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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出兵

    二月初三, 满天是厚厚的灰黄色浊云,春寒料峭时,却而复返的北风回光返照似的, 肆虐于太和殿前的广阔的空地上, 它仿佛握着锐利的刀剑,能穿过严严实实的皮袄,将人心惟危刺破,一览无余。

    “朕上月谕中书下旨,户部再拨银粮到河阳赈灾…”

    年轻君主双手撑着御案,怒目四顾, 像是一匹被逼急了的野兽,声音沉雷一样滚动着:“粮呢!都给朕拨到哪去了!”

    “臣等罪该万死!” 文武百官纷纷脱帽跪地请罪,料想法不责众, 唯在这时方齐心协力。

    霎那间, 殿外狂风大作, 雨点打得窗户啪啪直响,雨水就像塌了天似的倾泄而下。

    殿内的宫人轻手轻脚, 将殿中烛台点燃,驱散阴翳。

    “户部、太府、司农,赈灾的银粮都拨到哪去了!” 祁钰怒不可遏,将河阳府八百里加急传回的蓝封奏折摔到下首, 正好砸在了徐鸿的帽子上。

    君主政令下达近一月,河阳仍是饿殍遍野,百姓望眼欲穿,却连朝廷拨粮的影都未见到。张昭急请驰援的折子送到了御前, 官仓颗粒不余, 河阳刘氏的家仓都要见了底。

    官场争斗, 皇权博弈,他有得是耐心陪着他们耗,却万万不能忍此不顾大局,自便私图之举!

    “回皇上,户部银钱调动,年年皆有常例,非万不得已时,不可透支。今春边境不安,戎狄鹤疆联兵陈于边境,臣遵皇上旨意调运粮草供给战事,自然不足于河阳。” 徐鸿不紧不慢将乌纱帽戴回头上,不知有恃无恐,还是早有准备。

    慢条斯理应对道:“寒冬已过,入春草木旺盛,饥荒可解矣。”

    “放你娘的狗屁!不把钱用在军事民生上,难道用在赔款上?” 程立平日里言笑晏晏,是一等一的好脾气,一旦遇上事关国土百姓时,炮仗似的一点就燃。

    在先帝当政头几年时,还有过当朝上演全武行的场面,指着鼻子与政见不合的同僚吵架更是家常便饭。

    “你说边境战事要钱?承平票号召集众商会集资走商路购战马,粮食由西北诸府调送供应,花得了你户部几个银子!河阳在东南,徐尚书到底是分不清东西南北,还是有意找借口搪塞!”

    时隔多年,朝上许多老臣再见程相如此,颇有种重振旗鼓再登场的意味。

    “徐鸿,督办不利,扣一月俸禄。” 祁钰看着下首神色各异的众人,时候未到,按住怒气从轻处置。“褚浒。”

    “臣在。”

    “你带着朕的御令到司农调粮,谁敢挡你,当场斩首!”

    “臣遵旨。” 户部侍郎褚浒出列,当仁不让越过徐鸿,双手接过梁济送下来的天子令牌。

    散朝后,骤雨已歇,众朝臣揣着满腹心事,正三三两两准备到后殿用廊餐。

    “这…” 兵部侍郎佟毓忽然停下脚步挡住众人,退后半步让出路来:“徐…徐大人…您看…”

    皇后素衣脱簪,躬身双手捧着一张亲手所写罪己状,入了定似的跪在廊下。

    众人议论纷纷,有皇后挡住前路,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交头接耳。

    “皇后娘娘怎么脱簪跪在这啊…”

    “这…成何体统啊这是…”

    唯徐鸿,见女儿如此,反倒作壁上观冷静站在一旁,只是神色却越发地阴沉。

    “皇上,臣妾上未能教养皇嗣和睦六宫,下不能亲桑安民,令皇室遭流言猜忌,实不足以为六宫之表率。” 皇后见众人到场,掷地有声:“请皇上另择贤德者掌协理六宫之权,臣妾愿自省于长乐宫,以弥补亲蚕礼之过。”

    明丹姝站在远处,撑伞看着这方动静…

    说到底,皇后近日来并未有什么实打实错处,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怪力乱神之说。

    这招以退为进,在文武百官面前自述其罪,及时遏制住了流言蜚语发酵;又将皇室颜面摆出来,日后谁也不能再拿此事做文章。

    若只从这一桩事上看,能屈能伸,舍了面子堵住百姓流言,是皇后的气度。

    可恰好碰上了徐鸿赈灾河阳消极怠工。有这事放在前头,在皇上眼里,徐家父女是外朝内庭瓜葛着,有恃无恐在这唱双簧…

    她心里算计着下一子落在何处低头饶有意趣儿地踩水,声音融进明檐下滴滴答答的水声里:“祁钰啊…从小就记仇得很呐!” 笑盈盈转身离开。

    还要谢谢太后前日与她说了河阳府的近况皇后与徐鸿这父女二人,面子里子都想要,就快贪多嚼不烂了!

    边境,河水萦带,群山纠纷。北齐二十万大军分别由郑穷和刘青率领,成条带状驻扎于北境凤凰关外。

    凤凰关之名,是为了巾帼英雄先孝颐皇太后所取,纪念随始祖黄帝带兵将戎狄逼退关外五十里的战功。

    前些日,鹤疆于西线按兵不动,与郑穷麾下的十万西北军隔江对峙,并不敢贸然进犯。

    东线戎狄淳维部落穷兵黩武,主将育邪几番率骑兵攻营,皆是被刘青手下的浮屠军将士们被挡了凤凰关外。

    戎狄自幼军长,全民皆兵,是擅骑兵征战与结盟的游牧民族。每逢战事,由各部落集结成军队,受王庭统一调度。

    大齐与其交战近百次,胜败均分。以史为鉴,戎狄一旦过关,便入大齐边城如无人之境,烧杀抢掠一番再于秋日退回草原大漠之中。欺齐于骑兵、地形上不利,穷寇难再追。

    阴风振凉野,黄沙卷焦旗,几具还没有完全被沙石掩埋的尸体和烧焦的木头发出阵阵让人恶心的臭味,吸引穷凶极恶的秃鹫在营帐上空盘旋着。

    “开饭了开饭了!” 明继臻打马归来,卸下马背上驮着的野鹿,带着身后几个兵士兴高采烈回营。

    这些日子淳维部落忽然消停下来,后阵补足的粮草尚在路上,浮屠军也得喘息之机,休养生息。

    军中艰苦,去岁年景不好,边境百姓粮食本就紧张,自然不能再授其资助。明继臻日日傍晚带着伙头军会骑马的兵士去不远处的山中狩猎,改善伙食。

    他在营帐边抽了截磨得锃亮的锋利铁杵,动作利落地将剥完了皮的野禽穿膛而过,架在一旁的柴火上面烤。

    信手接过碗烈酒倒在手背上的伤口上,浑不在意地擦了两下,将余下的半碗酒仰头一饮而尽。

    拉住门口戍营的军长,问道:“斥候可回营了?”

    “校尉!” 身形健壮面上挂着一道横疤的都尉吴旗从东张西望在营地里寻人,看到明继臻大步流星过来。

    明继臻在军中化名刘真,素以子侄之名跟在刘青身边为副将。京畿十六县剿匪立功后,皇上论功行赏,替其升衔为校尉。

    “吴都尉!” 明继臻撕下个鸡腿塞他手里,“热乎着呢!”

    “老朱回来了,走!” 朱庆三,浮屠军中负责探查前方敌情的斥候。

    吴旗接过鸡腿三口便囫囵着吞了个干净,拉着人向主营去。

    “将军!” 进了主帐,明继臻拱手与刘青和祝戎两位主将见了礼,也凑到行军图前听着朱庆三回禀。

    朱庆三一身青灰软甲,面貌瘦弱苍白,一眼看去只想是个连饭都吃不起的穷书生。可就是这位其貌不扬的斥候,扎营边境十数年,警醒如孤狼秃鹰,山川百里了然于胸。

    “淳维部落连吃了几个败仗,伤亡惨重,可营中面貌看着人马却不减反增。”

    他一双手铁钳似的粗壮黝黑,在地图上划过,声音干脆利落:“按说应该退回溪谷整兵,育邪却反而又将其营地忘前线挪了三里。”

    “你是怀疑,戎狄的其他部落陆续到营,开始增兵了?” 刘青半辈子都在与戎狄打交道,一点即通。

    “敌军线人此前有回报,阿提拉部落的老首领薨逝,新首领是育邪的女婿…会不会是阿提拉前来支援淳维?”

    戎狄部落随草畜牧而转移,各分散居溪谷,是以姻亲纽带极为重要。

    “不仅如此…接连几场战事,淳维部落损失骑兵近千,还敢在向前移营。末将怀疑,是鹤疆在暗中施援。”

    鹤疆国面积虽小,可草场茂盛、水线丰沛,善养战马。

    为了增强战力、保护种马,其马匹售出他国前皆会被阉割,戎狄、北齐精骑的战马多购置于鹤疆。

    “吴旗,你带兵去抓几个舌头回来。” 刘青当机立断。

    周边山势纵横,戎狄亦会派斥候油兵巡山,侦查军情。

    “将军!” 明继臻拦住吴旗,正色直言请命:“末将愿领兵”

    “校尉这月余里,打小战事场场身先士卒,很是英勇啊!” 祝戎看刘青犹豫,少年又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后生可畏!也该给年轻人个机会了!”

    “给你个机会!” 刘青将明继臻带在身边五年,早视其若子侄。上前整了整他的铠甲,虎父无犬子几欲脱口而出。

    “派你五百骑,别走远了!”

    “练兵千日,只等将军发令了!” 明继臻眉开眼笑,意气风发出账到营后调兵。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势若骄阳,笑如朗月入怀振臂高呼:“弟兄们!今日何人敢与我出奇兵!”

    作者有话说:

    ◉ 32、少年

    烟火尽头, 月光浅淡,明继臻带着众人骑行穿过山脚下的小路,密林外被勾勒出一片深深浅浅的黯影。

    马蹄缓行在夯土上的声音若有若无, 反衬得整座山林更幽深了几分。偶尔有风掠过草尖, 在林中割出细碎的声响,

    “少将军,咱这是去哪啊?” 此番潜行战明继臻的副将方狗子问道。

    他出身边境易县,听着炮火连天长大立志扫灭戎狄,家人说贱名能躲过阎王爷收人,就起了个狗子。

    别说, 还真有用,这小子十三岁参军,跟在刘青身边出生入死十二年, 从马前卒一路摸爬滚打至都尉, 面上连疤都未留下。

    “您可别走过界了…” 他将地图掏出来, 怎么瞧,也不像是往敌军的巡山线去啊。

    “带你们立功去!” 明继臻玩世不恭笑着, 一双眸子曜黑发亮像是藏了星斗进去。压低声音与方狗子道:“趁着这功夫他们还没营地还没扎稳,给他们一锅端了!”

    “一锅端?” 方狗子闻言抖了三抖,以为他年轻气盛是要与淳维部落面对面硬刚。急忙勒马停下:“咱就五百骑,你可别贪功冒进送死去!将军只让咱速攻他们边缘防线, 爪几个舌头回去。”

    “谁说要杀到他们大营了。” 年轻的将军意气风发,浑身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

    神神秘秘与他道:“你没见朱庆三带队回来的人鞋袜都还湿着,侦察队一日往返,方圆百里只有一处有水脉沼泽, 咱们去那。”

    在边境月旬, 明继臻利用闲时外出打猎的机会, 将方圆百余里都转了个遍,近道、暗路、山洞、水源他都了然于胸。

    方才晚上吃饭时他便注意到侦察队的人马身上都沾了大量的湿泥,这样乌黑粘泞的土质只在凤凰关外十里的山下湿地才有。

    朱庆三与将军们议事时,为了防范军中奸细,对敌方营地变动的消息都是保密着的,却没瞒过有心人的眼睛。

    “你没听方才朱庆三说,阿提拉部落今日陆续在与淳维部合流?”

