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海边到了夜晚会刮起大风,风将大历的军旗高高拂起。
白色营帐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晃动的烛火下,那双影子时而靠近,时而疏远。
林霰断言道:“小侯爷看错了。”
他和霍松声说话,很少会用这样冷硬果决的语气,仿佛将后路一次性斩断。
霍松声疑惑更深:“你又没看过那张字条,怎么知道是我看错了?”
林霰放下碗的同时正好避开霍松声的目光:“河长明不会做这种事。”
霍松声一直对送纸条给赵韵书的人持保留态度,靖北王一支死绝,南林侯府退隐,宫中人人有自己的心思,谁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帮谁,若对方留下字条并提出要求,霍松声反而更放心。恰恰是对方什么都没说,好像只是单纯的想要帮赵韵书,这点实在让霍松声想不明白。
什么都不图,不求名利,不求金银,帮一个已经在皇上面前失宠的公主,为什么?要么这人是个傻子,要么赵韵书对他来说很重要。
如今一模一样的字体摆在霍松声眼前,河长明就是传信之人,那河长明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听命行事?
霍松声一点点抬起眼,林霰瘦削的侧脸就在眼前,他下颌角的轮廓异常锋利,好像在顷刻之间覆上一层坚硬的壳。
“河长明为什么不会?”霍松声问道,“他是你的人,他不会,难道是你吗?”
谁知林霰毫无停顿地说:“我更不会。”
“为什么?”
“我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林霰说,“浸月公主的事过于敏感,稍有不慎便会失信于皇上,我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林霰习惯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利益至上者,他所谋求之事,要走的每一步,都必须给他带来可以量化的利益。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去冒险,但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事。
这是林霰一直以来在霍松声面前塑造的形象,他从不否认自己的阴险与狡诈,也从不介意将自己最晦暗的一面展露给霍松声看。他满口谎言,一腔阴谋与算计,城府深不见底,没有道理去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霍松声觉得林霰说得很有道理,他确实应该相信这才是林霰会做的事。否则他与赵韵书非亲非故,为什么会冒险相助?
可如果林霰又骗了他呢,如果就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呢?
如果那张提醒赵韵书的字条是出自林霰,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不肯承认?
霍松声仔细一想,其实林霰对他、对靖北军,甚至是对整个靖北王府的态度都很奇怪。在大历上下都对靖北王府比如蛇蝎时,只有林霰第一次见到时韫就毫不避讳地称他“世子”,说自己深受浸月公主恩惠,屡次对靖北军表达敬重,却能眼睛都不眨地烧掉戚庭晔的牌位。
人人都知道皇帝痛恨戚家入骨,那天在广垣宫,如果赵韵书抵死不肯将牌位烧毁,老皇帝一气之下真有可能要了她的脑袋。那场死局是林霰亲手破的,是他从赵韵书手里拿过刻着戚庭晔名字的木牌,亲手将它烧成灰烬。
所有人包括霍松声在内,都以为林霰口中所说的“耻辱”指的是戚家。
可如果这些应该被烧掉的罪恶另有其人呢?
如果林霰的举动是在保护赵韵书呢?
纸条被揉皱了,掉在桌上。
霍松声哑然失神。
他再次将林霰看了一遍,不知怎样开口:“你该不会是……”
林霰眉心一跳。
霍松声艰难问道:“你……你喜欢我阿姐么?”
“……”
林霰手里的雪梨汤凉透了。
他不知被触动了哪条脆弱的神经,背过身去凶猛地咳嗽起来。
霍松声起身去看他。
林霰抬起手,正挡在霍松声小腹间,他咳得太凶了,从脖颈往上迅速漫过一片红。
霍松声正好站在后面,便拍拍林霰的后背,心内腹诽,怕不是给他说中了才这么大反应?他一言难尽道:“喜欢也没什么,从小喜欢我阿姐的人能从长陵城排到……”
“霍松声!”林霰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牙关都咬在一起,伸手将霍松声揪到面前。
霍松声一个不妨,被个病秧子提着前襟拽走了。
此时林霰坐着,他蹲着,两手没有着落,只好虚虚搭着林霰的手腕。
林霰似乎很生气,还气的不轻,霍松声头一回见林霰这么生气,蹲在那儿有点懵。
林霰将人抓过来便松了手,扭头又咳了一阵,再开口声音都哑了:“你不要胡言。”
霍松声眨眨眼睛,慢半拍地答应:“哦。”
林霰清了清嗓子:“时辰不早了,将军回去吧。”
霍松声不错目地盯着林霰看,看他的眼睛,看他的轮廓,不知道怎么就看的心惊肉跳。
他匆匆站起来,收拾食盒的时候差点将碗打翻。
林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发现霍松声仍在看他。
“对不起。”林霰为方才的失态道歉,“方才言语冲撞了将军,将军见谅。浸月公主非我等所能高攀,将军日后莫要再提了。”
霍松声神色有些游离,可他偏头的动作,又像是很认真在听林霰说话。
“是我失言在先。”霍松声说道,“大人莫要生气了。”
霍松声提着食盒走出营帐,迎面扑来一阵冷风,激的头皮发麻,如此才清醒一些。
帐外重兵把守,还有手持兵器的士兵列队巡逻。
霍松声转头看了眼白色帐幕,往后退了几步,离远了,再看林霰投在帐上的影子。
士兵从他身后经过,报告说:“将军,涨水了。”
霍松声头一遍没听清,第二次才给出反应。
他连夜召集几名重要将领议事,亲自闯入人家营帐里,将人一个个拽起来。
杨钦搭着厚衣服缩在凳上,打着哈欠问:“怎么不叫林大人?”
“没林霰仗还不打了?”霍松声丢了个册子在桌上,看向海防卫长,“你们常年在西海,可能算出退潮时间?”
海防卫长说:“通常来说,六个时辰内有两次涨潮,高潮后一个时辰开始退潮。”
若按这个时间算,退潮时间刚好和林霰预想的时间吻合。
霍松声在地图上比划一下:“我们要后撤避开潮水,海寇来时势必比从前更加深入,也更容易推进,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但若要避开退潮,他们必须速战速决。这两天他们没攻火炮,八成是留着一手。”
春信眉头紧皱:“我们的墙盾只能挡住三成。”
“慌什么,挡不住就让他们打。”
杨钦吞咽口水:“我们肉体凡胎,恐怕架不住……”
“谁让你去挡了。”霍松声在营区打了几个圈,“空城计听说过吗,现在正是给你机会唱戏的时候。”
春信眼前一亮:“对!我们刚好要迁营,正是搭无人地最好的机会!”
霍松声当即下令全军后撤扎营,为了在空营地中营造出有人的错觉,还命将士以木柴搭出假人,穿上衣服军甲立在营中。特别是到了晚上,营中烛火彻夜不息,远看每个帐子里都坐了人,人影栩栩如生。
而真正的大历军队蛰伏在假营地以西的一片林地里,为了避开海寇的巡航视察,全军露天席地。白天还好,晚上更是连烛火都不点,加上天冷,条件尤为艰苦。
霍松声刚和柏遂谈完话,回头在黑暗里扫视一圈,看到林霰和杨钦坐在一起。
他踩着沙砾走过去,到林霰身边时弯下了腰:“你冷不冷?”
林霰最好是和杨钦回岷州城等消息,他该出的主意都出了,这身子骨也上不了战场,没必要跟着军队一起受罪。杨钦劝过他几次,霍松声也劝了一次,没说动。
林霰摇了摇头,感觉手被霍松声握了一下。
“啧。”霍松声砸着嘴,暗夜里瞧不清他的面容,但也能感觉到他皱起了眉,“还说不冷,病了没人管你。”
他嘴上说的难听,说完就走,没一会儿回来,手上多了件棉衣。
霍松声展开衣服,从前面将林霰裹住:“没人穿的破棉袄,脏是脏了点,好歹能挡点风。”
杨钦朝林霰这边靠:“我也冷,大人带我盖点儿。”
霍松声踢了杨钦一脚:“他身子不好,你身子也不好啊?抢什么。”
“我身子再好也架不住这么冻啊!”杨钦“哎哟”一嗓子,“我说小侯爷,你也忒偏心了。”
“等你长人家这脑子的时候,我也偏你。”
霍松声摇着头又走了,林子后面用挡板圈了一小块地方出来,伙夫正在做晚饭,因为不敢生火,火苗压的很小,饭做的很慢。
霍松声行了个方便,截胡一只兔子腿,说等他那份好了先拿去给大家分,他最后吃。
霍大将军明目张胆给人开后门,走一路飘一路肉香。
“喏。”霍松声把兔腿给林霰,“你先吃。”
林霰愣了愣:“将军吃吧,我不饿。”
霍松声塞他手里:“赶紧吃,哪那么多话。”
兔子腿还烫着,香得很。
杨钦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林大人,你要是不想吃,我帮你……”
霍松声过去又是一脚:“你这人怎么回事?”
林霰掰了一点给杨钦解馋,霍松声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他。
附近都坐着人,就林霰背后那一块地儿是空的。
霍松声抱着剑坐过去,半边肩膀倚着树。
这夜风倒是不大,时间越晚林中雾气越深。
霍松声肩膀被人戳了两下。
他转过头,刚要问干嘛,嘴里就被塞进一块肉。
大将军的反应速度不是吹牛的,他一把抓住了林霰的手,垂眸一看,细长手指尖上沾着油光。
“他分一点,我分一点,你还剩多少?”
“我吃不了那么多。”林霰说着,当着霍松声的面咬下一口肉。
霍松声看着他,手掌慢慢下移,摸到林霰手腕上的绷带后,很轻地捏了捏他的手骨——
小霍:该死,我那无处安放的荷尔蒙。
第五十二章
霍松声身上穿着轻甲,轻甲下的衣物也不算厚重,他似乎不怎么怕冷,握着林霰的手还热乎乎的。
他低头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林霰手上的油。
林霰指尖一缩:“将军!”
“动什么。”霍松声逮着他的手。
这样的姿势有些奇怪,俩人后肩不得不靠在一起,林霰尝试抽了几次手,后来被霍松声嵌入指缝扣住了。
霍松声仰头靠在树干上:“吃你的肉,我给你暖暖。”
林霰半边身体僵硬,他的手太冷了,只要沾上一点热度立马便烫起来。
“你捡的那只猫怎么样了?”霍松声不知想到了哪里,竟问起猫来。
林霰坐正一点,说道:“符尧替它接了骨,符尘在府中搭了一个猫屋,这个冬日应该好过了。”
“你给它洗澡了吗?”
“没有。”林霰摇了摇头,“能看出是只花斑猫。”
“哦,起名了吗?”
林霰感觉从手掌到肩臂一块的血都活络起来:“起名?”
霍松声转向他这边:“养猫不给起名吗?”
林霰沉默一会,然后说:“没有,我也没打算养。”
“你不养?”
霍松声扬起声调:“你不养还带它回家,给它治病,还搭猫屋?”
