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马车快到侯府前霍松声便醒了,说是睡,其实一直也没睡得太熟,他总惦记着林霰会跑,哪怕拽着人衣服也不放心。
霍松声坐起来,盖在身上的毯子掉落下去,露出精壮有力的上半身:“我突然想起来,前日我去燕府,听其说有记录琐事的习惯,他那书房说不准有线索。”
“那倒是可以好好查证。”林霰轻轻咳起来,“只是以章有良的城府,未必不会想到这一层,燕康若有心要留下证据,只怕也不会特别好找。”
“嗯,我让春信去办。”
林霰点点头,压抑的咳嗽渐渐止不住。
霍松声捡起丢在角落沾了血的衣服披在背后,听林霰咳得愈发厉害,忍不住皱起眉。
林霰手腕上的绷带有些松动,或许是那场打斗所致,白色纱布翘起一角,缠的不那么紧了。
霍松声拉过他的手,拆了纱布,察觉林霰的右手不仅是凉,而且还在细细地抖。很显然,以林霰的身体状况,并不能支撑起一场打斗,若非那时情况紧急,他不会出手,也不会在霍松声面前露底。
林霰似乎不太想被霍松声注视,左手按住霍松声,沙哑道:“将军不必如此。”
霍松声仍托着他:“大夫说你的手受过伤,怎么弄得?”
林霰麻木的手指条件反射的弹了一下,将手抽了回来:“少时遇过悍匪。”
“林霰。”霍松声靠近一点,视线由下往上扫视着林霰每一寸表情,然后感叹道,“你真的可以做到说谎连眼睛都不眨。”
林霰往后让了让,避开霍松声的气息,目光锁定在他失色的嘴唇上:“将军伤势严重,入府后记得叫大夫来看一看。”
霍松声嘴唇发白,人瞧着也不精神。他一圈圈将绕在手指上的布料解开,林霰平整的衣角被弄出一层层的褶皱:“先给你看吧,病秧子。”
马车停在侯府外面,霍松声浑身血气的进了门,着人去将大夫请来。
他生怕林霰跑了,拽着人回自己房间,让林霰在这等着,大夫来了帮他俩一块儿看了。
林霰没有表现出要离开的样子,看符尘快睡着了,还请霍松声安排一个房间,先让符尘去休息。
霍松声放心一点,一头栽在床上,趴着不动了。
吴伯这个点还在等门,端着热水进来,说要给霍松声擦洗伤口。
霍松声侧过脸,挥手赶吴伯出去:“老爷子快去睡吧,换个人来。”
要是让吴伯看到他那一片血肉模糊,指不定又要怎么心疼的睡不好觉了。
吴伯不肯走,霍松声没办法,只好说:“老眼昏花的你干啥能行。”
“也是。”吴伯点点头,“我去找个仔细的丫头来。”
老头儿找人去了,霍松声长舒一口气,又把脸转了回去。
放在桌上的热水泛着白蒙蒙的雾气,林霰起身去将门关了。
霍松声没动:“关门干嘛?”
林霰将搭在盆上的帕子放进热水中浸湿,霍松声听见水声看向他。
林霰走过来:“我帮你吧。”
霍松声不是那种扭捏的人,先前在马车上不让林霰看伤口是在气头上,现在气消得差不多了,倒不计较那么多了。
“你轻点啊,弄疼我给你揍一顿。”
林霰掀开霍松声披在背后的衣服,室内灯火明亮,霍松声身上的伤口几乎全部撕裂了,流出的血变成一块块干涸的血痂,粘在一道道裂口上,看起来就很痛。
霍松声被碰到的瞬间浑身肌肉就绷紧了,林霰立刻停下来:“很疼吗?”
“没事。”霍松声放松一点,“你继续。”
林霰仔细替他擦拭伤口,将血痂一点点清理干净。
府上的丫鬟来得很快,敲了敲门。
林霰说道:“这里不需要人了,先回去吧。”
霍松声闷在枕头里笑:“你搞得很像侯府的主人。”
林霰顿了一下:“将军怪我僭越吗?”
“你僭越的还少吗。”霍松声喘了口气,“也没见你怕过我。”
“将军并不可怕。”林霰将帕子清洗一遍,清水变红,“人心如鬼蜮,真正可怕的是如我这般的人。”
世人皆说人心莫测,长陵城中人人有百八十个心眼,像霍松声这样将自己当靶子,上赶着讨打的傻子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霍松声双手抓在枕头上,从臂弯的缝隙中去看林霰,那人一脸沉静,将自己的可怕诉说得十分坦然。霍松声没见过这样的人,他觉得林霰很坏,并且心知肚明自己很坏,因此又显得他似乎没有那么的坏。
“所以将军,与我走得太近,对你没有好处。”林霰指尖微滞,长而浓的羽睫向上一扫,将一抹流光扫入霍松声眼中,“将军别忘了,无论是宸王还是大公主,他们都姓‘赵’,皇上放任他们争夺皇位,因为最终大历仍是赵氏江山。将军不同,将军拥有皇室血脉,手中握有兵权,离党争越近,皇上的猜疑便越重。我可以为大公主所用,亦可以为宸王所用,但是将军,在明,我不可为你所用。”
霍松声眼皮一跳,翻身而起:“先生此言,听来好似为我着想?”
“将军已经坦言无意于皇权之争,既然如此,与我便不是敌人。”林霰说道,“将军屡次救命之恩,林某无以为报,能做的尽在于此了。”
手中帕子冷透了,林霰将它搭在盆边。
霍松声望向那浑浊的水,如同看见此刻被林霰搅动而起的风云。
“你的目标不是宸王,也不是大公主。”霍松声说,“二皇子赵冉一心向佛,离宫修行已有三年,五皇子赵珏开罪皇上,被罚往封地不得回宫,九皇子赵曦顽劣成性,鲜少参政。除了他们,长陵宫中还有谁能担起大任?林霰,你的野心不会那么大,想要大历江山彻底改朝换代吧?”
“若我说是,将军现在会杀了我吗?”
林霰神色如常,口中所言也真假莫辨。
霍松声狠厉地扣住林霰的脖子,将人拖拽到身前。
霍松声的手劲有目共睹,他今晚才在大理寺掐断了章有良侍卫的脖子,此刻若他有心要杀林霰也易如反掌。
林霰轻声咳着,喉结在霍松声手中振动。
霍松声的手掌下移几分,拇指按在林霰突出的喉结上.
林霰被掐地仰起头,那根手指按的他不太舒服,可他丝毫没有反抗的动作,只是浅浅地蹙起眉头。
霍松声用力按住林霰的喉结,将那块骨头磨得通红:“我为什么要杀你?林霰,你若有本事就翻了这天,赵氏的气数该走到头了。”
霍松声说完松开手,压迫的力量骤然消失,林霰捂着脖子开始咳嗽。
“倒是你,若是再这样糟践自己,恐怕要走在老皇帝前头。”
霍松声走下床,去给大夫开门。
大夫抱着药箱赶来,霍松声说:“先给他看吧。”
·
林霰没在侯府逗留许久,天亮便带着符尘离开了。
走前他与霍松声道了别,霍松声没再强留,又问了他住在哪里。
这次林霰如实说了,来长陵前,皇上便给他在城中找好了住处,是座清静院落,离侯府算不上太远。
霍松声心里有了数,请吴伯帮忙送客。
林霰走后霍松声也没有睡多久,昨夜城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羽林军总领元丰一大早便来侯府询问此事。
霍松声哪怕心知肚明那是大公主的人,但无凭无据,他也不能随意指摘,只说:“我见那些人似乎出自内廷,他们认得我,开口称我小侯爷。”
霍松声并不提对方的目标是林霰,毕竟刺杀小侯爷比刺杀一个病秧子书生的罪名要大得多。
“你们查看尸体有发现什么线索吗?”
元丰摇头道:“都是陌生面孔,身上也没有特殊记号,应当不是专为某家驱使的府兵。”
赵安邈昨日派出两路人马来追杀林霰,聆语楼不必说了,他们做事素来不留痕迹,想要在聆语楼的杀手身上找出雇主身份几乎不可能。而另一队必然也是做了完全准备,才敢在闹市出没,多半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元丰说要将此事上报宸王与大理寺,有待进一步查证。
元丰走后,霍松声叫来殷涧雷,请他派出一队人手去到林霰的住处。大公主想要杀死林霰的心太迫切了,一击不成肯定还会再来,林霰身边只有一个符尘还是不太安全。
霍松声让殷涧雷盯着林霰的宅子,有任何一点异动先救人再来禀报。
与此同时,昨日观星的预言很快席卷长陵大街小巷。
大理寺传来燕康于狱中暴毙的消息,这天晚些时候,宸王赵珩带着消息进宫见了皇帝。
如林霰所料那般,赵渊并没有当回事,一心扑在今日的晚宴上。
而活神仙预示的大凶之人,一个死了,另一个因为皇亲的身份依旧在宫中坐拥富贵荣华。城中很快便流言四起,说大公主祸国殃民,有不怕死的,举家带口跪于宫门之外,请皇帝即刻处死大公主。
官兵们起初暴力镇压,到了傍晚,来宫门前闹事的百姓越来越多,场面一度失控。
霍松声在府中静养一天,黄昏时分才换好衣服入宫赴宴,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河长明的厉害与可怕之处。
那些神秘莫测的星象之说被长陵城中每一位无知百姓奉为圭臬,它动摇了大历国民的思想根基,长此以往,这个国家将不再需要军队与法度,光靠河长明一张嘴便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霍松声由心底升起一股恶寒。
这时一顶玄青色骄撵行到身边,包裹着轿子的绸布上有星月与长河。
司南鉴掌河长明轻拂起银白窗纱,朝外看了一眼。
百姓认出他来,跪地祈拜,嘴里喊着“活神仙”。
河长明语调清冷:“星盘所示仅为考鉴,大历有真龙庇佑,吉凶祸福自有陛下定夺,诸位散了吧。”
霍松声在车里看着,眼见乌泱泱一大帮人在河长明一句话后便散开各自离去了。
他都看乐了,心说赵渊讲话都未必有他这么管用。
河长明放下窗纱准备入宫,霍松声出声喊住他。
“河鉴长。”霍松声步下马车,敲了敲河长明的窗,“再往前便不能乘轿了,能不能行个方便,带我一截儿?我身体不大舒服。”
过了午门,宫中大小官员一律不得骑马坐轿,整个长陵皇城除了皇帝只有两个例外,一个是大公主赵安邈,另一个就是河长明。
河长明与霍松声并不相识,今日在司南鉴是第一次碰面,但没有说上话。
霍松声上了马车,对河长明没像林霰那般无礼,哪怕是审视的目光也柔和几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咄咄逼人。
河长明跟林霰是一挂的,气质都清清淡淡,他比林霰看起来还要再冷一点。
霍松声笑着道谢,说:“我才回长陵,还没有机会见过河鉴长。”
河长明长发半束,一片藏色披肩将脖颈捂得严严实实。
车内生着炉火保暖,霍松声觉得热,便问道:“河鉴长不热吗,裹成这样。”
河长明话并不多:“体寒,畏冷。”
霍松声低头轻笑,这年头怕冷的人还挺多:“我今日第一次参与观星,见识到鉴长风采,确实非比寻常。”
“小侯爷过誉。”
“听闻鉴长一手星盘不仅能断吉凶,测未来,还能判常人命数。”霍松声好奇地看着河长明,“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好运,能让鉴长替我卜一卦?”
