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锋芒
入夜, 宫禁巡防刚刚敲过三更,景运门外响起三声布谷叫。两道黑影隐入墙檐投下的夜色,步履匆匆…
“你…决意留在景福宫了?” 身量略高一些的男子言辞难掩关切, 亲近之中带着小心。
“是。” 前面身着浅灰色素裙的女子惜字如金。
“也好…也好…” 孙景还欲再叮咛什么, 张了张嘴总是未说出口。
见她脚步愈快,他头一遭生出这宫道太短的念头,殷切道:“你若还想学医,尽管到太医院寻我。”
周琴脚步放缓了些,却未应声,拐过侧巷引他进了景福宫的后门。
这景福宫的一砖一瓦, 都是先孝颐皇太后——那个与始祖皇帝并列于大齐国史首页的传奇女子亲手设计的。
景福宫之所以自孝颐皇太后驾鹤西去后,再无妃嫔入住,一是为表其地位尊崇, 更是为了守住藏在宫苑深处的秘密…
万籁俱寂, 丹草睡在寝室外间的碧纱橱里值夜, 睡得酣熟。
明丹姝身着寝衣轻手轻脚从榻上起身,从床板下抽出一支迷香插在炉鼎里, 回手披上大氅,踮脚拿起书柜上的琉璃灯盏点燃。
借着莹莹灯火,找到书橱里常翻常新的那本大齐国史,扳倒…
床板无声无息地下沉, 取而代之的是十数级向下蜿蜒的台阶。
她握着灯笼的细柄照着前路下行,石阶陡细幽深,绣鞋踩到第七级时,上首的床板无声无息阖上。
原地再踏三长两短, 下方隐约有石门挪动的沉闷动静。
这方密室的地图由孝颐皇太后亲手所作, 藏在太和殿龙椅后面, 只有历代帝王可得。
前朝后宫皆云,瑜昭容盛宠,勾得皇上屡屡破例留宿景福宫。殊不知…
除了早前在承明宫的那一场云雨巫山,祁钰留在景福宫的几日子,皆是与她在这方密室里研读始祖皇帝和孝颐皇太后留下的手书。
思及此处,明丹姝闷声轻轻笑了笑,喃喃不知在说谁:“呆子…”
欺身借火点燃桌案上的油灯,与寝室同样大小的密室显露模样。
十余排书格其中堆满了依照时间顺序排成的案卷,粗略扫过可见大齐建国百余年来的大事纪要,与外面放着的那本传世青史不同的是…
这些史书所记,是刀光剑影、波诡云谲,是帝国不见天日的辛秘。
明丹姝将在桌案上摊开着的,祁钰上次看了一半的新册收起,封面上入木三分的两个字——明章。
这一册所记,是明家满门抄斩一案的经过详情,包括人证口供、物证记录,以及…先帝亲手所书案情疑点。
收好了书册,抬眼落到侧墙上贴着的,长宽丈余的门阀图网,从始祖朝,一直到今日,由大齐历代帝王一笔一画记下。
留心可见,门阀出身的官员网络联结,一开始遮天蔽日环环相扣,随着太宗朝施行科举制度,而逐渐疏落,有庶族寒门逐渐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
任重而道远,明家、郑国公府以及百年来许多疑案错案,翻案重审的难点并不在案情本身,而是底下盘根错节的人物。
若无一击而中之把握,不但翻案难成,就连这江山天子也要改名换姓。
明丹姝看着他前些日所书笔录,思绪逐渐飘远…
她记忆里对祁钰最深刻久远的印象,大约在十年前,她七八岁时随母亲入宫赴百花宴那次。
祁钰当年约莫着十四五岁,清俊端方却沉默寡言,宴会上命妇们与太后提起太子殿下的婚事,已记不清是引荐了谁家的姑娘…
凑巧,她在席位上与康乐争佛手柑不过,娇气着赌气大哭,误打误撞搅了太子殿下的“相亲”。
他那时很少笑,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笑盈盈握着她的手离席,赞她哭得及时…
嘀嗒…嘀嗒…水钟流过一轮…
明丹姝起身走到架的最后一排,随手叩了三下,另一道暗墙应声展开。
晚风随着甬道拍到脸上,吹散了她漫无目的缥缈着的思绪。
候在后园的孙景见瑜昭容从假山后面走出来,放下帷帽,迎上前恭敬道:“臣孙景给瑜主子请安。”
“起吧,都告诉皇后了?” 明丹姝问道。
祁钰既去了河阳,便不可能空手而归,察灾情请刘氏出山只是其一,重头戏便是要震慑门阀,借力打力。
季家是丰王母族,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在门阀士族里处境尴尬式微。柿子挑软的捏,拿季家开刀,既能杀鸡儆猴,又能挑起门阀内部的矛盾。
至于这鸡如何杀…阿臻离京前与她说过,他将瓦寨的令牌交给了祁钰。川州府与河阳毗邻,若她所料不错,祁钰是打算以暴制暴收拾了河阳府的季维。
她也不过这两日才逐渐推出祁钰的打算,在御书房动了怒气…是缘由梁济和陈瞒明知他此行打算,却始终不曾实言相告…
她二人中间隔着险象环生的五年,既同仇敌忾,又互相猜疑着,是人之常情。
她分明也有许多事瞒着他,但发现被他防备着蒙在鼓里时,却又有无名之火涌上心头。
来不及细想,隔着山峦百里,却已经开始动手清理后方战场与他遥相呼应。
“是。” 孙景回话。
皇上离宫前一日曾召他,金口玉言令他侍景福宫如侍主上。
下午,瑜昭容通过周琴,命他将皇上离宫之事透露与皇后。事关重大,他又请示梁济,梁济却二话不说应了下来。
师傅之前,只是与他说要关照留意教坊司里名唤拨云的乐女,却不曾提及缘由。如今再见皇上的态度…妹妹跟在瑜昭容身边,或许是个相较于太医院更好的出路。
明丹姝知道皇后如此信任孙景,其中定是有祁钰的手笔,并不问再多加探究。
祁钰如今待太后如此敬重,焉知不是在替恭怀皇后赎罪,替因他而死的七皇子尽孝。
“皇上知道你的身世?”
孙景侧目看向周琴,见她微微点了点头,才应声道:“是。”
“宁妃的脉象你可探过了?” 明丹姝问。
他是赵松茂教出来的徒弟,直接应了其差事跟在皇上身边,自然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宁妃娘娘的脉案一直由其身边的张太医负责,微臣未能详察。” 孙景回话。
宁妃有孕以来,饮食药剂从不经钟粹宫以外之人手,十分谨慎小心,除了…
“前日宁妃娘娘在寿康宫请安时,太后命微臣借机探过,十有八九是皇子。”
女子尺脉常盛,寸脉常弱,有孕者滑脉弦、涩,阴性脉中显现阳性脉,则腹中的胎儿为男。
太后看重宁妃,一是知道她拎得清,为人聪慧谨慎;另外是为了方鹤鸣当年是明家的门生,家世清白,不会受门阀所挟。
只是时移世异,当年的心志在官场浮沉多年后,还剩几分尚不可知。
“你寻个机会,将此事透露给贵妃。” 明丹姝思忖片刻,吩咐道。
郑穷为防新皇卸了他的兵权,连先皇的丧仪都以边境安稳为借口,并未回京。
戎狄受挫,正是使臣出面分解鹤疆与其联盟的时候,可方鹤鸣至西北军中数日不曾出面,若此事与郑穷无关才是天方夜谭。
边境,春风吹过袤野带过成片嫩绿的生机,高空朗月,星罗棋布的营帐,像是一朵朵开在草场上的花。
自阿提拉的老巢被明继臻剿灭以后,淳维在前线的先行军阵营后退数十里,十余日来按兵不动,不知是在憋着什么坏。
明继臻最是熟悉凤凰关附近的地形,每夜三更带着骑兵在附近矮山密林里的几处关隘巡逻。
“救命!”
听到有急切的呼救声,他带着身后的几个兵士闻声而至。
“救救我!” 呼救人倚在山腰处的一刻大树下,声音因痛苦而扭曲颤抖着。
光线昏暗,看不神情,只能隐约窥见是位十分纤瘦的年轻女子。
“少将军,属下去看看。” 士兵见她一人弱不禁风,以为是附近村落上山采药的民女,刚要上前却被拦住。
明继臻点燃手里的火把,向四周各走了几步,东边是凤凰关和其外戎狄的旷野,北边山脚下就是大齐的军营,南边是他们方才上山的路,只剩西侧可供寻常百姓行走。
只是,西侧是坡陡峭壁,人迹罕至。早前选营址时,便是考虑在此扎营不会影响变成百姓生活。
如今半夜三更,一弱女子独自凭空出现在这,又是恰好遇见他们进山巡逻…
若非画本子里的山妖野怪成了精,那便是…有人装神弄鬼喽?
他走近那女子,佯作关切问道:“脚崴了?”
“是。” 那女子较京中娇养着的女子肤色深些,一身整洁的蓝靛草花布衣装扮,真像是边城猎户的模样。
一双眸子鹿儿般,似喜含嗔地盛着一泓春水,我见犹怜道:“可否请将军送我下山。”
明继臻莫名其妙嗤笑一声,也不顾及男女大防,上前横抱起那女子,二话不说往山下走去。
对身后随从下令道:“你们,继续巡逻!”
“西侧山坡陡峭泥泞,姑娘鞋袜纤尘不染,难到是会飞天遁地之术?” 明继臻不动声色卸了她腰间的利刃,稳稳当当将人锁在怀里。
“真是无趣!” 那女子如此快便被拆穿非但不惊慌,反而又向他怀中靠了靠。欢声笑语:“不过…你倒是不曾让我失望。”
敏捷、细心、对地势了然于胸,甚至…不因她是女子而放松戒备。
“公主真是心大,落到了敌军手里,还能谈笑风生。” 既然不是寻常女子,又能在这山野密林中来去自如的,只能是鹤疆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将军——南墨。
他抬手拨开怀中女子的的长发,果然看到了她耳后鹤疆王族才有的木莲刺青。
南墨十分配合地侧过脖颈给他看,他不折一兵一卒灭了阿提拉,此等人物,知己知彼也不足为奇…
“我们鹤疆有个规矩。” 南墨双手揽住他的颈肩,夹在手指里的刀片露出锋芒,偏头笑吟吟打趣:“看了王女身后的刺青,若不能娶她为妻,便要以死谢罪…少将军若是答应做我驸马,鹤疆即日退兵,如何?”
“大齐也有个规矩…” 明继臻恍若未觉颈间寒意,吊儿郎当缓缓道:“若遇敌军,杀无赦。” 袖箭,几乎同时抵在了她的后心,
作者有话说:
◉ 42、伏笔
明继臻抱着南墨走到下坡, 陡然松开托在她膝弯处受力的手。
南墨失了倚靠不得已将辖制在他颈间的夹着锋刃的手移开稳住平衡,再攻却被他闪身躲了过去。
待她稳住身形回过神来,明继臻已闪到身后, 利剑出鞘稳稳当当横在她的颈间, 取她性命易如反掌。
为人鱼肉时,南墨才变了脸色:“你们中原素以君子礼乐为傲,少将军,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大齐的礼乐只对朋友,于公主这般不速之客,自有另一番待客之道。”
“少将军如此风度对待一介女流, 就不怕惹天下人耻笑?” 南墨再无之前从容气度,目光游离,反唇相讥。
“于敌我之间谈君子风度, 公主着实让本将刮目相看。鹤疆与戎狄联手屠我边城时, 也未见你等待妇孺手软。” 明继臻见她顾左右而言他, 旁枝左引拖延时间…
冷笑,落拓不羁嘲弄道:“公主若是在等援兵, 怕是要失望了。”
“何意?” 南墨隐约有几分不好的预感,仍是强撑着不肯示弱。
“你既悉知我朝礼乐,难道不曾学过兵法?” 明继臻素闻鹤疆这位女将军手段阴毒狠辣,如今虽占上风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一手持剑顶着她后心, 另一手拿出腰间早已备好的绳环套在了她手腕上束住。
“有一词名为战胜不复,你今日再用本将军玩剩下的招数,可不奏效喽!”