“它太小了,不救它肯定会死。”
霍松声直言不讳:“你收留它一个冬天,再把它丢弃,更残忍。”
林霰顿了顿,身上的热度又褪去一些:“没有丢,可以送给别人。”
霍松声说:“可是它和你已经有感情了。”
林霰将头低下,此时看起来又有些不近人情:“感情无用,我厌恶屈从于感情的动物。”
霍松声转过身来,一句话堵在唇边,不知该怎么接。
林霰道:“有了名字就会有牵绊,拥有一天就会想要永久,世间没有恒久不变之事,人无法长生,情不能两全,不如孑然一身,来去皆无牵挂来的自在。”
“但先生可曾想过,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这世间时刻在变,而变化即是恒久不变之事。”霍松声重新靠住树干,雾气遮蔽天空,这个夜晚无月无星,“时间在变,人亦在变,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这场仗能不能打赢,我会不会死……”
林霰揪紧眉,轻捂住霍松声的嘴巴。
霍松声将他的手拽下来,笑了笑:“我就是想说,既然我们无法掌控变数,注定要迎接变数,为什么不好好活在当下呢?拥有一天是一天,活一天就有意义一天,为什么要和世间割裂?我要和这里立下羁绊,这是我存在过的痕迹,不管有没有人记住我。对我来说,到我停止呼吸那一刻,我不后悔曾经来过,那就够了。”
霍松声缓缓向林霰凑近,待挨到他,抬手按住他的眉心。
“别皱眉,你就是想太多,所以才容易生病。”霍松声将那些一一褶皱抹平,“人来世间一遭,无论你想与不想,都不可能了无牵挂。父母不在了还有亲人,亲人不在了还有朋友,想想你的聆语楼,想想长陵宫,敌人也是一种牵绊。”
霍松声的手经过林霰的眉骨,继而停留在他的眼尾:“还有我,你认识了我,我就是你的牵绊。”
林霰呼吸一滞,他竭力想要看清霍松声的脸,可是太黑了,他只能看见霍松声大概的轮廓和含光的一双眼睛。
他这一生,无父母、无手足、无并肩作战的兄弟,也没有执手偕老的爱侣。
林霰自来到世间开始,便是孑然一身。
他赤条条的来,不会停留太久,因而也不期待与他人建立联系。
人一旦有了感情就是有了负累,会为拥有而喜悦,失去又会痛苦,那滋味不好受,尝过的人都说苦,所以林霰不想让在乎的人再尝一次苦。
林霰找寻着霍松声的目光,同时也感到一丝恼怒。
他想,明明经历过一次,为什么霍松声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他不怕吗,还想再痛吗。
霍松声的脸上是一种近乎直白的天真,他似乎离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将军很远很远,浑身充满了稚气,说着不知分寸的话,妄想和老天爷比一比谁更厉害。
林霰到此刻才惊觉这个世间并非没有恒久不变的东西,时间让霍松声从不知世事的少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军,它带走了很多东西,青涩、莽撞、冲动,却保留了霍松声骨子里的纯真。
霍松声还是长陵城最潇洒坦荡的小侯爷,他仍旧是那个停留在记忆中的明朗少年。
很多事都变了,很多人也变了,但霍松声没有变,他守住了自己对靖北王的誓言,守住了一代人拼死护下的江山,也守住了污浊世间的一点赤子之心。
天空亮了起来。
林霰终于看清霍松声眼中的自己。
他想,所幸,沦为权力工具,堕入仇恨泥淖中的人只有他。
巨大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剧烈的冲击震荡开来,霍松声捂住林霰的耳朵,将他带入怀中。
远处的营地火光四起,海寇果然按照他们预想的那样,手上留着火炮攻打营地。
林霰从霍松声胸口抬头,向营地的方位看了一眼,那炮轰得很准,如果营地有人,此刻恐怕连尸骨都找不到。
但很快,第二发火炮又打了过来。
无论对大历还是对回讫来说,火炮这种作战工具都极其珍稀,它造价不菲,所以数量不会很多,但用一次的威力肯定不小。
地面上沙石四起,靠近营地的树全部断裂。
林霰察觉到不对,突然说:“他们在往我们这个方向打,将军,带人走!”
军队隐藏的位置距营地有些距离,第二发火炮打出来明显比第一次的冲击力度更大,海寇以防万一准备连这片林子一起轰了。
霍松声拉起林霰,下令全队往反方向跑。
背后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脚下的路。
海防卫在前面开道,西南军殿后,霍松声攥着林霰的胳膊,几乎是将他提在手上。
第三枚火炮发出时带着哨响。
“卧倒!!!”
霍松声大喊一声,压着林霰趴在地上。
灼热感从背后袭来,爆炸时发出的巨响让人瞬间耳鸣。
霍松声有一刻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直到听见林霰喊他的名字。
“松声!”
霍松声甩了甩头,撑起上半身,耳鸣的后劲儿还没过去,他现在说话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怎么样?”
霍松声从地上站起来,把林霰也带起来:“我也没事。”
海寇第三炮攻击的位置离他们很近很近,再偏一点可能就跑不掉了。林霰之前盘算过海寇手中可能留下的火炮数量,三发顶天了,但为防万一他们还是要尽快离开这里赶去正面战场。
霍松声按照计划,将人分成两队。
柏遂与春信带着西南军去打前锋,他与海防卫去苍门断后路。
一排渔船早早停在西海东侧,渔船是杨钦借调的,附近渔民众多,因为战事无法出海,便将渔船全部借出供海防卫使用。
海风徐徐地吹,天快要亮了。
霍松声让海防卫先上船,他在旁边安顿林霰:“你不要和我一起去了,先跟杨钦回岷州。”
林霰地身体无法支撑长时间作战,而且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霍松声不可能一直护着他。
林霰点点头,说道:“尽可能活捉海寇头目。”
“放心。”霍松声说,“此战十拿九稳,我有信心。”
海天一线透出一点白来,海上白茫茫的一片。
林霰在霍松声转身上船之际突然拉了一下他的手:“将军。”
他的头发方才奔跑中弄乱了,梳好的发髻散落开一缕,却不显得狼狈。
“万望小心。”
霍松声打过数不清的仗,但从没有人送他上战场。
他第一次离开长陵去往溯望原,是独自一人。
霍松声不喜欢离别,十年前他在城门外送一个人离开长陵,后来那人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漠北是个九死一生的地方,霍松声觉得送行的寓意不好,不是个好兆头,所以宁愿一个人离开。
这次林霰送他走,霍松声站在将军出征的地方,守着将军的位置,替所有离开的人继续战斗下去。
霍松声勾住林霰的脖子将人拉近,然后附上他的耳畔,低声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帮你赢回来,但是别再利用我。”
说完,霍松声的手贴在林霰发边揉了揉,轻笑道:“走了。”
一艘艘小船驶离岸边,不多时便融入白色雾气中。
林霰眼中皆是空茫的颜色,像极了连成山的雪地。
他感到一丝寒冷,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杨钦在林霰身后打哆嗦:“林大人,小侯爷跟你挺好?”
“小侯爷心善,怜我体弱,多加照拂。”林霰转过身,与杨钦一同离开,岷州知府请了马车,就停在岸上,随时准备接他们回城。
“我在岷州时多多少少听过小侯爷的事迹,是个狠人,怎么看都不像个善茬。”
林霰顿住脚:“大人有何话不妨直说。”
杨钦笑笑:“大人多虑,只是见大人与小侯爷交好,想到大人与我家主公。今日大人可以为权背刺小侯爷,不知来日……”
杨钦没有将话说完,但那意思已经明了。
“宸王爷才是多虑。”林霰重新提步,沉声说,“王爷是赵氏正统,至于其他的,全都名不正,言不顺。劳烦杨大人转告王爷,不必计较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多谢。”
第五十三章
海上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海浪撞击在船上发出的声响,没有别的声音。
霍松声已经带队在海上行了近两个时辰,起初海防卫的士兵还不时向他报告一番行进位置,渐渐安静下来。
雾天行船难辨方向,大历已经许多年没有起过这么大的雾了,霍松声原本想请附近有经验的渔民做领航人,但毕竟是打仗,百姓不愿以身犯险,霍松声也就没有强求。
又前进了片刻,船忽然停了下来。
霍松声眉毛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他问道:“怎么了?”
海防卫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踌躇地握着船桨,回头说:“将军,我们好像偏航了。”
他们谁都没有把握现在走的路是对的,按理说海防卫护卫西海,也应当对这片海域十分熟悉,可惜他们缺少极端天气操练的经验,遇上大雾天等于瞎子划船,越走越没有底气。
霍松声轻蹙起眉:“林大人没教你们吗?”
海防卫低头回话:“大人说了,但我不确定……”
“别跟我说这种话,不确定、不知道、应该、可能,我不想听。”霍松声看向那人,视线严肃认真,“海防卫上万人,林霰在那么多人里面选了你做领航人,让全军都跟在你后面,你就要当得起这个担子。我相信林霰的判断,按他说的做,怎么教你就怎么做,其他都不要想。”
少年抿着嘴,目光慢慢坚定起来,他点点头,转回去继续划船。
他们就这样在海上又行了半个时辰,突然海防卫划出去的桨触到了坚硬的石头。他大惊一下,半个身子探入雾里,伸手向前摸了摸,继而喊道:“是礁石!我们靠岸了!”
霍松声率先站了起来,他一步从船上跃下,伸手挥了挥面前的雾,兜着少年的头拍了拍:“做的不错。”
他命令全军整装上岸,岸边礁石非常多,还很锋利,船只无法停泊,军队行走也很困难。霍松声手持地图,待全军进入平地后,原地休整。
苍门岛不大,从东部去海寇补给点步行约两个时辰。
霍松声希望柏遂能多拖点时间,最好等他占领补给点后再带人冲锋。
海防卫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后就继续上路了。
他们按照既定的路线走,越接近目的地动作越轻。
岛上雾要比海上少些,特别是过了午后,雾渐渐散去了。
补给点后方是个山丘,如果这里交给霍松声,他一定会在山丘上放一队人防着背后偷袭,但海寇没有。他们太笃定大历不会登苍门岛了,在他们眼中,此次大历一直被压在西海沿岸,根本没有机会打出去,所以连放哨的人都没有,完全将后背暴露在霍松声面前。
霍松声打了个手势,旋即全军缓慢爬行登上山丘,伏在山头上,他们能看到补给点的全貌。
霍松声从胸口拿出一枚透明镜片,镜片以金丝铸边,边缘有一只手柄,很精致的小东西,是昨天夜里林霰送来他营帐里的,说是将它置于眼前,可以将敌人举动看得更加清楚。
霍松声当时就试了一下,觉得很有意思,不知道林霰从哪儿弄来的,问他也不说。林霰本来就神通广大,手里有些稀罕东西也不稀奇,霍松声就没追问。
透过镜片,霍松声看到山丘下至少有一千人驻守,他们分别守着粮仓、军备库、以及伤员。另外,岸边还停放着几艘战船,战船周身有厚重铁皮包裹,虽然没有装炮筒,但抗击打能力很强。
霍松声看上了那几艘船,勾了下嘴角:“兄弟们,干活了。”
海防卫身上背着箭筒,箭矢上包着油布。
霍松声趴在那儿,抬了两根手指向下一点,箭头上的火点燃了。
“悠着点,船我要了,其他随便。”
他话音刚落,数百只箭矢瞬间发出。
海防卫的首要目标是粮仓,其次是军备库。
海寇完全没有防备,发现已经晚了。
海防卫足足射了十箭,箭筒空了,霍松声下令道:“进攻。”
千名海防卫随他令动,提着刀剑从山丘上冲下。
补给点四处燃起了熊熊烈火,霍松声亲自上阵,松霜剑出鞘见血,他一眼瞄准了信号兵,一名海寇正欲点燃信号弹向前方作战的海寇通风报信。
霍松声拽下身边海防卫背在身上的弓箭,从地上捡起一支搭上。
烈烈风火中,他搭弓拉箭。
成年男子肩臂有力,动作时肌肉拉伸开,轮廓十分漂亮。
霍松声抬高手臂,手背上筋骨绷起,只闻“咻”地一声,他一箭射穿了那人的眉心。
周围厮杀声不断,浓厚的血腥味很快漫出。
这场仗没有悬念,不多时,苍门岛上残余的海寇全部歼灭。
浓雾彻底散开,霍松声登上海寇战船,这船用于作战,船上配备了一些弓箭弩器,还有火种。
海防卫陆续上船清点装备,几队人马分散开来。
战船驶出苍门海峡,一点点向海寇逼近。
霍松声点燃一枚信号弹,红色在天边绽放,像极了烧着的晚霞。
他在给柏遂发信号——该反攻了。
·
此时岷州城内,林霰手中捻着几颗谷粒,正在喂鸟。
杨钦手下刚刚来报,说看见有人在西海放了信号弹,目前无法判断是海寇放的,还是我们自己人放的。
林霰好似没听见,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鸟白毛红喙,贪吃得很,喂了一颗,又啄着林霰的手,催促他喂下一颗。
杨钦见他如此淡定心里便有了数,让人先退下,继续盯着前线。
“大人好定力,杨钦实在佩服。”杨钦说,“此战若胜,大人可就名扬天下了,不高兴么?”