河长明双手拢在袖中:“小侯爷想卜什么?”
“唔……”霍松声想了想,说道,“自打我回到长陵,家中老仆便念叨起我的婚事。不如鉴长就算算,我何时能遇到命定之人?”
河长明手中一片月牙形状的石头,他晃了晃,石头发出清脆声响。
霍松声看着他的动作,见河长明从石头中倒出一串铜钱。
河长明说:“小侯爷,请选出三枚。”
霍松声便胡乱挑了三个出来。
河长明将其余的铜钱装回石头里,余下三枚依次置于掌心。
他低垂着眼睛,看着卦象:“小侯爷不信这些,为何要来找我算卦?”
霍松声挑起眉:“鉴长怎知我不信?”
“卦象所示,小侯爷骄傲自负,只信自己,不信鬼神。”
霍松声觉得有点意思,也低下头,看向河长明手里的铜币:“哦,卦上还说了什么?”
河长明回答说:“小侯爷为国浴血,有福报。”
霍松声笑了声:“没了?”
河长明修长的手指一一抚过钱币,随后将其拢起,说道:“将军所求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三十二章
霍松声有那么一个瞬间是动了杀心的,他的手已经抬了起来。
可就是这个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疼痛让霍松声猛地意识到,自己被河长明的话掌控了,并且十分轻易的恼羞成怒。
霍松声慢慢将手放了下去,按在膝盖上。
河长明看见了他的举动,却视若无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小侯爷不必恼怒。”河长明将霍松声看穿了,“或许从今日起,您可以试着相信神佛。”
霍松声转而松懈下来,他靠在车上,懒散地抱起胳膊:“神佛虚无缥缈,不如信你这个活神仙。河鉴长,你替人算命,替天行道,可算过自己?”
河长明过分白皙的双手藏于袖中,他双眼平视前方,五官精致的挑不出半点瑕疵,似一尊雕琢完美的白玉神像:“未曾。”
“哦,为何不算?”
“知道太多有时并不是什么好事。”河长明说,“小侯爷觉得呢?”
霍松声眯起眼睛,发现河长明被披风掩盖的脖颈上,露出一点暗红色的痕迹。
他吸了吸鼻子,河长明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马车过了午门,一路到达广垣宫。
秦怀礼在外面接待,唤来几个小太监搭好脚凳,请河长明下车。霍松声先下来,他从车里出来时吓了秦怀礼一跳,不知这二人是如何碰到一起去的。
秦怀礼亲自上前替河长明撩车帘,手递过去扶他。
身后传来脚步声,霍松声回头看了眼,是宸王赵珩和林霰一道入宫。
河长明似乎身体有些不适,下车时脚步不稳,差点将脚凳踏翻,霍松声离得最近,伸手拉了他一把。
赵珩已经走到跟前,询问道:“河鉴长无事吧?”
河长明并不看他,摇头说:“谢王爷关心。”
霍松声蓦地反应过来,河长明身上的味道与昨夜在大理寺赵珩带来的味道如出一辙。那时赵珩长发半湿,浑身透着刚沐浴后的香味。
如此发现难免令人惊讶,霍松声多看了河长明和赵珩两眼。
赵珩警觉地抬起眼:“松声,你看我做什么?”
“啊,没有。”霍松声扯开话题,“听闻表兄今日一早便入宫禀报燕康身亡一事,不知皇上作何反应?”
“比起这个,父皇更关心是谁要行刺南林小侯爷。”赵珩抬腿往殿内走,“燕康本就是被昭示有凶兆之人,死了便死了。你可是父皇的亲外甥,松声,懂点事,别总让父皇为难。”
霍松声笑的率真:“那是自然。”
广垣宫已经设好宴席,为每位前来赴宴的大臣安排好了座位。
按照礼制,皇子与公主要上座,其次是各位亲王。
霍松声坐在中间,很巧的是,林霰恰好位于他身后的位置。
宴席尚未开始,官员们还在三三两两的入席。
今日观星结束后林霰名声大噪,其实宫中许多人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只是对不上号。
大家知道林霰无外乎是知道他三年科举三年探花,三次被邀入翰林,又三次拒绝邀约故事。
自从几年前科举改制,从三年一考改为一年一考后,每年报考科举的人数较之以前番了个番。考的人多了,竞争自然就大,想要在那么多人中脱颖而出更加不易,遑论连续三年稳居探花之位。
赵渊在林霰第一年参加科举时便留下了印象,殿试的题目是皇帝亲自出的,也是皇帝亲临现场考的,林霰绝对有状元之才,可惜他身体不好,头一年考试便昏在考场,如此才落得探花头衔。
都说才子有才情,文人有风骨,林霰不满足于探花,第二年又来了一次。
或许是第一年的失利造成了心理上的负担,这次林霰过于紧张,没能将考题全部答完,依旧只是探花。
赵渊曾亲自劝说过林霰,可以先入翰林,再做打算。林霰还是不肯,就这样又来了第三次。
这次林霰没病,题也在规定时间内全部答完,最后考评的结果却不如人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宫中熟知他姓名的都道林霰是江郎才尽,消息传回都津,都津百姓亦替他惋惜,一时间林霰三年科考三年探花的名声打了出去。
有人笑他天生没有状元命,也有人说林霰生不逢时,总之那之后,林霰这个名字便在大历广为流传,一路传到边塞,落入霍松声耳朵里。
然后就是今天,河长明一则预示,点了林霰的名,在大历卷起一阵风潮。
霍松声面前是一盘颜色青翠的葡萄,他揪下一颗,剥皮的过程犹如抽丝剥茧——
林霰第一年科考,刚巧是河长明入宫那年。
这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大历为人所知。
霍松声将葡萄丢进嘴里,撑着脸颊回头看林霰,那人被几名文官围住,正相互交流治国之策。
霍松声扯住嘴角,与其相信林霰考了三年探花,还不如信这人有本事控分来的实在。
与其他桌相比,霍松声这儿确实有点门庭冷落。他没事做干吃葡萄,不多时便消灭干净。
等人到的差不多了,赵渊才在秦芳若的陪同下现了身。
老皇帝今日精神不错,上座后四下看了一圈,找到林霰的位置,冲这边说:“林生,坐到前面来。”
一句话惊起满座哗然,皇帝身边确实还有一个空位,那是给大公主赵安邈留的。
不论大公主权势如何滔天,万没有皇帝到了,她还没到的道理。赵安邈迟迟没有出现只能是一个原因,皇上不让她来。
换句话说,今日预示赵安邈为凶,皇上虽然明面未置一言,并不代表他没有行动,显然赵安邈已经被下令禁足。
林霰从位上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坐上了本属于赵安邈的位置。
霍松声好笑地摇头,端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了酒。
赵渊将林霰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肉眼可见更高兴了。他宣布开席,太监们呈上开胃前菜,数十个身着西域服饰的舞姬手持花鼓,飘渺行入大殿,开始表演歌舞。
霍松声对美人跳舞兴致缺缺,一直埋头吃席,若有人来敬酒,他便陪上几杯。
宫中琼浆佳酿不可多得,霍松声在漠北可喝不到这好酒,一时贪杯,喝的身上发汗,便脱下外衣放在一边。
皇帝不知在与林霰说什么,喜笑颜开的模样,目光一瞥望见他,顺带着提了一嘴:“还有松声,至今没有成婚,过了年就二十八了,朕这个岁数的时候都有阿珩了。”
说着,又将目光投向赵珩:“王妃过世已有五年了吧?朕理解你心里悲痛,可堂堂大历皇子,一直没有内室可怎么行?这样,你一个,松声一个,林生一个,朕来替你们物色,赶在年关之前将你们的终身大事解决掉。”
好好的怎么扯到这上面来了,霍松声扭头喝酒,装听不见,那两位也没有搭腔。
老皇帝一高兴就喝大了,开场没多久便红光满面,没一会儿已经替林霰说了好几门亲。
霍松声在底下偷着乐,听林霰拿身体不好做托词。
老皇帝明显不满,臊白他:“好你个林霰,朕让你来翰林,你不来,给你说亲,你不要,是不是朕的话不管用啊?”
林霰跪下告罪,言语间却没有半点让步。
“去去去。”赵渊摆摆手,秦芳若将林霰从地上拉起。
“罢了,赔罪便来点实际的,听闻林生琴艺了得,长明啊,你们俩切磋切磋。”
皇帝发了话,大殿立刻清了场,几名太监抬了两面古琴上来。
林霰不好再驳赵渊的脸面,言一句“献丑”,走下堂来。
河长明神态自若,宽大的袖口自琴弦抚过,抬指拨弄两下试音。
琴是古琴,音色上乘。
林霰与河长明对面而坐,琴声由河长明起,林霰缓缓附和。
二人试了一段便正式开始,满座瞩目,赵渊歪在龙椅上,举杯欣赏。
琴弦振动不息,绝妙乐曲自弦下倾泻而出。
宫中人人都知道皇上最爱听河长明抚琴,也都知道他琴艺精湛,林霰倒是头一次听,没想到二人配合默契,不见生疏错漏。
琴声起初轻缓,及至中段愈来愈急,如湍急流水,亦如骤雨狂风。
霍松声一直在看林霰,如此强烈的奏乐令他的右手不堪重负,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停下,琴声丝毫不受影响。
霍松声早知林霰是个狠人,若非狠人怎会在自己身上用“冰肌鞘”这等猛药。
林霰不停拨动琴弦,自下而上,每一声都极具爆发力,宛如野兽般怒吼。
霍松声将手按在桌上,眼尾跳动不停。
琴弦拨到极致,发出难以承受的争鸣。
“嘣——”一声响,弦断了一根。
可林霰没有停。
河长明亦没有停。
“嘣——”
“嘣——”
琴弦接二连三的断裂开来,古琴崩毁,铮铮琴声如泣如诉。
霍松声张开口,叫停声堵在喉间。
他眼见着林霰的脸色越来越白,右手越来越僵。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候场的舞姬中突然有人冲了出来。
那女子身着红色纱裙,宛如一滴浓稠的血。
她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长剑,直直朝河长明刺去——
琴声刹时止住。
说时迟那时快,宸王赵珩迅速冲上前,将河长明揽入怀中。
女子一剑斩断古琴,剑刃入木三分。
几滴血顺着剑尖坠落下来,赵珩手背上被划出一道血痕。
那女子一击不成,转头便刺向林霰。
霍松声直接一脚踢在桌上,檀木桌眼看就要撞在女子身上,被她十分巧妙一个跟头躲开。
女子似乎没有特定的目标,见人便砍,一通乱杀。
敢在广垣宫行凶简直是不要命了,羽林军很快将大殿团团包围,霍松声抄起筷子,当空一击正中女子下腹。
羽林军顺势将人拿下。
霍松声脸色阴沉,拽过林霰:“你怎么样?”
