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济随皇上自前朝穿过御花园走向寿康宫,隐约间觉着平日里健步如飞的皇上…今日似乎有些温吞,正分神寻思着,帽檐儿猛然磕到了前人身上。
“奴才该死!”皇上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脚步,梁济赶忙跪地请罪。
“起来。”祁钰颇有些苦恼地停滞不前,犹豫道:“将名单拿来再给朕瞧瞧。”
“诶…”梁济不敢多废话,从袖中抽出一卷薄纸,上面稀稀落落记着几个名字。“皇上您过目。”
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单子上的人名儿,皇上陆陆续续酝酿了许久,上面写的皆是在朝清贵人家嫡子的人品资格。
估摸着皇上是想替康乐公主选婿?一想到康乐公主,梁济脑仁儿都疼,心说皇上您何苦祸害好人家的公子…
“走吧!”祁钰再三过目后,心舒意满。
这名单是他闲时亲自拟的,其中人物无论品行才学,皆是来日来日大有可为之才,不怕母后不同意。
一脚才踏进寿康宫外间,便觉暖风拂面,隐约可闻得清甜的饭菜香气。
祁钰想起昨夜情急时,太后脱口而出的钰儿,心中感触。
他十岁时母后病逝,养于如今太后膝下,事无巨细,受其悉心照料。多年来,于朝事家事,从来不曾让他有过半分为难。
“儿子给母后请安。”祁钰眉舒眼笑如春风拂面,是于前朝少见的温润和煦。
“你啊,自幼便是如此。”太后心开目明,见他将右臂伤处包扎掩于宽袖中,了然。
从小便是这样的要强性子,不轻易抱病喊痛,从来也不愿示弱于人前。
伤处在右手小臂,虽深了些,表面上看却不过是个簪子粗细的伤口。
“不过是皮肉伤,太医诊过无事,母后不必忧心。”祁钰不以为然宽慰着,又一如往常亲手替太后盛汤。
“歇着吧!”她难得流露出些许嗔怪之意,示意一旁的琼芝接过手来。
见祁钰揣着心事,主动递上台阶问道:“可见过丹姝了?”
“性子沉稳了许多,与少时…很是不同。”祁钰轻描淡写道。
“难为她了。”太后闻言便知明丹姝在皇上面前仍是遮掩着,并未流露出真性情来。
也不戳穿,知其意在加重皇上对于明家的怜惜之意,便也顺势而为道:“当年将她安置在百戏班亦是无奈之举,经历变故,性子转变也是难免。”
“是。”祁钰了解太后处事谨慎,怕她顾及前朝不肯将明丹姝留下,缓缓道:“儿子考虑,如今既进了宫,总不好再教人回去。”
“皇帝思虑周全。”太后接过琼芝姑姑递过来的清茶,轻轻舀着盏盖,等着他的下文。
“既如此,儿子想请母后出面…”明家旧案是先帝御旨亲判,铁证如山。如今欲推翻重判,于前朝亦是困难重重,非一日之功。
祁钰早便想好了说辞,自觉如此安排圆满得很,既能堵住前朝的嘴,又能在明家旧案昭雪前给明丹姝一个安稳的去处。
“儿子觉得,不如…母后收其为义女,对外便说是她才貌双全,合了母后眼缘。”
“咳…咳咳…”太后刚吞进半口茶,闻他此言,竟是入宫四十年来头一遭失态。押着一口气尚且勉强顾及仪容,险些将茶碗打翻。
“母后…”祁钰也未曾料到太后如此反应,将她神情很是错愕,连声解释:“儿子知她如今身份尚低,只是便是旁人微词,说到底不过是后宫的事,无伤大雅。”
“皇上…托哀家将她召进宫来,是为了让哀家收她做义女?”太后揉了揉眉心,到底也不曾想到事情如此展开。
“收作义女不过是一时之计…儿子想替她抬一抬身份,再寻一门十分得力的亲事。”
祁钰见她不言,以为是话未说明白,索性将自己对明家扶持的打算剖白,自认周全道:“这样一来,待日后明继臻立了军功,重立明家门厅。有母后和长姐的姻亲助力,会得力些。”
这也是他为何暗中将明继臻调去刘老将军麾下历练,朝中文官清流想要出头,需要于官场半生沉浮,用时日久。
于军中便不同了,如今他大齐与戎狄又是多战之年。明继臻有骠骑将军府护持,立下军功,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嗯...很周全...