    “听见了,那又如何?” 方狗子没读过几天书,上阵杀敌全凭一身蛮力和福大命大。

    只知道军令如山,看不明白兵法诡术里的门道儿。

    “榆木脑袋!” 明继臻决定这场仗打完了要带方狗子回京见见世面,耐心极好地与他道破天机:“咱们过去半月,打掉了淳维一半的兵力,朱庆三说淳维部现在的人马与战前一致,那肯定是阿提拉只一半兵马与他合流了,剩下的一半呢?”

    “这…要真按照少将军所言,阿提拉藏兵在凤凰关外,是想偷袭咱们!” 方狗子恍然大悟,打仗得知己知彼的道理他还是明白,挥手便要召身后的骑兵过来:“属下这就派人回营禀报!”

    “禀报什么啊!阿提拉部落经过前阵子的内战,兵马本就不多,咱们现在过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明继臻侧身拉住他的缰绳将马头转过来,看了眼天色渐暗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候。

    “兵贵神速!你回去搬救兵万一来来回回又是一日,他们都扎好营了咱们还能讨到什么便宜。”

    刘青治军从严,违背军令擅自行动回去可是要挨罚的。

    若没记错,少将军年前剿匪擅自调兵挨那二十军棍刚好没多久…方狗子犹豫…“这…”

    “你怂了?” 明继臻自然不会贸然拿着兄弟们的性命玩闹,只是时不我待,到了地方自会见机行事。

    “笑话!” 方狗子自认论起胆子,在边境浮屠军里他也是数一数二的,向来以此为荣。

    想见之前几次交手,这位少将军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索性咬牙舍命陪君子!

    “温温吞吞纠缠了半月,老子早就等不及了!也该让戎狄尝尝咱们的厉害!”

    明继臻带队沿山路疾行,绕过三个之前便踩好了敌军的哨点。戎狄精于骑术,悍勇却困于人少,每个哨点不过数十人,这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鹞鹌叫起时,五百骑兵已踏出山下小路,绕出凤凰关到了视野开阔的高坡草场,隐入夜色。

    “看见了吗?” 明继臻居高临下,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树林身后的点点星火。

    大约二三十点光亮,夜伴三更还人来人往,显然是营地还未扎好,想蒙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探到他北齐大营后方。

    “冲吗少将军!” 身后跟着的骑兵多是与明继臻成日在校场交手的年轻人。忍了戎狄苍蝇似的恼人打翻许久,听了明继臻的话摩拳擦掌,热血沸腾便要打马冲下去。

    “可带火头箭了?”

    “带了!不过不多,原本没打算正面冲突。”

    “够了!” 明继臻看着身后背着火头箭的骑兵不过百余,抬手指挥道:“你们这些人,待会儿藏在五里外,等咱们抓到了舌头往回赶时,用火头箭打掉追上来的尾巴,再烧了他们的粮草!”

    借着月光,隐约可见少年将军清隽的面庞收敛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运筹帷幄的勇毅果敢:“其余人等分成两队,分别从南北两侧随我一同杀下去!”

    “属下领命!”

    “见敌就杀!不可恋战!” 一声令下,五百精骑的如暗夜流星直奔敌营。

    正如明继臻所料,阿提拉部落隐踞在此的兵马千余人,只是经数日迁徙,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

    料想北齐主力都在与淳维部对峙,哪里预料到这伙天外来客。

    猛然听见敌军来袭,弓马未动,先吓破了七分胆。登时乱做一团,来不及提刀拉弓的,慌乱中竟捡起了斧子、鞭子、木棒迎敌…

    咆哮、呐喊、人沸马嘶,车轴挂着车轴,还未及卸下的马匹被绳索乱缠着,前去不能,后去不得。

    尘土飞扬惊散月光,撕杀呐喊声不绝于耳。明继臻手下的骑兵愈战愈勇,一泄近日心中闷气,利刃烈马,速战速决,半个时辰便将阿提拉部落还未建起的大营捣毁,粮草化作一炬…

    凤凰关主营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值夜将士燃起的柴火声噼里啪啦作响…四更的锣声刚响过,马匹奔骑的声音渐近。

    高处值哨的摇旗呐喊示意主营:“少将军回来了!”

    “快!” 值夜将士拉开营门,到主营回报。

    刘青、祝戎、朱庆三位主将彻夜未眠,正勾划算机着如何歼灭阿提拉部落藏在凤凰关外的援兵。

    听见外面将士们此起彼伏的呐喊庆功声,祝戎大笑着拍了拍刘青的肩膀,“看样子,孩子们是将舌头抓回来了!”

    “将军!” 明继臻大步流星,眉宇之间是藏不住的意气风发:“末将带人回来了!”

    少年像是一阵驱散愁云的风,仿佛这一笑,天下就太平了。

    刘青只以为他是初次自己带兵,耐不住年轻气盛,见他如此张扬刚要出言敲打。

    视线落在身后副将压着的几个人的衣着,怔住…难以置信,语塞问道:“这…”

    戎狄信奉天神,内部等级制度多体现在护身饰品上,眼前这几人颈见挂着牦牛角…

    “这是阿提拉部落首领的儿子!” 明继臻提过身后人的衣领,将捆得粽子似的俘虏推到前面。

    “这是阿提拉首领和单的人头!” 信手又扔到刘青脚下一个血葫芦似的脑袋。

    “这位!是戎狄王庭的相国!”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赶上戎狄单于派相国来前线宣旨,被他们误打误撞逮了个正着…

    刘青与朱庆三对视,见他摇了摇头,示意并未与明继臻提起过阿提拉营地的事。

    缓过神来压住心中的惊愕,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阿提拉的?”

    祝戎用脚踢了踢和单的人头,上上下下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哭笑不得:“你们这是…打到人家家里去了?”

    跟着少将军立了大功,方狗子由心眼里觉得这场仗打得痛快!将方才发生的前后种种说给众人,还不忘添油加醋赞道:“咱们兄弟们无人阵亡,伤兵一个不少带回营地!少将军用兵如神!还烧了他们的粮草!”

    “咳…” 刘青心里高兴,可听了方狗子的话也顾忌着军风军纪,喜上眉梢又得强行板着脸:“刘真擅自行动,罚十军棍!”

    顿了顿…终于忍不住笑意:“将人头悬在凤凰关上!开伙庆功!”

    明继臻被乐开了花的将士们前呼后拥出了主帐,方狗子絮絮叨叨俨然成了个说书先生,与大伙说起方才如何解气!少将军给戎狄打了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

    北齐骑兵弱势,虽然人多,可与戎狄强骑交起手来屡屡受挫,这下可算是给将士们振了军心!

    主帐内,祝戎朗声大笑:“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让这孩子去抓“舌头”,谁料人家真带回来了实打实的舌头!

    “俘虏了王庭的国相,说不准这下子能提前班师回朝了!”

    “确实是个好苗子!” 从来不苟言笑的朱庆三脸上也难得挂上了笑容,赞道:“心细胆大,有谋有勇。”

    刘青听着帐外明继臻挨军棍时装模作样的喊声,他如今是英雄,怕是行刑的士官也要防水…

    卷起桌面上的地图,失笑摇头,欣慰道:“这小子的胆气随了他父亲!”

    作者有话说:

    刘青:抓几个舌头回来。

    ◉ 33、玲珑

    明丹姝撑着伞独自走在红墙绿瓦里, 一身娟红色的衣裙隔着雨幕看,几乎要融进宫墙里,只能看见伞上嫩白的桐花, 被雨水冲刷得栩栩如生。

    她想起小时候, 大哥日日要去京郊的石鼓书院念书,她和阿臻每天傍晚三刻,准时在明府门口等着他回家。

    大哥回来时,总会带些街面上的吃食,春天的藕糖、夏天的梅子甜水,秋天有热气腾腾的桂花糕, 飘雪时会买回沾了雪花的糖红果儿…

    偶尔遇见雨天,母亲最是心疼大哥,便会特地带着她二人乘马车亲自到书院接人。

    明家满门抄斩那年…大哥也才十八岁, 比如今的阿臻更清秀俊俏, 府里的门槛都要被上门说亲的媒人踏平了寸余。

    嘀嗒…嘀嗒…瓦尖儿上滴下来的水打在了油伞上。

    她步子微微顿了顿, 侧过伞孩子似的抬头看,不妨水滴又打在了她的额间, 顺着鼻梁的弧度滑到眼下…

    “主子!”

    “主子出来时不叫旁人跟着,奴婢眼看乌云飘了过来,担心又有雨来,出来迎迎便见主子自个儿在这发呆…” 丹草叽叽喳喳黄鹂似的, 总要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顿住:“主子眼眶怎么红了?

    “不妨冷风吹了眼睛,迎风泪罢了。” 明丹姝侧手抹去面上的湿意,再抬头又是媚眼生欢:“走吧,随我去趟瑶华宫。”

    二月初三, 今日正是大皇子的七岁生辰。边境开战, 河阳饥荒, 皇后为表贤良,提前好些日子便禁止了后宫酒乐宴饮。

    瑶华宫外面瞧着冷冷清清的闭门谢客,院子里可一点没耽误喜气儿,仪贵妃正按照西北的风俗替大皇子在鬓角两侧点蓝,意味祈求天地神明护佑。

    “嫔妾给仪贵妃娘娘请安。”

    “来了,” 仪贵妃扫了她一眼,并不意外,手上且忙着随意一指:“先坐罢。”

    明丹姝从广袖里拿出一本页边已泛了黄的旧书,放到贵妃面前的书案上。

    笑盈盈温声软语道:“这是嫔妾给大皇子的生辰贺礼。” 余光见旁边还放了一块不知何人送来的新云州乌砚。

    阖宫都知道仪贵妃近日对大皇子的学业格外上心,甚至难得纡尊降贵去与德妃交际,希望程立能做大皇子的师傅

    “这是…” 仪贵妃看见封面上与皇上笔迹像了七分的…明章两个字,留神拿起翻阅:“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看神色,倒是当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世。

    “先太傅明章的策论手稿。” 明丹姝笑意不改,与提及陌生人并无两样。

    “伶人拨云在百戏班小有名气,自然有人一掷千金投其所好。”

    “你有心了。” 皇上对明太傅之敬重厚待,她在东宫十年来自然看得清楚。瑭儿资质平庸,在策论功课上学着明章的口吻,能搏皇上另眼相待也是好的。

    “留在嫔妾身边不过一打废纸罢了,给大皇子也算物尽其用。”

    “去书房做功课吧!” 仪贵妃替大皇子梳好额发,将手稿放在他手里,叮嘱道:“好生背诵,母妃晚些要查的。”

    “母妃…” 七岁头上,正是玩心重的时候,撇了撇嘴便要求情偷懒。

    “去吧!” 仪贵妃如今一改往日慈母作风,十分强硬。

    “大皇子乖巧用功,来日定会有个锦绣前程。” 明丹姝若有所思看着不情不愿退下的孩子,言笑晏晏顺口说了句奉承话。

    “说起锦绣前程…” 仪贵妃打量着眼前衬得六宫失色的美人儿,入宫不过月余,便不声不响让皇后吃了个闷亏。

    “妹妹三番五次出手相助,我倒不知拿什么酬谢…”

    且不论惠婉仪的事,单说亲蚕礼那日,瑭儿是真的病了,皇后又派了徐家大公子到祭典现场监工,她的人确实插不进手去。

    瑜昭容却主动上门来,欲替她动手成全好事。而后便有了亲蚕礼当日起火的事,皇后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着实令人费解,拉下皇后能对她个小小昭容有什么好处。思来想去无非一种可能,便是她身世卑微,欲靠大树好乘凉。

    再观方才,许是看瑭儿这个皇长子分量,才使她投诚与瑶华宫。

    只是这看不清的美人面,总让人觉得疑窦丛生,瑜昭容年纪轻轻,有圣宠在身何愁来日?为何这般殷勤地,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主动送把柄到她手里?