各方军中皆有眼线,这是行兵之寻常。戎狄失利后, 鹤疆这些日非但不退兵, 却又屡屡向前线突进, 郑穷有私心保住他西北军的有生兵力,只漫不经心守在边境并不出击。
明继臻一直想抓出藏在浮屠军中的鹤疆暗桩,这些日他故意佯作骄兵之态,外松内紧,每日带着差不多数量的兵士,准时在三更走一样的路线上山,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云霭重,风声大,鹤疆若想学他对付阿提拉那般绕山突袭,出其不意抓住他,今日这样的气象是掩藏踪迹最好的机会。
早在下午,他便借轮换凤凰关守卫之名,调动兵士外出埋伏在山脚下、树丛里,又故意延后两刻上山想抓住鹤疆前来探路的斥候,却没想到钓上来一条大鱼…
明继臻听着山下兵刃相向的动静,给她说起了兵法打发时间,抬头看见西边的腾空而起的响箭信号,气死人不偿命地奚落道:“起风了…将军可闻见了山下飘来的血腥味?”
南墨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掉进了浮屠军的圈套,她不过带了二百骑兵,全军覆没已成定局。她如今被卸了兵刃,逃无可逃
“好手段!本将军输得心服口服。” 成王败寇,闭目等着剑锋落下:“动手吧。”
明继臻不知分神在想什么,迟迟未有动作,若有所思道:“要不…咱们谈个条件?”
来前,在京中与皇上论战策时,曾听他提起鹤疆有一条规矩,为保国祚安稳,一旦新皇登基并育有子嗣,余下庶兄弟要全数处死。
这位公主与鹤疆二王子皆是侧室庶出,如此急功近利亲赴前线,想是鹤疆国中情形也不乐观。
“少将军若是想我背叛母国,可能打错了注意。” 南墨虽畏死,却不愿卖国偷生。
“我在想,你既然在我军中有奸细,那在与你对峙的西北军里,自然也有。”
南墨以为他是要让自己说出暗桩所在,断然拒绝道:“便是极刑加身,也断不会吐露只言片语。”
“不用说!” 明继臻漫不经心摆了摆手,不怀好意道:“我就是想请你帮我个忙…”
“这…” 南墨听了他的要求错愕不已,她知道大齐内政亦不安稳,但他不过一少将竟如此胆大包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缘故与你无关,你直说做或不做。”
明继臻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色,威势迫人:“如此既帮了我,你又能再加军功为你兄长夺嫡增加砝码,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我有得选吗?” 她苦笑,算是应下了。
“我的士兵呢?”
“一码归一码,这是你我之间的交易,却不代表大齐与鹤疆。”
明继臻塞到她手里一颗随身携带的药丸,再三确认她身上没有武器后,将人松绑,冷肃转身向山下走去。
“你的士兵,祭我大齐战死的将士了!”
“刘真!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南墨厉声道。
她作为女将,在军中本就难以服众,今日又折在此处二百余精骑,若是不能将功赎罪,兄长在王庭的处境便会雪上加霜。
刘真手里捏着她心中最在意之事,眼前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的。
“恭候。”
明继臻向山下走着,将胸中浊气吐出…
其实,他今日此招实在冒险,是恰好对上了南墨急功才能成事,不然也并无胜算。
只是…年初在京中待了几天,眼见着皇上腹背受敌,连累着姐姐成日里殚精竭虑。
他常在想,明家当年若有军权在手,是不是父亲母亲就不会惨死了…
顺手揪了根韧草,如儿时那般在手中翻来绕去编成结,喃喃自语散在风中:“阿爹…保佑姐姐…”
姐弟二人分隔千里,却是情发一心。似有所感,景福宫中的明丹姝命周琴送走孙景,抬眼看着皎皎月色,眉心跳了跳…
郑穷还指望着西北军来日为他郑家己用,怕是只尽三分力摆摆样子。战场上刀剑无眼,阿臻啊…
转身拐进假山中的暗道原路返回,吹熄甬路中的第一根蜡烛,暗门悄无声息滑开。
她方才离开时,分明熄了书房里的油灯。可此时…灯火通明,隔着书格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脚步顿住,抬手握住墙面上挂着的宝剑…
“是我!” 另一人听到动静欢快跳到她跟前儿。
“康乐?!” 明丹姝被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不对劲:“你…你怎么在这?”
“方才翻墙到景福宫找你,见丹草在外室睡得极熟,我便知你在这!” 康乐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见其安然无恙,放下心来又揶揄调侃道:“听说瑜昭容娘娘留宿承明宫多日,好大的威风哟!”
“你啊!” 明丹姝点了点她的额头,康乐既知此处,那承明宫里面的猫腻自然也瞒不过她去,并未再多言解释。
当真十分错愕道:“你怎么知道这?”
“父皇早在五年前…明…” 康乐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收敛了笑意,如常解释道:“明太傅出事后,父皇便将这间密室告诉我了。”
父亲出事后?那时正是门阀最春风得意之时,东宫受重创,丰王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
难道说…“先皇用意在于防备丰王?”
“父皇的其余儿子在过去十余年里,死的死,废的废,只剩皇兄与丰王。明家遭灭顶之灾后,皇兄当时消沉了许久,一度连朝都不上。” 康乐想起那段至暗时刻,惊心犹在。恩师灭门,旧臣离散…不知皇兄是如何熬过来绝地求生的。
所以如今她对明丹姝是真的感激,在她回京后的这些日子,朝中虽然仍是千头万绪,可皇兄肩上的担子似乎轻了许多。
定神继续道:“丰王是季氏的外孙,心自然是偏着门阀士族的,这间密室里藏着大齐历代帝王的心血,断不能毁之一旦。父皇做了最坏的打算,若皇兄不能继位,他会毁了龙椅后的地图,这间密室只好由我以长公主的身份传承下去。”
孙承忠,先皇身边的总管太监,年前殉主西归。
朝中皆言先皇执政晚期流连声色,中庸无为,可到底…心里还是顾念着大齐先祖未竟之业和江山传承。
明丹姝始终以为,若先皇在郑国公府覆灭后,再强势大胆些…或许今日,明家便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对先皇这杯水车薪并无感念之情,淡漠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若非他与门阀势力妥协,丰王怎会做大强势至威胁东宫?一步错,步步错。
康乐知道无法说服她原谅因为父皇的执政过失而导致明家灭门的事实,亦不强求,伸手揽了揽她的肩膀。
“你今日来得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明丹姝知道她欲安慰自己,拍了拍她的手。
旧事虽痛,可生者到底是继续要将路走下去。
“何事?”
“徐知儒的事。” 她这几日在承明宫,阅过几件祁钰临走前布置要与她讨论的折子,心里便存了这桩事…
“你皇兄将徐家和诸位旧臣联名请嫁公主的奏折压下多日,可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待河阳的事解决了,难免又要重提。”
见康乐凝眉,知道她大约是不愿意嫁给徐知儒的,又缓缓道:“我的法子,是在此之前,由太后出面下懿旨,将你的婚事先一步定下来…”
未等康乐应声,密室暗门处挂着的铃铛忽然响起!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格外清脆…
“有人来了。”
这处铃铛的机关连着景福宫主殿门前挂着的灯笼,殿门一拉一推,铃声响起以作警示。
明丹姝起身,嘱咐康乐走假山甬路离开,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打开暗门…回手将大氅仍在密室里,只穿着寝衣回去。
“这丫头怎么如此贪睡!” 黄卉推开殿门,见丹草睡得极熟,伸手将其推醒,又到内室唤人。
层层叠叠的帷幔之下,床板无声无息阖上,明丹姝佯作酣睡躺在床上…
“主子…” 黄卉身后跟着山姜,轻声细语唤道:“主子醒醒…”
“怎么了?” 床上的人睡眼惺忪,问道。
“钟粹宫出事了!” 事情紧要,黄卉先服侍她下床更衣,动作麻利便提她簪发边说:“宁妃娘娘小产了,皇后娘娘方才差人来请主子。”
作者有话说:
周日休息,周一见哦!
◉ 43、脱力
东西六宫多居东北, 唯宁妃的钟粹宫在御花园南端,遗世独立,眼前云卷云舒, 却不沾雷雨分毫。
朗月夜里, 月光如水一般,静静泻入薄薄轻雾浮起的春日荷塘里,往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散酣眠。
明丹姝带着丹草和黄卉往钟粹宫步履匆匆,全副心思都落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上,走过御花园的石桥时不小心绊了个趔趄…
“主子小心。” 眼疾手快,黄卉扶住她。
“皇后派人来时, 说了什么?” 宁妃小产,皇后作为六宫之主前去探望是正理,却没有非要请她不可的理由。
除非…有人将脏水泼到了她身上。
方鹤鸣过去是明家的门生, 如今立场未定, 宁妃是太后看重提携之人…
始作俑者在这时动手, 是笃定皇上不在宫里,一石二鸟既弄掉宁妃肚子里的孩子, 又除了她…是皇后吗?
“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许嬷嬷前来传话,神色上并看不出什么异常。” 黄卉半辈子在宫里当差,后宫纷争层出不穷的手断见得只多不少,当然明白此番来者不善。
“要奴婢去请太后吗?”
“等会你留在外面, 见机行事。” 非性命攸关,太后不会当着众人的面维护她,贸然将人请来反倒惹人怀疑。
顿了顿,余光看向身后…“丹草随本宫进去。”
走近钟粹宫, 远远便看到个身量不及门环高的小人儿站在灯笼下面不住张望着…
见她过来快步走起, 临近时又小大人似的压着步子, 面无表情仰头问道:“是你做的吗?”
明丹姝揉了揉祁理的头顶,笑眯眯蹲身在他跟前:“担心我了?”
民间孩子在他这个岁数正是在双亲膝下撒娇着呢,宋氏早逝,他早早学会审时度势,可到底是个孩子。谁对他好,几分真心假意,心思敏感着呢!
祁理别扭着,幼嫩的小脸儿上尴尬一闪而过,瘪了瘪嘴:“…你小心。”
一屋子女人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知道啦!” 明丹姝眉眼弯弯地捏了捏他的脸蛋,啧…还是瘦了些…
将斗篷后面的帽兜替他戴上,回身与人嘱咐道:“黄卉,看顾好二皇子。”
祁理看着她一点惧意也无大步流星踏进钟粹宫大门,小脸皱成一团,也不知她听懂了没…
他从小长在太后身边,自记事起耳濡目染的都是前朝后宫的明争暗斗,对危险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直觉。
那女人没心没肺的样子,父皇到底为什么觉得她能护住自己啊?
“…笨蛋。” 祁理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嘴硬心软,与黄卉道:“你去寿康宫将太后请来。”
她怎么不知道给自己找个靠山呢?到底是谁在保护谁啊?
“喏。” 黄卉也觉得讶异,不只是这二人真有母子缘份,还是为着旁的缘故得了他的青眼。
阴冷乖戾的二殿下,从来只听皇上和太后娘娘的话,却对主子一见如故。
踏进钟粹宫,迎面碰上霜露端过盛着血水的铜盆,明丹姝面上的笑意落幕,停住脚步闭目凝神…
自明家满门抄斩后,她每次见到鲜血,都会下意识想到菜市口烈日下成片成片灼人的红。
深吸一口气,稳住因悚栗而发汗颤抖着的身体,迈进灯火通明的主殿:“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见过仪贵妃娘娘。”
“来人,给本宫按住这个毒妇!” 未等她站起,仪贵妃一声令下,便有宫人钳住她的肩膀将她按住,膝盖狠狠磕在地面。
“贵妃娘娘这是唱得哪一出?” 明丹姝漫不经心揉了揉膝盖,好整以暇问道。
后宫里不会有永远的盟友,当日为惠婉仪、为皇后她二人拉在同一阵线,可如今,但凡一方露出半点弱势把柄,昔日盟友便会立刻掉转剑锋。
没有例外,反之亦然,因为大齐的君主只能是一人,最终的胜利不能分享。
在这等拜高踩低的地方,一旦露了颓势,只会让人愈发肆无忌惮地啖骨食肉。
“还是说…” 美眸流转,轻笑:“这后宫,已由贵妃娘娘当家了?”
“来人,将证据呈上来。” 皇后明知明丹姝此时顾左右而言他,是在故意挑拨,抬眼见四下宫人来来往往,抢过贵妃的话头。
下午正想着要寻了什么由头,趁着皇上不在宫中发落了明丹姝,她便自己送上门来。
凭她今日说什么,也要把这罪名坐实…
文杏看了贵妃一眼,垂头上前将手中的红色锦盒放在瑜昭容跟前,打开,里面是中午她让丹草送来的药材。
“你还有什么话说?”
“嫔妾出身卑贱,可常理却还是知道的。” 明丹姝坦然自若,玉指捻起锦盒里的一簇红花,柳眉微颦失笑着摇了摇头:“二位娘娘以为,嫔妾会蠢到这般敲锣打鼓地下毒?”