林霰将抖成筛子的右手背到身后:“我没事。”
霍松声下颌角的线条拉成直角,他抢过林霰的手,质问般:“这叫没事?”
林霰向后退了一步,想与霍松声拉开距离:“小侯爷……”
霍松声莫名一股怒火冲上心头,他狠狠瞪着林霰,瞪出一股子要他好看的架势。
“闭嘴。”霍松声咬牙切齿道,“姓林的,你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玩死。”
第三十三章
舞姬被两名官兵按着肩膀压在地上,她的小腹插着一支银筷,有血滴滴落落的流下来。
赵渊面上不见喜怒,但熟知他的人都知道,老皇帝表面越平静,心里便越生气。
大历皇城,层层重兵把守,广垣宫上下连个利器都没有,竟然能混入带剑的刺客,还任其随意砍杀,方才若不是赵珩与霍松声反应迅速,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今日若是不将这名刺客的底细盘问清楚,当值的羽林军恐怕脑袋都要分家。
赵珩手上被划了口子,伤口不算深,但也是见了血的。
河长明推开赵珩,视线从他手背上一掠而过,撕下衣袖一角:“王爷止个血吧。”
秦少长通知了太医院,提着官服走来,递上一块盈香手绢:“王爷,奴婢替您裹下伤口。”
赵珩放着手绢不用,拿河长明衣服上的布条包住手:“不必麻烦。”
皇子被刺是大事,霍松声踩住掉落在地上的凶器,脚一勾弹起,用手接住。他看清剑铭,回身问羽林军:“你们谁丢剑了?”
羽林军乃皇室护卫,服役于大内,除了守护宫内安全,对长陵城防也具有重大职责。与锦衣卫直属于东厂,仅对皇帝负责类似,羽林军是长陵禁军,亦只听皇帝一人调遣。
皇家羽林,佩剑均刻有“羽林”剑铭,剑在人在,若佩剑遗失,所有人要第一时间上报兵部,以免遭有心之人利用。
兵部尚书沈砚昨日才因瞒报西海军情被革职处理,新上任的这位名叫许闻宾,是从前的兵部侍郎。他虽然刚刚提任,但许多事一直要从他这里经手,便回答道:“今日确实有羽林卫上报佩剑遗失,兵部已经记录在册,那名官兵也已按律处死了。”
剑是今日丢的,说明刺杀并非早有预谋,而是临时起意。
赵珩对官兵使了个眼色,二人揪住女子的头发,迫使她将头抬起。
女子嘴角带血,腹部那击多半伤及内脏。她长相平平,脸因为方才被重压在地红起一片。
赵珩问道:“你是何人?如何混进宫来?为何在宫中行凶?”
女子目光怨愤,一口血沫啐出来,恨道:“河长明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此等妖人人人得而诛之!”
女子将恨意表露明显,瞪视着河长明的眼睛充满怨毒。
河长明身处漩涡中心却如同置身事外,他静静坐下,自斟自饮。
天下爱河长明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多。眼下最恨他的要数被禁足宫中的大公主,赵珩挑起眉梢:“今日歌舞由谁统筹?”
礼部尚书站出来,说道:“观星事项皆由礼部准备,由司礼监秦公公主持阅览,确认无误后再呈陛下。”
礼部一句话,俨然是将锅扣在了秦芳若头上。
秦芳若此时正伴在皇帝身边,闻言退行几步跪下:“陛下,观星日从祭祀用品,到晚宴菜肴,一概由奴婢挑选、品鉴,确保一切用度安全无误,奴婢可以对此负责。但晚宴庆祝歌舞,奴婢恐分身乏术,便交由大公主安排,此事一早奏禀陛下,非臣擅作主张。”
赵渊珠串一甩,意思是让秦芳若起来,接着说道:“朕知道。”
礼部尚书说:“这些舞姬皆出自清欢阁,人是大公主亲自挑的,名单月前便呈报礼部,全部记录在册。”
与女子共事的那几名舞姬虽不是第一次入宫演出,却是实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儿,几人诚惶诚恐的聚在一起,大气儿也不敢出,唯恐被牵连。
行刺者方才将河长明骂了一通,挨了赵珩一记耳光,人已昏了过去。
这些人既然能入宫表演,其身家背景一早便调查清楚。
赵渊看向秦芳若:“这些人的来历,可是东厂查的?”
秦芳若面露难色:“皇上,这些都是大公主亲选的人,东厂不好插手的。”
入宫者要由东厂查明身份才能放行,这是规矩,秦芳若执掌司礼监与东厂,做事谨慎小心,极少出错,更不会在规制方面产生纰漏。除非赵安邈以公主身份施压,强行将人塞进来,而且听秦芳若的口气,这种事并不是头一回。
赵渊一掌拍在案上:“芳若,你糊涂!”
秦芳若挨了骂,却丝毫不见慌乱,不紧不慢地跪在皇帝脚边。
皇帝这通骂听着骇人,其实不痛不痒,纯粹是拿秦芳若泻火,实则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是赵安邈从中作梗。
章有良安静了一晚上,此刻坐不住了,从位子上离开:“皇上,大公主用人一贯仔细,这些舞姬也不是首次入宫,臣老眼昏花尚能看出这名刺客样貌陌生,恐怕是有人意图不轨,存心栽赃陷害!”
他转向那群瑟瑟发抖的舞姬,问道:“本辅且问你们,此人何时入的清欢阁?”
舞姬回忆一番,回答说:“已有三年了。”
三年时间并不算短,如此恶意栽赃的可能性便小了一些。
章有良说:“你们确定?为何此人如此面生?”
舞姬还未作答,霍松声先插了句嘴。他蔫坏地笑,摸着自己下巴说:“首辅大人,您经常逛清欢阁吗?对那里的姑娘如此熟悉,还分得出面生面熟?”
谁都知道清欢阁是长陵头号青楼,这话属实是在调侃章有良。
章有良气的脸都红了,辩驳说:“小侯爷哪里的话!这几年宫中演出,请的都是清欢阁的姑娘,老臣见得多了,自然面熟。”
“这样啊,那倒是我以己度人,误会大人了。”霍松声对待姑娘还算温柔,说道,“你们可要好好回答首辅大人的问题。”
舞姬点头道:“回首辅大人的话,此人名叫弄秋,一直是我们舞乐队的姐妹,只是从前鲜少入宫,所以大人觉得面生。这次她参与观星表演,也是由大公主点名要的。”
如此便有意思了,人是赵安邈亲自选的,那便没什么栽赃不栽赃的了,除非章有良要打破之前的说法,承认赵安邈用人不善。
章有良被噎得够呛,胡子都快炸起来。
霍松声摸到桌边靠住后腰,他背上的伤还疼着,站久了没支撑便难受。
“要我说也别自己说自己的了,把安邈叫过来一问便知。”
第三十四章
赵安邈作为长陵城中唯一一位还没有出嫁的公主,一直住在宫里。
赵渊差人将她喊来,去传话的太监口风很紧,兴许是嗅到一些特殊气味,无论赵安邈怎么威逼,对今夜大殿之事皆只字未提。
赵安邈是入广垣宫后才发现事情不对的。
广垣宫安静非常,里外有重兵把守,进入大殿,凡是来赴宴的官员一个不落全部等在席间,而大殿中央,俩名羽林军看守着一个红衣舞姬,舞姬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今日观星回宫后,赵安邈便被皇帝下令禁足。说是下令,其实赵渊并没有说得很直白,只让赵安邈近日无事便不要出门。可懂得都懂,那则预示一出,谁都知道皇上这是对大公主存疑了。
赵安邈没做盛装打扮,她匆忙被喊来,只着素衣纱裙,与平日里浓妆艳抹、华服显贵的模样相去甚远。
赵安邈看那舞姬一眼,视线由高到低的瞥着,盖不住盛气凌人的架势。
她屈膝向皇帝行礼,开口便问:“这里出什么幺蛾子了?”
秦芳若负责替赵渊传话,将今夜之事原本复述一遍,不料赵安邈听罢反笑:“我倒是刮了什么偏门的风,原来是要本宫背黑锅吗?父皇,儿臣与此人素不相识,送往礼部的清欢阁名单上也并无此人。”
方才着人去喊赵安邈时,赵渊也派了人去礼部将此次观星日一应事项置办的手册取了来。
礼部尚书说道:“臣有名册在手,请陛下与公主殿下审阅。”
赵安邈伸手截了去:“本宫从清欢阁共挑选了九名舞姬,皆在名册之上。”
现场刚巧有九人,一对一筛查非常迅速。
离奇的是,名册上九人与现场九人完全匹配,连刺客的姓名也在其列。
赵安邈合上名册:“此人根本不是弄秋。”
舞姬们面面相觑,惶恐道:“可她确实是弄秋啊,大公主,是您亲自选的人,您忘了吗?”
赵安邈眼尾狭长,吊着眼睛看人时总显得很犀利:“胡言乱语,弄秋是本宫亲自带入清欢阁的,怎会认错?你们沆瀣一气在皇上面前作假,是要株连九族的。”
舞姬腿一软,纷纷跪倒在地。
“大公主饶命!”
赵安邈染着鲜红豆蔻,她抚了抚自己的鬓发,说:“弄秋幼时曾被烟管烫伤,肩上有一道永久疤痕。”
舞姬想起什么般:“对对对,没错!”