    “嫔妾只顾着喜欢大皇子,倒是忘了贺喜贵妃娘娘重新拿回了宫权。”

    欢声笑语,二人从前隔着苏韵巧一条人命的嫌隙,仿佛从来不存在。

    “惠婉仪的事儿,我是为了给自己出气,顺手帮娘娘罢了。”

    至于亲蚕礼…用康乐将徐知儒的军,恰是一物降一物。

    “宫里人情最贵,妹妹还是要些什么,我才踏实。” 此言倒是心里话,这样的人物手腕儿,来日讨要起人情来,她可还不起。

    七窍玲珑心,除不掉;皇上正宠在兴头上,动不得;皇后一时半刻倒不了,只能将这把刀握在手里,磨利了以待来日。

    “嫔妾出身卑微,所求不过能得娘娘庇护一二。” 明丹姝随口诌了个借口。

    “主子,梁公公来了。” 文杏入内禀报。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给瑜昭容请安。”

    梁济进来,身后跟着内侍省的一众宫人,眼角眉梢挂着喜气,对仪贵妃道:“奴才奉圣谕,替皇上给大皇子送生辰礼来。”

    仪贵妃眼风扫过梁济身后的东西,都是些笔墨纸砚、弓雕玉器之类的寻常玩意儿。

    份例不多不少,物件儿也和往年一样,显然内侍省的手笔,不是皇上亲自挑的。

    面上笑意不改,对梁济很是客气:“有劳梁公公,本宫晚些带瑭儿亲自到承明宫谢恩。”

    梁济心道这贵妃主子今岁怎么转了性子,在东宫十来年眼高于顶,何曾待他这般客气过。

    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余光瞄着瑜昭容,赔笑回话:“贵妃主子明日再到前头谢恩也不迟…”

    硬着头皮,又转身对事不关己的另一人道:“瑜主子,皇上这会子正在景福宫等着您呢!”

    话落,脚底抹了油似的告退。大皇子生辰,皇上非但不露面,还让他到这来请人…这不是在挑事儿么?

    “倒是我耽误妹妹了。” 果然,梁济刚走,仪贵妃脸便撂了下来。维持了一日的好风度,到底功亏一篑。

    大皇子生辰,皇上不过来看看便罢了,连赏赐也不曾亲自过问,竟还遣梁济到她宫里来要人。下午协理六宫的旨意送过来,这会儿又来这么一出,是存心煞她的威风呢!

    “如此,嫔妾告退了。”

    “温室里的花儿朵儿,偏向山巅上挤,小心一阵风便连根拔起。 ” 泥人还有三分脾性,风云突变,仪贵妃笑里藏刀。

    “嫔妾谨记娘娘教诲。” 明丹姝像是没看出她的愠怒,半点诚惶诚恐的感觉也无,仍是说笑着告辞。

    明丹姝神色如常踏出瑶华宫的门,果然见梁济在外面候着,挑眉问道:“皇上在景福宫?”

    祁钰勤政,这会子刚过午时,自然不会到后宫来。

    “皇上在承明宫等着瑜主子。”

    在仪贵妃跟前那番煽风点火的话都是皇上授意他说的,瑜主子是聪明人,点到为止。

    梁济满脸堆着笑,又道:“奴才给瑜主子贺喜,边境八百里加急入宫,少将军立了大功!”

    果然,前面的人步子轻快了许多。

    到了承明宫,正逢程立议事完出来,明丹姝侧步不苟言笑见了礼。

    程立闻声停住脚步,头两回过面都没瞧清人脸,这回才不遮不掩地打量着。

    “咳…程相,您这边请。” 梁济适时上前挡住他的视线,引人往远去。

    他笑眯眯拱了拱手,算是见了礼:“瑜昭容。”

    入了殿,明丹姝也未见礼,而是径直绕过御案到他身边替人研磨,一如往日。

    余光撇见他只在随意练字,才开口娇嗔道:“皇上今日可害臣妾将仪贵妃得罪狠了!”

    祁钰失笑,便料到了会有眼前这一幕。

    自打那晚从宫外回来,小狐狸在他面前利爪尖牙从不收敛,儿时的顽皮脾性非带未改,还添了些恃宠生娇的痴缠。

    “仪贵妃不似皇后,能任你拿捏小心玩火自焚。”

    “臣妾才刚搭上了仪贵妃的船,便被皇上这一梭子打翻了去。” 明丹姝放下手里的墨锭,揽着人的肩膀顺势窝在了他怀里。

    胆大包天靠在他心口,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皇上害臣妾前功尽弃,要如何补偿?”

    “你是与朕一条船上的人…”祁钰点了点她的鼻尖,握住她作乱的手,正色道:“将理儿送去你宫里养?”

    逞娇斗媚不置可否,双手探到腰间,抬头似有若无碰了碰他的唇角:“皇后想让臣妾担上妖妃祸水的名儿,皇上总要帮一把…”

    外间的梁济听到里面的动静,瞪大了眼睛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真疼…

    今岁是怎么了?宫里人人都忽然转了脾性?

    在御书房里白日宣淫,明日御史台的口水怕是要将里面那二位淹了!

    作者有话说:

    ◉ 34、君心

    朱唇一点桃花殷, 宿妆娇羞偏髻鬟。细看只似阳台女,醉著莫许归巫山。

    云雨散退,明丹姝只穿着水蓝色的齐胸儒裙寝衣, 钗斜鬓乱, 窝在正襟危坐在案前翻阅奏折的祁钰怀里。

    春水打桃花,秀面覆红云,指尖绕着青丝:“皇上许后宫干政?”

    “你与旁人不同。”

    祁钰手里拿着的,是各省入京赴春闱的举人名单。今岁五千人参与春闱,只江南一省便占近四成。

    江南书塾教院多掌于门阀士族之手,这些举子经乡试入京, 十有八九亦是经过了“筛选”。

    士族把持朝政久矣,真正有才学的人被压在门阀权钱交易、官官相护之下难以出头。

    久病沉疴要从根上治起,削权、改革, 势在必行。明丹姝身后站着的河阳刘氏、骠骑将军府、明继臻、以及明章在寒门庶族当中的声望, 皆是他对大齐朝局的期望。

    从某种意义上说, 他二人是荣辱与共,同仇敌忾。

    “何处不同?” 明丹姝纤纤玉手挡住他的奏折, 将人视线转回来,俨然是要将他的心思辩个分明:“如太宗皇帝待先徐氏贵妃,先帝待丽贵妃?”

    初春的夜,裸露在外的皮肤沾了冷气, 她又向人怀里缩了缩。

    “丹姝,” 祁钰替她将垂落的发丝挽至耳后,语调带着云雨过后的喑哑,正色道:“朕是皇帝, 可敬之, 畏之, 唯独不能爱之。”

    太宗皇帝宠徐贵妃,是为稳定门阀;先帝所谓钟情丽贵妃,是祸水东引,分担军政改革失败的压力。

    以史为鉴,帝王之爱加诸在一女子身上,于其人便是灭顶之灾。

    “皇帝亦是凡人,如何便断情绝爱了?” 明丹姝并不以为意,眉欢眼笑点了点他的心口,目光灼灼:“您这话是在提醒臣妾,还是在告诫自个儿?”

    于帝王而言,最难的不过信任二字。或许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亦或是对明家的怜愧,祁钰自己都没察觉,他对明丹姝有种天然的信任和袒护。

    如溪湾流入深谷,磐石长出嫩草,最不寻常的…是寻常。

    他一时语塞,抬手遮住她亮晶晶的眼睛,侧头吻了吻她珠圆玉润的耳垂:“朕将陈瞒留给你,万事小心。”

    科考在即,河阳刘氏无一人进入春闱名单,刘阎是存心不回朝参政。他是在先皇军政改革失败,郑国公府锒铛入狱后才主动退朝,解铃还须系铃人。

    另外,徐鸿显然是将公款挪作他用,河阳的饥荒情况不明,走这一趟,势在必行。好在河阳不远,快马加鞭五日即往返。

    只是要瞒着前朝后宫的许多双眼睛,不得不出此下策,要委屈了她…

    “委屈你了。”

    “外祖父年事已高,又经历明府变故,若有言语冲撞,请皇上不要与他计较。”

    先收朝政,再收兵权,才能将盘根错节士族门阀拔起。明丹姝知道他此时是求贤若渴,更甚久旱盼甘霖。

    外祖父退隐这十数年,眼看着门生、故友、亲人接连成了皇权士族博弈的牺牲品,难免心灰意冷。

    起身替他换上侍卫衣着,巧笑倩兮地说着顽皮话:“历来祸水妖妃唯美人当得,皇上是承认臣妾是美人了?”

    “甚美。”

    祁钰穿着侍卫服制掩人耳目,潜夜离宫由刘立恒伴驾亲赴河阳。

    梁济与陈瞒在承明宫外面守着,佯作一切如常,除了…

    次日,梁济站在太和殿前,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郑重其事宣道:“皇上有旨,今日休朝!各位大人于廊下用膳后,便散了罢!”

    “休朝?” 底下众人交头接耳,这非年非节的,也没听说宫里有什么异动,怎么就休朝了呢?

    “诶诶诶!梁公公留步!” 吏部尚书许易行拉住梁济,悄无声息往人手里塞了锭金子,探听道:“今日为何休朝啊?”

    要知道皇上登基这半年,不过上月春节前后按常例休沐,却仍是日日召臣议政,今日不对劲啊!

    “许大人。” 梁济不动声色将金子揣进衣袖里,反正皇上说了,这几日有人给他使银子问话,来者不拒!

    按照瑜昭容方才教他的说辞,意有所指:“唉!皇上的私事,咱家做奴才的也不好说什么!”

    “私事?” 果不其然,许易行一副听懂了门道儿的了然神色,拱拱手道:“多谢梁总管。”

    四周的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动静,闻言是如出一辙的惊诧。

    “难怪,听说昨日晌午皇上召瑜昭容御书房伴驾,到现在人还未出来。” 许易行见梁济离开,快步追上前方的徐鸿嚼起舌根。

    “这是御史台该操心的事。” 徐鸿斜眼瞥了一眼身边路过的御史大夫宋思源。

    谁料宋思源目不斜视,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步履生风走了过去,嘲讽道:“河阳民不聊生,徐大人先管好户部吧!”

    “斯文败坏!成何体统!” 御史中丞季绥府里养着十六房姨太太,比皇上后宫里的妃子还多,此时倒是义愤填膺,张口闭口不离斯文!

    没听出徐鸿故意奚落宋思源的意思,反倒当了真,寻思如今皇后是徐氏,讨好道:“下臣明日便上谏皇上严惩瑜昭容!”

    “你有脑子没有?” 徐鸿皱眉睨了季绥一眼,甩袖离开。

    季绥是他夫人的堂弟,季氏先祖在先朝当年好歹是一国宰辅,百余年过去,子孙后代脑子都被江南雨水淹了不成?

    御史台虽有上谏君王的职责所在,可事情不过分,哪个没事闲得揪着皇上的后宫不放?不是找骂是什么!

    何况皇上如今只休朝一日,谁又能说些什么?

    “这…怎么生气了还?” 徐、季、吴、佟四门向来是在朝上同气连枝,徐家掌控大齐财政命脉,佟家手握兵权,吴家在江南广纳门生子弟。

    季家是丰王的外祖,徐、佟两家临阵倒戈扶当今皇上登基后。丽贵妃被赐死,丰王圈禁,季家自此一落千丈,成了四门中最势弱的。

    “只季大人一张嘴,皇上倒不一定放在心上…”许易行蔫坏,故弄玄虚道。

    “一张嘴?” 季绥反应慢半拍,兀自嘀咕着半刻,才恍然大悟!

    那还不好办!多几张嘴就得了呗!