她还以为是多高明的局面,甭管始作俑者是谁,这伎俩也太简陋了些。
或许,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要个师出有名,趁皇上不在处理了她?
“皇后娘娘。” 德妃牵着嘉阳公主从内室走出来,面容沉静,不疾不徐:“稍安勿躁,臣妾来替宁妃妹妹传个话。”
“嘉阳给母后请安。” 公主显然是受了惊,眼睛哭得桃儿一般,嗓音还带着喑哑:“是嘉阳的错…害了母妃。”
“怎么回事?” 皇后不明就里,看向德妃。
“嘉阳将方才与你母妃说过的来龙去脉,再与皇后娘娘说一次可好?” 德妃显然是不愿意搅进来,和颜悦色让公主重述一遍事情经过。
“是瑭哥哥…在上书房,他送了嘉阳一盒饼饵。” 嘉阳公主说话时怯生生看了一眼在旁面露惊愕的贵妃,像是吓到了似的,抽抽噎噎言辞却很是清晰利落:“母妃吃了饼饵,才…才…”
嘉阳公主比大皇子祁瑭小不了多少,偶尔也会到上书房去听先生授课习字。
“贵妃?” 皇后转头等着仪贵妃回话。
不管是仪贵妃,还是明丹姝,哪个跌下来,她都乐见其成。
“公主不过是个小孩子,受了惊说错话也是有的。” 贵妃对这事云里雾里,她的确是日日都会给瑭儿带些吃食到书房…
但她便是想动手除了宁妃肚子里的那块肉,也断不会将瑭儿牵扯进来!
何况方鹤鸣还在西北,也不是对宁妃出手的好时候。
“嘉阳没有…” 公主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晰,咬死是饼饵有问题。十分机灵地与皇后道:“母妃就是吃了嘉阳带回来的饼饵才会腹痛的!”
“既如此,召太医来验吧。” 皇后顺势而为。
“臣孙景、张木,给皇后娘娘请安。 ” 两位太医原本就在侧殿替宁妃煎药,不过说话间便来了。
“你二人看看,这盒饼饵可有不妥。” 德妃将嘉阳手里抱着的饼饵递给孙景。
张太医打开食盒,将饼饵碾碎,又浸在温水中使其气味挥发,以银针试毒、闻过后又捻起碎物尝过,二人交换意见确认无误后回禀:“启禀皇后娘娘,这饼饵中有牛膝、黄芪两味草药。”
“这二味中药补气补血,于常人有助益,但对胎气不稳的孕妇来说,会致胎动而不牢固。”
仪贵妃眉头紧锁,哭笑不得。这些日子瑭儿读书辛苦,她特地寻了药膳的方子,黄芪、牛膝都是补气活血的好药材…却不想宁妃竟会小产?
“贵妃娘娘贼喊捉贼,险些冤死了臣妾。” 明丹姝起身坐在皇后下首,顺水推舟。
话虽如此,可贵妃也不会蠢到用这般漏洞百出的法子对宁妃出手,余光瞥见嘉阳…忽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人证物证俱在…” 皇后也打心眼里觉得这事怪异,这事…简单顺利得不可思议。
“太后驾到!” 未等皇后下结论,太后带着琼芝姑姑进了主殿。面色冷凝,先是进去内室看了宁妃,出来听皇后说了前因后果。
“贵妃教子不利,禁足七日,抄经自省。” 太后罚得不轻不重,扫了一眼皇后,开口:“宫务…由德妃暂理。”
仪贵妃还未想明白饼饵是如何跑到了宁妃的肚子里,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事情闹大再牵扯到大皇子。
更不敢顶着太后的怒气张嘴分辨,只好憋憋屈屈应下:“臣妾知罪。”
“都散了吧。” 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盖棺定论,太后脸色也不好,转身要离开时却被人叫住。
“皇祖母…” 嘉阳公主瘪着嘴泫然欲泣,眼泪汪汪。
“琼芝,带嘉阳回寿康宫。”
这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众人心里各自打着疙瘩,感觉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众人散后,明丹姝借口头疼,让丹草去太医院取药,自己则带着黄卉不紧不慢顺着宫墙夜灯走动…
“瑜主子…” 钟粹宫后门打开,霜露探身出来轻声喊住她。“主子有请,劳烦瑜昭容随奴婢走一趟。”
明丹姝随她进了内室,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似乎还带着膻热沉闷的气息,宁妃披着大氅站在窗前,任夜风打着…
“姐姐怎么…” 明丹姝话说了一半,见她转过头来不由怔住。
宁妃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行动自如又在窗前吹着冷风,哪里像是刚刚小产过的虚弱模样。
作者有话说:
◉ 44、太后
“妹妹坐吧。” 宁妃探身阖上窗户, 示意霜露去外面守着,斟了盏热茶给她。
明丹姝知道她定有缘故要与自己说,也不催促, 接过茶盏。“姐姐身子可好?”
“劳妹妹挂心。” 宁妃面上一闪而过伤情, 但情绪却十分平稳,开门见山道:“我生嘉阳时伤了身子,这胎原本便不甚稳妥,小心翼翼在床上躺了这么些日子还是没留住。”
“这孩子是三日前走的,太后说过些时候伺机再将消息放出来,可我左思右想, 到底还是忤逆了她的意思。”
她娓娓道来,面上是与素日直爽明朗不同的沉静温婉,饮下热茶揉了揉心口:“她带走嘉阳, 是对我的警告。”
“姐姐安排今日这一场, 是为了…”明丹姝一直觉得太后对宁妃有着非比寻常的倚重信任, 此中缘由若只是为了方鹤鸣曾是明家过去的门生,未免太轻佻草率。
听她话中有话, 便抬手又将热茶斟满,静静等着下文。
“妹妹可知,明太傅分明不曾做过私吞军饷之事,为何铁证如山连先皇和皇上两任君主都查不出漏洞?”
宁妃垂眸避开明丹姝的陡然锐利的眼神, 她一直担惊受怕,想着什么时候这事会真相大白,不曾想今日会是自己主动宣之于口。
“因为私吞军饷的罪名,并非空穴来风。” 明丹姝与祁钰这些日在密室里详阅五年前的案情证据, 若非他二人笃信父亲品性, 面对天衣无缝的证据怕是也要动摇了。
“是有人将事情做实, 套在了明家头上。”
方鹤鸣能从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举子,二十年不到便位至礼部侍郎,明家作为伯乐的影响提携举足轻重。
父亲对自己一力提携入朝的得意门生,自然相用不疑,方鹤鸣这等心腹若是生了异心被刺明家,有铁证如山也不奇怪了。
“妹妹觉得,太后待皇上如何?” 宁妃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仁尽义至,亲生母子不过如此。” 明丹姝平心而论,祁钰能从外祖谋反的失势太子,打败占尽优势的丰王,力挽狂澜走到今日,太后的教诲扶持居功甚伟。
幼子早丧,太后当年只有扶持祁钰登基一条路可走,这本是一桩合从连衡的买卖。但她却做得极好,于理于情都无可指摘,祁钰俨然将其视若亲母尽孝。
宁妃颔首,太后扶其于微时,功成身退不贪权柄,待皇上之心满朝文武皆是见证,谁也难说出半分不是。
“那妹妹觉得,与丰王相比,东宫当年胜算几何?”
“不足五成。” 明丹姝虽未亲历当年夺嫡风波,可从父亲的只言片语和近年来外祖所叙得知,先皇在郑国公府覆灭后都要看门阀士族的脸色,何况东宫。
郑穷在西北高枕无忧,与江南四大家族关系和睦。虽将女儿嫁进了东宫,却并不为太子出力,似乎只是为日后拴了根保险绳。
河阳刘氏退朝,太子在朝可以倚靠的只有明家和骠骑将军府的京畿兵马。明家门生故吏甚多,但却多数官位不显,有影响力却不足成事。
反观丰王,在江南有佟伯庸麾下二十万精兵良将虎视眈眈,朝中要职多数出自徐、季、佟、吴四家门客,唯徐鸿马首是瞻,后宫有丽贵妃风头无两,可算是占尽了天时人和。
“若非徐鸿反水,先皇在丰王出京时突然驾崩,东宫占着大义名分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皇上并不是丰王的对手。”
宁妃看着茶盏里浮浮沉沉的残渣,若有所思:“徐大人当年在朝中表面上两不相帮,可明眼人都知道江南门阀是向着丰王的,但为何他突然表明态度站队东宫?”
“徐鸿与太后做了交易。” 宁妃句句皆是暗示,只是…明丹姝不解,太后能拿出怎样的筹码,让徐鸿弃丰王和同气连枝的季氏,选择东宫?
丰王其人阴险强势,相较之下,当时的皇上表面温吞仁懦。两相比较,祁钰对门阀士族来说或许是个更容易拿捏掌控的对象,但若仅是如此,并不足以让徐鸿临阵倒戈。
“大齐的春色,只妹妹一人便揽尽七分。” 宁妃抬眼端详着对面的灯下美人,不施粉黛,却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同为女子,却不得不赞其媚态天成,美得如珠似玉,足以令六宫失色。
“透过妹妹,便可窥得明夫人当年之颜色。难怪徐大人大年冲冠一怒为红颜…”
刘阎的小女儿,小字桑苓,当年尚未出阁时,便负美名。京中王孙公子,千金相酬到刘府下聘者,如过江之鲫。甚至戎狄先王曾以二城为聘,求娶美人。
“当年的徐鸿文试武举双料头名,家世显赫,正是京中第一得意少年人,却为了刘家的姑娘在城门前砍了戎狄前来议亲的使臣和戎狄王叔。”
“也因如此,戎狄王怒而发兵北境,徐鸿为将功赎罪带兵出征…回来后…刘家姑娘已嫁给刘阎的门生——明章。”
“你是说…徐鸿是为了…我母亲…” 明丹姝觉得这个猜想未免太过荒谬。且不说她父母素来相敬如宾,闻所未闻母亲曾与徐鸿有旧。
何况徐鸿怎会如此意气用事,布杀局覆灭明家,只是为泄陈年旧日里的私愤?这…太过匪夷所思…
“当年太后与徐鸿布局的细节,有哪些交易,我知之不多,只是明夫人…当年的确与徐鸿有过私情。” 太后与明夫人名份上是堂姐妹,对当年之事了若指掌,与徐鸿之交易,想是绕不过这桩旧情。
“东宫只有一个明家,相抗门阀士族无异于蜉蝣撼树,但若能得了徐鸿,与丰王相争的胜算便大大增加。”
宁妃不知如何评价太后此人,储位之争,毫厘之失便是一败涂地,她舍了一个明家,换来西北军与徐鸿两大助力,将东宫推上皇位。
杀伐果决,手段了得,只是…太狠绝了些。
“所以,是太后与徐鸿联手策划了五年前明家私吞军饷的案子?” 明丹姝面色惨白,便是她知父亲获罪是由身边出了叛徒所致,却从未将疑心放在太后身上。
“太后为了皇位,与徐鸿联手私吞军饷六百万两贿赂郑穷,以此为易,若遇冲突,西北军不会支援丰王。又利用明太傅对方鹤鸣的信任,令他运作将罪名栽赃给明家。”
宁妃看着眼前人,恍然记起多年前她到明府做客时,明丹姝的样子——众星捧月,灼灼其华,是她过去不曾见过的花团锦簇。自己对她的那份羡慕向往,到今日依旧记忆犹新。
五年前明家落罪那日,她遣侍女出东宫到刑场去探消息,回来听说人头落地时…心里陡然空了一块,就好像自己对美好的指望一并葬送。
探过身握了握她手安慰,缓缓道:“我并不清楚徐鸿与太后的全盘交易,但可以确认的是,的确是太后为了拉拢徐鸿,舍弃了明家。”
“证据呢?” 明丹姝压住心头的惶然怒忿,并未被悲愤冲昏头脑,目光灼灼看向宁妃:“这等满门抄斩的大罪,你如今轻言于我,便是置你方家满门于不顾,要我如何得信?”
“我母亲是方鹤鸣的元配,伴于微时,在黎洲作绣工供他上京赶考。他飞黄腾达后,娶了宗正寺寺卿的女儿为妻,母亲只等到一纸休书。”
她的翻开裳的内里,一朵不染纤尘的玉兰栩栩如生。这是母亲最喜欢绣的花样,在黎洲时,她的每件衣裳的领口都有母亲亲手绣的玉兰,带着溪水和皂荚的香气。
“我十岁那年,母亲将全部家财变卖,雇车马送我来京…十五年了,我再未见过她。”
“为何今日说与我,而不在早前与皇上坦诚?”
