤到了午夜痛得更加厉害。
他几乎一夜没睡,浑身一阵阵的冒汗,天亮了才觉得痛意减轻一些。
吴伯打水来替他擦洗换药,霍松声铁打的骨肉,此刻也难抵疼痛,被折腾的白了脸色。
春信把煎好的药端进来,吴伯看着他喝下去,喝完袖兜里变出一颗桂花糖,把霍松声当孩子似的哄。
霍松声含着糖,没精神讲话,听吴伯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小侯爷,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每次生病不肯喝药,我只要塞一颗糖,你立马什么都忘了,药也肯喝了,眼泪也不流了。”
小孩子都怕苦嗜甜,霍松声懒懒地回他:“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还要说。”
“那是自然,这些都在老奴心里。”吴伯布满皱纹的手轻轻理着霍松声的头发,“我的小侯爷,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霍松声知道老头儿又开始伤春悲秋,感慨人生过得太快了,赶忙冲他傻乐:“吴伯,好爷爷,您要不再给我拿个糖吧。”
吴伯就是怕他觉得苦,袖子里揣了好几颗,他又倒了一颗出来,喂霍松声嘴里:“你想吃多少都有,我可不跟二公子似的欺负你,不给糖吃。”
甜腻腻的桂花糖鼓在颊边,霍松声的笑意也凝住了。
春信用力清了清嗓子:“咳咳,吴伯!”
老头儿说完才反应过来,也好,不用霍松声支开他了,自己心虚地端着盘子走了,溜得比兔子还快。
霍松声满口糖却不觉得甜,受了伤的人精神不济,也容易多想。
春信打量着,看霍松声在发呆,便轻声问道:“主子,你再睡会儿?”
霍松声应了声,半张脸揉进了枕头里。
春信将门窗都掩好,房间只剩霍松声一个人,他倒不觉得困了。将昨日的卷宗又拿出来看了几遍,感觉再看下去要会背了才放下。
霍松声心中憋闷得很,房中也不透气,他掀了被子,龇牙咧嘴地走下床开窗通风。
今年冬天来得早,也格外冷。
窗一开,风能吹的人打摆子。
霍松声折回床上趴好,床帘被风吹的不停地晃。
霍松声的头发也吹乱了,凌乱的贴在面上,铁骨铮铮的大将军难得看起来有几分脆弱。他盯着窗外几株光秃秃的桐树,眼睛也不眨,时间长了,眼圈干涩发酸,染上一层鲜明的红,直到盯不动才睡着。
半梦半醒间,霍松声感到有人进了他的屋。
房间被冷风灌满了冷意,来人替他关了窗,又将搭在腰上的被子向上提了提。
之后那人坐在霍松声床边,慢条斯理将他挡脸的乱发一一梳理整齐。
热乎乎的手掌落在后脑,对方揉弄他的脑袋,担忧道:“傻子,你疼不疼啊?”
霍松声毫无顾忌地向他抱怨:“疼啊,我快疼死了。”
那人轻叹口气,温热的指尖点住霍松声的鼻尖:“知道疼还刺激老皇帝?这些年挨的打还不够多吗?”
霍松声鼻尖一酸,他吸了吸鼻涕,茫然地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大历已经烂透了,你拉不回来了。”那人循循善诱道,“回溯望原吧,回漠北去,远离这个乱局,靖北军的英魂永远守护着溯望原,永远陪着你。”
“那你呢。”
霍松声微微睁开眼睛,面前一道朦胧的身影:“你在哪里?”
“我也在溯望原。”那人的手指抚过霍松声红透的眼尾,抹掉一层湿热的水气,“溯望原的风是我,每一粒雪是我。”
霍松声勾住那只要离开的手:“戚桐语!”
视线在握住手的瞬间清晰起来,那人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寡淡无波的脸。
松声涛涛,桐语凄凄。
霜霰雪满天。
霍松声听见林霰说:“松声,我在溯望原等你。”
·
霍松声猛地睁开眼睛,空无一物的手掌附着一层汗水。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喘息,用力按住胸口,企图平息暴跳的心脏。
霍松声踉跄地爬下床,几乎是跌在桌上,撞击下他后背上的伤口撕裂般痛,但这样能让他清醒。
他提起桌上的茶壶往自己口中灌水,来不及吞咽的液体顺着唇角滑下,与脖颈上晶亮的汗液混合在一起。
霍松声脸色煞白,显然被刚才那个梦境骇住。
吴伯一直守在门外,听见屋里有不小的动静,出声问道:“小侯爷,你醒了吗?”
霍松声揪着袖口擦嘴,双手撑在桌上,不停地吸气吐气。
“嗯。”霍松声声音嘶哑,“我喝水呢。”
吴伯还是推开了门,老脸皱成一团:“那茶壶里都是冷水,喝水你喊我啊。”
再一看,屋里窗户开着,霍松声鞋都没穿,光脚踩在地上。
吴伯老命快被霍松声葬送了,赶紧扶他上床:“我的爷,你不想好了吗?”
霍松声后知后觉到冷,不禁打了个寒战。
贴身的内衫被冷汗浸透了,霍松声说:“给我换个衣服吧,怪冷的。”
吴伯去柜子里给他找干净的衣服,操心道:“你真的一个人不行,太不会照顾自己了,这样我怎么放心让你回漠北?这次既然回来,我们就把亲事定了吧,还是说你有心仪的姑娘,吴伯替你说媒去?”
“我们南林侯府虽然沾着皇亲,但也不是捧高踩低之辈。门当户对固然好,可若是小侯爷实在喜欢,普通人家也并非不可接受。”
霍松声一阵阵的出汗,还打着抖。
他一言不发听吴伯念经,脑子里想的都是刚才那个梦,和梦里林霰的脸。
“只要待你好,别有太多心眼。”吴伯一本正经道,“我看你这样八成也不会纳妾,将来后院安稳,倘若娶个性情张扬点的也未尝不可,这样家里还热闹些。但也不能找太凶的,我看过相了,老侯爷就是个妻奴,你多半承了这点,若是内子太凶,传出去堂堂南林小侯爷惧内,实在难听。”
“当然了,身子不能太弱,漠北风沙大,万一底子不好,折在漠北,你岂非又要一个人了。还有样貌,我瞧这长陵城能配上你的屈指可数,在这些人里头找个体质好,性情好,又对你好的……嗯,我还得再去打听打听。”
霍松声被念的头疼,终于求饶:“吴伯,饶了我吧。”
吴伯将霍松声领口的扣子扣好:“那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霍松声觉得林霰就跟印在他眼睛里似的,不管吴伯说了多少句,扯出多远,他睁眼闭眼,眼前全是林霰。
“早知当年应该多给你定几门娃娃亲,也省的你孤家寡人,一剩就剩到现在。”
“我怎么就剩了……”霍松声被老头整无语了,“而且娃娃亲有多不靠谱,你不知道吗。”
吴伯觑着霍松声的脸色,他不久前才说错话,不敢多言,此刻看霍松声神情自然,好像又不在意了,便提起来逗霍松声开心。
“当年确实闹了个大乌龙。”吴伯笑得憨态可掬,“戚夫人当年那肚子,宫里的御医见了都说是怀了个姑娘,谁知亲定完了,名字也起好了,最后来了个公子。”
说着,吴伯又摇摇头:“不过你们俩从小打到大,若二公子是个姑娘,你更要挨欺负。”
老头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些鲜活存在过的往事,终究只是记忆中一抹退了色的尘埃,提起来总是伤感更多。
吴伯讲不动了:“算了算了,不提了。小侯爷,明日就是观星日,皇上今夜便会出宫前往司南鉴,子时一过,观星祈福。你身上禁令未解,还有伤在身,就别去凑热闹了。”
霍松声调整一下姿势:“那可不行,皇上口谕在前,我就是爬也要爬过去。”
司南鉴长河长明,这大好的机会,霍松声说什么都要见上一面,亲眼看看他是真神仙,还是在弄虚作怪。
夜幕降临。
白日有太阳,晚间有小星。
霍松声洗漱一番,后背撒了一层镇痛的药粉,换上藏色朝服,乘着骄撵入宫。
此时长陵城中张灯结彩,街市人群来往络绎不绝,皆是在等观星日的到来。
宫里更是不得了,自午门开始便点着五色灯笼,整座皇城挂满了七彩经幡。宫中官员,一律朝服出席,按官阶列队站好,等待皇上搭上龙轿才能走动。
私家的骄撵不能进入午门,霍松声忍痛步行入宫。
宸王快步走来,一掌拍在霍松声后肩上,差点没把他拍趴下:“松声,听闻你昨日才被父皇杖责,还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
霍松声脸色虚白,咬着牙笑了一声:“表哥哪里的话,观星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在漠北便算了,如今我人都在长陵城,怎么可能不来。”
“也对,这是你第一次参加祈福大典吧?”赵珩说道,“这典礼要从子时办到明天晚上,你若是撑不住就说,我给你请医官。”
霍松声皮笑肉不笑道:“多谢表哥。”
二人假意寒暄着,忽闻一缕幽香,几个太监抬着一顶花轿,落于广垣宫前,长陵大公主赵安邈一身环佩珠玉从轿中走出。
赵安邈容颜艳丽,虽不及当年赵韵书大历第一美人的风采,可也是大历数一数二的佳人。
她一身鹅黄色纱裙,头顶珠翠,额间勾着花钿,一颦一簇美的惊心动魄。
赵安邈来到人前,过路官员纷纷跪下行礼,对宸王都没有此等礼数。
“皇兄。”赵安邈歪头浅笑,目光落到霍松声身上,“松声表兄也来了。”
霍松声拱了下手算是拜见:“表兄今日身体不适,就不行那些虚礼了。”
“一家人行什么礼,表兄能来观星,安邈很是高兴。”
言谈间一副皇城主人的架势,宫里任何人等不得乘私轿,可赵安邈却大摇大摆被抬了进来,由此可见其权势滔天。
赵安邈笑着看向赵珩:“皇兄,听闻你近日新收了一名幕僚。”
赵珩回以微笑:“幕僚算不上,不过是有幸认识一位朋友,请他来长陵做客罢了。”
“哦。”赵安邈拨弄鬓发上的珠花,“那皇兄可要将人看好了,以免他有命来,没命回去。”
赵安邈说完便踏着碎步走了,身后跟着两个提裙的小太监。
霍松声偏过头:“表哥,你在跟安邈抢人?”
