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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各异

    皇后喜忧参半地回了长乐宫, 回想方才孙景回皇上话时的犹豫慎重,心里便知身孕有蹊跷。

    主殿里宫人来来往往,她错开贾三一探究的目光, 与下面侍弄花草的婢女道:“茉莉香重, 换一盆。”

    茉莉香重,特地放在这殿中是为了掩盖贾三一身上烧伤处的药膏味。

    许嬷嬷在旁察言观色,对上皇后的眼色…吩咐贾三一道:“内侍省花房新来了一批月季,你带人去搬几盆开得好的来。”

    “是,奴才这就去。” 贾三一瞥了心神不宁的皇后一眼,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做出逾矩的动作来, 应声退下。

    “嬷嬷,替本宫召孙景来。” 皇后见他退下,随即急切道。

    “主子?”

    “快去!”

    旁人不知道, 可闺帷之事唯她清楚得很…皇上虽然初一十五按规矩留宿长乐宫, 可除了大婚当日, 从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

    腹中之子,十有八九是丰王的。

    “微臣孙景, 给皇后娘娘请安。” 孙景从承明宫出来,便按皇上的吩咐,往长乐宫来安皇后的心。

    屏退左右,只留许嬷嬷在身侧, 皇后郑重其事再问孙景:“你与本宫如实交代,本宫的身孕…几月?”

    “二月。” 孙景实话实说,面不改色低垂着头。

    “很好…” 坐实了心中猜疑,她反而松了一口气。“你替本宫在皇上面前遮掩, 做得很好。”

    “敢问娘娘…微臣父亲可好?”

    “替本宫保这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 自有你父子相见的时候。” 皇后很满意孙景的寡言知趣。

    孙景的母亲, 是当年恭怀皇后害死七皇子的帮凶,满门抄斩的罪过却让他父子二人逃了去。

    其父在徐家手里,这滔天的罪过亦把持在徐家手里,不怕孙景不听话。

    “皇后娘娘身子强健,龙胎安康,臣与皇上如是回答。” 孙景流露出几分刻意的谄媚,语气小心试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上故意将陈年旧事放出来,将他安置在皇后身边,又明知皇后身孕蹊跷却命他替其保胎,不知还有何后手…

    “可能探出本宫腹中龙胎男女?”

    “皇后娘娘滑脉弦、涩,多半是个皇子。” 孙景按照皇上事先交待的回话。

    “领赏吧!” 皇后示意许嬷嬷递上两张大额银票给孙景。

    待人退下后,许嬷嬷膝弯一软,直接瘫跪在了地上,浑身抖若筛糠:“主子…这是株连大罪啊!”

    她是徐家送进宫里的家生子,早便看出了皇后与那贾三一中间的不对劲,刻意遮掩着却万万没料到惹出此等胎珠暗结的祸事来!

    “嬷嬷既听见方才孙景之言,便该知此事再无退路。” 皇后一口浊气叹出。

    她如何不想与皇上成为恩爱夫妻,但有门阀梗在中间,这桩婚事从一开始便该断了两情缱绻的指望。

    皇上敬酒不吃吃罚酒,对徐家磨刀霍霍,她在宫中既无宠爱可依,便只余下这一条路可走…八个月后,中宫嫡子顺理成章登基。

    便是百密一疏日后被有心人揭出来,丰王的子嗣仍是皇家血脉,朝臣也无话可说。

    从袖中拿出一瓶通体漆黑的药粉,冷然道:“你去将这药,安置在贾三一房中。”

    “这是…” 许嬷嬷的手心已被汗湿,问道。

    “早就死了的人,是时候到他该去的地方了…”

    早在先皇驾崩,而佟伯庸却在江南按兵不动时,丰王便已经输了!

    是他,看不清形势痴心妄想,竟还指望着她为了从前年少时那点微不足道的情分,放弃已经到手的皇后之位与他去谋那虚无缥缈的前程?

    痴人说梦,可笑至极!

    有宫女隔殿叩门问道:“启禀主子,寿康宫来人,太后娘娘有请。”

    “知道了。”

    祁钰…真当她稀罕与后宫的莺莺燕燕抢个男人不成?世家百年走到今日,前程可不是挂在女人的腰带上的。

    连他的皇位都是徐家给的,如今欲兔死狗烹,也不怕玩火自焚!

    皇后把玩着蒙了灰的凤印,不屑一顾嗤笑一声:“让父亲挑个听话的太医入宫,至于孙景…不必再留了。”

    孙景生死,不在其立场如何…他活着,就是风险。

    “奴婢遵令。”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许嬷嬷打起精神来,对皇后的态度不自觉带了更甚从前的畏惧。

    ……

    寿康宫里,太后听着琼芝姑姑的回报,心下不安…

    她明白,皇上前脚刚出河阳,季维便遭山匪灭门,这是在警告震慑世家…明丹姝此时对贵妃出手,意在西北军。

    这样连敲再打一番,眼下虽在声势上头占了上风,却并未碰到门阀的根基,反有打草惊蛇之忧。门阀士族屹立百余年至今,绝非靠着一门一户之力,盘根错节贸然扯起来,怕是整个大齐的江山都要伤筋动骨。

    她这些日有意避开风波,便是探探皇上和明丹姝两人的手腕,无如今看来…

    “还是太年轻…” 轻飘飘一盏温茶,熄了眼前热炭里的点点火星。

    “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后来得倒快,仍是规矩端庄的派头,却添了几分从容气度…

    “母后今日脸色好了许多。” 亲自将婴孩小臂般粗壮的山参交给琼芝。

    “季维的事,哀家听说了,可是伤怀了?” 太后并未问她身孕,反而开门见山说起了河阳府的风波。

    “大舅舅在河阳做错了事,遭了天谴,是他的报应。” 皇后见炭火熄着,亲力亲为执起炭盆庞的火钳子,拨弄着死灰复燃。

    从容不迫道:“毕竟…季家不养废物。”

    “多行不义必自毙,正是此理。” 太后笑吟吟,并未察觉出她话里的机锋。

    “你是个有福气的,理儿挪去了景福宫,你也好安心养胎。”

    “母后觉得,同为嫡子,儿臣与瑜昭仪养着的两位皇子,孰…更贵重?”

    皇后这话,表面上是争风吃醋再问两位嫡子的身份高低,实则是问太后的立场。

    于理,太后出身骠骑将军府,自然是要站在皇上这头;可她与徐家联手陷害明章的事,早晚纸包不住火…

    到底是选大义还是顺着私心左右为难。

    “哀家经历一遭多嫡风波,已然心神具疲。” 太后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四两拨千斤道:“如今年纪大了,再掺合不到你们年轻人的事里。”

    “母后春秋正盛,许多事还要仰仗着您。” 皇后见她打起了糊涂官司,也不追问。

    替她斟茶,说起了家长里短:“父亲托儿臣与母后带个话,康乐妹妹是徐家看好的儿媳,母后莫要错了主意许给旁人去。”

    听到这话,太后才微微变了脸色…茶水洒出三分,强势道:“康乐的婚事,哀家自有定夺。”

    “儿臣明白。” 皇后面不改色,“母后今日召儿臣来,所谓何事?”

    “德妃今日来与哀家辞了宫权。” 嘉阳公主丧母,这些日子哭闹得厉害,德妃自言精力不济又将管了没几日的宫权扔出来。

    “皇后有了身孕,不好劳累,哀家想着…你与贵妃共理宫务也算妥当。”

    “儿臣听母后的安排。”

    这几个月,宫权皮球似的踢来踢去,阖宫都伸长了脖子瞧风向,她与贵妃谁也没真的踏踏实实将宫权握在手里。

    德妃倒好,旁人抢破了头的宝贝,偏她像烫手山芋似的。

    既然谁也落不到好,不如更乱些,顿了顿:“大皇子病着,贵妃也难免乱了手脚…瑜昭仪得皇上厚爱,人又仔细,不如一同管事来做儿臣与贵妃的帮手。”

    “也好。” 太后知道她打得什么注意,管得事多了,自然疏漏便多…明丹姝,躲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出来真刀真枪地亮个相了。

    “选秀在即,皇后可有要举荐的人选?”

    天子无家事,选秀,并非只为皇上充盈后宫、绵延子嗣,妃妾的地位是更是在为前朝布局。

    除了天子亲选以外,皇后作为一国之母,自然为安置后宫之责,举荐提拔之权。

    “老祖宗既问了,臣妾倒真有可心的人儿。” 皇后早便得了世家秀女应选的名单,只是前些日子一直没捞到皇上的影儿。

    如今太后主动问起来,倒是省了她与皇上面对面交接的麻烦。

    接过皇后递上名单,上面寥寥写着几个人名,倒是与太后所料相差无几。

    “吴家的女儿?”