“你入宫前,我不知道皇上对明家的旧案心思,与嘉阳所能倚仗者,唯有太后。” 方家门第并不算显赫,又埋着陷害明家的隐忧,她带着女儿如浮萍一般,连何时哭,都要瞧人的脸色。
明丹姝进宫后,皇上在前朝后宫的几番动作,让她知道旧事早晚会有见光的那一天。
方鹤鸣去了西北多日,却迟迟未有和谈成功的消息传入京中,她便知有异。
池鱼林木,如果不想被方鹤鸣与太后拉下地狱,这是投诚最后的机会。
“现在,我愿意赌一次,赌我有生之年能再回黎洲见母亲一面,赌嘉阳能有个好前程。”
“会的。” 明丹姝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在以何种心情听完宁妃这一席话,她是这宫中看着最明朗风光的人物,却藏着这样沉重悲哀的心思。
太后、徐鸿、母亲…旧事像是藤蔓一般,等她回过神来,已被重重捆住挣脱不得。
还有…既然有旧事在前,太后为何要召她入后宫?骠骑将军府这五年来女眷鲜少入宫,同太后疏远…与明家旧案是否有关?
按耐住思绪万千,想起方才一幕问道:“德妃呢?她知道多少?”
宁妃怔住,随即莞尔:“她果然说得不错,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起身走到床边,蹲身从床底的取出一件手掌大的小盒子,打开,递给明丹姝。
“这块玉佩,是二皇子生母,先太子妃宋氏的贴身之物。这封手书,亦是她之亲笔。”
明丹姝展开书信,只寥寥数语,所述正是宁妃此前与她所言关于徐鸿与太后之交易。
“宋氏…是太后动手…”
“是太后做的。” 宁妃揉了揉眉心,这宫中无止境的斗争倾轧,实在令她心神俱疲。
“她无意撞破秘密,临死前留下这封手书,将二皇子托付与德妃。”
明丹姝并不意外,德妃与她父亲程立一样,是个躲风波却不避情义的性情中人。
一时无言,茶又凉了一盏,她将手书折好放回,重新添水将茶壶坐在一旁的矮庐上。
“方鹤鸣此去边城,可是带了太后旁的授意?”
“太后想让康乐公主嫁给鹤疆王的嫡子。” 宁妃自嫁进东宫,便常在太后身边侍奉,七年过去,到如今也看不懂太后的心思。
若说她罪大恶极,可桩桩件件,皆是为了性命安危、为了皇上鞠躬尽瘁。
若说她是良善之人,可她眼里却似乎只有利弊得失,薄情寡义。
“方鹤鸣此去除了与鹤疆议和,便是要商讨此事,请鹤疆出使臣求娶公主。”
鹤疆是什么地方,弹丸小国,民风粗俗,不过是占了戎狄和大齐交界的地势,她却舍得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若能和亲,于公,便打开了大齐骑兵通往戎狄要塞的核心…” 明丹姝眉头紧锁,寒风从窗户缝隙吹过,拢在她的心上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于私…”
“明家翻案,皇上看在康乐和鹤疆的面子上,也不会对骠骑将军府如何。” 宁妃接过话柄,也不得不叹太后算无遗策,深远用心。
作者有话说:
◉ 45、君子
坐落在东六宫地势最高处的寿康宫, 俯瞰朱墙内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
高处不胜寒时,冷夜薄衾难禁,唯权力最能慰藉人心。
“主子, 霜露来报…” 琼芝入内见太后站在窗前出神, 伸手替她将窗关上,附耳回禀。
“不中用了…” 太后并不意外,手里还握着方才嘉阳落在这的小斗篷,慢条斯理道:“传令郑穷,动手吧。”
间不容发,至少在眼下, 皇上对骠骑将军府之忠心,不能因为旧事生疑。
“那瑜主子…”
“她不会和皇上说的。” 明继臻在骠骑将军府的麾下,欲投鼠而忌器, 明丹姝一时半刻不会与她翻脸的。
她这半生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皇上、为了大齐江山, 不问对错只论利弊, 可扪心自问…当真没有片刻私心吗?
琼芝欲言又止…经过五年前那一套杀局,东宫扶摇直上, 骠骑将军府却因为明家满门抄斩,怒而与太后断了往来。
她提携明丹姝入宫为妃,是为了加固皇上与门阀庶族的纽带,却也是在为自己埋下隐患…主子这一生, 与人狠绝,待己亦如是。
“五年前,哀家若不那样做,大齐…会死更多人。” 太后看出了她的心思, 目光悠远陷入沉思…
丰王一旦登基, 过去百余年大齐历代帝王为抗衡门阀所做的努力, 将尽数付诸东流。寒门庶族永远抬不起头,门阀目无法礼,君臣不能各司其职,江山百姓危矣!
皇帝长在她身边,无论才学手腕,都无可挑剔。唯重情这一样,犯了为君者之大忌。
生逢乱世,君主只贤明宽厚,远不足以震慑朝下蠢蠢欲动的野心。祁钰需要一柄狠心辣手却不会反受其害的利刃,从前是她,以后…会是明丹姝。
自问汲汲营营半生,为国为民。所愧对者,唯桑苓一人。
……
夜深人静,徐鸿手持油灯踏进藏在书柜后面的密室,另一只手上提着三层高的食盒。脚步轻快,像是带着少年人去见心上人时才有的迫切。
转过甬道,用手肘推进左数第二块青砖,又一道暗门应声开启,别有洞天。
如果忽视这是间四面无窗的密室,眼前闺房的布置,精巧雅致,及其用心。琴棋书画无一不全,绫罗绸缎、金装玉裹,目所能及之处皆非凡品。
近乡情怯似的,徐鸿的脚步忽然放缓,语气中似乎还带着讨好试探,含笑道:“桑苓?”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
端坐在桌前的女子清扬婉兮,眼角的细纹非但无损其秀丽,反而平添了娴静的气度。
恍若未闻,运笔如飞,素手纤纤落笔诗成:秋来何处最宜听,一树寒蝉噪晚晴。风急不堪频入耳,月明还是更关情。声含远籁清如许,影落空阶冷似冰。莫向高枝怨摇落,此时心事与谁盟。
“用膳吧。” 徐鸿俨然习惯了她的沉默,将食盒中的菜肴一样样摆在圆桌上,不厌其烦与她柔声道:“今日我路过东街,买了你喜欢的见风消,快来尝尝。”
当年,刘家门禁严苛,她非年节鲜少出街。他便时常买些她喜欢的吃食,翻墙过去去逗她开心。
酒醅做成的见风消,是她最喜欢的一样点心。
刘桑苓与明丹姝并不相像,丹姝艳丽,而她却似芙蓉清霜,盈盈独立。
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冷静、疏离,对他视若无睹。视线停在盘中的见风消上,却错开筷子,心如止水。
自从五年前被徐鸿移花接木从死牢中换出来,她便困在这密室,不知春秋。一日三餐由他亲力亲为送来,不曾有过逾矩,只是固执地与她重复着二十余年前,那段风花雪月造就的憾事。
“听说皇上去了河阳,大约是去见了你父亲。” 徐鸿夹起一块见风消到她碟中,神色一改在外时的阴冷庄肃,如春风拂面。
继续波澜不惊道:“有什么用呢,江山腐之久矣,岂是一人一户之力可转圜的。”
刘桑苓筷子顿住,难得抬眼打量了他片刻…
当年的徐鸿,意气风发、嫉恶如仇,是整个建安城中最耀眼的少年,却偏偏心悦于她。
情窦初开时,如何不心动…
好景不长,戎狄王臣入京,先皇动了以她为易求和的念头。徐鸿惊怒之下持剑斩来使,血溅城门,铸成大错。
他为了将功赎罪,主动请缨到边境退敌。行前那夜…二人情到深处,违背礼教,珠胎暗结。
瞒了五个月,她以命相要挟,却低估了刘家作为庶族纯臣,对于门阀的痛恨,非但不允亲事,又送走了那孩子。
徐鸿一走便是年余,大军凯旋时却听说徐氏宗族替他定下了季氏嫡女为妻,万般无奈下她奉父母之命嫁给刘家的门生——明章。
明章是与徐鸿那般快意情仇完全不同的人,温和君子,心中似有海纳百川,润物无声。对她亦不计前嫌,小心呵护。
成婚第四年,明章入内阁,她获封诰命。中秋宫宴上,时隔五年再见徐鸿,他红着眼睛与她说找到了那孩子,求她放下一切与他远走高飞。
此后,她再不入宫赴宴,只安心留在明章身边相夫教子,过起了细水长流的日子。
直到五年前…徐鸿带着她亲眼目睹明章人头落地,用丹姝和继臻的命威胁她活下去。
他日日到此,任她辱骂痛恨,多年如一日偏执地恳求、期望,能与她弥补当年的遗憾,何其可悲可笑…
“江南和徐氏宗族,想让儒儿娶康乐为妻,你觉得如何?” 徐鸿语气像是如寻常夫妻那般,征求她的意见。
见她放下了筷子,收好残羹冷炙放回食盒,自顾自道:“我倒觉得是桩不错的婚事,康乐公主的性子,与你当年很是相似,你会喜欢的。”
“徐鸿…” 她望尽他深黯似乎山雨欲来的眼眸,却如何联想不起早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颤声:“收手吧!”
血流成河,她百死难辞其咎。
徐鸿抬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眼神痴迷视若珍宝,缓缓道:“先帝、明章、刘家、太后…所有造成你我今日这般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
这厢,刘立恒跟着皇上在荒郊野岭露宿一夜。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山上露水凉气又重,饶是军旅出身的他也没顶住连声打了好几个喷嚏。
“喝口水。” 祁钰递给他水壶。
“谢皇上。”刘立恒不疑有他,接过水壶咕咚咕咚豪饮了几口,熄了地上还冒着火星的篝火,便呀往前开路。
“再等等…” 祁钰看着东方日出,若有所思算着时间。
“等…” 刘立恒还未说话,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人直接向后栽倒。
祁钰早料到有此一幕,拖着他的后背,将人藏在身后一尺余高的灌木丛里。
若他不信刘立恒,也不会让他掌管禁军,只是…骠骑将军府到底是太后的母家,非他嫡系。来人身份紧要,为日后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啧啧啧…皇上手可真黑。” 有人从上方的树林里走出来,漫不经心说起了风凉话。
“还不来帮忙?” 祁钰兀自拖着身形魁梧的刘立恒很是吃力,白了徐知儒一眼。
早在明章未于朝中崭露头角时,便因其才学与慈云大师成为莫逆之交。
当年,刘桑苓诞下与徐鸿的私生子以后,刘阎欲将其送至河阳收养,却被明章暗中养在慈云大师身边。
而后,慈云大师故意留下线索给徐家,徐知儒在四岁时被接回徐府,却一直以前往石鼓书院念书为借口,往来慈云大师身边。
明章过去常带长子明胥淮、太子祁钰前往皇寺与慈云论道,以此为借口,掩护刘桑苓和徐知儒母子二人相见,以慰其爱子之情。
“我觉得刘立恒人不错,比陈瞒那个呆子强上许多。” 徐知儒与他说话时并未恪守着君臣之礼,你来我往十分随意。
在徐府,徐知儒对外是养在季氏膝下的外室之子,可他对自己的身世…怕是比徐鸿还要清楚。明章,视他为己出,教他世间正理,如师如父,对他有再造之恩。
他与祁钰、以及同母异父的弟弟明胥淮,是自幼受明章教诲,情同手足的兄弟。
“宫中如何?” 祁钰不置可否,与徐知儒在一起时褪去帝王的冷肃威严,随意轻松了许多。
“你是想问宫中如何…还是…丹姝如何?” 徐知儒油腔滑调打趣。
“走了!” 祁钰锤了一下他肩膀,先行往山上去。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无非就是些酸言冷语,她应付自如。” 徐知儒跟在他身后,灵光一闪,不怀好意买了个关子:“就是…有一事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什么?” 祁钰回头看他神色整肃,以为是又生了什么枝接。
徐知儒快步拉开与他的距离,想起陈瞒与他递信时那副哑巴吃黄咧的表情,笑弯了腰:“听说…皇上休朝是…腰不大好。”
祁钰转瞬便想明白这传言是因何而来,脑海中浮现出某只狐狸眼睛亮晶晶偷了腥似的慧黠模样,不由失笑…这借口,亏她想得出!