    于是当日,京中添油加醋的流言蜚语长了翅膀似的,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对皇上为了新进宫的瑜昭容罢朝的事儿议论纷纷。

    才子佳人本就是最卖座的话本子,加上皇室这层神秘面纱更是引人眼球,在有人着意推波助澜下…

    多少人信誓旦旦,这位昭容娘娘在百戏班时便如天下下凡一般!进宫月余便破格连升为嫔位之首,兰林宫大火也是因为皇帝的红鸾星动…对她的身世编出了百种花样儿,传得神乎其神…

    东街琴台街的画坊抓住了商机,及时做起了贩卖美人画像的生意,一时洛阳纸贵。

    红鸾星动的皇帝本人,快马加鞭跑了一日一夜到了河阳城门口,远远见一驾风尘仆仆的马车也堵在城门口给城外的逃荒的难民分发粥粮。

    “好像是程府的马车。” 刘立恒掌管京畿治安,对各府车马了如指掌。

    “走,上前看看。” 祁钰引马上前。

    河阳府的状况,比他所想更糟糕得多。帝王居庙堂之高,耳目虽广布天下,可地方官员常常为了政绩,只报喜不报忧。他便以为天子脚下所见富庶安逸,即是天下百姓所得。

    河阳与京城不过相距三百里,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景象与京中大不相同。那更远的州府呢?江南、东域、西北,大齐的百姓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慢慢来!别挤!都有!都有!” 身着青灰素袍的中年妇人,中等身量,脸色挂着舟车劳顿的疲惫,但是两眼却非常有神采,显示着零星的活力。

    “皇…五爷。” 刘立恒磕磕绊绊改了口,回报:“好像是程相夫人。”

    程立夫人袁氏,早年是京城天字一号楼的厨娘,心眼好,给当时尚且是寒门学子的程立做了一碗热汤面。

    程立金榜题名后,攒了六个月的俸禄拼拼凑凑置办齐了聘礼,如愿将袁姑娘娶回家做娘子。

    宰辅惧内的名声传遍京野,程立本人却甘之如饴。穷学生竹竿一样的身材,被擅厨的袁娘子喂得一家大小各个圆鼓似的。

    袁氏带了两车的馒头粥饭,站在车辕上给灾民们分发。登高看远,见到下方的皇上…了然一笑,动作利落翻身下车。见礼:“五爷。”

    “有劳程夫人。”

    程立这些年有意放权,看似于朝政党政退避三舍,可到底心中牵挂着百姓。

    “不算什么,许久未出京,见见外面的风物人情。”袁氏言笑晏晏,与皇上回话时也很是随和自在。绝口不提灾情,言语中亦无悲叹之意。

    “老头子去了刘阁老府邸,这会子怕是要吃闭门羹了。”

    早年在朝上,明章与程立一文一武,脾性一个温和圆滑一个纯直刚烈,互相看不顺眼。程立觉得明章奸滑深沉,明章觉得程立口无遮拦。

    刘阁老自然向着女婿明章,可没少给程立气受。

    祁钰将刘立恒留下与府尹同帮程夫人安置灾民,自己则打马向刘府奔去。

    临近细看…果然,堂堂一国宰辅此时正坐在刘府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握着半个馒头狼吞虎咽啃起。

    “程卿。”

    程立抬头如同见了救星,将馒头揣在兜里,碰了一鼻子灰抱怨道:“皇…五爷!那老东西简直是倔驴一头!”

    作者有话说:

    ◉ 35、河阳

    祁钰抬眼看着刘府的门庭, 坐北朝南,方方正正,与过去并无二致。不似京中官宅高墙深院, 清灰色的泥墙比他身量高不了多少, 抬手一撑便能上去。

    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皇…五…五爷…” 程立这辈子做过离经叛道的事儿多不胜数,却都不及眼前一幕来得让人惊讶。

    皇上纡尊降贵到臣下家里,无仪仗相迎便罢了,怎么还…做这起子翻墙过户的勾当。

    目瞪口呆看着皇上递过来的手,迟迟不敢握上去…

    虽然卸甲归田后饱食终日, 圆润了许多,可到底年轻时也有过弓马娴熟的底子,翻座矮墙也不在话下。

    祁钰轻快跳进院落, 看着一如旧日的古朴陈设, 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十七年前老师初次带他到河阳那日…

    那天是正月十五, 老师站在城楼上,与他看着下首人流如织, 星火耀耀。豪情万丈:“子意,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你的臣民山河!”

    子意…老师走后,五年里再无人唤过他的表字。时移世异, 今日河阳民不聊生,再不复当年盛世图景。

    在宫里,明章的形象逐渐缩微成他江山蓝图里的里程碑,想起的皆是过去耳提面命的治国安邦之策。

    许是近乡情怯, 自打进了河阳府, 他过去五年里刻意按耐住的孺慕之情, 对明家满门抄斩那日的痛悔失憾,便如决了堤的洪流一般涌上心头,不忍回首…

    扛着锄头,农夫打扮趿着鞋走过的中年男子看着墙头下的两位“不速之客”,失神发愣了许久,才急忙上前:“草民刘吉,给皇上请安!”

    此人正是刘阎得长子,皇上前些日新封的工部监事,刘吉。

    “哼!” 程立看着方才将自己拒之门外的人,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哼:“我说皇上会来你还不信,可有匡你?”

    “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

    祁钰看他只身着粗布衣衫,挽着的裤腿上都是尘土泥灰,便知方才来路上难民所说刘家为河阳府供菜放粮,所言非虚。

    并不计较他失迎,反而心下感愧,问道:“刘阁老可在府中?”

    “在…” 刘吉见他风尘仆仆,亦知其奔走辛苦。联想发到河阳府缺斤少两的救急粮食,心下叹息,若非朝局真到危如朝露的时候,何须劳动天子亲赴?

    犹豫片刻,轻叹一声,“皇上虽草民来吧!”

    祁钰随他绕过前院,印象中小桥流水别具匠心的精致后园,变成了眼前用茅草搭成的巨大暖房。

    “这是…”

    “饥荒自去岁初春便有势头,只是那时…先皇病危,户部的银粮总是难以到位…” 准确说是,丰王与东宫争储势同水火,京中朝局动荡不安,哪还有人顾得上百姓收成好坏。

    刘吉只言简意赅揭过不提,解释道:“父亲眼见春旱,官府粮仓难以为继,便潜心研究农务,请人从边境购置种子,教百姓们种植耐旱的红薯。”

    河阳府饥荒虽然持续一年不见转机,可饿死的百姓数量不过往次饥荒的半数,便是多亏有去岁一季红薯收成供百姓们勉强挨过冬日。

    “这满地牛粪是做什么的?” 程立听后心中震动,却不敢再火上浇油谈论灾情。

    要说这事也确实不怨皇上,先帝病得十分突然,丰王党羽对皇上亦是步步紧逼,腹背受敌囫囵着保住太子之位。

    先帝猝然驾崩,丰王带兵离京,东宫是临危受命登上皇位。何况这些年来内有党争外有戎狄,先帝执政后期昏招迭出,大齐朝政的底子虚耗透了。

    便是如今…兵权三分,皇上握在手里的还不到三成,推行政令还要看士族的脸色,能做到如今这地步已是不易。

    “这也是无奈之举,利用牛粪在暖房中发酵后产生的热量增加地温,勉强能种抗寒的白薯。为了防止倒春寒,便在席田上搭盖草棚以抵御霜冻。”

    刘吉带着二人绕过暖房地面上铺着的牛粪,继续边走边说。

    “河阳府官仓和我府的余粮到去岁冬至就见了底,天寒地冻的又没法子再行耕种,父亲只好将府中后园推倒,做起暖房栽种作物。”

    “河阳府二十六县,这区区数亩土地,哪里够啊!” 程立出身小农之家,在心中飞快算了笔账,如今白薯亩产不过百余斤,刘府后园说破天不过两三亩地,满打满算能产三百余斤。

    “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暖房深处是最近正在成收的白薯,地面被人来人往踩得很是泥泞,实在不好落脚。

    刘吉挡住二人:“里面气味不佳,皇上在此处略等等,草民去请父亲来。”

    “皇上,您…” 刘吉转头在看,皇上已经脱下了骑靴,如他一般挽起裤腿换上旁边沾着泥土的布鞋…

    刚要出言劝阻,便被一旁的程立拦住。

    祁钰一言不发推门进入暖房,刘家众人皆在地头劳作,半人高树枝编成的篮子里都是新泥未清的白薯。

    穿过成垅埋在地里的白薯,走到最里面躬着背锄地的白发老者面前,嚅嗫片刻竟无言以对…“刘阁老。”

    民不聊生,便是天子失职,刘家这是在替朝廷做事,令他无地自容。

    刘阎须发皆白,许是常在田间劳作的缘故,从前妙笔生花的书生手,今日遒劲皲裂如老树一般。

    闻声回过头来,额间还挂着汗珠,精神矍铄…看了他半晌,目光又扫到身后挤眉弄眼的程立…

    淡淡道:“当官救不了百姓,贵人回吧!”

    “父亲” 刘吉话到嘴边又被程立挡住。

    “去干活吧,几百张嘴等着吃呢。”

    祁钰不知此时该以何言相对,甚至无法辩解推咎说自己不知河阳灾情如此严峻…跟在刘阎的锄头后面,将翻出的白薯一个个捡回篮子里。

    一国之君受百姓奉养,却困于朝堂斗争以至民不聊生,是他无能,万万难辞其咎。

    “快起来!” 几人相对无言劳作在田间地头,忽然又一十分慈爱清亮的妇人嗓音传来,不由分说拽着祁钰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

    身材粗短健壮,神采奕奕的打量着,对刘阎笑骂道:“死老头子!这样俊俏的孩子你也舍得使唤!”

    刘阎闻声回过头来,扔下锄头到一旁牛饮解渴。

    “五爷,这位是家母。” 刘吉出声引荐道。

    家母?程立云里雾里,刘阎的原配贺氏二十余年前便撒手人寰,他也曾见过的…这又是哪位?

    “民妇孙氏,是河阳人。” 如此自称,这老妇人显然是刘阎的续弦夫人,只是观其长相…像是穷苦人家劳作出身。

    孙氏很是自来熟,拿过热毛巾亲力亲为替祁钰净手,热心道:“你这孩子心实,这老倔驴惯会使唤人的。”

    “母亲,这位是京中来的贵人。” 刘吉以为孙氏没眼色,并未看出皇上的身份,再出言提醒。

    “官府的粮食这些日子陆续到位,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初春又下了几场雪,田地喝饱了水,来年便不愁了。”

    孙氏笑着颔首,又捧了盏热茶放到他手里,温声软语问道:“丹姝在京中可好?”

    既然问到了丹姝,显然孙氏知道眼前人身份的。程立在一旁留心看着,暗笑:这刘家…又是藤条又是甜枣,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五爷,请随老朽来。” 刘阎转身带着祁钰出去,罕言寡语走到前院的书房里。

    阖门,毕恭毕敬行大礼:“老臣只皇上此番来意,迟迟不赴京亦非不识抬举…”

    “阁老快快请起。” 祁钰还未待人跪下,便将他扶起。

    “边境兵拏祸结,河阳民生凋敝,是朕有愧老师当年教诲。”

    “大齐苦于门阀横行苦矣,并非皇上之过。” 刘阎视线随着他掠过后面的牌位,痛惜之色一闪而过。“老臣年迈,实在不堪为用。”

    他待明章既为半子,亦是爱徒益友。白发人送黑发人一遭,彻底断了他对朝局的指望。

    “明家之难,是朕无能。” 祁钰经方才所见种种,实在如何也端不起君主颐指气使的姿态来。

    “皇上如此,老臣万不敢当。” 刘阎看到眼前的年轻人,恍然又想起先皇刚登基时摩拳擦掌,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结局又如何…郑国公府死于莫须有之罪,先皇改革屡屡挫败最后只能装聋作哑,为青史虚名妥协…

    人呐!要想在这世道好生活下去,最后都会变自己最痛恨的样子!

    闭目,缓缓道:“明章…是他痴,妄图以一人之力,实现百年未竟之功。”

    先皇与郑国公府、明章与东宫、旧例在前,焉知今日眼前人不会重蹈覆辙?