    江南四大家族之一的吴家,桃李满天下,其宗族女儿多嫁与新贵学子,嫌少与高门结亲。

    “吴家二房的长子嫡孙,吴晔,字非易,是今科江南府的第二名,想来于京试上亦不落人后。”

    皇后显然一早便做足了功课,与太后指点道:“参选这位秋乐姑娘,是吴家嫡系唯一一位年龄正合适的姑娘,是吴非易的胞妹,江南府出了名的才女美人,兄妹二人此番一同赴京。”

    “是个周全孩子。” 太后和气道。

    吴家多年来只在江南从文,网罗资助门生后辈里的有才之人为己用,子孙多年不曾入朝为官…今朝倒是一反常态。

    作者有话说:

    ◉ 52、诡道

    景福宫内院只有一间宽敞明亮的主殿, 并无侧殿,如今二皇子要搬进来,既不能与瑜昭仪同殿而居, 又不能将人安置在下人住的偏房里…

    一位是炙手可热的昭仪娘娘, 一位是眼下皇上唯一的一位嫡子,内侍省绞尽脑汁,最后将比邻而居的芳藻宫收拾出来,在景福宫东墙上开一道月亮门。

    两宫合二为一,芳藻宫更名芳藻殿。

    给这两位主子办事,宫人们唯恐手脚慢了。不消多言催促, 泥瓦工事、殿宇清扫,日落以前已然收拾得妥妥当当,

    “你瞧瞧, 可还满意?” 众人退下, 明丹姝领着祁理到芳藻殿安置。

    经过这一日折腾, 小脸有些苍白,但却比起不来床的大皇子强上不知多少。

    “为什么救他?” 祁理见外面是那个少言寡语的婢女守着, 甩开她手眉头紧锁问道。

    “小没良心的!非但不道谢,却还发起脾气来!” 明丹姝玉指点了下他额头,吓唬他道:“若非我遮掩,你现在已在刑部大牢蹲着了!”

    昨日借山姜往长乐宫送点心去, 她已传信祁理今日装病。原本的计划是借这个由头,让丹草交代出贵妃来,敲山震虎提点郑穷。

    谁知皇上借了她这道东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直接让成林将事情闹大, 彻底断了大皇子日后即位的可能。

    到底是亲生儿子, 只是伤了那孩子颜面并非伤及性命,日后做个闲散亲王便罢了。

    可大皇子差点儿一命呜呼了去,其实并非太医夸大其词。顺昭容今日频频针对贵妃,亦非只为了争风吃醋,而是有意将注意力支开。

    “你可知道,今日大皇子若死了,会牵连多少人?” 明丹姝见他如同一头小蛮牛似的怒气冲冲顶着犄角,也收敛了说笑的神色,从袖中摸出一瓶用了近半的粉末毒药。

    顺昭容早间曾给过祁理这瓶药粉,之作防身用,今日到了太医院,见症状便知他是将这药粉用在了大皇子身上。

    贵妃在太医院守着,顺昭容近不得身,只好趁人不注意遣了婢女将解药给她,再由梁书来通过梁济把解药交给了孙景,将大皇子的一条命抢了回来。

    “大皇子真没了命,皇上若秉公查办,宋家更是首当其冲,御史台这个朝廷喉舌,便彻底为季绥这个御史中丞所掌控。”

    “那又如何,是贵妃先要害我的。” 祁理脸色白了白,懵懵懂懂却不认为自己有错,逞强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难道我要等死吗?”

    这孩子心思深,却到底年纪小,长在后宫里看多了阴诡手腕便以为这就是立身之术。

    要将这长歪了的性子扳回来,并非一日之功。明丹姝心软揉了揉他的额发,蹲身平视他道:“日后若再有人欺负你,我帮你。”

    他一开始找上门来跟着她,是受父皇的指派,但如今…

    “为什么?” 祁理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不解问道。

    “我养你小,你养我老,公平!”

    “像父皇和太后那样吗?”

    明丹姝未答言,笑盈盈拉着他的手往内室去,亲力亲为替他铺好床:“我将黄卉留在你身边,她是你父皇的人,可以用。”

    换上了寝衣,祁理犹豫着问出了憋在肚子了半日的话:“我还会再搬走吗?”

    颠簸辗转于各宫之间,见惯了人情冷暖,此时心中定是不安的。

    “不会的,以后景福宫就是你的家。” 明丹姝半丝犹豫也无,替他掖好了被角,又在床边看他酣睡才轻手轻脚阖门出去。

    “成林,明日同黄卉一起,陪着你主子到内侍省挑些他喜欢的摆件陈设。”

    “奴才谢瑜昭仪。” 成林跪地叩首,应承下来。

    “黄卉,今日起你便留在芳藻殿侍奉,不得怠慢。”

    今日之事,祁钰与她是不谋而合,还是有人通风报信,一目了然。

    一仆只能侍一主,她将黄卉从身边调离,不在今日之是非,而为来日计…

    在宫中,夫妻之情,兄弟之义,都是筹码罢了

    北境,极目望去,尽是一片苍莽浑厚的青,长沙绞风,卷舞直上。

    郑穷的西北军营帐远处一片密林高树的高地上,千余兵士身着浮屠军的玄甲隐介藏形于其中。

    “少将军,咱什么时候动手啊?” 明继臻的副将方狗子刀尖磨得锃亮,摩拳擦掌显然有些按耐不住心急。

    还是上月奇袭阿提拉的那一批弟兄,在军队这等不在年高志只凭本事说话的地方,少将军如今就是他们心里的战神。

    五日前少将军不知又出了什么奇计险招,将士们隔着大帐都听见刘老将军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不知为何又给了兵令。少将军如愿以偿,连夜便带着他们这批人来到了西北军的地界藏着。

    几日过去,擒了两个舌头,问出这些日子郑穷带着西北军喝酒吃肉,气得弟兄们怒发冲冠——敢情浮屠军在凤凰关浴血,西北军跟在后面捡现成的便宜?

    “是啊!少将军到底在等啥呢?” 众人纷纷应和。

    “快了!” 明继臻截了一段烧成黑炭的树枝,在行军图上勾勾画画。

    距离他放了南墨回鹤疆军中已有小半月过去,按药性的话…左不过这一半日。

    “少将军!有动静了!” 正说着话,斥候甘无忌从远处瞭望回来,喜气洋洋道:“鹤疆军中乱了!”

    “西北军呢?” 明继臻喜怒未形于色,可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却出卖了他此时的跃跃欲试。

    “咱们的内应已经动起来了。” 甘无忌回话。

    少将军带在身边的弟兄们,都是刚参军不久的纯直热血之人,他心里隐隐有个想法…少将军似乎是在培植亲信。

    今日之事若成了,若论功行赏,这些弟兄最少也能混个十夫长来做做。

    只是…想起少将军在军□□是没少立,可军棍也没少挨…这回少不得又要伤筋动骨…

    “要不,少将军再考虑考虑?”

    “等山下郑穷的主营熄了灯,咱们就下山收网!” 明继臻胜券在握。

    一声令下,左右窸窸窣窣动起来,人虽少,却是阵马风樯,龙驰虎骤势不可挡。

    “狗子,你带三成人从后山绕去鹤疆营后山中,点起火把按兵不动。”

    鹤疆如今陈兵在此也不过五千骑兵,不过是占了马匹之利。小国寡民,配合着郑穷唱双簧,企图趁人之危与大齐讨些好处。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过境边上搭戏台,他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其余人,随本将军走!”

    方狗子自小在边城长大又从军多年,山峦起伏在旁人眼里如迷阵一般,他却了然于胸。

    借着夜幕,带着四百兵士神不知鬼不觉绕山而行,两个时辰便安置在了鹤疆身后。

    而明继臻这边也有辨路之能与方狗子不分高下的甘无忌在,走山路绕过西北军,自鹤疆大营的左右两翼包抄,静候信号。

    鹤疆营中,南墨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这些日子军中战马跑肚拉稀,一批批倒下却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握紧手中明继臻此前留给她的药丸,却始终下不定主意。她父王与西北军有盟在先,如今明继臻又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鹤疆骑墙小国,贸然搅进大齐衤糀的国政内乱…

    “将军!齐军杀进来了!” 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

    “什么!” 南墨大惊失色!

    怎么会…父王与西北军分明约定了只陈兵在边境,替郑穷向北齐新帝邀功罢了!不会真逞兵刃之能…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中忽然闪过明继臻那张狐狸似的笑脸…中计了!

    捏碎手中的药丸狠摔在地上,拿起宝剑出营迎敌。

    “南将军,别来无恙啊!” 明继臻骑马率兵在东翼距离鹤疆大营一里处停下,一身玄甲融入夜色,少年得志笑得玩世不恭。

    鹤疆的兵士没了精骑,便是如同被卸下了手脚,他身后的将士们皆是可以一敌三的悍马勇兵。

    “刘真!你卑鄙!” 南墨一时半刻虽未想通来龙去脉,但见眼见情状还有甚不明,战马闹病定是他做的手脚!

    况且他浮屠军能绕过郑穷来此,想是西北军一时半刻也被他拖住了。

    “本将军再教上南将军一招——兵不厌诈,行诡道也。” 明继臻看着鹤疆营中整兵也不着急,他心里有数,鹤疆营中如今怕是一匹马也找不出。

    新皇登基,郑穷既怕贸然回京被缴了兵权,又想在朝局中露脸示威…

    前些日姐姐的飞鸽传书点破了了方鹤鸣替康乐公主邀亲的来意,他便愈发地笃定,鹤疆兵马在此与西北军“对峙”多日,十之八九是在配合着郑穷演戏,部署在此的兵力不会太强。

    “安居一隅便罢了,非要自不量力淌这趟浑水。”

    他眼中是对面鹤疆大营里跃动奔走着的火光…抬手,落下!瞬时身后利箭破空齐发。

    居高临下看着南墨,笑得嗜血狠戾:“既来了,便留下吧!”

    “将军!大不了咱们拼了!” 南墨身边的副将眼见对方来势汹汹,是要将他大营一锅端了,瞠目欲裂。

    他们虽无战马,可眼见敌方不过千人,真拼起人头来鹿死谁手也不一定。

    “哈哈!拼啊!” 甘无忌此时才领会了明继臻的用意,狂放不羁手往北方一指,“正好替我大齐练练兵!”