在看徐知儒在山坡上乐不可支,捡起一粒石子对着他膝弯打过去。揣着手,慢条斯理道:“皇后与朕请旨,将康乐嫁给你,你说…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徐知儒侧身躲过石子,听到康乐两个字面上的笑意忽然卡住。
清了清嗓子,哥俩儿好似的拦住祁钰的肩膀,顾左右而言他:“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变得这么…奸猾?”
“你再犹豫下去,待鹤疆求亲的使臣入京,悔之晚矣!” 祁钰收起玩笑的神色,他安插在西北军中的探子回报,方鹤鸣前几日在郑穷大营见了鹤疆王嫡子。
“和亲?” 徐知儒目瞪口呆,夹枪带棒刻薄道:“鹤疆那弹丸小国也配迎娶大齐的长公主?听说那王庭嫡子是个大字都不识几个,只知舞刀弄枪的废物!”
鹤疆尚武,嫡王子在其国内甚受拥戴,到他嘴里便成了个废物。
“鹤疆辽阔,说不定康乐会喜欢。” 祁钰不假辞色,像是当真在考虑公主和亲的可行性。
康乐在皇寺那几年,徐知儒可是没少往那跑,心思昭然若揭。如今这样避嫌,无非是徐家站在风口浪尖上,不想康乐受波及。
意有所指:“康乐是大齐的长公主,无论嫁给何人,都不能独善其身。”
薄雾中隐约得见茅草搭成的瓦寨哨所,二人噤声,听上方有人持弓对准了他们,吼道:“来者何人!”
“令牌在此。” 祁钰抬手将令牌掷了上去。
“口令!”
“口令?” 祁钰反倒被他问住,不知所以…
“阿臻没给你口令啊?” 徐知儒瘪了瘪嘴,眼看瓦寨竹木垒城的墙头上,每隔丈余便站着个手持强弓的武士,真冲突起来怕是要给他二人射成筛子。
这草寇占山为王,倒是不容小觑。
祁钰沉思,令牌…口令…明继臻谨慎,倒不见得会放在一处。“陈瞒送你消息时,可带过丹姝的话?”
“没…” 徐知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然灵光一闪,“有!”
他当时只觉得有趣,却并未放在心上,不曾想在这里用得着。
急忙将明丹姝在御书房写下的诗句复述:“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作者有话说:
◉ 46、桃源
天方蒙蒙亮, 身着红衣的女子打马穿街,自东往西城门去。
“属下见过长公主!” 守城门的侍卫刚踩着鸡鸣拉开城门,便见康乐公主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
“驾!” 许是迎风的缘故, 康乐觉得有些泪眼朦胧。
明丹姝昨夜从钟粹宫回来, 告诉她母后欲遣她往鹤疆和亲的消息,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后宫之中,从来没有真正的纯直之人,言传身教,母后的手腕从来不曾瞒过她。
一年前, 令先皇缠绵病榻的那盏茶,是他到皇寺祭祖时,由她亲手奉上的。
因为只有康乐公主, 自幼率性天真, 父女情深从不相疑。
或许是幼时, 与母亲在危机四伏中相依为命的感觉太过深刻,所以她从来对其言奉若神明, 哪怕是弑父夺位这样的大事。
可她看着明丹姝从钟粹宫回来时的沉郁悲怆,听说了明家蒙冤的前因后果…平生第一次对母亲的所作所为产生惶惑恐惧。
东宫与丰王相争多年,五年前局势虽然紧急,却远非没有转机。只是为了拉拢徐鸿, 便让明家二百七十余口人命枉死,何至于此?
她一直以为父皇寡情平庸,但母后又真的如她自己所言,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百姓, 从无私心吗?
她到底是在替大齐拨乱反正, 还是成了谋害先皇的逆女乱臣?
“姑娘回来了。” 今日是北齐的稻神节, 皇寺开门迎香客,有买粘米糕的婆婆一早便候在山下等生意。
“婆婆再给我两个米糕吧!” 康乐浮浮沉沉的思绪被打乱,蹲在婆婆的摊前,笑盈盈像是寻常人家娇养着不谙世事的小女儿:“糖粉要多些!”
她刚来皇寺时,见民间的一切物什都是新鲜的,尤爱各式各样的饼饵糕点。
是以每逢节庆,她便到山下卖米糕的婆婆边上坐着,边吃边瞧热闹打发时间。
“今日那个小和尚怎么没随你来?”
康乐怔了怔…展颜娇憨道:“这便去寻他!”
她咬了一口米糕,舌尖上甜滋滋的,可咽到肚子里却泛起了酸意。
拴好了马顺山路往上,这个时候,宁一十有八九是在半山腰挑水。
或许是怕热气腾腾的米糕冷掉所以脚步快了些,她总觉得平日要走上一刻钟的山路,今日格外短些。
“宁一!”
空山无人,她清清亮亮的嗓音带了回音。
远处的小和尚回过头来,眼中带了几分掩藏得极好的惊喜,恭恭敬敬持手道:“殿下。”
“给你!” 康乐一日往次那般,将米糕塞到他手里。
不由分说拉着宁一在溪涧边的矮坡坐下,叽叽喳喳:“你尝尝,可是婆婆做糕时发酵过了头,我总觉得今日的米糕不似往常那般甜。”
“殿下有心事?” 宁一见她眼眶还红着,料想是在宫中受了委屈。
金屋玉冠,亦是万重枷锁。
“宁一…其实我早就知道当初救我的人不是你。” 康乐手臂拄在膝盖上,托腮看着他,眼神比山涧流过的溪水还要干净清冽。
她坠马那日,初次醒来时,看清了背着她的人是徐知儒。
也知道每逢节庆,皇寺往来人杂时,在周围守着她的人,也是徐知儒。
“嗯。” 宁一知她聪慧,何况同样的话,早在她醒来时他便说过,不过插科打诨避讳着那位公子。
她碰了碰宁一的袖子,示意他尝尝手上的米糕。笑盈盈的面庞像是借了晨曦的清辉:“但我心悦于你,并非是为了你救我。”
宁一自幼便长在这寺中,为人虽木讷了些,但拳脚功夫出色。
受方丈之命,常常像影子似的跟在她身后。又顾忌着男女大防,总与她隔着一丈远。
她略靠近说些俏皮话逗趣,他便面红耳赤拿些佛偈来搪塞她。
宁一不敢侧目看她,欲开口推拒:“殿下…”
“你实在是很好,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好。” 康乐知他要说什么,开口打断。
徐知儒与她是同一类人,表面清风朗月,实则长在沼泽里泥足深陷。
而宁一是她过去在宫里从来不曾见过的人,就像这米糕一样,由内到外都是干干净净的。
“但我是长公主,你若同我好,会害了你。”
宁一入了定似的盯着奔流不息的泉水,张了张嘴,却连个含糊的音节都没能说出来。
“我都明白。” 康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含泪带笑:“我是真的想过要求皇兄赐婚,甚至替你想好了还俗的身份。”
她以为只要嫁给一个平凡人,便可以逃脱无休止的争斗,过上安宁的日子。
但似乎尔虞我诈是她难以逃脱的宿命,攥着他的袖子,艰难开口:“你是谁的人?”
她不过今日才清醒,若她自始自终是这乱局中的一枚棋子…皇寺,亦在局中。
溪水碰上沙石的声音,像是打到了宁一心里,似如释重负又破土而出难以明说的惋惜:“宁一受先皇旨意…在此保护殿下。”
‘咚’ 康乐手里的米糕折成两截,沾了沙砾咕噜噜滚到了溪水里。
“父皇…”
宁一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并一封书信,这两样东西他带在身边多年,总算物归原主:“先皇有言在先,无论哪位皇子登基,这两样东西,在殿下遇到困境时交给殿下。”
瓦寨,民价传言为奇人异士聚居之处,亲眼所言则是一座依山傍水而建的古朴村落。
在无外敌来犯寻常日子里,寨中人轮值戍卫,其他人则行耕作播种,世外桃源般自成一派。
“你们找谁?” 哨岗上轮值的年轻武士高鼻深目,身高足六尺有余,高鼻深目的长相看起来更像是戎狄人,身后背着的三刀匕首一看便知分量不轻。
只是这口音…
噗嗤一声,徐知儒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人嘴里像是含了根弹簧似的,说话时没一个字儿在调上。
“呼延!待会儿下了值记得到我家修屋顶!” 旁边经过一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很是熟稔对他道。
脚步轻盈,飘飘欲仙,一看便知是个筋骨轻奇的练家子。
“知道了!我这就去!” 年轻武士红着一张脸,憨笑着连连应声。
徐知儒瞪大了眼睛,重新打量起眼前有些粗笨的异族男子,肃然起敬:“你是…呼延赞?”
呼延赞十五岁时仗义行侠,一人一马护住北齐边城葛阳,打退戎狄近百骑兵,自此名声鹊起。
只是不曾料到…他竟是戎狄人?此等英雄,竟然藏在川州这山坳里面?
“是又如何?” 呼延赞显然对双眼放光的徐知儒颇多防备,挑看起来正人君子一些的祁钰又问道:“你们找谁?”
祁钰虽面无表情,可心里也是算盘打得飞快,想着要如何将眼前这名勇将为朝廷所用。
他之所以迟迟不动西北军,放任郑穷游离于皇室和门阀之间,一是为了安内攘外,再则便是军中实在缺少将才接替。
这呼延赞的事迹他亦有所耳闻,虽是戎狄长相,却能身先士卒北齐边城百姓出力,便知其人胸怀天下,正是不拘一格的人才!
“在下郑子意,这位是我师兄刘知儒。” 此人甘心隐世于此,是颇有几分古怪脾气的,若有心相用,须得用心招揽。
“在下呼延赞。”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江湖气十足地拱了拱手。打量道:“你们认识继臻兄弟?”
瓦寨放出的每一块令牌,其上都有持令者之名姓。
祁钰留意到他称明继臻实名,心中疑云愈深,这寨主究竟是何人?竟能让明继臻据实相告…
“是,我二人来此寻寨主,有事相求。”郑重其事,姿态放得极低。
既往江湖之远,在一方水土便要守一方的规矩,这些奇人异士偏居一隅定是不吃朝上那套君臣礼法的。
“随我来吧。” 呼延赞带二人往瓦寨深处走去,其实入寨的关钥并非令牌,而是每七日便会换一次的口令。
他二人方才答出: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这句话才是入寨的关键,若只持牌却说不出口令,早就被射成刺猬了。
至于他们的身份…寨主早便有言在先,若有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带着继臻兄弟的令牌找来,便…
“到了。” 呼延赞将他二人带到寨子深处的一间竹屋,随即便转身离去,丝毫没有要引荐的意思。
“这地方,可是全民皆兵啊!明丹姝是怎么知道口令的?” 徐知儒侧身与祁钰低声提醒道。
他跟在慈云大师身边,对江湖的奇人异士颇有了解。寨中来来往往寻常打扮的人,观其步态,十有八九都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就连那田间地头种的东西,竟都是些见血封喉的毒草。
“春风吹客到桃林,一路香醅次第酣…” 竹屋的门忽然打开,通身酒气的白面书生歪歪斜斜倒出来,白麻褶袍的袖口大襟上都是星星点点的墨迹。
手里夹着卷残书,似觉不痛快似的,将残酒一饮而尽:“不是故人相问讯,谁…嗝!谁知此地有溪源!”
其人仙风道骨,其句辞致雅赡,妙极!
“妙哉!” 祁钰和徐知儒都是通晓诗赋之人,齐声赞道。
他踉踉跄跄探头,狭长的凤眼定睛打量他二人片刻…笑嘻嘻脱口而出:“这天下,不配我!二位回罢!”
作者有话说:
◉ 47、探底
这天下, 不配我!好生狂妄!
眼前这人三十出头的模样,通身的酒气,虽看似荒诞不经, 可锐目如鹰, 话中打着机锋十有八九是猜出了二人来意。
来前,徐知儒还未将这瓦寨放在眼里,以为是些郁郁不得志的乌合之众罢了,心里尚且笑祁钰病急乱投医。
可百闻不如一见,姑且不论小小一方瓦寨竟暴殄天物用呼延赞做看门之人,人来人往皆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便是这眼前人…
“不是故人相问讯,谁知此地有溪源。” 喃喃重复着,十分惊艳。
觉得这人脱口而出便暗藏深意, 倒像是提前知晓了他二人的来意身份。
“二位回罢!” 他像是酒喝得急了, 打了个哈欠倒在竹椅上, 毫无待客之礼。
祁钰不以为意,走近见石桌上随意摊开几张书稿, 笔势雄奇,姿态横生,淡浓枯湿辗转宛若天成,实在是好字。
再详阅其所录, 所见字字句句所论多年来科举之弊病,出世却不忘忧国忧民,可其言下之意是心灰避世所指。
狂士怪才!拂袍坐在他对面,拱手:“在下郑子意,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除了当今圣上, 何人敢用这二字作名讳。
“一自白头归去后, 青山依旧自朝繁。” 再出避世之语,心灰之意。
他醉眼朦胧看不出几分真意,静默半晌…不情不愿道:“程青山。”
祁钰闻言竟缄口结舌,神情是难掩的错愕困惑,他听过这个名字…
上月,褚浒奉命整理承平票号的账目时,发现明丹姝所在百戏班存银有两百万两之巨,而打赏之人,正是程青山!