赵珩冷哼一声:“松声,你就别装了吧。”
“我可没掺和你们的事儿。”霍松声耸耸肩,无辜道,“人也还给你了。”
话音刚落,赵渊身披龙袍自广垣宫中走出,一眼看见了站在前面的霍松声。
赵渊眉头一紧,底下百十号官员候着,他没说什么斥责的话,狠瞪了霍松声一眼便上了龙轿。
礼部在前面开路,皇帝难得出宫一趟,随行的侍卫就有几百人。
霍松声如释重负般松口气,出了宫门后也乘上骄撵,进去就趴那儿了,动也不动。
司南鉴建在长陵西南角丘山之上,地势高耸,从宫里过去,少说要两个时辰。
皇家列队出行,此去丘山的必经之路几乎全部清空,道路两旁重兵把守,严防刺客。
霍松声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快到时被春信叫醒。
司南鉴高塔遥看直入云霄,这楼是河长明上任后新建的,也不知弄的什么玄虚,刷的是黑漆,嵌的是金体,每层楼外侧围栏裹着黑色轻纱,顶角悬着红绳金铃,风动铃响,恍若仙乐。
霍松声搓了下胳膊,觉得司南鉴阴气怪重。
赵渊已经率先上楼去了,随行的官员紧随其后,士兵倒是没全上去,只跟随几名精锐保护皇帝安全。
霍松声身上带伤,走的便慢了些,没一会儿就落在最后。
他扶着木梯扶手,边往上行边打量这高楼。
司南鉴每层楼各有不同,算星、卜卦、望风、盘水,分的非常清楚。
及至顶层,视野开阔。
霍松声踏上最后一阶,回身一望,整座长陵城尽收眼底。
河长明头戴兜帽立于星盘之上,他的长发天然带卷,帽檐兜不住的地方翘曲出来,更添几分神秘。
今夜月色正好。
星盘上反复的轨迹闪动着金色光芒。
河长明身后是大历至高无上的君主,和他的群臣。
而此刻的河长明更像是暗夜游神,一抬手,掌间安放着几枚墨绿色的星石,天下命运似乎接在他股掌之中。
微风拂过,卷起河长明及地的长袍。
他微微侧过脸,暗夜的星光勾勒出精致如月牙般的轮廓。
霍松声忽然动了一下。
他看见河长明的星盘边坐着一人。
那人一袭干净无垢的白衣,长发半束,面色如皎月般白净。
林霰的眸色很深,似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安静坐在河长明身边,宛如被幽灵裹挟的一道虚影。
虚影缓缓抬头,尖翘的下巴对着赵渊。
林霰举起右手,轻轻在左肩拍了一下,算作行礼。
然后说:“草民林霰奉诏前来,祝皇上龙体安泰,福泽天下。”
第二十六章
司南鉴十二层高塔之上,立着四根经柱。经柱乃北疆金丝楠木所造,生来带有异香。
四根经柱以细绳相连,绳上密密麻麻挂的全是铃铛。
但诡异的是,明明塔顶风声鹤唳,那些铃铛却纹丝不动,半点声响也不发出,如此更显得夜晚寂静。
林霰一句话说完,吸引许多目光。
霍松声被“奉诏”两字打的措手不及,第一次见面,林霰被聆语楼的杀手追杀,又得百里航反水搭救,借此投靠宸王。霍松声知道,林霰对宸王未必有几分真心,那日无论谁来杀他,谁来救他,对林霰来说都不重要,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走入乱局的机会。至于究竟是归顺宸王还是大公主,这对林霰来说没有分别。
后来事情的走向一如霍松声预料,林霰顺势向宸王投诚,因为大公主几次三番赶尽杀绝的行为,更加使林霰的投诚显得真实可靠。在飞仙楼林霰与宸王的碰面,也证明了这一点。
霍松声记得,他曾问过林霰来长陵是做什么。林霰当时回答他说,是来访友。
霍松声一直认为那是林霰的托词,哪怕之后他投靠宸王之意明显,也未做他想。
可现在他面对着赵渊,一介布衣却不下跪行礼。他说自己是“奉诏前来”,普天之下,谁能言“诏”,林霰来长陵要访的这位“友人”,不是宸王,不是大公主,竟然是当今圣上。
赵渊脸上难掩笑意,说道:“都津到长陵路途遥远,林生一路过来可还顺利?”