    事不过三,他不怕后人评说河阳刘氏是贪生怕死之徒。

    为了与门阀士族的斗争,死了太多人了,他不敢再为皇家虚无缥缈的雄心壮志,重复经历失去挚友儿女的锥心之痛。

    “皇上今日肯来此,他也算未看错人。” 刘阎转身从书柜的暗格里抽出一纸书信,交到他手中。

    离开前,回首看着孤立无援的年轻帝王,到底于心不忍…

    犹豫再三,只留下一声叹息:“丹姝那孩子重情,莫负她。”

    作者有话说:

    ◉ 36、眉目

    皇上带着程立走出刘府大门, 临走前给刘吉留下一方御赐令牌,地方官见之如天子亲临。

    刘吉此人本就不善言辞,只在工事学问上认真, 站在门口望着皇上打马离开, 也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拿着令牌回到后园暖房,欲言又止几番,也没说出个究竟来。“父亲…这是皇上留下的。”

    刘阎回头看了一眼,又不吭声闷头继续锄地。

    倒是夫人孙氏,当仁不让接过令牌怼到刘阎手里,“大不了就一颗脑袋的事儿, 这饥荒死了多少人,你怎么越老越活回去了!”

    “你懂什么!” 送走了皇上,刘阎显然心里也不好受。他虽远离朝堂, 可京中的风声是一点没落下。

    皇上如今处境艰难, 门阀不除, 官场任人唯亲,改革寸步难行, 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可是…今日情景,与当年先皇请郑国公府冲锋陷阵时,何其相似。

    摩拳擦掌的年轻帝王,奋不顾身的臣子, 最后换来的不过白骨露野,血流成河。

    郑国公、恭怀皇后、明章、他的小女儿、外孙…他活了七十年到今日,早已不惧死,却实在不忍再为亲人挚友收尸了。

    孙氏顺着刘阎的视线望过去, 看着一旁玩闹的小孙女。

    她走过去, 将小孙女抱在怀里, 随意坐在田埂上娓娓道来:“祖母儿时,长在河阳府北边的远山里,没有路,乡亲们的山货卖不出,孩子没书读,只能靠天靠命活着。”

    “那祖母是怎么到这里的呢?” 小孩子以为是在说故事,乖巧问道。

    “后来,翻山越岭来了个县官名叫赵为宣,他带着乡亲们凿山开路。” 孙氏替小孙女将散开的发辫重新一缕一缕编好,也不看刘阎神色,自顾自讲着:“路一寸一寸修了七年才有了点眉目,只可惜好人不长命,他在干活时摔下山崖丢了命。”

    “那后来呢?”

    “县令虽然不在了,可最难修的那段路却趟出来了,乡亲们一代跟着一代,竟真将这条坑坑洼洼的山路凿里出来。” 孙氏眉眼含笑,有着温柔而强韧的力量。

    “正因为有了那条路,祖母才能坐在这给你讲故事啊!”

    “你教孙儿们读书时,整日念叨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孙氏抬眼看着刘阎,暖房里一直没出声的刘家子孙们不知何时都聚了过来,静静听着她说话。

    “我不懂朝上的大道理…却知道艰难的事总要有人出头去做,正因为前人都倒下了,活着的人才更要将事情做完。不然岂不是前功尽弃?”

    刘阎环顾四周,他此生养育二子一女,皆是细心教养,曾几何时亦是寄予厚望。

    掌上明珠刘桑苓,随夫君明章满门抄斩,自死不曾言及悔意。

    “人皆有私,你怜惜子孙不欲上京…可又有问过他们甘愿否?”

    孙氏想起这月余来,宫中、北境每隔几日便有消息传来为那两个孩子报平安。缓缓道:“丹姝在宫里,继臻在军中,你真能撒下手不管不顾?”

    “父亲,” 刘吉与刘昌两兄弟拉着家眷跪在刘阎面前,掷地有声:“皇上亲自入府相请,此等心意,为人臣者纵九死亦不言悔。”

    他二人在十九年前毅然放弃仕途,随父亲远居河阳,如何不是对朝局失望透顶。

    新皇翘首以待贤臣,他刘氏如何不是盼圣主如枯苗望雨。

    这局棋,总要下过才知输赢。

    刘阎默默无言转身离开,佝偻着的腰背似负千斤重担。

    “父亲!”

    “皇上此时应是去了县衙,” 刘阎顿住脚步,抱起懵然无知站在一旁的小孙女,长舒一口气:“你二人换身衣服,去吧…”

    祁钰出了刘府带着程立直奔县衙,面上浮着一层无法抑制的怒火,像沉雷一样滚动着。

    他自登基来,一共三次下旨从京中和附近各州府调粮与河阳,算上前几日差黄白以承平票号之名赈灾,一共四次。

    可依方才刘吉所言,河阳府只在前几日收到了承平票号一次大批量粮食,其余几次不过杯水车薪,百姓们靠着官府粮仓和刘氏家仓苦苦支撑近一年。

    “程立,河阳府太守是何人?”

    “赵孟白,此人是先帝朝十六年的进士,自入仕便在河阳府当差,也是这几年才升迁为太守。”

    程立自打出了刘府,一颗心就悬着。粮食发不到百姓手里,不仅是朝廷政令不通的事,怕是还有各级官府一层一层扣下来的缘故…虽不知赵孟白此人如何,但河阳府的府衙定是脱不了干系。

    要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皇上此番出京只带了个刘立恒…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下了马,程立犹豫再三还是拉住皇上:“皇上,要不咱还是先回京,再颁旨与钦差大臣过来详查。”

    “若是朕亲临都查不得的事,再派何人来啊?徐鸿吗?” 祁钰心如明镜,徐鸿贪墨,不仅是为了他这一门一户。而是在用朝廷的钱,养着江南四大门阀和身后的蛀虫们!

    改朝换代有何惧?对他们来说,只要自身不倒,在扶起个傀儡政权是易如反掌的事。

    “何人来此放肆啊!” 有衙役懒洋洋出来开门,还没等二人张嘴,便说着熟套的官话应付事:“没粮!没粮!说了八百遍了!”

    “放肆!” 程立见这衙役肥头大耳,满身懒肉,哪里有半点忍饥挨饿的样子。

    拿出随身携带的中书玉令,正色道:“你们府尹呢!”

    “这什么玩意儿?” 衙役哪里认识京中官场上的东西,程立这中书丞相的令儿,在这可叫不响了!

    回头喊道:“李师爷!劳您过来瞅瞅!”

    “谁啊!连饭都吃不饱还有心来这打官司!” 里面来了个獐头鼠目,锦罗玉衣打扮的人,懒洋洋走到门前接过程立手里的令牌。

    眯缝着眼看了良久,大惊失色:“小的该死!不知丞相大人远道而来!”

    “赵孟白人呢?” 程立问道。

    观其人,果然如他所想,这河阳府衙也不干净。

    “赵孟白?” 师爷皱眉,像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此为何人似的…片刻,又磕磕巴巴回话道:“赵…赵…赵赵…赵大人不在。”

    对着身后的差役挤眉弄眼,“还不快去将赵孟…赵大人找回来!”

    祁钰看着眼前不过一个师爷都能锦衣玉食,这赵孟白其人,也可以想见了。

    “走吧!随他去看看。” 与其在这空等,倒不如亲自去探探底。

    “是。” 程立狠狠剜了一眼那师爷,纵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眼见河阳观复如此还是痛心疾首。

    大齐…建安城锦绣之下覆盖着的山河,满目狼藉啊!

    语气不善与那衙役道:“带路!”

    这衙役见师爷如此卑躬屈膝,便知这二位定是个大官,打着颤儿问道:“师爷…我去哪找啊?”

    “啧!” 师爷颐指气使,凑近衙役压着嗓子道:“还能在哪!洒金巷里面的难民院呗!”

    “二位随我来!”

    “丞相…” 师爷原本就是个投机取巧之徒,惯会阿谀奉承,自言自语念叨着关上府衙大门往回走。

    电光火石见忽然察觉出异样来…程立对那年轻人如此恭敬,难道…突然慌了手脚:“来人!快来人!”

    “怎么了!怎么了!” 后院跑出几个满脸横肉的酒囊饭袋来。

    “鸽子呢!鸽子呢!”

    师爷慌手慌脚写了一张字条塞进信筒里,绑在衙役着急忙慌抱过来的信鸽腿上,撒手放了出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快点飞!”

    京中,明丹姝窝在承明宫里百无聊赖,寻思着梁济与她说起这外面的动静。

    两天了…皇上史无前例连着罢朝两天,瑜超容自前日入承明宫便未再出来。

    外面炸开了锅,甚至御史中丞将事情捅到了太后那!

    “得想个法子才行…” 明丹姝喃喃自语。

    一日两日到还好应付,若三五日还不见皇上人影儿,难免让人疑心。

    “瑜主子,皇后娘娘来了。” 梁济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出…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知道了,你先拦一拦。”

    明丹姝侧手取下发簪,青丝半散。起身到镜前,捏了点子玫瑰胭脂擦到面颊耳尖,又用作势打了几个哈欠端得泪眼朦胧…

    搭眼一瞧,面若红霞,眸含秋水…恰似云雨初歇。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梁济深吸一口气,碎步上前迎了过去。

    “本宫来瞧瞧皇上。” 皇后佯作不知这几日风波,越过梁济径直走向主殿。

    “皇后娘娘且慢,” 梁济笑呵呵绕到人前半步拦住,公事公办:“皇上有旨,不许任何人打扰。”

    “皇上已罢朝两日,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事。” 皇后像是打定了主意非要进去不可,

    “前朝后宫物议沸腾,本宫总要亲自见了皇上圣躬康健才安心。”

    “皇上有旨…”

    “呵呵…” 梁济话未说完,里面传来女子甜腻的娇笑声…明丹姝披着皇上平日里常穿的乌裘大氅,只露一截雪白的脖颈,隐约可见其上点点桃花…

    “若不是皇后娘娘话说得这样正义凛然,妹妹倒要误会娘娘吃味了。”

    “瑜昭容…这是在前朝,你如此…成何体统!”

    “皇上让臣妾问娘娘有什么要紧事?”

    “臣妾担忧皇上圣体!” 皇后又上前一步,朗声对着内室请见,试探道。

    “娘娘是说…臣妾侍候得不好?”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真似春雨打了娇花,媚态横生。

    话落,退开半步让出路来,笑盈盈道:“皇后娘娘…要一起吗?”

    作者有话说:

    ◉ 37、寒蝉

    “就这么走了?” 长乐宫太监贾三一看着皇后脸色气得铁青, 铩羽而归,不甘心问道。

    “不然呢!她那样说,本宫再进去, 成什么了!” 皇后步履匆匆, 面上还带着羞臊。

    自觉如此落败有失身份,却无论如何迈不出踏进承明宫那一步。

    “贱人不要名声,本宫不能不要!”

    “…是。” 贾三一不着痕迹摇了摇头,微微侧过头去看向身后站在承明宫前不动如山的瑜昭容。

    皇后…还是太嫩了些。

    这…就走了?梁济与门口的陈瞒面面相觑,这么三言两语,就给皇后挡了去?

    老实人陈瞒虽然觉得她方才的话…有些不成体统, 但胜在有用啊!

    又瞥了一眼笑里藏刀的瑜主子,打了个寒颤。嘶…女人好可怕。

    明丹姝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勾了勾唇角回到内室。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处…她太了解徐方宜了, 空洞愚蠢却从来自视甚高, 奉其世家贵女的名声若神明。

    “梁济, 替皇上宣太医来。” 她一直想着要再找个什么由头再遮掩几日,方才经皇后这么一闹,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奴才这就去。” 梁济不多言不多问,皇上有旨,这几日承明宫一应大小事宜,都听瑜主子的吩咐。

    赵太医告老还乡, 如今皇上的脉案都有孙景孙太医负责,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娘娘…可有人选?”

    “人选?” 明丹姝若有所思看着梁济,这话…是无心一问,还是替皇上探查她在宫里的人手?漫不经心道:“你看着办就是。”

    不多时, 孙景带着药箱进入承明宫, 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缄口不言。

    皇上宣太医的消息,又飞到了徐府的案头上…

    “扭了腰?” 徐鸿听见徐知儒回报来的宫中消息,露出难以置信的荒唐神色,复问道:“皇上扭了腰?”

