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林霰的病来势汹汹,霍松声觉得林霰身上越来越冷,到医馆时,林霰的脸色已经有些青了。
霍松声眉头紧锁,符尘也很是担忧。
医馆的大夫还是上回替林霰看病那个,夜已深了,大夫都睡了,只有几个药童守夜,霍松声直接将人提溜起来:“陈大夫,你快给他看看。”
陈大夫衣服都没系好便搭上了林霰的脉,没一会面色便凝重起来。
符尘表现得十分焦躁,在后面来回踱步。
陈大夫说:“公子体内寒潮凶猛,这病与心绪有关,忧思过甚、情绪波动太大皆会导致病发。”
霍松声怔然听着,今夜在广垣宫,林霰自始至终表现的都很平静,何来情绪起伏?
陈大夫让药童赶紧升起炉火,又写下药方,命人速去抓药。
“小侯爷,上回我便说过,公子若是再不好好将养,恐于寿数有损。从今日看来,公子的寒症已经侵入肺腑心脉,恕老夫直言,此病非我等凡夫所能医治,小侯爷还是劝公子早做打算。”
上一次陈大夫说林霰活不长时,霍松声其实并无多大感触。久经沙场之人,早已将生死看淡,人总有离去的时候,或早或短,何况林霰心怀鬼胎,死便死了,没什么可惜。
可现下霍松声却有瞬间的失神。
他消化着“早做打算”四字,耳膜鼓动着,不禁发出一声啼鸣。
符尘上前抱起林霰的上身,是要带他离开的样子。
霍松声回过神来:“符尘,别乱来。”
符尘抬起脸,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庞悄然爬满眼泪。
霍松声微微一愣。
符尘眨下眼,大滴泪落下来:“我要带先生回符山,去找谢逸。”
霍松声反应极快:“谢逸有办法吗?”
符尘用力点头。
霍松声架住林霰,他背上伤势未愈,重压下脚步踉跄,符尘紧张地盯着他,明明一直跟霍松声不对付,此刻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霍松声稳住脚步:“走。”
陈大夫帮着将他们送上马车,取了炭火与手炉,让符尘务必替林霰保暖,不能再让他冷下去了。
霍松声坐在车前,道谢后,甩起马鞭扬长而去。
他驾车极有经验,速度比符尘快上不少。
符山并不在长陵,它位于长陵与西州两城之间。
霍松声没问为什么要去符山,在看到符尘从窗户打出的烟花弹后,也没问符尘是在通知谁。
绚烂的烟花炸在天边,火花点燃了夜色中霍松声沉着的脸。
从长陵到符山近两个时辰,霍松声一刻没歇,马车轮上包裹的铁皮到最后已经被凹凸不平的道路磨得变形。
等到了符山,天色既白。
一人长身玉立背手而立,正是谢逸。
霍松声一路疾驰,冬日晨霜结了一层在睫毛上。
“吁——”
马蹄前扬,谢逸满面严肃迎上来,推门便上了车。
霍松声长时间握着缰绳的手僵硬的不成样子,完成无法展开,指关节酸痛难当。
他咬了咬牙,接着向山上去。
山道不算平坦,但能看出经人修过,有一条道专供车马通行。
山上寂静,车内更是毫无声响。
霍松声无法估测林霰的状况,只能期望尽快到达山顶。
世上鲜有人知符山之巅还有高台楼阁。
若非亲眼见到,霍松声也不敢相信。
终于停下,马都累瘫了。
谢逸将林霰背了出来。
“符尘,”谢逸无暇顾及霍松声,嘱咐符尘说,“带将军去休息。”
说罢便迈入山门。
霍松声紧随其后,符尘追着他的脚步:“霍将军,先生有谢逸看着,不会有事的。”
“嗯。”霍松声应道,“我去看看。”
符尘有些为难:“聆语楼重地,外人不得随意走动,将军还是随我走吧。”
霍松声霎时停住脚步,吹了一夜冷风的脑子突然有点卡顿:“你说这是哪?”
“聆语楼。”符尘说,“符山是聆语楼总舵。”
霍松声猝然失语。
他若不是被风吹傻了,应当不会记错,第一次见林霰,他正被聆语楼杀手追杀,之后在长陵、前夜观星,林霰又接连被聆语楼杀手追杀过两次。
现在符尘告诉他,这里是聆语楼总舵,而林霰病入膏肓要去的地方,正是聆语楼。
大历人人都知道,这两年江湖上突然冒出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聆语楼。
这聆语楼号称什么生意都接,只要钱给够,杀人放火、偷盗抢夺,来什么要什么。不过这个组织相当神秘,至今无人知道其在大历各处据点,也很少有人能直接联系到聆语楼。
有关聆语楼的传言确实有夸大的成分,其实聆语楼并非不挑生意,相反,他们常选难度极高的生意来做。有需求的人需要写清事项,投放到各大城镇中某一固定地点,每逢初一、十五,聆语楼会派人将需求取回,经过筛选,择出一两件,再向需求方提供这边的报价。若对方同意,聆语楼便会立即部署安排,择日动手,否则便会将需求作废。
霍松声不知道赵安邈是如何和聆语楼联络上的,但她要杀林霰之心十分明了,而就霍松声几次与聆语楼交手而言,对方绝对是毫无保留,奔着取林霰性命而去的。
可今日所闻又不是他在做梦。
林霰与聆语楼有关,而且看上去交情匪浅,那聆语楼杀林霰是为的什么?自己人杀自己人?这出拿自己性命所做的戏,究竟是演给赵安邈看,还是赵珩看,或者是给他霍松声看?
符尘将霍松声带去后山,此处环境清幽,山石嶙峋,草木繁盛,一鼎三角香炉立在中央,里头烧着熏香,滋味浅淡,似冷萃新雪。
聆语楼内并非无人,一路走来,许多穿黑衣遮面纱的人匆匆而过。他们都是杀手,与霍松声几次见到的别无二致。
作为生人的霍松声显然成为移动的靶子,走到哪被人看到哪,若非身边跟着符尘,只怕那些杀手早要同他动手,将他押出山外了。
符尘打开一间房:“将军,你先在此处歇息。”
小孩儿乍一有礼,霍松声很不适应。
他在房内坐下,满腹疑问不知该问谁。
大约是看出来霍松声在想什么,符尘又快哭了:“若非先生病的凶险,我断然不会带将军上符山。此事我已无法同先生交代,将军便别再问了,一切等先生脱离险境再说。”
霍松声算是接受了符尘的说法,眼睛一瞥,看了看屋内陈设,觉得此间房多半是有人住过。
符尘下一句便回答了霍松声:“这是先生的房间,将军请在此等候。”
“等等。”霍松声叫住要离开的符尘,“林霰在哪?”
“在药炉。”符尘说,“结束了会有人将先生送回来,将军放心。”
霍松声没不放心,只是没想到他刚坐下,谢逸便出现在他面前。
“霍将军。”谢逸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霍松声皮笑肉不笑,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不去看着林霰,找我做什么?”
“你们上山之前,药炉便准备好了,楼主正在热浴。”
霍松声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全喷了出来:“你叫林霰什么?”
谢逸“哦”一下:“将军还不知道。”
聆语楼能有几个楼主,谢逸称林霰“楼主”,一切便都不言而喻。
霍松声放下茶杯,他与林霰相识短短几日,已数不清被他骗了多少回。
霍松声气极反笑,面带嘲讽,想他在聆语楼手中救了林霰三回,原是多此一举。
“那日在清欢阁,是楼主命我救下将军。”谢逸说道。
“那我还要谢谢他了。”霍松声面色冷然,是生气的表现,更是不愿在此多留,起身打算离开。
符尘张开双臂拦住他。
霍松声冷冷地说:“让开。”
谢逸觑着霍松声的脸色,劝说道:“将军伤重未愈,此时不宜多动。”
霍松声一夜纵马疾驰,片刻未得停歇,昨日才重新清理过的伤口再次崩裂,可他仿佛不知疼痛,执意要离开符山。
谢逸说道:“聆语楼杀手素来只听传令,他们收到的指令是要杀死林霰,便不会作假。”
“怎么,你们楼主自己杀自己好玩,便要别人也陪着做戏吗。”霍松声冷笑道。
“事出有因,若非如此,宸王与大公主不会对楼主放下戒心。”
“那又干我何事?”霍松声反问道,“无论是激怒大公主或是取得宸王信任,你们已经办到了,对我解释这么多做什么。林霰算无遗策,若非我几次出现打乱他的计划,此刻也不用在我面前暴露身份,说到底还是我不识抬举,多管闲事。放心,以后不会了。”
霍松声拨开符尘,循着来路离去。
这聆语楼掩在山林云雾之中,遥看似飘渺仙境。
霍松声气愤不止,步伐极快,如风般卷过,打散一片茫茫雾霭。
“将军……”
一道沙哑声音自身旁响起。
霍松声眼皮一跳,竟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有脚步跟在身后,又喊了一声:“将军!”
霍松声充耳不闻。
直到又是一声:“霍松声!”
霍松声站住脚,回身看见林霰孱弱面容:“你又想骗我什么?”
林霰从药炉而来,走的匆忙,衣衫都没有穿戴整齐,略显凌乱的披在身上。
“楼主好谋算,桩桩件件皆在掌控,连当今圣上也被你玩弄股掌,我确实不够资格搅这趟浑水,楼主提点的是,我今日便返回溯望原,不掺和楼主大事。”
林霰气虚得厉害,这几步追逐已是难以呼吸。
他喘着气,伸手要来拉霍松声。
霍松声眉头一皱,甩开手。
“将军伤势严重,随我去药炉。”
说着又要来拉霍松声。
霍松声侧过身体躲着人:“管好你自己。”
林霰一口气衔接不上,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呛咳。
他的声音招来找出来的谢逸与符尘,霍松声已经看见他们的身影。
霍松声见人来了,不再同林霰纠缠:“楼主与我不是同路之人,就此别过吧。”
林霰抬了下手,一团团令人发麻的乱绪堵在心头。
他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抓住霍松声折身时飘起的一块衣角。
“松声……”
霍松声被那点轻微的力道牵扯住,再要往前走便迈不开腿了。
林霰倒在他身上,咳出一口淋漓的血。
第四十二章
霍松声终究还是没有下山。
他跟着谢逸一起来到药炉,门一关,他被挡在外面。
药炉附近药味浓厚,与林霰身上惯有的味道很相近。
霍松声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林霰咳出的那口血,零星有几滴溅在了他手背上,奇怪的是,那人身上的温度那样冷,可是血却那么烫。
霍松声指尖微颤,竟觉得那猩红的颜色十分刺目。
谢逸并未留在药炉,将人送进去后便出来了。他一改散漫神情,眉眼间染上凝重色彩,对霍松声说:“将军再乱跑,我家楼主怕是活不过今夜了。”
霍松声很想问一句,他走不走是否真的有那么重要。林霰不是一直希望他离开长陵,返回漠北,为何现在又要将他留下。
“他怎么样?”
谢逸说:“符尧在里头,放心吧。”
霍松声疑惑道:“符尧?”
谢逸顿了顿,说道:“符山后人,符尘也是。”
霍松声点点头。
谢逸指了下药炉隔壁那间屋子:“将军去换个药吧,省的楼主醒了还得操心。”
“他操心我做什么。”霍松声嘴上这么说,人已经朝那边走了。
聆语楼药炉很大,堪比长陵城中最大的医馆,里面无论是医者还是药童都着一身青衣。霍松声走进去,随便找张椅子坐下,很快便有医者端着瓶瓶罐罐来到他身边。
这里的人不认识霍松声,看向谢逸:“这位是?”
谢逸寥寥几字介绍:“靖北军主帅,霍松声霍将军。”
“原来是霍将军。”医者年岁不大,听到“靖北军”时似乎很是激动,“将军受了什么伤?伤在何处?”
霍松声解开衣服,将上身亮出来。
“你认得我吗?”
若是老一辈人听到靖北军的名号,心潮澎湃还可以理解,毕竟老王爷对大历影响颇深。可年轻人再这个反应就很奇怪了,霍松声自问还没有厉害到靖北王那个程度,这些年不仅仗打的憋屈,还遭受朝廷打压,明明累累战功,却一句都不能提起。
谢逸也是奇怪,可能是跟他那病秧子主子学的,不爱叫他小侯爷,将军倒喊得勤快。
“听过将军事迹。”那名医者说。
霍松声抬起眼:“你们成日待在深山里,还能听到漠北的消息?”