林霰说:“谢皇上关心,草民一切都好。”
赵渊手上常年挂一串墨色檀香珠,珠串随他动作哗哗作响:“朕看先生脸色不佳,待大典结束,随朕回广垣宫,朕宣太医给你瞧瞧。”
林霰双手平举,叩首在手背上:“谢皇上。”
一直背对众人的河长明转过身来,提醒道:“皇上,子时快到了。”
在这大历皇城之中,河长明绝对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作为司南鉴首,他无需随百官上朝,可自由出入皇宫,不用穿朝服,也不用向皇上下跪行礼。
不仅如此,皇帝时常在午后宣他入宫抚琴。赵渊晚年睡眠愈发不好,终日噩梦缠身,唯有河长明的琴音能令他安枕。再加上赵渊本就偏信玄虚之说,更确信河长明并非常人,偶尔还对他表露出些许敬畏。
宫中也不乏古板老臣,认为河长明妖言惑众,有意迷惑皇上。
可接二连三的预言成真,而且河长明本身性情孤高,常以冷眼待人,在外人看来格外神秘。他所预言之事也确实于国土有益,久而久之,臣子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出现了吹捧河长明之流。
不过河长明对权势看得很淡,不仅不拉帮结派,也从不站队,就连举荐他入朝的宸王赵珩,他也极少给好脸色。他始终独来独往,似一株傲雪清梅,这些赵渊都看在眼里,因此对他更加宠信。
河长明一步步走下星盘,宽大的兜帽遮住大半面容。
赵渊站在他刚刚的位置,用手中的珠串换了河长明手里的星石。
长陵连绵多日的阴雨终于过去,一轮明月高挂夜空,璀璨繁星点缀其间。
随行而来的皇宫大臣纷纷下跪,霍松声慢半拍跪下来,看见河长明雪白纤细的手指勾住一根垂落的红绳。
他轻拽一下,近百只悬挂的金铃同时摇响。
那声音并不算吵,反而很清脆,听后心绪平和,有静心之效。
大历皇帝赵渊在铃声中闭合双眼,他站的位置太高了,长陵城中延伸不断的灯火似少女飘扬的裙带,点亮每一条街道。
赵渊脚下的星盘忽然亮起光来,一簇接一簇的烛火环绕一圈将赵渊裹在中间。
霍松声眉宇轻皱,眼前景象太过诡异,若非赵渊的侍卫毫无反应站在原地,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都要冲上去将赵渊拉下来。
因为此刻的星盘不似星盘,更像是一座祭坛。而站在星盘上的赵渊,一身高贵明黄,面向皓月与星辰,仿佛在向天空与大地献祭。
河长明不带一点起伏的声音缓慢响起:“子时到,请皇上向天祈福。”
赵渊一脸虔诚,祝祷声被铃响淹没。
他脚边的火越烧越大,现在已经冒到他的小腿。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威赫钟声。
“当——当——当——”
洪钟连响三声,远远的,有灯火飘于上空。
后来灯火越来越多,在天空形成一片星带。
那是长陵城中的百姓听到钟响后,纷纷放灯祈福,粗陋纸灯承载着他们的愿望和期许,随风吹向天神的怀抱。
塔顶上跪伏的大臣们接连起身,他们走到金铃前,一人解下一枚。
霍松声也上前去,系铃的绳子是死扣,解起来有些费劲。
余光中多出一抹白,霍松声斜眼朝旁边看去,目光中的怀疑与审视比第一次见面犹盛。
周围人多口杂,霍松声也说不了什么。
他看了林霰一眼便收回,绳子断开,金色的小铃铛掉了下来。
霍松声伸手去接,却慢了一步,连铃铛带手被林霰抓住。
夜里风大,林霰在这空旷地方吹久了,体温很低。
霍松声被他冰了一下,猛地缩回手。
林霰捏着铃铛看霍松声,等霍松声明白他的意思,主动将手再次伸出来时,轻轻将铃铛放在他手心里。
“这是祈愿铃,小侯爷收好了。”
自打认识林霰,他就一直喊霍松声“将军”,这还是第一次改口。
霍松声捏着铃铛摇了摇,铃声微小。他又举高手,细细观察,确认这就是一枚极普通的铃铛,没做过任何手脚。
“哦,我第一次观星,没见过世面,不懂这玩意儿怎么用。”霍松声说。
林霰手里也多了一枚小铃铛,还有一截方才系铃的红绳。
他将铃铛重新用红绳穿起来,看了眼霍松声的手。
霍松声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递了左手出去。
红绳缠住手腕,金铃微颤。
林霰将铃铛系在了霍松声的手上。
“等下一次钟响,小侯爷就可以许愿了。”林霰说。
霍松声晃了下手:“先生懂的真多。”
“观星日是前两年在大历盛行起来的,不止长陵,在这一天许多州府都会观星祈福。”
溯望原太远了,长陵的风俗趣事根本传不到那边。
霍松声拎着自己那枚铃铛:“给你?”
林霰摇了摇头,婉拒道:“福薄之人,不必了。”
霍松声笑道:“不就是福薄命弱的人才求这些有的没的吗,你就不想多活两年?”
这回林霰不说话了。
因为解铃铛,人都聚到了一块儿。
河长明一点点将空掉的红绳缠绕在手指上,他缠的不算紧,一根手指绕满,便绕另一根,没一会儿,他修长的手指便裹满了鲜红的绳线。
第二次钟响,依旧是三声。
霍松声低头看手腕上的铃铛,伸手弹了一下。
他没什么愿望好许,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小的铃铛上。
林霰靠近他一点,在耳边问:“小侯爷,不许愿吗?”
“我不信这个。”霍松声说着,抓起林霰的手,把自己那枚铃铛给了他,“也不信你。”
他重归人群,在阵阵发愿祝祷中,像一只落了单的孤雁。
赵渊手中的星石闪起光来,那是新一年的预示要出现了。
官员们依次站回原来的位置,霍松声这才发现,他们每个人脚下都有一个白点,他们就站在白点上,仿佛一开始就已经标定好了位置。
司南鉴十二层塔顶安静非常,墨绿色的星石在闪动中,一点点变成另一种颜色。
宫中人都知道,河长明的星石可以预示吉凶祸福。
如果星石颜色不变,表示国泰民安,若星石颜色改变,且变成红色,则表示大凶。
是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过往河长明的星石从没闪过光,也没有变过颜色。
赵渊的脸在逐渐浓郁的红光中扭曲起来。
他似碰到什么脏东西般扔开星石,血红的星石掉落在星盘上,被火舌卷起却无法熔化。
“长明!”赵渊从未碰到这种情况,声线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河长明慢慢矮下身,众目睽睽之下,将手探入冒火的星盘边沿。
更令人称奇的事,那火焰在被河长明碰到的瞬间,变成了幽幽的蓝。
河长明将星石捞了出来,不怕烫似的,用拇指用力在星石上擦了一下。
“大凶兆,血光。”
河长明手中多了一卦铜钱,他闭着眼,手指一一自铜币捻过。
“方向。”河长明倏地转身,“西偏北,倾斜半格。”
紧接着,星石上的红光渐次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金。
河长明眼尾一颤:“大吉兆,金星。”
“南,星落位。”
河长明循着方向转身,第三次钟声在此刻敲响。
林霰淡淡抬起眼,与河长明面对着面。
而司南鉴塔顶西偏北倾斜半格的方向,那人刚刚确认好自己的位置。
血光大凶兆,直指新任文华殿大学士,燕康。
燕康还没来得及慌神,就见河长明的星石再次变成红色。
这一次大凶兆指向的是正北方。
而北方那一条线上只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星盘上被火包围的大历皇帝,另一个,是当下长陵城权势滔天的宠臣,赵渊的女儿,大公主赵安邈。
第二十七章
河长明微抬起眼,肩头覆着着大片大片的清辉。
血红星石在他手中闪烁着,犹如漫天雪雾中亮起的凶煞血光。
赵渊明显愣住,全身上下僵得像一块古老腐化的石头。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惊的骇声连连,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这凶兆究竟是指向大公主,还是这大历的主人赵渊。
司南鉴塔上传来整齐一致的脚步声,列队的羽林军环绕过来,将河长明团团围住。
大公主轻蔑一笑:“给我拿下这个妖言惑众的奸人。”
河长明拢了星石,虚握的手指间红光渐渐寂灭。他摘下兜帽,冷淡出尘的样貌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赵珩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漫不经心转动着拇指上色泽碧绿的玉扳指,笑着说:“安邈,不用这么着急,父皇还未发话。”
长陵城中谁不知道赵珩和赵安邈两相对峙,争皇位争得不可开交,平日朝堂之上就剑拔弩张,背地里更是恨不得掘地三尺挖出对方的把柄。
今日这星象,对赵珩来说简直是个拉赵安邈下马的绝妙机会。且不论预示是真是假,以赵渊对星象深信不疑的态度,只怕今日过后,心里不长疙瘩是不可能了。
赵安邈脸色渐冷,头戴的珠花在夜色中颜色格外艳丽:“河长明以星象之说蛊惑天下,父皇真龙天子,被他冠之大凶,我替父皇杀了他,是替天行道。皇兄,你拦着我,不会是相信这奸人所言吧。”
“自父皇登基以来,大历国运昌盛,百姓安居。”赵珩嘴角噙着微笑,“安邈,你这么着急将父皇与凶兆勾连,安的什么居心?河鉴长向天问诏,过往预言皆已应验,如今警示在前,真假尚无定论,你如此心急要将杀了河鉴长,难道说大凶之兆并非空穴来风?”
