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恃宠
元月二十五, 梁济屏气敛声站在御书房的外间,想要闭耳塞听,可里面的交谈却一生不落传进了他耳朵里, 听得心惊胆颤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片刻, 有人推门出来,声音清丽端庄:“春寒料峭,记得给皇上添盏热茶。” 分明是关切的话,却让人听得冷到了心坎里。
“喏。” 他低眉顺眼叩头:“奴才恭送皇后娘娘。”
待人走后,御书房内针落有声,梁济硬着头皮谨小慎微隔门问道:“皇上, 可要传膳?”
“出去。” 冷漠、压抑,愠怒未发。
梁济带着身后托着茶壶的徒弟梁书来走出御书房,一脚还未踏出殿外, 便听身后内室传来茶盏碎裂之声, 鸦雀无声里显得格外清脆。
阖上门, 眼色示意守在外面的陈瞒一并离得远点,方才顺顺当当喘了口气。
“师傅, 徐家刚与黄氏结亲,转眼又要求娶康乐公主,真不怕…” 梁书来名不符实,七岁便入宫净了身, 跟在梁济身边十年里。只略识得几个字,但于人情世故上却很是通透
连他都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徐家权倾朝野却如此不知收敛。
“有恃无恐的岂是一姓一族…” 梁济看着他托盘上在冷夜里冒着热气儿的茶壶,叹息九五至尊也有普通人碰不见的难处。
门阀士族自先魏猖獗至今, 在他们眼里, 朝代更迭不过是皇位上坐着的人换了个姓氏罢了。
徐、季、佟、吴四家, 和他们身后盘根错节的门阀士族、门生故吏,合则生,分则死,所以不能内斗争夺皇位,只能抱成一团。
可他们与皇权又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所以只能进,不能退。
先皇刚登基时,一如皇上今日,有心整顿吏治,收拢皇权,却如蜉蝣撼树,节节败退。
如今皇上再想动手,只能耐心地,将门阀士族这张遮天蔽日的大网,一股一股地拆开…
正沉心候着听差,忽见远处南宫门方向有人提灯疾行而来,暗橘色的烛灯像是浮在夜空里的鬼火,扰得人惴惴不安。
“刘大人?何事连夜入宫?” 走近一看,正是京畿守备司令刘立恒。
非军政急情,戌时后不得再开宫门。待梁济看清刘立恒身后还跟着个风尘仆仆的副将,衣着很像是北境军…心猛然沉了下去。
“军情急情,我等需面见皇上。” 刘立恒目光灼灼,来不及寒暄直奔主题,手里还捏着一卷火漆封着的军报。
梁济接过军报,先行入内呈上:“皇上,边境急情,刘将军和送信的将士都在外面候着呢。”
祁钰拆开军报,是刘青亲手所书,鹤疆国境内有骑兵调动,将出未出,似要与戎狄在大齐西北边境形成合围之势。
怕什么来什么,内忧外患,似乎初一夜里的那场大火在冥冥之中当真有所预兆。
祁钰心智果决,飞速通观全局。鹤疆戎狄占骑兵优势,擅长游行作战,但小国寡民论持久战并非大齐对手。
若战,则兵马粮草是基础,国内饥荒方才平息,又修水利,大齐不能放着民生不顾散尽家财去打仗。
何况,如今内政不稳,一旦起战乱,难免宵小之徒趁乱浑水摸鱼。
“梁济,召程立、户部、兵部入宫见朕,让陈瞒亲自去景福宫将瑜昭容请来,从后门入殿。”
“奴才遵旨。”
景福宫宽敞,只一间南向阔亮的主殿,明丹姝索性命人再重新修葺出一间小厨房来。
听说二皇子这几日都蔫蔫儿的,今儿正好得空,便与丹草和山姜在小厨房里做些各色花样的糕饼,明日给他送去。
祁理嘴硬心软,她见到那孩子总是会想起阿臻,也觉得投缘,愿意用心看顾几分。
何况,周琴为她诊过脉,早年练功时受寒,不易有孕二皇子这个嫡子,来日也许会派上用场。
“主子,陈瞒来了。” 黄卉神色匆匆入内,与她附耳低声道:“似乎是前线急情,只是不知皇上此时为何召主子过去。”
“前线…” 既是急情,便是有极大的可能要动兵戈…明丹姝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视线落在盘里黄澄澄元宝形状的点心时,吩咐道:“山姜,将已做好的几样点心都装进食盒里,再温上壶热热的参菊茶。”
参须提神解乏,菊花明目清热。刘青的大军几日前才到北境,送信的将士去而复返,想必是日夜疾行…
“瑜主子。” 陈瞒见她从小厨房出来,拱了拱手,接过她手里的两个分量不轻的食盒,看着景福宫满院子的宫人,难得动脑扯了个谎:“皇上请您到承明宫用晚膳。”
顿了顿…画蛇添足地不自在道:“皇上说…瑜主子不用带宫人。”
明丹姝看着这榆木脑袋暗自发笑,也不戳破。像是真不知道轻重缓急,不紧不慢:“有劳陈大人略等等,本宫去换件衣裳。”
陈瞒心里十万火急,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是个粗人,自小长在军中,实在不明白…就算瑜昭容是明太傅的女儿,可到底是个女流之辈,最多也不过嘘寒问暖做些汤汤水水罢了,皇上今日怕是指望错了人。
“走吧。” 明丹姝出来,身上披了件十分宽松的大氅,温霭柔和。
景福宫是东六宫里除了皇后的长乐宫,距离前朝最近的一座宫殿,事急从权,她并未乘辇。
余光见陈瞒木头似的跟在她身后半步,闲话家常似的问道:“你可见过我父亲?”
“见过。” 短短两个字。片刻…又补充道:“陈瞒深敬太傅为人。”
“边境出了什么事?”
“急情。” 又是干脆利落的两个字,说了等于没说。
“皇上召本宫何事?”
“属下不知。” 他是真不知道,娇滴滴的姑娘家能与前线战事有何助益。
一盏茶的功夫便走到了承明宫的门口,陈瞒按皇上吩咐的,欲将人请至后门入内,却见她径直往正门走去。
边境急报打马入京,建安城的官员无人安寝,有召令者入宫面圣,在家里的也挑灯夜战思索着明日早朝的应对之策。
应对…不仅是边境,还有朝中站队,门阀士族对外敌素来是能和则和的,只是瞧新皇这脾气,到不像是个愿意忍气吞声的。
御书房内,宰相程立、户部尚书徐鸿、兵部尚书彭城、京畿司将军刘立恒、兵部侍郎佟毓、户部侍郎褚浒、北境副将赵恒,众人依官阶高低坐在皇上下首,面色凝重。
“岂有此理!” 程立素性朝中好脾气的第一人,此时气得胡子也抖了三抖,声音铿铿锵锵如同擂鼓似的,手里捏着战报拍在桌上:“弹丸小国也敢予取予求!当真以为我大齐无兵可用了不成!”
军报之中另言,鹤疆国君欲以北齐国界二百里共治之权为易,退兵。
“皇上,臣主战!郑穷在西北的二十万大军陈兵边境,何惧鹤疆!” 程立痛骂鹤疆趁火打劫,请皇上下令郑穷分兵支援刘青。
“程相,打仗是要花钱的!” 徐鸿此言并非只出自于门阀士族立场的私心,户部能动用的钱年年都是有定例的,维持国计民生的常例以外,再另置一部分用于战事急情。
旧君驾崩,新军登基时国政未安又遭饥荒,国库一直是在向外拿钱拿粮,没时间休养生息,入不敷出地在吃老本。
此时再遇鹤疆与戎狄合围攻边境,若战,便要以举国之力相应对,穷兵黩武逞一时之强。
戎狄狡诈,骑兵游击战术屡试不爽,我军纵以国计民生的元气䒾㟆为代价,亦难一举歼之,又与原本中立的鹤疆将梁子结死。
原本一对一还占了上风,待来年敌军卷土重来时便是以一敌二,我军骑兵战力又弱,后患无穷。
“程相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徐鸿虽贪,可也知轻重缓急,不会在动了大齐根本的战事上开玩笑。
覆巢之下无完卵,门阀士族不远兴兵,除了意在打压寒门庶族其以军功授爵的方式入朝之外,亦是自长远考量,忍一时之气卧薪尝胆,未尝不是个可行之计。
“粮草、武器的消耗只是其一,我军骑兵本就是短板,若同时与鹤疆、戎狄作战,战马伤亡损耗便是一大项开支!难不成要在饥荒时增百姓赋税,以举国之力养战?” 徐鸿观皇上脸色,便知言中其心中所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程立也住了嘴,不敢在河阳饥荒时,再开增税徭役的口子。重压苛政之下,再生内乱,到时可就不是边境二百里共治能解决的事了。
“臣以为徐大人所言深以为然。” 兵部尚书彭城素日里与徐鸿是最不对付的一个,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其言有理。
回禀道:“从前我军之战马,半数出自西北,另一半乃自鹤疆马商处购置。如今同时与两国开战,马匹难以自给自足,再行自鹤疆购入,变成了以我之国库,养敌军之兵刃!”
“皇上刚登基便让城于人,虽能解一时之急,却失了民心于长久不利!” 程立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让地容易夺地难,边境共治的先例无论如何不能开!
“边境苦于战火久矣!我大齐连连退让,戎狄如今又纵西连鹤疆,再不反击只会让其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今日之患,皆是江南门阀历代把持朝政、内斗消耗所致!心头火起,越看徐鸿越是不顺眼,意有所指道:“户部没钱,不代表大齐没钱!”