    南墨目光随之转动,眼见远处密林之中火光点点,渐行渐近。似乎…是北齐的援军。

    轻哼一声:“雕虫小技!” 却遮掩不住话中的心虚犹疑。

    “不如…南将军与本将军赌一把!” 打蛇打三寸,明继臻与南墨上次交手时,便已试探出她兄妹二人在鹤疆王庭的境遇不乐观。

    好整以暇问道:“只是不知…经此损兵折将一役,二王子日后还有无机会继承王位?”

    作者有话说:

    ◉ 53、藏头

    “你要什么?” 南墨美目之中好似盛着一团火焰, 灼灼望着融入夜色之中的明继臻,喷薄欲出。

    营中无马可用,又在士气上先落了下风。败局已定, 此时再硬搏只会徒增鹤疆伤亡, 更是无法向王庭交代。

    战场上胜者为王,浮屠军这招釜底抽薪不甚光彩,却着实打了她们个措手不及。啐了一口:“卑鄙!”

    “彼此彼此。” 明继臻玩世不恭领受了她这句骂名,郑穷与她敢拿战事做筏子谋私利,他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来人,取了上将首者!种种有赏!”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话里话外都是大义凛然,好像数日前在密林之中与她的交易并不存在。

    “你敢!” 南墨余光看着北方密林中越来越多的火把渐行渐近,迟迟不下令将士冲锋。

    她知明继臻狡诈, 却不敢赌…大营全军覆没事小, 连累了兄长夺嫡事大…

    “呵…” 明继臻侧手接过副将递过的弯弓, 上箭直指南墨眉心。

    拉满…呼之欲出…

    “慢着!” 身后有马蹄声阵阵,滚着黄土扬沙袭来。

    明继臻半张脸都罩在夜色的阴影里, 闻声勾了勾嘴角,手肘微微偏了偏…·箭锋入骨直钉在了她的右肩!

    南墨距他五丈余,强弓拉满根本来不及躲闪,硬生生受下却忍住未呼痛出声。

    鹤疆兵弱马强, 原本便是在北齐和戎狄之间夹缝求生,趟这趟浑水是桩私利互换,只配合西北军逢场作戏罢了,却不想半路杀出个刘真来…

    甘无忌见鹤疆显然是色厉内荏, 并无反击之意, 便知其中另有隐情, 所幸抱臂旁观着。

    “嘶…” 他看得分明,少将军方才可是半点不曾怜香惜玉,一箭下去怕是肩胛骨头要碎了。

    这南墨一声未吭,女子为将本以为是个绣花枕头,意料之外竟是个刚强的。

    余光留意到身后的动静,侧身与少将军提醒道:“西北军来了。”

    明继臻回过头来,打量着这位多年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西北军主将——郑穷。

    戎马一生,五十出头的年纪却不似刘青那般矫健刚毅,而是苍白瘦弱,迎风而来时向是要自疾驰的马上摇摇欲坠。

    明继臻拱了拱手,言语之中带着几分随意奚落:“郑将军睡醒了?”

    甘无忌闻言缩了缩脖子…引马儿后退给郑穷让路,努力降低存在感。

    少将军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他多年在北境可是清楚这尊煞神的手腕…若是让郑穷知道,他受少将军之命将蒙汗药混进了西北军的水源里,怕是要被剥皮抽筋!

    郑穷虽然身着软甲有将军之名,却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体魄,唯一双鹰眼尤为冷厉,再打量着眼前这位名声鹊起的后起之秀。

    一个年纪十七八的少年,身姿若苍松,势似骄阳,剑眉下一双璀璨如寒星的双眸。

    看似桀骜不羁,实则…老练狡诈。

    余光扫过伤重的南墨…语焉不善:“浮屠军来此,是…见义勇为?”

    明继臻如何听不出他在讽刺浮屠军越俎代庖,不以为意…

    只是原本他以为郑穷是个杀伐果决的武夫,却不曾想是这么个说话曲里拐弯的酸文人作风?

    “夜里睡不着,带弟兄们出来活动活动,却不曾想迷了路绕到了西北军的地盘。”

    明继臻吊儿郎当咧嘴一笑:“我见将军多日按兵不动,想是营中人困马乏…今夜顺手助人为乐,不必言谢!”

    一旁竖着耳朵的甘无忌闻言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心里暗爽,这就叫乱拳打死老师傅!

    骠骑将军府的刘老将军做事光明磊落,对阴私手腕嗤之以鼻。是而浮屠军向来以军纪严肃仁义为先,在军饷粮草的分配上,没少吃郑穷的暗亏。

    如今这位不按常理出牌,或许能另谋一番新天地来…

    “郑将军既来了,那我等便回去了。” 毕竟是在西北军的地盘上,明继臻目的达到见好就收,作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一挥手掉转马头便要带着身后的将士们离开。

    “慢着!” 郑穷自信缜密,不以为这毛头小子知道自己与鹤疆的交易究竟是什么。

    如今这般是逼自己与鹤疆划清界限,甭管是什么,今日他这样闹上一番都不能再成事。

    “郑将军要谢我浮屠军吃酒不成?” 明继臻吊儿郎当,拍了拍年岁足够做自己父亲的郑穷的肩膀,志得意满:“改日吧!”

    “对了!” 探身,只用他二人可闻的声音低语,戳破郑穷的算计:“南墨伤成这样,若是将军不小心让她逃了…怕是无法向将士百姓们交差…”

    黄口小儿!郑穷西北一方霸主似的人物,什么风浪没见过。如今吃了暗亏也不过冷笑一声,与副将指着南墨道:“将人捆了,重兵看守。”

    两位皇子中毒的一场风波已经过去了五日,内侍省连同刑部共同查办,涉案的丹草如期招供,认罪状纸递到了御前,却迟迟未有旨意发落。

    “主子,程青山拿着皇上给他的令牌,入京拜到了程相门下。” 山姜入内将程青山自宫外传来的消息递给明丹姝。

    “意料之中。” 明丹姝看过字条烧尽,脸色略有些苍白连带着粉唇都失了血色。

    程青山嘴上说着不屑沾身贪墨成风的官场,可到底是读经世学问出身的,何况如今见天下有得贤君,自然身先士卒当仁不让。

    科举原本是为选贤任能,如今却成了门阀士族网络门生的工具,试子入仕,人脉更重过学问,选出尽是些逢迎取巧的庸才。官官相护,拜于权贵门下才有为官升迁之机。

    她在后宫,程青山既要拜入程立门下入朝,瓦寨自然要换人接受代为掌事:“给…表哥传信回瓦寨吧。”

    “老老爷和舅老爷也离开河阳,不日将要入京了。” 山姜颔首应下,说起河阳刘氏入京一事。

    季维一死,赵孟白新官上任,承平票号随援,河阳饥荒的燃眉之急已解,河阳刘氏一门百余口浩浩荡荡再行迁回京城。

    “知道了。” 外祖和程青山一样,纵于官场失望,到底无法对民不聊生视而不见。

    山姜看她眉心微蹙,又细心地添了盏热热的姜茶到她碗里,欲言又止…

    “没事,老毛病了。”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每逢月事便会体寒气虚,忍忍便过去了。

    问山姜道:“还有何事?”

    “是赵雁儿…这些日子往瑶华宫去得很是频繁。” 山姜并未明说。

    明丹姝怔了怔…有苏韵巧前车之鉴在,好心也劝不住要死的鬼,淡淡道:“随她去。”

    “德妃娘娘到!”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闲话,便听宫门唱和道。

    真是稀客…明丹姝起身,已经是打春的时节,身上还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屈膝见礼:“嫔妾给德妃娘娘请安。”

    “妹妹快起来。” 德妃打量着她脸色不佳,面带歉意:“是我不请自来,叨扰了。”

    “哪里的话,姐姐愿意来我这走动,正是求之不得呢。”

    她与德妃同是站在寒门庶族这头,却是非敌非友,一人泥足深陷,一人隔岸观火,大同小异而求同存异。

    “妹妹可听说了,秀女入宫了。” 德妃从来是个没事不揽事,有事休躲事的人,今日突然提起这茬来,倒是奇怪。

    “是。” 明丹姝淡淡的,并未放在心上。

    “江南吴家的嫡女,吴秋乐此番亦在待选之列。” 德妃打量着她的神情,看不出到底其人待皇上几分真心。

    明丹姝亲自斟了盏明前龙井给她,入口清苦,回味甘甜,最适合安神祛火。

    “皇上磨刀霍霍,素来最低调持重的吴家也坐不住了。”

    德妃含笑接过,轻呷一口只是略微沾湿了唇边,继续娓娓道来:“这位秋乐姑娘,今年二十有三,尚未出嫁,妹妹可知为何?”

    大家闺秀多在及笄之年议亲,家中待嫁至二八年华后行嫁娶之礼,吴家书香门第最重礼法,嫡女怎会至今仍待嫁闺中?

    “还请姐姐解惑。”

    德妃见她神色懵懂,当真是不知这桩旧事,落下茶盏,若有所思道:“与皇上有过旧情的女子,吴家便是敢嫁,也无人敢娶。”

    “姐姐是说…这位姑娘曾与皇上有过私情?” 明丹姝错愕不已,再算年岁,果然吴秋乐与祁钰相仿。

    只是…过去并未听说过啊…

    “六年前,你当时年岁尚小,且又逢明家出事,自然不知。” 德妃只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向来温和端庄的一双秋水剪瞳,少见地灼然逼视明丹姝露出锋芒:“她如今入宫,恐来者不善。于公于私,妹妹你…要抓牢皇上的心。”

    “既有私情,何故未能成全?” 明丹姝不解,若是六年前,徐鸿已有导向东宫之意,吴家为何不顺水推舟?