而此后,明丹姝在与他交代承平票号经营诸事时,又刻意隐去了此人在其中的作用。他虽未强行追问,却一直将这名字记在心上。
如醍醐灌顶般
他今日之所以站在这…究其根源,皆是由于上月明丹姝借宁妃之手,向百戏班送银票,露出马脚诱他去查承平票号…
这是明丹姝放下的第一道饵,试他对明家、对老师的情份。
黄白既然能在河阳与刘氏往来密切,自然与明丹姝早有联络。黄家表面与徐鸿联姻,私下又将黄东贞的身世透露与他…
这是她的第二道饵,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借皇室之力将承平票号从幕后推至人前。
还有什么…
祁钰看着不远处往来耕种的瓦寨之人…恍然惊醒!
他昨日在河阳所见,但除了洒金巷的灾情惨重以外,街头巷尾虽然萧条,但却并未见饿殍遍野。
刘阎、赵孟白…乃至程立,是搭好了戏台候着他。算准了他的心思,激他在百姓面前砍了徐鸿安插在府衙之中的师爷,甚至欲再动季维以儆效尤!
这是她的第三道饵,逼他将皇室与门阀的矛盾挑明,再无退路。
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声不响成一张大网将他兜头罩下,让他与门阀彻底决裂,再不能像先皇那般左右摇摆。
“呵呵。” 祁钰挑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
亏自己一直怜香惜玉,不愿将她扯进刀光剑影里去。谁知她磨刀霍霍,反倒嫌弃他不中用了…
“你笑什么?” 徐知儒不明就里,看着程青山醉醺醺在一旁悠哉悠哉地闭目养神,正无从下手:“不找寨主吗?”
“不找了。” 寨主是何人,昭然若揭。她这些年委身于百戏班,倒是没闲着…
祁钰从袖中抽出一方令牌,扔到程青山怀里。饶有意趣:“告诉你们寨主,在下以昭仪之位,与她换季维的人头!”
如她所愿,就算他用季家这个倒霉蛋,与她投诚了!
程青山眯缝着眼,看清他怀中的玩意儿轻哼一声收入袖中,继续闭目养神。
“这就走了?” 徐知儒觉得这事办得模模糊糊的,这二人到底打得是什么肚皮官司,那醉鬼又是何人?
“走了!打道回府。” 祁钰不见来时的肃然谨慎,笑如弯月星辉冲入云层,孤冷气息尽散。
下了台阶,忽然想起石桌上的那几页纸…忽然回过头来,对程青山道:“人间自有长青药,莫向山中觅旧游…先生若是心有不甘,在下虚位以待!”
……
景福宫,自头场春雨下完,天儿是眼见着一日暖过一日,明丹姝在房檐下摆起了铜炉煮酒。
她酒量并不好,至于贪杯…则完全是被程青山带偏了去。
最近阅过密室里的先皇记下书笺,便开始琢磨…或许先皇并非众人所以为的那般懦弱无能,若无过去数年的积累,今日不过是重蹈郑国公府当年的覆辙。
瓦寨,是父亲与慈云大师十五年前一起建立的,起初的目的是给在乱世中无处容身的寒士一个庇护之所。
世道越发动荡,不得志之人愈多,时至今日竟卧虎藏龙成了一股遁迹潜形的强悍势力。
明丹姝抿了一小口梨花白,不过刚刚沾湿唇边,却被身边的小炉子烘得有些昏昏欲睡。
“主子,” 山姜从后院走过来,替她披上大氅,悄悄塞进她手里一张字条:“程先生来信。”
山姜话少,容貌普通,煮茶、绣工、旁的宫人熟练的技艺,她一样也不通,在宫里低眉顺眼做了几年,才被内侍省充数塞到她身边来。
在景福宫,也透明人儿似的,做些跑腿的粗活,整日也见不到她在主子跟前露脸。
宫里人都觉得机灵的丹草才是她的心腹,殊不知山姜从前在瓦寨时,可是学了好一手训鸟的本事,如今才算派上了用场。
明丹姝展开字条,又是程青山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看过了莞尔一笑,随手扔进小炉中就着炭火烧了个干净。
“回他,明日早间,季维一门十六口的人头,挂在城门上。”
她明家当年满门二百七十四口,明日才抵了十六个,还差得远呢…
“是。” 山姜面无表情,还是一副憨厚的模样。
“对了” 明丹姝拧着眉头,一把沾了酒气正喑哑着的嗓子蛊人极了,轻飘飘:“别太张扬了,就做成…山匪劫财吧!”
“是。” 山姜见她尚无睡意,替她炉中又添了薄炭,缓缓道:“主子,霜露动手了,可想法子拦下?”
宁妃忤逆太后,便早该料到有此一劫,眼下就要看明家这条船,她是上不上得了。
“替我准备一套素服,裙子要金丝白纹儿的…” 廊檐上挂着的灯笼光缩成一团,映在酒里,她晃着酒盏摇影子,玩得不亦乐乎。
五年前,方鹤鸣吃里扒外,联合徐鸿太后对明家下手的时候,宁妃可是借机得太厚提携,在宫里占尽了便宜。
今日见势不对,想金盆洗手了,岂不是好事都让她得了?
当年无人救她明家,今日旁人的心愿死活,关她什么事?
手上沾了明氏一族鲜血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丑时三刻,丧钟敲了七下,钟粹宫宁妃薨。
午时,明丹姝穿着一袭金丝白纹雨花裙,上身是云燕细锦衣,乘辇落在钟粹宫门前,迎面正碰上了带着大皇子前来吊唁的仪贵妃。
“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
“起吧。” 仪贵妃不过是个纸糊的美人灯,昨晚的风波牵连的大皇子,还没等她查出个来龙去脉,宁妃好好的人却忽然死了…
“娘娘今儿气色不佳,可是昨夜未安眠的缘故?”
明丹姝满眼喜爱地拉过大皇子的小手,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与仪贵妃一同进了钟粹宫内院。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仪贵妃悬心吊胆,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生怕不干净的东西沾上了大皇子,特地挑了这阳气旺的时候过来,看着宁妃的灵堂只觉得慎得慌。
也顾不上前嫌旧怨,毕竟昨夜之事也牵扯到了瑜昭容,想探出个所以然来。
“娘娘怕什么…宁妃是小产血崩,是她运气不好。” 明丹姝持香拜了三拜,云淡风轻。
转脚到一旁哭哭啼啼的嘉阳身边,蹲身替她擦了擦眼泪,与身后的乳娘道:“照顾好公主,不得慢待。”
出了门,见皇后娘娘姗姗来迟,脸色青灰一双眼肿得桃儿一般,见礼:“听说娘娘母舅遭了横祸,还请节哀。”
季维一门家眷十六人横死,脑袋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挂在河阳府城门楼。
皇后娘娘激怒之下昏厥,这事一早便京里京外穿得沸沸扬扬。
“圣旨到!” 众人回过头来,一连五六日不曾上朝的皇上总算露了面。
却只见梁济手持圣旨,替皇上请了炷香入殿代执。宣旨:追宁妃为皇贵妃,谥号宁惠,嘉阳公主往德妃膝下教养。
皇后养着二皇子,仪贵妃养着大皇子,如此安顿倒也合理。何况德妃出身宰辅之门,有这样的养母,嘉阳公主以后议亲时也算是提了身份。
这厢散了,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便眼睁睁看着梁济往瑜昭容跟前,恭恭敬敬道:“昭容主子,皇上请您到御书房伴驾。”
这…众人皆是错愕,皇上不像是来祭奠宁妃的,倒像是…特地来寻那狐媚子的。
作者有话说:
◉ 48、交心
“皇上回宫了?” 出了钟粹宫, 明丹姝问梁济道。
“回瑜主子的话,一个时辰前刚回宫,便被季绥大人堵了个正着。”
季家是犯了太岁, 开年两月余嫡子满门便在河阳府遭了无妄之灾, 季绥以匪祸不除民心不安为由,正跪在御书房门前哭求皇上出兵剿匪呢。
“皇上如何回应的?” 明丹姝勾唇,抬头觉得这天幕越发地清亮。
“皇上说…没钱。” 梁济汗颜,前些日子皇上让户部拿钱给河阳赈灾,徐鸿在朝上长篇大论一通一毛不拔。
今日情形对调,皇上将皮球踢回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远在江南的佟、吴两家尚坐不坐得住不得而知,可作为季氏姻亲的徐家怕是要家宅不宁了。
到了承明宫门前下辇,果真见季绥跪在廊下, 扯着嗓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诉季维在河阳是如何地‘爱民如子’。
“恶匪不除, 何以安民心啊皇上!”
这事怎么回事, 大家心里都门清儿,皇上这是在与门阀亮剑。可季家自然也不是能忍气吞声吃闷亏的主, 索性将姿态放低,逼皇上私仇公办。
“季大人勤勉,休朝时还不忘忧国忧民。”
明丹姝脚步在他身旁停下,似懵然不知季家变故, 煞有介事地回头对梁济道:“梁公公,还不快给季大人准备张靠椅,奉盏热茶,此等人才怎能如此慢怠!”
“喏。” 梁济忍着笑意, 他怎么就没想出这招来…
都说女要俏, 三分孝, 季绥原本便是游走于声色犬马中人,头一次见这位盛宠的昭容娘娘,竟一时走神儿呆了去…
此等尤物,风流韵致堪比画中仙,相较之下青楼楚馆的庸脂俗粉不过尔尔。
梁济很是上道,嘴里好话说尽,几个人连拉再抬将季绥挪到了远处廊下的椅子上按住,有人捶腿,有人奉茶,方才涕泗皆下的季绥此时坐也不是…跪又跪不下…
鼻涕眼泪还在面上挂着,可教旁人看来,这姿态怎么也不像是个告冤的。
“季大人慢慢说,本宫先行一步。” 明丹姝巧劲儿轰走了苍蝇,扶了扶头上的步摇转身向殿内走去。
御书房在承明宫的东厢,她见祁钰在案前翻折子,走到跟前刚想接过手来替人研墨,却不妨一股大力被人带到了怀里…
轻呼一声,从善如流揽住人肩颈,调侃道:“皇上这些日,到底是出门办差,还是往青楼楚冠里厮混,怎么学来了登徒子的浪荡行径?”
“天香国色里,独占百花魁…” 祁钰回来路上听了京中流言纷纷,好些说书先生都拿他二人编起了段子,这便是其中一句。“百姓皆传爱卿美貌…”
离京这几日,他顺着蛛丝马迹,仿佛走在她心间…
在故人怜惜之上又生出相知合意之情,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谈起。
“可唯吾知…爱卿才情谋略,胜美貌万万。”
明丹姝慢慢摸到他腰间,慢条斯理问道:“徐知儒…是皇上的人?”
头上倭堕髻…
“自幼相交。” 祁钰吻了吻她嘴角,仁其施为,抬手抽下她发间的步摇,青丝如情丝,缠缠绵绵。
“黄白,是爱卿的人?”
“父亲挚交,自幼相识。” 明丹姝信手将他腰封仍在地上,玉指纤纤纤纤不紧不慢解起了他衣袍的盘扣。
“皇上想将康乐嫁给徐知儒?”
“是。” 祁钰将她乱发拂到身后,耳中明月珠…“爱卿聪慧。”
“皇上在康乐身边留了人?” 盘扣还未解完,她却停下了动作,抬眼看着他。
康乐对她并无防备,只略留心些便可猜出一二。
“宁一。”
他今早回京时,顺路去了趟皇寺,宁一已经按他所吩咐的,将那封假作先皇亲笔的书信和令牌交给了康乐。
至于内容…自然是先皇的拳拳爱女之心。
“为何?”
“康乐对先皇之死,一直心中有愧。” 若无他暗中操纵,康乐怎么可能在皇寺对先皇下毒而轻易得手?