“程相何意啊!” 徐鸿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剑拔弩张。
“臣妾来迟了!” 黄莺出谷,打破了御书房内的冷滞。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众人皆是停了话音回过头来。
来人眉目胜春,手里还提着食盒,巧笑倩兮:“皇上可等急了…”
瑜昭容话说了半句,忽然住了嘴,抬头看向御书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放下食盒屈膝见礼,面上笑意却未改:“臣妾不知皇上在此议政…”
“臣妾原本是打算与皇上共用晚膳的,既然诸位大人也在,那便一同尝尝。” 皇上没出声,瑜昭容也没离开的打算,反客为主,将食盒里的点心一样一样拿出来:“梁济,拿碗筷来。”
三言两语,消弭战火于无形。入御书房如无人之境,皇上身边的梁济也只有吩咐的份儿…恃宠生娇,不外如是。
她将点心分到玉碟里,又亲力亲为沏了几盏香茶。众人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连拱手谢过。
状似漫不经心地亲手替皇上搛了块元宝糕到碟子里,夺过皇上手里的折子,娇嗔道:“皇上别只烦心政务,也尝尝臣妾的手艺。”
再看她动作亲昵,众人如坐针毡,皆垂头佯作未闻。
祁钰看着盘子里的元宝,福至心灵,侧目对上她巧笑倩兮的眼睛,拍了拍手:“有劳爱妃。”
“皇上既忙着,那臣妾便告退了。” 明丹姝出了承明宫,见陈瞒神情怪异地在外面等着,也不解释,“走吧,去后门。”
这点心送得别有用心,却也实在是及时。
祁钰抬眼才注意到赵恒嘴唇皲裂,整个人都像是抽干了水份似的,疲惫不堪。
蓦地想起他似乎才随刘青到北境便策马又赶回,铺了台阶:“到了晚膳的时候,众卿边用边说吧。”
“臣等谢皇上。”
赵恒常年待在军中,也不知道御书房不能用膳的规矩。皇上既开口允了,端起茶来鲸吸牛饮,狼吞虎咽。
这一路上昼夜不歇,跑死了四匹马,只吃了些随身带着的干粮,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这位瑜昭容虽然有些娇纵,但确如及时雨般…解了他燃眉之急。
程立也被这一壶参菊茶浇得灭了火,轻哼一声,随意拿了块盘子里的点心塞嘴里…眼睛一亮,味道竟是意想不到的好,趁人不注意又塞嘴里一块。
众人吃饱喝足,神清气爽灭了火。
如今是战是和,利弊清晰,祁钰开口,一锤定音:“徐鸿、褚浒,拟出今岁户部的预算,明日早朝给朕。彭城,陈列军用花销,不必压抑削减,以战情为先。”
这是…要战?兵部尚书彭城觉得程相的气话甚至有几分道理,户部穷朝廷穷可大齐却不穷,只是要把握在旁人手里的银子挖出来,时机尚未成熟,亦非一日之功…
皇上今日若是欲散尽家财开战,实在不是良策,不如忍一时…焦头烂额还欲再说:“皇上…”
“刘立恒,奉朕旨意,传令郑穷调兵驰援骠骑将军。” 祁钰知道他想说什么,心里亦有自己的打算,鹤疆骑墙已久,今日发难不过是想趁人之危占便宜。
“梁济,到礼部侍郎府宣旨,方鹤鸣明日北上赴鹤疆,代朕之意,与之交涉。”
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陈兵震慑,以利诱之,不耽误磨刀呓桦。
“赵恒…留在京中歇几日,朕派旁人回北境复命。”
“臣等遵旨。”
众人散去,祁钰闭目靠在椅在上沉思,所想却非眼前一兵一卒,而是大齐沉疴不除…早晚会要命。
“父亲说过,治国如履薄冰,没有人天生便是君王…” 明丹姝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将承平票号的账本放在他桌前,“这是承平票号十年来的营收流水和各地据点,或许对皇上有用。”
祁钰展开账本,错愕发现承平票号的资产与户部黄氏合营的镇海银庄相差并不如他想象之多,甚至于交易频率上更胜一筹。
镇海银庄多经营于大城重镇各繁华州府、水陆枢钮;承平票号避其锋芒,星罗棋布,占据了大齐小城郡县,单个据点的资金流量远不及镇海,但积少成多,竟有合围之势。
“父亲当年创立承平票号,便是为了有朝一日皇上欲挥刀斩门阀时,能不受财政掣肘,政变不影响国计民生。” 明丹姝思虑再三,还是选择将这本账目交给他,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与祁钰并肩作战。
但却有所保留,并未提及程立青,这位承平票号真正的当家人。
“臣妾的想法与程相一致,皇上刚登基,决计不能退让割成失了民心。” 明丹姝目光灼灼,语气是与其娇美艳丽所不符的勇毅:“若战,承平票号可暗中驰援,解决马匹急用。”
“只是,暗箱操作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为长远计,皇上要想办法使承平票号取镇海而代之。”
祁钰看着她挥斥方遒面露欣赏,与寻常女子不同,她是壁立千仞之上的一棵孤松,亦柔亦刚,心智坚韧更甚男子。
忘了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宗礼法,不自觉开口询问她的意见:“爱卿觉得…黄白此人如何?”
“黄白?” 明丹姝想起程立青早前曾调查过这位原邑巨贾如今的掌舵人。
可明家满门抄斩的下场,使她对皇权有下意识保留回避…只含糊道:“臣妾对其知之甚少,但其出身既非门阀士族,想来或可一用?”
“黄白已于三日前入职户部,借口悉知政务,查了户部几年的账。”
祁钰看出了她的犹疑,却并未再出言逼问,抬手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与徐家联姻这位嫡次子,原是其外室所生,只是自幼在其夫人膝下充作嫡子教养,甚至连黄氏族谱都未入。”
“也就是说…黄东贞与原邑黄家…在法礼上并无关系?” 明丹姝一点即通,法礼上并不是黄家的人,也就是说…黄东贞是黄白随时可弃的一枚棋子。
“正是。” 祁钰勾了勾唇角,端方如玉的一国之君,难得露出狡猾黠傲的神色:“这件秘事,徐鸿未查到,却让朕抓住了马脚。倒像是…黄白有意透露。”
“皇上是觉得,徐白两家有嫌隙?”
“有嫌隙与否不得而知。只是这黄家对徐家的信任,并不如表面上那般牢固。” 祁钰把玩着她的手指,若有所思。
黄家与徐家联姻,是为打开官场仕途。此时又故意将黄东贞的身世泄露给他,谁说不是在向朝廷抛出橄榄枝呢…
“既能趋利而来,自然也能为利而散。” 明丹姝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忽然有些跃跃欲试,笑得宛若一只偷了腥的小狐狸。
“原本镇海钱庄的收益,是黄家与户部三七分成。若黄白发现…本该落到他口袋里的银子,被徐鸿顺手牵羊化为私用,自然是要另谋出路。”
“爱卿可愿借承平票号与朕一用?” 分明知道她不会拒绝,却还是要问上一句。
“臣妾有个条件。” 他既搭了梯子,自然要往上爬。
“说来听听…”
“臣妾想将二皇子接到景福宫养着。” 倒是直言不讳,脱口便是要养着嫡子。
“为何?”
“臣妾答应他的,若晋了位,便想法子将他接到身边。” 明丹姝手臂揽在他肩上,自然得很,收起方才说正事时认真不过一刻的神色。
慵懒妖娆,颇有几分妖妃祸水的款儿,抱怨着:“那小娃娃记仇得很,臣妾可不敢言而无信。”
“二皇子在皇后那,爱卿自己想法子。”
元月二十七,五更三点,天色尚早,鸡鸣时分侍卫刚拉开城门,便见一道红色倩影打马飞驰而过,长发飞舞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
“诶…诶!你停下!” 还未及拦住盘问入京文书,侍卫扯着嗓子大喊,小跑追了上去。
“我是康乐公主!” 那女子闻声勒马回过头来,在黎明的亮光中,明媚的面孔想旭日一样的红润。活泼的眼睛流露出调皮的神色摇了摇手中的令牌,眉欢眼笑策马扬鞭而去。
“康乐公主?” 侍卫有五六年不曾在京中听见这号名头,自顾自呢喃着往回走…脚步顿住,猛然回过头去寻早已不见了的人影儿。
回过神来,慌慌张张与同伴道:“康乐公主回京了!”
当年与明家小少爷将京城闹得鸡飞狗跳的混世魔王,康乐公主回京了!
百万人家夜雨鸣,市声唤出晓来晴。
打马到了主街,建安城一绝的潘楼下,每天从五更就开了早市。
天色熹明,各色小吃登场,夜里笙歌游走于花楼酒舍的醉鬼三三两两到街上干碗煎香茶解酒;起早赶路出来的小贩趁人流还未来翘着腿倚在路边吃饭;小吃摊架起热腾腾的柴火,咕嘟咕嘟烧起几国锅热羹…
荔枝圆眼汤、干木瓜汤、桂花汤…
酥琼叶、环饼、炙焦金花烧饼…
云英面、盐煎面、三鲜面…
康乐将马拴在街头,扔了块碎银子给蹲在街边囫囵着嚼烧饼吃的水果贩子,自给自足信手抓了把金橘,边走边吃。
“老板,来碗鸡丝面,再加个熟肉饼!” 浑不在意街边早点殿的椅子被往来食客磨得黝黑锃亮,随便找了个地方坐着。
手里把玩着筷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喊道:“熟肉饼来两个!等等…来四个!”
“咱家的肉饼个儿可大着呢!” 时辰太早,摊上没什么事,老板看她身量纤纤,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着玩笑:“姑娘一人吃得了那些?”
“我家人多!” 康乐也笑嘻嘻的,一点公主的架子也无。
手里拿着油渍麻花的熟肉饼,就着鸡丝面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与老板说笑着:“本姑娘可想死这口了!”
“听姑娘话是打外地来的?” 老板慈眉善目,看着这姑娘胃口好,觉得十分喜庆。
“不是,我是京城人士。” 康乐一张熟肉饼风卷残云似的吃完,抽出腰间的帕子浑不在意擦了擦手。
又用筷子呼噜噜将碗里的面吃干净,含糊着道:“家里俩哥哥争家产,我拉偏架,被我爹娘一气之下送去京郊庙里待了几年。”
“哟!那庙里可不是好待的,难怪…” 难怪这姑娘吃相和几年没见过荤腥似的,可怜的孩子…
“谢谢老板!” 康乐放了二两碎银子在桌上,将剩下的三张熟肉饼用油纸包好,放在身后的包袱里。
又问道:“我记着东街有家成记果脯来着,怎么没了?”
“户部和街道司涨了租金,挪到身后那条街去了。” 老板手上忙活着,也不忘回她的话。“姑娘慢走!”
康乐三绕四绕问了好几个人,可算找到了成记果脯。可铺面尚未开,百无聊赖,索性坐在门口的台阶儿上等着。
“微臣给公主请安。”
“你哪位?” 康乐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年轻公子,蓝袍是上好丝绸绣着竹叶纹的雪白滚边,头上簪的羊脂玉发簪,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在下徐知儒,京畿守备司校尉。” 自报家门。
康乐想起前日收到母后的家书,徐家与皇兄张嘴,替徐家嫡长子求娶她为妇,想来就是眼前这位了。漫不经心:“哦。”
“臣送公主回宫。”
“我又不是自己不认路。” 康乐心里有意让他知难而退,拿出包裹里的油饼吃了起来,举止越发不拘小节。
徐知儒哑然失笑,竟也撩袍不远不近坐在她身边,陪她等着。
“你还坐在这干什么?” 康乐秀眉挑的老高,原本的好心情被散了一半,轰苍蝇似的赶人走,又往边上坐了坐。
“公主吃公主的,臣也等着买果脯。” 徐知儒倒是个十足的好脾气,看她手指沾了油渍,不动声色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折好放在她身边。
约莫着一盏茶过去,成记果脯的老板才姗姗来迟,拱手满脸堆笑:“劳驾久等!久等!”