    “是,” 徐知儒说起这事也是面露尴尬,轻咳一声,说得煞有介事:“宫中递出的消息,皇上…咳…房事剧烈所致。”

    皇上素来勤勉克己,过去连入后宫的次数都是能少则少,怎么会突然如此荒唐?

    转念思及瑜昭容…的确是个难得的人物,否则他当初也不会忌惮至欲将其娶进徐府为己用…

    这事…既突兀但细想又合理,英雄难过美人关,古来皆有之。徐鸿将信将疑:“皇后可去过承明宫看过了?”

    “皇后娘娘去是去了,只是被挡在了门外…” 徐知儒将传话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消息,又添油加醋复述给徐鸿。

    “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皇上不欲张扬似也情有可原。”

    “继续让人盯着!”

    “儿子知道。” 徐知儒应声欲退下。

    “等等!河阳可有异动?” 徐鸿很是谨慎,皇上盯着河阳饥荒不放,已几番在朝上与他敲打。

    原本以为丰王不好相与,东宫温吞,不过是仗着明章和骠骑将军府的实力容易拿捏,登基后却逐渐露出扮猪吃虎的真面目来。

    他如今倒有些后悔当年与太后交易…

    “暂无消息。”

    徐知儒低眉敛目走出书房,绕过侧墙想起徐鸿方才的问话忽然转身快步去了信房。

    迎面正碰上收信小厮拿着河阳府的飞鸽传信,挡住人的去路,不苟言笑道:“我替父亲来取信,交给我吧。”

    “这…” 小厮犹豫。

    非他不信少爷,只是老爷前几日下朝后特地交代过,河阳府来的一应信件由他亲自送到书房,不得经旁人之手。

    抬眼再瞧少爷神色…将尚卷在竹筒中的信条递了上去。

    老爷素来对少爷最是器重,何必为了捕风捉影的事得罪了徐府来日的主子。

    “有劳少爷。”

    徐知儒将不过拇指长短的小竹筒手下,转身离开又照原路向书房走去。

    寻隙四周无人,闪身躲进密密麻麻的柳条掩映着,少有人迹的小路,借假山掩映拆开信筒,果然…里面写着:皇上和程立来了河阳。

    思忖片刻,慢条斯理沿着字条边缘整整齐齐撕下一截儿,扔进水洼里碾碎化了字迹,只留下“程立来了河阳”几个字。

    刚欲抬腿回书房…忽然听见身后似乎有断断续续压抑着的…女子细喘声。

    世家大族的公子们在成年后都有通房使女教导风月,徐知儒向来洁身自好,受慈云大师教导君子四则四诫,不是游走于欢场里的人物。

    一时不及反应,又压低脚步靠近了些许。

    两片假山之间有一道半人高低的缝隙,徐知儒弯腰看进去…山石中空,里面原来竟有洞天。

    中年男子身着褐色锦衣,随动作起伏露出半张脸…正是徐府的管家——徐勤。

    压着粗气,调情:“今日夫人为何如此急色?”

    “那老东西这些日子辍朝在家,想死我了!” 夫人?至于这女子,正是徐鸿发妻,皇后生母——季氏。

    季氏养在娘家时贵为嫡女,千娇万宠,刁蛮跋扈。十五岁嫁给徐鸿后互不合意,夫妻感情淡薄。她做出此等荒唐事虽意料之外,亦情理之中…

    好一对野鸳鸯!徐知儒的眼睛安静地弯起,转身走出小路,屈身擦去鞋边沾着的污泥。

    回手很是“贴心”地将栽在盆里,足有半人高发财树挪过来堵住小路。

    偏着头,似乎在笑,喃喃自语走回书房:“有趣。”

    这厢,祁钰带着程立随衙役七拐八绕前去河阳太守赵孟白所在的洒进巷。

    一路上所见百姓,个个面黄肌瘦、鹄形鸟面,街头巷尾商铺凋敝,唯一开着门的是一家名为百草堂的药铺。

    “二位大人,到了。” 衙役见风使舵陪着笑脸。

    “哪个是赵孟白?” 程立早年在军中,后任中书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参政,对地方官员并不熟悉,一时也想不起赵孟白是什么模样。

    “赵…赵大人…” 那衙役挠头,环顾四周人来人往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荒唐!” 程立显然也看出了他竟不知赵孟白其人样貌!是赵孟白玩忽职守不曾上衙,还是太守之位与人鸠占鹊巢,便不得而知了。

    “五爷!” 见皇上已冷着脸色先一步向难民院进去,也顾不得眼前的芝麻绿豆,赶紧跟了上去。

    齐,素以大国自居,户部年年缴上的税收账册、兵部的征兵人数、礼部操持国宴之歌舞升平…处处彰显着盛世的国富民强。

    可实际呢?

    祁钰看到躺在破屋烂床间的幼童,寸步难行…

    他们泪痕满面的在饥寒交迫之中濒于绝望的脸色,无声胜有声地质问着,为何如此国之不国!

    他们本该天真清澈的眼睛,因为饥饿泛黄,眼眶深凹像是盛着脓水的窟窿。

    读书识字的声音,已退化为只管要求食物的哀啼。

    刘家再三推拒入朝,作为君主,他心中是有怨的。可此时…却只觉羞愧难当。

    官不似官,民无民生,如此世道,忠臣如何不心寒?

    “赵孟白!” 他朗声喊道,力道万钧似沉雷滚滚。

    蹲在床前正给孩童喂水的男子吓然回过头来,端着碗的手指因常年做粗活,指甲外翻。

    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衫,衣领黝黑露出几块打成缕的碎棉花,春寒料峭时还穿着磨破露着大脚趾的布鞋。

    微有些木讷,言语可见是好生受过学问的:“在下赵孟白,公子何事?”

    “随吾来。”

    “这…” 赵孟白见来者衣着气度不凡,却摸不着头脑犹豫并未跟上。

    程立见状,拿出中书令牌拍到他手里,又附耳说了几句。

    赵孟白眼神忽如旭日破云霭,连连说了几声好,连手里的旧碗都未及放下小跑着跟上。

    祁钰找了见角落里空着的厢房推开门扉上的厚灰进去,回头吩咐程立:“在外面守着。”

    “微臣赵孟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孟白见到祁钰俨然如同得遇救星,当真是做到了五体投地。

    “赵卿平身。” 祁钰亲自将人扶起,“此中民情,为何不上报朝廷!”

    “皇上!” 赵孟白涕泗横流,其中委屈痛心断非三言两语可概括:“这河阳城的灾情,若非皇上亲临所见,微臣拼命也难将奏报送入京中!”

    他这半年来,几乎每三日便休书一封送入京中,却皆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你身为一方太守,为何不在府衙主事?” 赵孟白言尽于此,他又有何故不明。

    就连他一国君主的圣旨,都能被士族下臣视若无物。徐鸿胆敢在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搪塞差事,事关河阳真实灾情的奏折自然也被筛了出去!

    “微臣虽未河阳府一州之长,却是呼而无应,名不副实。” 赵孟白声音平静自持,不卑不亢。

    “河阳府其下二十六县,县令攀附门阀者甚半,余下众人位卑言轻,敢怒而不敢言。就连臣之太守府衙,亦被恶官爪牙所占。”

    赵孟白早年进士出身,通朝局,自知如今天下苦于门阀党争,皇上亦左右掣肘。

    只是…

    “这便罢了,不过官位虚衔矣!只是皇上…您的百姓们正在被活活饿死啊!”

    ◉ 38、用药

    祁钰带着赵孟白走出洒金巷, 迎面碰上了闻讯而来的刘立恒、刘吉刘昌兄弟二人,以及灰头土面脸色比百姓好不到哪去的张昭和褚浒。

    “臣张昭、褚浒给皇上请安!” 几人拐到僻静地界,见君臣之礼。

    二人显然是不曾想见圣躬亲赴河阳, 再看他脸色不虞, 便知赵孟白已将此地诸情交代清楚。

    “张昭!你来此近一月,府衙情形为何不报与朕?” 河阳饥荒是天灾,可任灾情发酵至今却是人祸。

    天灾不过一时之难,祁钰更在意的是一府太守难局其位,官场腐败营私。

    “皇上…” 张昭耷拉着脸,来河阳不过月余, 却仿佛苍老了十数岁,为难道:“非臣不报,而是…此间牵涉之人甚广, 臣有心亦无力啊!”

    他不过工部主事, 不在其位而难谋其职, 根本插手不进河阳府衙的人事调动。姑且不论官场上的蝇营狗苟,就连兴修水利这桩本事施利百年的工事, 都因动了地方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而屡屡受挫。

    何况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河阳城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京中人的耳目。

    “皇上此来…可带了兵?” 张昭侧身悄声问道。

    祁钰心间一凛,天子率兵可不是小事…张昭显然不会平白无故有此一问。府衙之中的师爷不过跳梁小丑,这河阳城中显然另有旁人兴风作浪。

    “刘立恒、程立、赵孟白、刘吉, 你四人随朕走,张昭、褚浒、刘昌你三人将灾民皆聚集到府衙门前。”

    兵?这个时候,民愤便是最好的兵刃。

    河阳离京畿大营不过一日马力,他倒要看看, 是何方神圣敢在天子面前亮剑!

    “孟白, 百草堂掌柜是何人?” 祁钰并未上马, 而是与赵孟白并肩通行。

    来时路上他便注意到了这间药堂,在一众门户紧闭的铺面里,其人来人往尤为显眼。

    “皇…五爷,”赵孟白也学着程立几人改口,莫名其妙被身后的刘吉踩了下后脚跟,弯腰又将鞋提上,耿直回话道:“这间药铺是五年前…”

    “这…这城中的药铺多是镇海银庄股下的,药价颇高。” 刘吉忽然开口,挤开了赵孟白与皇上道。

    “父亲好做善事,便为百姓开了这间百草堂,其中的郎中是草民之故友。”

    “故友?” 刘吉这一番欲盖弥彰自然没能逃过祁钰的眼睛,思忖着…莞尔:“既是如此为百姓谋福祉之人,你等随吾一见。”

    “五爷,药铺人来人往,恐您沾染了病气。” 刘吉虽然面不改色,可这动作就差直接动手将皇上挡在门外。

    祁钰反手扯过刘吉的后脖领,直接将人推进了药铺,自己则带着众人由门扉遮掩着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刘吉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然拗不过常年挽弓习武的皇上,被推进药铺还在门槛上绊了个趔趄。

    “诶!西策先生!” 药铺的小伙计显然与刘吉相熟得很,直呼其表字,说话间便从柜台下面的暗门钻出来,向后走去。

    显然是忽视了刘吉一番横眉毛立眼睛,连连摇头的暗示,向后便走边喊:“掌柜的!西策先生来了!”

    刘吉心中叫苦不迭,暗骂这伙计是个没眼色的愣头青,急得直跺脚就听里间穿出一人明朗的招呼声…

    “西策兄!我正要去府上找…” 那人显然与刘吉交情颇深,手里抱着厚厚的一叠账本出来,抬眼却看见刘吉身后站着的人…错愕着支支吾吾:“皇…皇…皇公子。”

    “黄家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祁钰倚在门边好整以暇看着眼前满脑袋官司的二人。

    京中传闻已打道回府东行原邑老家的黄家家主——黄白,此时一改往日面目,脸上沾着两撇上翘的大胡子,粗眉褐肤盖住本来面貌。

    黄白本就不常于众人跟前露面,此时又简单做一番容貌变化,在河阳府深居简出自然无人识得。

    可祁钰…不过数日前才刚刚召见过他,心中又原本便有猜疑,自然一眼便识破其本来面貌。

    他早前观黄白种种行为,心中便有不解,门阀、庶族黄家两头示好,日后便是两头不讨好,黄家岂会如此短视。

    而后,对于承平票号如何建立运作,明丹姝只是寥寥带过。老师在朝时虽官居高位,可其俸禄资产断难承担运作票号之巨量资金流出,身后定有人暗中支持。

    另外,方才赵孟白所言百草堂是五年前入户河阳的,刚好与明家满门抄斩同一年。

    如此种种,不难猜其幕后何人。

    “五爷…”

    “不必解释。” 祁钰拍了拍黄白的肩膀,嘱咐他留意防范天灾之后或逢大疫,便转身走了出去。

    老师布下好大一局棋,以江山为盘,京畿、原邑、江南、边境、西北为棋子,留下草蛇灰线供他按图索骥。

    只是…原本以为自己是老师选定的执棋之人,如今看来,另有其人啊!