    德妃并未直言相告,相邀:“新人已在玉梨宫安置了,妹妹可有闲情随我走一遭?”

    “却之不恭。” 明丹姝回眸看了眼铜镜之中自己的面庞,一笑而过,与她相携往玉梨宫而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久等!搬家成功!回到祖国母亲怀抱了!正在隔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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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4、头角

    待选的秀女们皆于选秀前七日入宫, 说是学规矩,可小到衣裳首饰、寝房布置,大到家世背景、拉帮结派, 后宫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 早在她们得见天颜以前,便已经开始了。

    红飞翠绕、娇声细语,还未踏入玉梨宫,便已隔墙闻见依稀的脂粉甜香。

    “在这宫里,孤零零是常态…若非看见花团锦簇,倒也不觉得。” 德妃忽然顿住脚步, 拉着明丹姝的手没前没后地说起了这样一番伤春悲秋之语,确非其平日的气度。

    细看明丹姝这张娇颜,诸处好, 沉心又似悲似叹道:“妹妹…无论高低冷热, 都要守住本心才是。”

    “姐姐说得是。” 明丹姝一时不知她此番感慨自何处而生, 心头隐约觉得与吴秋乐有关,却又抓不住头绪。

    “奴婢给德妃娘娘请安, 给瑜昭仪请安!” 迎上来的人,竟是内侍省副掌使杜方泉。

    “你是最会做人的,今儿怎么落魄到此出来?” 德妃在宫里年头久,自然知道他这号人物, 说笑着打趣道。

    在玉梨宫为这帮子秀女当差可不是什么好活计,管得轻了——怕有人错了主意闯祸,管得重了——又怕得罪哪个来日的娘娘主子,最是费力不讨好。

    “奴才落魄, 却能能搏娘娘一笑, 也是平生修来的福气。” 杜方泉心里虽叫苦不迭, 可嘴上却如同抹了蜜似的,欢欢喜喜回话。

    他今年是犯了太岁,前前后后得罪了贵妃两遭。

    银霜炭的是本就落了埋冤,日前他奉皇后娘娘身边许嬷嬷的命又到瑶华宫去给大皇子送团纹图样的衣料子,说是能替孩子挡晦气。

    就这晦气二字,言语上又犯了贵妃的忌讳,得了一番训斥。

    若说也不愿他,可宫里的拜高踩低是惯有的事儿,内侍省的掌使李奇正愁没地方打压他。眼见他再三得贵妃埋怨,便发落到了这儿来。

    可祸福相依,倒是让他在这遇见了意料之外贵人…

    “杜公公,春棠殿的香薰用完了,再去寻些上品…” 身着一水嫩绿衣裙,想是湖边柳条儿模样的清秀佳人自东侧殿走出来,吩咐起杜方泉来言辞熟稔,像是使唤惯了的。

    抬眼见到站在院中衣着不凡的两位贵人,便知是哪宫的主子,急忙上前殷勤请安道:“民女柳新沂,见过…”

    “德妃娘娘、瑜昭仪。” 杜方泉侧身退让半步,轻声提醒道。

    柳新沂抬眼飞快瞥了一眼明丹姝,复垂头见礼道:“民女柳新沂,给德妃娘娘、瑜昭仪请安。”

    动作言辞丛容自宜,半点儿错漏也无,一看便是家中自小培养的。

    “起吧。” 德妃淡淡道。

    今朝入宫选秀的名单她已看过,几户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儿早在心里挂了名号。

    随着柳新沂的动静,侧殿前后几见门应声打开,环肥燕瘦应声而出。“民女给德妃娘娘请安,给瑜昭仪请安。”

    “柳新沂,她父亲是抚远伯。” 德妃借乱在明丹姝耳边小声提醒道。

    抚远伯与程立同届,与江南府的佟家沾亲带故,早年从军立下汗马功劳,才攒下今日的身家。

    眼下虽下野退休,可在军中仍是个颇得将士们爱戴的人物。

    方才这柳新沂与杜芳泉的往来明丹姝亦是看在眼里,心道他眼皮子未免太浅了些…只是抚远伯家的女儿便能将他这般使唤…

    目光游走到东侧殿,忽被一道水蓝色的倩影分了心神…

    “民女吴秋乐,给德妃娘娘请安。” 绝色佳人莲步款款,聘聘婷婷好似踏水而来。

    给德妃见过礼,顿了顿…落落大方迎上明丹姝打量的目光:“见过瑜昭仪。”

    在近处看这张脸,明丹姝才惊觉德妃今日为何特地邀她来此…乍然远看之下,吴秋乐…与她…实在是太像了些!

    只论眉眼倒还好,可算上身量到举止,外加衣着打扮,相像总有七分。

    唯一可惜的是一双眸子藏了太多的算计心事,经不起揣摩细看,反而折损了书香门第养出来的一身蕙质兰心的气韵。

    想到祁钰与之曾有旧情,心里没来由的不上不下闷了一口气,从前只在街头巷尾的说书本子里听过这烂俗至极的段子,不曾想夜路走多,还真遇见了妖精…

    “起吧。” 德妃未出声,由明丹姝缓过神来叫起。

    难怪这杜芳泉巴结着东侧殿,原来是看上了吴家这门高枝儿。

    “我二人今日来也不为别的,” 德妃挥手唤来身后的嬷嬷,托词道:“不日将选秀,特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给秀女们送些胭脂水粉来。”

    “此等小事,哪敢劳动二位娘娘亲自跑一趟。” 杜方泉赶紧上前接下谢恩。

    “走吧。” 该见的人已见到了,德妃携明丹姝并行离开玉梨宫。

    余光打量着她气定神闲,并未因吴秋乐乱了阵脚,心下松了口气,言笑:“蓬蒿不成槚,她并不及妹妹容色,只是…莫要让人鱼目混珠了去。”

    “今日多谢姐姐提点。”

    “本宫无事操起了闲心,怕妹妹来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德妃不欲多言,在御花园的巷口于她分道而行。

    ……

    承明宫,祁钰正在看今早方呈上的春闱科策论一科的答卷。除了江南府早已举荐的人以外,程立选出了几篇颇有见地的文章,皆是在地方会试时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这里面的门道,不言而喻。

    今科策论的论题由皇上亲拟,为【聪明流通者戒于太察,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句意见注释)】。

    其中一人,正楷字体洋洋洒洒写了三尺余长,题目只简明扼要《安邦》二字,所言自政、军、工、农、商分别阐述,俨然是一套对大齐洞若观火、冥思苦想多年而成的治国方论。

    其中观点虽有因不在其位生局限,但仍可见其人为实干之才。

    掀开用以匿名而封禁的左上角,见署名那亦方…祁钰执笔将其人名字记在一旁素封折子上。

    “程青山…” 翻到最后一篇,只凭那一手狂楷,便认出了这篇《为君》所书者为何人。

    “为君…好大的口气!”祁钰想起那日此人大言不惭‘这天下,不配我’,再读下去…好长的一篇牢骚之论。

    痛斥了先帝平庸误国…又嘲讽皇室夺嫡空耗国力…若昏君见此作,怕是立刻要将程青山拉到菜市口剥皮抽筋才痛快!

    “真是…” 哭笑不得,若程青山无理取闹泄私愤,还能治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偏偏鞭辟入里,字字珠玑。

    梁济在皇上身后侍奉笔墨,余光撇见几句话…豆大的汗珠浮了一脑门子

    “梁济,拣要紧的段落,誊录一份给朕。”

    “喏。” 梁济结果试卷,通览一遍,抬手又擦了擦额汗…为难道:“皇上…哪…算是要紧的。”

    在他看来,这通篇都是大逆不道之词,晦气!

    “愈发胆小!” 祁钰执笔标注几段给梁济誊抄。

    想起明丹姝嘴上虽未提,可心里定是好奇惦记程青山的应答的,问道:“景福宫今日有什么动静?”

    “额…” 梁济正被这份奇作搅得提心吊胆,余光瞥了一眼皇上,才小心回话道:“瑜主子早间去了玉梨宫,见了吴家姑娘。”

    分神,一滴浓墨落在纸面上晕开好大一块…祁钰心上凭空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不安定,下意识带了不悦的情绪问道:“何人多嘴?”

    话落,又觉得这话问得甚是无趣,他原本也并未想瞒她的…只是…

    皱了皱眉头,又飞快否定自己一闪而过的不自在,他是皇上,要纳何人入后宫,何须与妃妾交代!

    可是…明丹姝于他而言总是有几分…些许…与旁人相较很是不同…

    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将墨污了的宣纸团起扔掉:“咳…朕是说…瑜昭仪同何人去的?”

    “回皇上,瑜昭仪是与德妃娘娘同去的。” 梁济跟在皇上身边十余年,只听他语气便知待会儿势必要到景福宫走一趟的,有加快了笔速誊写试文。

    “申时一刻,让程立带着程青山入宫。” 祁钰算着时辰,想着到景福宫用个午膳。

    看着程青山的策论,想起此人学问亦曾受老师指点,自然而然便期待起了明丹姝的见解…

    “喏。” 梁济运笔如飞,脑袋也没闲着,寻思这程青山与程立大人同姓,难道是程家的后起之秀?

    在东宫时他便做惯了替主子抄书润笔的活计,说话间几个要紧段落已跃然纸上,见皇上已起身,便将誊好的方纸折起来随人身后往景福宫去。

    这厢,山姜思量着主子这些日体凉气虚,便与周琴琢磨着食疗菜谱,以党参、甘草、白术、枸杞为底料,佐以羊汤,另配些明丹姝日常素喜食材,热气腾腾煮起了铜锅子。

    明丹姝脸色虽然苍白了些,可精神却还好,看见可口的吃食笑盈盈便往东苑去唤祁理一同过来用膳。

    “父皇说过,成大事者不可好享饮食之乐。” 小人儿皱着眉头,说起祁钰曾教过他的话头头是道,显然记在了心上。

    明丹姝拉着他的小手,总觉得有些瘦弱,回应:“食,为取自然之精神,以健体魄。”

    见他还要分辩,直接将人按在食凳上,“在我宫里,便要听我的话!他说的不对!”