“高兴。”鸟将林霰的指腹啄红了,林霰看了眼,将手中剩余的谷粒洒入食盒中,“杨大人也该高兴。”
杨钦被赵珩捉来看着林霰,连日交往中,发现此人心思极深,而且捉摸不透。
“我高兴什么?”
林霰说:“西海的烂摊子解决了,霍小侯爷回漠北,柏遂回南方,剩下这青黄不接的海防卫,正是大人大展拳脚的好时候,不该高兴么?”
海防卫缺少一个领头人,这事其实西海沿线几城都知道,何况杨钦还是统管海州一片的巡抚。只是皇上一直拿西海不重视,迟迟不下调令,不配主将,他一个巡抚虽有军事之责,却始终不敢妄动。
可这次不一样了,海寇滋事差点丢了岷州,皇帝不可能再视而不见。海防卫必须要有护卫西海的能力,这个主帅也必须要有。如今各方将领皆有军职在身,想要从那些人里抽调一名懂海战的来管西海并不容易,内部提拔也不在一朝一夕,何况皇帝本就重文轻武,几乎可以预见,这战过后,海防卫多半是要交到杨钦手上。
这也是赵珩派他跟着林霰的原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论功行赏可不止是他林霰一人之功。
杨钦抱拳一笑:“林大人说笑,我哪里懂这些。”
“杨大人谦虚了。”林霰说,“大人二十年新科状元,出自翰林,进过内阁,后又在大理寺任职,治下严明。来这西海不过三年,便将岷州七城合归海州统管,大人哪里不懂战事,没机会罢了。”
杨钦微微笑着,并不答言。
“眼下海防卫群龙无首,大人刚巧可以借此机会收归兵权,日后海防卫脱胎换骨,可就都是大人您的功劳了。”
杨钦指着林霰大笑起来:“林老弟,莫要再折煞我。”
林霰扬起唇角,缓缓道:“大人心中有数便好。”
杨钦能当上海州巡抚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他确实有能力,也很能讨主上喜欢,官场上这种人最吃香,升的也快,但此类人往往也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心不定,容易左右摇摆。
林霰与他讲完,天已经黑透了。
杨钦请林霰一同去用晚饭,林霰摇了摇头,说不饿,并向杨钦借了厨房,预备饿了自己做点吃的。
杨钦知道他身体不好便也没多留。
林霰回去先洗了个澡,符尘不在身边,他沐浴没人伺候,洗完出来很久头发还是湿的。
林霰囫囵擦了擦,估算着时间,去厨房弄了点吃的。
冬天饭菜凉得快,他便不着急,一样一样慢慢做,洗菜、择菜、切菜全不假人手。
忙完天都快亮了,这才开始下锅。
做的都是家常菜,看着简单,想要做的好吃又要再费点心。
最后一样做完,林霰刚刚盛盘。
府中下人大喊着冲进来:“大人!咱们赢了!”
林霰放下碗具,揉了揉酸涩的右手腕。
今天没有起雾,但也没有出太阳,头顶一片薄薄的云。
林霰穿过后院、前厅,脚步刚触及大门门槛,一匹马高扬着前蹄停在面前。
霍松声一身战甲跃下马来,和林霰撞了个正着。
他浑身血气脏污,双手也不干净,本想碰一下林霰,看他衣服实在干净,便没忍心霍霍。
“怎么急匆匆的,去哪啊?”霍松声问道。
“没有。”林霰说,“听到了捷报便出来看看,将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留下善后,我先走了。”霍松声掐着肚子,“一天没好好吃饭了,大人管饭吗?”
林霰摸上霍松声下颌上的血渍,确定那不是伤口,然后才点点头,说道:“嗯,有的。”
第五十四章
林霰和杨钦借住在岷州知府府上,府宅还算大,有空房间,但因为平时少有人来,需要收拾。
霍松声来的突然,没有提前知会,房间许多东西都没有准备,岷州知府陈泰平是个老实人,唯恐怠慢,急匆匆遣人去洒扫,天气冷,还需要添置被褥、地龙。
按理说霍松声今天不该来,不管打没打赢,西海岸上有他们的营地,那儿就是他该待的地方,不行还有海防司,总归不会来这儿。但他还是来了,大局方定他就卷了马往岷州城跑,比那通报军情的小兵慢了一步,否则他应当亲口告诉林霰战果。
府中小人来来往往为他奔走,这不是霍松声的本意,便制止道:“陈大人别忙活了,我随便将就一下就行,晚点还要回营地。”
“小侯爷哪里的话,您在前为我们守国土,哪有让您将就的道理?”
陈泰平不肯从简,霍松声再劝一遍:“真不用张罗,我待不了多久,我与林大人还有事要谈,你们把我安排在他那儿就行。”
林霰看他一身血污,开口调停:“小侯爷需要沐浴,劳烦大人将热水送到我房里。”
听说二人还要谈正事,那陈泰平不好再耽搁,眼瞅着天亮了,他赶紧让人去烧水。
霍松声要洗澡,可肚子饿也是真的。
他去林霰房里等着,脱轻甲、脱外衣,洗个手的功夫,林霰将做好的饭菜摆上桌来。
饭菜都是热的,看颜色是刚做好。
霍松声拿手巾擦水,探头看看:“想什么就有什么,陈泰平大清早要吃这么多?”
“不是。”林霰放碗布筷,说道,“是我刚做好的。”
霍松声挑起眉:“你做的?你晚上不睡觉,做这个干什么?给谁吃啊。”
林霰没有那个预知能力,并不知道霍松声会来。他只是估算一下时间,战事多半接近尾声,他原打算将饭菜装盒送去营地。
霍松声见林霰不吭声,大胆猜测起来:“不会是我吧?”
林霰没说是与不是,在一旁坐下来:“尝尝?”
家常菜称不上丰盛,不是什么吃不到的珍馐,霍松声却挺高兴。
他少时挑嘴,府上厨子是南方请来的,每日做饭要绞尽脑汁,生怕这祖宗一个不爽撂筷子走人。起初人也摸不准霍松声喜好到底在哪儿,后来发现他就是个纯看味道的,再名贵的佳肴,味道奇怪一点他就不吃,烂大街的菜只要对他味,一顿能吃三碗饭。
霍松声自打去溯望原后改掉许多毛病,有的吃不错了,没什么可挑的,挑到最后上战场兵器都拿不动害的还是自己。
前些日子回侯府,吴伯做了不少霍松声爱吃的,说要给他补补。霍松声久未吃到家里菜,顿顿吃到撑才算完。
霍松声拿筷子夹肉吃。
林霰问他:“好吃吗?”
霍松声品着味,没挑嘴儿,他不是第一次吃林霰做的饭,之前在长陵,林霰给他下过好几次面,那时他倒不觉得,林霰手艺有这么好,很对他的胃口。
“哪学的手艺。”霍松声不经意地打探,“跟侯府厨子做的挺像。”
林霰没有正面回答:“将军喜欢就好,慢点吃。”
霍松声点点头:“帮我倒点水。”
水在另一边桌上,林霰起身去给他倒,回来见霍松声脱下的衣服扔的到处都是,便一一收了起来,搭在屏风架子上。
下人送热水过来,提前准备起沐浴要用的东西,还问霍松声:“大人需要奴婢留下伺候吗?”
霍松声摆了摆手:“不用,下去吧。”
下人将门合上,林霰给霍松声递了杯解腻的麦茶。
霍松声吃的差不多了,放下碗,摸摸肚子:“饱了。”
屋内点着熏香,安神用的,林霰睡眠不好,夜夜惊梦,不焚香无法入睡。香有些浓,正对着霍松声飘,熏得他打了个喷嚏:“阿秋~”
“我去。”霍松声揉着鼻子,“什么香啊,这么呛。”
“抱歉,是我疏忽。”林霰过来要把香熄了,刚将香炉的盖子揭起来,被霍松声提住了胳膊肘。
“干嘛?”
“不是呛吗,不点了。”
“没事,点着吧。”霍松声嗅了嗅,“闻久了也挺好闻的。”
林霰想了想,还是将香熄了。
他催促霍松声去洗澡,趁时间还早,洗完可以去床上睡一觉。
霍松声应允去了。
屏风后放着沐浴用的木桶,房里本就暖和,热气散不掉,将那一块弄得云里雾里。
霍松声脱光衣服泡进水里,和他隔了一个屏风的外室,林霰默默收拾着碗筷。
霍松声往身上浇水,有一搭没一搭和林霰说话。
他们本不算亲近,可此刻竟也不算违和。
“今天我带人占了海寇的船,伪装成海寇出海的样子,混入西海的战船里,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林霰问:“然后呢?”
“然后柏遂趁势攻入,我们两面夹击,将海寇围困在西海海岸。”霍松声隔着屏风看林霰模糊的身影,那人身形修长挺拔,腰背笔直如松,“他们起初还负隅顽抗,后来发现打不过便弃船求饶。”
“我军损失多少?”
霍松声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听他们报人数,只说了个大概:“应当没有一千,你要的头目也拿住了。”
林霰应了一声,将剩菜端出门去,没一会儿回来,手上多了件新的净衣。
他将衣服搭在屏风上:“将军,衣服放在这里,我先出去了。”
霍松声在水里蹿了一下:“去哪儿啊?”
林霰说:“去院子里喂鸟。”
“鸟有什么好喂的。”霍松声喊他进来,使唤说,“来给我搓背。”
林霰原地顿了顿,好似没听懂霍松声的话。
“人小姑娘要给我搓背我都没干,就等着你呢。”霍松声说。
林霰站在那,左手抚了下额,旋即卷起袖子,缓步往里走。
屏风后的热气凝结在一处,将霍松声拢在其中。
霍松声靠在木桶一侧,双臂展开搭在木桶边沿,露出肌肉紧实的上半身。热巾盖着脸,听见林霰的脚步声他一低头,热巾掉入水中,一张俊脸被热气蒸的微微发红。
“磨磨蹭蹭。”霍松声说着,转身淌过来,背对着林霰,“你轻点啊,小心手。”
这哪里是小心手的问题,林霰眉头皱得很紧,霍松声后背上的伤并未好全,整片皮肤都是红的,他根本没法下手。
那回在宫里打的太狠,霍松声又是个不老实的,伤没好就到处跑,又来这战乱之地受罪,哪里能养得好。
林霰问道:“你平时有上药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紧又沉,霍松声搓了下耳朵:“有啊,春信天天给我上。”
林霰还是皱着眉,探出手去,很轻的在霍松声后背上摸了摸。
霍松声自觉皮糙肉厚,身上的伤早不疼了,他抗打也耐造,可此刻被林霰微凉的手指一碰,一根筋牵着似的,拽的他头皮发麻。
“哎。”刚刚是他喊人过来,现在躲得也是他。霍松声往前一哧溜,人已经去了对面,他趴在木桶边上说:“好凉啊。”
林霰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没法搓,你后背有伤。”
霍松声赶紧顺竿爬:“那不搓了。”
“嗯。”林霰抬手挥了挥面前聚拢的热气,盯住霍松声盘起的头发,“头发,不洗吗?”
“洗。”霍松声想泡完了再洗,“我再泡会儿。”
这是霍松声从小的习惯,以前在侯府,泡澡泡的差不多就有下人来帮他洗头,长大了也没改过来,自己洗也要等到最后。
林霰敲了敲木桶外侧:“过来,我帮你洗。”
桶旁边有小马扎,还有木舀和没动过的热水。
霍松声回头看看林霰,不知想了些什么,慢吞吞的又挪到林霰那边。他像是不确定,再确认了一遍:“你帮我洗啊?”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压着嘴角,转身往后仰,脖子搭在木桶边上。
林霰怕他不舒服,又出去找了块布,叠起来给他垫脖子。
热水浇在头上,林霰问:“水冷不冷?”