“老板!杨梅干、杏子干、糖乌梅、蜜陈皮,一样帮我装二两!” 康乐显然是熟客,不用看招牌,对几样招牌果脯张口就来:“对了…还有那个青津果也要!”
“公子呢?” 老板问道。
“呃…” 徐知儒二十年里从来也没在街头巷尾买过吃食,温和无奈笑到:“与这位姑娘一样的就是。”
又拿出一锭银子给老板,“连姑娘的一起结算就是。”
“这…” 老板为难,看出了又是哪家的公子在追姑娘,只是…“公子见谅,这早上刚开张,小店实在没碎银子找零…”
“你这不是存心为难人么!” 康乐十分嫌弃地撇了撇嘴,将银锭子扔回他怀里,自己付了碎银子,转身离开。
穿街而过往栓马的地方走,解开缰绳,瞄见徐知儒还在她身后跟着,眉欢眼笑回头问道:“你骑马了吗?”
“不曾。”
“那就好了!” 康乐翻身上马,“驾!” 疾驰甩开了身后的尾巴。
徐知儒怔了怔,眼看着佳人策马而去,也不追…拿了块蜜陈皮扔进嘴里,含笑自言自语:“味道不错。”
康乐在南宫门口下马,将缰绳塞给门口的侍卫。见二人呆愣愣的,又掏出令牌,故意吹胡子瞪眼似的:“是我!康乐公主!”
真是的…几年没回京,她康乐的大名都被人忘了去。
“属下见过公主!” 侍卫赶紧见礼,松手放人进去。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是皇上登基后新换上来的,哪里见过公主长什么模样。
康乐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问道:“瑜昭容住哪处?”
“回公主,在景福宫。”
康乐背着身上的包袱,手里抱着果脯,边走边吃。离老远看见一群人举着正红色的皇后仪仗,前呼后拥过来。
翻了个白眼,该怎么走还怎么走,半点也没有要停下见礼的意思。
“康乐妹妹。” 皇后先开口,叫住了她,和风细雨很是亲近。
“你哪位?” 揣着明白装糊涂,手上嘴里不停,斜眼睨着问道。
当着宫人们的面,半点颜面也不留,皇后娘娘的笑意僵在嘴角。皇上、太后都宠着的主儿,又不能真动宫规教训。
“回公主的话,这位是皇后娘娘。” 许嬷嬷适时开口。
“皇后?” 康乐佯作恍然大悟,错开两步到她近前儿,似笑非笑,开门见山问道:“就是你出的主意?要我嫁到你们徐家?”
寻常姑娘说起亲事时哪个不是含羞带臊的,这位公主破马张飞倒像是要与人打仗似的。
“本宫是想着咱们皇家与徐家亲上加亲,是为了公主着想。” 皇后纵然早知康乐跋扈顽劣,以为在皇寺几年能有所收敛,又特地带着仪仗想要压一压她的锐气,不想仍然嚣张至此。
“让他离我选点!万一本公主下手没轻没重,不小心让你徐家绝了后,喜事…就要变成丧事了。” 康乐凑近她耳边,谈笑风声,却作势扬了扬绑在手腕上的鞭子。
“主子…这…咱们还去寿康宫吗?” 许嬷嬷看着康乐公主从头到尾没见礼,大摇大摆离开。总觉得这乖戾的性情似曾相识…好像…和二皇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走。” 皇后轻笑一声,不过是个与皇上隔了母的公主。她今时今刻动不了明丹姝,还收拾不了个野丫头!
七拐八拐到了景福宫,康乐刚抬起手来欲叩门,便见丹草从里面将宫门拉开,二人皆是吓了一个激灵。
“啊啊!吓死我了!”
“吓死我了…” 丹草魂不附体抚着胸口,侧目端详着这个平民打扮的姑娘,“你是谁啊?”
好嘛!这是今儿早上第三个人问她是谁了,康乐腹诽。不答反问:“你家主子呢?”
也不等她回话,自己抬腿边走了进去。
她脚下生风,丹草在后面追着,却见人自己推门进了主殿,急忙小跑着跟上:“主子…”
“你退下吧。”
明丹姝刚梳妆整齐,听到动静走出内室,见到站在自己跟前儿的姑娘,惊喜道:“康乐!?”
康乐本来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待见到了日思夜想真人,憋了憋嘴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方才还盛气凌人、眉欢眼笑的,此时眼泪却大珠小珠落玉盘,抱着人哭起来:“呜呜…你真的没死啊!呜呜呜…呜…”
还是和过去一样的小孩儿脾气,明丹姝任她揽着,轻抚她的背,“这不是好好儿的!”
“皇兄果然没骗我!真好…你还活着真好!” 康乐不过也是皇兄登基后才知道明家姐弟还活着,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着。
纵是几年没见,彼此音容笑貌都变了许多,可到底是一起玩闹着长大的人,哪怕只凭着亲近劲儿一眼便能认出来。
“我还以为,你又是来找我麻烦的!” 明丹姝说笑打趣着,她不过比康乐大了小半年,儿时二人一见面便乌眼儿鸡似的,为着些吃食玩意儿争风吃醋。
“你还取笑我!” 康乐揉了揉眼睛,擦干了眼泪这才好好端详她,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十分亲昵撒着娇:“只有你才配得上我皇兄,比那个…清汤寡水的皇后好多了!”
“见过皇后了?”
“带着她浩浩荡荡的皇后仪仗想要给我个下马威呢!” 康乐手上不停,像小时候似的,一样一样把这一路上买的各色小玩意儿拿出来。嘴上也叽叽喳喳个不停:“从小我就不喜欢她,心眼儿多得和石榴籽儿似的,还想让我嫁到她徐家!白日做梦!”
想起听到坊间传出的,关于乐女拨云的流言蜚语,抱怨道:“皇兄也是的!为何一定要以乐女身份入宫,随便弄个官员之女的身份也好啊!何必屈居人下受这窝囊气。”
“皇上刚登基,当年亲近东宫的旧部在京中多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人多眼杂,凭空多出个闺女来难免惹人疑心,平添麻烦。” 明丹姝知解释道,却未多说。
宫里瑜昭容就是乐女拨云的事儿,皇上为来日明家清名原本有意瞒着民间百姓。想让明丹姝这个名字干干净净回到众人眼前。
可如今既然能传到刚回京的康乐耳朵里,相必是有心人散布出去,就要借此大做文章。
“走吧,与我同去寿康宫,想是姨母也要等急了。” 明丹姝看着她摆了一桌子的吃食玩意儿,忍俊不禁。
拉着人出去,神神秘秘道:“等下还有热闹儿瞧呢!”
作者有话说:
入v撒花,开启抽奖啦!祝小可爱们好运!每晚更新时间为0点~
◉ 26、好戏
康乐嫌众嫔妃都在, 吵得耳朵疼,便回了如意阁歇着,等晚些时候再到寿康宫。
明丹姝将人送回去, 出门前行一条侧巷便到了仪贵妃的瑶华宫。
“臣妾给仪贵妃娘娘请安。” 掐算着时辰, 果然见仪贵妃领着大皇子出来。
自打大皇子过完年进学以后,仪贵妃日日都亲自送到南书房。
“瑜妹妹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得空到我瑶华宫来。”
今日是嫔妃们年后初次到寿康宫请安,仪贵妃身后的宫女桃柳手上端着仪贵妃给太后精心准备的年礼。
“正要去寿康宫给太后娘娘请安,赶巧儿碰上了娘娘。” 明丹姝言笑晏晏,时过境迁, 苏韵巧的事全似不曾发生过。
“娘娘到底得宠,用这一寸千金的蚕缎做衣裳…” 她像是在闲话家常,眼中艳羡, 令人听着总是话里有话:“不像臣妾, 前几日自惠婉仪一块蚕丝布料, 喜欢得跟什么似的…”
“她能有什么好东西…” 仪贵妃的心思都在大皇子身上,恍若未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是啊…这物件儿和人一样, 贵精不贵多,” 明丹姝侧身满眼宠溺地揉了揉大皇子的额发,若有所思喃喃道:“也不知今年…还会不会有这样好的蚕丝。”
“你说什么?” 疑心易生暗鬼,仪贵妃想起前几日与惠婉仪所说亲蚕礼的事, 脚步顿住。
“娘娘好福气,父兄在前线得用,大皇子进学亦来日可期。”明丹姝不动声色,留意着仪贵妃面上陡然掠过的忧疑。
她用一卷供词, 换来的消息…只是, 惠婉仪想要鹬蚌相争, 这回怕是要将自己玩折了进去。
“凡事最怕…功败垂成,娘娘还是要处处小心才是。” 正逢走到岔路,蹲身福了福:“嫔妾先行一步,在寿康宫候着娘娘。”
仪贵妃心里琢磨着方才瑜昭容说的话…凡事最怕功败垂成…
“母妃,我到了。” 大皇子松开她的手,像模像样地拱手告辞。
“乖。” 她亲眼看着大皇子落座拿起书本,才放心转身离开。
从来娇纵宠溺孩子的人,如今一反常态,格外地严格认真。
“贵妃姐姐今儿怎么没带文杏出来?” 惠婉仪一早便等在这附近,见人过来莲步款款迎上来。
仪贵妃见她来此并不意外,与人并肩向寿康宫走去。心思莫测,难得和煦温柔的好脾气,问道:“着急了?”
青州给皇上的剿匪请功折子被打了回去,惠婉仪父亲的功劳自然也没了着落。
“圣心难测,臣妾心里也没个落定。” 惠婉仪扶着她的手臂,殷切道:“还是要再寻个机会在皇上跟前替臣妾父亲表功才是。”
三皇子夭折,她是得了晋位婉仪的好处不错,可这桩交易最重要的目的是让她冯家再进一步,家世才是在宫里长久的底气。
皇上刚在朝上训斥了郑穷,昨夜又下旨让他带着西北军去前线。边境兵连祸结,于郑家来说却是好事,说话间又得了皇上重用。
只是,郑穷离了青州府去边境,却是搁置了为她父亲请功的事儿。
“你父亲的事,没影儿了…” 仪贵妃开门见山,连敷衍也无。不假辞色道:“本来不过一句话的事,可皇上最恨官官相护,连我郑家这番也险些吃了瓜落。”
“娘娘言外之意…是要与臣妾,桥归桥、路归路了?” 惠婉仪错愕转瞬即逝,若有所思道:“三皇子的事皇上虽然封了卷,可臣妾…”
“你该知道,本宫最恨别人威胁。” 仪贵妃蹙眉,声音低低的却强势的很。
这一番话,又勾她想起了方才瑜昭容的提醒…莞尔一笑掩住杀机:“你弟弟冯励已经随西北军开拔到前线了,这番力了军功,你冯家来日也算有了指望。”
这话说到了惠婉仪的心坎上,喜出望外,似乎冯家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只是她尚未得到消息,又确认道:“娘娘此言当真?”