既然双方达成一致,只需一验便可知真假。
赵安邈随手指了个太监:“去,将她的上衣给本宫扒了。”
大殿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官员都是男性,就这样随意扒人衣服实在有辱斯文,更何况是名女子。
霍松声制止道:“有衣服吗,挡一下吧。”
赵安邈冷笑一声:“表哥战场杀敌时也这么宅心仁厚吗,一个刺客而已,费这么多事作甚?”
“我对敌人最大的仁慈就是送他们体面的离开。”霍松声边说,边在自己座位旁边取来披风递给陪侍太监。
其他人见状,也将披风拿出来,几名太监用披风围起一圈。
霍松声说:“为保公正,在场再选个人旁观吧。”
林霰提出意见:“浸月公主,不知可否劳驾?”
赵韵书鲜少入宫,赵渊给她定下回讫亲事后,更是连面都不露。父女俩心存芥蒂,宫里人都当赵韵书不会来赴宴,没想到她却来了,只是独自坐在角落,不曾与人交谈。
直到林霰一句话,众人才发现原来赵韵书也在席间。
赵韵书微微一愣,倒没驳林霰的面子,起身道:“举手之劳。”
不愧是当年的大历第一美人,赵韵书沉寂多年,举手投足仍然难掩昔日风采。
布帘中有两道人影,过了一会儿,赵韵书先走了出来,对皇帝说:“父皇,儿臣已经检查完毕,刺客肩上确实有一块烫伤疤痕。”
话音未落,赵安邈眉头紧锁:“不可能!”
她“唰”的掀开披风,亲自探查一遍,仍旧无法相信:“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有疤,她根本不是弄秋!”
赵安邈气极,猛地指向赵珩:“是你!”
然后她顿了一下,手指的放向变了:“不,是你!”
赵安邈愤怒地看着林霰:“你将我的人收买了!”
林霰抬起眼,与赵安邈的盛怒相比,他太平静了。
“大公主高看在下了。”林霰淡淡地说,“草民一介布衣,无权无势亦无财,如何能收买公主殿下的人。”
收买收买,要么谈钱,要么谈权。
一个都津来的穷书生,背后无人,有点钱都拿去买药了,想要收买到大公主的人,怎么可能呢?即便他想收,大公主又怎会轻易放人?毕竟想要在清欢阁培养一批中心可靠的人并不是太容易。
“你可不是普通的书生。”章有良低笑道,“你与河长明将皇上迷得团团转,只怕长此以往,整个大历都要听你们的了吧。”
此言一出,满堂无半点声响。
高座之上的赵渊仿佛被点着了引线,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够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敢当着皇上面说的人,恐怕只有章有良了。
殿内跪倒一片,就在这个时候,地上躺着的刺客动了动,醒了。
女人睁眼便像发了狂,疯子般向赵渊扑咬过来,叫喊道:“无知昏君!信小人远贤臣,我今日便替天行道!”
官兵抬手便将她拿下,死死按在地上。
可她的话无疑是在赵渊中烧的怒火上又加了把柴火。
赵渊一步步走下堂来,不知是在问那刺客,还是在问章有良:“她口中,谁是小人,谁是贤臣?”
老皇帝声音冷硬,如铁般,一字字击在心上。
他接着看向赵安邈:“她所声张,谁是天,行的哪门子道?”
“安邈,”赵渊问道,“你说说看,这天下是你的,还是我的?”
赵安邈猛地抬起头,白净美丽的面孔终于流露出一点畏惧。她自小受宠,年纪轻轻便掌握朝中重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可谓是一人之下。
章有良膝行而上,直面皇上怒火:“陛下,大公主待陛下之心日月昭昭,这么多年呕心沥血为国为民,您因一则预示疏远公主,不仅寒公主之心,寒老臣之心,更寒了天下百姓之心!”
赵珩冷冷一笑:“章老,你又能代表天下百姓了?这话听起来是在针对河长明,其实你心里也如那刺客般,讽刺父皇昏聩,信了预示,不要你的大公主吧。”
章有良既然要拿星象说事,那不如便全部摊在桌上,明明白白的说。
这位大历皇帝,虽然行事一般,成日沉迷星象卦术,将大历弄得乌烟瘴气,但有一点,他对权力极为看重。老皇帝年逾六十,至今不立太子,不肯让位,正是说明他不可能让任何人临驾于头顶之上。
章有良那些话,什么寒天下百姓之心,大公主呕心沥血为国为民,全部触在赵渊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若大公主功高至此,那还要他这个皇帝做什么?这天下,究竟是听她赵安邈的,还是赵渊的?
“朕倒不知,”赵渊眯起眼睛,冰冷的审视着自己的女儿,“安邈在百姓之中,如此深受爱戴?朕真是惶恐啊,安邈何时预备取代朕啊?”
“父皇!”赵安邈声音颤抖,“儿臣从未动过半点要取代父皇的念头!父皇明鉴!”
“那你告诉朕,这刺客所行之事为的是谁?”赵渊厉声说,“你口口声声说不认识这名刺客,但人是你自己挑的,其身上何处有伤你也一清二楚,她今日替你出头,连朕都不放在眼里,若朕就此揭过,明日这大历皇位是不是就该让给你坐了?”
赵安邈双手贴在额上,狠狠向地面磕去:“父皇,儿臣真的没见过这名刺客!今日之事,儿臣全不知情!一定是有人在陷害儿臣!父皇,刺客所言如何能信?安邈再蠢也断然不会命人在此行凶啊!”
大殿之上气氛极其紧张,就在这个时候,一封急报入了广垣宫的门。
一名士兵手持染血军报,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海防卫不敌西海海寇,岷州失守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渊尚未发话,赵安邈红眼回首,怒道:“军报不呈兵部,谁准你入广垣宫的?!”
此时朝中重臣皆聚在广垣宫,兵部空无一人。
霍松声疾步拿下军报,边走边说:“军情紧急,兵部尚书与皇上皆在于此,呈入广垣宫有何不可?”
他取了东西,直接交到赵渊手中。
赵渊快速阅览,尚未看完便将军报砸在地上:“西南军呢!朕不是让西南军去岷州吗?!”
那名将士一路快马加鞭从西海战场赶来,浑身腥臭,双目猩红:“西南军来得太晚了,海寇打烂了我们的战船,西海海防卫几乎全军覆没,西南军赶到的时候,海寇已经占领岷州了!”
“全军覆没?!”赵渊不可置信,“战船是新造的,当初户部报上来的时候,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一艘十万两白银,一共十五艘,海寇才是什么装备,怎么可能打得烂!”
“事实确是如此啊皇上!”士兵说,“十五艘战船,如今只剩下三只完好,余下的全毁在海上了。”
赵渊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昏死过去。
秦芳若离他最近,赶忙为扶住他。
赵渊颤巍巍伸出缠绕珠串的手,指着赵珩的方向:“查,给朕查!”
赵珩立即领命:“父皇,是否先核查战船造价?”
“将杜隐丞喊来,不说清楚,朕要了他的脑袋!”
赵珩说道:“父皇,杜隐丞区区一个造船商人,若无人在背后支持,断不敢做出欺瞒之事。”
赵渊推开搀着他的秦芳若,晃了一晃才站稳,看向赵安邈:“那便将他们都揪出来,有一个算一个,朕倒要看看,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欺君罔上!”
赵安邈浑身震颤,头戴的珠花毫无征兆的掉落下来。
霍松声跪了下来,提醒道:“皇上,眼下当务之急是西海战事。”
赵渊立即下令:“命所有驻守的西南兵立即前往西海,朕只给三日时间,若无法将海寇驱离岷州,西南军便退制改番吧。”
第三十五章
西海海寇最猖獗是在五、六年前,当时大历还没有建立非常完备的海防体系,海上作战能力也不算特别强。大历杰出的将军擅长打陆战,直到西海出了一个叶临。
西海是叶临保下来的,后来的西海海防卫也是他一手建立。
叶临有丰富的海上作战经验,对战线布控及战船指挥都有极强能力。
可西海海域太大了,仅凭叶临一人之力想要守住西海一线已是不易。后来,西海一线的几名主将在叶临的带领下开始研究战船改造,结合了西海独有的地理位置,设计出了一套特有战船。
他们将设计图纸送回了长陵,将西海数万将士与沿海百姓的身家性命交到了赵渊手中,期盼长陵能早日送来新的战船。
那年杜隐丞靠船运生意赚的盆满钵满,其与朝廷早年便有些合作,这块大饼掉入他手中也是情理之中。
杜隐丞接了造船的差事,敲锣打鼓弄了个开工大典,请全大历的权贵吃了顿饭,然后便在万众瞩目中开始兴工。
船厂几百名工人日以继夜,耗费近两年时间,才将战船建造完毕。
自溯望原败仗后,赵渊便不太赞成大规模的用兵打仗了。
所以像西海这种能花钱解决的,他宁肯多砸点银子,只求一劳永逸。
战船总共二十艘,每艘造价十万两白银,试航时有五艘不达标,其余均通过工部验收。验收合格的第二天,赵渊便命杜隐丞即刻将战船送去西海,确保海战顺利。
当时西海战事紧张,战船送到后,前方将士根本没有充分时间进行磨合便匆匆将船投入战场使用。在之后的战争中,那批战船确实立了不小的功劳,哪怕在激烈的交战中,有三艘被敌人击沉,西海主帅叶临不幸牺牲,但战争最后的胜利掩盖了这一切。
消息传回长陵,杜隐丞被视为战胜之功臣,受皇帝嘉奖赏赐,富甲天下。
等到战事平定后,叶临的遗骸安葬在西海之滨,与他一起沉眠的是余下十二艘战船。
海寇退了,也不打仗了,造价不菲的战船没有用武之地,就此搁浅在海边。及至近日,海寇卷土重来,闲置已久的战船重入战场,谁料甫一入海便接连沉没,还导致岷州失守。
此事只要稍加细想便能发觉诸多疑点。
即便前线将士疏于练兵,这两年太平之下没有趁机与新船磨合,但战船是用真金白银堆起来的,别的不说,当初叶临交给长陵的图纸上,明确标注战船必须要有非常强的抗击打能力,如果杜隐丞真的按照图纸去做,怎么会如此轻易被海寇击沉?
