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中似有重重叠叠的天宫露出檐角亭台,旭日与水气纠缠着慢慢升上去,欲拒还迎着,整片天空半青半黄像是一纸写意渲墨。
卯时一刻,陈瞒罕见露面守在承明宫书房外,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手里握着佩剑铜人一般。
内室,炉火烧得正旺,暖融融似晚春。
二丈余长宽的皮纸展开平铺在地上,明丹姝只穿了一身如意暗云纹的齐胸素白儒裙,青丝如瀑不成髻,银钿簪住垂落额前的碎发,玉指掐着只紫毫笔赤足踩在皮纸上,俯身勾画着。
“如此说来,徐家只是江南士族的喉舌?”她点朱圈住在图中间的徐字,沉吟着与身后的人道。
“徐鸿是太宗朝末年入仕,乃同期江南门阀里能力最强的一位。”
祁钰逆光看着晨曦恰好落在她脸上,清灵明媚并不问前路多艰,坚定乐观一如老师当年。
“那是自然。”明丹姝颔首,徐鸿分明是担忧父亲将徐家的把柄借她之口说与皇上,昨夜才借酒放肆,浅浅试探一番皇上的态度。
论揣摩圣意,徐鸿首屈一指。“以户部尚书之位权倾朝野,一呼百应更甚宰辅,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
“始祖成帝迁都便是为了削弱江南门阀对朝政皇权的影响力,但时不与我,成帝、太宗两朝与戎狄、南疆两国交战频繁,不得已只能放下内政之忧,同忾外敌,因此便给了江南门阀喘息之机。”
祁钰并不疑老师对她的教导,只是不知对大齐皇史她了解多少,开口替她解释道:“待先皇即位时,经成帝、太宗两朝百年发展,阀士族已成规模,军政、朝务、经济无孔不入,连皇权亦受掣肘。”
这张图纸上画着的,并非山河疆域,而是大齐政局人事脉络。
前魏朝都成落在江南,助长了门阀望族发展。而大齐始祖皇帝将都成北迁至如今建安京,江南门阀望族失去地利后,便开始培养门生、网罗故吏结成集团,再借由姻亲纽带强化联系,以增加自己的政治力量。
虽有科举,但寒门庶族入朝无人脉扶持难居显位,非大才难有作为。
因此,江南多才子之缘由,并非只如民间所云,地灵人杰之故。
“河阳刘氏、明家和程门,想来就是那时起势的吧?”明丹姝想起外祖父曾与晚辈捋过刘氏家谱。
如今骠骑将军府和河阳两枝一脉的先祖,是太宗朝时首届科举的一甲头名,状元及第,寒门庶族自此打破了门阀士族垄断官场的局面。
父亲、程立,也都是科考出身,举步维艰打破身世限制官至宰辅。
骠骑将军府一脉当年与河阳刘氏分开,也是为了另辟蹊径走军功封爵的险路出头。
只是好景不长罢了,郑国公府造反后,河阳刘氏家主刘阎下野,刚有起色的寒门庶族又一落千丈。
“至于先帝…想来刚即位时也是有过雄心壮志欲提拔庶族整治门阀势力。”祁钰说起先帝时语气平淡,既无对他抄灭郑国公府与明家的怨怼,也少见孺慕之情,倒只像是在评论史书上无关紧要的任意一人。
“只是郑国公府灭门之祸以后,他许是担忧再动江南门阀会不甚落败,自己无颜入青史,才选择做个政绩平平的盛世守成之君。”
人心思变,趋利避害是本性。先帝没有背水一战的勇气,担忧改革不成反受其乱,害怕一子不甚背负江山易主的骂名。
先帝当政的前十年,也曾有过锐不可当的时候,只是郑国公府大案以后,才偃旗息鼓,只利用徐鸿在财政上下功夫。
扶持丰王,是为了磨练东宫,亦是为了安抚门阀士族,只是不曾想到养虎为患,丰王有门阀士族支持甚能与东宫分庭抗礼。
至于众说纷纭的钟情于丰王生母——出身江南季氏的丽贵妃,想来只是他为自己的胆怯找的慰藉借口吧…
盛世要美人点缀,乱世要美人替罪,古来如此。
“皇上觉得…郑国公府造反可有蹊跷?”
若她不曾记错,母亲从前提及郑国公府是与骠骑将军府同样走军功封爵的路子入朝的。
由此说来…福至心灵,明丹姝蓦地回头看向他:“郑国公府和恭怀皇后…是新贵庶族与门阀士族交锋的牺牲品!”