“我骗你做甚?” 仪贵妃拍了拍她的手,利用时间差打马虎眼,言之凿凿:“左不过这几日,你府的消息也会送入京中,到时…自见分晓。”
……
寿康宫里,花团锦簇,山茶、魏紫、茉莉、迎春、文竹、万年青,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臣妾昨日还同宫人抱怨,说这天儿总不见暖,花房送来的玩意儿也蔫蔫儿的。” 众人给太后见了礼,宁妃率先开口说笑着讨巧:“原来不是花房不上心,是这勃勃生气都落在了太后身上。”
“哀家瞧你这些日子清减了许多,可是嘉阳闹人?” 宁妃的话句句奉承到人的心坎里,太后也关切问道。
她面上红了红,难得一见羞怯:“是…臣妾又有了身孕,这几日害口得厉害…”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怪不得,这些日子总也不见宁妃出来,竟不声不响又有了好消息。
“当真?” 多子多孙是福气,太后是真高兴。
“太医来看过了,已两月有余。”
“好!” 太后想起宁妃父亲方鹤鸣已出京前往边境与鹤疆和谈,再看宁妃更是喜欢,赞道:“来日儿女双全,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要论讨太后欢心,没人比得上宁妃姐姐。” 顺昭容又开始剥起来桌上的松子儿,攒了满满一碟儿送到太后跟前儿。
眉欢眼笑做调皮状:“臣妾指尖儿都剥疼了,也抵不上宁妃姐姐这几句话让人舒坦。”
“你啊!和你姐姐的性子南辕北辙!” 太后作势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被她哄得乐乐陶陶,哪里看得出是缠绵病榻半月的人。
打趣道:“御史台宋家都是严肃端正的人,偏养出你这么根儿歪苗儿!”
“谁说不是呢,幸亏二皇子没让臣妾这个姨母养着,不然也带得离经叛道了去。” 顺昭容话接得利索,转头看向一旁的皇后,关切道:“臣妾听说二皇子这几日都不大精神,可找太医瞧了?”
“小孩子前些日子闹得狠了,养些时日便好了。” 皇后笑容可掬,侧身与太后道:“儿臣定还母后个健壮的孙儿。”
“皇后尽心。”太后颔首,却未接话将二皇子接回来。打量着她面色总有些苍白憔悴,嘱咐道:“你自个儿也要注意调养着身子,为皇上诞下嫡子。”
“儿臣知道了。” 低眉顺眼答应着,心里滋味也不好受。
宁妃有孕、顺昭容有二皇子这个亲外甥、仪贵妃养着大皇子、惠婉仪好歹生养过三皇子…高位嫔妃里除了从来对争宠不上心的德妃和才承宠的瑜昭容,只她这皇后膝下空空。
“说起理儿,哀家倒是想起来…用石灰害人的事,查得如何了?” 太后问话时身子向着皇后,显然是等着她的答复。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如何不想查,只是一团乱麻似的理不出个头绪来。
原本立后之日就风波频出,内宫人多嘴杂,已有怪力乱神之说流言四起。
三皇子的事有皇上为了皇家颜面按下了,总归是让她肩上的担子轻了些。
若只剩这一桩事还不能查个水落石出,众人眼里便是她这个皇后无能,待下月选秀新人入宫前再不能立威服众,以后才是真的举步维艰。
斟酌着开口,缓缓道:“皇上将此事交给瑜昭容审,已有了眉目…只是,兹事体大,儿臣正想晚些时候与母后回报呢。”
“既有了眉目,当着众人的面公示出来就是,以儆效尤,不必遮掩着!” 太后目光落在下首末端的明丹姝身上,心思微动,给她个开口的机会:“瑜昭容,你说。”
“皇上是在福阳宫发落了相关的奴才,臣妾位卑言轻,哪有权利审问宫人。” 明丹姝话说得明明白白,在风波来前将自己摘了出去,就差两手一摊直说不知道。
将球又踢回给皇后,从容不迫:“内侍省审出的供词已交给了皇后娘娘,臣妾也是一头雾水呢!”
“这是内侍省掌刑审出来的供词,母后过目。” 皇后连日再审犯了事的宫人,那起子人如同中了魔障一般,浑浑噩噩说不出个所以然。
扫了一眼下首无知无觉,事不关己的顺昭容。此时只能硬着头皮,将明丹姝早前交给她的供词拿出来。
“顺昭容?” 太后将供词传过去,问道:“你看看,有什么可说的?”
“臣妾?”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顺昭容整剥着松子儿看热闹,却平地起狂风,卷了身上一身浪。
接过供词,不怒反笑,坐得稳稳当当:“奇了…初三那晚臣妾可是在寿康宫陪着太后说话儿呢!”
“是,顺昭容那晚的确是在寿康宫。” 太后作壁上观,不偏不倚道。
“皇后娘娘既将事情扯到了太后跟前儿,还有什么证据不妨都拿出来。” 顺昭容寸土不让,扯着太后的大旗,看着皇后意有所指:“这些宫人是薏症了不成,好端端的,内侍省的人怎么就随便攀咬起本宫来?”
皇后身后的许嬷嬷呈上一样绿色的细颈瓷瓶,和一张药方子,“顺昭容可认识此物?”
“是我的,理儿烫伤,我这做姨母的自然心焦,便送了这药到瑜昭容那,还特意附上了用法。” 顺昭容倒是坦坦荡荡,半点犹豫也无,问道:“怎么?有问题?”
“琼芝,去请孙景来。” 太后吩咐道。
“母后,儿臣请孙太医看过,这方子治疗寻常烫伤自是良药,可若用来治疗石灰烫伤,非但不能解了热性,还是使伤口腐烂溃疡更重。” 顺昭容加害二皇子?皇后打心里亦觉得荒唐…只是证据摆在跟前,又不能不说,只好放缓了语气与太后禀报,意图安抚着顺昭容。
“荒唐!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我要害二皇子?” 顺昭容可不领受她的情,事关二皇子,脾气炮仗似的一点就燃,连珠炮似的直言道:“娘娘觉得,臣妾还是宋家,脑子被门夹了不成?
姐姐留下淌着宋家血脉的孩儿,又是皇上眼下唯一的嫡子,她宋家上下金疙瘩似的护着还来不及,遑论加害?
说了片刻,才找到重点,又转回来:“臣妾听说理儿受伤,特地问皇上首肯,赶早差人去太医院请赵太医亲手配的!好好儿的药,怎么就不对症了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后此番是真的一头雾水。顺昭容针锋相对,倒像是她故意布置陷害,真是冤枉极了。
只能抽丝剥茧,走一步看一步:“这药是瑜昭容给经手,再给儿臣的…不知…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这药的确是过了臣妾的手,可臣妾见药房是顺昭容亲手所书,便知要紧,一刻不敢耽误便送到了长乐宫。” 明丹姝回话。有意无意地,又提起了药方子。
“对!药方拿来!” 顺昭容总算是上了道,起身夺过许嬷嬷手里的药方子,“这做局的人也忒蠢了些,也不知学着字迹!这药方并不是臣妾写的那张!”
话落,起身到一旁桌案边上,飞快写了几个字一并交给太后对比,自证清白。
“这便怪了,臣妾收到这药方子时,便长这样。” 明丹姝莞尔,并不见紧张局促。
孙景按例每天早上也要到寿康宫请平安脉,说话间人便到了。
接过绿颈瓷瓶洗洗闻了闻,倒出些许仔细辨认,又另外拿起药方看过。十分谨慎笃定道:“回太后,这药与顺昭容从太医院拿走时并无二致,的的确确是对症治疗石灰的。只是方子,被人换过了。”
“这下算是明白了…” 顺昭容轻哼一声,眼睛刀子似的不遮不掩盯着皇后,“又是供词,又是换方不换药,是有人非要将这脏水泼到本宫身上!”
言尽于此,看眼前局面,明摆着始作俑者是既不想伤了二皇子,又欲将脏水泼到她身上…
她是二皇子的亲姨母,打断了骨头连着筋。腹诽皇后想心无旁骛地养着皇上眼下唯一的嫡子,便自导自演了这出戏来!愚不可及!
皇后心如明镜顺昭容此时是怎么个想法,看她望着自己的眼神要喷火似的,只觉有苦说不出…偏如此最合情合理。
心里明白,自己此时也是被人做了套绕进去,只是…如此大动干戈只是为了挑拨她与顺昭容关系,未免有点小题大做。
扫了明丹姝一眼,疑窦丛生…事事都过了她手,偏是片叶不沾身。
“顺昭容,你那日派何人到福阳宫送药?”
“宝绿,你那日将药交给了何人?” 顺昭容翻了个白眼,心里认定是皇后自导自演。
“主子关切二皇子伤情,命婢子去送药时天还未大亮…” 宝绿说的是实话,那日事发突然,主子急得火烧眉毛,天未亮便差她去福阳宫叩门。
“只是交给了自称是瑜昭容身边的宫人,实在不曾看清人脸。”
“黄卉,这药和方子是你拿给本宫的。” 明丹姝主动开口,坦坦荡荡将自己身边的人退了出来,未有徇私之意:“又是何人交给你的?”
“当时奴婢才到福阳宫当差不过两日,人尚未认全…” 黄卉回话有理有据:“只隐约觉得那人是福阳宫里见过的,并不眼生。”
听到这儿…牵扯进了福阳宫,惠婉仪忽然后心生凉,隐约有几分不祥的预感。
自我安慰着,石灰水的事是她所为,只是已用亲蚕礼仪贵妃的布置与瑜昭容交易过,供词也已经烧了个干净…
至于药方…非她所为,身正不怕影子斜,何惧之有。
侧目看向上首的仪贵妃,仍一言不发地镇静听着,缓慢舒了口气。
“呵呵…” 从来不参与后宫这些风波的德妃忽然掩唇笑出声,看着皇后打趣儿似的,调侃道:“皇后娘娘问话有意思极了,分明是在查石灰害人的案子,旁枝左引地,又跑题儿问起了药方子的事。”
不及皇后插嘴,接过顺昭容手里的药方,端详着片刻,若有所思道:“这字迹…倒像是惠婉仪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惠婉仪瞠目结舌,情急否认道:“德妃娘娘!这话可随意说不得!”