可如果战船本身就有问题,那一艘艘沉没的战船便不是偶然,乃至两年前,导致西海主帅叶临丧失的那一战中,其所乘船只也是次品,那么朝廷付出的诸多银两流入哪里,战船所用料工明细,掺了多少水,真实账目又在哪里,这些都要一一调查清楚。
当年战船下放是工部尚书亲自验收的,白纸黑字签的是工部尚书的大名,若战船有问题,他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可就在西海战事平定之后,工部尚书便一病不起,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如今想来,当初工部尚书的死也十分蹊跷。
那人正值盛年,平日说话也中气十足,不像体弱多病的样子,一场大病便丢了性命,还引起朝中一片惊异。
这时一名太监走到霍松声身后,躬身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霍松声起身离席,赵渊看了他一眼,并未阻拦。
霍松声出了广垣宫,快步疾行至宫门,春信立于马上,将一宗卷轴交给他。
日前,霍松声命春信调查杜隐丞名下账目,恰好有了眉目。方才春信带着卷轴回府,正撞上宫人快马入杜府传召,猜测宫中生变,便调转方向直奔皇宫,赶在杜隐丞入宫之前,将卷轴送给霍松声。
“来得真及时。”霍松声展开卷轴,视线飞速扫过,很快便皱起眉,“这是你自己查的?”
这份卷轴将杜隐丞最近十年的账目明细一一列示,并且条理清楚,重点可疑的收支均列在前,让人一目了然。
短短几天,春信绝不可能有这个时间与能力调查的如此清楚。
“不是。”春信说,“是一位姓谢的公子给我的,还让我转告将军,见机行事。”
“姓谢?”谢逸的脸自眼前一扫而过,霍松声眉目一凛,旋即一把将春信扯下马来,“借我一用。”
春信大惊:“主子,皇宫之内,没有陛下允许不可骑马!”
“今日皇帝怕是顾不上我了。”霍松声双腿修长匀称,狠狠一夹马腹,烈马嘶鸣,他勒紧缰绳闯入午门之内。
守门的羽林军横起长枪:“小侯爷!万万不可!”
“闪开!”霍松声一个马鞭甩出去,“误了事,爷要你们的命!”
马鞭卷起长枪,“哗”地丢在背后。
晚风卷起藏色官服,霍松声一路疾驰回到广垣宫。
赵渊单手撑在额上,听见外面一阵骚动,皱眉道:“外面在闹什么?”
林霰眼尾一跳,见霍松声抬手搡开拦路的太监,快步走入。
赵渊看向他:“松声,你干什么?”
霍松声撩起宫服下摆,跪于殿下,双手将卷轴呈起:“皇上,此乃杜隐丞名下账目明细,账目列示,杜隐丞近年来在长陵、遂州、都津、江南一带、共造楼十六座,耗费千万黄金。”
“千万黄金”四字一出,满座哗然。
朝廷一年入账不过百万白银,杜隐丞竟有千万黄金拿去造楼?他的钱从何而来?
赵渊四目下寻:“高州!高州何在?!”
户部尚书高州被“千万黄金”吓得腿软,连滚带爬扑到堂上:“皇上,臣在!”
赵渊问道:“杜隐丞每年向朝廷纳税几何?”
“这……”高州脖子一缩,颤巍巍说,“杜公……杜公每年税金不过万余白银……”
千万黄金才征几万白银的税,杜隐丞究竟瞒报了多少收入?
广垣宫上“正大光明”四字牌匾略显讽刺。
“杜公到——”
随着太监一声长喝,霍松声抬起头,目光自牌匾轻扫而过,不疾不徐地说:“几座楼何须耗费千万黄金,杜隐丞开支如此,是因为其不仅造楼,更是建城。一座座地下春城就在脚下,其中长陵就有两座,它们叫清欢阁与飞仙楼。”
杜隐丞入殿时只听见了“清欢阁与飞仙楼”,他面色还算镇定,哪怕知道这么晚被皇帝急召入宫,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杜隐丞看向一侧的赵安邈和章有良,那二位皆是面色铁青。
再看皇帝,赵渊眼神凌厉,盯得人汗毛乱竖。
这等场面胆子再肥的人恐怕也招架不住。
杜隐丞跪在那里,毕恭毕敬行了个大礼。
赵渊勾勾手,秦芳若将卷轴送上。
那份卷轴全部展开长达二十米,不仅有杜隐丞明面上的船厂生意,而且有各城地下春城的进账明细,甚至注明了这些银钱最终以什么手段隐藏,以躲避朝廷的税收审查。
赵渊看的浑身颤抖,最后狠狠将卷轴扔下去。
长长的卷轴布满密密麻麻的字,一头滚到杜隐丞脚边,另一头还攥在赵渊手里。
那是卷轴末端,一行红字批注异常醒目。
赵渊无可避免被那行字吸引过去,只见那里写着——
“新航道自无望海通回讫,造价百万黄金,工期十年。通航贯通南北,满足内海运输需要,回款无可估量。现已进入终段施工,预计明年春天即可正式通航。”
第三十六章
“这是什么?”
赵渊攥着那一截卷轴,白色绢纸在他手中破皱撕裂:“你告诉朕,这是什么!”
卷轴两端以竹柄封住,赵渊狠狠砸下,柄端击中杜隐丞的侧首,有血瞬间冒了出来。
杜隐丞头上一痛,一行腥热的液体漫过眼睛,他急吸一口气,顾不上擦掉脸上的血,狼狈地伏在地上:“皇上息怒!草民……草民不知这是何物,定是有人栽赃陷害!皇上明鉴!”
“栽赃陷害!”赵渊怒火中烧,气地呼呼喘气,“你且告诉朕,西海战船何故会一击就沉?清欢阁的地下春城是怎么回事?无望海与回讫之间何时冒出一条航道?!”
那卷轴上最后一行字所书实在惊人,所有人只要看到这句话,立刻便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因为无望海与西海相连,滋扰大历多年的海寇就漂浮在无望海上。
想要打通无望海到回讫之间的航道,就必须自回讫西北海域开凿,一直向南,绕过大历西北与西南海域,呈半包围之势,在西侧与无望海交汇。
霍松声与回讫打了十年,最远深入过回讫南部大陆,剿灭其三个部族。可就在他无法窥探到的西北海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航道,那条航道沟通了西海海寇,只差最后一点打通无望海,就能直抵西海。
西海常年有海防卫驻守,与无望海邻海相望,想要在不惊动海防卫的情况下,于无望海挖出一条航道几乎不可能,除非海防卫全部倒戈。这就是西海爆发海战的原因,只要海寇占领西海,侵入岷州,就能将大历西部沿海一带纳入掌控。那时候,再要在无望海修航道便易如反掌。
一旦航道修成,回讫与西海海寇便可互市不说,大历西南与西北部也暴露在外敌眼下,敌人轻易便可登陆,直接进入中原腹地。
而岷州作为西海港口,无数暗中交易皆可由此流往西海,甚至是回讫。
由此观之,或许两年前西海海战爆发时的沉船并非无意,甚至是更久之前,西海海寇来犯皆有所因。
有人在很早之前就与外族勾结,他们想要西海失守,想要在几族之间建立一道暗线,权色交易尽在于此。有人因此飞黄腾达,而这些,却是用沿海将士的性命所换,以拳拳爱国之心所换。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为了一己私利,背弃自己的国家与子民,眼睁睁看着一条条年轻的生命为此牺牲,眼看战争降临,却将屠刀落在自己人的头上。
霍松声双目赤红,沙哑说道:“飞仙楼与清欢阁,一个拉客,一个接客,所有交易皆在清欢阁地下城。”
杜隐丞摇头抵赖:“皇上,草民从不知什么地下城,也从未去过清欢阁!小侯爷,草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陷害我?!”
霍松声闭上双眼:“是与不是,皇上派人一探便知。”
几名舞姬正是出自清欢阁,那座楼下有什么,她们比谁都清楚。
林霰看向她们:“几位姑娘若是知道些什么,不妨当着皇上的面讲出来。”
赵安邈闻声转头,毒辣目光似乎要将林霰扒皮抽筋。
林霰自然没被她吓住,几个舞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别怕。”林霰缓缓说道,声音轻柔,“陛下在此,无人能伤害你们。”
舞姬们面面相觑片刻,俱已泪流满面。
其中一名咬了咬牙,突然冲上前去,跪在皇上面前,喊道:“皇上!”
那叫声凄厉,仿佛受了极大冤屈。
杜隐丞指着她:“你休要胡言!”
更多人跑了过来,转眼皇上面前便跪了一排。
“我没有胡言!我六年前被拐入清欢阁,杜隐丞将我卖给前任工部尚书康祺,我在康祺身边跟了三年,直到他病重离世才重回清欢阁!当年杜隐丞新造战船,康祺奉皇命验收,签字当晚杜隐丞的人将三箱黄金抬入康府,这是我亲眼所见!康祺在见过杜隐丞后突患重疾,没多久便一命呜呼,他死后,府中黄金不翼而飞,那些黄金去了哪里,康祺的真正死因是什么,杜公,你敢说与你无关吗!”
“胡言!胡言!”杜隐丞吼道,“一派胡言!”
“她是胡言,那我呢!”另一名女子站了出来,“杜公,我可是实实在在陪了你三年半!你敢说没有吗!”
更多的女孩子站出来发声,揭露杜隐丞的罪行。这些姑娘最接近黑暗,见过、亲历过罪恶,被杜隐丞视作最“无害”的存在,却在今天全部倒戈。
久在名利场,笑脸逢迎是为了生存,可不代表她们忘记了仇恨。
她们本是好人家的姑娘,天真烂漫,是杜隐丞将她们拉入深渊的,自然要让杜隐丞付出代价。
杜隐丞发丝凌乱,满脸是血,看起来相当恐怖。
他突然开始放声大笑,模样极其疯癫:“感人,真感人!”
杜隐丞摊开手中卷轴,被血糊住的视线并不清晰。他眯着眼睛努力分辨,想要看清纸上记录的数字,一行行,一字字皆是他这么多年所付心血。
他猛地撕烂卷轴,用力甩开。
“墙倒众人推,昔日你们跪在我脚边,求我临幸时可不是这般模样。”杜隐丞一一看过她们的脸,“你们倒是姐妹情深,偏我是个恶人。”
杜隐丞又一颠一颠的笑起来:“你们可知,是谁出的主意,将你们送到我床上的!”
赵安邈双手攥住裙摆,脸色难看至极点。
“是她!”杜隐丞疯狗般向前一扑,扑到赵安邈桌前,“同为女人,你怎么如此恶毒?!”
几名官兵抓住杜隐丞的手臂,将他向后拉扯。
杜隐丞力气极大,毫无人样可言,边往前挣扎边吼:“我替你卖命这么多年,你却为自保将我供出!我口袋的黄金白银,有多少送入你公主府,你今日荣华富贵,手中权力荣柄,有多少是我为你挣来的!赵安邈!你好狠毒的心,竟然过河拆桥!”
“啪”一巴掌。
赵安邈尖利的指甲在杜隐丞面上划出红痕。
章有良一脚将他踢出老远:“公主清誉岂是你能诋毁的!”