医者似乎觉得说错了话,手上动作一顿,求救般看向谢逸。
谢逸并没有遮掩:“聆语楼有专门负责收集大历情报的信阁,我们的人遍布朝野。”
霍松声“哦”了声:“见识到了。”
这话听着阴阳怪气,不过事实如此,霍松声被林霰欺瞒的太惨,再不让他嘴几句,恐怕挡不住这位爷的火。
这时候,隔壁药炉突然传来声响,听起来像是许多药瓶被人扫落在地。
霍松声动了一下。
医者按住他的肩膀:“将军,不能动。”
谢逸对此情景约莫已经习惯,将房门关上,隔绝外界声音。
“林霰他……”
谢逸说道:“驱寒过程痛苦难忍,将军不会想知道。”
霍松声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他想,既然聆语楼的人遍布整个大历,手中情报又多,想必能人异士也数不胜数,于是便问道:“他的病,无人可治么。”
“有。”谢逸答得很快,可下一句他又说,“但无药可治。”
“什么意思?”
“将军可知南疆虫谷?”
南疆虫谷乃药人谷,那里遍地生满奇珍异草,是世间奇药与奇毒的发源地。中原每年都有络绎不绝的医者登门拜师,可虫谷收徒甚少,自虫谷中学成而归的名医,还在世的恐怕仅有两三人。
谢逸说:“符尧师从南疆虫谷,若非有他,楼主活不到今天。”
连虫谷神医都收归麾下,林霰果然厉害。
霍松声说:“符尧治不好他么?”
谢逸摇了摇头:“少一味药,聆语楼遍寻大历也无法找到,没有这味药,就是符尧也没有办法,否则楼主的身体不会拖到今天。”
聆语楼神通广大,眼线遍布大历,若是连他们也无法找到,说明是真的找不到了。
霍松声还是问了一句:“是什么药?”
“火蛇草。”谢逸答道。
霍松声猝然怔住:“……火蛇草?”
他那反应不止像有所耳闻那么简单,谢逸神色迫切:“将军知道?”
霍松声很明显哑了一下,眼底忽然染上了十年前长陵城外稀薄的斜阳。
那天长风万里,少年将军负剑出征。
“等我回来再比一场马么?”
霍松声撇着嘴,不太乐意地说:“溯望原的草场可不是长陵能比的,等你回来,谁还赢得过你?”
一只温热的手揪住了霍松声微微鼓起的脸颊,大约是觉得这样的霍松声很可爱,对方捏了捏他脸上的肉,笑着问:“生气了?”
霍松声嘀咕一句:“我才没那么小心眼。”
“比不过也没关系。”那人逗小猫似的弹了下霍松声的脑门儿,“到时候你来漠北找我,我把溯望原最烈的马送给你。”
“谁稀罕啊!”霍松声推了那人一把,揉着脑门,说着不耐烦的话,脸上却带着笑,“赶紧走吧,再磨蹭天黑前到不了驿站了。”
“好。”
少年翻身上马,银灰色的轻甲勾勒出少年初成的轮廓。
“那我走了?”
天空高远,少年的身形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霍松声仰脸看着,明明他是催人的那个,现在又迟迟不肯回答。半晌才别别扭扭地问了句:“给你的东西,带好了么?”
少年摸着胸口拍了拍:“在这儿呢。”
“哦。”霍松声戳了下马屁股,旋即往城内的方向跑了几步,“你走吧。”
少年握着缰绳没动,坐在马背上看那渐行渐远的背影。
跑远的人忽然停下来,调转方向又跑回来。
霍松声站在马下,抬手一勾将马背上的少年扯弯了腰。
“戚桐语。”霍松声朝那耳边说,“最迟明年冬天,等着我去找你。”
那是十年前的春天,可视线再一转,橘色斜阳变化成一望无际的雪原。
雪色斑驳,渲染上连片的红。
霍松声一脚踩在雪里,腥臭的血混着雪漫过他的脚踝。
身边都是已经冻僵的尸体,早已分不清敌我,一具具僵直的挺立着,有的胸前插着兵器,有的半边身体没了踪影。
霍松声一次又一次翻开尸体,认人的过程令他十分痛苦。
霍城与戚时靖是结拜兄弟,南林军与靖北军被称作大历的脊梁,他们互为后背,彼此交心,霍松声认识很多很多靖北军的将士。
那天,霍松声被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撕碎,被鲜血模糊了双眼。
这是霍松声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死亡,第一次就如此惨烈。
最后的最后,他在一堆断臂残肢中找到几块破碎的铜镜碎片。
铜镜已经碎裂,霍松声找了很久也没有找齐所有的碎片。
那些碎片被血覆盖,冰冷的、粘腻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入雪地里。
可是举目四望,没有一具可以称得上完整的尸体,人体碎片与肉沫和雪掺在一起,霍松声从茫然到痛不欲生只用了眨眼的时间。
铜镜锋利的尖口刺破手掌,霍松声不可置信的在雪地里翻找。
那天冷入肺腑,霍松声的眼泪掉下来便凝固在面颊上。
手插进雪里,捞出一捧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他颤抖的,悲痛的喊一个人的名字。
从前他喊“戚桐语”总是带了几分玩笑与调侃的意味,南林小侯爷从小没个正形,自打听说这名字的由来便不肯改口,总是“戚桐语”“戚桐语”的叫,笑话他起个姑娘名,笑话他同自己的娃娃亲。
可是那天,霍松声的声音里再也没有笑意。
他跪在雪地里哭喊,哭到嗓子嘶哑,血腥味充斥喉头。
铜镜碎片被他丢了,霍松声狼狈的驻立在尸山血海中,像是被整个世间抛弃了。
“戚桐语……”霍松声喃喃自语,“我真的生气了。”
但那个总是会笑着哄他的人永远的消失在风雪中,化作茫茫雪粒,融入晨霜山雾。
雪又落了下来。
霍松声双手上的皮肤被长时间的低温冻坏了,他明明感知不到疼痛,却清晰记得他看着自己的手,近乎无声地对空气说——
“戚庭霜,我疼死了。”
·
“将军?将军!”
霍松声猛地回神。
谢逸紧张地问:“将军是知道火蛇草的下落吗?”
霍松声滞涩的瞳孔艰难地转动一下,嗓子发干。
谢逸顾不上那么多了,摇着霍松声的肩膀:“你说啊!”
“没了……”霍松声舔了下干涩的唇,“被我……扔了……”
火蛇草珍稀,其性属火,常生长于悬崖峭壁上,因色泽红艳,外型像蛇而得名。
霍松声并不知晓火蛇草作为药物的功效,他知道的是,若将火蛇草碾碎溶于水中,在淬炼兵器时浇灌进去,可使兵器更加坚硬。当然,若是用它铸造护身铜镜,亦比其他防身用具来的结实。
他家里刚巧有一面以火蛇草为引铸就的铜镜,那是霍城的宝贝,后来被霍松声拿去借花献佛,送给了戚庭霜。
铜镜碎在了十年前,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牢固不破。
一支箭刺穿了铜镜,也刺穿了霍松声的心。
他将铜镜碎片永远留在了溯望原的大雪中。
如同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永远封存在霍松声的记忆里。
再也找不到了。
第四十三章
林霰从药炉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虚弱到说不出话。
他每进一次药炉都是对身体的一次极大损伤,这种治疗等同于透支将来成全现在,林霰从做出这个选择开始便没有想过要长长久久的活着。
林霰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睁眼看见一道影子。
霍松声抱着胳膊靠在窗边,目不转睛地不知在看什么。
林霰对着他怔然片刻,霍松声感应到一般,慢慢转过了头。
此时山顶风光正好,投在林霰苍白的脸上,将他深灰色的瞳孔镀了一层浅淡的金,这让林霰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灼热。
“醒了?”霍松声走过来,“醒了怎么不出声。”
林霰撑起身,伏在床沿边。他的右手重新包扎上药,被符尧用夹板固定住,不许他再乱动:“将军。”
霍松声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说话就说话,动什么,躺好。”
他按着林霰的肩膀将人按回床上,林霰的视线转移到置于肩上的手,他轻握住:“上药了吗?”
霍松声驾了几个时辰的马车,双手指关节冻干开裂,留下些细小的伤口。大将军小时候很金贵,伤了痛了都要扯着嗓子嗷嗷叫唤,引得一帮人围着他转,长大反倒粗枝大叶起来。他将手抽出,不太在意地说:“你再多睡几个时辰伤口便好了,担心你自己吧。”
林霰自己倒没什么担心,他的身子已经成这样,再坏不过是死。
霍松声坐在床边:“饿吗,我把符尘叫来?”
林霰摇了摇头,他的精神比睡觉前要好上一点,虽然身体无力,说话声也提不上去,但起码没有头重脚轻的感觉。
“那喝口水?”
霍松声不太会照顾人,只知道渴了饿了。他与林霰相识时间不长,算不上了解,更不知他的喜好。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去给他倒水,茶壶里的水是新添的,还烫着,霍松声端给林霰时手贴在茶杯上试了试温度。
“不烫了,喝吧。”
他看林霰喝水,小口小口地喝,苍白的嘴唇被水润泽后显出一点颜色。
霍松声挪开眼:“你留我是有话要说么?”
林霰微微一顿,将水杯放下:“符尧师从南疆虫谷,将军伤势颇重,既然来了聆语楼,就顺便让他看一看。”
“就为这个?”霍松声扬起眉,“我还以为你是露了底,在我面前心虚,拦着我怕我说出去呢。”
林霰抿起唇,一副回避模样。
霍松声自嘲地笑,确实,林霰不愿意对他说实话,欺他骗他也不会心虚。
“既然你醒了,那我可以走了?”
霍松声看着林霰的眼睛,想起不久前和谢逸的对话。
其实找不找得到铜镜已经不重要了,火蛇草既然已经溶水入镜,再想将其从中提取出来难如登天,即便聆语楼神通广大,能从镜中剥离出火蛇草的药液,其药效是否和稀释前的火蛇草一致也不可知。
不过霍松声答应了谢逸,会帮忙询问霍城当年是从何处觅得铜镜,追本溯源,找到铸镜之人,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时山顶传来一声鸟鸣。
那声音不算尖锐,但很响亮。
霍松声朝窗外看了一眼:“怎么,你们聆语楼还有专人负责叫人起床吗?”
林霰挣扎着坐起来:“信阁鸣声示意长陵皇宫有变,将军,帮我……”
霍松声搭住林霰的胳膊:“你要什么?”
就在不久之前,一封圣旨自长陵宫中送出,张贴于城门告示牌上,昭告天下——
霍松声帮林霰跑腿去了趟信阁。
这里是聆语楼的机密要地,全大历的各种情报皆汇集此处。
信阁外有人驻守,霍松声还未说话,谢逸的声音从内传来。
“让他进来。”
原来谢逸掌管信阁,来往一切消息,都自他手中出入。
谢逸手中有一封刚刚裱装好的信,他似乎是知道霍松声为何而来,将信交给他:“给楼主吧,也恭喜将军得偿所愿。”
霍松声不明白他的意思,谢逸卖了个关子:“好消息要将军与楼主一起分享,快去吧。”
霍松声带着信回到林霰房间,那人披着衣服靠在床边,见他回来便仰起头张望。
霍松声心情好了,“扑哧”一声笑出来,调侃他说:“你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
林霰不搭理这些没头没脑之言,伸手要看信。
霍松声不给他,信拿在手中掸了掸:“你现在落在我手里,还不听话点?”
林霰看了看自己带着夹板的右手,老实地收了回去。
霍松声满意了,坐床边上,着手开始拆信:“我能看吗?”
林霰往前凑了点:“应当是皇帝要昭告天下的圣谕。”
昭告天下?
能让老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昭告天下的还能有什么事。
莫非……
霍松声心头一紧,连带着动作也加快了。
信拆开,白纸上只有两行字,上面写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公主贤良淑德,秀外慧中,与回讫部族常有所往,实乃和亲之上上人选。今特封大公主为昭月公主,择日赴回讫结秦晋之好,望两国和睦,边境安稳。钦此。”
“……和亲,”霍松声瞪圆了眼睛,“赵安邈要去和亲?!”
之前长陵宫中商议将赵韵书送去回讫和亲,当时赵渊亲自拍了板,但明令禁止消息传出,礼部也一直秘密准备,没有昭告天下。
今天这则圣旨却是明明白白送达各州府市镇,将赵安邈不日去回讫和亲的消息传了出去。圣旨一经下达,那是不可能再更改的了,皇上不会打自己的脸。
“大公主勾结回讫与西海海寇,默许杜隐丞修通航道,已经犯了皇上大忌。在大历各州府私建青楼,拐卖人口,逼良为娼,更为律法不容。不过最令皇上生气的点,应当还是在她私设灵位,暗中祭奠戚氏后人。
赵安邈是赵渊一手培养的棋子,如今这步棋废了,自然要发挥它最后的价值。送当朝最受宠的公主去和亲,比送一位寡居多年、已被天下忘记的公主去和亲更有利。赵渊选赵安邈,是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内。”
霍松声听着林霰低沉的嗓音,巨大的兴奋中,波动的心神也一点点安定下来。
“你又算到了?”霍松声扭过头。
林霰呼吸一滞,视线不由自主往下滑了一下。
俩人离得很近,林霰为了看信几乎要碰到霍松声的后背。
霍松声随着林霰的视线,也往下看了一眼。
林霰的嘴唇很薄,颜色很淡,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俩人的呼吸交错在一起,后来是林霰先往后退了退。
他佯装咳嗽,清一清嗓子:“大公主的势力土崩瓦解,长陵宫中要重新洗牌。”
大公主虽然倒台,但赵渊要清理的事情还有很多。
首先自回讫至西海的那条航道必须处理,否则大历西部将不再太平。其次,各地春城必须连根拔起,这势必会引出一大批涉事官员与商人,对大历经济与政治都将是一个巨大的冲击。西海战事需要人去摆平,西南军不仅要守住岷州,还要将海寇击退到海防线外,宫中与大公主有关的势力,从首辅章有良开始皆要细查。
倒下一个大公主,实际上倒下的是大公主辐射的整个文官集团。
此时谁能补位出头,谁将在朝局中占据一席之地。
林霰躺不住了,打算下床。
霍松声眼疾手快搂住他的腰:“去哪?”