“你自个儿瞧瞧,像你的字儿不像?” 德妃将药方递过去,好整以暇看着。
初三那天,二皇子被惠婉仪推倒,散落下来的画轴里提的字她可是瞧得分明。
正因为那画上画的人是皇上,她才分外留心看了几眼,记住了她的字迹。
“这…” 惠婉仪结果药方,手足无措地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除了她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些字以外,的的确确是她的笔迹无误。
瞠目结舌:“我我不曾写过。”
“太后,微臣有一事容禀。” 一直躬身在角落的孙景忽然出声,上前目不斜视道:“初三那日早些时候,惠婉仪的确问过微臣几味药用,其中便包括这方子提及的大皇、川穹、红花、曼陀罗花粉…”
惠婉仪听到红花和曼陀罗花粉,冷汗登时便打湿后襟…那两味药,正是她亲手喂三皇子服下,引发心疾的…却不曾想因为一张小小药方被牵扯了出来。
便是再蠢,也回过味来,今日种种,无论始作俑者为何人,这箭锋,的的确确是对着她来的。
下意识回头看向仪贵妃,刚要张嘴…却想起她早间所言…弟弟冯励正在郑穷军中!
“红花和曼陀罗花粉…” 皇后意会,三皇子真正的死因,皇上早便告知于她,只是为了皇家颜面,一直秘而不宣…也未曾大肆清查。刚要开口发落便被打断…
“臣妾并不曾写过药方!” 惠婉仪避重就轻,打断皇后的话绝口不提三皇子的死因。
“好了!” 太后一锤定音,显然是不欲再将事情推下去。
“惠婉仪留下,旁人,都散了吧…”
事情到这,已得出了想要的结论,及时开口了事。甭管有多少冤情、多少漏洞,宫里的事儿,从来皆是目的大过真相。
德妃抬眸,与明丹姝遥遥相望,心领神会一笑置之。
她二人与皇上和太后,联手演了一出好戏
皇上要渐渐收回兵权,可此时边境正乱着,不能轻举妄动直接对着郑穷的西北军出手。江南门阀林立,佟伯庸带着二十万大军坐镇,一时半刻也动不得。
凉城背靠青州,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塞人进西北军,凉城刺史的位置正合适。
但郑穷狡诈,贸然换人定会生疑…
只有将仪贵妃也牵扯进来,让郑穷以为惠婉仪和冯氏一族出事,是替她女儿顶罪,才不会疑心皇上欲动西北。
由此,下一任凉刺史,才能在皇上的授意下,瞒过郑穷,顺顺当当打入西北军内部。
在皇后眼里,今日之事是由她亲手推动挖出惠婉仪,太后是为了维护皇家颜面才草草收场。不会联想到仪贵妃和西北军,更不会惊动徐鸿和他身后的江南门阀。
至于事情牵扯到顺昭容…不过是顺手给总想两头不得罪的宋家提个醒儿,朝上,该站队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涉及到的前面伏笔略多,小可爱们慢慢盘:
惠婉仪画轴:11章
三皇子夭折:13章
药方:14章、16章
三皇子夭折真相:15章、23章
御史宋家:23章、24章
惠婉仪与明丹姝交易:24章
◉ 27、康乐
寿康宫里, 康乐只穿了一件再简单利落不过的云霞色宫装,长发随意簪了支同色素钗。袖子上缠着襻膊,正手忙脚乱替太后梳头。
按下葫芦起了瓢, 发髻总是不能梳得平整光滑。
“好啦, ” 太后任她摆弄一刻钟有余,回手拍了拍她,满目慈爱笑道:“你有这份孝心就行了,让琼芝来吧。”
“依奴婢看,公主在皇寺清修这几年,照以往出落得愈发乖巧了。” 琼芝姑姑接过手, 替太后将经过方才一番折腾打成结了的秀发梳开,透过镜子端详着身后的姑娘。
“以后不知是谁家的郎君有这般福气,能得了公主的青眼。”
先皇膝下子嗣不多, 康乐公主又是唯一的女儿, 自小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护着, 任骇浪惊涛半点未沾身,才有了如今这样天真烂漫的性情。
康乐闻言面上竟红了红, 不知想起了什么,笑盈盈道:“那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
“你啊!不知羞!” 太后只当她还是个孩子,素性口无遮拦惯了的,正欲一笑而过。
余光瞥见她的神态, 怔了怔,挥手令旁的宫人都退下。正色问女儿道:“是有了心上人?”
她一张俏脸白里透红,艳若三春之桃,并未否认。而是反问:“徐家求亲, 皇兄可允了?”
“自然不能应允。” 抛开前朝的局势不谈, 皇上待这个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妹妹是极周到的, 金口玉言康乐的婚事由她自个儿寻个喜欢的人。
太后拉过女儿的手,放轻语气像是怕惊了她似的,问道:“是何人家的公子?”
“一定要是重臣显贵吗?” 康乐小心着,试探问道。
“非也,人品端方正直,有才学者即可。”
“启禀太后,皇后娘娘来了。” 还未等问个仔细,宫人便入内禀报。
康乐心里的顾虑落了定,面上忧虑阴霾一扫而空。正怕她再多问,曲膝行了个礼便要告退:“多谢母后!”
“琼芝,你去替哀家查查。” 这几年将康乐安置在皇寺,另辟后山一间小院给她住,身边侍候的人也常回宫来禀报近况。
日常无非是跟着师傅抄经、跑马习武,自然不可能有寻常男子近身。不声不响地,怎么突然如其来有了心上人…
“让皇后进来吧。”
“喏。”
“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后进来,侧身搭着矮凳的一角坐下。
“惠婉仪的事都了了?”
“人已葬在了妃园寝…儿臣约束宫妃不利,让母后操心了。”
太后雷霆手腕,皇后说起尤觉心惊。昨日惠婉仪就跪在她如今坐着的地方,一杯鸩酒了事,冯家受连累,罢官流放。
片刻无言,打量着太后神色,若无其事言笑:“儿臣方才进来时,正巧撞见康乐妹妹,徐…”
“皇后,” 太后打断她的话,手里盘着佛珠,缓缓道:“你不仅是徐家的姑娘,也是我大齐的皇后,亦是皇帝的臣子。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 听话听音,言外之意…便是她不同意康乐与徐家的婚事。
入宫之前,父亲再三告诫,待太后要敬而远之。
若非士族欲加强与皇室的姻亲以求稳固,她也不想触太后的眉头琢磨康乐的婚事。
“自开年,宫里大事小情不断,两日后的亲蚕礼不能再出岔子。”
亲蚕礼在皇寺举行,由皇后率领众嫔妃祭拜蚕神嫘祖、并采桑喂蚕,和由皇帝所主持的先农礼相对,以求来年农耕兴旺、风调雨顺。
“儿臣谨记。” 亲蚕礼再出岔子,便是当着百姓们的面,坐实了皇后于国运不利的流言。
为此,她还特地遣大哥提前到皇寺监督祭典布置,定要重立国母威严。
……
康乐日思夜想的事儿得了太后的首肯,春风得意马蹄疾。腰间配着宫禁令牌,策马扬鞭疾驰出京,一路上畅通,无人敢拦。
两刻余便到了皇寺山脚下,眼前人来人往,不仅有身着礼部服制的差役,还有京畿司的兵卒…似乎还有哪一府的家丁?
除了初一十五开坛时慈云大师讲经,平日里皇寺并不对外开放,从来都是京中最清净安宁的地方。
可眼前,来来往往的仆役兵卒伐木搭设祭坛,尘土飞扬,人声鼎沸…倒是坏了亲蚕礼原本该有的庄重肃然。
依照阴阳五行的原则,皇后代表地,属阴,主北方,故先蚕坛设于皇寺北面山脚下,其形制按天圆地方被设计成方形。祭典在二月初一午时,提前两日,蚕坛上已经支立起黄色幕帐,帐内供有先蚕神嫘祖的神位及牛、羊、猪、酒等各种祭品。
“小题大做…” 康乐嘀咕一声,不以为然。
她在皇寺待了五年,父皇在时,前些年皆由母后代先恭怀皇后来此拜蚕神,不过在寺中昭光佛殿前搭起一方祭台敬香,何时这般大动干戈过?
就连她都知道,北境正在打仗,阖宫上下节俭为用,皇后如此大兴土木…
“微臣见过殿下。”
熟悉的声音,回头见来人果然是徐知儒,皱眉:“你怎么像个瘟神似的?哪都有你…”
环顾四周,了然:“那些仆役都是徐家的人?”
“是。” 徐知儒只当作没听见她的前半句,温柔和煦,不遮不掩朗声道:“臣奉皇后之命,带着京畿司的侍卫,来监工搭设后日亲蚕礼用祭坛。”
康乐闻言瞥了他一眼,还是一身清朗的月白长袍,发束银管…长得人模狗样,可这徐家的人都脑子不好吗?
人来人往的…这话点明了徐家公器私用,真的不是在给皇后上眼药吗?
她心里记挂着更要紧的事,懒得理会徐知儒,打马便要自东侧小道上山,从后门入寺。
“殿下,东侧小路已被宫里运送祭品的马车占住了。” 不知何时,徐知儒手拉住了她马儿的缰绳。
“放开!” 康乐从他手中夺过缰绳,欲下马走石阶自正门入寺。
“公主且慢。” 徐知儒吹了声口哨,不多时,一匹通身油亮的乌黑骏马应声而来。
“走吧,臣知道另一条近路,带殿下上山。”
“近路?” 她在皇寺住了五六年,日日都要上山下山,还有她不知道的小路?
眼见人已打马窜了出去,也不得不跟上。撇嘴,心里却不得不赞,他骑术倒是利落的很,不像是只知钻营官场门道的迂腐呆子。
徐知儒所说的小路,其实是一条藏在林中供挑夫行走的羊肠小道,直通皇寺掩映在松林之中的西侧门。
说是门,只不过半人高矮,更像是被人砸出来的,稍大些的狗洞。
近倒是的确近…只是…“你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秘密!” 自上了山,徐知儒一改在人前的老成持重,整个人眼见着的轻松愉悦。
“谢了。” 康乐漫不经心拱了拱手,她的确是看徐家人有种天生的不顺眼,但今日一见,这徐知儒倒还有几分对她脾气。
“你怎么还跟着我?” 转眼,便觉得跟在后面的人碍事儿起来。
“我与慈云大师约了斋饭,自然要入寺。” 徐知儒轻车熟路将马儿拴在松林里,绕过她先弓着背一步一步挪进了那小门里。
慈云大师?康乐将信将疑,那老秃驴成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在寺中年久见到他的时候也屈指可数…
也学着他的样子钻进小门,边走边说:“喂!你怎么找到他的?”