霍松声说:“不冷。”
于是林霰认真帮他洗起头发来。
战地条件不好,霍松声很久没好好洗个热水澡,此时全身松懈下来,林霰的手揉着他的头发,那么长的头发,千丝万缕的从指缝间穿过,像极了纠缠不清。
霍松声舒服的哼哼,问说:“病秧子,以前给人洗过头?”
林霰:“嗯。”
“谁啊,男的女的。”
林霰说:“男的。”
霍松声继续打听:“你爹?”
“不是。”
“你兄弟?”
“不是。”
不是父亲不是兄弟,还是个男的。
霍松声合着眼睛:“什么人啊?”
饶是林霰聪明,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想了想,想了又想,想怎样界定这段关系才算合适。
却发现世上关系那么多,亲人、朋友、爱人,哪种都说不清。
林霰沉默不语。
霍松声抬起眼,又问了一遍。
有水自额上划过,林霰将它抹掉,指腹刮着霍松声浸湿的眉:“将军今日怎么这么多问题?”
霍松声说:“好奇,不行么?”
“将军好奇什么。”林霰拎起手上的头发,有些无奈,“我帮什么人洗过头发?”
“对啊。”霍松声告诉他,“关于你的我都好奇。”
霍松声一副无赖模样,看上去吊儿郎当,实际上是在试探。
林霰觉得霍松声有些反常,这样没头没尾的试探比初识那会还让人不好应付。
湿透的长发缠在腕上,林霰束腕的白色绑带现出皮肤的颜色。
霍松声一抬手按住了林霰的后颈,自己跟着转过来。
他几乎与林霰贴面,沾水的手捻上林霰的脸,力道有点重,在他面颊上留下一道红痕。
霍松声微微眯起眼睛,手指往下滑了一点,蹭了蹭林霰的下巴。
林霰制止他的动作:“将军做什么。”
霍松声落下一道目光,他手上的水将林霰弄得更湿了:“我看看这张皮是真是假。”
“将军看出来了吗?”林霰问道。
霍松声并没摸出什么破绽,当初他和林霰被聆语楼追杀至长陵荒山,俩人躲于洞中时他便摸过,这次摸的更细,依然一无所获。
霍松声笑了声:“没有,先生深藏不露。”
林霰按着霍松声的手,暗含警告:“将军,好奇心会害死人。”
霍松声觉得有趣,于是低声问:“你会让我死吗?”
林霰不说话。
霍松声玩味地凑近林霰,四周的热气一下涌动起来,俩人近的能看见对方脸上细小的毛孔。
“你会吗。”霍松声锲而不舍地追问,几乎要咬上林霰,“会让我死吗,林霰?”
林霰的眼角非常明显的跳动一下。
他连失态都少之又少,更何况是失控。
霍松声又一次摸上来,这次他的眼神有点凶,不仅仅是试探,那动作像是要将林霰的皮扒了,他用指甲在林霰下颌处狠狠划了一下。
林霰被刺痛地皱了眉,左手掌住了霍松声的脖子,扣着他,将他带离。
林霰感觉到霍松声的脉搏在掌心里跳动。
蓬勃有力,一下接一下顶着他,那么热,那么烫,还那么快。
林霰脖子上的划痕颜色鲜艳,像是被锋利的猫爪子挠了道血痕出来。
霍松声很擅长挑衅,他以一种受制于人的姿态对林霰发出挑衅的微笑:“会吗?”
林霰的拇指按在霍松声的喉结上,无意识用了点力,等那里在蛮力下变成了红色,才沉声说:“不会。”
第五十五章
林霰的力道不算轻,他对霍松声一贯温和,这次却没有控制自己。
霍松声在海边待了那么久,皮肤被风吹的干燥开裂,熏过热气后的皮肉很脆弱,在林霰的动作间很容易留下痕迹。
霍松声舔了舔嘴唇,并未觉得被冒犯,也不生气。
他似乎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轻易原谅了林霰不算友好的举动。
“衣服拿给我。”
霍松声站起身,湿淋淋的水珠滚在皮肤上,他毫不设防,也毫不在意的将自己暴露于林霰的视线下。
林霰侧开脸,将衣服递给他。
霍松声跨出木桶,白色净衣都开便披在身上:“你躲什么。”
林霰今天的气色非常好,是霍松声认识他这么久以来最好的一次,透着薄薄一层血色,这让他看起来有了情感与情绪,不再像一尊没有起伏的雕像。
霍松声没有擦掉身上的水,衣服穿上去就晕湿了,长发也湿漉漉的贴在后背,没一会儿便露出皮肉来。
林霰原本没有看他,余光瞥见后便无法忽略了。
他一圈一圈解开缠绕在手腕上,被霍松声弄湿的绑带,从架上取了一条干燥的布巾。
“擦擦。”
霍松声没接,走到外室,一个澡洗的口干舌燥,他靠着桌子倒水喝。
林霰追出来,伸手在地龙前探了探温。好在屋内暖和,不至于着凉。
“我一会儿要回营地,你跟我一起吗?”霍松声问。
林霰绕到他身后,摊开手中的布巾裹住霍松声潮湿的头发,用力搓了搓,吸干水分:“你先休息。”
霍松声微微向后仰着头,像个习惯被伺候的大少爷:“我不困。”
他刚从战场下来,精神上仍处在一种兴奋的状态,可话音刚落,便张着嘴打了个哈欠。
林霰顿了顿,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啊。”霍松声自己都笑了,“怎么回事啊,我真不困。”
“你的身体累了。”
林霰快点把霍松声的头发擦干了:“海寇的事情不急,杨钦已经去处理了,你先好好休息。”
霍松声想了想,觉得也是,他一个带兵打仗的只管冲锋陷阵,至于后面那些扫尾善后问罪,那都不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那是官府的事。
头发擦得差不多,霍松声打着哈欠爬上床,直接将自己摔在枕头上:“沾到枕头好像又困了。”
霍松声念了一句,躺上床就不想动了。
林霰将屋内的纱帘全部拉了起来,光线昏暗下来。
霍松声问:“你不走吧?”
“你睡吧,我稍后去找杨钦。”林霰说。
霍松声眯开一条眼缝,朝林霰招了招手:“来。”
林霰走过去,还没挨到床边,霍松声一胳膊箍住他的腰,把林霰拉到床上。
“将军!”
霍松声像在军营里练兵蛋子那样,用腿剪住林霰不让动:“干什么啊,别乱动。”
林霰推着霍松声的手:“将军,放开我。”
“放你干什么去,你不也一夜没睡?”霍松声连他的手一起抓住,“本来就是个病秧子,还想不想好了?”
林霰有些气喘,挣扎几下将脸上的血色都快弄没了:“我去隔壁,这不合规矩。”
霍松声就朝着林霰脖子那儿笑,热气全糊上去:“你哪来那么多的规矩?大姑娘都没你规矩多,老古板。”
“将军身份尊贵,我……”
“嘘。”霍松声一说话,声音连着温度一并从林霰脖子传感到耳朵,“你非要讲规矩,那我今天就给你立个规矩。”
霍松声把腿放下来,摸到被子提上来盖在他身上,自己隔着被子将人捆着:“你既然叫我一声‘将军’,就该知道在前线都是我说了算,指哪打哪,我让往东不能往西,我让你睡你不能跑。”
林霰胳膊肘顶着霍松声的肚子,劲儿还不肯松,牙关咬的紧紧的,抗议地叫:“……霍松声,你无赖!”
“哎对,我就是。”霍松声拍拍林霰的腰,“收收,骨头顶的我怪疼的。”
再强硬的动作和语言都没这个“疼”字管用,林霰内心挣扎没挣扎霍松声不知道,反正看上去是老实了,不拿手顶着他了。
霍松声奖励般又拍了他一下,说道:“我看你可疑,但是哪里可疑又说不上来,所以我得看着你。”
林霰浑身僵硬:“将军疑心病太重了!”
霍松声对林霰外露的情绪喜闻乐见,觉得他有人气儿,有热度:“随你说,你最好别让我逮到破绽,若叫我发现你又想使坏,我饶不了你。”
林霰紧抿着唇,不想搭理霍松声。
霍松声打了个哈欠:“你要是听话呢,我就对你好一点,你那病我听谢逸说了,并非没有希望,说来巧了,我曾从我老爹那得来一面铜镜,那镜子乃火蛇草所铸,虽然现在铜镜没了,但不好说查不到根源。你呢,将我哄好了,我高兴了就帮你问一问,你这条小命也许就保住了。”
林霰紧绷的身体就在霍松声说话间一点点放松下来,藏在被子里的手习惯性的往上摸,摸到心口的位置。
“所以你老实点,别打歪主意,有事要先问过我。”霍松声极其霸道,“现在命令你睡觉,眼睛闭上。”
霍松声料定林霰不会乖乖配合,话说完便拿手罩在林霰眼睛上。
房间安静下来,霍松声打了一天仗,精神疲惫,热水澡洗的熏熏然,没多久手便垂下来,睡熟了。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霰都没有过任何动作,他只是静静听着霍松声的呼吸声,感受着他胸膛起伏的频率。
林霰似乎毫无睡意,轻轻将霍松声的手从身上拿开,展开被子将人盖住。
大将军睡觉很老实,睡着倒不显凶了,看起来反而有点无辜。
林霰缓缓转了个身,黑暗中目光不错的盯着霍松声的睡颜。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伸出手,点了下霍松声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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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松声睡醒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
他还没睁眼,手先往前一摸,扑了个空。
霍松声掀了被子爬起来,不仅床上是空的,房里也是空的。
大将军的起床气这么多年不但没缓解,反而愈发收不住。
霍松声抓了外衣,边穿边往外走,气势汹汹的像是要去找人算账。
结果门一推,冷清清的院落中,林霰独坐石桌,手里捏着一枚锦囊,正对着那东西发呆。
听见声音,林霰动了一下,速速将锦囊收了起来。
“你干嘛呢?”霍松声几步走到跟前,“大冷天屋里不待,坐外面吹风?”