“究竟是空穴来风,还是有意陷害,皇兄,这点还有待查证。”赵安邈也笑起来,她模样与赵珩有几分相似,笑时更像,“别以为宫中无人知晓,咱们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司南鉴长是你送到父皇身边的。”
赵安邈意有所指,一语道破宸王和河长明暗中关系,也是在提醒皇上,这一切是河长明的恶意陷害。
“你都知道的事情,难道父皇不知道吗?”赵珩丝毫不慌,“我与河鉴长确实有过提携之情,但河鉴长能得父皇信任,将司南鉴交于他手中,皆是凭他自己的本事,这点不用我多说,这些年大大小小的预示,想必也能证得分明。”
羽林军手中的长剑迸发着刺目的寒光,赵安邈与赵珩的对峙更像是虎与豹的角逐。
一片云飘了过来,掩住星月。
星盘上的火渐渐熄了。
无论那凶兆指的是谁,这把火无疑是烧到了赵渊身上。说它指的是赵渊,河长明脑袋不保,说它指的是大公主,赵安邈怎么也得将赵渊拖下水,河长明还是脑袋不保。
平民百姓之家连皇帝的名讳都要避讳,如今河长明一卦直指当今圣上,谁都知道,河长明今夜怕是无法活着离开司南鉴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今夜惹出大乱的司南鉴长河长明无事人一般,随手将星石丢弃在星盘之上。他仿佛对眼前的场面提不起兴致,见到这么多人也无比厌烦,神色恹恹地说:“皇上,观星结束,预示已出,若无别事臣先告退了。”
众臣对他这一请求瞠目结舌。
赵安邈眼神凌厉:“想走?给我拿下他!”
赵珩拨开羽林军站到人前:“你们敢将剑对着父皇,想造反吗?我看谁敢动!”
场面一度难以收拾,赵珩虽然没带一兵一卒,但他站在赵渊和河长明前面,仿若孤身面对千军万马,针锋相对之意明显。
几声低咳自背后响起,等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时,才缓缓放下掩唇的手。
赵渊一直没说话,此时明显神色一松,问道:“先生没事吧。”
林霰摇了摇头,清清嗓子开口:“草民无心惊扰,可能是寒兵冷器锋芒太盛,令草民心生畏惧。皇上,大公主与宸王护驾心切,但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家人刀剑相向未免有失体面。”
司南鉴塔顶一角气氛剑拔弩张,霍松声早早便坐下看戏了。
他身上镇痛的药粉时效过了,伤口疼起来,站着难受,见旁边有个精致脚凳,上头还铺着软垫,很不客气地抢占了去。
霍松声从桌上捡了个橘子,剥了皮,浸了一指甲盖的橘子汁儿,撕下一瓣丢嘴里,甜得很,听林霰说话却想笑。
这病秧子话术惊人,一套一套的,看起来是在劝和,实则每个字都有讲究。
单说“刀剑相向”四个字,不仅是在告诉皇上,你现在被你女儿用剑指着,还是在提醒他,皇家羽林军只有皇帝有权调动,赵安邈发号施令的举动是越权。
赵安邈立刻读懂了林霰话里的意思,面露愠色:“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里焉有你说话的份?”
可她到底是晚了一步,林霰已经占了先机。
赵渊的眼神比方才还要冷上几分:“林生是朕请来的客人,安邈,你是在骂朕吗?”
赵安邈被赵渊生冷的语气震慑住,立即跪下来:“安邈不敢。”
霍松声轻挑眉头,事情的走向确实出乎意料。
赵渊转过脸,瞪着周围一圈羽林军:“你们还要拿剑指着朕到什么时候?”
羽林军纷纷收剑跪下。
赵渊走到一人身前,狠狠朝那人脸上拍了两下:“你们如今不归朕管了,心都野了。”
羽林军跪地磕头,整齐划一地喊:“臣不敢!”
赵渊冷哼一声,直起身,抬起两根手指挥了下。
秦芳若跟了他几十年,最懂皇帝心思,当即下令:“来人,将燕康拿下。”
很快羽林军便将燕康押住,拖走送去大理寺了。
赵渊甩起袖子,将手背在身后。
他在塔顶来回的踱步,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叫了声:“林生。”
林霰应道:“草民在。”
赵渊指了指河长明:“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林霰掀起长衫,直挺挺跪在赵渊面前,回话说:“回皇上,草民以为各家学说皆有道理。今日观星旨在祈福祝祷,规避灾祸。如今河鉴长将星象预示上呈皇上,恰是给皇上机会早做防范,如此才能逢凶化吉。”
至于要防的人是谁,如何防,这些都不必说了,赵渊心中早已有数。
赵渊眉目温和,终于笑了起来:“你啊。”
他抓住林霰的手臂,亲自将他拉起:“旁的不说,你林霰绝对是我大历的福星,不枉朕在翰林给你留了三年的位子。”
林霰拱手道:“谢皇上抬爱。”
赵渊捏了捏林霰的肩,回头对河长明道:“长明若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霍松声吃掉最后一瓣橘子,手撑在膝头,下意识捻着食指上的玄铁戒。
赵安邈作为皇室公主,刚被人判了“大凶”,赵渊不仅没依她的愿,杀了河长明泄愤
,反而当着群臣的面,让河长明堂而皇之的离开了,这无异于在打赵安邈的脸,众口悠悠,今日这则预示,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长陵的大街小巷。而不管预示是真是假,赵安邈这根刺算是彻底在赵渊心里扎下了。
羽林军退出司南鉴,赵渊驱散群臣:“行了,大好的日子,别在这儿杵着了,都去祈福念诵吧。”
大臣们被今夜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回不过神,三三两两的散开,吃席的吃席,祈愿的祈愿。
这观星日会一直办到晚上,天黑之后还有一场宴席。
赵渊熬到这个时候也累了,被秦芳若扶下去休息。
载着皇帝的骄撵离开司南鉴没多久,大臣也陆陆续续地离开。
霍松声在司南鉴多逗留了一会儿,他走到星盘附近,蹲下来,手指自星盘起火处摸了一下,摸到一手粉尘。他捻动手,凑上去闻了闻,是硫磺的味道。
星盘上还躺着几块墨绿色的星石,霍松声也捡起来,星石微凉,看起来就是普通石头,他拿在手里磋磨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特别。
想了想,霍松声将星石揣进袖口。
石头不会无缘无故发光,今天这出戏说白了就是演给群臣看的,赵渊信不信都是其次,以老皇帝的德性,未必不知道赵安邈这些年来与朝臣商贾勾结,他不管不代表不知情,这都是制衡的一种方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堂堂大历大公主被河长明测了个凶兆出来,皇帝可以不信,朝臣可以不信,但百姓肯定有人相信。
女子祸国殃民的流言自古都有,民间对赵安邈执政有看法的百姓更是数不胜数,失人心或许还有转圜,可失了民心,那便不好挽回了。
霍松声挺腰起身,收好星石预备离开。
正要下楼时,底下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霍松声探头一看,竟是林霰去而复返。
林霰可能也没料到霍松声还没走,顿了顿,说道:“将军怎么还在。”
霍松声倒是坦然地晃了晃袖子,星石在里头当当作响:“当然是看看你们在弄什么玄虚。”
林霰没说话,走到星盘附近,弯腰在地上不知摸索着什么。
霍松声身上疼,背挺得很直,偏头看林霰时的样子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你找什么呢。”
林霰还是不说话,半晌,从星盘底座下摸出一根红绳子,绳上还挂着个铃铛。
“先生不是说不必么。”
林霰将绳子和铃铛一起塞进腰间:“首战告捷,图个好彩头。”
霍松声扯起嘴角,俩人并肩朝塔下去。
司南鉴已经没有人了,殿内黑着灯,只剩悬梯转角处点着蜡,此时蜡也快要燃尽了。
霍松声说道:“我倒想不出,你来长陵一趟,究竟做了多少筹划,连皇帝都认得你。”
林霰好像不愿与霍松声说太多,岔开话题道:“方才在塔下并未看见车马,还以为将军已经走了。春信没有等将军吗?”