“他是我师父啊!” 徐知儒也不瞒她,随口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收了徒…” 康乐听着总觉得事情有猫腻,刚要再问,便见他抬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指点着她向东看。
果然…眼前的姑娘脸色随着视线的游移,灿若云霞。她的心绪随着不远处那身着僧袍的青年起起伏伏,徐知儒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见她红着一张脸回过神,徐知儒立刻换了一副狡黠的神色:“你替我保密,我也不多管闲事。”
“一言为定?” 不知何时起,反客为主,康乐晕晕乎乎地倒被他牵着鼻子走。
“一言为定!” 自打上了山,徐知儒便换下了公主臣下那套称呼。
抬手爽快地与她击掌为盟,便自顾自向后面慈云大师的院落走去。
康乐也转身红着脸向心心念念的人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忽然回过头对徐知儒喊道:“喂!你怎么知道”
他却只背身摆了摆手,绕过院墙不见了身影。
院落幽深,古松苍天,少女清脆的声音自然也惊动了不愿吃提着木桶在井边打水的僧人。
眉清目秀,持手恭敬问安:“公主。”
“宁一!” 康乐霎那便将徐知儒的怪异行径抛诸脑后,欢快的像是只天真烂漫的喜鹊,三步并作两步朝那青年僧人跑去。
“我正要去找你!” 少女心事呼之欲出,一双盛着月华秋水似的眸子清清亮亮,娇艳欲滴。
“公主何事寻小僧?” 宁一将盛上来的水倒进另一担稍大的木桶里,循环往复。
“我问过母后,她说我可以嫁给你!” 人品端正,有才学,宁一样样都合适。
他从前说,她贵为公主,与僧人成婚于法理世俗所不容。
如今母后既已答应了,皇兄自也不会为难,天子金口玉言,自然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宁一停手,抬眸,又飞快错过,像是怕被她的眼里的情愫灼伤似的。挑起水桶转身离开:“出家人斩断情根,此身已许佛门,承蒙公主错爱。”
《坛经》中云: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作者有话说:
◉ 28、蚕神
二月初一, 卯时一刻,丹草入内室将人唤醒。
“主子,内侍省过来知会咱们巳时出发, 奴婢侍候您梳洗。”
亲蚕礼、巡游、秋狩, 是少有的几次后妃能出宫的机会。何况亲蚕礼是与民同庆的大礼,京畿百姓这会子都在皇寺伸长了脖子盼着呢。
各宫娘娘都提着一口气儿,安心要争艳露脸。
“今日你与山姜随行,留雁儿和黄卉在宫里。” 明丹姝尚且睡眼朦胧着。
黄卉原本是教坊司的掌使,被皇上送到她身边当差,却也不见怨怼。说话做事很有分寸, 是个得力之人,只是欲真正收为己用少不得再花些心思。
至于周琴…自打三皇子的事以后,太医院落在风口浪尖上。她能力有限, 又不愿事事经太后的手, 实在没法子在皇后和仪贵妃的眼皮子底下将她塞进太医院。
只好徐徐图之, 先将人送到内侍省做学徒,等过些时日, 通过医女任选考试的机会再入太医院。
“主子,奴婢说句僭越的话,那赵雁儿…显然是有不安分的心思。” 丹草思忖再三,还是将心里堵了多日的话说出来。
她进宫时日虽也不长, 但欲攀龙附凤的人见过只多不少。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赵雁儿平日里无所事事,专挑皇上来景福宫时露脸…
她虽不知主子与那赵雁儿有多少在宫外时的情分,但总觉得还是要提醒一二。
“想做什么, 放任她做就是, 你不必与她冲突。” 明丹姝心里有数, 拍了拍丹草的手。
山姜和丹草她命黄卉查过底细,都是进宫不久,过去只在内侍省做些杂活的。先留在身边用着,日久见人心。
“内侍省的掌事太监可送来了?”
“今儿初一,说是晚些时候会到。” 丹草回话。
内侍省的人员调动都是在每月月初,景福宫如今正得宠,少不得有人接近插进来眼线钉子。
“梁公公亲自挑的人,想来不会有错。” 梁济掌眼过的人,总比不知来路的要可信。
“这支太素了,换一支。” 明丹姝见她挑了支中规中矩的宝相花细头钗,按下,自己捡了支镶着红玉海棠纹的金簪。
“主子…黄姑姑特地嘱咐奴婢,今早替主子上妆素净端庄些。” 话虽如此,丹草还是听她的吩咐,改挽成高髻簪上了这支妆奁里最为艳丽打眼的红玉金簪。
蹙眉仔细回想着黄卉的话,难得一见笨嘴拙舌:“黄姑姑说主子模样本就艳丽,怕…怕是什么木什么林的…”
小时候家里穷,没供她读过几日书,懊恼地使劲摇了摇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明丹姝失笑。
宫里的九嫔之首瑜昭容就是百戏班的伶人拨云这事儿,皇后和徐家肯帮皇上瞒着就见了鬼了,此时怕是早已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
百姓并不在乎皇上宠谁,不过是喜欢瞧热闹。色令智昏、红颜祸水,都是梨园最卖座的唱段。
皇后打错了算盘,名声这东西…她早就不在意了。
余光瞥过宝蓝色的正三品宫装,媚态横生嗤笑一声:“去,换成杜鹃红那套。”
过去唱了多少出《烽火戏诸侯》,还怕扮不来个妖妃不成?
在南宫门上了轿辇,上了主街一直到二十里以外的皇寺,皆是前来围观看热闹的百姓,由禁军拦在道路两侧。
明丹姝故意掀开轿帘,云堆翠髻,靥笑春桃兮,竟让两侧翘首以待的百姓们看呆了去。
“那是哪位娘娘?怎比年画上的仙女儿还俊?” 围观的百姓交头接耳。
“是仪贵妃吧…听说仪贵妃娘娘宠冠后宫,肯定是个美人!” 住在皇城根儿底下,多多少少对皇宫内苑的事有几分耳闻。
“不见得!说不定是瑜昭容呢!” 有梨园常客插嘴,今日特地跑来这便是听说了百戏班的拨云进宫成了昭容娘娘。
“虽未见过拨云卸下扮相的模样,但也定是个绝色佳人!”
“细看还有些像呢!”
“咱们平头百姓里也出了娘娘!” 与有荣焉的模样倒像是自家闺女似的。
你一言我一语,有些个胆子大的,竟扯着嗓子此起彼伏喊起:“拨云娘娘!昭容娘娘!”
马车里,与明丹姝共乘的德妃听到动静,也将车帘掀开半扇看向外面。
回身与她道:“瑜妹妹倒是好人缘。” 说笑而已,并无取乐轻慢之意。
“为了求生罢了。” 明丹姝浅笑,不以过往而自怨自艾。
话音顿了顿,“前日之事,嫔妾多谢娘娘。”
“妹妹是在替自个儿与我道谢,还是替皇上在与本宫道谢?”
“若是兼有呢?” 德妃那日突然开口对惠婉仪发难,几乎是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坐实,的确令人出乎意料。
事后细想,无论是初三那日德妃领着二皇子到福阳宫,还是二皇子对她的突然亲近,另有德妃为了顿饭将二皇子留在她身边,一环扣着一环
“我程家避事,却不怕事。替皇上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担不起一声谢字。” 德妃给了她个软钉子,却未将话说绝:“若是为了妹妹自个儿…确也不必,权当是结了个善缘。”
“二皇子看着叛逆,其实很有亲疏远近。他对姐姐,已算是格外的听话了。”
祁理曾与她说,是无意听见了太后和皇上的交谈,才知道她的身份。明家这样要紧的事,皇上不可能不避旁人,她心里早便存了个疑影儿。
昨日到寿康宫,她特地留心二皇子的寝殿并不与太后一处…
那日在徐府门前,程立不过一瞥,便知她的身份。二皇子知道她是明家的人,出自德妃之口的可能性倒还大些。
这世上没有无缘由的喜恶,明丹姝在百戏班看过世态炎凉,所以二皇子对她的一见如故才更让人费解。
直到昨日德妃突然对惠婉仪发难,她才发现,其实德妃与二皇子的喜恶如出一辙。两人一直在配合着,一步步借她的手将事情牵扯到朝上,顺理成章除了惠婉仪。
追根究底,若是没有二皇子故意将三皇子碰伤,便不会有之后的种种…
“我打头一回见妹妹,便知妹妹是个聪明人。” 德妃未否认,却遮掩着不将话说透。
惠婉仪想要权位,仪贵妃想要来日的太子之位,她不过顺手推波助澜。
“姐姐是性情中人。” 眼下露面的几个人,人人皆有所求,唯德妃既不争圣宠,于权位子嗣亦无心,暗地里护着二皇子的缘故,便只能从人情上找了。
“二皇子生母的死,与惠婉仪有关?还是…与仪贵妃有关?”
只是奇怪,顺昭容,连带着宋家,对二皇子的态度若即若离。既关心,又想畏惧着什么似的。
“本宫只能告诫妹妹一句,慧极必伤。” 马车停了下来,空气也是郊外才有的清新湿润。
德妃起身,替她扶正了步摇,轻声道:“过去的事,不该妹妹管的,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皇寺的石阶两侧站着的皆是挎着装满了蚕叶的篮子的百姓,待诸人皆下了车,山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还未选秀,宫里的高位嫔妃总共只这几个人,缺了谁一目了然。
“仪贵妃今日竟未来吗?” 宁妃牵着嘉阳公主,与顺昭容一起从前一辆马车上下来。
“听说是大皇子染了风寒,不然这抛头露面的事儿哪能少的了她。” 顺昭容到明丹姝身边与她见了个平礼,后退半步让出位置来与德妃,“两位娘娘请吧!”