“回长陵。”
“病还没好,又要操什么心?”霍松声箍着林霰不让跑,“我问你的话还没回答,你怎么成天不是谎话连篇就是装聋作哑?这要是在军营,我早就军法伺候,打的你找不着北了。”
林霰被迫困在床上,腰上的手令人难以忽视。
“将军,”林霰咬了咬牙,说道,“放手。”
那只手掌火一般烫,隔着衣服掐在腰间,林霰难得觉得自己的体温在升高。
霍松声看林霰有点喘不上气,生怕他一言不合又撅过去,赶忙把手松开。
其实林霰下一步动作并不难猜,他扳倒了大公主,势必要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范围,林霰苦心经营这么久,打算安插在宫里的人想必早已有了打算。
“你要去找赵珩吗?”霍松声问道。
林霰扯了扯被霍松声弄乱的衣服,点头说:“我还需要他。”
“休养好再去,不差这一天两天。”霍松声摸了下胸口,从怀中掏出个锦囊来,“给。”
林霰脸色微变,抓住锦囊:“怎么在将军手中?”
“昨天从你身上掉的。”霍松声觑着林霰,此人在皇帝面前都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的,挺难得能在他脸色看见慌乱神色,“你慌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林霰躲避着霍松声的视线,将锦囊塞入枕下:“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不稀罕你揣身上带着?”霍松声“嘁”了声,“情人送的?”
林霰猛地抬起头。
霍松声坐正了:“猜中了?”
“没有。”林霰否认道,“故人之物,我没有保存好,也无颜再见他。”
霍松声辨不清林霰话中真假,既然东西随身携带,想必十分重要。
他没有探听人私隐的爱好,便没再追问。
霍松声将信折好装回信封,放在林霰手边的小几上。
“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
林霰眼睫一颤。
霍松声直来直去,有什么便说什么:“如今阿姐不用去回讫,我心中大石终可落地。”
林霰斟酌用词,轻描淡写道:“这没什么,机缘巧合罢了。”
“虽然你不是刻意要帮阿姐,但结果是好的,对我来说便是好的。”霍松声站起身来,“我为阿姐回来,现在事已了结,我也该回溯望原了。”
或许昨日霍松声说要走还是气话,但此刻他已经没有继续留在长陵的理由。
房内安静须臾,林霰才开口说道:“漠北离不了将军,将军确实该回去了。”
霍松声不置可否,手指一勾端起林霰的下巴。
“好好养身体,我可不想哪天突然听到你病死的消息。”
林霰眨了下眼睛:“将军不是一直很想除掉我吗?”
“想除掉你,还几次三番救你,我有病吗?”霍松声捏了捏林霰的下巴,在那苍白皮肤上留下一道指痕,“虽然我对你那些做法不敢苟同,但时移世易,天地不仁,国将不国,是非道义不能只看一面。所以只要你不动我的人,我就不会杀你,懂了吗?”
林霰在霍松声手中点头。
霍松声眯起眼睛,语气危险:“但你下次若是还敢烧我大哥的牌位,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林霰的下巴上落了红痕,霍松声捏的他有点疼,让他禁不住皱眉。
霍松声捏完,指腹从林霰下巴轻轻擦过,他看着自己留下的痕迹,又觉得心里空掉的那块得到了满足。
霍松声视线微抬,看进林霰眼睛里。
然后点评道:“娇气。”
第四十四章
霍松声打算回溯望原了。
回长陵前他没有想过和亲一事会有这种转折,当时他甚至做好了与皇上撕破脸的准备。
只是如今赵安邈被禁足宫中,等待来年春天去往回讫和亲,赵渊先前想促成赵安邈与霍松声的婚事的计划便要告吹。
霍松声是雄踞在漠北的一匹狼,如果没有皇权约束,鞭长莫及,他手中那五万兵马始终是赵渊心头大患。霍松声如果没有回来还好,可现在他人在长陵,又没有大公主掣肘,赵渊能否放他回去还是一个未知数。
回长陵的马车上,林霰一直在想这件事,想的头痛欲裂。
他身体尚未恢复,却无论如何要离开符山。谢逸和符尧加起来都说不动他,后来林霰退让一步,允许符尧和他一起返回长陵。
符尧花白的胡子,精神矍铄,不肯待在车内,偏要与符尘一道策马,俩人忘年之交,一路有说有笑。
霍松声一夜未眠,精神疲累至极,被那俩人谈笑声吵的睡不着。
林霰敲了敲车门,示意他们安静。
霍松声趴着睡了几天感觉脸都要扁了,此时虽然坐着,但手支着额头,姿势别扭,更不舒服。
“将军怎么了。”
霍松声看他一眼,突然将马车上的软垫拿过来,放在林霰腿上,然后侧身枕了上去。
他环抱着胳膊,合上眼:“不舒服告诉我。”
林霰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蜷在一边:“将军,我会吵到你”
“没事。”霍松声说,“不用忍。”
林霰被霍松声当作人肉靠垫,身体很难放松,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僵硬地挺着腰背,下颌角的轮廓异常分明。
霍松声束起的长发揉在他身上,一动便有千丝万缕自他身上抽离。
林霰怔忪一瞬,听霍松声问道:“让你别忍,你干脆连气儿都不喘了?”
林霰稍微放松了点。
“别发愁,你那病多半就是愁的。”霍松声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懒洋洋的,“你那么聪明,还有什么办不到。”
林霰很轻地应了一声,发觉霍松声呼吸均匀,一句话的功夫便睡着了。
他无奈地笑笑,没有着落的手慢慢放在霍松声身上。
掌下的身体骨肉匀停,每寸肌肉都充斥着硝烟的味道。
霍松声的刺,他的铠甲,他的伤疤与功勋,他的一切,都让林霰殚精竭虑。
霍松声说的没错,林霰的病大半是愁的,冰肌鞘毁了他的身子,经年累月的忧思更让他雪上加霜。但他不能停下,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等着林霰去做,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他去衡量,他必须走对每一步,才能保全想保全的人,才能改变要改变的事。
因此,林霰回到长陵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府上休养,而是换身衣服去了别宫。
天色已近黄昏,林霰一袭黑色斗篷,头戴兜帽,身边只跟了符尘一人。
别宫不在宫城之内,而是邻河而建的避暑地,以往每逢夏日炎热,赵渊便会带上随从妃子,前往别宫小住,待天气转凉后再返宫城。除此之外,别宫几乎无人居住,只有太监宫女在此洒扫。
正值冬日,别宫内外本应无官兵驻守,此刻门口却站着银盔铁甲几名侍卫。
林霰亮出腰牌,纯金腰牌上劲笔书着一个“河”字。
侍卫放行,林霰命符尘在外等候,独身一人入了别宫。
别宫景致幽静,夏日来草木繁盛,此刻尽显凋敝。
宫内河道经过修葺,两侧砌着花雕浮柱。
赵安邈跨坐在白色石柱间,鹅黄色的长裙拖了满地。
她身边一个侍奉的人也没有,不知在此坐了多久。
侍卫将林霰送到后便离开了,林霰缓步走去,赵安邈听见声音也没有回头。
林霰将头戴的兜帽放下来,露出一张病气横生的脸。
“昭月公主。”
说来讽刺,浸月公主赵韵书尚在襁褓中便得皇上赐了封号,殊荣加身。
赵安邈这么多年却只有个“大公主”的头衔,名号还是皇上要将她送去回讫才取的。
若以赵安邈从前的性子,听见这么一声,定要翻天覆地的闹上一场。
如今只是侧目看了林霰一眼,看起来收敛许多。
“你若是来看我笑话,此刻应当也看完了,可以走了。”
林霰身体虚弱,体力不支,从门口走过来已经头晕目眩。
他不顾尊卑坐在一旁石凳上,面色惨白。
赵安邈又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这世道确实是变了,连一个书生都敢坐在我眼前。”
林霰虽然脸色不好,可神情浅淡,容貌脱俗,又不似寻常书生。
“世道变与不变都与公主没有关系了。”林霰说,“公主此刻是笼中鸟,阶下囚。”
赵渊虽然没有杀了赵安邈,也没有下令惩治她,但一纸诏书将她送去回讫,现下又将她软禁在别宫。赵安邈倒台是确凿之事,而且毫无转圜可能。
“你很得意吗?”赵安邈眼中是浓浓的厌倦,“你帮着赵珩算计我,这一局你赢了。不过赵珩心狠手辣不比我好多少,你在他身边,也未必有好出路。”
别宫条件不如大内,桌上却有精致茶点,想来赵安邈虽沦落至此,却未受到苛待。
“公主错了。”
林霰面前是一碟糯米糖糕,黏糊糊的小玩意儿,是霍松声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
“赵珩非我主君。”
赵安邈吝啬地抬起一点眼睛:“长陵城中除了我和赵珩,找不到第三个够格掌权之人,你不图赵珩,又是图的什么?”
林霰捏起一块糖糕,入口软糯香甜,难怪霍松声会喜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好大的口气。”赵安邈听笑话一般,“你来找我究竟做什么?我虽然清闲,但并不想同你多费口舌。”
林霰指尖沾着白色糖晶,被他用手指捻掉。
一粒粒糖晶落在桌上,林霰垂眼看着,拿手背将糖晶全部清扫干净。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说:“讨债。”
第四十五章
一行青雁自南往北惊掠而去。
枯叶翻飞落在脚边。
赵安邈背靠雕花石柱,昂着首,轻蔑笑道:“我此生人情血债无数,若要清算,先生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
赵安邈这一生,荣宠满身,手握大权,为达目的,她可以牺牲无辜百姓,也可以背叛自己的母国。她杀人无数,无论是借刀杀人,还是幕后指挥,手中染过太多鲜血。在她眼中,人命不过草芥,这样的人,又怎会为几桩不知姓名的血债感到愧疚。
林霰苍白的面目仿佛附着一层细碎寒霜。
凛冽的寒风刮过他的皮囊,刀削斧刻般,将他眼中茫茫一片白雪染成了漫天血色。
“冤有头,债有主。”林霰的目光缓慢飘远,他凝视着空气中捉摸不住的尘埃,忽然逃避般闭上了眼睛,“公主既然要论先来后到,那林某请问,公主这些年恶事做尽,午夜梦回,也从未问心有愧吗?”
赵安邈一甩长袖:“我为何要心存愧疚?世道糜烂至此,非我一人之功。大历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是干干净净,那些平庸百姓又有几人心无贪欲?即便是父皇,他的皇位如何得来,他又是如何对待帮他夺得王位的有功之臣,桩桩件件,人性丑恶如斯,你们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
“这便是公主所言,要让所有人都尝一遍公主曾经所受之苦楚吗?”
“没错!”赵安邈愤恨难当,“世道欺我辱我,天地间从没有公平可言!”
“所以公主要将一人之痛,变为万民之痛,要将世间女子都变成公主这般模样吗?”林霰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赵安邈面前,“让那些无辜女子,尝尽屈辱,再像公主一样,用怨愤回报这个世间,是这样吗?”
赵安邈仰起头,瞪视着林霰,她眼睛里是熊熊怒火,这把火由屈辱点就,在心原尘上不息燃烧了十年之久。正是这把火,将赵安邈一步步推入深渊,让她痛,也让她强,让她丧失理智,也让她泯灭人性。
赵安邈笃定道:“没有人能经受得住那样的屈辱,也没有人,能在受过那样的屈辱过后,不憎恶这个世间。”
林霰微微歪起头,万千情绪皆在这一句话里。
他说:“公主又错了。”
赵安邈被林霰的目光锁住,竟觉难以呼吸。
似乎有来自北方的风吹过鬓边,林霰静静感受着十年如一日的寒凉,在一声声压抑至极的呜咽中,冷静质问道:“公主是如何从那场劫难中活下来,如何才有的今天,都忘了吗?”