室外的光线渐弱,年轻帝王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渐渐笼下阴影:“只有如此,才能让她倒向你我…而不是太后。”
“你我…自何时起与太后为敌?” 明丹姝垂眸把玩着他的手指,不动声色问道。
听闻郑氏一族出美人,只窥祁钰便知一二。
“多年前便已是。” 祁钰含笑望向她,藏着几分只二人才知的隐晦意味。
“是为明家?” 明丹姝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与祁钰昨日扔给程青山的那块是一对。
“不仅。”
“还有何人?”
“十九年前,刘阎在郑国公府满门抄斩后,退朝回到河阳别居,所意为何?” 祁钰若有所思问道。
十九年前,郑国公府过继世子郑禹的夫人诞下一女,名唤郑云儿。月余后,明家夫人诞下一对龙凤双子,女儿名唤丹姝,儿子名唤继臻。
刘阎离京表面上是不愿为门阀斗争所缚,急流勇退。可实际上,是为了护住郑下留下的唯一血脉,他表舅郑禹的女儿——郑云儿。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家夫人当年只诞下一子而已,所谓女儿,其实是郑家遗孤。
祁钰并不看那块令牌,将她揽进怀里,侧耳轻声相问:“你要瞒朕到何时?”
“皇上何时知道的?” 明丹姝就是郑云儿,明章从未瞒过她,反而视如己出,苦心培养。
“六年前,朕行冠礼那日。”
十九年前,世代武将郑国公府清君侧却败于佟伯庸之手,满门抄斩。
可那次行动却也并非一事无成,郑氏一支暗卫借此风波顺势隐入皇寺化作武僧,逃脱门阀士族的监视,为东宫来日所用,陈瞒便是其中之一人。
“爱卿可知,郑国公府为何落败?”
“太后。” 渔利其中者,昭然若揭。
郑国公府若清君侧成功,恭怀皇后和太子祁钰的地位无可撼动。
只有东宫和郑家倒了,先皇再欲扶持庶族出身之武将以抗门阀,骠骑将军府才当仁不让,七皇子取东宫而代之顺理成章。
可太后却未料到,先皇未因郑家之事废太子,恭怀皇后临死前鸩杀了七皇子,彻底断了她的后路,只有扶持东宫一条路可走。
人性复杂…太后为私利戕害忠良,可多年来又在教诲储君一事上从无耽忽,极是用心良苦…
“老师当年,本可以不死的。”
当年,东宫依附着骠骑将军府和太后,他虽无法为明家翻案,但郑国公府留在皇寺的暗卫想要救人,尚有一搏之力。
只是…会暴露皇寺暗卫,太后与徐家和郑穷的交易败露,丰王坐收渔利,东宫再无即位之可能。
“比起明家满门抄斩,父亲更不愿见到丰王登基,清明吏治再无可能。”
刀光血影,步步杀机…
这十九年里,太后可谓谋无遗策,祁钰哪怕露出一点对于郑家旧事的疑虑,今日都不会坐在这承明宫里。
打落牙齿活血吞,连明家满门抄斩这等大事,都能忍气吞声放下不查,让门阀放心扶这位优柔寡断的储君登基。
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明丹姝枕着他胸口忽然轻笑出声。
残局未了,厚积而薄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日后…不必再忍了。”
“正是此理。” 祁钰亦非困顿于旧事之人,心舒意朗点了下她鼻尖。
他二人头顶是先辈荫蔽,身后是千万万有识之士,何愁来日不得海晏河清?
“还有一事,皇上休想混过去!” 明丹姝手如柔荑指了指窗外。
“前日有人在瓦寨,大言不惭以昭仪之位与我换季维人头,不知如今可还算数?”
“君子一言。” 祁钰环过她,伸手展开桌上一道墨迹方干的手谕,正是晋她为昭仪之位的圣旨。
见她笑得像是一只偷了腥的狐狸,忽然问道:“程青山是何人?”
“七年前的进士,因为家贫无银子打点考官,被人冒名顶了功名。”
明丹姝觉得程青山此人颇有先贤之傲骨,很是欣赏,抬头见祁钰神色古怪别扭,道:“为何有此一问?”
祁钰回手从书格里拿出一叠纸,记着的是上月梁济从宫外取回来的民间诗文…
祁钰揽着她的腰若有所思道:“这是拨云姑娘的戏迷写下的艳诗…”
他事后查过,程青山一直是以一掷千金的痴戏票友身份在百戏班出入,这些诗句亦是出其人之手…
秋水芙蓉国色娇,春花不与百香消。花开不问谁家女,只将思情寄碧霄。
露骨…
万朵红云映彩霞,娇容绰约醉桃花。春风不解芳心事,只把相思付晚茶。
露骨得很…
玉貌琼颜不让春,何处芳魂觅旧尘?
….
“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明丹姝翻着,一笑而过,却把诗篇收进自己袖中。
祁钰观程青山昨日对他之态度,分明是借题发挥带了点旁的意味…
见她不以为意,心上似松了口气,言笑:“朕还有桩正经事要问爱卿…”
正经事?明丹姝听他语气分明不像正经事,忽然想起她前几日信口胡诌的话来…
继续方才未解完的盘扣,媚眼如丝:“皇上…腰…可好了?”
作者有话说:
丹姝生父是郑国公府的过继世子,与祁钰生母非嫡亲兄妹。
◉ 49、后手
“瑜昭仪入宫可才三个月, 又没家世,这晋升速度像长了兔子腿似的。”
“可不是,这回又是皇上越过了皇后娘娘, 亲自过由中书下旨, 独一份的恩宠。”
一大早,梁济亲自到景福宫宣旨晋位昭仪,身后带着内侍省浩浩荡荡一溜的宫人手里端着锦衣玉馔,阖宫走上一遭,大伙儿算是瞧明白了风向。
“奴才贺喜瑜主子。” 梁济眉开眼笑,收下了打赏的银袋子, 十分殷切:“皇上差奴才与您说一声,景福宫备着晚膳。”
又凑近了,背着旁人与明丹姝道:“二皇子的事…皇上说了, 您自个儿拿主意。”
明丹姝闻言心上一动, 笑盈盈应下。既是自个儿拿主意, 那她便不客气了…
“丹草,你随本宫来。” 送走了梁济, 转身将人带进书房。
“喏…” 丹草人蔫蔫的。
数日前,经她之手送给宁妃娘娘的药材出了纰漏,事后主子非但未怪罪,甚至连提都未提此事, 她这几日心里七上八下一刻不得安宁。
“贵妃使唤你做过什么,本宫不问,也不罚你。”
二皇子身边的小太监成林,是皇上的人, 为人精明又擅医毒。
她故意留了送点心这道纰漏, 引君入瓮…让丹草和山姜轮着去长乐宫送点心。
贵妃爱子, 为之计深远…不会放过一箭双雕的机会…
山姜送去的点心里,夹的是消息,至于丹草送去的…里面则混了令人神智不清的曼陀罗花粉,是药非毒,便是银针也试不出。
丹草别无选择,自己的命捏在眼前人的手里…家人的命,捏在贵妃的手里…磕磕绊绊道:“只…只是…”
“你家人如今皆在京郊的原乡村,受贵妃手下的人挟制。你今日若是无声无息了结在我手里,你觉得贵妃会如何想…可会放过你的他们?”
丹草每月都会自宫外收信一封,唯平安二字,其中隐情并不难寻。
“可…若奴婢答应了主子,可有好处?” 事情到了眼下这份上,无论如何她家人皆是难逃一死…大难临头各自飞,怪不得她心狠。
“本宫保你不死,平安出宫。” 这世道,无论穷富,拿女子做货品交易者比比皆是。
自幼被卖进宫中当奴婢的女子,对所谓家人还能有多少情意?
宫女未担官职、未被帝王临幸者,二十三岁即可出宫自由婚配。丹草房中藏着的数张银票,才是她真正的指望…
丹草得到了想要的,叩首:“主子要奴婢做什么?”
“忍下一番皮肉苦…” 明丹姝靠近她耳边,轻声细语交代一番…
见丹草面露惊恐动摇,回手扔下一张房契在她面前,又循循善诱道:“与他们一起死,还是与本宫赌一把生机,全在你。”
“奴婢…听娘娘吩咐。”
几家欢喜几家愁,长乐宫里,皇后可没有心思与明丹姝这点子风吹草动置气,季维满门被屠,皇上都将剑锋悬在了门阀的头顶上…
“徐鸿竟以为祁钰是个任他圆揉扁锉的…” 丰王揽着怀里皇后的纤腰,讥笑徐鸿玩了一辈子鹰今天让小家雀给啄了眼。
“父亲说…不虚本宫多嘴声援二舅舅,只静观其变即可。” 皇后哪有心情在这云雨之事上头,拂开他的手。
季绥今日早朝再请皇上出兵剿匪,消息传到后宫她刚想到承明宫应和,却被宫外传进来的消息拦住。
可为难之处便在于…“外祖又传信,让本宫在后宫给皇上施压,到底如何是好…”
“徐鸿想做缩头乌龟,也要看季、吴、佟三家答不答应!” 他仍将自己当作是过去叱咤风云的丰王,沉溺旧梦未免有看不清形势之嫌。
“你在外不过一个死人,又能如何?” 皇后睨了他一眼,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
外间,许嬷嬷并报道:“主子,景福宫的丹草来送点心。”
“让她去罢。” 皇后漫不经心道。
明丹姝每隔两日便巴巴地差人来送点心献殷勤,却也并未见二皇子多喜欢。
她并非没想过寻隙在饼饵上动些手脚,可如今皇上正是用人的时候,二皇子万一出了什么闪失,非但动不得明丹姝,还会将自己牵连着惹皇上不喜…
对付明丹姝…须得一击致命才行。
“奴婢给二皇子请安。”跟着许嬷嬷到了侧殿,正逢二皇子带着身后的成林正要去观文殿上课。
“起吧。” 祁理见今日来人是丹草,示意成林接下食盒,又问道:“瑜娘娘晋位昭仪了?”
“回二皇子,正是,旨意和册宝已经送至景福宫了。”
“知道了。” 祁理难得勾唇露出些许笑模样,随手捡了块糕点,当着许嬷嬷的面扔进嘴里囫囵着吞了下去,带人离开。
这厢,仪贵妃领着大皇子往观文殿去。
祁瑭胆小,昨日去祭拜宁妃回来又受了惊,一宿里昏昏沉沉说了许多胡话。
此时看着他的脸色好些,仪贵妃才掂量着开口:“瑭儿,前日母妃给你的点心,怎么让嘉阳拿去了?”
“是二弟说,我和他都有带着点心,只嘉阳没有,所以要一起换着吃的。” 祁瑭以为,祁理的性子虽然有些顽皮古怪,但对兄弟还算是和气,不觉得有甚不妥。
“你也吃他的了?”贵妃大惊失色,心说难怪这孩子近日总是不大精神,在功课上常走神,怕是误食了她命丹草掺在二皇子点心中的曼陀罗花粉所致。
心里放心不下,拉着人便要往回走:“今日不去书房了。” 病从口入,回宫宣太医瞧过了她才放心。
“可是…” 祁瑭不明就里,蹙眉犹豫道:“父皇今日晚些时候,要到观文殿考较我和二弟学问的。”
“这…” 贵妃犹豫不决…这是两位皇子进学以来,皇上初次考较学问,总不好开头便缺课落了下风…
“去吧,好好表现,母妃晚些时候再来接你。”
“是,瑭儿告退。”
祁瑭刚走进观文殿,便见祁理在门前等着他,笑眯眯的,看起来心情好得很。
拱手:“二弟。”
“大哥。” 祁理回礼,看着兄弟和睦得很。“父皇下午要考的大学衍义,大哥可都背过了?”
“通读一遍,只背了前半册。” 祁瑭资质平庸,记起学问来非但不如祁理,就连小他岁余的嘉阳也背得更快些。
蹙眉…想起母妃说过他庶子身份输了二皇子一截,须得在功课上找回来。又问祁理道:“二弟可都背过了?”
“我尚不及大哥。” 祁理一带而过。
见先生还未来,从成林手里接过食盒拿出一样做法精巧的梅花糕,递给他:“这是瑜娘娘今早送来给我的饼饵,大哥尝尝?”