林霰愣了愣,说道:“我睡醒了,出来喂鸟。”
“喂鸟喂鸟,这么喜欢鸟,我送你一只行不行。”
霍松声的脾气发的莫名,林霰却也不怵,顺着毛往下撸,点头说:“好的,我想养一只八哥。”
这是前天连猫都不想养的人,为了哄人什么话都讲的出来。
霍松声被八哥玩弄的血泪史还没有释怀,忍不住皱眉:“八哥有什么好养的,养黄鹂多好,还能给你唱小曲儿。”
“嗯,也行。”
霍松声满意一点,脾气也下去不少。
他刚要拽人回屋,那边陈泰平匆匆来找林霰,说杨大人已经将活捉的海寇全部带了回来,就押在狱司,问林霰可要去看看。
若不是霍松声绑着林霰不让走,他早上便要随杨钦一道去营地的。
林霰点点头:“劳烦大人稍等片刻,我回屋换件衣服。”
林霰换上深色官服,将头发全部束起,戴好发冠,如玉般的面庞瞧起来有几分威赫。
霍松声目不转睛盯着人看,他这几天一有机会就这会这样看林霰,看他的骨相和身形。
霍松声将氅衣搭在林霰肩上,笑着说:“病秧子,我发觉你穿翰林官服还挺好看的。”
林霰十分客气:“将军谬赞。”
俩人一道出了门,陈泰平安排了车马侯在府外,带他们去岷州城狱司。
因为战事,岷州街道上许多店面都关着门,早前战胜的消息传来,才不过半日,隐隐就有回春之景。
这些年霍松声见过太多战争了,漠北的子民常年忍受战乱,夜不出户,许多年不见繁荣。如今他看着正重新焕发新机的海滨之城,不禁也感慨起来:“百姓的生命力真顽强,月前我刚到岷州还是一派死寂。”
林霰挑开窗纱一角,向外看去:“百姓是国之根本,不要小瞧这些微小力量,他们能兴国,亦能哀国。”
想要动摇一个国家的根基,必然要先动摇这个国家的子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有百姓认同,这个国家的君主才能走得远,这个朝代才能立得住。
霍松声趴在窗沿上,见有百姓剪好寿贴,贴在门前。
“过两日是皇上寿诞,宫中又要大肆兴办。”霍松声说,“好荒谬。”
战乱之地的百姓刚刚死里逃生,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城中,他们的君主还在贪图享乐。
天子不知民间疾苦,这是最大的忌讳。国家法度不向着自己的国民,是气尽的象征。
这一派祥和的表层之下,任何一点动静都可能使大厦倾倒。
“这就是现实。”林霰缓缓说道,“这就是我们的国家。”
第五十六章
到了狱司,陈泰平亲自提帘请林霰和霍松声下车。
按说陈泰平作为岷州知府,官职不小,不该如此谨小慎微,说到底林霰是皇上亲自选派来西海的特使,虽然官位不高,可他代表着长陵,背后站着皇帝,多少要对他礼敬三分。
西海出了乱子,这里当官的都免不了责任,从海防卫到岷州城,再及沿海一线,等到秋后算账时,一个都跑不了。这搞不好就是人头落地的事,如果再轻慢了这位长陵来的特使,等他回去再和皇上吹点什么风,那一切都晚了。
“林大人。”陈泰平请道,“里面请。”
狱司阴冷潮湿,透着腐气,是大理寺在全国各地设立的刑狱分支,狱司长呈报上级巡抚,再由巡抚直接呈报大理寺。
此战歼敌八千,俘获海寇近千人,活捉海寇头目。
现下海寇全被关押在狱司,头目更是有专人严加看管。
杨钦在大理寺待过,清楚那里的手段,活人进去不吐出点东西是不可能的,因此在林霰来之前,他就已经“招待”过海寇一轮了。
杨钦本想在林霰之前先套出些话来,好向宸王邀功,谁知那海寇头目竟是个嘴硬的,任凭一番酷刑折磨,不肯交待半个字,甚至对杨钦直言:“你不配同我说话。”
杨钦气结,又招呼了海寇一通。
那头目越挨打反而越起劲,叫嚣着要见霍松声。
他今日是被霍松声亲手拿下的,也只肯和霍松声交谈。
霍松声老远就听到海寇在吵吵,扭头掩着嘴,小声和林霰说小话:“他要见我?要见我还这么嚣张。”
林霰瞟了霍松声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霍松声这语气听起来很像孔雀在炫耀自己的翎很漂亮。
“你想和他先聊聊吗?”林霰问道。
“不是不可以。”霍松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我先会会他。”
他在林霰跟前是一副样子,转头又是一副样子。
只见霍松声眉头一挑,提着剑敲了敲隔壁狱房的铁架子。
“哐哐”两声响,等人都看过来,霍松声问道:“听说你要见我?”
林霰往旁边走了一步,确定霍松声确实是在孔雀开屏。
他半身隐入暗中,好笑地看着霍松声。
霍松声这些年在漠北没少审问犯人,狠起来手段也是怪黑的。他抱着剑站在海寇对面,歪头看了会儿,用剑柄抬起对方的下巴,说道:“你一个汉人,做什么不好,偏要做那些匪徒的勾当。”
海寇头目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块头很大,壮的能有林霰两个宽。被杨钦拷打了一阵,身上许多地方受了伤,气喘的很粗。他脸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几乎横过整个面部,最深处在眼尾,刀锋若是偏一点,恐怕一只眼就没了。可也是这道疤,差不多遮住了海寇脸上深色的黥面,那是一个“罪”字。
图岛上的汉人全部都是因罪被放逐的大历罪民,这项举措始于赵渊,施行至今已有近十五年了。图岛是一座海中孤岛,周围一圈皆是汪洋大海,罪民被流放至此,一生都不许返回大历。
最初的西海,海寇骚扰还没有如此猖獗,当时的海防卫在图岛设岗,他们更多是看守着图岛,不允许罪民逃窜回中原。
后来附近岛国与图岛罪民勾结,他们联手杀光了岛上的海防卫,自此称霸西海多年的海寇诞生。他们纠结在一起,洗劫附近海域的无端小国,侵占资源与武器,仍然贪得无厌,打起了大历的主意。
霍松声冰冷的剑柄抵着海寇的下颌,那人却对他笑了笑,露着沾满鲜血的牙齿,招呼道:“又见面了,霍将军。”
其实俩人三年前便交过手,那次霍松声虽然战胜,但没有讨到便宜,可见此人确实有些能耐。
霍松声应着他,扫视一眼海寇身上的伤:“杨大人如此酷刑都没能让你松口,这让我很难办啊。”
杨钦此时正憋闷,说话也阴阳怪气起来:“小侯爷还是省点力气,免得又被此人耍闹一通。”
能架得住狱司的酷刑,确实可以称一声“汉子”。
“你们这些手段对我来说都是挠痒痒。”海寇嘴硬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不外乎是杜隐丞在西海偷建的那条航道在哪儿,我们与回讫又是如何往来,如何勾结的。霍将军,这些我统统都可以告诉你,但是在那之前,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霍松声知道这人点名要见他,一定是有话要说,干脆道:“你问。”
海寇笑得气喘,说:“将军上前来。”
霍松声便往前走。
林霰走出阴影,沉声道:“将军。”
杨钦也出声制止:“小侯爷,别听他的。”
“没事。”霍松声站在海寇面前。
海寇又说:“将军,请附耳过来。”
霍松声便侧过身去,探了个耳朵。
海寇因疼痛而粗烈的喘息混合着血气,就在霍松声靠过去的瞬间,那人嘴边的笑容走了样,整张脸突然变得无比凶狠。
那人张开嘴,狠狠咬向霍松声的耳朵。
“松声!”
霍松声早有准备,剑鞘猛地击中海寇胸口,下一瞬手扼住了对方的脖子。
“你不讲武德啊。”霍松声手上用力,掐的海寇满脸涨红,青筋暴起,“我掐死你如同掐死一只蚂蚁,兄弟,趁我还能好好和你说话,老实一点,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先前那样严厉的拷打,海寇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此时剧烈挣扎起来,那是一个人在面对生命威胁时产生的本能。
“霍松声——”海寇艰难的发出声音,在霍松声大力掌控下,他的声音像是从窄缝中挤出一般,“你这个——蠢货——”
霍松声许多年没被人这样骂过,不怒反笑:“哦,还有呢。”
“你、这么多年为虎作伥!”海寇嘶哑叫道,“你和戚时靖一样!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
时间似乎停滞了眨眼功夫。
大牢里一片死寂。
最先反应过来海寇说了什么的是杨钦,可等他反应过来时,周遭的气氛已经降至冰点。
这大历谁不知道霍松声与戚家的关系,又有谁不知道戚家是霍松声的逆鳞。
杨钦立即站起来,生怕霍松声一怒之下将海寇掐死。
可林霰已经先一步按住了霍松声的手。
霍松声的眼神像刀子,看向拦他的人,是林霰。
林霰一句多余的话没说,只是抓着霍松声的手,将它从海寇脖颈间拽了下来。
霍松声差点就掐断了海寇的脖子,如果林霰动作再慢那么一点点。
他的手几乎扣进了肉里,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僵硬的曲着。
林霰低着头,揉了揉霍松声的手指。
海寇大口呼吸着,已是满脸大汗。
杨钦一鞭子抽过去,斥道:“卑鄙狂徒!竟敢对小侯爷不敬!”
海寇气还没喘匀便上气不接下气的笑起来,他吊着眼睛看霍松声,蔑视中带了几分同情。他可怜霍松声的样子,犹如在可怜一只狗。
“霍将军。”海寇的声音完全哑了,一字一字,拉锯着,钝刀般割在霍松声身上,“这十年你将回讫视作仇敌,疯狗一样追着回讫咬,誓要为靖北军报仇。但你可曾想过,戚时靖和他两个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海寇脸上的刀疤明晃晃的,像是在向霍松声耀武扬威。
“回讫再难缠,怎么打得过如日中天的靖北军和不败神话戚时靖。”
牢房顶上有光。
海寇仰着头,将“罪”字展示给在场的每一个人,也展示给青天与白日。
“所以我说你是蠢货,这么多年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海寇身上的锁链哗哗作响。
他怜悯地看着霍松声,开口说:“戚时靖是被你害死的。”
“他们是被大历百姓害死的,是被这个国家害死的。”
“霍将军怎么至今不懂这个道理。”
海寇像一只来自于地狱深处的鬼魅,幽幽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霍松声耳朵一嗡。
全身温度骤失。
他狠狠打了一个冷战。
第五十七章
“你知道些什么?”
霍松声问出这句话时并没有期待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十年前靖北军战败,溯望原万里血封,回讫一度侵入漠北,并在漠北主城敦州开始了长达一年零七个月的统治,险些攻破漠阳关,进犯中原。
那是大历近百年来输的最惨的一场仗,死了近十万人,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素来有“不败战神”之称的靖北王戚时靖竟被敌人斩落首级,死无全尸。
戚家世代忠良,在戚时靖爷爷那一辈便为国家奋守疆土。
当今皇上赵渊乃先皇第七子,那时赵渊并不是先帝嘱意的太子人选,刚及冠便被先帝赐王,前往西蜀封地,一待就是六年。
先帝号“俞“,””膝下子嗣众多,除太子外,封了王爵,赐了封地的皇子共有十一人。
这十一位皇子都是名正言顺的赵氏血脉,又因为先帝赐封,几乎瓜分了大俞全境。
结果可想而知。
没有人想一辈子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大家都是皇子,各方面条件都不输人,谁都想坐上至高宝座,执掌天下大权。
当时的大俞在很多年时间里,内乱频发,各地封王与当地军官勾结,企图吞并其他皇子的领地,称王称霸。
这些皇子有的野心勃勃,有的甘于平庸,将封地拱手让人,唯独赵渊不同,他既无野心吞并,也不让别人侵占他的领地。
赵渊曾是被先皇忽略的皇子,在内战爆发之前,他可以被窥见的结局只有一种,那就是老死封地,一生与大统无缘。而恰恰也是这场内战给了赵渊机会,他完全可以发动战争吞并其他皇子的封地,等到大俞全境尽归掌控,再入主长陵,逼宫退位。
可赵渊没有这么做,他要的从来都是名正言顺。
他在混战中坚定的站在先皇左右,做他的马前卒,替他冲锋陷阵,镇压内乱,当其他兄弟手足互相厮杀争得头破血流时,只有赵渊一步步走到人前,走到先帝看得见的地方,做先帝最安分的儿子和最得力的臂膀。
赵渊正是在那场内乱中,认识了戚时靖与霍城。
戚、霍两家是世交,自开朝以来便一南一北镇守疆土。
当年平乱,戚时靖与霍城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他们与赵渊年龄相仿,在一场又一场战事中感情甚笃,私下里时常以兄弟相称。
可以说,赵渊最终能登上皇位,与戚时靖霍城脱不开关系。
大俞二十七年春,内乱平定,圣心大悦,准许赵渊离开蜀地回到长陵。
戚时靖与霍城封将授勋,一个奉命前往漠北,一个南下。
可一波未方平一波又起。
先帝耽于美色,宠幸异族妃子,其胞弟与官员勾结,企图谋反称帝。戚时靖察觉漠北异动,及时通知赵渊,才让这场祸事“胎死腹中”。
这之后先帝驾崩,临死前传位于赵渊。
赵渊终于继承大统,他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戚时靖与霍城加官进爵,破例封戚时靖为大历第一位异姓王,并将自己的亲妹妹许配给霍城。
开国四将里,这二位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他们一南一北,护卫大历国土,特别是长据漠北的戚时靖,当年民间总能听见这样的话,说只要靖北王在一天,便有一日长风万里,烈马奔腾。
漠北百姓对靖北王的情感太浓烈了。
他们生长于大历北境,一生到头不见天子。
长陵有多繁华?天子是何模样?那些对于漠北的子民来说太遥不可及了。
他们经历过黄沙侵城的日子,也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跑马,他们曾经食不果腹,也喝过最烈的酒。
而这一切的一切,有一个人始终陪他们一同度过。
那个人是戚时靖。
戚时靖出生在溯望原,也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这片土地。
在漠北人的眼里,戚时靖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他是他们的英雄,也是他们出生入死的兄弟。
戚时靖战死的那天,溯望原冰封千里。
漠北百姓提着锄头镰刀奔赴战场。
戚时靖守护了溯望原一辈子。
这次换他们来守护戚时靖。
冰层下的热血,有多少来自靖北的将士,又有多少来自无畏的百姓,没有人知道。
雪太大了,迷了双眼,叫人看不清究竟逝去了多少生命。
战败的消息传回长陵,那些无名百姓被冠以靖北军的名号,算在了伤亡的将士里。
天子大恸,大历全境在震惊中陷入恐慌。
回讫的战力已经到了连靖北军都无法抵御的地步,谁能不怕?