一股无形的压力扼住了赵安邈的脖颈,那一瞬间,她的眼前闪过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她嗅到了血气,指尖触及到冰冷的雪,她听到了自己孱弱的呼救声,也看到了那个不顾一切挡在她面前的人。
赵安邈头上的簪子毫无征兆的从发间坠落下来。
“啪”地一声,尖利的顶端刺中了她的心脏。
赵安邈所有的气焰尽数消失,她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脚后跟抵在石柱上,冰冷的石头硌着她的后背,她仓惶地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那双略显熟悉的眼睛。
“你……”赵安邈声音颤抖,“你是谁?”
“公主想起来了。”林霰勾动唇角,俯身捡起赵安邈掉落的簪子,“公主还能说自己问心无愧吗?”
林霰想帮赵安邈将簪子戴好,手刚抬起来,便被赵安邈狠狠一推。
赵安邈弓着腰背,撕心裂肺地喊:“我问你是谁!”
林霰的动作停在那里,他一点点收拢掌心,任簪子上锋利的棱角刺破他的皮肉。
“债主啊。”林霰轻轻咳着,也笑着,垂散在肩上的发被他拨到身后,他挑起一点眼尾,冷白面色形如地狱来索命的鬼怪,“我替戚庭晔、替林雪吟、替命丧溯望原的靖北军亡魂,向公主讨份迟到十年的血债。”
“林雪吟”三个字让赵安邈如遭雷殛。
“你……你是……”赵安邈猛地跌坐在地,脸色顷刻间煞白一片,“庭、庭……”
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林霰幽幽道:“安邈,你还能问心无愧吗?”
一行泪顺着赵安邈的面颊流落下来。
她再也没有半点嚣张模样,比之昨日在朝堂之上当众失势还要狼狈。
赵安邈畏惧地躲避着林霰的眼睛,却被林霰掐着脖子抬起头。
她只好闭上眼睛,双手虚握住林霰的手腕:“对不起……对不起……”
冷,是赵安邈仅剩的知觉。
她被冰到般打了个抖,眼泪顺着下颌滴在林霰手上。
赵安邈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上的温度竟然可以冷成这样,好像林霰这个人,从骨子里就都是冰冷的。
可她明明记得,这双手曾给她送过饴糖,也曾帮她点过宫灯。
在她不被皇上留意的那些年里,在她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负的时候,这双手不止一次的解救过她。
可是她又做了什么呢?
她做了什么……
当年回讫兵变入侵溯望原的消息甫一传入长陵,赵安邈便私自离开了皇城。长陵宫中的老人都知道,十年前赵安邈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但没有人知道赵安邈真的到过溯望原。
彼时溯望原已经尸横遍野,赵安邈抵达溯望原战场时,回讫部族的主力正在清点伤亡人数。
突然出现的赵安邈无疑成为回讫新的追击目标,一个十几岁的妙龄少女,大历的公主,得到她,便能令大历再蒙一层羞。
赵安邈带去的侍卫为了保护她,在逃亡路上全部被回讫诛杀。
溯望原上许多避难坑洞,赵安邈拼尽最后一口气躲了进去,回讫士兵的脚步犹未散去,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回头却对上坑洞内十数双眼睛。
她吓得几乎要惊声尖叫,身后却袭来一双温热的手。
赵安邈撞进柔软的怀抱中,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令她安定。
“嘘——”
有人在耳边安抚,唤她的名字:“安邈,安静。”
赵安邈惊喜地看着来人:“林姨!”
她一头扑进林雪吟怀里,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呜呜地哭起来。
林雪吟,靖北王戚时靖的妻子,戚庭晔与戚庭霜的母亲。
她多年跟随戚时靖出入溯望原战场,与士兵同吃同睡,披挂上阵,从不退却。
林雪吟身上套着松垮的甲胄,脸上有脏污,神情也有些疲惫。
她摸摸赵安邈的脸,擦掉她的眼泪,说道:“好了,不哭了。告诉林姨,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安邈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在宫中听说回讫入侵溯望原,我担心靖北军和庭晔哥的安全……”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僵硬的环顾一圈,心脏砰砰地跳:“林姨,王爷和庭晔哥呢……”
林雪吟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怆如凄美的星,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悲伤,只说:“乖孩子,林姨会送你回家。”
林雪吟是个美人,多年战场磨砺,让她更加坚韧。
赵安邈从林雪吟的话中得到了一个不愿面对的答案,她没有经历过战场,不懂战场的残酷,直到看到重伤的戚庭霜才有了一些实感。
那些都是她曾经熟悉的人,此刻却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
戚庭霜伤得很重,他的右手被利箭贯穿,全身多处刀伤,最致命的是胸口处那道伤,听幸存的靖北军说,若不是当时戚庭霜胸前挂着一块铜镜,那箭已经要了他的命。
饶是这样,戚庭霜也在垂死边缘。
他浑身发着高热,每日昏睡时多,醒时少,如果再得不到有效救治便活不成了。
林雪吟看起来并不着急,她有时抱着戚庭霜,在他耳边说话,有时哼歌,似乎这样就能治愈戚庭霜的痛苦。
赵安邈比她还心急,便去问林雪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林雪吟刚替戚庭霜降过温,双手被雪寒到通红:“等到援兵来。”
赵安邈以为林雪吟是在等朝廷的援兵,便极有信心地点头:“对,父皇肯定会派兵来救我们的!”
可是他们等了三天,大历的援兵仍旧没有现身。
连远在皇城的公主都能独自跑到溯望原来,援兵没有道理这么久还不到。
赵安邈半梦半醒间听见戚庭霜与林雪吟说话。
戚庭霜的嗓子在冰天雪地里冻坏了,几乎出不了什么声音,她模糊地听到戚庭霜说:“松声一定会来……”
林雪吟抚过小儿子的脸颊,说道:“南林侯府被人绊住了脚,我们不能等了。”
躲在坑洞里,回讫人不出几日便能找到他们。
援兵迟迟不到,横竖都是死,离开这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当夜,林雪吟带着余下十八名靖北军与赵安邈向南逃亡。
在此之前,赵安邈始终十分信任林雪吟,但她无法理解林雪吟顶着回讫的追杀,离开坑洞的决定。在她看来,此时躲在坑洞里等待援兵是最安全的方法。
冬天的溯望原气候太恶劣了,风雪交加。
赵安邈从没受过这种罪,哭着说要回去。
回讫的士兵步步紧逼,赵安邈不顾林雪吟的阻拦,执意要走,半路便被回讫人抓住。
那支兵近百人,赵安邈被扇了几个耳光,便交代了林雪吟等人的去向。
而那时,回来找赵安邈的靖北军就潜伏在厚雪之后。
回讫派了一队人沿着赵安邈指认的方向继续追踪林雪吟等人的下落。
剩下几十个人看守着赵安邈。
他们很快便对赵安邈生起歹心。
林雪吟的面容被大雪映得十分阴冷。
她提剑起身,却被不知何时醒来的戚庭霜抓住了手。
戚庭霜无声地喊:“娘,别去。”
林雪吟低头看了看自己重伤的儿子,心一横,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蒙住了戚庭霜的眼睛。
紧接着,她带着人冲了上去。
那是戚庭霜人生中最黑暗,也最漫长的一段时间。
他听见很多惨叫声,有刀剑入肉的声音,有人身倒地的声音,更多的,他听见了回讫士兵放浪的笑声。
戚庭霜发不出声,竭尽全力摘掉蒙眼的布条。
然后便看见让他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一幕。
回讫人的尸体倒在雪地上,靖北军残存的将士无一生还。
而他的母亲被按在雪中,被回讫人撕碎了衣服。
戚庭霜无声的嘶吼,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
他拼命向前爬去,十指被雪下锋利的石头割破,可这条路太长太长了,他费劲力气也无法爬到母亲身边。
林雪吟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在转头看见戚庭霜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她突然按着回讫人的头开始迎合,这无疑刺激了这群丧心病狂的敌人。
林雪吟被几人拖入坑洞中,在那里,同样屈辱的人还有赵安邈。
大雪中蜿蜒出一条血路,戚庭霜爬到洞口的时候,林雪吟刚巧从里面出来。
她衣衫不整,手中提一把滴血的刀。
“结束了……”
林雪吟的刀掉落在雪中,她俯身想要抱一抱戚庭霜,手伸出去,又颤抖地缩了回来。
戚庭霜目眦欲裂,身体和心都是千疮百孔。
他的眼睛很痛,眼泪和血一起流下来,被风雪吹干,视线也渐渐模糊。
再醒过来,戚庭霜躺在一辆板车上,林雪吟肩上勾着绳,在雪地里艰难地拖着他往前走。
仅存的那几名靖北军死在了回讫人手里,赵安邈一言不发缩在戚庭霜身边,林雪吟瘦削的肩膀撑起两个人的重量。
戚庭霜张开口,仍然无法发出声音。
他敲打木板吸引林雪吟的注意,天气太冷了,他全身都冻僵了,手指关节很容易便被粗糙的木板擦破,脱掉一层皮。
林雪吟停下来,地上抓起一把雪喂给戚庭霜。
一夜过去,这名铁血不倒的女人肉眼可见的苍老了。
林雪吟合上戚庭霜的眼睛,让他睡觉。
戚庭霜执拗地抓紧母亲的手,他很想站起来,想像个男人一样保护他的母亲,可是重伤带走了他全部的精力。
林雪吟继续上路。
戚庭霜紧闭着眼,不想在此刻给林雪吟添半点麻烦。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溯望原才有生机。
可身后的追兵一直穷追不舍,无论他们多少次改变方向,回讫很快就能追上来。
戚庭霜昏沉钝痛的头脑终于察觉到几分不对。
他看向身边的赵安邈,忽然用力翻起身,抓住了她的手。
赵安邈纤白的手掌中安放着一枚红色的石头,那是回讫人专用的信号石,指甲一抹便能掉下一片,落在雪中不会化,反而会将雪染红。
这就是回讫能找到他们的原因。
“为什么?”戚庭霜动了动唇,却不妨碍赵安邈看懂。
赵安邈猛地推开他,跳下板车。
手中的信号石整个掉落在地,连片的红瞬间蔓延开,像极了鲜血。
赵安邈颤抖地哭,尖叫道:“他们说只要交出你就会放过我!我要回宫!我现在就要回宫!”
林雪吟冲上来捂住赵安邈的嘴,她对待赵安邈始终温和,此刻却严厉起来:“你和回讫做交易?他们的话你也敢信?!”
赵安邈在林雪吟手中挣扎,恶狠狠一口咬在林雪吟手臂上:“我不信他们难道信你吗!若不是你执意要走,我怎么会被他们那样欺辱!”
林雪吟手腕留了个口子,她冷冷看向赵安邈:“若非你不听阻拦任性回头,我们现在已经走出溯望原了。”
回讫士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雪吟甚至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她警告赵安邈老实闭嘴,搀扶着戚庭霜躲到巨石之后。
他们身后就是深渊,林雪吟回头看了一眼,扔了一捧雪下去,入目皆是白色,无法判断有多深。
林雪吟钳制着赵安邈,透过枯木缝隙窥视回讫人的一举一动。
回讫发现了遗落的板车与信号石,并判断林雪吟独自带着重伤的戚庭霜走不了多远。
他们带人在周围搜寻了一圈。
林雪吟屏住呼吸,整个人贴在石壁上。
戚庭霜身上被她铺满了一层雪,回讫人跳到巨石上向下眺望,没看到人影。
几人说着回讫族的语言,林雪吟常年驻守溯望原,能听懂几句,他们在说,此地无人,要继续向前追赶。
林雪吟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开。
她前胸及后背都汗湿了,心脏也快要跳出来。
回讫人意欲离开,可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的赵安邈突然挣脱林雪吟站了起来。
她歇斯底里的朝回讫大喊:“戚庭霜在这里!他还没死!”
时间仿佛就是在这一刻静止的。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戚庭霜的耳朵里都只有一声争鸣。
嗡——
他拂开面上的雪,正对上林雪吟投过来的决绝的目光。
林雪吟一掌击在赵安邈后颈,后者软倒在地。
随着赵安邈倒下的动作,戚庭霜的世界被放慢了,有血气涌在喉间。
他匆匆握住林雪吟冰冷的手,抓住身旁的树干,阻止自己往深渊下坠。
“娘——”
林雪吟笑着吻过他的额头,用力将戚庭霜推下深渊。
戚庭霜的声带仿佛被硬生生割裂了,喊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却也悲痛欲绝。
孤鸟自天边飞过。
戚庭霜看见一支箭刺穿了林雪吟的心脏。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他脸上。
林雪吟跪立在雪中,向深渊呐喊:“庭霜!活下去!”