“我…” 祁瑭刚要接下,想起方才母妃的询问,却又迟疑…
母妃于他饮食上过于精细小心,却也失了滋味。平日里所食药膳居多,是以对祁理每日拿来的甜点蜜饯格外喜欢。
“冬天过去了,想再吃到新鲜的梅花糕要等明年。” 祁理将这块放在他手边,自己则另外拿了一块元宝糕小口小口地边吃边说。
“多谢二弟。” 纵是宫中长大的孩子于人情世故上早慧,可也不过总角,到底是小孩心性。
见祁理用得很是香甜,也耐不住接过桌上的梅花糕吃起来。
“臣赵不言给二位殿下请安。” 在未请师傅以前,皇子启蒙由翰林院侍讲学士负责大学衍义的讲授。
“见过先生。” 先君臣,后师徒,兄弟二人放下手边的吃食回礼。
“今日晡时,皇上会前来观文殿考较二位殿下,是以不再开新讲。殿下们只将旧书背过…”
话音未落,只听‘咚!’得一声,方才还好好的大皇子忽然从凳子上栽了下来,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
赵不言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拔腿便向外喊道:“快宣太医!”
一旁的祁理见眼前一幕,也赶忙往门外跑去叫成林宣太医,可走了两步…忽觉头晕目眩,也仰倒了下去。
只是症状…相较祁瑭轻了许多。
宫人们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七手八脚地将两位殿下抬出观文殿,往只有一巷之隔的太医院送去。
其余的人火急火燎地往各宫去禀报急情,赵不言更是急得满头大汗,扼腕顿足,心里连连叫苦!此等荒唐大事,怎么偏让他赶上了!
景福宫,明丹姝见丹草回来,便让她到自己跟前服侍煎茶。
“见到二皇子了?”
“是,” 丹草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一颗心要跳到了嗓子眼:“二皇子用了块梅花糕便去观文殿了。”
春茶,越冬后茶树在春天里萌发的芽叶采制而成,叶肉肥厚,鲜爽绿润,是今日内侍省刚自江南送来。
灸茶时,茶饼不能用烈火猛烤,要求炙热均匀,内外烤透,明丹姝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翻烤,衣袖之上皆是春茶浓郁的香气。
余光见黄卉步履匆匆走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回主子,两位皇子在观文殿中毒,皇上震怒,此时各宫娘娘都已赶了过去。”
“两位皇子?” 明丹姝起身,复问道。
“来报信的宫人说,大皇子中毒更重些…怕是…情况不好。”
“丹草、黄卉,你二人随本宫去太医院瞧瞧吧。” 明丹姝舀起一斛清水,浇在滚烫的铁板上,激起清香浓郁的水气。
小东西…手够黑的!
作者有话说:
◉ 50、起伏
不用猜都知道太医院这会子定是鸡飞狗跳, 明丹姝能得一刻清闲是一刻,不紧不慢往前朝走。
“主子,太医院在那头。” 梁书来跟在她身边, 寻摸着主子这方向是往承明宫去呢…
“皇上可知道了?” 明丹姝明知故问, 停了脚步不远不近地等着祁钰。
“成林是皇上放在二皇子身边的人,怕是早就知道了。” 梁书来冷眼旁观了这月余,心知这位主子看着是个万事不过心的和气人,实际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
他自小打宫里长大,吃里扒外的下场见多了,一仆不能侍二主的道理他再明白不过。
明丹姝闻言扫了他一眼, 心领神会,他在暗示连日里往长乐宫送点心的门道,皇上都清楚…
既过了成林的手, 她原本也未打算瞒皇上, 只是梁济这徒弟倒是个聪明人, 借此机会与她投诚呢!
一笑而过,侧目与黄卉道:“你明日带着他去内侍省过档吧…”
“奴才谢主子恩典!” 梁书来笑逐言开磕头谢恩。
后宫当差的太监女使任职调动, 都要到内侍省里调档留案,瑜主子冷了他这些日子试探诚心,如今总算是松口了。
旁人都觉得自个儿从承明宫调到景福宫是办差出了纰漏受罚降级,他却门儿清, 师傅这是在提拔他呢!
“臣妾给皇上请安!” 见祁钰远远走过来,上前挽着他的臂弯,“皇上放心,理儿没事的。”
“打得什么鬼主意?” 后宫的事, 有皇后和太后在中间挡着, 他不好直接插手, 便授意成林配合丹姝。
她动作倒是快,册封昭仪的旨意才下来,这厢就开始收网了。
“郑穷在边境出工不出力,总要推他一把。” 她事先并不知到那个黑心的小东西借机对祁瑭下手,此时把事情应承下来,是不欲让祁钰对这孩子心生隔膜防备。
毕竟日后她二人要捆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何况这事办得虽然唐突粗糙了些,却正合她的心意…
西北军只门神似的杵在边境,出力的活都让浮屠军去做,自个儿等着收功请赏,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待会儿皇上不必护着臣妾,只秉公处置就是。”
祁钰看着明丹姝笑盈盈,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抬手刮了下她鼻尖,逗趣道:“好大的口气,谁说朕要偏袒你?”
“阖宫谁人不知,臣妾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明丹姝点了点他的心口,拉着人的手往太医院去。
身后的梁济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心说皇上方才在御书房还对着胡搅蛮缠的季绥发了好大的火,见了瑜主子三言两语就雨过天晴了?
怪哉…怪哉!
太医配了解毒汤给两位殿下服下,不过半个时辰,祁理就已经悠悠转醒,耳中听着贵妃哭天抢地…闭着眼睛继续装晕。
“瑭儿若是有个好歹!本宫砍了你们陪葬!” 仪贵妃看着一旁的祁理虽还晕着,可小脸红扑扑,呼吸顺畅显然是没有大碍。
在看大皇子…嘴唇惨白着,出气多过进气,汤药一碗碗灌下去也不见起色。
她心里后怕,明知瑭儿中毒症状并非曼陀罗花粉,却担心细查起来牵连出自己给二皇子下药的事来,忍气吞声不敢再声张。
“回贵妃娘娘,二皇子所食不多自然无碍,可大皇子想是用量过大,体内余毒难清。” 太医面对贵妃疾言厉色,仍是木着一张脸不卑不亢实话实说。
“微臣等以银针刺穴排毒,若仍不见转醒,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事说到底,是妹妹平日于瑭儿饮食上过于严苛,小孩子贪嘴才有今日之祸…又何必为难太医们。”
皇后在一旁气定神闲坐着当起了和事佬,只要二皇子没事,皇上和太后也不会牵连到她身上。
“依臣妾看,这事可得差个水落石出…三皇子年前夭折,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 顺昭容接话,看着贵妃色厉内荏,若有所思道:“究竟是谁,将心思动到了孩子们身上。”
“你给本宫闭嘴!” 二人字字句句往她的心窝子上捅,对皇后发作不得,仪贵妃手指着顺昭容声色俱厉。
“不好了!” 在旁侍奉的宫人眼见着大皇子气息微弱,登时慌了神,大惊小怪道:“大皇子…大皇子好像没气了!”
“瑜昭仪驾到!皇上驾到!”
仪贵妃闻言只觉五雷轰顶,眼泪登时便滑了下来…六神无主时,听见瑜昭仪三个字怒火攻心,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扬起手使了十足的力道…
“贱人!”
“你放肆!” 祁钰见她来势汹汹,下意识便将明丹书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则结结实实挨了贵妃这一耳光。
护甲顺着他下颚划下,登时便见了血!
“皇上…” 谋害圣躬可是灭门大罪,贵妃见他面上血迹亦是呆若木鸡…
余光看到明丹姝,才回过神来…嚎啕大哭:“皇上!您救救瑭儿啊!”
“孙景。” 祁钰示意身后的孙景,跟在贵妃身后到内室看诊。
抬手抹了下下颌的血痕,接过明丹姝递过的手帕子擦净。
一刻余,孙景出来回报道:“回皇上,二位皇子所中并非毒药,是曼陀罗花粉与马钱子药材相克引起的毒性,太医院用针正得其法,大皇子无性命之虞。”
他顿了顿,谨慎回话道:“只是…痰涎壅盛,余毒麻痹神经,臣恐大皇子会落下口眼歪斜之症。”
贵妃颓然,心神俱裂…口眼歪斜,即仪表不端,瑭儿…算是彻底绝了日后的指望。
明丹姝此时才缓过神来,猛然看相一旁的祁钰…若是药材相克…就是成林动的手…
她原本的目的,只是对贵妃出手,给郑穷危机感,逼西北军在边境出兵分担浮屠军的压力。
而祁钰…是忍够了郑穷在皇室和门阀之间的左摇右摆,要彻底绝了郑家来日的指望…
他不是在逼郑穷站队,而是要彻底拿回西北军的兵权!
似有所感,祁钰转过头来正好对上她打量的目光,眨眼…不动声色地把玩着她藏在袖中温软细嫩的柔荑。
类同相召,槊血满袖。
明丹姝反握住他的手掌,勾了勾唇角。这样的祁钰…让她觉得越来越有趣儿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 两位皇子都无性命之忧,皇后慢条斯理从内室出来,书归正传:“依皇上的意思,今日之事是查,还是…”
“查。”
“臣妾已询问过赵不言和两位皇子身边的侍从,两位皇子在观文殿只用过瑜昭仪送去的那盒点心。”
“既如此,景福宫的人,但凭皇后娘娘问询。”
明丹姝神态自若,众目睽睽之下仍是旁若无人地攀着祁钰的手臂,娇滴滴与人道:“只是,臣妾这点心是送与二皇子的,大皇子误食倒是意外…”
“也就是说,这下手之人,是冲着二皇子来的。” 二皇子现在是整个宋家的眼珠子,顺昭容是宁错杀不放过。
听出了明丹姝的言外之意,若有所思道:“您说呢…贵妃娘娘。”
仪贵妃此时是哑巴吃黄连,既想查出在点心里另加了马钱子的人,恨不能处之而后快。
又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连自己给二皇子下曼陀铃花粉的事一并查出来…
瑭儿算是废了,她万不能在此时失了圣心!
梨花带雨道:“给皇子们的吃食都是再小心不过的,皇后娘娘既肯让二皇子入口,想必是验过的。那就是…在旁的地方出了岔子。”
她倒是聪明,若是顺着她的思路,这事查不到丹草的头上,自然便将自己摘了出去。
“追根究底,这风波是臣妾惹出来的。” 明丹姝自然不肯让她混过去,起身屈膝:“牵连了大皇子,先向贵妃姐姐赔罪了!”
“景福宫出去的点心,都是经丹草之手,皇后娘娘要如何差遣,臣妾自无不依。”
皇后自然听出了她二人言语之间的门道…再看皇上又将明丹姝拉回到身边坐着,心思百转…
敌变我变,绊脚石少一个是一个。她既动不得明丹姝,只好对贵妃落井下石了…
“来人,将丹草带去刑司审问。”
剩下的事…就看丹草怎么张嘴了…
明丹姝看贵妃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唤过一旁的孙景,关切道:“孙太医,以防万一,替皇上冲洗伤口吧…”
既见了血,这护甲里头掺了什么毒啊、药啊的,都是要命的事。
“皇后今日面带憔悴,可是理儿顽皮?” 忽听皇上开口道。
顺昭容刚要起身,闻言又坐了回去,垂眸不紧不慢品起茶来。真是有趣儿…皇上怎么忽然改了脾性,对皇后嘘寒问暖起来。
“臣…臣妾多谢皇上关怀。” 皇后俨然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理儿很是乖巧…臣妾…”
“六七岁的孩子正是顽皮的时候。” 明丹姝不知道祁钰突然提起这茬是什么意思,揣摩着他的心思,言笑晏晏与孙景道:“孙大人,也替皇后娘娘请个平安脉吧!”
“是。”
“那…臣妾谢皇上。” 皇后见皇上神色如常,压下心头的战战兢兢,词钝意虚。
见孙景皱着眉头,十分谨慎地诊脉近一盏茶的功夫,试探问道:“可是本宫身子有什么不妥?”
“微臣贺喜皇上、贺喜皇后娘娘!” 孙景面无表情说着道喜的话,打量着皇上的神色…迟疑试探着道:“皇后娘娘已有身孕近三月。”
三个月?顺昭容笑着给皇后道喜,心里却觉得古怪…
皇上自大婚后到长乐宫的次数,还不及一只手,三月的身孕…皇后是大婚当夜便怀上了?
“既如此,二皇子便挪去景福宫养着吧!”
祁钰捏了捏明丹姝的手,起身便要离开,临走前含笑温和与皇后道:“安心养胎。”
“臣妾等恭送皇上!” 众人心思各异,皮笑肉不笑地给皇后贺喜。
承明宫里,祁钰屏退众人,正色再问孙景道:“皇后身孕如何?”
“正如皇上所料,浅浅不过二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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