    明丹姝刚端起饭碗,忽闻门外有人清朗含笑相问:“朕何处不对?”

    作者有话说:

    再攒攒,之后会加更滴!

    注释:

    聪明流通者戒于太察,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资治通鉴》

    ◉ 55、心乱

    “皇上来了。” 明丹姝起身到门外相迎, 余光瞥见祁理在旁停住了筷子有些无所适从的模样,莲步一转到他身后拎着脖领将人提了起来。

    解围道:“你父皇不来时成日念叨着事事不忘,今日人来了怎么又不出声了?”

    “朕布置给你的大字写得如何了?” 祁钰坐到桌边, 给他夹了一筷子炙羊肉, 可开口就是过问功课。

    二皇子自幼丧母,都在太后的身边养着,父子二人能说的话题都是有限极了的。

    “脱口便是过问功课,好生扫兴。” 明丹姝亦是察觉父子之间的生疏尴尬,语气轻快睨了祁钰一眼。

    又与祁理道:“埋头苦练了这么些日子,还不拿来给你父皇瞧瞧?”

    “是。” 祁理竟有些意外地感激的对明丹姝露出些许笑意, 转身往侧殿书房去。

    “脸色不好,可是受风了?” 已是春三月,祁钰见殿内还热簇簇地烧着炭火, 她还未换下小夹袄。

    自然而然地, 握了握她浸凉的手, 蹙眉:“可召太医来看过了?”

    “不碍事,老毛病了。” 的确是老毛病, 她到百戏班的第二年来了月事,却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又什么隐秘的病症…月事时断时续,气虚体凉。

    后来又连戏功身法, 节食受凉,更是雪上加霜。一眉师傅也曾替她寻郎中看过,始终也没什么见效的好法子。

    明丹姝顺势握着他的手,向人身边靠了靠温存着, 语气有些躲闪:“孙景告假多日, 臣妾又懒得换旁人。”

    “怕苦药的毛病还未改?” 祁钰刮了下她的鼻尖, 拆穿道。

    他记得明丹姝小时候调皮,磕磕碰碰是常事,却最怕喝药。

    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五年里在百戏班那样的地方却不知吃了多少苦…

    明丹姝莞尔,说话间见祁理已将写好的数张大字拿了过来,很懂规矩地在外候着,招手道:“还不拿来…”

    “父皇请看。” 祁理递上几张大字,墨迹干净工整,看得出是用心挑了满意的才呈到人前。

    “腕力尚弱了些…”

    明丹姝看着祁理忐忑不安的眼神和骤然失望垂下的眸子,在桌下扯了扯祁钰的袖畔,出言夸奖道:“臣妾与理儿一般大的时候,连笔都握不稳,遑论写出这样工整的大字了。”

    祁钰一心要做严父,却也知道理儿这孩子性格别扭,如今父子相处难免有些不得要领。

    领会她的言外之意,顺势拿出一张,赞道:“这张不错。”

    见祁理果然眼睛一亮,脸面也挂上了几分松快的笑意,又怕其日后养成负才傲物的脾性,提点道:“做学问要勤学苦练,持之以恒。”

    “儿臣受教。” 祁理松了口气,对父皇是又敬又怕,收回字纸转身便要回芳藻殿去。

    明丹姝唤住他:“先用饭再回去不迟。”

    “谢瑜娘娘,儿臣不饿。” 祁理头一次这样规规矩矩地唤她,倒是让明丹姝有些措手不及。

    知他不自在也不勉强,与门外的黄卉道:“准备些二皇子素喜的点心,到书房陪着。”

    “喏。”

    “你将黄卉派去给理儿了?” 祁钰见黄卉跟着祁理,格外留神随口问了句。

    “二皇子身边虽有成林,可到底不及女使细心,臣妾身边可用的人不多,黄卉是最妥当的。” 明丹姝像是知道他会有此一问,对答如流道。

    错开他的目光,挣开手掌拾筷夹了片鱼生到他碗里,缓缓问道:“皇上觉得…可是有什么不妥?”

    “你二人相处得倒是好。” 祁钰答非所问,在黄卉的事上一笔带过。

    尝了口鱼生,鲜甜可口。抬眸扫过侍奉明丹姝羹汤的山姜,赞道:“这丫头手艺倒是不错。”

    “二皇子只是自幼不在亲娘身边,故而性子倔犟了些,本性不坏。”

    明丹姝心如明镜,某种程度上,祁钰是将如今的祁理看作了同样年幼丧母的他自己,很是怜惜。

    太后、德妃、再到如今的她,旁人都觉得二皇子是不受重视才辗转流离,可祁钰为他挑的这些去处,哪个不是时下最为安稳妥当的?

    “倒是有缘。” 祁钰不予置评,又替明丹姝添菜,午膳用了近两刻钟,像是十分可口今日的菜肴。

    这个时辰过来,倒不像只是过来用午膳的,明丹姝瞧他似乎有话要问自己,几番欲言又止。心里隐约有个影儿,却也未催促。

    慢条斯理坐在炉火旁的矮凳上,娴熟煮着餐后清茶,美人香茗,很是养眼…

    “咳…” 祁钰不知怎得,今日忽然就别扭起来。既不像让她觉得自己是在意吴秋乐的事,才刻意走这一遭。

    可若不提,又梗在心里不吐不快…连自己也不及探究这般的吞吐犹豫是为哪般?

    “这是今年头一茬,皇上尝尝。” 明丹姝舀起头一道清茶,装进手边的荞麦色兔毫建盏里,像是闲话家常般问道:“康乐的婚事,皇上如何打算?”

    祁钰心不在焉,随手接过茶碗。

    她越是不问,他心里越是像飘着根柳絮似的痒痒,随口答道:“北境战报,继臻擒了鹤疆那女将军逼鹤疆王退兵。既是战败之国,便没有许嫁嫡公主的道理。”

    前言不搭后语,幸好明丹姝玲珑剔透,一听既明。

    鹤疆若是退兵,便解了与戎狄的合围之势,北齐再有心结秦晋之好缓和兵戈,只许嫁宗室女便是了。长公主尊贵,此时嫁过去,倒失了体统。

    “那皇上是打算准了皇后娘娘所请,顺水推舟成全了徐知儒?”

    徐家父子、江南四大家族与太后,本就是一团乱麻。

    徐知儒的品行她倒是不担心,只是康乐毕竟是太后的亲生女儿…

    若成了亲事,日后真到了摊开真相的时候,这立场才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提起徐家,祁钰才算寻到了间隙说起吴家,又喝了口茶…“这次选秀…”

    话未说完,忽闻明丹姝噗呲一笑,揶揄地看着他:“皇上若说起心上人…心神不定糟蹋了好东西。”

    说着,自他手中夺过茶碗,又添了一道清茶。

    心上人?什么心上人?祁钰见她神色,分神竟想起过去东宫女人争风吃醋的桥段来…她这是吃味了?

    经她提醒,祁钰才发现今日盛茶的器皿并非宫中常用的白玉盏,而是一道黝青粗粝、手掌大小的深碗。

    “这是…” 他记得老师从前煮茶时总会用这种宫中少见的粗瓷海碗。

    “父亲过去常用的,臣妾偶然在瓦寨得了这样一套。” 明丹姝另拿了一盏盛给自己,扫了一眼俨然心思不定的旁人,不动声色勾了勾唇,愈发耐心慢品。

    “香茗本就珍贵,以金玉之器盛之喧宾夺主失了本味。”

    二人同一屋檐下,喝着同一锅里煮出来的茶,心思却各异…

    品茶要心静,才能得出真味。祁钰满腹心事,进进退退,矛盾犹豫,再尝这香茗无疑牛嚼牡丹。

    梁济在一旁听得心急,不知皇上在别扭些什么,心思转了转,上前又将话头转过来:“皇上,奴才插嘴想起件要紧事。”

    “说。”

    “后日选秀,按规矩要四妃在场,如今妃位多空置,免不得要劳动瑜昭仪到场补上…”

    “咳…对,朕正要与丹姝说这事。” 祁钰如蒙大赦,满腹心思总算找到了开口。

    “后日爱卿与贵妃、德妃同至太和殿。”

    “臣妾明白了。” 顿了顿,笑得眉眼弯弯,端得贤亮大度:“皇上可是要臣妾替吴姑娘说些好话?”

    心里虽然有些膈应吴秋乐那副东施效颦的模样,可她自知如今与祁钰如今是同一条阵线上的战友,实在没必要为了个女人争风吃醋。

    “说好话?” 祁钰刚松下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数年前,吴秋乐的确曾请入东宫为正妃,但先帝却另选了宋氏。至于所谓两情相悦…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

    德妃是怎么与她说的?

    正想如何解释,又听她语气平和道:“臣妾知道如今皇室与门阀关系敏感,但吴姑娘既与皇上一往情深,吴家二房其父兄又皆是颇有才干之人,或许是件不费一兵一卒便能网罗有识之士为己用的好事。”

    “好事?” 祁钰猛然放下茶盏站起来,心中不悦又不知无名火自何处起。

    只支吾着怒道:“你将朕当什么了!卖身的清倌吗?”