·
林霰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有灼烧般的疼痛。
他的右手被夹板固定住了,动起来很不方便。
林霰放下受伤的手,也松开了赵安邈的脖子。
一片云飘了过来。
林霰的脸被乌云笼罩着,这让他看起来冷漠,也绝情。
“忏悔吧,安邈。”林霰的指尖自赵安邈脸颊上轻扫而过,“向溯望原惨死的战士,向林雪吟,向你自己,忏悔吧。”
林霰站起身,身后落下两道黑影。
他面无表情地交待:“别让她死了,她还没有赎罪。”
林霰迈步离开。
赵安邈膝行几步,冲那嶙峋的背影哭号道:“庭霜哥!”
林霰停下来:“你没有资格叫这个名字,你也没有资格供奉戚庭晔。戚家受不起你的香火,你不配。”
乌云卷过头顶,稀稀落落的雨滴下来。
林霰走的不快,到门口时,发丝已经微微湿了。
门廊外有个身影靠墙而立,那人撑着伞,正仰头看伞沿上落下的雨珠。
林霰愣了愣,面上的冰冷悄然散尽。
“将军怎么在这里?”
“等你啊。”霍松声向林霰走来,皱着眉,“不知道要下雨啊,不打伞。”
林霰默然站在伞下,静了会儿问道:“将军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咯,你以为就你会算吗。”霍松声说,“赵安邈失势,你不得来落井下石一番。”
林霰抿着唇,见霍松声表情生动,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霍松声垂下眼,撇到林霰掌心里破烂的伤口。
“你又怎么了。”霍松声不悦地拎起林霰的手腕,摊开那手掌,“赵安邈都能伤到你?你可真是个不顶用的瓜皮。”
霍松声说着,摸到一直收在身上的,林霰的帕子。
他将帕子绕在林霰手掌上,数落道:“你这人,就不能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吗?右手吊起来你就弄左手啊,俩手都折了你就知道厉害了。”
林霰专注地听,一句都不想错过。
他是个很好的聆听者,还很乖,几乎不会反驳。
等霍松声说完,林霰才轻轻捏住霍松声即将脱离他掌心的指尖。
“干嘛?”霍松声不明所以。
林霰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将头贴在霍松声肩膀上。
霍松声原地怔了怔,默默将伞向林霰那边挪了一下。
“累了?”霍松声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其实很温和,他以为这次还会像之前每一次那样,得不到林霰的答案。
可是这次林霰应了一声,随后抬起手,虚虚地揽住了他的腰。
“将军。”林霰低沉道。
霍松声偏一点头,一声鼻音掠过林霰耳际:“嗯?”
林霰捉住那抹尾音,闭上眼,放纵了自己:“松声。”
雨打在伞上,啪啪作响。
霍松声的心跳与那声音重合。
他伸出手,很轻地抚过林霰的后颈,这是大将军笨拙的安慰。
霍松声不知道林霰的经历,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可他给了林霰一句:“我在。”
第四十六章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来的要早一些,雨水也格外多,风一吹便化作稀稀落落的霰粒,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霍松声撑着伞,林霰说想走走,霍松声便陪着他。
青石板路一眼望不到头,从行宫出去这条小巷窄而幽深。
霍松声觉得林霰兴致并不高涨,想来也是,谁再有闲情也不至于在冷风雨天里漫步,多半是想解忧散心。
霍松声以为林霰不会同他闲聊,不想没走几步,林霰便主动与他攀谈起来。
林霰似乎是抬头看了眼天,接着便说道:“快到将军生辰了吧。”
霍松声是冬天生的,他出生那天天气并不太好,晨起便有霜雾,整日刮着冷风,晚间还下起了银豆子,那庭庭院院皆蒙了一层白色碎屑。
“你又算到了。”霍松声眉头一挑,“怎么算的?”
林霰答说:“岁寒松柏,闻风有声,将军得名‘松声’,应是生于冬日。”
“嗯。”霍松声算算日子,老皇帝生辰过后没几天,就该到他了,“下个月初六,那时我应该已经在溯望原了。”
林霰点点头:“可惜不能当面向将军庆贺生辰。”
“是挺可惜,不然还能向你讨份贺礼。”霍松声笑了笑,“亏了。”
林霰不喜这话,看向霍松声:“将军想要什么?”
霍松声耸肩一乐,摇头说:“算了吧,你管好自己。”
从名字猜生辰还挺有趣,霍松声转念一想,突然“哎”了声:“照这么说,你也是冬天生的?”
林霰闻言微顿,慢半拍应和道:“嗯。”
“什么日子?”
林霰模糊地说:“也是下个月吧。”
“这么巧?”霍松声揪着不放,一副要刨根问底的架势,“哪天啊,你不会比我大吧?”
“我……”
林霰难得卡了下壳,还在思考如何回答,忽闻街角旮旯里传来一声微弱猫叫。
霍松声看过去,角落堆放着不少杂物,一块木屑被顶了下来,惊到一只小猫。
俩人走到跟前,猫很瘦小也很脏,天寒地冻地缩在杂物堆里瑟瑟发抖,看起来出生不过月余,已不知流浪了多久,若是无人救治,很可能就冻死在这里了。
林霰蹲下身去,伸手要将猫捞起来。
霍松声拽住他的翻毛领,制止道:“你那手还要不要了,拿着伞,我来。”
林霰便将伞接过来,看霍松声小心翼翼将猫捧了出来。
大将军粗手粗脚惯了,过去拿刀砍人要命的手,如今抱着猫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感觉手稍微重点就该把猫捏死了。
“它不会死在我手里吧。”霍松声一言难尽地说。
“不会。”林霰愁云惨淡的目光总算露出一点光来,他温温和和地笑,说道,“将军,放松一点。”
“我没玩过这么软这么小的玩意儿。”霍松声一巴掌就能把猫托起来,他轻轻翻了翻,发现小猫的一只腿似乎有点问题,好像是骨头断了,“它受伤了。”
林霰也看出不对:“带回去吧,让符尧看看。”
小猫温顺地窝在霍松声手心里,它太脏了,还淋了雨,根本看不出花色。
霍松声拿袖子给小猫擦了擦水,手掌虚虚地挡着它,给它取暖。
林霰偏头看着霍松声,觉得霍松声笨拙又认真的模样很可爱,与成日里喊打喊杀的大将军截然不同,这样的霍松声添了几分纯真和稚气,让人很容易忘记他的身份和年龄。
上了马车,林霰将自己搭腿的毯子拿给霍松声,霍松声把小猫放在里面。
小猫伤了腿,应该是疼的,动一下就微弱的“喵”一声,听起来很可怜。
霍松声有些心软,用指尖点点小猫的鼻子:“别叫了,这么可怜。”
小猫被戳的往后一仰,吐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温热的触感让霍松声卸下强硬,他看向林霰:“它舔我哎!”
林霰被霍松声眼中不加掩饰的新奇与惊喜击中了,透过眼前的霍松声,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霍松声没有经历过十年战场,也没有经历过心碎的死别,或许他就该长成娇惯明朗的公子模样。
他本该是南林侯府最受宠,最讨人喜欢的小侯爷,偏偏要去做大历最锋利,最不被人待见的一把刀。
林霰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霍松声撞了下林霰的腿:“你摸摸。”
可等林霰真要摸的时候,霍松声又反悔了:“还是洗干净再摸吧,病秧子别给你摸出什么不痛快。”
林霰无奈地说:“这么小还不能洗澡。”
“哦,那你等它能洗澡了再玩吧。”霍松声把猫拿远一点,“真软,真听话,我小的时候曾在府中养过一只八哥,可把我吵得头痛,早知如此,还不如养只小猫。”
林霰面上带着隐晦笑意:“八哥?”
“对。”霍松声想来就无语,“成天学人说话,聒噪得很,气的我都想把它炖了。”
林霰掩唇轻咳,问道:“都会说什么?”
“就一些乱七八糟的啊。”霍松声张了张嘴,话到嘴边憋了回去。
他那时常拿娃娃亲调侃别人,从早到晚追在人后头喊“小媳妇”,每喊一次,便得到一声气极的“霍松声”,后来将人喊烦了,对方不理他,八哥却将话都学了去。
可这八哥学也不学好,顺序还能颠倒,最后就变成了“霍松声,小媳妇”。
弄得整个侯府都在背后偷偷笑话霍松声,堂堂小侯爷,每回从八哥面前经过,都想将它的毛全部拔光。
林霰低声浅笑,然后清一清嗓子:“嗯,那确实很烦。”
霍松声陪着林霰一路回了家,林霰身体尚未痊愈,精力并不太好,半路便蔫蔫的,到府上便被符尧按着灌起汤药。
照顾完大的,再照顾小的。
符尧瞪着林霰:“得,我不光得给人看病,还得给猫看病,传出去都有辱我南疆虫谷的名声。”
“看病不分贵贱。”符尘对猫表现出极大兴趣,蹿腾道,“做大夫的要对生命一视同仁。”
符尧胡子一吹抱着猫走了,符尘屁颠颠地跟上去。
霍松声去洗了手,腰兜里摸了摸,掂出个巴掌大的小布包。
林霰不明所以,见霍松声撑开布包,从里头夹了个红彤彤的山楂出来。
“病秧子。”霍松声说,“张嘴。”
林霰一令一动,张开嘴,将山楂吃进口中。
山楂味酸,刚好可以中和苦味。
其实林霰并不觉得苦,他这些年喝的药太多了,以至于味觉都退化许多。
“酸么?”霍松声打量林霰的神情。
“有点。”林霰说。
霍松声把一整包都留给林霰:“酸的开胃,你胃口不好的时候吃点山楂。”
可能也是因为味觉不灵敏的原因,林霰的口腹之欲并不旺盛。不过既然是霍松声给的,好赖林霰都会留着。
林霰努力汲取着山楂上的酸意,吃的脸颊鼓鼓的。
霍松声用戳猫的手同样戳了戳林霰的脸:“你好好保重,听到没?”
这是临别寄语,哪怕两人相识的开端并不算友好,后面几次三番交锋也称不上和善,到这一步,霍松声还是希望林霰可以好好活着。
林霰轻轻点头。
霍松声说:“大历朝堂风云诡谲,行错一步粉身碎骨,我知你机敏聪慧,但也要万事小心。”
林霰说道:“好的。”
“我在溯望原等你的好消息。”霍松声的手指划过林霰的颌骨,“你可不能死在我前头。”
“将军不会死。”林霰勾了下霍松声的手腕,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回讫会永远退离溯望原,将军会荣光加身,带着漠北将士平安回归故里。”
霍松声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霍松声放开手,腕上残留的微冷温度尚未散尽,他看着林霰的眼睛,咂摸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你喊‘松声’挺好听的。”霍松声说,“若有机会再见,换个称呼吧。”
林霰顿了顿,所有声音皆收回心底。
霍松声告别林霰,在这个寒冷的雨夜,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当夜,霍松声便收拾好了行囊。只等第二天一早入宫辞行,返回溯望原。
他回来是擅作主张,若赵安邈尚未倒台,老皇帝会十分喜闻乐见地放霍松声回溯望原,甚至是如果他再多逗留些时日,赵渊没事找事也会命他回去。
可是赵安邈失势了,能牵制住霍松声手中军权的筹码不复存在。
霍松声不在长陵还好,可他现在人就在这长陵城中,要想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
赵渊当堂驳回了霍松声返回溯望原的请求,并下令他即刻前往西海,助西南军击退海寇,夺回岷州。
林霰接到霍松声调往西海的消息时,霍松声已经出长陵城了。
“老皇帝用靖北军套牢松声十年,既想让他死守溯望原,又忌惮他在漠北势力过大,重演当年靖北王之变。”
屋中点着炉火,林霰看完消息后便将纸条扔进火盆中。
火舌吞没,灰烬浮在林霰眼中。
“赵安邈没了,能收拢赵氏大权的路断了。赵渊不会在此时放松声回溯望原,除非他能找到新的力量牵制松声。”
符尘在暖屋中昏昏欲睡,并不能听懂林霰在说什么,下意识附和道:“哪里来的新力量?”
火舌跳动一下,噼啪的。
林霰拆开霍松声留给他的布包,咬下了一口山楂。
第四十七章
林霰口中的酸味还没散尽,府中下人来报,说浸月公主携子前来拜访。
林霰足有片刻未能动作,半晌,他命人去回绝,称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窗外风雨不歇,林霰矗立在门前,屋内的热气了然无踪。
符尘被冷风吹醒,抱着胳膊搓了搓,喊林霰关门关窗。
林霰没听见般,又等一会儿,下人迎风跑来,说:“先生,公主说她正是来探病的。”
林霰指尖细颤,再拒绝道:“公主身份贵重,私见外男,于礼数不合。”
符尘将氅衣披在林霰肩上,冻得发抖:“这么冷的天,小世子不会冻坏吧。”
林霰觉得这天仿佛是漏了一个口子,不止是雨,寒气冷气一并朝他袭来。
有人声自院外传来,林霰耳尖地听见了,返身便折回屋去。
符尘当林霰要闭门谢客,谁知他竟从柜中取出一柄竹伞,快步走了出去。
赵韵书从不缺打伞的人,可她背地里来找林霰,身边自然不会带下人,还要照顾孩子,想必对自己便不那么周到。
府中下人举着伞追在赵韵书身后,喊道:“公主!公主使不得!”