“诋毁哈哈哈哈哈哈哈!”杜隐丞满口是血,形容可怖,“大历的公主不也在我脚下匍匐,求我帮她登上至尊宝座?!你们以为你们的公主有多干净,不也是个被别人玩过的贱货!‘我有多不幸,就要让她们和我一样不幸’,赵安邈,这话你亲口说的,没忘记吧!你嫉妒赵韵书,要将她送去回讫!你爱慕你的姐夫,年年在公主殿内设灵祭拜罪臣,做梦都喊戚庭晔的名字,你——”
话音戛然而止。
杜隐丞吐出一口血,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腰腹。
一把剑穿透身体。
章有良双手一松,跌坐在地上。
杜隐丞口中的血滴在剑上,他捂住自己的伤口,可血源源不断从他手中淌出。
他双膝软倒,瞪着一双猩红的眼,怨恨地盯着赵安邈,一字一句将话说完:“你、好、不、要、脸。”
然后脖子一歪,断气了。
大殿内安静的只能听见林霰阵阵咳嗽声。
那声音起初还很低,后来愈演愈烈,逐渐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
一声接一声,撕扯着人的心肺。
霍松声离他最近,过去扶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赵韵书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双眸震颤地看着林霰。
林霰摇摇头,手无力地推在霍松声胸口:“放、放手。”
霍松声说:“我帮你喊太医。”
“不用……”林霰抓住他,“我没事。”
霍松声摸他的腰,熟门熟路找到林霰放药的瓶子。
林霰手抖得非常厉害,什么都拿不住。
霍松声倒一粒出来,塞入林霰口中,端起桌上的水喂给他。
林霰脸色惨白,额头浮起一层虚汗。
霍松声就用手给他擦,赵韵书适时递了自己的帕子过来。
霍松声微微一愣。
赵韵书的动作不是要给他帕子,而是要替林霰擦汗。
霍松声感觉自己的腰被人很轻地捏了一下,接着他条件反射的截住赵韵书的手,从她手中抽走了帕子。
赵韵书自觉失态,垂下眼睛,坐去旁边。
霍松声给林霰擦完汗才发现皇上一直在看着他们。
若是被皇帝发现赵韵书刚才的动作……
一个守寡的公主,一个外男,林霰怕是要没命。
赵渊此刻倒也想不了那么多,杜隐丞的话早已让他心海翻腾。
他一时不知大公主结党营私、大公主失贞、大公主私自祭拜罪臣,究竟哪个更严重,这其中任何一个传出去都是丑闻,都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赵安邈安静许久,已无不久前扇杜隐丞巴掌的气势。
她看着地上的尸体,杜隐丞的血流到脚边,染红了她素白色的纱裙。
赵安邈鲜少在人前穿的如此素净,可还是被血污弄脏了衣服。
她嫌恶地皱起眉,伸手捞了一把衣角,于是连手上也是血渍。
太脏了。
赵安邈用力擦着手,养尊处优的公主皮肤娇嫩,稍微用点力便变得通红,再用力便红肿破皮。
章有良心疼地拦住她,悲切道:“安邈!”
赵安邈停了下来,歪歪斜斜地扯起嘴角,紧接着掉了一行泪下来。
“老师……”
赵安邈轻声说:“我受够了。”
第三十七章
赵安邈幼时文静怕生,在赵渊的一众儿女中并不突出,特别是有浸月公主在前,她便更显逊色。
如果说赵韵书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的,赵安邈从小到大几乎不被自己的父皇重视。她与赵韵书相差三岁,自幼听到的,便是浸月长公主如何如何,诸如,长公主随皇上秋猎,英姿飒爽,猎得白狐。再比如,长公主主持长陵灯会,吟诗作对,文采斐然。
赵韵书是大历第一美人,被视作大历的门面,受百官喜爱,受人民爱戴。
而那时的赵安邈深居宫中,还在学着怎样做一个公主,或者说,怎样成为赵韵书。
赵安邈用力擦拭面颊上的泪水,高昂着头,以她一贯的姿态,傲然睥睨大历朝臣。
赵渊深深看着她,恍惚间想起安邈幼时向他讨要饴糖的情景。
当年软糯的女儿怎么都无法和面前这个女人重合,如今的赵安邈站在权力之巅,早已成为权位的囚徒。
从公主殿内搜寻而来的灵牌香烛弃之脚下,赵安邈蹲在地上,捡起了写有“戚庭晔之灵位”的牌位,轻轻吹了吹沾染在上面的灰。
东西是在赵安邈寝殿内的暗阁搜出来的,羽林军进去的时候,熏香扑面,想必每日都有人来点香祭拜。
赵渊面部肌肉狠狠抽动着,被针刺般,双手紧握成拳。
“安邈,”赵珩皱起眉,斥责道,“私自供奉罪臣灵位,这是重罪。”
赵安邈仿佛没听见般,细细看着牌位上的名字,仿佛透过生冷的文字,能看见曾经鲜活存在过的人。
“安邈!”赵珩语气更重了些,“还不快将牌位放下!”
赵安邈撩起眼帘:“皇兄,你很得意吧。”
她将牌位端正放在桌子中央,让所有人都看清上面的字。
“来人。”赵珩并不接她的话,“将这些东西都扔出去!”
“谁敢!”
“慢着!”
两道女声叠在一起。
赵渊周身一震,看向赵韵书。
林霰手按在桌上,做了个起身的动作:“长公主……”
赵韵书没有看他,走过去将牌位拿了起来。
“安邈有心了。”赵韵书面色沉静,“我替庭晔谢谢你,灵位便交还给我吧。”
赵韵书虽然说的客气,却用了“交还”二字,表明自己才是戚庭晔的夫人。
赵安邈斜眼打量着赵韵书,觉得她不如十年前年轻漂亮,这么多年简居公主府,过去多少光彩都已化作潦潦尘埃,连皇上的恩宠也不复存在。
“皇长姐。”赵安邈忍不住笑道,“如果庭晔哥还在,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霍松声冲出来挡在赵韵书身前:“赵安邈,你不要太过分。”
赵韵书静静站在一旁,没有要与赵安邈比较的心思,她过来似乎只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其他的全都不值一提。
“你我同为女子,我虚长你几岁,这些年也算经历过一些事。”赵韵书缓缓说道,“安邈,我知道想要在这座吃人的皇城中立足很难,但我不是你的敌人。”
“你不是吗!”赵安邈脸上的笑容变了味,她应当是有许多不平与委屈的,却从未与人讲过,“从小到大,抢风头的事你做的还少吗?所有人提起你都是称赞,每个人都说我不如你,你在外面耀武扬威,父皇最疼爱的是你,庭晔哥眼里也只有你,你不过是比我早生三年,你凭什么?”
凭的是什么呢?
赵韵书在深呼吸的同时,飞速回忆一遍自己的前半生。
作为大历长公主,光鲜亮丽的身份背后,是无数血泪堆砌。
赵韵书从小便知道,在其位,要谋其事。她身为长公主,不能只做一只易碎的花瓶。
人人看她抬弓射箭,箭无虚发,却无人知晓她彻夜拉弓,养尊处优的一双手覆满厚茧。人人道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不知她为练好一个字,可以重复千万遍,不知答不上先生的题,戒尺落在身上时有多痛。
没有人生来就是天才,赵韵书也不例外,所以她必须比别人多做一点,再勇敢一点。
男人能上阵杀敌,女人也可领兵打仗,她从没想过要取代谁、拥有谁的天下,她想的从来都是怎样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的国家和子民。
她一出生便拥有了别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富贵与荣华,自然要承受等量的苦难与磨砺,如此才算与国家和百姓站在一起。
赵韵书是这样想的,戚庭晔亦是如此。
戚庭晔从来不会因为赵韵书是女子而轻视她,他陪赵韵书练箭,一练就是一天,赵韵书不喊停,他也不喊,心肠硬得厉害,却会在结束后替她包扎伤口。他还会陪赵韵书读书练字,二人一起弹琴对弈,是分寸不让的对手,也是琴瑟和鸣的爱侣。
戚庭晔带赵韵书上战场,丢一支军队给她带,靖北军军纪严明,长公主犯了军规一视同仁,打是自己亲手打的,一点水都不放,晚上回了营地,又心疼的给她上药。
戚庭晔没有阻止过赵韵书想做的任何事,那些年里,他们磕磕绊绊的长大,最终成长为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这些别人不需要知道,更不需要懂。
那是赵韵书最精彩的岁月,每一幕都有戚庭晔的身影,所以此后岁岁年年,哪怕孤身一人,也不会彷徨害怕。
“我凭的是什么不重要。”赵韵书说,“我只知道,我值得。”
一个人的底气源于她所拥有的一切。
赵安邈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赵韵书明明失去了所有,为什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有的人离去了,但爱亘古不变。
或许这就是原因。
而此时,高座之上,赵渊终于看不下去,质问道:“你们究竟有没有将朕放在眼里?!”
“赵安邈!谁准你在寝殿私设灵位,供奉罪臣!谁给你的胆子,勾结杜隐丞,私修航道外通回讫!”赵渊痛骂道,“还有你!谁准你带走罪臣牌位!给朕放下!朕要烧了戚庭晔的牌位,让戚家永永远远消失在朕的视线里!”
第三十八章
“儿臣也是戚家人,”赵韵书目光掠起,用平静的口吻说了一句堪比惊涛骇浪的话,“父皇也要将儿臣一起烧了吗?”
这十年来,已经鲜少有人敢在明面上提起戚家,谁都知道戚家是皇上的忌讳,长陵宫中常伴君主左右的人更是草木皆兵,连同音字都要避讳,以免犯了皇上大忌。
那年霍松声为求恢复靖北军建制,雪地里跪了大半天,惹得龙颜大怒,恩典是求到了,自己也差不多去了半条命。之后霍松声在皇帝面前也收敛几分,他需要留住靖北军,自然不会轻易触碰皇上逆鳞。
浸月公主与皇上的父女之情因为戚家谋逆而生芥蒂,久而久之,赵渊越来越不待见赵韵书,赵韵书也习惯闭门不出。
这是继霍松声跪求恩典后,第一次有人在赵渊面前如此直白的提起戚家。
对赵渊来说,戚家犹如无法从大历根除的一块毒疮,他们活在一代人永恒的记忆里,时不时就会发作一下,提醒赵渊,戚家真实的存在过,并且后患无穷。
赵渊老了,他的眼睛已经浑浊不堪,满覆沧桑的灰,可戚家这根针,叫他彻夜难眠,每每想起便扎心般痛。
“赵韵书,”赵渊居高临下看着赵韵书,冰冷道,“你若想死,朕也可以成全。”
赵韵书尚未作出反应,霍松声先败下阵来。
“皇上!”