霍松声说:“我让他先回去了。”
林霰犹豫一下,提议说:“待会随我的车走吧。”
下到中途,最后一丝光也没了。
霍松声低头看路,后背疼的愈发厉害。
“我才不同你一起。”霍松声心里烦躁起来,不知是因为疼痛或是别的什么,“你是河长明认证的吉祥物,回头若是和我一起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林霰微抿着唇,然后道:“不会。”
“不会?”霍松声细数起来,“我这一路从遂州开始,遇到不少人,李暮锦是你的人,谢逸是你的人,河长明多半也是你的人,该不会聆语楼也是你的吧?”
“不是。”
林霰答得很快,正要说下一句,霍松声抢先开口,学着他的语气:“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将军多虑了。”
霍松声翻了个白眼:“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还都是假话。”
俩人已经到达底层,一辆马车侯在那里,符尘已经歪在车上睡着了。
霍松声说:“林霰,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会骗的人。”
林霰避开霍松声的目光,将符尘叫了起来。
符尘揉揉眼睛,听林霰说要送霍松声回侯府后,不乐意地撅起了嘴。
霍松声倒是不客气,有人送他回去自然好。
林霰的马车大而宽敞,为了这个病秧子,车里厚毯铺着,暖炉点着,热烘烘的让人进去就想睡觉。
霍松声趴在毯子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闭着眼说:“你这人,浑身上下一堆毛病,还喜欢装聋作哑。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就猜不到吗?我是在战场待得久没错,不代表我没脑子。”
林霰将身上的毛绒披肩解开,抱起小几上的暖炉。
“我从未这样想过将军。”
霍松声不屑的“切”了一声:“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无论是大公主还是宸王,这二人都不过是你走入朝局的棋子。但今日我才明白,你的目标一直都是皇上,你要入局,还是最大的局,这也是一开始赵安邈和赵珩都要杀你的原因。”
“皇上对河长明的预言深信不疑,他想要在这上面动手脚太简单了。”霍松声笑了笑,说道,“先生这招确实高明,你现在是大历的福星,不仅没人敢动你,谁拥有你,就等于拥有一张‘免死金牌’,实在是太划算了。”
霍松声戳着林霰的腿,动作牵扯到了背后的伤,轻轻吸了一口气。
林霰垂下眼来:“将军受伤了。”
霍松声没所谓道:“小伤。”
林霰停顿一下,将手炉放回小几上,暖热的手将霍松声鬓边散乱的头发挂到耳后。
霍松声顿时怔住,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
“将军喜欢逞强,这样不好。”林霰说。
霍松声只觉头皮发麻,这场景和他梦里的竟然重合了。
“你……”
霍松声偏开头,林霰的手便停在那里:“你手凉,别碰。”
林霰蜷起指尖,应道:“嗯,不碰了。”
第二十八章
马车逐渐驶入城中,未散的百姓仍扎堆在街市上,灯火亮如白昼。
车速慢了下来,又过一会儿,符尘掀开帘子:“先生,人太多了。”
霍松声坐起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怎么这么热闹。”
林霰揣着手炉:“近两年每逢观星日便是如此,街市灯火通明,百姓外出祈福,要一直热闹到天亮。”
霍松声算是见识到河长明的厉害:“你们是妖精吗,蛊惑人心。”
林霰伸长了手,将窗纱放下来,挡住霍松声的视线。
霍松声莫名其妙:“干什么?”
林霰淡淡道:“担心将军被蛊惑。”
最大的那只“妖精”就坐在面前,挡也挡不住,哪还用得上外面的。
霍松声等不及也待不住,打算下马车。
林霰动了一下:“将军要做什么?”
“这么等要到什么时候。”霍松声说,“侯府离这也不远,我走回去。”
马车晃了晃,霍松声已经跳了下去。
林霰紧跟着出来:“将军身上还有伤。”
那语气仿佛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子,霍松声懒得理他,自顾自往人潮里去了。
长陵城是大历都城,平日里就很繁华,今日更是如此,街道两侧的商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儿,还有用玉石打磨成的漂亮的星星。
霍松声少时贪玩,瞧见什么有趣的玩意就要买回家,一来二去的,侯府专门给他留一间房,堆得全是他瞎买回的东西。
去了漠北之后,霍松声鲜少有时间上街闲逛,而且那边不及长陵繁华,能吃上饱饭已是不易,珍奇稀少的玩乐之物倒不常见了。
除了新年之外,霍松声这些年在漠北就没过过什么热闹的节日。此时他倒是迟来几分兴致,慢悠悠跟在汹涌人潮之后,逗留在小摊前,像个贪玩的富贵公子。
霍松声停在面具摊前,随手拿起一只往脸上戴。
小摊贩见他穿着官服,十分殷勤的推荐自家面具,希望他多买两只回去。
霍松声左手一只老虎,右手一只野狼,都是凶悍动物,他正在比对,肩上忽然一沉。
回过头,林霰出现在身后,将自己的披风搭在了霍松声身上。
霍松声脸上挂着灰色的野狼面具,露出的一双眼睛很亮。
林霰绕到前面来,替他将披风系起来:“公子,夜里风大,当心着凉。”
霍松声微微一愣,明白林霰的用意,他这身官服太过招摇,要挡一挡。
“你怎么跟来了。”霍松声问道。
“既然路不好走,便下来送公子一程。”林霰看向霍松声手里的面具,“公子喜欢哪一个?”
霍松声把两只面具挂回架子上:“小孩子玩意儿,看看罢了。”
他继续往前走,披风毛绒绒的领子戳着脸,惹得他想打喷嚏。
霍松声揉了揉鼻子,嗅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道上人多,左右推推搡搡,挤的霍松声和林霰总是撞在一起。
霍松声身上本就有伤,被撞了几回后,脸色就有点发白了。他停下来,佯装对摊上的彩色星石感兴趣。
“这位公子,你手上拿的是司南鉴河长明大人用过的姻缘石,能保佑您和夫人恩爱白头。”
霍松声捏着石头,心说这小商贩还挺能编。他道:“是吗,这石头那么灵,怎么河大人还未成婚?”
商贩说:“河大人博爱天下,将福报都许给了我们,分给自己的自然就少了。”
“……”霍松声无语,“有点道理。”
不过一码归一码,那些石头做的确实挺漂亮,霍松声还真仔细挑选起来。
林霰在旁看他,霍松声没看到的地方,他的手一直虚虚地挡在霍松声身后,以防拥挤的人群冲撞着他。
霍松声举起一块白玉石头:“好看吗?”
石头是白色的,形状有些特别,有六块棱角,像是霜花。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付了钱,将石头塞进胸口。
“河长明这么有本事,长陵百姓都是他的信徒吧。”
不远处是长陵城中一棵有名的古树,树龄已有百年。从前就有许多百姓喜欢对树祈拜,逢年过节都要往树上挂红绸许愿,自从河长明来了长陵之后,赵渊定下观星日,百姓们便不再挂红绸了,取而代之是星星样的纸灯,人们会在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再用绳子挂上枝头。
“有信仰没什么不好。”
林霰今夜似乎没有那么冷淡了,连深不可测的眼神也柔和下来。树上挂满了巴掌大的星灯,倒映在瞳孔中,似夜空中缀满了闪烁的星辰。
“世道艰险,人们总需要一个地方寄托自己的希望。”
林霰说的平淡,霍松声却仿佛被戳了一下心尖。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世道带来了什么。
无论是战火,还是布满大历的暗夜猎手,它们摧毁了太多家庭,很多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年轻的战士们怀着一腔热血走上战场,誓要报效国家,将一切外敌驱逐出大历国土,最后却被一纸上令按在原地。将士们报国无门,等了一年又一年,熬过一个冬天和下一个冬天。
而皇城中那些皇亲贵胄,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饭菜,打着不知多精明的算盘,想了不知多少肮脏的计谋,从这些守卫国土的将士们手中、从千千万万个平凡的百姓手中,窃取了他们的血汗与钱财。
连大历最富饶的长陵皆是如此,更不用说其他地方。
一个衣衫破烂的老翁手举一只长棍穿过街头,人群中,他的长棍非常显眼,棍子顶端是一颗颗红色的糖球。
那是最讨小孩儿喜欢的零嘴,可他自人海中穿行而过,却无人停下问津。
老翁孤独地坐在道旁,背后是结满愿望的古树和虔诚祝祷的人群。
霍松声被眼前这一幕冲击到,不由自主跟着林霰走了过去。
林霰蹲在老翁面前,问道:“老伯,你的糖怎么卖?”