赵韵书抱着时韫,十岁的孩子分量不轻,她抱起来却很轻松,可见时韫是她亲历亲为一手带大。
林霰眉宇紧皱,伞沿在他脸上扫落半边阴影。
赵韵书抬袖为时韫遮雨,遥遥的,看见一抹月白身影朝她走来。
时韫拽着赵韵书的袖子,将脸挡的只露一双眼睛。
那双眼乌溜溜的,皓月般,它干净,也生动,充满着朝气。
时韫咧开嘴:“林先生!”
小孩子已经被母亲告诫过,不要再将别人错认成自己的父亲,可他对林霰的好感完全出于本能。
时韫在赵韵书怀里张开手,想让林霰抱他。
林霰抵近母子二人,为赵韵书撑着伞。
下人不知如何交代,面露难色:“先生,公主她执意要入府,我拦不住……”
林霰摇了摇头:“你先下去吧。”
下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地离开了。
林霰面上没有表情,因此看起来十分冷硬。
时韫看到了林霰吊着的手臂,懂事的安静下来,他被赵韵书放到地上,孩童稚嫩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担心。时韫仰头看着林霰,问他:“先生的手怎么了?”
林霰将伞给了赵韵书,微微弯下腰来:“受了一点小伤。”
时韫看起来有一点难过:“会痛吗?”
林霰半身站在蒙蒙细雨中,微微一愣,手上的力量忽然便重了起来。他并非不知疼痛,而是早已习惯疼痛的感觉。
痛能让人清醒,也让林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他需要这样一份疼痛,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还活着。
林霰在时韫这个年纪并不懂事,那时他父母双全,家庭和睦,不需要承担,肩上也不曾背负过什么东西。
他曾不知疼痛的快活了十七年,却在旦夕之间长成需要用疼痛麻痹自己的大人。
林霰抚着时韫细软的头发,告诉他:“不会。”
时韫转身去拉赵韵书的手:“娘亲,我可以让刘太医给先生治病吗?”
赵韵书轻易地答应:“当然可以。”
时韫这才开心一点。
赵韵书走近林霰一步,也替他挡了挡雨:“未经先生同意擅自入府,先生不要见怪。”
林霰反而同她拉远距离,垂首作揖:“公主驾临,是草民的荣幸。”
赵韵书仔细观察林霰的脸:“前日我来府上,先生不在。”
“那日有事外出,公主见谅。”
“先生脸色不好。”赵韵书秀气的眉拧着,“病体仍未痊愈?生的什么病?”
林霰回避着赵韵书的视线:“风寒而已,牢公主挂心。”
林霰将脸侧着,视线没有着落的飘在不远处的池塘。那池塘夏天时养荷花,冬天便只剩一汪水了。
“风寒也没有这么毁人的道理。”赵韵书眉头皱紧了,林霰的身体状况很差,只要不瞎就能看出来,“你转过来让我看看……”
赵韵书向林霰伸手,林霰却又后退了一步。
冷风从指缝间溜走,赵韵书维持着抬手的动作,眼睫不停地颤抖:“……你躲我?”
“公主与草民,尊卑有别,男女有别,此举不太合适。”
“公主……”赵韵书低声重复着,她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今日来找林霰,她未施粉黛,穿的也是家常便服。
她看起来并不尊贵,不是长陵城中高高在上的公主,也不是被皇帝疏远多年、清冷孤傲的罪臣遗孀。
她只是赵韵书,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带着孩子,来看看离去很久的故人。
“你叫我公主……”赵韵书嗫嚅着话音,仿佛沉沦在一场旷日久别的梦境里。她忽然抓着时韫的肩膀,把孩子朝前推了一步,“那时韫呢,你当他是什么?”
林霰低垂下眼睛,时韫懵懂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似乎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沉默地抿起嘴唇。
他和生父戚庭晔长得极像,这让林霰无法控制的想起,自己亲手将戚庭晔的牌位丢进火中的感觉。
愧恨交织,林霰无颜面对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
沉默如死寂蔓延开来。
风卷枯枝,萧瑟雨中刮起一曲凄凉挽歌。
赵韵书一点点红了眼睛,近乎请求地说:“你……抱抱时韫吧。”
林霰冷硬的心防差点因这句毁于一旦。
他咬紧了牙关,几乎是从口中挤出一句:“不合规矩。”
“你如今只会拿这一句搪塞我吗?”
林霰在赵韵书逼近的瞬息退后,始终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您是大历公主,身份尊贵,今日不该来此,带世子回去吧。”
赵韵书眼睛一圈血红,她继续上前,每走一步便将林霰逼退一步:“先生既然称我为‘公主’,恪守尊卑之道,那是不是我说什么,先生便做什么。”
林霰一步踏入堆积的水洼之中,白靴尽湿。
“我有一个荒谬的猜想,还请先生帮忙佐证。”赵韵书说着,一把提住林霰的衣领。
林霰反手扣住赵韵书的手腕。
“先生,你这样抓着我,还算合乎礼数吗?”赵韵书反问道。
林霰并未用力,却也没有将手拿开:“公主若得到答案,是不是可以带世子离开。”
赵韵书的眼皮不安地跳动起来。
林霰拨开她的手,翻毛领迎风而动,他解开氅衣,单薄身体如斧刻一般。
“不用公主动手。”林霰松了腰带,前襟敞开,瘦削胸膛展露在赵韵书面前,“我自己来。”
林霰的皮肤很白,连身体上都是没有血色的白。那张灰白的皮囊很快在风里泛起寒颤,他坦然的面对赵韵书,坦然的接受她的目光,和她目光中无法压抑的痛色。
豆大的泪珠顺着赵韵书眼眶坠落下来,她仓惶的伸出手,揪住林霰两侧的衣襟,将他敞开的衣服拉起来。眼泪并没有让赵韵书变得脆弱,反而激起了沉淀十年的恨,她甚至有些恶狠狠地问:“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林霰没再躲避赵韵书的靠近,因为他感受到了赵韵书汹涌的恨意,它不该出现在除他以外任何人的身上,这份恨意会让人堕入深渊,也会让人面目全非。
林霰的眼尾狠狠跳动一下。
他拥有这个世间最完美的一副躯体,他身上没有一道疤,也没有一抹伤,连一颗痣都没有。
他的五官生得很秀气,如果没有那样一双眼睛,林霰的气质更偏文弱。可就是这双眼睛,总是蕴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迷雾,将林霰整个人完全割裂了。他可以用这双眼睛示弱,可以用它蛊惑人心,也可以用它杀人。
“公主有答案了吗。”
赵韵书看着这双眼睛,发现他变了,也没变。
他可以磨灭掉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决绝的切断与这个世间所有的联系,他这么固执,这么倔,决定往前走就不会回头。
赵韵书透过那层天衣无缝的皮囊,窥见了一重又一重用枷锁堆砌的高山。
无数身影与林霰重合起来,他们手持长戟刀剑,身上是纵深不一的伤口与淋漓的血。
风雪将他们的躯壳掩埋,又让他们在这道瘦弱的背影中重生。
赵韵书看懂了林霰。
有人独自奔赴尸山血海,也有人要独自从尸山血海中开出一条清明的路。
“这是我的使命。”林霰万分珍重的托起赵韵书的手,扣在额头上,像是行了一个周到的礼,“公主保重。”
·
西海·岷州
霍松声脱下重甲,接一捧水清洗面上血污。
冬日水温极低,战场条件不佳,没得讲究,他用冷水洗脸,禁不住打起抖来。
霍松声来岷州已经大半个月了,西海海寇被击退至滨海一带,此刻便驻扎在近海。
海寇常年居于海上,论陆战肯定打不过霍松声,可一旦退到海上,大历军队一时间确实拿他们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大历海军本就战力不强,叶临牺牲后更是元气大伤,海防卫擅长防御,海寇自转移到近海后便一直在打拉锯战,一点点消耗大历军备。
春信敲了敲门,给霍松声送些果腹的鱼干。
霍松声一边擦脸一边询问春信:“借调的战船什么时候能到?”
“昨日才改装好,最快也要七天。”
七天,霍松声根本消磨不起。
他和西南军都是打陆战的,在近海很难发挥。
霍松声毫无胃口,眼见着比前阵瘦了。
“朝廷不是要派人来吗,总不能也要七天吧。”
春信也盯着日子:“就这一两天了,再等等。”
朝廷要送人来西海的消息传了有一阵了,西海缺统帅,也缺军师。
自从赵安邈失势后,内廷与其相关的势力全部清理一番,不少高位都易了主,此时是极佳的上位时机,若要在宫中培育自己的势力,也必须趁此机会。
霍松声想到了林霰,以林霰的城府和手段,说不准早就为这些空缺留好了人手。
届时朝野上下全是他林霰的人,这大历早迟一日也要落入他手中。
霍松声伸手推开窗。
海风闲涩干冷,霍松声来这没多久,皮就被吹皴了。
他抱着胳膊想心思,挨过冷水的面颊被风一吹更觉冰凉。
春信让霍松声吃点东西,霍松声勉强嚼了根鱼干。
殷涧雷快步向这边走来,手里是一份传书。
“将军,”殷涧雷隔着窗将信递给霍松声,“朝廷来人了。”
霍松声立即出门,拆开信:“这倒是比想象中快,人呢。”
信上是皇帝调喻,多半是让霍松声好生招待人家。
殷涧雷说:“就在营外,跟将军是熟人。”
霍松声眉头一扬,不曾记得自己在朝中有什么熟人:“我?”
殷涧雷点点头:“啊,是林先生。”
霍松声猛地一停步,低头掸开纸。
“……”
他匆匆看完:“还真是病秧子。”
“姓林的疯了。”霍松声比方才走得更快了,把信拍在殷涧雷胸口,“战场也是随便来的地方吗,回头打起来我还得照顾他。”
殷涧雷并不懂霍松声为什么要照顾林霰,不过看他家将军这情急的模样,足见那句“熟人”没有说错。
霍松声一路出了门,营帐之外,一群人扎堆等在那里。
他一眼便瞧见了人堆里的林霰。
大半个月不见,林霰变化不大,唯一改变的是他的身份。
这人穿着官服来的。
墨黑色官服,纹云绘蟒,是翰林学士的经典装配。
霍松声走到跟前,打量林霰一遭,刚要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
林霰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个官礼,尊他道:“小侯爷。”
霍松声走前说的话犹在耳边。
他冷眼凝视林霰,心头飘过四个字:来者不善。
第四十八章
林霰不打没把握的仗,无论是三次科考三中探花,还是后来的三拒翰林邀约都是在为今日铺路。他要让天下人记住林霰这个名字,为了让皇帝惋惜,让他求而不得。
林霰一直在等,等一个时机。
当皇帝对林霰的渴望达到巅峰之时,就是打入长陵宫最完美的时机。
赵安邈去后,赵渊若要平衡宫中各方势力,同时压制赵珩和霍松声,势必急于寻找新的力量,此时出现的林霰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林霰并非皇室中人,对于赵渊来说,首先,他没有皇权上的威胁。其次,他有真才实学,并且他是河长明验出来的“福星”。
老皇帝将林霰派来西海,不止是给他机会崭露头角那么简单,皇帝要验验这位“福星”的“真身”,看他究竟有没有能力取代赵安邈,成为长陵新生的力量。
赵渊送到霍松声手中的密信里,只字未提林霰,而是用“督战特使”相称。
林霰虽然穿着翰林官服,看似平平无奇,连内阁都没入,但“督战特使”四字其实很灵,它并不代表任何官职,又明里暗里告诉别人,特使身份贵重,不可怠慢。
霍松声看了眼林霰,和他身后跟着的人,笑了:“半个多月不见,先生排场大了不少。”
林霰无视霍松声话音里的戳刺,毕恭毕敬地说着千篇一律的官话。
霍松声根本不走心,左耳进右耳出,视线却又仔仔细细将林霰看了一遍。
没怎么瘦,气色看起来好了一些,不是霍松声走前那样灰白灰白的了。手上夹板也去掉了,换上绷带缠着,紧紧地绑在手腕上。
深色官服显得人很挺拔,林霰本身仪态就好,板正,站在人堆里特别扎眼。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赵渊调了一队二十人的骑兵一路护送他到西海,同行的还有海州巡抚杨钦。海州乃沿海七城之首,作为海州巡抚,杨钦统管西海沿岸七座城池军务、政务等,岷州在列。
大历各州、城的巡抚皆听从都察院调派,而都察院又由赵珩总领,杨钦来这前线为的是什么还不好说。
霍松声琢磨着利害关系,林霰既然穿了官服,表明他已经入了翰林。翰林文官众多,每年熬出头进内阁的就那么一两个拔尖的。论官职,一个刚入翰林的文官必然不及七城巡抚。
今日霍松声接了皇帝的令,杨钦作为此地监管者势必也接到了。他和林霰一同出现,不是赵渊的指令,那极有可能是赵珩的安排。
老皇帝的下一步举动并不难猜,赵珩伴君多年也不是个傻的,林霰怎么和赵珩说的没人知道,单看赵珩将杨钦喊来的举动,足可证明他并没有完全信任林霰。
霍松声等林霰讲完话,冲他歪了下头:“跟我进来。”
林霰微微一顿,他身后站着的杨钦先动了一步。
霍松声加一句说:“你一个人。”
霍松声并非此战主帅,但他威望还在,无论是西南军还是海防卫都很听他的话。
林霰跟在霍松声后面,随他进了营帐。
战场条件简陋,地图、沙盘,除此之外就是张小破床。
霍松声进帐先把窗关了,风小了些,感觉比外头稍微暖和一点。
林霰站在营帐中间看霍松声忙活,见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火盆,里面是没烧过的碳火。
这些都是霍松声刚来时海防卫送他取暖用的,战地物资不够,今天烧完了,明天还要有人换有人添,打着仗谁有闲工夫搞这个,干脆不用了,反正霍松声在漠北吃惯了苦头,这点冷不算什么。
他是皮糙肉厚啥也不怕,林霰这冷不得热不得的病秧子可没那么好伺候。
霍松声看起来硬邦邦的,不给人笑脸,心里不知怎么猜林霰呢,可人进来,他第一件事还是把碳火点上,免得冻着这病秧子。
林霰盯着脚边的碳火,说:“有劳小侯爷。”
霍松声动作停在那儿,林霰话里带着距离和客气,和以前不太一样。他认识霍松声第一天就知道喊“将军”,这会儿倒跟长陵城里的文官一样,叫起“小侯爷”来了。
霍松声不太明显地皱着眉,问他:“山楂吃完了?”