难怪…郑国公府造反这样的大事,都不曾牵连祁钰当年的太子之位,先皇甚至将他送到骠骑将军府出身的刘贵妃膝下教养。
祁钰觉得她实在聪明,素手纤纤,指点江山。
“当年事后,先帝焚卷封口,恭怀皇后自缢,如今再想问实情怕只能想办法撬开徐鸿等人的嘴了。”
言尽于此,郑国公府的旧案只能留待日后再翻。
“父亲当年暗中创立承平票号,便是为了来日伺机能将大齐财政独立于门阀士族…”明丹姝若有所思,程青山与百戏班的往来露出马脚是她为了试探皇上才故意留下线索。
父亲与她自有绝对的把握,承平票号是明家产业的事情绝对不可能暴露。
徐鸿等人当年对明家出手难不成只是为了父亲在暗中搜集他贪腐的罪证?
“当年一锤定音明家满门抄斩死罪的缘由,是军饷一事…皇上近日可见查过了当年的证据?”
“铁证如山。”说起此事,祁钰失悔摇头,眉头深锁:“人证、物证、时间链,天衣无缝。”
先皇晚年庸却不昏,仅凭他驾崩后找到了其一早便写好了传位东宫的圣旨,便知其对削弱门阀士族仍保有期望。
若非绝无转圜之地,当初先皇也不会狠得下心斩落明章这根,在文官里能与门阀士族有一抗之力的独苗。
“门阀士族五年前为何突然倒戈转头支持皇上?”
也是自那以后,丰王之势渐弛,不然就算先皇突然病逝,东宫也不会这么顺利登基。
“不是门阀士族,只是徐鸿。”祁钰言之凿凿,“不然东宫也不会在老师走后,又用了五年时间才走到今日。”
徐鸿身后的江南徐家,与丰王丽妃身后的季、佟、吴三家生了龃龉,不知缘由。
东宫与丰王之争乱局,远非寒门庶族与门阀士族之争可一言概括。郑国公府倒了以后,还有骠骑将军府和圣心…多少朝臣两头下注浑水摸鱼,一团乱麻。
门阀士族在东宫登基以后,又化干戈为玉帛,一如旧时抱团,企图将皇室当作他们搅弄风云的傀儡戏。
“皇上,早膳备好了。”梁济在外轻手轻脚扣门道。
“走吧,”祁钰接过她手中的笔,借势将人拉起来,刮了下她的鼻尖轻笑:“来日方长。”
到底女儿家面皮薄,明丹姝知他是在借昨夜自己说过的话调笑,面上红了红。
垂头,忽然将视线落在了青州府郑家…
青州天高皇帝远,是以常常使人忘了郑穷这位西境首府长官,手里还握着西北二十万兵权。
在十年前局势未明时就将女儿送进东宫。是真的有先见之明,还是别有用心?
瑶华宫,朱门紧闭,只留东角门供宫人往来,内侍省副掌使杜方泉时隔多日又迈过这方高门槛儿,心里啧啧称奇。
自打皇后入宫,众人想见的两尊大佛打擂台的场面忽然换了戏码。
仪贵妃偃旗息鼓,双手奉还宫权不说,再不复从前赫赫扬扬的倨傲姿态,闭门专心在大皇子的功课上下起功夫。
“奴才给贵妃主子请安,送来这月炭火的份例。”杜方泉将手里托着的银霜炭奉上。
这趟差事本不必他亲自来,奈何这人记仇,存着看热闹的心思才跑了一趟。
“放下…”仪贵妃原本漫不经心一搭眼,看出了不对劲脸登时便撂了下来,拧着秀眉恼怒道:“内侍省办差越来越不得力了!瑶华宫何时用过银霜炭!”
冬日里宫中炭火份例分为兽金炭、银霜炭、红罗炭、黑炭四种,皇上、太后、中宫用兽金炭,三品嫔位往上用银霜炭,下等妃妾用红罗炭,宫人们都用黑炭。
过去中宫未立时,后宫数仪贵妃位份最高,宫人们巴结讨好,便将寿康宫和承明宫之外,另有富余的兽金炭孝敬给瑶华宫。
只是如今...
“回贵妃主子,宫中兽金炭的份例年年有数,这您过去也是知道的。”
经上回一遭,杜方泉早就习惯了她疾言厉色,便不改色回话道:“内侍省将兽金炭先送去长乐宫,也是按规矩,没法子的事儿,娘娘您多担待着。”
“杜公公将炭火交给奴婢就是。”眼见仪贵妃还欲刁难,文杏适时出面打断了她的火气,接过炭火送人离开。
一脚刚踏出主殿,果不其然,茶盏碎落的动静如期传入杜方泉而中。隐秘着了然勾了勾唇,与文杏道:“姑娘回去吧,奴才告辞。”
“主子,”文杏回去认命跪在地上拾起碎盏,挥手命众人退下,好声好气安抚着:“主子忘了老爷嘱咐过的话了?您不…”
“放肆!”只是这次,仪贵妃却不如平日那般被她三言两语劝服了脾气…
抬手一巴掌落在文杏面上,登时便起了红痕,颤声哽咽道:“你到底是本宫的人!还是郑家的人?”
抽出压在妆奁下面的家书,红着眼眶再读:“不得与皇后相争…”
委屈羞恼涌上心头,撕了个粉碎扔进火盆里燃着的银霜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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