老翁上了年纪,肩背佝偻着,看起来很疲惫。可当林霰停在他面前,问他糖怎么卖,老人仿佛瞬间又有了精神。他笑眯眯的,操着一口长陵官话,对林霰说:“三文钱一个。”
三文钱,长陵街上一碗糖水都不止三文钱。
老头往衣服上擦了擦手,抬头看了看林霰和霍松声干净整洁的衣服,生怕他们嫌脏不买他的糖:“我老头虽然穿的破,但东西可都是干干净净的。”
长陵官话难懂难说,饶是霍松声,许久不在长陵,乍一听都有些费劲,林霰却可以毫无障碍的和老翁沟通:“老伯,今天热闹,你出来多久了?”
老翁四下看看:“起了个大早,城里转了一圈,想着卖完就回家的。”
那棍子上的糖球就没少几个,可见老翁一天也没卖出多少。
林霰说道:“可你还剩很多。”
“年纪大了,不懂小孩儿喜欢什么了。”老翁腼腆起来,堆满皱纹的脸看起来淳朴又敦厚。他说着,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我家老伴前天走了,我就是想出来卖点东西,赚点钱给她下葬。我这一辈子只会做这么一件事,她还在的时候很爱吃我做的糖球,还以为……还以为能卖出去呢。”
老翁落寞的神情和热闹街市格格不入。
霍松声喉头发紧,也蹲下来:“老伯,你没有孩子吗?”
“死啦。”老人说,“死了十年了,我的孙子,儿子,都死在溯望原啦。”
霍松声周身一阵:“您的孩子是……”
“靖北军啊。”老翁又笑起来,“我老头这把岁数,一只脚踏进黄泉路,可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当年靖王爷平内乱、战回讫,将当今圣上送上皇位,那是大历子民心中的大英雄!”
老头儿目光悠远,仿佛回忆起曾经的辉煌年代。
林霰认真聆听,有瞬间的失神,又很快清醒。
“但是你的孙子、儿子都留在了溯望原,靖北王没有将他们带回来。”
不止靖北军没有回来,靖北王一家也没有回来,他们被打上污名,死后也钉在耻辱柱上不得翻身。大历的百姓应当恨他们、唾弃他们、日夜鞭笞他们,质问他们为什么害死自己的孩子。
可老头只是挥了挥手,说道:“那是他最爱的孩子们,若非无力回天,老王爷一定到死都要将他们带回来。”
“你们不懂的,我们这一辈和老王爷的感情。”老翁深深地叹一口气,撑着手中的棍子站起来,“纵使千万人说老王爷谋逆、造反、欺君罔上,我都不信的。我的孩子为国捐躯,是我的骄傲。”
林霰叫住要离开的老翁,将他的糖球全买了下来。
老翁拿着沉甸甸的一锭银子,不肯收:“不值这么多……”
林霰弯下腰,凑在老头耳边,低声说:“您的孩子都是英雄,我敬佩英雄。”
老翁佝偻着身躯,颤巍巍消失在人群里。
霍松声看着老人的背影,好似看见他英勇无畏的两个孩子。
林霰将棍上的糖球一颗颗取了下来,霍松声问他:“你跟老头儿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林霰将手里的糖全部给了霍松声,“公子留着吧。”
霍松声双手接住:“到底说了什么啊?”
林霰把棍子靠在一旁:“我说,我身边这位是靖北军的主帅,他感激护佑国土的将士,愿意出钱抚慰将士的家人。”
“当真?”
林霰应了声。
霍松声留下一颗糖,将剩余的放进兜里,他剥开糖衣:“你肯定又在骗我。”
林霰轻笑着:“公子怎么知道?”
“老头儿走的时候一眼都没看我,你若真这么说,他怎么可能没反应。”
林霰只笑不说话,被戳穿也不慌张。
“罢了。”霍松声裹着糖,颊边被顶起一个圆圆的包,“走,去前面。”
林霰陪他往前走:“去做什么?”
“挂星灯。”霍松声说。
林霰偏过脸,奇道:“公子说什么?”
“挂星灯。”霍松声重复一句,“看看你们家河鉴长有没有这么灵。”
那模样和晚上说“不信这个”的霍松声判若两人。
等到了跟前,霍松声买下一顶星星灯。
在林霰的注视下,他专注的用墨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山河犹在,亡魂安息。”
林霰擦亮一颗火种,将纸灯点亮。
霍松声后背疼痛不便有大动作,便使唤林霰去挂灯。
林霰站在树坛上,伸长了手臂。
他仰着头,喉结在脖颈上顶出一个形状。
霍松声远远望着,一树星灯照亮了林霰,照着他苍白的皮肤和嶙峋的骨。
林霰挂完灯,朝霍松声看过来。
霍松声视线滑落在林霰垂下的右手上。
那只手连指尖都泛着冷冷的青,仿佛撕破这层苍白脆弱的皮肤,能看见底下一片铁血硬骨。
第二十九章
寒风卷过树梢,将满树纸灯吹得乱晃,似繁星闪烁。
林霰忽然一顿,后颈凉风袭来。
一支泛着寒光的箭穿过树影,径直射向林霰刚挂上的灯。
林霰的领口被破空的长风荡起,第一反应是伸手去遮那盏纸灯。
霍松声瞳孔骤缩:“林霰!”
箭矢走势势必会击穿林霰的右手,霍松声拨开挡道的人,抓住林霰的腰带将他从高处拽了下来。
利剑“咻”地一声射掉了灯,火光迅速燃起,在林霰眼中蹿起一束火种。
“你疯了吗!”
霍松声扣着林霰的手腕,那只手仍然绑着绷带,缠绕着厚厚的一层。据大夫说,它曾经被利刃刺穿,因此留下永久的后患。可即便如此,林霰也要牺牲他好不容易保住的右手,去护一盏街边随处可见的纸灯,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霍松声有点冒火,林霰却怔怔盯着地上燃成灰烬的碎屑。
第二支箭很快射来,林霰抬起眼,幽深的眼底翻涌起莫测的风云。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群攒动,百姓慌不择路的四处逃奔。
霍松声今日入宫没带佩剑,压下林霰的肩膀躲避,矮身捡起掉落的长箭,一撇两半,瞄准一个方位用力掷了出去。
他完全是凭感觉盲扔,饶是如此,依然有重物落地声。
霍松声的手滑到林霰微冷的指尖,说道:“这里容易误伤百姓,去人少的地方。”
对方似乎也顾忌着城中百姓,几箭之后攻势渐弱。
路上行人因为骚乱散开很快,霍松声在前面开路,穿过街市是一条无人的暗巷,巷子昏暗,几名黑衣人从墙头跃下,他们手持短刃,迎面而来迅速出击。
霍松声将林霰护在身后,夺了一柄短刃,木制手柄砸在黑衣人的太阳穴上,登时打昏两个。他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腕,反向一折,匕首应声而落,再转身抹了一人的脖子。
热血喷在颈上,霍松声偏头躲开,狠辣的眉目松了一瞬,承受不住手中兵器重量般,胳膊软了一下。
林霰捞住他:“将军!”
“没事。”霍松声又捡了一把匕首塞在腰间,“走。”
霍松声身上带伤,以少敌多显然不占优势,俩人一路穿过巷道,又被追上来的黑衣人将前后出路全部堵住。
霍松声和林霰被迫停住脚步,幽深的小路,两侧都是高墙,黑衣人如阴影般笼罩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霍松声双手各持一柄短剑,缓缓将林霰抵在墙边。
黑衣人已经逼近,为首那人说:“霍小侯爷,我们无意与你动手,只要你将林霰交出来。”
霍松声挡在林霰前面:“一个病秧子有什么好抢的,大公主什么时候这么闲了?”