林霰下意识舔了唇,没想到霍松声会问起这个。他摇了摇头:“没有。”
小包里没装几个,一天一个也该吃完了,为什么没吃完,那是不喜欢,不想要。
霍松声笑出声来:“不喜欢啊?”
林霰抿起唇,没说自己喜不喜欢。
“哦,我的不是。”霍松声说,“该先问先生喜不喜欢。”
“啊不对。”霍松声后撤一步,当着林霰的面,直白的、大喇喇的将他从头看到脚,“我是不是要叫‘林大人’?”
霍松声面上带笑,看起来吊儿郎当,带着痞气,林霰却听出他话音里的不快。
霍松声确实不高兴,心里堵得慌,可偏偏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如此更觉得烦躁。
特别是林霰还说了句“小侯爷随意”,不咸不淡的语气让人冒火。
霍松声拉下脸来,脚勾过椅子,顺势往下一坐,审犯人般:“你干什么来了?”
头一回见面就是这架势,带着锋芒的试探直往人身上戳。
林霰对霍松声总是包容居多,他面对霍松声时像绵密的水,能吸纳那人武装在外的所有伤人的触角。
林霰说:“奉皇上之命,前来襄助小侯爷。”
“是襄助我,还是利用我往上爬?”霍松声看得门清儿,一针见血道,“你把我当傻子么。”
霍松声从小养在长陵,又算半个皇室,耳濡目染也对朝堂之术深有了解。许多事霍松声不是不知道,只是装傻充愣,当作不知道。霍城用南林侯府和兵权保全了靖北军,就注定很多时候霍松声只能选择做个不吭声的哑巴。
霍松声可以违抗皇命,先斩后奏,对付回讫,但他绝不会插手政事,这是霍家喂给赵家的定心丸。
可这不代表霍松声真的傻。
霍松声十几岁时也是满腹经纶,口若悬河,与人对弈论事一坐就是一整夜的。后来很多人说他上了战场,行事做派都不比从前,过去芝兰玉树的公子哥也能变成野蛮粗鄙的兵痞子,却忘了霍松声当年才子盛名,是还未科考便被翰林预定了名额的。
所以林霰一现身,他便将赵渊的心思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大人要在皇上面前有作为,却拿我做垫脚石,不太厚道吧?”霍松声手上是刚才点炭火用的火折子,封了口,在手指间灵活地转过来转过去,看起来漫不经心。
“小侯爷多虑了。”林霰表情寡淡,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一切以西海战事为重。”
霍松声笑了两声,手臂搭着腿朝林霰倾过去:“大人既然这么说,那我倒想问问,来日吃了败仗,这锅算你的还是算我的?若打赢了,功劳又是算你的还是我的呢?”
林霰来西海不仅仅是督战那么简单,光凭一句皇上喜欢就能做到权倾朝野那不现实,一介布衣,长陵宫中无权无势,要往上走并非那样简单。他要做制衡皇权的利器,这一战就只能胜,不能败。
“小侯爷若这样想便错了。”林霰迎上霍松声锋利的目光,“您应该想,只有我才可以帮你回到溯望原。”
霍松声被刺到般眯了一下眼睛。
他和林霰此刻绑在一条绳上,此战胜,林霰与赵渊的目的达到,老皇帝才会放心让他回溯望原,否则,恐怕靖北军主帅便要易主了。
其中利害关系不用林霰多说霍松声都懂,现在摆在霍松声面前就一条路,跟林霰合作,除非他愿意舍弃靖北军,甘愿在长陵城中为质。但霍松声非常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他厌恶被拿捏,也讨厌任人宰割。
霍松声肉眼可见的变了脸,林霰就在他对面,清冷冷的一张脸,好像那个温温和和说着“将军不会死”的人不是他,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拉近过。
“这也是你计谋中的一环吗。”霍松声冷冷地问,“也是,你算无遗策,怎会漏了我这一步。踩在我身上的滋味过瘾吗,林霰,我险些着了你的道。”
霍松声的语气又冷又硬,一颗心鼓噪不安,漫过丝丝缕缕抽入皮肉的酸涩。他对这种陌生的感觉难以言表,也无法形容。
林霰要踏着他的后背往上爬,他要借着林霰的力量回漠北。
说来说去,不过是各取所需,何来真心,更无情分。
朝局之中怎会有朋友知己,霍松声被林霰骗过一次又一次,早知他是什么人,原本就不该信他。
霍松声在林霰漫长的沉默中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站起身,打算跟林霰公事公办,先把西海棘手的问题解决了。
就在这个时候,平地突然晃动起来。
霍松声脸色骤变,伸手将林霰拽到身边。
只听“砰”地一声,霍松声按下林霰的肩,躬身护住他。
俩人背后就是铁铸的兵器架,摇晃中,兵器架倾倒下来。霍松声抱着林霰往旁边滚了一遭,胳膊一抬,挡住掉下来的矛头。
金属啷当坠地,林霰抵住霍松声的肩膀,看向他的手臂。
“看什么。”霍松声盖了下林霰的眼睛,“死不了。”——
是对林大人没叫松声耿耿于怀的小侯爷。
第四十九章
霍松声刚把林霰捞起来,春信便冲入帐中。
“将军!”
霍松声小臂被划了道很长的口子,袖口裂开,血顺着淌到手背上。
春信进来先看见这个:“将军受伤了!”
霍松声竖起胳膊看了眼,从衣服上扯下块布将伤口裹起来:“小伤,外面怎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营地四处乱糟糟的,乌泱泱的没头苍蝇似的乱窜。
“是海寇,他们在近海投了火炮。”
震动已经停了,海寇只投了一枚便没再继续攻击。
霍松声脸色极冷,抬手揪住一名士兵的领子,将人摔在地上:“跑什么!”
他这一声训喝很有威严,直接将恐慌的海防卫震慑当场。
霍松声视线如鹰隼,带钩子般逡巡一圈,质问道:“抱头鼠窜,这就是我大历海防卫?”
西海海防卫痛失主帅已久,再加上先前两年的太平日子,人早已养的懒散懈怠。平时操练不够,警觉性不强,队中缺少主心骨,战备还被自己人坑了,如此被海寇打了个措手不及也不令人意外。
当时西海被海寇突袭,珉州一带失守,西南军先到场抵御,霍松声来了半个月,已经将海寇逼至近海。
这群海寇自海上而来,本是从中原流放至西海图岛上的罪民。
海上资源匮乏,常人很难生存,罪民便与海上其他岛国勾结,企图攻上陆地,掠夺资源和土地。
罪民对大历地形十分了解,岛国擅长海战,两方合作极具优势。
杜隐丞在大历西南海域打通的那条线连接回讫和西海,虽然未能通航,这些年暗中也为两地勾连提供不少便利。否则单就海上岛国的势力,怎么可能造出火炮这种东西。而他给西海造的那批有问题的战船,一上战场必然露馅。
海寇这次这么有底气不是没有理由,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开战,海寇养了海防卫两年,就等这个时机一举攻下。
若非霍松声刚巧在长陵,并且及时赶到前线战场,别说岷州一带,恐怕沿海七城都要被海寇收入囊中。
霍松声来西海半个月就没一天顺心日子。
人要松劲儿太容易了,海防卫松了两年,现在就是一盘散沙。
他们确实把海寇逼入近海了,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能一天一炮干轰你,轰的你军心涣散,轰到你忍无可忍入海跟他打,那就是中了他们的计。
霍松声太清楚大历军队的薄弱点在哪里了,他们在没有战船,兵力薄弱的情况下跟成天在海上操练的海寇打海战基本不可能。
海寇为什么看见霍松声就那么干脆从珉州撤退了,跟霍松声驻扎在沿海不下海是一个道理。
这些天海寇时不时派出几队人马来沿海骚扰,海防卫若是反击,他们就上船回到海上,来来回回就是在搞人心态,他们知道大历海战不行,就逼着大历打海战,今天大炮都上场了,更是一种挑衅。
霍松声今天要是上了头,一声令下发起攻击,那这仗多半要输。
可霍松声毕竟不是毛头小子,玩心计谁没有,他在回讫十年别的都没学会,就学会忍了。
海寇想逼他们入海,他们想逼海寇上岸。
只要上了岸,霍松声能按着海寇脖子打。
可这边海防卫是怂,西南军是莽,一边想躲,一边要冲,谁也看不上谁,还没打仗自己内部先崩盘了,这还怎么玩?
霍松声治下向来严厉,当即就让海防卫列队扎马步去了。
剩下的人整顿军营,几个将领被他点进了帐子里。
林霰今天刚到西海,对这边具体情况了解不深,霍松声喊了个人讲目前形势,趁这个功夫,他自己找了个药箱,坐边上处理伤口。
霍松声一圈圈拆下布条,那口子确实深,布条湿哒哒糊着血,他用镊子蘸了点清洗的药水,对手下使眼色:“林大人是皇上派来的特使,你们有什么不懂的就找他,我们能不能赶在过年前回家,可就指望林大人了。”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不着调的话,春信看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说:“要不还是我来吧?”
霍松声赶人走:“去去,跟你林大人学习去。”
林大人在哪儿都站的端端正正,看起来就比不着调的将军靠谱。
帐子里几个人都看着林霰,等他说句话。
西南军按赵渊的令,调了三千兵来西海帮忙,领队那人叫柏遂,比霍松声还要年长十来岁。
柏遂是西南军扩充后新上任的指挥使,跟霍松声没什么交情,大概是看他年轻,也不怎么信得过他。柏遂为人勇猛,他带的兵上战场都是在前打冲锋的,这几天海寇频频滋事,霍松声要么避而不战,要么不痛不痒地追击几下,他早急了,刚才被炮轰,要带人去打海寇的就是他。要不是春信给他按住了,此刻柏遂差不多该到海边了。
“我们究竟在等什么?”柏遂性急也耿直,说话毫不客气,“海寇都打到脸上了,你们还坐的住?”
西海海防卫长臊眉耷眼地杵着,哼哼说:“你也知道打到脸上了,回头那大炮一轰,你娘都认不出你。”
“若我西南军都像你们海防卫一样做事,大历早完了!”柏遂脸红脖子粗,气的直撸袖子,“霍小侯爷,西南军的老人常说,我们和南林侯府有渊源,我们敬重老侯爷,也敬重你,你来西海之后,我们也甘愿听你调令。可你看看,这些日子我们总共出兵几次?退兵几次?我不知道您在漠北怎么带兵的,还是回讫把您的性子都给磨平了,让人这么欺负还只是往回躲。但我姓柏的不是这样的人,我手里的兵只知道前进,从不后退。您要是怕了,您继续躲,我去打一样的!”
当兵的都有几分热血在身上,柏遂这话可说的太直接了,火药味一下就拱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霍松声军衔比柏遂大,战场上军令如山,他说话柏遂就得听着,不听就是违抗军令,那是要砍头的大罪。
杨钦作为巡抚,可不想在自己治下出这种乱子,赶紧上前拦住柏遂:“柏指挥,小侯爷肯定有小侯爷的顾虑,我们听命就是。”
“听你娘的命!”柏遂破口大骂,一把推开杨钦,“瞻前顾后,我西南军从上到下就没这样的统帅!”