    这是怎么了…明丹姝秀眉也拧起来,不就是段旧情么?何至于此?

    还是…他嫌自己说得太直白了?失了颜面?

    抬头看着祁钰,想起他是喜欢过去宁妃那样的解语花的,巧笑倩兮安抚道:“臣妾明白了,皇上放心。”

    她明白什么了?眼前这副不惹事生非的省心模样,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他说不定还要赞一句识大体…

    可这副表情落到明丹姝身上…怎么看得他心头火起?

    心乱如麻,一挥手将程青山那份誊录的字段拍在桌上,拂袖而去。

    “皇上…” 梁济也没看明白,怎么好好的,三言两语就谈崩了?

    他是个阉人,自小进宫未经历过男女之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侧眼再看瑜昭仪,更是一副迷糊的神情…拱了拱手:“瑜主子莫急…这是程青山先生今科策论的试题,皇上特地抄来给您。”

    话罢,见皇上已走到了宫门口,急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 56、蜚语

    梁济小跑着跟上前面怒气冲冲走出景福宫的皇上, 没想见他又忽然停下来,险些碰了个趔趄…

    “皇上…咱可要回承明宫?”

    祁钰脸青一阵白一阵,很想听听明丹姝对程青山那篇策论的见解, 可面上又抹不开再转身回去。

    有关吴秋乐的流言蜚语, 连他都是一知半解,遑论是早年尚幼的明丹姝…忽然觉得自己这无名之火来得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吴家桃李满天下自然不是浪得虚名,北齐大名鼎鼎的石鼓书院便是承吴家先祖所起。

    吴秋乐作为二房嫡女自然也随其兄长自幼受教于石鼓,三年前吴非易定亲才回了江南祖家。

    吴家才女与东宫太子的风月轶事无风起浪,早些年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他是一国储君,料想天下想入皇家之女子如过江之鲫, 对这桩轶事虽有所耳闻,却并未放在心上,更是连那位姑娘的长相都记不得…

    “早知今日, 当初便该…” 便该如何?出手断了那留言?嘴映心说, 一半又咽了回去。

    梁济低头在后面跟着, 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

    回头窥了眼景福宫, 暗叹这地儿风水是真好,先孝颐皇太后当年还是贤贵妃的时候,被开国皇帝爱得眼珠子一般,在这诞下太宗…

    翻眼皮瞧着皇上巴巴地过来用午膳, 揣了一肚子气却只能自个儿灰溜溜跑出景福宫,心说您待旁人的威风呢?

    祁钰揉了揉眉心…今日如何?当初又如何?怪事!他是君主,三宫六院七十二御妻,今日因何为了个无稽之谈, 为难至斯!

    走了没多远, 还是气不过…便要掉头回去!

    便是寻常门户, 夫君纳妾时妻子都要闹上一番!旁人听说吴秋乐入宫,哪个不是如临大敌,怎得偏她一脸的贤良淑德,半点醋意也无?

    他越想越觉得正是此理,完全没发觉自己一反常态地揣摩起女子的心思来…

    迎面又撞上也是满肚子狐疑的梁济,咂了咂嘴,没忍住…问道:“梁济你说瑜昭仪待朕如何?”

    “……” 梁济无语望天,日头尚且好好地挂在天中,不曾打西边出头。

    心思转了转,凑近了几步,赔着小心笑脸回话,低声道:“瑜主子将太傅留下的票号都给了皇上,自然是信任倚靠您的…若论忠心,自然是首屈一指的。”

    “那她为何不与朕闹?” 祁钰未及细想,脱口而出。

    明家的忠心他自无疑问,承平票号和瓦寨那都是前朝的事,他问的是…于夫妻之间,明丹姝为何不吃味?

    “闹…闹…?” 梁济十岁上下就入了宫净身,哪里懂得男欢女爱的心思,不解…

    听皇上的意思…是希望瑜主子争风吃醋?

    “罢了!” 祁钰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又情不自禁也看了一眼走出还没多远的景福宫,腹诽明丹姝煮的茶下了什么迷魂散!

    再转身,继续往承明宫去。

    这厢,明丹姝也是不明白祁钰是抽了哪门子的风,一锅清茶被她搅得浑浊不堪…

    思忖片刻,与山姜道:“你去刑司走一趟,丹草不必留了,让瓦寨派人过去安置好她宫外的家人。”

    丹草已如期交代了贵妃的把柄,早先虽答应其不死,可她既能被自己和贵妃收买,自然也能为别人所用。

    若此时跳出来反咬一口,还要再花精力时间断尾收拾。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奴婢知道了。”

    她揉着眉头,叹了口气:“下午你去藏书阁走一趟,《列女传》《贤后传》找几本拿回来,我瞧瞧。”

    纵有明家故旧这根绳系着她和祁钰,倒也并非能全然高枕无忧。

    选秀在即,德妃说得对,还是得将祁钰哄高兴了,事情才能顺顺当当做下去。

    瞥了眼程青山的稿子…不然又会如今日这般,她尚未来得及开口替程青山引荐,也未来得及问他迟迟不发落贵妃的打算,人便甩袖子走了!真真是难伺候极了!

    “奴婢这就去。” 山姜也觉得主子这些日子有些懒怠,说话间便向外走去。

    她方才光顾着那父子俩个的一来一往,自己倒被搅得没了胃口。此时方觉饥肠辘辘…

    “橙儿,” 这丫头是皇后派来监视她的,前些日只派其做些粗使伙计,如今眼见敲锣打鼓有新戏上台,也要把旧人捡起来热热场子。

    “你再与周琴备上一份午膳,挪到芳藻殿去。”

    “奴婢知道了。” 橙儿这些日一直近不得她身,如今倒是有些雀跃。

    明丹姝起身往侧院书房去,轻手叩门问道:“我可进得?”

    “进。” 声音低低的,带着稚气。

    推开门,明丹姝见他正站在桌前执笔习字,不言不语在侧面端详…祁钰说得对,腕力确是弱了些。

    绕到他身后,手握在他的小手上,铁画银钩,游刃有余…

    祁理刚要回头看她,又被敲头道:“专心!用手腕的力道,而非手指。”

    不畏浮云遮望眼,扶着他手写了七个字转瞬即成。

    听她问道:“可学到点?”

    “嗯。” 祁理放下笔,瞳仁黑亮认真看她半晌…“谢谢。”

    明丹姝用力揉了揉他额发,束好的头发顷刻便乱糟糟,笑吟吟道:“再叫声母妃听听!”

    他怔住,耳尖上染了绯红…他方才还是第一次叫人母妃…又兀自镇定地执笔不看她,嘟囔道:“无聊。”

    “陪我用膳可好?” 明丹姝自他手里抽出笔来,颇有几分无赖地拎着他的衣领往外带:“方才替你说话,午膳都未用好。”

    ……

    程立接到入宫旨意,便带着这些日一直吃住赖在他家的程青山乘车到东宫门。

    闻他一身酒气,皱眉不爽道:“不是告诉过你了!皇上随时会传召,不可饮酒!”

    “大齐哪条律法说入宫不许饮酒了?” 程青山通身都是酒气,好在酒量不浅,神色倒尚算清醒。

    闭目养神靠在车板上,嘟囔道:“再说…我又不领朝廷的俸禄。”

    这些日,程立对这凭空冒出来,揣着皇上御令的这位后生,是又爱又恨。

    恨在这人脸皮比墙厚,于他府邸白吃白住便罢了,可才几日,连他向来视如珍宝的酒窖都空了半数去!气得他扼腕叹息,心疼得肝肠寸断!

    可此人又的确是饱学之士,有轻狂的资本。不论经世致用的学问褒贬时弊,还是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无一不精。

    就说他答得那卷策论,让他看得既是心惊肉跳,又按耐不住拍手称快!提醒道:“皇上召你想是为了试题的事,待会儿不可再轻狂以对!”

    “嗯…” 程青山漫不经心轻哼一声,算是应下。不知想起了什么,眯缝着眼问道:“程相与明先生关系如何?”

    明先生?程立意识到他所问乃明章,面上浮起沉痛愧疚之色,张了张嘴,究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臣,程立,给皇上请安!” 察言观色,程立见皇上神情落了几分刻板尴尬,眉头打着结似有薄怒。

    侧眼看向身后的梁济,见人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心才落在肚子里。

    “草民程青山,见过皇上。” 拱手,洒脱不羁。

    祁钰尚未自被明丹姝搅得一团乱麻的思绪里抽出身来,看到程青山,率先想起的竟是早前他写的几首艳词!

    晾着人家,错手刻意越过程青山的那篇《为君》,抽出底下那亦方写的那篇《安邦》,着梁济递给程立,赐坐。

    “朕以为,此篇当为策论头名,程相之意如何?”

    今科春闱经义、四书文、时务策论、试帖、诗赋五门科目,为示公正,由翰林院和三位主考官联合打分排名。

    每科选出前十名再由皇上亲自过目,以定名次,五门合计分数最高者,为状元,以此类推。

    程立心中有数,策论一门,头名左右不过《安邦》《为君》两篇,见皇上选出《安邦》一文倒不意外。

    程青山持才傲物,自信头名乃囊中之物。如今见人外有人,抬手夺过。

    飞速通读一番,竟率先与皇上拱手道:“输与此文,草民心悦诚服!”

    才高却有容人之量,不错,不错!程立在一旁连连点头,起身又为难道:“《安邦》这篇的确出色,只是…其作者略有不妥。”

    “有何不妥?” 祁钰问。以为成立言外之意是此人出自门阀士族,“若确系国之栋梁,出身亦无妨。”

    “此人…” 程立挠了挠头,啼笑皆非道:“此人是位女子。”

    见皇上神情亦是错愕,又解释道:“那亦方此人女扮男装赴考,至今身份无人识破。是臣看过其文章后,调查背景方知。其人乃靖州人士,确是女子无疑!”