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就在战败消息传来的第二日,南林侯霍城亲率南林军,马不停蹄赶赴溯望原。
霍城是经历过战场的人,见过战争残酷。
可那天,他对着望不到头的红色,流下了泪水。
回讫除掉了心头大患,斩下戚时靖的首级,悬于城墙上示众。
在那颗头颅旁边,是戚时靖的发妻林雪吟,她被剥光了衣服,暴露于天光之下。
这是来自回讫的羞辱,亦是大历最屈辱的一段历史。
将士们眼含热泪,霍城更是杀红了眼。
他不眠不休与回讫对战三天,终于给了戚时靖与林雪吟一个体面的结束。
来自敌人的羞辱尚未结束。
很快,长陵城中传出质疑,说靖北军训练有素,戚时靖正值壮年又常年与回讫交手,怎么可能输的如此惨烈。
怀疑的种子一经播下,很快呈燎原之势席卷全国。
赵渊在愈演愈烈的猜忌中下令彻查戚时靖,他派人抄了靖北王府,找到了他与回讫勾结的证据。
那是一封密信,被藏在王府暗室中。
信中详细写下了戚时靖与回讫合作进军中原的作战计划,若此计划成功实行,中原从此一分为二,戚时靖与回讫各占一半。
天子震怒。
一夜之间,百姓群情激愤。
他们烧毁了靖北王在各地的铜像,铲平他与两个儿子的衣冠冢。
戚家从忠良义士,沦为万人唾骂的卖国贼。
从此之后,“戚”这个字成为国之禁忌。
任何为靖北军说话者,不论缘由,一概下狱。
漠北成了受中原人唾弃的蛮荒之地。
霍城被赵渊勒令回朝,回讫趁机占领敦州,漠北十城民不聊生。
戚庭晔的遗腹子此生不可用父亲姓氏,在大战中幸存下来的靖北军将士受到牵连,斩头的斩头,下狱的下狱,活下来的日子也不好过,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要么抑郁而终,要么隐姓埋名,后半生都要夹着尾巴做人。
赵渊对靖北一支可谓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靖北军,提戚家。
除了霍松声。
霍松声不止不信戚家谋逆之言,而且屡次上书陈情,请皇上彻查此事。
赵渊当时正在气头上,一怒之下将霍松声打的去了半条命。
就这样,等霍松声能下地了,又不顾圣怒为戚家说话。
事情的结果最终以赵渊妥协告终。
但他这次妥协不仅仅是因为霍松声。
那时回讫越发猖獗,大批敌军驻扎在漠阳关外。如果再不派兵镇压,漠阳关一旦失守,回讫便可入主中原。
霍家与皇帝交换了条件,以兵权换兵权,保住了漠阳关。
从此霍家正式退出长陵权力中心,霍松声甘愿被牵制于漠北,就此远离朝堂之争。
最开始在漠北的时候,霍松声不止一次试图找寻证据为戚家翻案,可戚家出事没多久就被抄了,早已沦为一片废墟。那封指认戚时靖有罪的密信,也早已被封存于大理寺,与皇帝的封口令一起,永远不见天日。
这么多年霍松声若说一点没有感觉那不可能,皇帝打压武将、掌控皇权的意图太明显了。这位从封王皇子与军权勾结谋夺王位的乱战中走出来的皇帝,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再次发生。
只是霍松声一直不敢往下深想。
那会让十万靖北军的丧生与自己十年来的坚守显得荒谬又脆弱。
战士就应当死于战场,死于敌人的刀锋,他们为国捐躯,却死的堂堂正正。
可现在,越来越多的事情,越来越多的人在向霍松声传递一个讯号。
他所珍视的人,他热爱的国土,他为之献祭的人生,都是极致王权的牺牲品。
权力面前没有亲疏贵贱,没有敌我之分,任何挡在皇权面前的障碍都要被清扫干净。
这个人可以是赵安邈,可以是霍松声,也可以是尘封在历史的洪流中、被忘记姓名的每一个人。
长陵的荣光建立在虚无的云层之上。
它华贵,也飘渺。
霍松声明明看得清楚,却总是怀抱着一种没有根据的期待。他是个单纯的人,总想等一等,或许这个世道会变好。
可天子左右注定都是豺狼虎豹,他们会吃人,然后用血铸就一条通往权力之巅的路。
这个世道只会用事实告诉你,你所向往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而你不过是一只蝼蚁,皇帝想要捏死一个人非常简单,他甚至连面都不用露,就可以借天下万民之手,实施一场静默地绞杀。
霍松声做了一场长达十年的梦。
在今天,彻底醒了过来。
第五十八章
海寇脸上露出嗜血的笑,加上那道疤,让他看起来面目狰狞。
“将军看清了吗,这就是大历,这就是你们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为之搏命的大历啊哈哈哈哈哈哈!”
海寇猛地往前一扑,与霍松声面对着面,锁链束缚着他的身体,他用一种冲破牢笼的姿势,宣泄着自己的愤怒:“值得吗?为这样的国家去死值得吗?为这样的君主卖命值得吗!霍将军,你手握漠北五万重兵,为何非要画地为牢?你明明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为什么像个懦夫一样畏手畏脚!还有比这更烂的世道吗?!为什么不翻了这个天下,做世道的主宰——呃!”
中烧的怒火戛然而止。
海寇瞪着双眼,看向扼在脖颈间一只苍白枯瘦的手。
如果说先前被霍松声掐住脖子是感受到了死亡威胁,那么此刻,海寇一动也不敢动。在绝对的压制面前,他连求生的本能都完全丧失。
海寇甚至听见自己的骨头一点点错位的声音。
林霰居高临下地看着海寇,他的眼神很冷,也很锋利,像凝结在陡峭石壁上要命的冰锥。
“你凭什么认为我堂堂靖北军主帅会与尔等为伍?”林霰逼近那人,冷冽的气息刺人肺腑,“宵小之辈,蛊惑人心的伎俩学了几成,也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若论蛊惑人心,林霰那可是鼻祖级的人物。他不止惑人,他还会读心,常人那点心数算是全被他拿捏了,玩这个,林霰还真没输过。
海寇不一定知道什么,但他绝对清楚霍松声的弱点,凡事和戚家沾边就能让他失去理智,想要激怒他易如反掌。
杨钦还在旁边,海寇那一番话太过骇人,他打量着霍松声,这个钢凿铁铸的男人安静的过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海寇的话究竟对他产生了多大影响。
海寇面色发紫,就要窒息时,林霰松开了手。
翰林官服袖口宽大,林霰将手揣在袖中,微微抬着头,像飘在天上一朵清贵的云。
“获罪流放的图岛罪民,勾结海上岛国,暗通回讫,私建航道,企图侵略中原。今日我代天子问罪,你可知罪?”
林霰话音一落,包括霍松声在内都难掩惊诧。放眼朝野,能代天子问罪者,古往今来只有内阁首辅一人。
林霰才入翰林,穿的是翰林文官最低品阶的官服,他连正经官名都没有,朝堂之中更是籍籍无名,却能代天子问罪,足可见赵渊给了他多大权力。
海寇垂着头喘息,就在刚才,他感受到了浓浓的杀意,只差一点,面前这个人就要送他去见阎罗王了。
“我知什么罪。”海寇明显比之前虚弱很多,他反问一句,愤懑的情绪在失力中减弱一些,变成漫无边际的失望,“这样的国家,忠奸不分,逼良为娼,百姓水深火热,我想要推翻它,让一切回归正规,有什么错?”
图岛上这些海寇多则十年以上,短则五年,皆因获罪朝廷而流放。他们获罪的原因并不相同,奸淫掳掠、烧杀抢夺,可又罪不至死,朝廷通常会将这类人削去原籍,放逐去大历各个荒芜之境,此生不许回归故土。
这样的地方大历有许多,包括漠北,那边有很大一片放逐地。霍松声作为他们名义上的看守人,会从中挑选一些,主要是那些诚心悔过,品质还算不错的,将他们收归军营做些杂工。
此做法并不罕见,但是像西海这样彻底失控的确实很少,究其原因确实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这事儿往早了说得在赵渊刚登基那会儿。
当时大历刚刚结束了内忧外患,百废待兴,经年内耗使得财政亏空。朝廷没钱了,后续一系列改革就都运转不起来。那该怎么找钱呢?当时的内阁首辅,也就是霍松声的爷爷霍霖,给赵渊出了个主意,用白银代替粮食向朝廷缴税。
这点改变其实对当时的大历来说非常有利。首先大历的造船、纺织、瓷器等手工业几乎集中在南方,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大历南部各州府都要高于其他地区。因此,南方人更多从事手工业、商业,而非农耕是其一。其二,高度发达的经济使南部有更多可供流通的货币。
其次,对于北方来说,由于经济落差,他们主要依赖于农耕作业,并不需要南方提供粮草支持,但由于南方商业发展,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况是,当南方商品进入北方市场时,百姓手中没有足够的货币去购买商品。
再者,全国各地均粮食纳税,所得再运抵长陵,其中路途遥远,运输成本高不说,在途中还可能由各种因素造成粮食的损失。即便到了长陵,其价值也大打折扣。
所以用白银代替粮食作为纳税货币一经推出可谓在全国广受好评。各地白银向中央流通,以长陵为首的北部中心极大辐射了周围州府。北方的百姓不需要南方提供粮草,空余出来的人手可以从事农耕,发展农业经济,同时白银作为主要购买力,可以购买南方商品,惠及南方经济。
这一政策在实行之初,完全调动了大历境内白银流转的速度和范围,使财政大权收归中央管控。
可惜好景不长,改革第三年,税改的弊端尚未彻底显现,霍霖就因病过世了。
霍霖死后,他的学生李勤继任内阁首辅,也是从那开始,大历有一拨人,因为开罪朝廷陆陆续续被流放到西海图岛。
李勤上任的第二年,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清算土地,并按照新的土地面积征收地税。李勤的出发点其实是好的,一是重新计算大历国土面积,而是避免地税漏征,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想要增加国家财税收入。
可问题就在于,当年的赵渊过于急功近利,他登基之初便因货币税改革被百姓称赞,更加迫切想要稳固自己在民间的形象。
于是他给李勤下了死命令,命他在半年内完成国土清算。
这个时间对于土地面积广袤的大历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李勤上疏几次被驳回,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可是怎么能在半年内丈量完全部的土地呢?无疑是论功行赏。
李勤按地域给各州知府下了指标,完成者重赏,完不成则重罚。重压之下的行动力可想而知,那段时间举国动员,掀起了一场狂热的“清地运动”。
但有奖有罚本身就是问题。
有人因此打起了歪心思,贪功者为了奖赏,疯狂的开垦荒地,新开垦的荒地根本无法种植,可税收却落到了农民头上。而那些无法在限时内完成任务的,为了保住性命,虚增土地数量,先上报朝廷。等到征税开始,无法收齐应缴税钱,又会提高税率,倒霉的还是普通百姓。
自此民间怨声载道,可天子远在长陵,不知民间疾苦,文官们传达上去的,都是百姓如何赞美皇上,如何歌功颂德的美言。
可真实的情况却是,百姓不堪重负,弃田成为流民者数不胜数,而那些实在无法生存的,便动起邪念,烧杀抢掠,由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那几年大历境内很不太平,后来越闹越大,终于惊动了长陵里的赵渊,赵渊一怒之下下令清理流民,并捉拿作奸犯科者,情节严重者一律斩首,有情可原的,便流放图岛,永生不得重返大陆。
可谁知道,那些年种下的因,在二十年后结下了果。
流放图岛的百姓在对国家的失望与愤怒中萌生反意,转而与周边岛国勾结,不停骚扰沿海地带。后来情况愈演愈烈,还与回讫暗通,企图攻略中原,取而代之。
“赵渊枉顾民声,乱行改革,倒行逆施,致民生多艰,逼良民为流民,逼百姓为盗匪。”海寇徐徐陈述,一字一字万般无奈,万般不平,皆融为一句,“这样的皇帝,值得我们拥戴吗?这样的国家,值得我们维护吗?在这种国家生存下去的人,与蝗虫臭鼠有何区别?助纣为虐而已。”
海寇之言说来平静,却字字如砭,叫人听得心惊。
在场的有海州巡抚,也有岷州知府,有边塞将军,还有那么多籍籍无名的狱卒,他们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里,浑浑噩噩的度过每一天,现在连空气都是腐朽的味道。
除了林霰。
他对海寇的说辞没有半点反应,他像是海寇口中那个助纣为虐的蝗虫臭鼠,沉沦在这个灰暗的世道里,并没有一点打算挣脱的意愿。
“真感人。”
林霰轻叹着,用令人心惊的冰冷回应道,“可你说的这些都不是发起战争的理由。”
海寇不屑道:“我们又谁比谁高贵呢?这几个月岷州一带流言四起,说西海无可用之人,无可用之利器,我们不过是小小试探,就发现大历的防守不堪一击。你说这流言从何而来?盼望着起兵造反,推翻这个王朝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们看中的黎民百姓?”