起初霍松声怀疑又是聆语楼的人在追杀林霰,但他之前和聆语楼的杀手交过手,这群黑衣人的身手与聆语楼完全不同。他们不是来自江湖,而是出自大内。
“小侯爷是执意要护着林霰吗?”黑衣人问道。
“倒也不是。”霍松声笑了一声,“我只是很期待接下来事情会怎样发展。”
话音未落,霍松声率先出手。
两柄匕首在掌中打转,霍松声反手顶住前人的肩颈,一路向后逼退。
几个黑衣人被他大力压在墙上,霍松声抬脚狠踢,一剑扎入一人眉心,紧接着是剑头没入血肉的“扑扑”声,人影应声倒下。
黑衣人将攻击重点转向林霰,匕首当作暗器朝他胸口抛去。
霍松声猛然回头,侧脸悬挂着几滴热血。
他扔出手中短剑,“当”的一声,击落飞来的匕首,又扔出另一把,重力下击倒三名黑衣人。
路破开了,霍松声拉起林霰就跑。
凉风灌入肺腑的感觉极不好受,林霰始终未发一言。
霍松声身上的血腥气很浓,全部随风吹进林霰鼻腔。
突然霍松声脚底一个趔趄,膝盖狠狠朝地面砸了下去。
“霍松声!”林霰的手触及霍松声的后背,温热粘腻的红色沾在掌中。
霍松声朝背后看了一眼,交一把剑到林霰手上:“拿着防身,去东街找符尘。”
林霰没接那剑:“那你呢?”
“我什么。”霍松声这时还笑得出来,“我又救了你的命,好好想想怎么报答我吧。”
他脸色比林霰还白,显然背后的杖伤已经完全耗尽他的体力。
林霰眉头紧锁,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霍松声的痞笑挂不到片刻,不耐烦道:“快走,想死是吗。”
林霰目不转睛地看着霍松声,从他焦灼的脸到他褪色的唇,然后问道:“为什么救我?”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霍松声扶着膝盖尝试站起来,但失败了,无奈的推了林霰一下,“你赶紧走,大公主的人不敢拿我怎么样。”
黑色影子出现在路口,霍松声握紧剑。
林霰却异常冷静,也异常执着:“你不是一直怀疑我心存不轨吗,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的命。”
“那你又为什么要挡那盏灯?”
霍松声注视林霰的眼睛,企图在里头找到答案,可有些事只要林霰有心隐瞒,他就是捅破了天也猜不透。霍松声没期待能得到林霰的回答,负气般自嘲一笑,挺身将林霰往后揽,“不走是吧,那你就躲好了。”
新一波黑衣人逼到身前,霍松声的眼睛凶悍的如同草原上凶猛的鹰。
他卯足一股劲儿正欲攻击,忽然手腕被人用力截住,一股力道迫使他松开手掌,短剑向下坠落。
霍松声眼尾剧烈的震颤一下,身旁那道弱不禁风的虚白人影如风般侵入月色。
一道血线划破夜空。
霍松声眼看着林霰一剑结果了围堵过来的杀手,并且动作十分流畅,根本不像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
有那么一个瞬间,霍松声觉得林霰的病都是装的。
但很快他看见林霰握着匕首的右手开始颤抖,林霰换了一只手,却并没有影响他的速度和力量。
这天注定不太平静。
只见又有十数个黑衣人翻墙而下,霍松声喊道:“林霰!”
这波是聆语楼的人!
他们飞快的向林霰奔来,剑梢的寒光汇聚成寒兵利器,齐齐朝林霰刺来。
马儿的嘶鸣声由远及近,符尘驾着马车,缰绳将手掌磨出一片红色。
霍松声费力起身,扒住林霰的肩膀将他拖后一步,左手和林霰的覆在一起,用他手里的匕首刺入杀手的胸口。
血液湿滑,林霰一身白衣被血溅上,似在身上开出一朵朵妖艳的红梅。
马车疾驰而来,霍松声先一步跳上车,转身将手递给了林霰,等林霰朝他伸手的时候,提着他的小臂将人拉了上来。
两方杀手一起在后面追赶,马车在长陵城中疯狂奔驰。
林霰不敢碰霍松声的后背:“你怎么样?”
霍松声趴在榻上,解开披风,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额上湿淋淋的一片汗水,看着林霰,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霍松声由衷感叹:“你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林霰抿了下嘴唇,伸手去解霍松声的衣服:“我看看你的伤……”
霍松声搡开他的手,明显带了脾气:“我要是死了就是被你坑死的,姓林的,你藏得真他娘深。”
谁能想到这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还会功夫呢?
霍松声是真给林霰骗得团团转,一次又一次,不然都不能这么生气。
林霰跪坐在霍松声身边,手在衣袖里团成了团:“你让我看……”
霍松声凌厉地扫了林霰一眼,凶道:“少跟我假惺惺。”
聆语楼的杀手有备而来,他们骑着烈马不断逼着符尘转换方向。
又是一个急转,马车朝一侧倾斜。
霍松声没扶住,那力道将他摔进了林霰怀里。
林霰不再同他好言好语,趁霍松声龇牙咧嘴之际,直接扯下他的衣服。
“病秧子!”霍松声火道,“你胆大包天!”
林霰一声不吭的承了这火,视线里是霍松声血肉模糊的后背。
长陵城中出了这么大的骚乱必然会惊动城中守卫和官府,皇家羽林军不是吃干饭的,立即出动包围过来。
聆语楼的人见援兵赶到,调转方向回撤。
霍松声闻声警觉,推开林霰坐起来,挑开窗帘朝外一看。
符尘停了下来,位置不偏不倚,正停在大理寺门口。
大理寺冷肃严厉的匾额高挂于前,在月下尽显晦暗。
羽林军拦住符尘,问道:“什么人在长陵城中夜疾?”
霍松声抬手将车门推开:“我。”
羽林军看到霍松声,纷纷下马。
“小侯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松声从马车上下来,发现大理寺门口除了羽林军外,还停着一队车马。
他反问道:“这是谁的人?”
大理寺守门的侍卫毕恭毕敬回话道:“小侯爷,是首辅大人。”
“章有良大半夜不睡觉来大理寺做什么?”霍松声察觉不对,抬腿便要入大理寺,“通知你家主子了吗?”
侍卫说:“已经派人去请王爷了。”
霍松声边走边说:“许久未见首辅大人,我去打声招呼。”
门外的侍卫没有拦他,霍松声走几步回身,冲马车说道:“林先生,不如也随我进去瞧瞧?”
林霰抬起头,“大理寺”三字墨刻般嵌在眼底。
霍松声等林霰走到身边,皮笑肉不笑对他说:“先生,从现在开始,你我便寸步不离地待在一起吧。”
第三十章
今日观星,按制宫中百官皆要到场,但首辅章有良半个月前便向皇帝告了病假,据说一直卧床不能走动,因此没有出席今日的祈福大典。
大理寺今天送来了什么人,只要是去观星的官员都知道。章有良称病不去上朝,大半夜却出现在这里,为的什么一目了然。
大理寺监牢阴暗湿冷,人还未进入,先有一股腐朽之气传来。
大狱外是章有良府上的侍卫,他们带了刀,防人进入般,将大门堵了个严实。
霍松声沉声命令:“让开。”
侍卫们互相看了一眼,竟然没动。
霍松声神色趋冷,质问道:“我久不在长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理寺也归内阁管了么?”
侍卫态度强硬,毫不顾及霍松声的身份:“首辅大人有令,今日问讯,闲人勿扰。”
南林侯府虽然低调,但在大历声望犹在,皇帝虽然不喜霍松声行事作风,好歹也会留几分情面,章有良倒是底气足,连霍松声也不放在眼里。
霍松声抬手扼住侍卫的脖子,指尖狠掐进肉里,脚踢在那人膝弯,迫使对方跪在自己面前:“内阁不懂规矩,本将军今日便教教你们规矩,让你们知道,这长陵城还没到大公主一手遮天的时候。”
说罢他手上发力,直接将那人掐断了气。
霍松声丢垃圾般将人扔在地上,对着指尖轻轻一吹:“还有谁挡我吗?”