    宫中,梁济焦头烂额应付了早朝时的群臣质问,回到承明宫后殿回禀:“瑜主子,消息都放出去了。”

    寿康宫闭门谢客,太后只作壁上观。朝野上下众说纷纭,对皇上抱恙的说法将信将疑。

    一切真如皇上所料,瑜主子有得是本事搅乱京中这池子浑水。

    “梁济,皇上可有消息送回来?” 明丹姝在承明宫这几日,从未动过御书房里的手书奏章,只在闲时翻看内宫官员的籍贯生平打发时间。

    此时却在御案上铺开一张尺余长生宣,素手持麝毫,缓缓落笔。

    “回瑜主子,尚无。”

    “皇上何时回京?”

    “回瑜主子,河阳距京城跑马一昼夜即可达,想来左不过这数日。”

    “数日?”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写罢,信手将笔扔到砚台边上,惊乱黑池,墨迹四溅。

    明丹姝不痛不痒睨了梁济一眼,不在意群青色的袖口溅了墨污,起身向门口走去。

    “瑜主子且留步!”

    “皇上既病着,好好养着就是。” 她步履未停,眉眼之间若有似无地沾染了些许怒意。

    “本宫若是还留在这,反到令人起疑。”

    “这…” 见人要走,梁济也不便硬拦。

    “别忘了让赵松茂日日来承明宫替皇上请脉。”

    “瑜主子…” 闻她突然提起赵松茂,梁济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心下打鼓。

    “赵太医已经告老还乡,如今掌管皇上脉案的是孙景孙太医…”

    “是吗?” 明丹姝轻哼一声,挑眉问道:“赵松茂家往何处?”

    “家…家在江阳。”

    梁济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承明宫离开,连忙回身走向桌边看其手书字迹,雪白的宣纸被她扔下的笔锋染乌了好大一块。

    喃喃读作:“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瑜主子忽然生了怒意,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明丹姝下令散了身后跟着送她回宫的侍从们,兀自进了景运门往太医院去。

    周琴的事她一直记挂在心上,这些日子在御书房看过了自永光十五年,郑国公府起事前一年起,宫中女医的往来调度。

    女医与宫女不同,属于太医院的五品编制,朝上职暮出宫,可自行婚嫁。

    其中一人,自永光十五年腊月二十,先恭怀皇后自尽前一天出宫后,便再未上职太医院。

    此女官名为赵榆霜,出自江阳,与赵松茂同姓同籍。永光二年入京,嫁与大理寺衙役孙氏。

    周琴说过,她母亲十九年前在宫中任医女…若正是赵榆霜…

    那她与太后亲生的七皇子夭折,或者说…先恭怀皇后与七皇子夭折有何关联?

    当日,黄卉看似偶然地将刚入宫的周琴与她安排在一间寝室,周琴不经意撞破了苏韵巧欲下毒害她,又主动抛出橄榄枝与她共同策划兰林宫起火走出教坊司…

    桩桩件件,她与周琴像是误打误撞走在了一起,可若不是呢?

    非她敏感多思,而是周琴身上的巧合实在太多了些。

    “奴婢给瑜昭容娘娘请安。”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太医院,太医院女医掌使上前问安。

    “起吧。” 明丹姝这是初次到太医院来,三进三出的宫苑,主殿用为太医会诊开方备案,东西两侧殿分别用作安放药材与煎方。

    医女所在后院,与前殿隔开,自城一处幽静院落。

    “本宫来挑几个得力的医女,到景福宫侍候药浴。”

    “此等小事,娘娘吩咐一声就是,何需亲自来此。” 掌使很是殷切客气。

    她们身为女医,差事本就十分有限,俸禄又低,全指着各宫娘娘的打赏捞些油水。

    “侍候皇后娘娘的是哪位女医?” 明丹姝由她领着到后殿,漫不经心问道。

    “回瑜昭容,皇后娘娘的长乐宫并未设女医,一应皆由孙太医主理处置。”

    “孙景?” 这倒是出乎明丹姝的意料,但凡有些品级的妃嫔,都会在太医院里布置个得力的人手。

    皇后只用孙景…唯一种可能,便是认定了他是极其亲信可靠之人。

    可昨日,梁济召孙景入承明宫,亦说明其首皇上信任…这倒是有趣儿了。

    孙景…孙…电光火石间,明丹姝忽然想到,赵榆霜所嫁大理寺衙役,亦是孙姓!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

    ◉ 39、周琴

    春来雨过天如洗, 日上青山绿树斜。一夜东风吹不尽,满林嫩绿散寒遮。

    “主子总算回来了!” 明丹姝带着周琴等四个医女从太医院回来,才踏进宫门便见丹草小跑着迎了上来, 面上挂着真切不作伪饰的急切。

    “后宫流言纷纷, 奴婢担心极了。”

    明丹姝不必问也知道所谓流言,无非是有人添油加醋地想坏了她的名声。后宫这几日太安宁了些,还是要热闹起来,才能打发这藏在方方正正高墙深院里的漫漫长日。

    这世道,留给女子的路太窄了些。

    “山姜和雁儿呢?” 她环顾四周,景福宫一切井井有条, 身边常在的三个大宫女却只剩丹草一个。

    “回主子,内侍省拨了差事去领今春给各宫娘娘的衣料。” 黄卉听到动静从主殿内出来,上上下下端详她安然无恙, 才回话道:“梁书来便带着她二人去了。”

    月初, 内侍省派到景福宫的掌事太监竟是梁济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梁书来, 着实让各宫娘娘都好好地眼红了一把。

    “书房里我写过的旧纸,捡不打紧的烧了罢。” 明丹姝看她手里拎着掸子, 像是刚刚整理书房出来,随口吩咐道。

    月旬里,她的书房只有黄卉进得,是试探, 也是给她个投诚的机会。

    黄卉是景福宫里的掌事姑姑,情势愈紧,总防备着也不是个法子。何况她在这宫里势单力孤,总要有个得力的助手。

    “奴婢省得。” 黄卉似有许多话要说, 见她面带疲态又咽了回去。

    “本宫乏了, 你带着这几个医女去准备药浴。” 明丹姝与她吩咐道。

    转头又与丹草说:“你捡几样药材, 替本宫去看看宁妃。”

    “主子可有什么名目?” 丹草问道。

    不为别的,只是宁妃娘娘自打有了身孕后,日日在钟粹宫里鲜少与人往来,少了这么个爱说爱笑的人儿,连带着后宫都安静了许多。

    “就说…本宫从皇上那得了西北的信儿,方鹤鸣五日前已到了边城,请她安心。” 明丹姝这些日子在御书房,边境有消息来时,梁济并未瞒她。

    除了戎狄国相被阿臻斩首,阵线连退二十里以外…还有桩事,她心里总是有个疑影。

    方鹤鸣作为大齐使臣到郑穷营中多日,几乎差不多时间戎狄退败。鹤疆如此不利情势下非但未有议和消息传来,却一反情理又将兵线往前提了五里。

    实在非她多疑,在如今朝中人心浮动的情势下,内外勾结不得不防。

    “奴婢这就去。” 丹草这点最好,办事利落却又从不多问缘由。

    “等等!” 明丹姝喊住她,“等山姜回来,让她照之前本宫教的方子,做出几样细点来,去长乐宫给二皇子送一份。”

    小人儿难养,这些日子不曾去看二皇子,那惯会记仇的小东西不知道如何在心里怨她呢!

    轻汗微微透碧纨,流香涨腻满晴川。浴房内,水汽蒸腾,浴盆里的水浮在美人胸口上下,春光时隐若现。

    “都下去罢,周琴黄卉留下。”

    “本宫这几日听了桩陈年趣事…” 众人退下,明丹姝手里捏着玉盏,细斟慢饮一斛春日方好的梨花白。

    似乎酒量尚浅,眼角吊着一抹桃红,玉面被热气醺得像是染了醉意。随口道:“听说…前太医院正赵松茂,还有个妹妹过去亦在宫中为医女?”

    周琴替她揉肩的手劲忽然收紧,在透白玉腻的香肩上留下一道指痕淤红。“奴婢该死。”

    明丹姝不以为意摆了摆手,睨着一旁的黄卉:“你在宫中年久,可有听说过这事?”

    她如今所言,不过是顺着断断续续的线索,拼凑出来的…但不打紧,身边这二人足够帮她将故事拼凑出来了。

    黄卉正背对着她调香,闻言动作缓了缓,看不清神色回话道:“奴婢听说过,十九年前有一批医女替当今太后膝下的七皇子侍疾。七皇子夭折后,那些医女都被赶出宫了。”

    “赵太医的妹妹,那医女名唤赵榆霜,嫁与大理寺衙役孙氏为妻,或许生下一儿一女?” 明丹姝听了黄卉的话,心中的猜想愈发笃定,赵榆霜果然与七皇子夭折有关。

    恭怀皇后与祁钰,太后与七皇子…荒谬真相几乎呼之欲出。

    偏头与周琴道:“真是巧了,若非赵松茂有言在先二人是师徒,本宫要将孙景当作是他外甥了。”

    周琴的动作停住,走到她身边,瞟见一旁的黄卉…欲言又止。

    “黄卉,去门外替本宫守着。”

    周琴见人退下,忽然跪在她身边,开门见山道:“娘娘既已知道,想要我做什么便说吧。”

    明丹姝伸手将她扶起来,手拄在浴桶边上,饶有兴致问道:“你母亲替恭怀皇后动手害死了七皇子,这事太后知道吗?”

    不难猜,郑国公府倒了以后,恭怀皇后受牵连自缢,临死前定要为势单力孤的太子祁钰安排个稳妥的去处。

    郑国公府蒙受不白之冤,成了皇权与门阀博弈的牺牲品,皇上定会再为太子寻个寒门庶族出身的养母。

    丽贵妃和大皇子有江南门阀为倚靠,唯一能与之一抗的,便是手握天下三成兵权的骠骑将军府和河阳刘氏。

    当时的太后养着自个儿的儿子,太子就算落到了其身边教养仍是地位尴尬。恭怀皇后没有时间步步为营筹谋,最利落的法子,便是取而代之——让祁钰,成为太后、成为寒门庶族、乃至先皇抗衡门阀唯一的指望!

    “你是皇上的人?” 如此,便只有这一个原因,周琴是受皇上指派到她身边。

    “不是。”

    “为何帮我走出教坊司?” 既说不是,明丹姝并不怀疑,周琴此时再无必要瞒她。

    “我说过,是合作。” 周琴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忽然难以遏制,许多日来镇定自若的脸上忽然有了裂痕。重复道:“我要进太医院。”

    “赵松茂是你舅父,孙景是你嫡亲兄长,为何要舍近求远选了本宫?”