太后难得语塞,接过他递过来的名单,可见的确是用心替明家姐弟二人考量。
皇上所物色的门第,皆是当初立场分明支持东宫的朝中清贵人家,更多与明章较好。
“皇上…未曾打算立明丹姝为妃吗?”太后沉了心神,缓缓问道。
“立妃?”这下倒是轮到祁钰怔住,他于明丹姝还是少年时的心境,将她视作老师的女儿,待之与康乐一般,从未动过男女之情的心思。
与丰王相争十年,自是从未分心于风花雪月之事。
后宫雨露,是他为太子为君主的义务,自幼受教便是不可为私情贻误朝政,持心端正,不涉情爱于心。
“儿子于她,并未动过男女之情的念头。”
太后观他神色,心下了然。心思百转着,福至心灵时竟闪过一个过去从不敢想的荒唐念头。
后宫女人,谋前程权位,谋家族子嗣,可有人敢谋君心?只为君心…
“皇上既专心朝政,哀家便逾矩,与皇上自朝局利害上说起。”
“母后请讲。”后宫不得干政是祖宗规矩,可祁钰与太后携手自风雨中走过,深知其所见绝非限于后宫妇人。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想扶明家东山再起,又有何人之力能胜过皇室?何况,抛开情分,哀家亦觉得继臻那孩子很是成器…”
太后细数这五年来明继臻在军中的表现,少年意气,正式崭露头角的时候。
“如今,朝中诸臣以徐氏马首是瞻…重臣里,除去东宫旧部,又有多少墙头草之流。”太后最了解他的心思不过,替明家翻案,情分只是其一,更是想借机铲除丰王在朝中的党羽遗部。
“皇上大浪淘沙,与其苦心筛捡得用之人,不如启用新人。”太后虽有私心保刘氏长青,可这些话却是早有思量。
北齐如今内忧外患,皇上既顾及着旧情,又受朝臣所掣肘,是当局者迷。
她远离政事,可这后宫却是离前朝最近的地方…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皇上看不清的,她却看得分明:“皇上想想,在白纸上作画,是否好过锦上添花?”
祁钰闻言目光灼灼,深黯的眼底暗流涌动。
他如今刚登机,经历与丰王十年储位之争,北齐朝政内耗严重,外有戎狄虎视眈眈。
风平浪静之下,是暗流涌动。朝中蛀虫,丰王遗党,他不是不想动,而是腹背受敌暂且动不得!
“母后的意思是…不破不立?”年轻的帝王薄唇轻启,锋芒毕露。
“骠骑将军府,一如当年明家。为皇上,为北齐,再所不惜。”是情谊,也是交易,刘氏甘愿为帝王马前卒,换得家业鼎盛。
“皇上、主子,明家姑娘在外求见。”琼芝姑姑适时入内,禀报道。
“哀家老了,能辅佐皇上的日子有限。”太后颔首。复又看向皇上,晓之以理过后,动之以情温声道:“高处不胜寒…哀家不忍钰儿作孤家寡人。”
在门外候着的梁济,殷勤上前将门帘子掀开,侧身让与明丹姝入内。
“民女给皇上、太后请安。”她略施粉黛遮住了面上的红印儿,容颜娟好。
乌黑的头发挽成作垂鬟分肖髻,只簪着一支垂着流苏的珠花,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曳曳。
“好孩子,来,坐到哀家身边来。”太后将人拉到她身边的小椅上坐下,又示意琼芝姑姑添了双碗筷。
端详着明丹姝满眼都是喜欢,亲手添了一样鸳鸯卷到她碟里。“哀家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些零嘴糕点。”
“多谢姨母。”
“这没有外人,松快些。”太后瞥了眼在旁的一言不发用膳的祁钰,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抑或,兼而有之?
搭眼瞧见明丹姝腕间挂着的翡翠玉镯,便握着她的手仔细端详起来。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春日绿堤旁的柳枝。
感念道:“河阳产美玉,当年我入宫时,你外祖家也曾送了一支同样的到进来,希望我与你母亲姐妹二人在京中相互扶持。”
“瞧我,又说这些徒惹你伤怀。”太后拿起帕子替她拭去面上星星点点的泪痕,“皇上与哀家提及来日的打算,也想听听你的主意。”
明丹姝闻言,茫然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眉目秀澈似秋水,微蹙露愁绪,静静等着太后下文。
“皇上的意思,欲让哀家出面收你做义女,封作县主,以免你再于市井中漂泊。”
太后只当作前言从未说过,只按照前面皇上提及的打算说与明丹姝道:“再选一户殷实的清流门第为正室,日后,若继臻出息,也好相互帮衬。”
“父亲沉冤未雪,丹姝不敢出嫁。”明丹姝虽不知为何太后到底是当真改了让她入后宫的主意,还是又生出什么旁的变故。
余光打量皇上神色,只得小心回话道:“这些年在百戏班,我亦攒下了些许体己,足够养活自己。何况乐女身份卑贱,亦不敢累及太后声名。”
“儿子前朝还有事,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太后言犹在耳,祁钰明知其言有理,仍是下意识想让明丹姝避免牵扯进朝政漩涡。
却又不知为何,方才听她拒绝竟猛地松了一口气,思绪纷乱间起身告辞。
“去吧。”太后知道,但凡事涉明家,皇上总是三分犹豫七分小心。并未穷追不舍,只道:“哀家累了,丹姝,你随皇上同去吧。”
明丹姝只是低眉敛目跟在他身后步余远,不亲近逢迎,亦不疏拒告退。拿捏着尺寸,便如同片嫩叶,不轻不重地落在人手心里,痒痒的。
“臣妾给皇上请安。”刚走出寿康宫,迎面便碰上了盛装前来给太后请安的皇后。
似懵然不知昨夜发生了何事,亦未过问皇上伤情。见到他身后同行的明丹姝,佯作惊异道:“丹姝妹妹…你怎么…”
“民女给皇后娘娘请安。”明丹姝屈膝,称呼礼数分毫不错。
“母后正歇着,皇后明日再到寿康宫请安吧。”
“丹姝妹妹既在宫里,臣妾理当替她安排个合适的去处。”皇后见他要带走明丹姝,及时出言相拦。
“皇上前朝事忙,臣妾先带着她回长乐宫坐坐。”担着皇后的身份仪态,合情合理,让人推拒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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