赵韵书轻蔑一笑,将霍松声向后一扯:“父皇这些年杀的人还少吗,也不差韵书这一个吧。”
“阿姐!”霍松声脸都白了,赵韵书字字句句在戳皇帝的肺管子,好像真不要命了。
赵渊点头称“好”,说道:“那朕就成全你,送你下去和戚庭晔夫妻团聚。”
羽林军在赵渊一声令下,霎时动了起来。
霍松声顶在前面,威吓道:“谁敢上前!”
一个大历长公主,一个南林小侯爷,都是皇亲国戚,长陵城里的大人物。
羽林军顿了顿,听赵渊道:“你们是朕的兵,还是他霍松声的兵!”
刀枪剑戟纷纷出鞘,闪烁的刀光灼刺霍松声的眼睛。
“皇上。”林霰从位上起身,来到殿前,羽林军寒凉的剑梢正对着他,“皇上息怒,今日是观星吉日,大殿上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杜隐丞的尸体还躺在那无人收拾,血流了一地。
赵渊面色稍缓,言语却不肯退让:“赵韵书以下犯上,朕念在父女情分,可以不追究,但那牌位必须烧了。”
“自然要烧。”
林霰抬了抬手,羽林军顺势收起刀剑。
他转过身来,视线缓缓下移落到赵韵书手里的牌位上。
“公主方才有句话说错了。”林霰脸色很白,鬓角微湿,看起来有几分憔悴,除此之外他无悲无喜,面相清冷寡淡不说,细看起来,还有些冰冷无情。
赵韵书看着他的眼睛,用力攥着牌位的手掌不明显的颤抖。
“公主生来便是皇室之人,您姓赵,是大历长公主,您所拥有的一切皆是皇上赠予,包括您的夫君。”林霰缓缓说道,像一块打磨圆滑的石头,“您是大历的脸面,您的尊卑荣辱亦是大历的尊卑荣辱,戚家谋逆犯上,自食恶果,是大历之耻,亦是公主之耻。”
林霰一步步接近赵韵书,轻轻握住了那块冰冷的木头。
“公主,烧去这些耻辱吧。”林霰的右手没有力气,却很轻易将牌位从赵韵书手里接了过来,“烧掉这罪恶的一切。”
大殿中央正燃烧着炉火。
林霰的手腕被人攥住,回头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睛。
“不要……”
霍松声无声地说。
林霰拂掉他的手,木牌掉落下去,炉火猛地往上蹿了一下,林霰下意识闭上眼睛,等他再睁开,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些应当被记住的,不应当被记住的,在此刻都化作青烟。
赵韵书一言不发的离开广垣宫。
几名侍卫跟了上去,护送她回公主府。
林霰甩了甩发麻的右手,走向杜隐丞的尸体。
杜隐丞被章有良一刀正中脏腑,失血过多而死。
赵珩勾动唇角,讥讽道:“首辅大人专爱做堵人口舌之事,昨夜是燕康,今日是杜隐丞。看来替首辅办事得要再仔细小心,一不留神便步了他二人的后尘。”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再遮掩。
章有良抚了把花白的胡子,说道:“宸王不必再套话,燕康是我杀的,若再来一次,我仍是这般选择。”
“首辅大人不愧是安邈最忠心的一条狗,可惜站错了队,入错了门。”
赵安邈从燃烧的炉火上回过神来,她性格要强,这么多年在人前从未有过颓唐的时候,此时却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好似灵魂都随着烧白的烟灰一同四散飞去。
人的一生似乎一直在做选择题。
赵安邈也不例外,她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如同章有良一样,如果时间倒回到十年前,她仍然会选择走出那道宫门,骑上赶赴溯望原的烈马,从此改写自己的人生。
“父皇。”赵安邈四处看了看,问道,“时晞呢?时晞怎么不在?”
赵时晞,赵渊老来得子生下的皇十三子,是赵渊最小的一个儿子,今年刚满十岁。
有关皇十三子,宫中传言甚多,因为赵时晞几乎不会出现在人前。
有人说他是皇上醉酒后与宫女所生,也有人说是皇上微服私访时,在民间留情。可无论哪种说法,都指向一条,赵时晞的生母身份不高。
因此,宫中无人在意赵渊的这个小儿子,很多人更是忘记赵时晞的存在。
若是赵安邈不提起这个名字,没人想得起来,赵渊好像也不太想提,皱眉道:“大公主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立即押解回公主殿,听候发落。”
“父皇,儿臣只是问一句,你紧张什么,兴许日后就见不到了。”赵安邈摸了下自己平坦的小腹,忽而掩着唇笑了,“他毕竟是我生的,哪怕我再不喜欢他,再想要他死,到最后,竟然也有点想要见他。父皇,你说人怎么那么奇怪,有时血那么冷,有时又那么热。”
第三十九章
“赵安邈!”赵渊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碗筷酒盏叮叮当当滚落台阶,“给我滚!都给我滚!”
龙颜大怒,殿内大臣争先恐后夺门而出。
赵安邈坐在地上笑,声音盖过匆匆脚步声,谁都知道昔日荣宠一时的大公主已经不复存在。
殿外的天如浓墨般黑,风太大了,林霰一出门便扶着宫外漆红廊柱止不住地咳。
赵珩在他身边停了一会儿,说要送他回去。
林霰摇了摇头,嘶哑道:“林霰明日登门拜访,王爷先回吧。”
背后殿门缓缓合上,隔绝赵安邈疯癫的笑声。
人走的差不多了,林霰脚步虚浮地走下青灰石阶。
他走一步便要停一下,似乎仅仅是这个动作就会耗费掉他所有的体力。
十八级台阶,林霰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台阶下有一道背影,霍松声平日总扎着高高的马尾,明明是名震四方的大将军,可林霰看着,总觉得他有一股子脱不开的少年气。只有穿朝服时,他会改戴发冠,一张俊脸露着,看起来多了几分稳重。
霍松声抱着胳膊等在那里,等林霰走到身边时便侧目看他。
寒风吹着,霍松声眼底的红很难散去,连鼻尖也沾染上了绯色。
“跟我走。”霍松声说。
林霰很难拒绝这样的霍松声。
从广垣宫到午门这一路,霍松声没有同林霰说一句话。
符尘不知几时来的,在宫门外守着,冻得直跺脚。
见他们终于出来,符尘哈了口气,说道:“一顿饭吃这么久,天都快亮了。”
这个夜晚确实难熬了些。
林霰和霍松声相继上了马车。
车内暖香扑面,霍松声坐好后便直问道:“赵时晞是谁的孩子?”
林霰没有半点停顿:“不知道。”
霍松声倏地抬起眼。
林霰知道自己在霍松声那里并不可信,可这次说的真是实话,便强调说:“我真的不知道,或许赵安邈自己都不知道。”
霍松声对此事隐约有些印象,但不深刻。
十年前,也就是戚家出事那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见过赵安邈。当时宫中有传言说她失踪了,但很快,赵渊亲自出面,称赵安邈只是病了,需要长期静养。
赵安邈十年前还只是个安静的小姑娘,霍松声与她交流并不多,而且那时他沉浸在戚家父子战死的悲痛中,根本无心他顾。
后来赵安邈再出现,便换了一个人,从前连说话也不敢大声的小姑娘日渐气盛。正是这时候,赵韵书逐渐被赵渊疏远,而赵安邈取代了她的哥哥赵珏,一步步站到了权力之巅。
至于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林霰查了很久才得以将那些碎片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受伤的不止是赵安邈,林霰每想起一次,便觉得被那些锋利的碎片割伤一次。他这十年似乎一直在此类近乎凌迟的痛苦中艰难的活着,每当觉得坚持不下去,便将过去拉出来,让自己再痛一回,只有这时候,他才能感知到,自己是个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回忆尖利的碎片扎在心上,赵安邈看看血肉模糊的自己,耳边是赵渊愤怒到极致粗粝的嗓音。
“赵安邈!朕替你收拾残局!替你撒谎瞒骗天下!让你在长陵耀武扬威,给你无尽的权力与享不尽的富贵!你为何要行叛国之事!为何要令皇室蒙羞?你让朕颜面何存?!”
赵安邈头脑昏聩,被赵渊的怒吼吵的耳朵嗡嗡地叫。
“颜面……”她低低重复着赵渊的话,肩膀一耸一耸的,仍是在笑,“皇室颜面这么重要,父皇怎么没在十年前就杀了儿臣?”
赵渊指着赵安邈的鼻子,质问她:“若非顾念父女之情,你以为朕会留你?!”
“父皇,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赵安邈的笑容挂在嘴角,觉得父皇可真虚伪啊,为什么到如今还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私自出宫,遭奸人污辱,留下孽种,是我活该。但父皇,你便没有私心吗?”
赵安邈颤巍巍站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将时晞认作皇子,不止是要替我遮掩吧。你迟迟不立太子,不传皇位,眼睁睁看着我与赵珩厮杀,为什么啊?你不就是想将皇权更牢更长久的握在手心里吗?你蓄意培养我,扶植我在宫中势力,让我牵制赵珩,令朝野内外都以为我和赵珩是大历未来的主人。
其实你真正中意的接班人,不是赵珩,也不是我,而是时晞。时晞今年十岁,最好摆布的年纪,只有让他做皇帝,你才能继续掌权,而我和赵珩,不过是你用来模糊焦点的幌子。黄口小儿能治什么国,管什么天下,届时整个大历仍由你做主,你稳居幕后,从一开始便都是设计好的。”
马车摇摇晃晃,林霰沉声道:“赵珩正年轻,行事果决,手段狠辣,若传位于他,赵渊便只能安安静静做个太上皇。若皇帝有心闲逸倒好说,偏偏当今圣上是个最爱专权的,因此即便赵珩再优秀,皇上也不会将皇位给他。相反,他还要让赵安邈牵制他,不让赵珩势大,历史上亲王举兵造反不在少数,赵渊不得不妨。
而赵安邈作为赵时晞的生母,拥有赵时晞,就等于攥住了赵安邈的命脉。哪怕赵安邈恨透了赵时晞,将他视作耻辱,母亲的天性仍是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旦赵渊将皇位传给赵时晞,十岁的赵时晞对大历来说,不过就是一个摆在台上的傀儡,仅仅是一个国家的象征。到时候大公主兼国,赵渊掌实权,若赵渊再狠一点,去母留子,权力全部收归赵渊手中。”
第四十章
赵安邈的指责针针见血,戳破了赵渊虚伪的面具。
在这座皇城中,有很多人做着许多心照不宣的事,比如赵渊让权给赵安邈,让其与赵珩两相抗衡。
赵安邈知道吗?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但她太需要权力了。
这个充斥着阴谋与厮杀的地方,只有手握权力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下去。
赵渊停在赵安邈面前,一个巴掌甩在赵安邈的脸上。
赵安邈被打倒在地,脸颊立时变得通红,嘴角也撕裂开来。
“我说错了吗?”赵安邈质问道,“父皇,在我很小的时候,人人都说皇长姐是最像你的一个女儿,但后来我才知道,最像你的人是我,我做尽坏事,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将人命视为蝼蚁。熟悉吗?是不是和父皇你一模一样?”