    未等祁钰决断,程青山先急了,急吼吼道:“女子如何!有才学者不拘一格,岂能因其为女子便另眼相看?”

    “可…从未有女子入朝为官之先例啊!”

    程立也是拿不定主意,程青山话说得没毛病,但知易行难…便是破格录取,以后女子为官行走仕途亦是颇多不便。

    “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她既无舞弊,凭得便是真才实学!” 程青山一改早前漫不经意的态度,横眉冷对。

    为这素未谋面之人据理力争,掷地有声道:“今科春闱参考者上千人,唯此一人拔得头筹!如此说来,须眉浊物倒更不如一女子!”

    作者有话说:

    明丹姝:?

    祁钰:???

    梁济:????????

    谁说女子不如男!

    ◉ 57、台阶

    梁济看着程相走时笑呵呵, 便知这位程青山先生是得了皇上的青眼,刚想进去奉茶便见景福宫的周琴姑娘提着个食盒过来…

    梁济心说这台阶铺得真是时候,赶忙迎了上去:“可是瑜主子有什么吩咐?”

    “梁公公, ” 周琴想起明丹姝翻了几章贤后传, 便只寻摸出来这么个后宫诸人用旧了的法子,饶是她素来冷清也忍俊不禁。

    “主子见皇上午膳用得不多,特命奴婢来送些吃食。”

    “劳瑜主子费心。”

    周琴又从衣袖里掏出一张折得板板正正的信纸,当着梁济的面寻隙塞进了食盒,一同交到梁济的手里:“有劳公公一并交给皇上。”

    …

    春闱试中,祁钰今日召见程青山按说不合规矩, 只是初见其人行为举止狂傲不羁,再读其试文策论虽有大才,字里行间却解释对皇权臣属的轻慢, 难免有恃才傲物之嫌。

    为君者选材, 即取仕。一辨其学问, 二品其德行。若只负才华,却无容人并包之雅量, 亦不足以担当大任。

    所以他方才特将《安邦》列为头名,便是要试上一试程青山此人品性…

    “皇上,瑜主子差人送了食盒来,您可要用些?” 梁济在门口躬身探出个脑袋。

    “放下吧。” 祁钰听说明丹姝主动来替他顺气儿了, 若有似无地露出几分笑意。

    打开食盒,杏仁香气扑面而来,青花玉盘上只盛着一样点心。

    拾起饼饵细嚼慢咽,已多年不曾尝过的味道, 带着清香的暖意, 拉着他重回心中珍之藏之的氤氲旧时。

    上位者不露喜好于人前, 此乃规矩,自幼他便懂得。

    唯老师知他喜恶,于旧时体恤宫中刻板严苦,时而带他往明府去放松精神。

    各色玉盘珍馐里,他最喜师母亲手做的酥黄独…

    有诗云:“雪翻夜钵裁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正是形容这道以香榧和杏仁碎炸制而成的小食。

    过去,师母是位于家室十分用心亦有闲情之人,惯将金黄的酥黄独盛在翠玉盘中,宛若绿丛间一点黄蕊。

    明府与他而言,的确并非仅老师一人而已,亦是云诡波谲之间唯一心安之处。

    明丹姝,实在是很懂他的心思…

    展开夹在食盒空隙里的信纸,是梁济誊录的程青山试文,她以细笔在其中添了许多的注释见解。

    几段与他不谋而合,另有一些朱笔写成批落,则是在替程青山用词过于辛辣犯上之处,加以转圜解释。

    明丹姝不仅懂他,亦很知程青山人品才学。她在百戏班那五年,想是与程青山往来颇为密切,俨如患难之交…

    祁钰分神如是想,口中酥黄独的甜意似乎淡了几分。

    随手翻过刘青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北境战报,想起方才只顾着生气忘了与她说正事。

    “梁济,将此战报送去景福宫。”

    明继臻擒南墨借机给西北军出了难题,自有军令,敌将受擒,需我军主将亲自押解归京。他倒要看看,郑穷这次好要以何借口推辞…

    “喏。” 梁济接下战报。

    另想起方才长乐宫传出的消息,整肃了神情谨慎道:“皇上,贾三一中毒病重,咱们…可要救?”

    贾三一就是丰王的事,是皇上埋给徐家的一颗暗雷,这雷爆不爆全看皇后和季氏对皇上的忠心…

    “救。” 这么舒服地死,太便宜他了。“让徐知儒出手。”

    “奴才明白了。” 梁济十分有眼色地将战报揣进袖窝里,便要退下先往景福宫去。

    后宫不得干政,被有心人看去免不得又要落下话把儿。

    “慢着…” 祁钰看着桌上的酥黄独,暗自沉心叹了口气。

    今日他怒而离去的事,此时怕是又要传得流言纷纷。后宫本就艰难,下意识不忍明丹姝再为他受委屈。

    心下同自己说,她既主动铺了台阶,自己如何也不该做那等小气之人…不假辞色道:“景福宫传晚膳。”

    “诶!奴才遵旨!” 梁济眉开眼笑瞥了一眼桌上用了一半的饼饵,皇上…是真好哄!

    主仆二人才出承明宫,便见皇后娘娘身边的许嬷嬷在外候着,“奴婢给皇上请安。”

    “何事?”

    “回皇上,内侍省掌刑嬷嬷请示中宫,犯事的宫女丹草死了…接下来,要如何处置?” 许嬷嬷问道。

    “兹事体大,皇后娘娘不敢擅自作主,请皇上示下。”

    “秉公处置。” 祁钰眉头舒展,只淡淡留下这么一句,便错开她离去。

    “奴婢遵旨。”

    这事奇怪,丹草交代出了贵妃,皇上一直压着,迟迟不授意发落。一直拖到今日,证人死了,才松口令皇后娘娘处置…就像是…像是…在给谁机会下手斩草除根似的。

    “呵…” 祁钰忽然觉得吴秋乐入宫也不是坏事,窝在他身后躲清闲的懒狐狸才算有几分危机感,出手料理了丹草。

    丹草早在入掌刑司当日,便十分利落地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矛头统统指向贵妃。

    仪贵妃命丹草在丹姝给二皇子的吃食里面做手脚的事,他知道。那日两位皇子中毒的风波,是他顺势推了明丹姝一把,直接把局作死,绝了大皇子日后即位的可能。

    祁瑭性子软弱,再有郑穷这样强势的外戚,远非江山稳固的储君人选。

    他借此事,还有另一样目的…

    后宫虽与前朝干系着,却并非全然依附于前朝,甚至斗争更为凶险。

    明丹姝的八分精神都放在了前朝,帮他分割门阀势力,报复家仇。可于后宫,总带着些漫不经心。

    风雨兼程,前朝明枪易躲,后宫的暗箭难防。有恭怀皇后和宋氏的先例在,他贵为天子亦有护不住的人,总要她自己上心些。

    他不希望丹姝如老师那般,成为太过正直端方的君子,舍身取义。而是更愿她狠辣、强势,在足以在后宫自保,胜者为王。

    只是…她好像…连他一起防备了起来,竟将黄卉也支开去祁理身边。

    梁济跟在他身边,看着皇上一会严肃蹙眉,一会哑然失笑,提心吊胆想着这景福宫难道真有什么灵异不成?

    进了主殿,也未见人迎上来,祁钰环顾四周却连素日跟在明丹姝身边服侍的两个婢女也不在,“找人去。”

    梁济也未瞧见梁书来的影子,心里正奇怪着,见身后出来个端茶的清秀女使。

    他尤记得叫赵雁儿,是瑜主子在宫外时交好的乐女,唤人道:“你过来。”

    赵雁儿也是个会唱戏的,一把好嗓子黄莺出谷似的,玉盘圆面,清纯可爱。

    径直越过梁济,端着茶水往皇上跟前露脸:“奴婢给皇上请安!”

    “你们主子呢?” 祁钰见明丹姝书案上放着几本翻过的列女传、贤后传,心里暗自发笑,面上却不露分毫。

    “主子往芳藻殿去了。” 赵雁儿自除夕夜在瑶华宫见过皇上一面,觉得过去话本唱词里的人物走出来了一般。自此便春意萌动、朝思暮想,俨然是害了相思病样儿。

    熬了多日才遇见今天这么个独独露脸的机会,见皇上并未留意她,大着胆子鬼使神差上前,把茶盏他手边递了递,婉转道:“皇上请。”

    祁钰猛然嗅见浓烈的脂粉甜香,下意识锁眉往后退了退,正巧撞翻了茶盏。

    扫了她一眼,大步流星出门往芳藻殿去。

    “皇上…” 赵雁儿惊呼,面带惊愕委屈。

    “还不快收拾了!” 梁济是什么人物,攀龙附凤的见多了,呵斥了一句跟着皇上过去。

    心里记挂着,要寻隙提醒梁书来给瑜主子通个气儿。身边留了个这样心大的东西在,终归是个祸害。

    明丹姝正在芳藻殿的院里站着,身上披了件群青色的青雀坎斗篷,正逢下午阳光好,额间同色的宝石坠子交映生辉,整个人清亮耀眼。

    见他去而复返,仿佛中午的时儿没发生过一般,笑盈盈拉住他:“皇上回来了。”

    她说回来…祁钰耳根有些发热,声音低低:“嗯…”

    转头才发现这园中正大兴土木,梁书来在一旁招呼着泥瓦工、木匠打转,祁理小小个人正在其中像模像样指挥着说些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