霍松声被属下指着鼻子骂竟还笑的出来,他正抹药呢,一笑碰到伤口,又疼的吸了口凉气。
林霰看了他一眼,转过脸时迎上了杨钦求救的视线。
林霰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读书人,长陵宫里文官是最受宠的那拨人,他们掉军营里头就像是小白兔掉入老虎堆,这些武将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林霰轻咳一声,该有的礼数还得有,客客气气地说:“柏指挥,稍安勿躁,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柏遂对林霰没什么好脸,看都不看他。
霍松声隔老远把手里东西丢过去:“人跟你说话呢,客气点。”
柏遂眼看就要发作了,林霰抬高声音喊道:“柏指挥。”
柏遂下意识看向他,只听林霰问:“敢问柏指挥,西南军近年来与何人作战,在何地作战?”
西南军自改编重组后大部分都驻守在西南边境,那里地形复杂,山川河谷居多,又与筇支接壤,夷敌匪患不断。
柏遂低看林霰,觉得他连这些都不知道,不快道:“西南常有山匪作乱,自然是在山间作战。”
“山间地形复杂,西南军是攻方,还是守方?”
柏遂说:“山中掩体众多,山匪藏匿其中,自然是我们主动攻击更有胜算……”
说着,柏遂的声音低了下去。
受地形掣肘,西南军在与山匪作战时,往往选择先攻,通过不断的缩小距离,消除敌方的掩体优势,所以过去柏遂带兵,通常都是在前冲锋。
可西海不一样,这里都是平地,往前是沙滩,再往前就是汪洋大海,根本没有掩体。
西南军的冲锋阵在此完全没有必要。
不仅如此,如果海寇手中存有火炮,他们在没有任何遮挡的情况下冲入作战,无异于是送羊入口,给海寇当了活靶子。
想通这一层,柏遂瞬间冷静下来,后背淅沥沥起了一片冷汗。
若他方才执意追打海寇,恐怕那三千人全部有去无回了。
林霰知道柏遂想明白了,但也没有点破,而是说:“两方交战,并非战多者胜,若等待可以换来一战定音,多等片刻又有何妨。”
杨钦点头称“是”,说道:“林大人言之有理,我们还是要先想对策。”
该想的对策霍松声都想了个遍,他们手上没有战船,火力不如海寇,海上作战绝无可能。
春信说道:“战船还需几日才能到西海,而且借调的战船没有加装火力,和海寇的火炮对起来,我们还是不占优势。”
霍松声朝胳膊上撒药粉,头也不抬地说:“图岛小国资源匮乏,回讫运火炮来的成本太高,他们也没多少炮了,虚张声势而已。”
“说白了,我们现在还是要等。”杨钦听明白霍松声的意思,“要么是我们等不及先下海,要么是海寇等不及先上岸,谁能沉得住气,谁的赢面就大,对吗?”
“嗯,聪明。”
霍松声夸奖道,他重新取了干净的绷带,一端用嘴叼着,一端按在伤口上:“你们不是急么,让林大人给出出主意,看怎么让海寇先忍不住?”
这姿势极不便利,林霰比海寇没定力,走上前,从霍松声手中拿过绷带。
霍松声同时松了口和手,抬着胳膊,从下往上看林霰的脸。
“很简单。”林霰动作轻缓,一层一层将白纱布缠绕在霍松声的小臂上,“只需要露一点馅。”
柏遂追问道:“什么意思?”
霍松声笑了一下。
他嘴唇边有一颗小痣,远看不容易发现,离近了看得十分明显。
林霰停了下来,视线从霍松声唇边的痣上轻轻一掠,扫过他粉色的唇。
“冲锋啊。”霍松声笑着说,“柏指挥,你最喜欢的。”
第五十章
常言道“兵不厌诈”。
道理其实很简单,既然现在双方都在赌对方先出手,倒不如将计就计,先假意出兵,最好是显露颓势引诱海寇登陆,只要他们一上岸,后面便好解决了。
“做戏就做全套,再磨他们几天,耗他们的火炮。”霍松声说。
火炮造价不菲,成本又高,海寇手中不可能有太多,尽可能让他们多消耗一些,对大历来说越有利。
霍松声拍板继续按兵不动,但也不能完全没反应,让柏遂带几个人过去骚扰,别让海寇起疑。
柏遂做人是莽了点,但能听进道理,拎得清。
林霰没把话摊开了说,是给他留台阶,柏遂把话听懂了,自然知道轻重。
营帐里挂着张海事图,上面详细画着西海沿线一带地形。
霍松声托着伤臂站在那儿看,思忖道:“光引海寇上岸还不够,最好将他们的后路也堵死,让他们有来无回。”
林霰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海寇撤退的路线固定吗?”
霍松声与海寇交手过几次,这次来西海又将战事仔细研究了一番。海寇常年生活在海上,对西海海域的了解程度大于他们任何一个人。西海除图岛外,东南侧还有一众岛屿连成一线,它们都是海寇的避风港。
“不固定。”霍松声圈起图上一块区域,“苍门海峡以南就不属于大历领海了,越过这条线,海寇可以流窜的范围就太大了。”
苍门海峡窄而长,叶临当年就是在此牺牲。
“但苍门海峡是固定的。”林霰拿了一支笔,在苍门海峡的位置画了一道截断线,“海寇要退,必须从这里经过。”
霍松声的视线随着林霰的手动,皱眉说:“不现实,苍门海峡地形复杂,沿线基本全是岩石陡岸,我们无法登陆设伏。而且海寇一直在海峡附近巡航,在我们没有战船的情况下,根本没办法绕过他们去后方截断。”
林霰面色微沉:“苍门岛哪里可以登陆?”
霍松声从他手里接过笔,在图上圈出几个地方:“北侧水浅,砂砾岸,没有礁石,这里是海寇战船停靠处,他们从这里上岛,附近就是临时战备补给点。”
苍门与图岛相距甚远,海寇不可能来回折腾,也不可能整日飘在海上。此次入侵西海,海寇早早占据了苍门海峡,并将战备物资集中存放在苍门岛北线一带。
“西南角的虎岬,沿岸是海滩,但要等低潮才能上岸。东侧还有一处砂砾岸,缺点是礁石多,船只不好停靠。”
林霰看向苍门海峡以东的地方:“这里无法停船,所以海寇也不会来。”
霍松声点头:“基本不会。”
海峡东口几乎完全敞开,那是一大片无人巡航的区域。
霍松声注意到这一点,自东往南画了一条线,直接连到大历西海沿岸:“如果我们从这里绕过去,或许可以不惊动海寇到达苍门岛。”
朱笔色红,林霰眼中浮现出一道作战路线:“敌弱我强,海寇一定会全军乘胜追击,此时我们从东部登陆,先占据他们的补给点,断其后路。等前方将海寇逼退,我们再从后包抄,将海寇圈死在苍门海峡。”
杨钦听得十分振奋,可又要指出问题:“但苍门岛东部无法停船,我们的军队怎么上岛呢?”
“大船停不了,小船还不行么。”春信说,“小船目标小,不容易被发现,若那里实在停不了船,游上去就是。”
“西南军擅长冲锋,适合打前线。海防卫水性好,我带他们上岛。”霍松声把笔往桌上一丢,下令道,“柏遂,跟海寇好好玩儿,一定要让他们光看不能吃。”
这招诱敌深入用在了点子上。
海寇知道大历没有能打的战船,也知道他们在等战船,所以一定不会让大历等到战船来了再打,这也是这几天他们愈发挑衅的原因。
柏遂带着人吊了海寇几天胃口,不痛不痒送了几个人头,勾的海寇快要按捺不住。
霍松声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下令全军严阵以待,准备收网。
林霰看着天色,却让霍松声再等等。
这战无论对霍松声还是对林霰来说都非常重要,霍松声知道他不会随便开口。
霍松声问道:“还等什么?”
彼时长夜寒凉,林霰头顶是黑沉的天空。
夜色衬得他肤色如雪雕般的白,看起来有些捉摸不透。
霍松声原本也没看懂过林霰,甩手说:“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作为一方将领,大历历朝历代每位将军都很有自己的风格和脾气,上了战场更是说一不二,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种话绝无可能,传出去霍松声都不用在漠北混了。
林霰掩唇咳嗽,海边不仅冷还干,林霰这几日流了不少鼻血。
霍松声说:“别在外面杵着了,回营帐待着去。”
林霰点点头,打算回去。
霍松声跟在他后面,一声不吭的背着手走。
“小侯爷还有事?”
“嗯。”霍松声头也不抬,径直从林霰身边走过去。
林霰原地停留一会,待看不见霍松声的身影才离开。
林霰这次独自来到西海,连符尘都没带,身旁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战地条件简陋,营帐漏风,春信来修补过几次,炭火也从未停过,整个军营就他的帐子从早到晚都是暖的。将士最爱守他的门,他这儿最暖和。
林霰回到营帐,刚脱掉氅衣,便听见外面守门的将士齐齐整整喊了声“将军”。
帐内烛火摇曳,林霰眸中闪过一道影子。
霍松声撩开帐子,手里提了个食盒。
“让人炖了点雪梨汤。”霍松声把东西搁在桌上,没打算停留的样子,语气有些生硬,“败火。”
林霰微微一顿,他来到军中,日日享受优待,他知道,都是霍松声授的意。
“赶紧喝了睡觉。”霍松声说,“我走了。”
“等等。”林霰叫住霍松声,“我一个人喝不完,小侯爷一起吗?”
霍松声迈出去的步子硬是转了个方向,他清了清嗓子:“这可是你留我的啊。”
“嗯。”
林霰应了一声,打开食盒,里面是白瓷汤盅,很烫手。
霍松声起初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等林霰抬手要拿汤盅时又忍不住问:“你手好点了吗?”
“好多了。”林霰说着,将汤盅上扣着的碗放下来,还算稳当地倒一碗梨汤出来,“军营里还有这么精致的食盒?”
霍松声揉了揉鼻子:“可能吧,我又不做饭,我怎么知道。”
军营里自然没有这么精致的食盒,军营里也没有雪梨,没人会特意做雪梨汤。
东西是霍松声让人去珉州城里买的,刚送来,林霰天天流鼻血,他能想到的就是雪梨汤了。
林霰看破不说破,倒好汤让霍松声先喝。
霍松声不肯:“你喝吧,等你喝完我一起带走。”
碗就一只,林霰重新找了个杯子,把剩下的汤倒在杯子里:“我用杯子,可以暖手。”
霍松声也就没推辞,捧着碗,装模作样喝了两口润润嗓子。
雪梨汤味甜,林霰尝起来有些淡,他闻着味道,觉得清甜,不免心绪清明起来。
霍松声瞄了眼他的杯子,说道:“我晚上吃多了,喝不完,你再来点吗?”
霍松声从小就有剩饭的毛病,每回上街都要买一大堆吃的,每样就吃一两口,剩能剩一堆。
林霰面上有些无奈:“给我吧。”
霍松声整碗都给他。
林霰抱着碗,热乎乎的烫着手心:“今天让将军再等等,将军不问我吗?”
“现在又‘将军’了?”霍松声挑起眉,接着又问,“问你了啊,你说么?”
林霰许是现在心情不错,从袖中抖出半指长的细竹筒,示意霍松声伸手来接。
霍松声拿过来:“密信?河长明的么?”
林霰看着他:“将军怎么知道?”
霍松声不屑地撇撇嘴:“就你会算啊。”
他将竹筒打开,取出纸条,纸上字很小,霍松声靠近烛火,分辨出上面写的是年日和天气。
林霰说:“两日后有大雾,那天出兵有利。”
这些天林霰不是什么事都没做,他在练兵。
练的是海防卫,至于怎么练,连霍松声都没看明白。
他一不练战术,二不练身法,而是让海防卫人人用布条蒙住双眼,听风辨方向。
直到看到字条霍松声才懂得林霰的用意。
雾天航行视线受阻,若想在海上通航,必须要能辨清方向。
海寇久居海上,无论对地形还是方位都了如指掌,这点大历军队肯定不如他们。可若是双方同时视线受阻,此时谁能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位置,那谁就更有胜算,况且他们想要绕过海寇到达苍门岛东部,大雾也是绝佳的掩护。
霍松声捏着字条,没问战事相关的任何问题,反而讲了句没头没尾的。
他和林霰确认了一遍:“这是河长明写的?”
林霰点头,点完后猛地僵在那里。
霍松声借着光又仔仔细细将纸上的字看了一通,不解地看向林霰:“那时阿姐被赐婚回讫,有人给她传过一封信,信中让她激怒皇上,实则是为了保护她。我看过那信,林霰,为什么那封信的字体与河长明信上的字体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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