赵渊粗糙的大手狠狠扼住赵安邈的脖子,他目露凶光,浑身上下都是杀意:“你可知谁是大历的主人,你眼中可还有天子?”
“天子……”赵安邈艰难地喘息着,“当年靖北王助父皇夺得皇位,一朝天子一朝臣,身为天子的父皇后来又做了什么……你命人推了靖北王的坟,毁了他的碑,不允许世人祭拜戚家父子,连姓‘戚’的人都无端获罪,这难道就是天子所为吗。”
“戚时靖与回讫勾结率兵谋反!若非他戚家死绝了,朕还要诸他九族!”
“究竟是靖北王谋反,还是父皇心怀怨恨,趁机泄愤!”赵安邈声音尖利起来,赵渊的手劲越来越大,她全凭一股精神嘶吼出来,“父皇这副无情模样,若是对上林雪吟,也能摆的出来吗!”
“你再说一遍?”赵渊牙关紧咬,一字一顿道,“戚家究竟有什么好,让你们一个两个念念不忘?十年前你私自出宫,偷跑去溯望原给戚庭晔收尸不成,反而大着肚子回来,朕不仅没治你的罪,还收养你那孽种,替你挽回名节,否则你能有今日?你不对朕感恩戴德,竟暗地里违抗皇命,祭拜反贼!若戚家还有人在,你岂非要助纣为虐?!”
“儿臣的名节早毁在十年前!儿臣这条命也早在十年前就死在溯望原了!”赵安邈反扣住赵渊的手,指甲死死扣进他的肉里,“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那六个月在民间,是我此生最恶心的日子,连狗都不如,什么人都可以来羞辱我、辱骂我,只因我遭人奸污,不知孩子生父是谁!”
“男人在外三妻四妾,父皇后宫佳丽三千,无数女子争相要为父皇孕育子嗣。而我明明是受害者,却被判有罪,被视为腌臜之物,不配活着,那伤害我的那些人呢?他们凭什么能够心安理得的活在世上,不受半点非议与谴责?!”
“凭什么男子为天,女子就要相夫教子,男子朝三暮四,女子便要恪守妇道?那年初入朝堂,多少人轻视于我,后来不也乖乖趴在我脚下,求我恩典?这世上男女之见、尊卑之序,在权力面前全都不值一提。只要有足够大的权力,颠倒黑白、只手遮天,不过轻而易举。我要让曾经伤害我、轻视我、践踏我的人付出代价,让所有虚伪伪善之人露出真面目,要站在大历最高之处,让全天下人臣服于我!”
赵安邈凄厉的声音响彻整个广垣宫。
“你疯了。”赵渊松开手,以皇帝的脾气,赵安邈说了这么多大逆不道之言,多半是无法活着走出大殿了。
广垣宫中的烛火烧了一夜,终于暗了下来。
赵渊转身一步步向龙椅走去,走向他的权力中心。他的步伐并不稳当,甚至有些蹒跚,显然是上了年纪,无法同过去相提并论了。
赵安邈凝视着赵渊的背影,犹如看着自己永远也无法翻越的那座象征权力的大山。
她从未真正拥有过权力,也从未真正拥有过她的父亲。
这是皇室儿女的悲哀,如今这份悲哀落到她儿子头上。
赵安邈扯动嘴角,她擅长做这种类似嘲讽的表情,这让她看起来不可一世,这是赵安邈的保护色,也是她最锋利、最狠毒的武器。
“父皇,我知道你嫌我恶心,你和那些人一样,觉得我脏。”赵安邈笑了笑,低头沾了一点血抹在身上,“可惜了,那个让你难以忘怀的林雪吟,她也和我一样呢。”
赵渊的背影瞬间凝滞住,可以清晰的看出,他的背脊正在变得僵硬。
“父皇,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赵安邈神情疯狂,如蛇蝎附骨,阴恻骇人,“你一直留着时晞,想让他接你的班,做你手中的傀儡,以便你继续把持朝政。父皇此生殚精竭虑,疑心这个,怀疑那个,生怕赵氏大权旁落,但你可知,你最属意的皇储人选,身上流着的压根不是赵氏的血……”
赵渊猛地转过头。
赵安邈癫狂地笑,对她的父亲投之最狠的一击:“他是回讫的种啊,父皇。”
·
马车继续在夜色中行驶。
霍松声惊于林霰的心计,他能将赵渊的想法揣测到如此地步,实在可怕。
今夜发生的一切,谢逸交给他的那份罪证,显然是一早便准备好的。西海受海寇侵扰是事实,可怎么就偏巧在这个时候发起战争?这战输是必然,因此牵扯出战船问题,让皇上去查杜隐丞,刚好一份准备好的罪证呈上,暴露出西海与回讫之间暗通的航道,直指大公主与杜隐丞贩卖人口,通敌卖国。
桩桩件件,一环扣着一环,出现的太过巧合,令赵安邈毫无翻身之地。
霍松声疑虑陡生:“你跟我说实话,西海在这个时候生变,是不是有人推波助澜?”
他就差把“是不是你干的”几个字贴在脑门上。
林霰这时倒很坦诚:“不错,是我。”
霍松声面色一变:“你干什么了?”
“不过是在西海散播谣言,说大历无可用之兵,亦无可用战船。”
林霰说的轻描淡写,霍松声却无法接受:“可珉州还有无辜百姓,西海还有大历官兵,你怎可为一己之私轻易挑动战争?”
林霰的脸纸一般白:“将军别天真了,海寇要打通航道,必要越过海防卫,入侵西海是迟早的事。”
霍松声心知林霰所言极是,但他无法认同林霰的手段:“你未经战场,不知战争残酷,百姓流离失所,家庭破碎,岂是你一句‘迟早’便可打住的。先生此举,未免太不择手段。”
“将军考虑家国天下,我只在乎权力地位。”林霰喘了口气,“乱世之中,流血牺牲皆是必然,后世若要追究,尽管给我奸臣骂名,我不在乎。”
“好一副薄情寡义的做派,先生眼中人命轻贱,心中无黎民百姓,如斯冷酷,能受得起万民朝拜吗……”
霍松声话还没有说完,林霰突然晃了一下,整个人往一边栽去。
“林霰!”
霍松声赶忙接住他,这才发觉林霰身上冷得厉害。
不止是冷,一层接一层的冷汗已经将他的衣服浸透。
林霰阖着眼,湿淋淋的面颊似被水泡过,只有眉心一道浅浅的褶痕,昭示着主人此刻难受的境地。
林霰撑了一个晚上,此时终于抵挡不住了。
霍松声揽着林霰,让符尘改道去医馆。
马车速度提了起来,摇晃间,林霰胸口滑出一只锦囊。
霍松声将东西拿在手中,捏了捏,锦囊里装了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片状物,有棱角,边缘有些锋利,用力时会戳手。
那像是某种东西的碎片,不知有多重要,才会被林霰放在身上,随身携带。
锦囊也是素色,林霰平日里穿衣也鲜有颜色。
就是这样一个人,谋了这么大一个局,一环扣一环,将大公主扣在局中,而他自己却置身事外,不留半点痕迹。
霍松声无从得知,也猜测不出,林霰要做到这些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与精力。
单是那本能治杜隐丞于死地的账单,若没有个一年两年,很难搜集完成。
霍松声微微低头,林霰枕着他的胸口,气息很微弱,好像随时可能断气。
这让他想起在宫中要烧掉戚庭晔牌位时的林霰。
这人有那样可怕的城府,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心都不知是什么做的,又冷又硬,怎么转眼就脆弱地倒在他怀里,睡得不省人事了呢。
林霰的眉头倏然揪紧了,浓稠的睫毛颤抖不停。
他似乎在忍受某种痛苦,那只半残的手胡乱抓了一把,想要找个倚靠。
林霰抓住了霍松声。
霍松声垂眼看着,林霰无血色的右手虚虚扣着他,没一会儿,用力握紧了。
这个动作应当会令林霰感到疼痛,因为霍松声能感觉到林霰手上的力道紧一时,松一时。
霍松声突然很想问问林霰,筹划这些究竟耗费了多少心力,为了登上皇位是否连命也可以不要。
如果命都没了,那皇位夺来又有何用?
他猝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想要林霰的命了,哪怕林霰在烧牌位时,他真的很想冲上去掐住林霰的脖子。
掐住他,掌控他,征服他。
霍松声发现自己每一次掐住林霰的脖子,其实都是想要征服他。
霍松声拨开林霰僵直的手指,反托起他的手腕。
他一只手没离开,任林霰握着,另一只手揉了揉林霰的腕骨。
林霰的气息起初有点急,后来渐渐缓了下来。
他适应了霍松声的力道,并逐渐放松。
霍松声的手热乎乎的,覆在他腕上。
林霰紧皱的眉松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睛。
霍松声不知道他醒了,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注视。
林霰一动不动,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霍松声一定会推开他。
霍松声搓着林霰的手背,好一会儿,那只手有了血色,温度也在回暖。
林霰感到身体里的血液被霍松声调动起来,如同平静湖水被投入一颗石子。
松声。
他在心里默念霍松声的名字。
然后闭上眼,低声喃语。
霍松声顿了一下,低头去看林霰。
他们离得太近了,已经超过大将军为自己和别人设的安全距离。
但直到霍松声扭头就能碰到林霰的脑门时才反应过来,这个距离不太正常。
如同林霰刚才无意识叫了他的名字,现在霍松声心跳的也不太正常。
霍松声正襟危坐,动也不动盯了林霰半晌。
后来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戳了戳林霰的脸颊。
那面颊没什么温度,霍松声叹了一口气,拇指指腹从林霰脸上刮过。他明明还没骂够,明明最讨厌林霰这种人,更看不上他那些手段,此刻却无法用冷漠面对这个人。
“不难受了。”霍松声拍了拍林霰的后背,极其复杂地说,“好好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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