侍卫们见状纷纷犯怵,霍松声起身时随手捡了两颗石子,冷脸入了大狱。
大理寺监牢绝对是全大历最令人胆寒的地方,这里有百八十道酷刑,凡是入了大理寺的犯人,不吐出点东西脱层皮是不可能出去的。
今日河长明的预言断了吉凶,赵渊当即下令拿了燕康,却放过了赵安邈,这事儿只怕等天一亮就要传遍大历。
其实这种靠预言断吉凶的做法,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极为荒谬,百姓一度诟病老皇帝执政晚年愈发昏庸,听信妖言荒废朝政。可接连两年观星所示大凶之人,在后来都得到了印证,由此堵住了悠悠众口,也彻底令皇帝信服。
燕康从遂州知府擢升入内阁,是章有良亲自点的,其在任期间在百姓中口碑很好,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所以从表面看,皇帝将他下狱确实是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了,可即便如此,内阁首辅连夜赶来大理寺,说到底还是心虚,怕燕康禁不住大理寺与刑部酷刑,说出一些不该说的东西。
大理寺对燕康还算不错,给他单独安排了一间狱房。狱房在牢狱最后,安静隐秘,霍松声一眼看见章有良抱臂站在牢房外,似一尊无情石像,而牢房里面,两名侍卫手持白绫,正在绞燕康的脖子。
听见脚步声,章有良侧目看了这边一眼,旋即转回去,低声说了句什么。
如此明目张胆的杀人灭口,被撞见也丝毫没有惧色,可见内阁首辅背靠大公主,已经到了何种权倾朝野有恃无恐的地步。
燕康被白绫勒的无法呼吸,双脚不停在地面摩擦,喉间发出“咯咯”的气声。
霍松声跑了过去,呵斥道:“住手!”
章有良头也不回:“继续。”
霍松声掌中两枚石子用力抛了出去,砸中一名侍卫的手腕。
白绫松了一瞬,给燕康缓过一口气。
章有良迈步进入牢房,推开两名侍卫,反手勒紧白绫,狠狠绞住。
霍松声跑到牢房门口,只见燕康两腿僵直,头歪倒下来,已然断了气。
“章有良!”霍松声一脚踹开房门,铁皮摔在石墙上,在安静的大狱惊起巨响,“你竟敢杀人灭口!”
当朝首辅章有良年过六旬,发间布满青丝。
他缓缓松开白绫,身后两名侍卫动作迅速用白绫将燕康吊于梁上。
章有良微微一笑:“小侯爷莫要信口雌黄,此人乃畏罪自尽。”
“首辅大人颠倒黑白的功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霍松声咬住牙关,脸部刚毅的线条狠狠抽动着,“今夜大理寺所有人都见你进了大狱,燕康死在狱中,本将亲眼所见是你动的手,首辅大人恐怕难逃罪责。”
“哦?”章有良摊开双手,那掌心还有用力攥白绫后落下的红痕,“燕康乃我得意门生,今日被皇上下令入狱,我来询问究竟,有何不可?我到这儿发现他已经悬梁自尽,便命手下上前查看,正巧小侯爷此时进来,以为是我杀人灭口,皆是误会罢了。”
“既然如此,还请首辅大人与我一同入宫面圣,你我当面将此事与皇上说清楚。”
“好啊。”章有良放声一笑,“本辅行得正,坐得直,小侯爷可以试试,陛下是信得过老臣,还是信的过侯爷您。”
“你——”
林霰握住霍松声的手臂,阻止他与章有良发生冲突,并对他摇了摇头。
章有良这才看见霍松声身后还站了一个人,他往前上了一步,牢房顶上一面天窗漏下几缕月光,他便借此看清林霰的样貌。
“这位便是我大历的吉星,林霰林先生吧。”章有良双目阴翳,覆着一层浑浊的灰,“皇上命我在翰林留了三年的官位,先生何时肯来上任呢?”
林霰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中,半边脸被月光照的皎白。
他淡淡道:“林某不才,担不起翰林重任。”
“那可惜了。”章有良低叹一声,“可惜宸王也并非什么好出路,先生人中龙凤,怎么连这点都看不清呢。”
“首辅大人多虑了,我与宸王并无私交。”
章有良嗤笑道:“差点忘了,是皇上亲自下令请先生入都的。”
章有良走出牢狱,经过林霰身边时顿住脚步:“林霰啊,就是不知你这吉星能当多久。长陵城的刀剑素来不长眼,不入翰林,只怕皇上也保不住你呐。”
林霰微一颔首:“谢大人关心,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
章有良冷哼一声,旋即带着人大摇大摆的走了。
霍松声也要走,又被林霰一把拉住。
“去哪?”
霍松声说:“进宫。”
“皇上今日一心扑在观星上,你此时进宫,岂非是找他不快?”林霰语速轻慢,安抚般用手指在霍松声手腕上划了两下。
霍松声感觉手腕被林霰轻抚的地方热了起来,但他没有动,任由林霰又划了几下。
“章有良既然敢当着你的面杀人灭口,就不怕你向皇上告发,他是长陵老臣,你呢,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将军,拿什么同他争?还想挨打么?”
霍松声稍微冷静了一点。
林霰说的不错,章有良既然大摇大摆的入大理寺,当着霍松声的面杀了燕康,说明他没将宸王放在眼里,更没将霍松声放在眼里。
即便霍松声将他告到御前,说白了,哪怕赵渊信了霍松声的说辞,又能怎么样?
赵渊因凶兆将燕康压入大牢,本就没存留他性命的心思,这事儿顶到赵渊面前,章有良可以说他是为大历除祸害,还可以说是替皇上出手。再不济,赵渊怀疑他心里有鬼,但空口无凭,霍松声根本没有证据,只有一座座深藏在地下的青楼,却没办法将它们与当朝首辅,乃至大公主联系起来。
大公主的势力太庞大了,贸然入宫只会招致皇帝不满,在掌握能将大公主一脉彻底铲除的关键线索之前,这点小风雨根本无法捍动他们的根基。
林霰低低咳了几声:“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要急,该来的迟早都会来的。”
一连串的脚步声传入大牢,林霰松开了手,很快宸王出现在他们面前。
赵珩先是将二人看了一遍,然后才看向牢里吊在那儿的燕康。
“我方才在外面见到了章有良,是他做的吗?”
林霰点了点头。
赵珩问道:“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林霰解释说:“我送小侯爷回府,路遇杀手埋伏,逃生至此,在外看见首辅车马,便进来看看。”
赵珩来的匆忙,头发半湿着散在身后,浑身刚刚沐浴过的香气。
“章有良简直不将本王放在眼里,入大理寺行凶如入内阁,我要去见父王。”
“王爷且慢。”林霰制止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赵珩皱起眉头,看了霍松声一眼。
霍松声也懒得听他们那些阴谋诡计,嘴角一拉,先一步走了。
待霍松声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林霰才说:“燕康是章有良的心腹,他身上必定掌握了内阁与大公主不少秘密,所以章有良才急于前来灭口。当务之急,王爷要赶在章有良之前,拿到燕康藏匿起来的证据。他与章有良互通多年,我不信他会不给自己留一后手。”
赵珩应了声:“我立刻派人搜查燕府。”
林霰说:“燕康回长陵不足一月,兴许很多东西还留在遂州,王爷最好再派人去一趟遂州燕府。”
他抬头看向燕康的尸首,微微眯起眼睛:“至于燕康,王爷一定要说是首辅大人发现其悬梁自尽,其他的一概不要多言。既然首辅大人写好了故事,我们照着演即是了。”
林霰与赵珩在狱中交谈了半个时辰才离开,大理寺门口,赵珩问道:“要我派人送你回去吗?”
林霰摇了摇头:“不必了,王爷慢走。”
符尘等的快要睡着,待赵珩离开后,林霰才走去车旁。
他轻轻摇了摇符尘的肩,问道:“霍将军呢?”
符尘揉着眼睛,嘴巴朝车里一瞥。
林霰明显有些惊讶:“他没走?”
符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要跟着我们。”
林霰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先去侯府吧。”
他上了车,霍松声脱了衣服,光着膀子趴在那儿,人已经睡着了。
林霰动作放得很轻,展开平日给他盖腿的毯子,搭在霍松声身上。
霍松声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林霰坐在他身边:“困了?”
霍松声不仅是困,人还昏,身上疼的快顶不住了。
他揪住林霰一小片垂落的衣角,绕了几圈缠在手指上。
林霰被他这些小动作逗笑了:“做什么?”
“看着你。”霍松声又闭上眼,含糊道,“别想趁我睡觉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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