    沉默许久,明丹姝亦不急着逼问,慢条斯理握着整理着胸前纠缠成结的长发。

    “我…十九年前,我七岁,孙景九岁。有一日傍晚母亲下职回来,十分惊慌地收拾细软,让父亲带着我与孙景回江阳老家。”

    周琴说话时垂下眼眸不再看她,手掌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哽咽着咂了咂嘴…难以启齿道:“路上遭山匪抢劫…父亲为了凑齐路费,为了…为了留下孙家的香火…将我卖进了青楼。”

    明丹姝愕然…无论如何她并不曾想到周琴的身世这样凄苦…浴房内醺得人神倦思缓的雾气似乎散了许多。

    她在百戏班里五年,已尝尽了女子在这世道里所能遇到的恶意何况周琴七岁入青楼…物伤其类,歉然道:“我…我不知…”

    “无妨。” 周琴结果她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眼中含着的泪意像是珍珠,压抑按耐着不肯示弱:“我十五岁时燕欢楼开始接客…直到五年前,遇到了孙景。”

    “别说了。” 明丹姝打断她的话,不忍再听。

    “他认出我后,对我愧疚极了。” 周琴漫不经心嗤笑一声,想起当年父亲欲将她买入青楼时,孙景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

    不过九岁的孩子已学会了趋利避害的本性,似乎知道将妹妹卖给别人,他就能活下去。

    “他与我说十九年前的真相,说娘犯了错,说他当年不知道…不知道那是青楼…说…对我有求必应。”

    “为什么要入宫?”

    “我娘亲,是个很好的人,待我很好,可能是我想成为她那的人。” 周琴看着明丹姝面上的湿意,不解她为何如此。

    轻叹一声,自嘲道:“或者…是想与父亲证明…孙景可以做到的事,我一样可以。”

    提及孙景时情绪复杂,条理清晰却未受情绪左右:“他借太后采选乐女的机会送我入宫,嘱咐我…要跟在你身边。”

    眼前女子的身世,孙景语焉不详,却十分笃定她会得皇上青眼。

    “原来如此。” 明丹姝总算明白,为何周琴身上总有着一股疏离又倔强的气度,就像是…拼着一口气,要活下来,要与命数争个高下。

    抬手替她抹去终于没忍住滚滚而落的泪珠,问道:“你愿意留在景福宫吗?”

    “什么?”

    “我是说…我也是一个人…” 明丹姝一双眼睛像是天边的弯月,笑盈盈:“我需要你。”

    周琴懵然抬起头来…原以为她会将自己作为挟制孙景的棋子…或者避如蛇蝎将她这个祸害丢掉…

    “你…我…我的医术还不是很精湛…” 她只是在燕欢楼赚钱后,买了许多医书来读,又与孙景学了一些皮毛而已。

    “如果跟在我身边,或许不能继续到太医院当值,但你可以继续学医…” 明丹姝的睫毛上挂着水气凝成的珠子,平日里媚态横生的眼睛眸子拨云散雾般,亮晶晶地望着她:“我或许可以护着你,不再受人欺负。”

    作者有话说:

    ◉ 40、三一

    河阳府衙前, 悬着李师爷血淋淋的人头,略有识得几个字的百姓看着下首张贴的告示,痛骂恶官为虎作伥。

    推出一个师爷来杀鸡儆猴, 父母官归位。赵孟白协助承平票号与百姓分发粮食, 暂且算是解了河阳的燃眉之急。

    “褚浒,你暂且留在河阳协助赵孟白治灾。” 祁钰亲自动剑,在百姓众目睽睽之下砍了李师爷,此时月白色的衣袍下摆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张昭、刘吉,安置好灾民之后,立刻动工水利。”

    “只是…五爷, 只解决了一个师爷,虽平息了民愤,可是治标不治本, 水利工事仍就难以展开。”

    张昭在河阳月余, 迟迟未能将工程落地的缘故除了饥荒之外, 还有当地势力妨碍的缘故。

    李师爷不过跳梁小丑,想要用他来敲山震虎, 作用实在有限。

    徐鸿的舅兄——季维,才是蛰伏在河阳府,把持政事,鱼肉百姓的真正祸害!

    “准备动工, 其余的事,朕替你解决。”

    祁钰翻身上马,刘立恒不发一言紧随其后,二人打马朝着与京城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

    门阀惯用阳奉阴违这招, 他只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河阳往东百里, 便是明继臻当初前往剿匪的京畿川州十六县。

    月色渐起, 入了山间小路二人弃马步行,祁钰见刘立恒几番欲言又止,朗然道:“但说无妨。”

    “皇上是欲前往瓦寨?” 刘立恒扫过皇上手中字迹潦草的地图,问道。

    川州十六县剿匪时,他也与明继臻同在,如今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

    所谓匪患,是指横行民间烧杀抢掠的恶匪,朝廷所剿亦指这些人。另有山寨,虽在民间统称为匪名,却除恶济贫,在当地颇有贤名。

    皇上如今所行欲往之处,便是民间所传“义匪”的据点——瓦寨。当初朝廷剿恶时,多亏瓦寨之人相助,帮他们在山中探路省了不少的功夫。

    想是那日皇上召见,另留下明继臻时,得了他的地图。

    “是。”

    “皇上若想收服瓦寨为朝廷所用,怕是…” 刘立恒当初亦是动过此念,欲收编招揽能人异士为朝廷所用,却被瓦寨严词拒绝。

    这帮人多是来此避世避难之徒,性格本领各异,请其出山已是艰难,遑论差使为我所用。

    “这话,继臻早便提醒过朕。” 祁钰想起明继臻那一身胆气,倒是与瓦寨颇为相当。

    “今日来此,是为交易。”

    “交易…皇上是想请瓦寨除了河阳城的季家!” 刘立恒想起早时在城门前,皇上与张昭所言…立刻便反应过来此行为何!

    权衡利弊,思忖道:“落居河阳府的季维一家,是江南季氏的嫡脉。皇上如此…怕是会激怒他们。”

    若是逼急了门阀,佟伯庸手里的二十万精兵良将动起来,就是皇权震荡的大事。

    “西北的立场未定,佟伯庸不会为了个季家起兵的。” 世家门阀面和心不和,祁钰早在东宫与丰王夺嫡时便领教过。

    月华如水,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落进人脸上,化作一道道斑驳的阴影。

    “大齐如今,就似这棵小树,不仅歪而且枝节横生,所以长不高。”

    他拔出腰间削铁如泥的利剑,将手臂粗的小树齐根斩断,里面竟有恶虫肥蚁吃空了树干。

    “太宗、先皇一直在修剪树杈,却治标不治本。不如砍了,另移树根别地重生。”

    刘立恒对这一席话似懂非懂,却隐约觉得山雨欲来。这直觉并非此刻才有…抑或在五年前就已注定,明家满门抄斩,于公于私,皇上与门阀便已不死不休。

    只是今日眼见河阳民不聊生至此,皇上由此加快了动作。

    祁钰亲力亲为将小树的弱干砍成几截,在泥土湿润的空地以火石点燃。

    示意刘立恒坐下,并不拘于君臣之礼:“继臻说过,他的令牌在白日才有用,先在此歇一夜。”

    “令牌?” 刘立恒不解。

    当初剿匪时,他的确所见明继臻与瓦寨头领颇为投契,却不曾想他竟混得了块令牌?

    意料之外,放在明继臻身上似乎又情理之中。

    在此情境下与皇上说话也宽松了许多:“难怪,父亲时常说那小子是个怪才。”

    “胆识智谋各半,又加了两份出其不意的匪气,的确可塑之才。”

    祁钰想起前几日收回的北境战报,那小子只带五百骑,未损一人一马,便捅了阿提拉的老窝,戎狄偃旗息鼓数日,实在是锐不可当。

    “想明章太傅亦未料到,继臻会弃笔从戎当了将军。” 刘立恒亦是感叹世事无常,青出于蓝。

    提及明章,祁钰从怀中拿出刘阎早前交与他的书信,不假思索展开,只草草扫过,唇边笑意忽然顿住…

    旁人不知,老师私下与他从不曾以君臣相称,只唤他作子意。

    可这笔迹…

    是了,除老师亲笔以外,还有一人仿作出神入化。

    养在承明宫里的小狐狸,究竟还瞒了他多少事。此番回京,要想法子与她互相换一换底牌才是。

    思及这月余来,他拿出九分诚意,她才谨慎着往前探半步,不由自主哑然失笑。

    老师留下的哪里是一双年幼失怙的儿女,分明是一内一外运筹帷幄的两位将军

    太医院跑腿的小太监装了一袖子沉甸甸的金叶子,鬼鬼祟祟从长乐宫出来。

    贾三一戴着相较其脑袋还大上一圈的太监帽,原本魁梧的身材套在不合身的宽大太监袍里,卑躬屈膝成个残月似的,脚步匆匆踏进主殿。

    “皇后娘娘,奴才有事回禀。”

    皇后手上翻阅着贵妃差人送来的月初内宫开销记簿,总想找出什么错漏来,再将宫权夺回。

    听见贾三一的话,手上顿了顿,与在一旁侍候笔墨的许嬷嬷道:“本宫中午想用些清淡的吃食,你去小厨房瞧瞧。”

    “是。” 许嬷嬷垂着头,微蹙着眉头飞快扫了一眼下首整个人都埋在阴影里的太监。

    自他到了长乐宫,皇后娘娘时常私下召人问话,连她都近不得身。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什么事?” 皇后心思都在考虑如何将宫权夺回,并未注意到下首的太监已悄悄挪到了她身后。

    “回娘娘,” 贾三一将手搭在她肩上,侧身极为暧昧地靠在她耳,刚要开口…

    “你放肆!”

    “呵…” 贾三一轻笑一声,声音不负在人前刻意压抑的尖厉喑哑,一如寻常男子般浑厚:“要我说,你徐家,只有徐知儒一个聪明人。”

    “母亲和大哥将你送来,不是…”

    “不是什么?” 他打断皇后的话,手指不安分地上移,摩挲着她嫩白的面庞,“徐鸿那个蠢货,临阵倒戈选了东宫,如今麻烦缠身是自食恶果!”

    “表妹…” 贾三一吻了吻她珠圆玉润的耳垂,柔声道:“祁钰冷心冷情,待你若无物,你又何苦为了他困在这守活寡。”

    “你…” 皇后心慌意乱,可身子却未挪动,任其施为。不自觉软了语气:“这里…不妥。”

    母亲出身季氏,是先皇丽贵妃的胞妹,她自幼耳濡目染便知自己日后是要嫁与丰王,成为皇后。

    可惜父亲带着佟家突然倒向东宫,丰王功败垂成,成为丧家之犬。

    皇后之位仍然落在徐家,可她要嫁的,却不是自幼心心念念之人。

    “我便知,你心中有我。” 贾三一将她敞开的衣襟拢好,含笑温和安抚着,泯灭了她的最后一丝犹豫。

    自他落败圈禁在咸安宫起,便知那对沽名钓誉的母子为了皇室名声,不会当众处决他。

    终于等到兰林宫起火那夜,祁钰和太后想顺势祸水东引,将火烧到了圈禁他的咸安宫,借机除了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徐知儒将一具身量与他相似的替死鬼烧成焦尸,混了过去。借机让他逃出生天,又化名贾三一,送到了长乐宫。

    至于皇后…从小到大,徐方宜的心思从未瞒过他。

    她与季氏的女人别无二致,愚蠢浅薄却不自知,爱名誉、权位、自视甚高。

    入宫后强敌环伺,屡屡碰壁,新婚之夜和亲蚕礼两番奇耻大辱造成的危机感,季氏和徐知儒的诱导劝服,加上那一点少女怀春的情意,足够了她倒向自己了。

    “你要与我说什么?” 皇后面带潮红,娇喘微微。

    “孙景遣人来报,承明宫是空的,明丹姝回了景福宫。”

    “你欲何为?” 她半分惊愕也无,眸中一闪而过诡秘的笑意,不动声色问道。

    “拔了你的心头刺。” 祁钰以为他离宫时将明丹姝藏在承明宫,就能护得住了?可笑其空浮自大!

    除去明家两姐弟,断了明章旧部的纽带和河阳刘氏的辅佐,祁钰在朝上才是真的孤掌难鸣!

    “我现在动了明丹姝,皇上回宫怕是也要砍了我…” 皇后噙着笑意,漫不经心道。

    “两害相权,取其轻。” 只要佟伯庸的二十万大军在江南,祁钰就不敢妄动门阀士族。

    他循循善诱,把玩着她的柔荑:“机不可失,明家旧案未翻,皇后娘娘大义,处置了损伤圣躬的祸水乐女,合情合理。”

    作者有话说:

    贾三一 假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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