霍松声看向林霰,他比谁都清楚流言来自何方,因此深深感到林霰的矛盾,他可以为了绊倒赵安邈弃岷州百姓不顾,此刻也可以为岷州百姓向海寇问罪。
今日林霰代天子问罪,来日是否也有人向他问罪?
谁知林霰听罢波澜不起,缓缓说:“自古成王败寇,待你有朝一日临驾驭我之上,再来责问我的罪过罢。”——
本章参考张居正“一条鞭法”改革。
内容改自《为什么说张居正的财税改革是给明朝挖了一个巨大的坑》by明月山下
第五十九章
“赵渊的走狗。”海寇嘲笑着说,“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皇帝的‘道’本身就是错的,凭什么拿来做审判我的标准?”
“凭赵氏乃天下大统。”林霰的指尖沾了点血,衬得他肤色愈发的白,他捻了捻指腹,将红色晕开,“凭赵氏为尊,你为囚。凭今日我要你死,你活不到明日。”
林霰字字句句在为赵氏说话,言辞狠厉,却也恳切,真像一只忠心的狗。
海寇喘着粗气:“奸佞小人!大历迟早毁在你们手中!别高兴的太早,天子无心无情,戚时靖和靖北军就是你的下场!”
霍松声猛地抬起眼,敏感地看向林霰。
林霰那边并无多大反应,他恹恹的,似乎是站久了有些累,幽幽说道:“是么,我可太期待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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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狱司出来,天色已经全黑。
傍晚的时候,岷州变了天,淅沥沥又下起雨来。
狱司内有备用雨具,陈泰平让林霰他们在外等等,他进去取来。
杨钦搓着手呼热气说道:“今年冬天可真冷,从没有这么冷过。”
岷州的风有一股淡淡的咸涩,林霰鼻翼轻轻翕动,伸手出去,任雨点打在掌心。
霍松声垂着眼看他的动作,心里鼓囊囊的,说不出都是些什么情绪。
“岷州有家做鱼头锅的店,味道还不错,咱们去尝尝?”杨钦提议道。
仗打完了,大获全胜,捉了人,问了罪,后续一切事宜要等林霰整理好海寇的口供,然后送回长陵请旨,由皇帝定夺。
霍松声意兴阑珊,盯着一滴接一滴的雨自林霰手指间落下。他还是想去营地看看,或者说他更适合留在海防司,而不是跟着林霰。
林霰问道:“将军去吗?”
霍松声收回视线,还是将林霰的手拉了回来:“你们去吧,我回海防司了。”
“仗都打完了,还去海防司做什么?”杨钦劝道,“小侯爷跟我们一道吧,这冷天就适合吃锅子。”
“军人要待在军人该待的地方。”霍松声挺喜欢跟杨钦呛嘴,“就像巡抚大人您,出来溜达一圈还得回巡抚衙门,是不是?”
杨钦被霍松声说了个哑口无言,只好转向林霰:“林大人,那咱俩走?”
林霰没有拒绝,等陈泰平将伞取来,他将马车让给了霍松声,让他先回海防司。
杨钦说的那家鱼头锅藏在岷州一条小巷子里,当地人来吃的,滋味好,过去人总是很多,若是来晚了连桌椅都坐不上。可因为战祸,现在店里没什么人,热乎乎的锅子,竟也显得冷清。
陈泰平与杨钦大概是店里的常客,和老板很熟,他们在这儿留了一间小厢房,方便谈话。
“林大人有什么忌口?”陈泰平先问林霰。
林霰口味清淡,在味觉衰退初期,林霰由于不适应曾有段时间嗜盐嗜辣,后来生了满口燎泡,那之后就再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了。
“没有。”林霰说。
于是陈泰平要了个店家招牌鱼头锅,还配了点涮菜。老板把鱼送上来的时候,手中提了壶酒,还送了下酒菜。
陈泰平给在座的满上酒,说道:“林大人,岷州的醉仙叹,至少在土里埋了二十年了。”
醉仙叹是岷州特色佳酿,味不冲,挺淡的,就是后劲足,不常喝的很容易醉。
林霰不怎么喝酒,但也没有阻止,还将杯子端起来问了问。
陈泰平笑脸盈盈地问:“怎么样?”
林霰点头说:“嗯,很香。”
他身体原因,许多东西不能碰,符尘在身边时会提醒,自己平日里也很注意,今日却一反常态和人碰了杯。
酒入喉肠,连肺腑都是辣的。
林霰不经意皱了下眉,陈泰平又满脸紧张:“大人,不喜欢吗?”
“没有。”林霰将杯子放到一旁,“有点烧。”
陈泰平松口气般笑了声:“哦,看来大人喝酒不多。”
“是不太多。”
“不怎么喝你少喝点,这酒后返劲儿。”杨钦一杯都喝空了,又添一杯,“林大人,你对海寇今日所言,有何感触?”
海寇今天说的那些太过敏感,真的生活在大历的人怎么会不清楚这国家成了什么样子,可大历尚未易主,有些话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有些事也不能摆在明面上。林霰知道会有这么一遭,杨钦代表着宸王,他要替他主子试探林霰的意思。
“没什么感触。”林霰神色淡淡,“如我所言,天下是赵氏的天下,功过是非皆由后人评说,岂是此等罪民可以置喙的。”
杨钦转着酒杯,林霰在海寇面前表了一番忠心,在这儿又是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还是让人捉摸不透:“方才我见小侯爷的脸色,似乎是有些动摇了。”
林霰仍是没什么表情:“霍小侯爷是大历的将军,焉能轻易因海寇一两句挑拨而动摇。”
“大人有所不知。”杨钦笑着摇了摇头,“咱们这位小侯爷一根筋,认死理儿,心头有道谁也碰不得的疤,这疤压着人命,几万条,其中还有戚家。”
林霰这才将头转过去:“戚家谋逆,还有说法么?”
“我哪敢有什么说法,刚出事那会说法倒是挺多,全被长陵压住了。”杨钦说,“当时闹得最凶的就是小侯爷,大闹长陵宫,气的皇上差点一刀砍了他,还是他娘出面才将场面收住。这戚家和靖北军就是小侯爷的命门,当年那事儿本就存疑,若真有什么冤假错判,难说小侯爷会不会……”
杨钦点到即止,座上懂得都懂。
“戚家谋逆是板上钉钉,这事不在于真相几何,而在皇上想让它是什么。”林霰眼睛不眨,凉薄道,“再说戚家早已死绝,这么多年过去,霍松声朝中无人,能翻出什么浪花。”
杨钦探了点头:“所以大人的意思是……?”
林霰将话挑明:“霍松声不足为惧,请王爷尽管放心。”
杨钦总算在林霰这里听到一句明白话,心里有了底,邀请林霰共饮一杯,然后才说:“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看来陛下没选错人。”
林霰满口辛辣,眉头皱得很紧,呛到般咳了两声。
杨钦见状夹了块鱼肉,让林霰压一压。
林霰放着没吃,手按在小腹间,又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效忠赵氏,理应如此。”
可这次杨钦却读懂了林霰背后那层意思。
林霰在海寇面前说的是“赵氏”,在这儿说的也是“赵氏”,而不是“皇上。”
天下是赵氏的天下,当今皇上姓赵,人们理所当然认为他指的是皇上。可长陵宫中并非只有这一位姓赵,林霰大可以说效忠皇上,但他没有,他偏偏要说赵氏,是有些话未到时机,还不能说明白。
杨钦心中腹诽,林霰那些弯弯绕绕不知有多少,将话术也玩到了极致。
“大人这么说,是要我放心的意思么?”杨钦不跟他来这套,就是要颗定心丸,“我没大人的七窍玲珑心,有些话不摊到桌上说,我睡不着觉。”
林霰反问道:“难道我今日给大人一句准话,大人便真能对我放心么。”
杨钦笑出了声,确实,林霰这人心思太深,人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哪能完全放心呢?林霰方才若是干脆摆明了自己的立场,那才真的可疑。
“大人哪里的话。”
杨钦虽然没得到答案,却比之前安心许多,也不再追问了,招呼林霰喝酒吃肉。
三人一直坐到店里打烊,林霰喝了酒有些困倦,上车便撑靠在一旁小睡。
回到陈泰平那儿,陈泰平见林霰醉意朦胧,喊了两个丫鬟过来伺候。
林霰摆摆手说不用,独自走了。
小院无人,也没有点灯,雨夜多显寂寥。
院中的鸟被下人提走避雨去了,空荡荡的庭院,四处漏着风。
林霰喝的身上有些热,没立刻进屋,在门外站着吹了一会,待冷透了才去推门。
手搭在门上才觉出不对,门没关严。
喝了酒的脑子略微迟钝一瞬,门便从里头拉开了。
霍松声披着外衣出现在面前,看起来有些不悦:“这么晚?”
风将林霰身上的酒气吹过来,霍松声敏感地吸了吸鼻子,抓着林霰的衣领凑到他脖颈间闻:“你喝酒了?”
林霰站着不动,错愕地问:“你怎么在这?”
“不可以吗?”
霍松声将人拽进屋,点上烛火。
房里暖和,霍松声也不知来了多久,早早便将地龙升了起来。
林霰冻僵的四肢渐渐回暖,听霍松声不客气地数落他:“我发觉你这人真的很离谱,天天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还喝酒,你那破锣身子能碰酒?”
林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烈酒的后劲确实大,小腹烧得厉害。
霍松声看见他的动作:“难受了?”
林霰将手拿开一下,又贴回去,难得老实:“难受了。”
霍松声看着他的脸:“你是喝了多少啊。”
林霰这破烂身子,药也不能随便乱吃,霍松声拿不准他的度,又担心他不舒服。
林霰喝的不算多,也不算少,脑袋有点糊,但也没到不清醒的地步。
“也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霍松声倒水给林霰喝,“你能不能有点数啊。”
林霰点点头,将水喝了。
霍松声有点生气,看林霰这样又不好发作,憋的自己脸色难看。
他指着床:“上去,睡觉去。”
林霰应了声,将外衣脱掉,床边坐着看霍松声打了盆水回来给他擦脸。
热巾递到手中,林霰仰头扣在面上,双手紧紧按着。
霍松声扒拉他的手:“捂死了快。”
热巾被霍松声截走了,林霰的脸有了血色:“将军深夜来此,是有话要说吗?”