皇后需在两位高位妃嫔的陪同下到祭坛行礼。祭礼程序繁缛,除了一般祭祀必行的跪拜、上香、献祭品外,最有特点的是被称作“躬桑”的皇后采桑礼。
皇后手持金勾与金筐,至蚕坛内的桑林采桑。桑林旁彩旗招展,太监鸣金鼓,唱采桑歌。
另仅取桑叶三片,亲手放入祭坛上的竹筐编作的蚕室里喂蚕,表明国母已为天下织妇做出榜样。
“有劳妹妹,替我照看公主。” 两位昭容不必到祭坛行采桑礼,只跟在最后拜香即可,宁妃回身将嘉阳公主交给明丹姝。
借机轻言:“站在禁军刘副统领身后那位,便是徐家的大公子,徐知儒。”
“嫔妾会替娘娘照顾好公主的。” 明丹姝应下,顺着她的指引状似无意瞥过。
她在百戏班时,也不曾见过这位徐家大公子,今日一见倒颇感意外。与皇后长相少有相似,亦不同于出自权豪势要之家的公子,看起来只是个清流门户的儒将。
亲蚕礼开始,皇后带着德妃、宁妃,登二十四级台阶到祭台前。
事先早已打点徐知儒在此监工,采桑、跪拜、上香、献祭,都顺顺当当,按部就班。
“皇后娘娘,只需请三炷香,点燃奉入香炉中即可。” 亲蚕礼乃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农礼,慈云大师亲自出面,站在皇后娘娘身边随她奉香。
皇后持沉香点燃,安置胸前,香头平对着蚕神嫘祖圣像三拜,再举香齐眉,奉入香炉之中。
礼毕,一口气还未松完…
燃着的沉香香灰沾着火星落入香炉,香炉里的死灰顷刻之间复燃,火势拔地而起!拉扯着蚕室上覆盖的蚕叶,连带着其中的幼蚕,顷刻之间化为灰烬。
“蚕神娘娘发怒啦!”
一石惊起千层浪,百姓们呼啦啦跪下,呼声此起彼伏:“蚕神娘娘息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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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暗流
迷信者云:‘命中犯披麻, 杀人不用刀。’
大齐是中原之国,农业为国计民生,皇后亲蚕礼所登二十四级石阶, 寓意二十四节气。
春生夏长, 秋收冬藏。亲蚕礼是百姓对农织神明和皇权敬仰的双重崇拜,祈望一国之母通过亲蚕礼与蚕神嫘祖共同庇佑来年民康物阜。
偏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岔子,蚕室里九条雪白的幼蚕被烧成黑黢黢的一团,香灰祭坛满地狼藉。
百姓齐齐跪地,呜呼哀哉祈求蚕神息怒。
正月初一立后原是为了求龙凤呈祥的好意头,当夜大火烧红了半片天, 自然瞒不过宫外的百姓。
大火之后紧接着便是戎狄鹤疆来犯边境,流言四起时,便有人散布国母命犯天狼。
此时窸窸窣窣再被提起来, 三人成虎, 众口铄金。原本尚且对宫闱秘事存疑的百姓, 如今眼睁睁看着亲蚕礼变故关系到自身生计,不得不信皇后与国运相克的说法。
再抬头, 看向上首身着凤袍的雍容女子,眼神里的崇敬渐渐就变了味…
法不责众,京畿司担忧有暴民带头冲撞起来,急忙上前请尚在祭坛前惨白着一张脸手足无措的皇后回銮。
“阿弥陀佛!” 慈云大师持守于胸前, 悲悯轻喃一声。
知佛者,既知世间万物皆是化相。非天降诘难,一切唯人心造矣!
将视线从远去的车马移开,再见百姓惊惶。朗声道:“皇寺今日开香, 以安民心!”
康乐自前日出宫后, 一直带着婢女宿在皇寺后山的小院里, 倚在远处的树上目睹了一切。
随手摘了个树上的松塔,掷向不远处混在人堆里的蓝袍青年。
“怎么?” 徐知儒回过头来,像是早就知道她在那,视线直直打了过来。
“随我来。” 康乐足尖轻点跳下树。
徐知儒也不问,又向渐行渐远的皇后车驾远眺须臾,转身跟着她向树林深处走去。
京郊山上的气温原就较京中低些,高松遮天蔽日,长久见不到太阳的土地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积雪未融。
“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生怕别人听见似的,确认四周无人才压着嗓子开口。
“我做了什么?” 徐知儒笑吟吟的,目光澄明。
“我都看见了!” 她昨夜坐在禅房的屋顶上听宁一诵经,亲眼看见徐知儒进了放香炉的房中。
原本以为他是去检查,今日事发…她才反应过来,皇后防范着旁人动手脚,却没想到家贼难防。
徐知儒闻言更是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
先皇、太后、皇上一家子虎狼之徒,是怎么养出她这么个傻里傻气的囡囡的。难怪…太后将她扔到皇寺里六年。
“你笑什么!” 她好像很紧张…平日里嫌恶也好,气恼也罢,幼圆的眸子好像都是带着笑意的,难得一见如此板着脸。
“咳…” 徐知儒像模像样地收敛了笑意,踏着松枝靠近她几步,附耳故意恶狠狠道:“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不怕我杀人灭口吗?”
那香炉早就被人动过了手脚,他昨夜过去又加了些磷粉进去,将火烧得更旺些。
他知道康乐这三年里习惯在屋顶听宁一诵经,昨夜故意未避讳…却没想到她就这么直言不讳地问了出来。
“我…” 康乐一时语塞,瞪着眼睛色厉内荏:“你敢!”
“微臣不敢。” 徐知儒拱着手赔礼,逗弄猫儿似的,漫不经心。
“她是你妹妹啊…为什么要害她呢?” 她虽然从小就不喜欢徐方宜心眼儿多爱计较,却也实在没有到想让她身败名裂的地步。
“你为什么喜欢宁一呢?” 徐知儒不答反问,歪着脑袋垂眸打量着她。
“谁…谁说我喜欢宁一了…” 康乐话说得磕磕绊绊,欲盖弥彰。
“哦?” 徐知儒见她又被自己三言两语岔开话题,笑意盈睫,若有所思:“不喜欢的话…那我明日便与皇上请旨,你嫁给我吧?”
“你…你胡说什么!我嫁给和尚也不嫁你!” 口无遮拦,不知是为了宁一,还是缘故靠他太近…耳尖都被温热的语气醺上了桃红。
三年前在山上跑马时,马儿受惊将她摔了下来…半晕半醒时模模糊糊记得有人冒雨背着她下山。
再醒来时已到了皇寺门口,总算看清了背着她的人正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小师傅宁一。
康乐缓过神来,心说又被他牵着鼻子走,蹙眉道:“喂!你还没说皇后…”
“不要将今日之事宣之于口。” 徐知儒收敛玩闹时的笑意,郑重其事告诫道。
“不说就不说!你们徐家兄妹俩有什么猫腻关我什么事…” 康乐像是被他的严肃神情唬住,撇了撇嘴。
只要不威胁到皇兄,不消他说,宫里的事原本她也不愿多管。
“乖。” 什么君子四则,避嫌克制,徐知儒到底没忍住,软了语气抬手揉了揉她额顶。
“什么嘛…我又不是猫儿狗儿!” 她将他手拂开,耳尖倒是愈发热地燎人
“混账!” 皇后回宫抄起婢女托盘上的茶盏便对着门砸了出去,压抑着一路未发的怒气,一连多日里的委屈终于再也忍不住喷薄而出。
“都下去吧!” 许嬷嬷看宫人们一个个都和慌脚鸡似的不明就里,疾言厉色告诫道:“管好你们的嘴!”
“连东宫的皇位都是徐家给的!本宫凭什么要在这后宫受人欺辱!” 恼羞成怒,将摆在案上的龙凤玉如意砸了个粉碎。
原本想贤良淑德搏皇上看中厚爱,缓和士族门阀和皇室的关系,两全其美。
可她一退再退,屈己待人,换来的却是再三折辱,如今将人丢到了百姓的面前,明日是不是她就要主动退位让贤了!
“娘娘慎言!” 许嬷嬷看她发泄完了怒气红着眼眶坐在上首,才不轻不重地说了这么一句。
徐大人早就说过,姑娘要想坐稳后位,便该掐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情分幻想。
门阀士族要的,是能将内苑牢牢握在手中的将军,而不是为儿女情长所困的庸子。
今日,让皇后醒醒神…倒不见得是坏事。试探道:“奴婢这就去清查,是何人在背后做鬼。”
“不必查!” 皇后将脚下的龙凤玉碎踢开,吞声忍下怒火,嗔目切齿:“你以为,若无皇上的默许放纵,那起子贱人敢嚣张到拿亲蚕礼作筏子来害本宫?”
到底是双十年华的女儿家,便知嫁入皇室与寻常人家不能比,到底还是抱着新婚燕尔的幻想。
可新婚夜、亲蚕礼两场火,算是彻底烧没了她的念想。
“皇后娘娘,内侍省送了长乐宫的掌事太监来。” 殿外,宫人叩门禀报道。
“主子见见吧…”
“将人带进来。” 皇后转身稳如磐石坐在主位凤椅上,护甲刺破了手心仍面不改色。
杜方泉带着身后给长乐宫的掌事太监,:“给皇后娘娘请安,奴才将长乐宫的掌事太监给娘娘送来。”
皇后垂眸看着下首卑躬屈膝入内的人,嘲讽嗤笑一声:“你来了。”
杜方泉不明所以,这话不像是对他说的…却仍是堆着笑:“耽误了娘娘使唤,是内侍省的不是。”
……
宫内校场里,祁钰拿起强弓,掂了掂,信手从身后竹筒抽出一箭按到弦上,拉满…放出!
“皇上,内侍省已将景福宫和长乐宫的掌事太监亲自送了过去。” 梁济见皇上的箭簇正中人俑额间,适时寻换箭间隙上前回禀。
有躬身近了寸余,悄声道:“康乐殿下方才命人传话…”
“黄白可到了?” 祁钰眼波中一闪而过玩味笑意,行云流水,将宫禁内苑常用于演练的石簇换为锐不可当的铁簇。
“正在外候着。” 梁济回道。
原邑黄氏家主黄白,午时一刻便在校场外,足足候了一个时辰过有余。
“让人进来吧。”
黄白上回入宫还是十多年前,面见先皇,迫不得已应下了与户部合办镇海钱庄的差事。
商人与官政从来敬而远之,休戚相干却不该亲涉其中。
如履薄冰这些年,偏居一隅,舍利保平安。可今朝到底是又回到原点。
敛神:“微臣黄白给皇上请安。”
黄白垂头不敢张望,四周真静啊…只能听见利箭破空的声音,像是打在了他心上。
‘咚!’ 皇上手里的铁簇掉在了地上…
心间一凛,捡起箭簇双手呈上,笃定道:“草民黄白给皇上请安!”
“黄家主何故自称草民?” 皇上开口,黄白额间的汗登时便滚了下来。
七上八下听上首人道:“朕月前已钦封你为从四品户部右侍郎,入职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小儿不成器,徐大人提携才与皇上请官,实非草民之本意。” 商人重利轻别离,何况黄东贞原本便是被丢出探路的石子儿。
今日不表明态度,怕是要两头得罪。
黄白几乎转念便掂量出孰轻孰重,恳切道:“无功不受禄,不敢领受皇恩,草民请辞官退回原籍,为皇上铺开原邑商路,以资战事。”
作者有话说:
康乐白切黑?