霍松声原本是有话想跟林霰说,可看他这样又不想说了,觉得他不清醒。
“嗯,明天再说吧。”霍松声出去把水倒掉。
林霰就一直坐在那看他走来走去,一会儿端盆倒水,一会儿收拾衣服。
等霍松声忙好了,走到林霰面前蹲下来。
俩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霍松声捏了捏林霰的下巴:“怎么不睡?”
林霰也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很专注。
霍松声被他盯着也没不自在,只是问:“这么看我做什么。”
林霰动了下唇,视线一低便看见霍松声喉结上的红印,那是他昨天按出来的。
他下颌处的血痕今天还被杨钦问起,俩人的痕迹一个在下巴,一个在喉结,很巧合,也很难解释。
“将军。”
霍松声挑起眉:“干嘛?”
林霰大抵还是喝多了,主动说起:“今日杨钦问我,下巴上的伤痕是怎么弄的。”
霍松声起了兴致:“你怎么说的?”
“我说路遇野猫,被猫抓的。”
霍松声轻轻一笑:“你说谁是野猫?”
“他还问我……”林霰抬起手,手背掠过霍松声的喉结。
霍松声只觉头皮发麻,他吸着气按住林霰的手:“别乱碰。”
“他还问我将军的脖子……”
霍松声都无语了:“杨钦怎么这么八卦?你又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林霰实话实说,“将军的私事,我不乱说。”
霍松声觉得林霰是喝多了,放在平时,林霰才不会同他说这么多有的没的。
“行,知道了。”霍松声拍拍林霰的手,“你醉了,睡吧。”
“将军。”林霰坐着不动。
“怎么喝多了这么多话?”霍松声有些无奈,“叫声名字我听听。”
林霰非常配合:“松声。”
霍松声就喜欢听话的:“平时也这么老实就好了。”
林霰眼里都是霍松声,说:“你快过生辰了。”
“是啊,你要给我送礼吗。”
林霰顿了顿,回说:“没有。”
霍松声快被他气笑了:“没有你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我是想说……”林霰微微弯下腰,两手捧起霍松声的脸,托着他,沉甸甸的话脱口而出,“不要想那么多,你不需要做任何事。交给我,我不会害你。”
第六十章
这不是林霰第一次对霍松声说“不会害他”,之前每一次霍松声都只是听听,他从未真正信任过林霰,自然也从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林霰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因此可以随意牺牲掉这个过程中的每一个人。
霍松声不是最特别的一个,他们交情不算深,对林霰来说也不重要,所以霍松声不信他。
霍松声笑道:“你谋划了这么多,牺牲谁不是牺牲,怎么就不会害我了?”
林霰浅浅地拧起了眉,随即加重了语气,说道:“真的。”
霍松声不是无知孩童,深知朝堂上那些话术机关,长陵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太多,即便是心腹也要提防一手,以免背后插刀,旁人说的话又岂可轻信?
林霰这俩字说的沉重,霍松声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像是被人一把揪住了心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压着他,叫他无法质疑此话真假。
可当霍松声也认真的问起林霰“为什么”的时候,他又如过去很多次一样保持沉默。
霍松声知道林霰心思深重,有很多难言之事,说到底他们互不信任,难以向对方和盘托出。这些霍松声理解,长陵宫勾心斗角,人人都要择木而栖,放眼大历,唯有南林侯府态度不明,也只有他霍松声没有站队。
霍松声效忠赵氏,认赵渊为主君,十年甘之如饴。但今日海寇所言,字字句句,如针似砭戳破了大历如诸般华景不过泡沫幻影,赵氏的天下也已走到末路,江山易主不是指日可待,而是势在必行。
霍松声浑噩度过十年,闭目塞听,以为做个安分守己的臣子,就能留住他在乎的一切。可事实证明他错了,如同大历的忍让换来的是回讫的得寸进尺,霍松声这些年的退让,使靖北军处在一个尴尬境地,还差点让赵韵书被送去回讫和亲。
赵渊不会放弃对武将的打压,也不会抹消对忠臣的怀疑。赵安邈失势,宫中赵珩独大,霍松声如虎如狼雄踞北方,如同十年前的戚时靖,终将成为赵渊的心头大患。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里,戚时靖的下场,就是霍松声的下场。这是历史的往复,也是皇权引导下的必然走向。
霍松声按下林霰的手:“可是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林霰瞳孔骤缩。
“你苦心孤诣,筹谋这么多,此战过后,长陵宫中一举得名。”霍松声的眼睛被暖色的烛光映衬着,仿佛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赵渊这么多年分化皇子权力,戚家兵败后,凡是与戚家关系密切的皇子大臣,要么革职,要么被边缘化,他阻挠我调查当年的事,用回讫要挟我,让我心甘情愿留在漠北,但他也比谁都害怕,霍松声会变成第二个戚时靖。所以你会取代赵安邈,成为大历新生力量,制衡赵珩和我。”
“溯望原的血流的够多了,靖北军也跪的够久了。我最想做的就是带好这支队伍,替那些消失在大雪中的人好好活下去,但我没有做到。大梦一场,现在梦醒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旧事重演,靖北军要站起来,钉在耻辱柱上的名字,我要赵渊一个一个拿下来。”
狱司之中,林霰手掐海寇命门,是警告,也是威吓,说“我大历将军,不屑与尔等为伍”。这话是说给海寇听,更是说给霍松声听。
今夜霍松声找来,情绪并不高涨,林霰知道,海寇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可如上种种,已经不仅是表态,更是决意。
林霰霎时浑身冰凉:“将军已被海寇之言蛊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霍松声目光如炬,“林霰,我没有退路了,你那么聪明,还不明白吗?”
林霰不想看他的眼睛:“我说过,交给我。”
“可你不信我,凭什么要求我信你?”霍松声说,“从满江沉船开始,你便插手不让我往下探查,之后又几番阻挠,明里暗里劝告我不要入局,如今给我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就让我信你,你为何要将我撇开?”
林霰抿唇难言,默默将脸转去一边。
霍松声掰着林霰的下颌,令他正视自己:“林霰,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他们何曾在哪里见过,遂州城外是初识,一路试探,从未交心,那难以捕捉的三两分熟悉来的莫名,且毫无根据。
“将军,喝了酒的是我,怎么醉的好像是你。”林霰拿开霍松声的手,“我感佩将军英勇忠义,十年如一日镇守疆土,不该沦为权柄工具。”
霍松声说:“我早已说过,自我踏入溯望原那一刻起,便已在乱局之中了。”
林霰凉薄一笑:“赵渊昏庸,赵珩残暴,敢问将军,乱局之中,你选定的主君是谁?”
“我始终看不清你真实目的,你单枪匹马闯入长陵,表面效忠赵渊,暗中与赵珩斡旋,但我知道,他们都不是你的良木。”
“是我在问将军,不是让将军猜我。”
霍松声说:“先生七窍玲珑心,看人看的明白,何必如此逼问于我?”
林霰缓缓弓下身去,暴露出一点凶厉,他幽深的双眼里寒意森森,裹挟着最后一分劝告:“我只是想让将军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
霍松声以同样的目光回视林霰:“我一条路走到黑,从不回头。”
最后一丝烛火颤动着熄灭了,一缕青烟浮上。
门廊下的灯笼散发着微弱光亮,映出屋内二人对峙之态。
霍松声终于在林霰孱弱的身体内感受到了积蓄已久的力量,这股力量激起了霍松声心底的冲动,犹如虎狼相遇,再一次点燃了他想要征服林霰的欲望。
可很快,林霰身上那股劲儿消失了,仿佛一瞬间的凶悍都是错觉。
浅淡的酒香朝霍松声弥漫而来。
黑暗中那双勾人的眼睛与记忆中重叠,霍松声抬手抚过林霰的眼睛,合上它,不死心地再问一遍:“我们究竟有没有见过?”
林霰说:“没有。”
子时的铜锣在雨夜中响起,可霍松声将林霰的回答听得很清楚。
霍松声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只是放下了手,慢慢看向窗外。
“初五了。”霍松声轻声说,“又一年过去了。”
林霰跟着看过去。
窗外雨打风吹,枝叶落了满地。
岷州在这天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
腊月初五·天子寿诞
岷州下了一夜的雪,起初夹着雨,后来变成鹅毛大雪,到霍松声睡醒的时候,外面还在下。
屋里亮堂堂的,霍松声披上衣服起身,窗一推,外面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他从十年前开始便极其讨厌下雪,每当看到一片雪白,总是会加诸过多联想,比如鲜血、断臂和数不清的尸体。
霍松声将窗户关上,窗棂打着墙,动静不小。
林霰喂鸟的手一顿,差点被鸟雀扑棱起来的翅膀扇在脸上。
他往后退了一步,放下小勺子,将鸟笼移到避风的一侧。
刚弄完,霍松声边系大氅边从屋里出来。
俩人在走廊上相遇,具是一怔,昨夜所言犹在耳边,一夜过去,正如林霰所言,霍松声做出了决定,便无法再回头了。
“酒醒了?”霍松声打量林霰的脸色。
林霰应了声:“今日皇上寿诞,举国同庆,陈大人一早送了糕点来,我放在厨房热着,将军想吃吗。”
霍松声提不起兴致:“不吃,我要去海防卫,你跟不跟我一起?”
林霰点点头,回屋拿一件披风,随霍松声上了马车。
街道上大红绸缎已经盖上,但因为大雪,来往行人不多,车辆更是没有,这一路走的不算太慢。
霍松声从早上起来就挂着脸,神情冷冷的,细看之下眉心还皱着。
林霰坐在一边,腿上放着手炉,摊开的掌心里是酿好的蜜枣。
他慢条斯理地将蜜枣去了核,金丝小碟盛着,然后递给了霍松声。
霍松声懒懒睁开眼睛,没胃口:“你吃吧。”
林霰拢起手炉:“将军心情不好?”
霍松声每年到这天心情都不会好,加上下雪,路上铺的红绸血似的,看的他眼睛疼。
“嗯。”霍松声也不遮掩,“今天是老皇帝的生辰。”
林霰拿了块蜜枣,低头轻咬一口,甜腻滋味在舌尖晕开,他浅尝着,说道:“将军备礼了吗?”
“寿礼会以南林侯府的名义送入宫中,我爹娘操办的,不需要我费心。”
林霰淡色的嘴唇被枣上的蜜膏浸润,显得亮晶晶的。他盘算道:“眼下宫中应当在行大礼。”
霍松声看林霰吃枣,舔了舔唇:“你有什么安排?”
林霰说:“西海战事大捷的消息,今日便能送抵长陵。”
“这么快。”霍松声有些意外,“你一早就拟好了捷报?”
西海一战十拿九稳,林霰是势在必得。
霍松声坐过来一点:“你就不担心我们输了?”
林霰指尖沾了蜜,黏黏的,于是探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将军说,我想要的,会帮我赢回来。我信任将军,所以不担心。”
霍松声眸色一深,林霰的小动作很自然,并不特别,却勾起他零散的记忆。
他坐过来一点,盯着林霰咀嚼时动态的颌骨:“所以我们现在是合作吗?”
林霰说道:“将军有将军要的东西,我也有我要的东西,不冲突便能合作。”
林霰的骨线十分流畅,只是因为瘦,所以显得锋利,这样的线条弱化了他的俊朗,反而让他看起来很清冷。
霍松声划出的印子还没消,在林霰颌骨间上上下下的动,却未能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点破绽。
霍松声突然问:“冰肌鞘是什么?”
林霰微微一愣,旋即说道:“南疆虫谷一种秘方,性寒,有剧毒,用在伤处可以焕肌祛疤。”
“你那病就这么来的?”
林霰不愿多说:“算是吧。”
霍松声没多问,敲敲桌子:“给我个枣。”
林霰便将盘子端给他。
霍松声看他光洁的找不到一丝疤痕的手腕,说:“拿个给我。”
林霰从盘子里拿一个,用刚刚嘬过甜味的手指,送到霍松声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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