呜呜呜,我是土狗,我就喜欢小公主认错了救命恩人的老套路!
明天也是23点更新,不见不散!
◉ 30、虚实
恩威并施一番, 祁钰见黄白十分上道,以弓骨敲了敲他肩头,示意人起来。
“草民谢皇上。” 黄白自然清楚皇上今日不会真的拿他如何, 只是尚不知新帝性情, 放低姿态以表诚心。
民间有诗传,原邑黄家——金阙开仙仗,银河泻玉杯。黄白躬耕起家,凭三江之利,广辟田宅,手握北齐陆路商贾半壁江山, 已是世事洞明成了精的人物。
他蛰伏数年后,在新帝登基时将次子舍给徐家,故意留下蛛丝马迹, 等着圣旨相召孤身一人上京。
甘冒如此风险, 自然不是为了徐鸿允诺的那点子蝇头小利。
祁钰持弓, 示意远处侍卫将箭靶再挪后十数步。凝神,眸光厉如流箭。
“你既是商人, 在商言商,朕这里有桩买卖要同你做。”
弓已拉满,却迟迟未松手。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草民所有, 皆皇上所赐,万不敢与皇上做生意。” 黄白仍是躬身,言辞却不似方谨小慎微。
知皇上尚且存疑,不卑不亢再亮底牌:“草民来京前, 已勒令黄家在边境诸城所有实业筹集粮草, 供给前线。此乃草民身为大齐子民, 应尽之义务。”
“黄卿可与明太傅相识?”
“草民素闻太傅忠耿,恨无缘一见。” 提及明章,黄白面带悲怆手握成拳,不露痕迹深吸一口气又松开。
“太傅生前留有一桩生意,亟需精通商贾之术者经营。”
依稀可闻利箭钉入靶心的声音,黄白微微抬起头,大着胆子放手一搏:“草民出身寒门,从来皆与皇上一心。草民欲承太傅遗志,皇上箭锋所指,黄家上下绝无二话!”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户部尚书府灯火通明,徐鸿刚刚送走了因今日亲蚕礼变故而心神不宁的官朋故吏,面色阴沉坐在主厅。
听见门房动静,厉喝:“逆子!随我到书房来!”
徐知儒下午在皇寺,随慈云大师为往来香客添灯,偷得浮生半日闲。
听得一声惊雷炸起,揉了揉耳朵,漫不经心跟在徐鸿身后向内苑书房去。
还未到书房,只路过上院,便见一妇人如胖鹌鹑挥舞着翅膀似的扑出来,唠唠叨叨语速飞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是如何当差的!为何不曾查出有人要加害我女儿!”
徐鸿发妻,出身江南季氏,为人泼辣跋扈。当年奉父母之命成婚,夫妻不过表面和睦。
“好了!” 徐鸿见她如此只觉头疼,冷言喝退。
“你与我逞什么英雄!当年你便争不过明章,如今我女儿还要受她明丹姝欺负不成!” 季氏见徐鸿恼火,非但不退怯,反而火上浇油似的咄咄逼人:“你若护不住女儿,我季…”
“放肆!” 徐鸿被戳到了痛处登时火冒三丈,却又发作不得,未等季氏将话说完便对着她身后的婢女怒喝,甩袖离开。
“母亲好好歇着。” 徐知儒笑里藏刀,奚落似的拱手告辞。
“你留在皇寺半日,可查明今日亲蚕礼的变故何由?” 徐鸿问道。
季氏泼辣,联姻是为门阀纽带稳固,并不得他心意。徐知儒生母是他早年间的通房,季氏悍妒,又在生二女儿时伤了身子再不能育嫡子,便将时年四岁的长子记在名下充作嫡出。
徐知儒自由聪慧,六岁开蒙便已能赋诗论经一气呵成;十五岁时悉通五射,能百步穿杨。
被他带在身边悉心培养,四书五经,兵法策论无一不精,视其作徐家日后的继承人。
“下午经过一番查探…炉鼎里被人放了磷粉,皇后娘娘所持沉香火星落下,即刻将其点燃。” 徐知儒下午在皇寺后院随康乐打水漂,与慈云大师添灯,还用了斋饭,最后骑马逛了夕市悠哉悠哉回府,真真儿是‘好一番查探’。
顿了顿,信口胡诌道:“有值夜的小和尚看见,昨夜在皇寺守卫的京畿司侍卫进过放置祭品的屋子,儿子查过,应该是郑家安插在京畿司的人。” 三言两语,将郑穷又拖下了水。
“郑家?” 徐鸿深信不疑,怪不得今日仪贵妃不曾露面。
“可要儿子处置了郑家安插在军中的奸细?” 徐知儒一本正经,心里盘算着借刀杀人,顺手除了佟伯庸安插在军中的暗桩。
“先留着吧,看他还能使出什么花样!” 徐鸿不以为然。
郑家不过是西北的土匪头子,也敢肖想来日储君之位,痴人说梦!
“老爷,黄家主差人送信来。” 外面门房叩门禀报。
“送进来。”
徐鸿展信阅过,轻哼一声:“胆小鬼!” 转手将信递给徐知儒。
【徐兄亲启:
黄家素来低调做事,虽于商贾之道得利,奈何根基薄弱,万万不敢涉足官场。承蒙徐兄举荐、圣上厚爱,进京数日,对官中往来万分惶惑,如履薄冰。
吾应承陛下,量黄氏商号之物力,驰援军资与北境。以此为借口,请辞回原邑,脱离京中风波。
吾亦会视媳合宜(徐鸿次女徐合宜)为亲女,不负徐兄与嫂夫人所托。黄家愿再让镇海银庄私利两成,还望徐兄念及姻亲之交,对黄家商号在京中一应往来,多加照拂。
珍重,黄白敬上】
徐鸿从信封中另抽出一张镇海银庄的股份转让契书,转让方名下黄白已盖好了私印,至于让与何人…是户部,还是徐家私库,尚且留白,不言自明。
如此一来,黄家在镇海银庄所占股份仅余一成。
“商不和官斗,黄氏多年来明哲保身立世,如此打算不足为奇。想是此番进京,也看出了户部不是他能浑水摸鱼的地方。何况,二妹已嫁给黄东贞为妇,徐家吃肉也短不了他黄家那一口。”
徐知儒看过,联想近日的消息…心中隐约觉得不会只如信中所言这样简单。知道徐鸿多疑,适时出言为黄白找补。
打蛇打三寸,拿捏着徐鸿的贪贿之心,笑语道:“黄白这是舍银子保太平,贺喜父亲将镇海银庄收归己有。”
徐鸿心中尚且存疑,只是觊觎镇海银庄已久…断没有让煮熟的鸭子飞了的道理,从桌下的暗格里抽出私印,犹豫片刻,落成!
自此,明面上户部与黄家三七分成的镇海银庄,收入户部尚书徐鸿一人囊中。
十日后,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承平票号掌柜忽然入京,大刀阔斧买下建安城南琴台街商铺十数间,并以高价挖走镇海银庄账房数名。
琴台街自成一派,与原商业重心东街分庭抗礼,此乃后话。
如此大量资金支出,民间流言愈传愈悬,甚至传说承平票号里有一只聚宝盆,能源源不断地为其输送金钱。
京中各路人马明察暗访此人来历,却只得其人名号云时,至于面目如何,何时何处处起家,籍贯背景,一无所知。
……
长乐宫,皇后由孙景诊脉,十分关切问道:“如何?”
“皇后娘娘身子健壮,只需按时服用微臣所开的坐胎药,定会心想事成。”
“皇后娘娘,瑜昭容求见。” 新来的长乐宫太监总管贾三一,声音粗砺沙哑,大半的脸都藏在帽檐下的阴影里。
孙景写好了药方,交给皇后身边的许嬷嬷,“微臣告退。”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明丹姝目不斜视错过孙景,经过贾三一时闻到他身上有极重的药味,脚步微顿了顿。
之前顺昭容给二皇子的用的烧伤药油,她带在身上由周琴仔细辨别过药材,是以对这药味很是熟悉。
到底不通医术,可能是她过于敏感,竟觉得贾三一身上的药味与治疗烧伤的药油极像。
“奴才给瑜昭容请安。” 贾三一察觉她的打量,跪地见礼。
“妹妹怎么来了?” 皇后挥手让贾三一退下,皮笑肉不笑道。
“亲蚕礼出了那样大的事,我担心姐姐。” 明丹姝浑然不觉她的疏冷。
“满后宫的人都在等着瞧本宫的笑话,难为妹妹有这份儿心。”
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明丹姝圣眷正隆,皇上上个月破天荒在后宫宿了十日,除去初一十五在长乐宫,分了一日给宁妃,其余七日都在景福宫。
明丹姝怕是巴不得她这个皇后坐不稳,好取而代之。
“姐姐说哪得话…徐家对吾有大恩,妹妹早便说过以姐姐马首是瞻。” 明丹姝递上一副皇上前日才赏的百年山参给许嬷嬷收着,挽着皇后的手臂耐心劝慰:“如今宁妃有孕,吾与姐姐,可不能再生分了。”
皇后眼风扫过,看出那山参是极为难得的品相,再听她的话…难为她舍得,原来是忌讳着宁妃有孕,也知道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
“妹妹坐吧。”
“吾今日来,是特地为姐姐排忧解难的…” 明丹姝身段放得极低。
“排忧解难?” 皇后半信半疑,想她时常伴驾或许探出了一二口风。
“众目睽睽之下烧了亲蚕礼,妹妹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
“近日北境战事吃紧,皇上犯愁国库没银子,瞧户部不顺眼。徐伯伯又在户部,这才迁怒了姐姐。” 明丹姝欲说还休,隐晦地点破徐家与皇上表面和平,实则各怀心思。
见皇后正色,将她的话听了进去,进而道:“这时候,以退为进,才能既让姐姐从风口浪尖上下来,又给徐伯伯在朝上一分喘息。”
“以退为进?”
“正是,姐姐不如这样…” 附耳轻言。
“笑话!本宫才掌宫权不过一月,此时脱手,岂不是让仪贵妃坐收渔利!”
“姐姐糊涂…笼络住皇上的心,将皇后之位坐稳,收回宫权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明丹姝知无不言,当真是一心为皇后着想。
并不避讳在一旁的许嬷嬷,好整以暇问道:“嬷嬷觉得呢?”
“瑜主子此法可行。” 困局能解,许嬷嬷豁然开朗,亦不曾料到明丹姝是真心为皇后谋划,对她的态度亦是恭敬了许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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