    “芳藻宫主殿小,之前理儿搬过来的时候,宫人们便将原来的书房划入了寝室,理儿这些日子一直将东侧殿当作书房。”

    明丹姝兴致勃勃比划着,手里还抻出了一张草图,头头是道指给他。

    “理儿下学回来便在书房,东侧殿总有半日不见光,我便打算另外辟出间朝南的书房来。”

    眉欢眼笑的模样熠熠生辉,是当真替祁理打算开心:“这小家伙有自己的主意,我便撒手让他去布置。”

    祁钰心思微动,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原本将祁理放在她身边,是想着二人彼此有个依靠,如今看来倒是真的融洽。

    这边艳阳当空,阖宫里都是欢声笑语。

    瑶华宫的宫人却将整个皇宫翻了个底掉,总选找到了皇上的踪影…六神无主找上门来,着急忙慌:“奴婢请见皇上!大皇子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

    祁·自我攻略·操心·春心萌动·钰

    只有祁钰一人吃醋的世界达成了

    ◉ 58、何辜

    长乐宫, 茶香袭袭满室清醇,慌慌张张自瑶华宫来报信的宫人,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几分:“启禀皇后娘娘, 大皇子突发惊厥。”

    “宣太医吧。” 皇后慢条斯理, 与顺昭容一上一下坐着煮茶:“本宫这便过去。”

    “怎么样?嫔妾可有匡皇后娘娘?”  宫人退下,一旁炭炉已将水煮沸,顺昭容提了壶柄倒于一旁的玉壶里,按住盖帽轻晃过后将茶水倒出,顺着镂空的纹路流下茶盘之下的水盒里。

    “本宫早前未看出来,你竟是有这样的本事。” 皇后看着她用竹镊子将茶盏一一翻转过来, 动作行云流水,行事却丝毫不乱。

    头前只当她是个借了先宋氏光的闷葫芦,如今看, 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理儿是宋家的骨血, 哪能轻易让那低贱的乐女捡了便宜。至于贵妃…她坐收渔利这些年, 嫔妾姐姐早逝想她也没少出力。”

    顺昭容用竹镊子将茶杯,晃一下倒出茶液。又继续说道:“贵妃那脾气, 得罪了人而不自知,都报应到了大皇子身上。”

    “你倒是心大,敢牵扯本宫…” 蠢货!皇后见她俨然不知明丹姝的真实身份…正是用人的时候,只要明家姐弟不造反, 皇上是不会拿明丹姝如何的。

    搭上顺昭容这条船,不过是见有人上赶着做替罪羊,她顺势将来日挡在她儿子前面的绊脚石彻底清扫干净。

    “嫔妾也是没法子,宋家小门小户, 不如娘娘在宫里人多势众。” 顺昭容不紧不慢点盏, 蝶翼般的长睫遮住眼幕里起伏的心思。

    先皇当初选姐姐为太子妃, 便是看中了宋家根基薄弱,日后无外戚之患。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如今理儿想要平安长大,需得有个强势稳妥的依靠才行…

    “本宫腹中若是嫡子,难免来日要与理儿有一番相争,你求本宫帮忙…就不怕连自己也算计进去?”

    “山水有相逢,那是后话。”  顺昭容一手执壶柄,一手按壶顶,将壶抬起一定弧度把焖好的茶以流畅清丽的弧线倒进茶杯里。

    莞尔,泰然自若:“先与娘娘除了瑜昭仪和贵妃两位劲敌…至于以后…各凭本事就是了。”

    孕中忌寒茶,皇后接过她递来的茶杯,只轻嗅了嗅,嗤笑一声,若有所思:“各凭本事…”

    见她又点一盏放在桌边…“还有人来?”

    “民女给皇后娘娘请安,给顺昭容请安。” 吴秋乐弱柳扶风似的飘进来,又是一身与明丹姝素日衣着像极了的群青散花如意云烟裙。

    “若不细瞧,本宫真以为是瑜昭仪来了…” 皇后看着盈盈而立的吴秋乐,眼中一闪而过嫉恨。

    同为四大家族的嫡女,吴秋乐自幼无论品貌才学,处处高上她一头。

    只是今日,这贱人还是要与她低头请安!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吴秋乐似有所感,针尖儿对麦芒似的盯着皇后的眼睛粲然一笑。

    弯腰拾起桌上留下的清茶,一饮而尽:“好戏开场,二位娘娘…请吧。”

    ……

    距两位皇子在观文殿中毒过去才几日,明丹姝随祁钰身后踏进瑶华宫,看着扑上来梨花带雨的贵妃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皇上…瑭儿早间还好好的,午睡醒来便突发惊厥抽搐,还…还呕了血!” 贵妃花枝凌乱,这些日子亲力亲为照顾大皇子,脸儿也是黄黄的。

    “瑭儿才余毒还未消,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啊!” 眼风带过明丹姝,显然也是没心情与她争风吃醋。

    太医围了满屋子,贵妃拉着皇上疾步往内室去。

    “怎么回事?” 明丹姝见德妃镇定自若坐在侧殿听动静,俨然早便到了。

    “又是中毒。”  立嫡立长,皇长子身份尊贵,在储位未定时便成了前朝后宫的靶子。

    德妃叹了口气,怀里抱着瞌睡着的嘉阳公主…显然这后拉扯到一起的娘俩儿,相处得还算融洽。

    “中毒…” 明丹姝半点意外也无,反而自斟自饮了杯清茶气定神闲。

    “稚子何辜…妹妹你说呢?” 德妃将哄睡了的嘉阳交到乳母怀里带下去,侧目端详着波澜不惊的明丹姝。

    “护得住,是本事…护不住,是命。” 明丹姝不以为意,看着前后奔忙俨然失了往日神采的贵妃,闭目不语…

    主殿内,大皇子面上、手腕、胸前几处要关大穴都插满了银针,太医挥汗如雨,才勉强止住了抽搐,暂时将情形安定下来。

    “皇上,臣无能,只能暂且以此法稳住大皇子体内毒素不致蔓延。”

    “何毒?”

    “臣…无能!验过大皇子饮食、被褥、常用器皿,并未发现毒性。” 太医院副院正跪地请罪,豆粒大的汗珠不断落下洇湿了衣襟。

    春寒料峭,殿中闷热得人心惶惶:“查不出因何中毒,自然难以查出是何毒。”

    “皇上!” 贵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太医的话扶着祁钰的手臂哀求道:“求您!宣孙景入宫!”

    孙景自多日前便告病居家不出,他是如今唯一的指望。

    “梁济,宣孙景入宫。” 人命关天,祁钰心中有愧,大皇子前些日中毒是有他刻意推波助澜的缘故。

    他虽不愿立其为储,却亦不希望长子丢了性命。

    扶起贵妃,拍了拍她手臂以做安慰:“会没事的。”

    “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后姗姗来迟,细喘微微显然是匆匆赶来。

    贵妃惶然失措间,扫过皇后身后跟着的吴秋乐…再看身后进来的明丹姝,竟怔怔定住了。

    二人皆穿着群青色的衣裙,同样出色的一张面孔,一个雅致温柔,一个娇媚风流。

    “民女吴秋乐,给皇上请安。” 吴秋乐上前半步,抬眼娇滴滴望进祁钰的视线,不管不顾地…娇面若飞霞。

    当年宫宴惊鸿一瞥,自此两地相思难忘…

    稳住心神,挥手命许嬷嬷呈上一方锦盒:“民女有株百年老参,特地找出来给大皇子入药。”

    猫哭耗子假慈悲…贵妃接过人参,拿给太医:“可用得上?”

    “回皇上、娘娘,暂不知大皇子所中何毒,臣…不敢贸然用药,不甚冲了毒性倒麻烦。” 太医接下人参,却推辞道。

    她便是吴秋乐?

    祁钰下意识将视线落在站在门外的明丹姝身上…见她皱了皱眉头,清凌凌的眼睛皆是不屑…

    自己也下意识地锁眉瞥过吴秋乐

    矫揉造作,不过是优孟衣冠穿了同色外裙,这样拙劣的把戏,他自小长在后宫见得多了。

    “你有心了,这不是该来的地方,下去吧。”

    云霭遮长霞,吴秋乐一张俏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怎会如此?

    过去在京中,她见过祁钰的数面里,他待人皆是如沐春风的如玉君子,怎会如此冷漠?

    何况…何况…自己为了嫁他,顶着家族的压力风险,不惜自毁名声!他怎可…如此轻慢!

    嚅嗫着不得其法:“民女告退。”

    明丹姝倚着门,琥珀色的眸子里杀机毕露,若有似无在吴秋乐耳边道:“东施效颦…本宫不喜。”

    “皇上,臣妾请皇上做主详查,瑭儿的病势拖不得!” 贵妃虽觉吴秋乐此人诡异不好相与,却无心争风吃醋。查不出毒自何源,时刻心绪难安。

    “臣妾附议。” 皇后少见地与贵妃站在同一边,神色郑重倒像比贵妃还急:“皇上…是由您亲审,还是臣妾…”

    “既是后宫之事,自然由皇后做主。” 祁钰转身在主位上坐定,神色晦暗不明。

    “来人,将大皇子的乳母、近侍和平日里用过的一应物件都召上来。” 皇后显然早有准备,差起事情来十分有章法。

    转身与太医道:“查出毒源!本宫重重有赏!”

    “臣等遵皇后娘娘懿旨。” 皇上坐镇,太医们自然不敢再疏忽,将大皇子用过的贴身之物一一浸水以银针验过。

    与此同时,许嬷嬷并文杏在院中疾言厉色审问乳母和近侍。

    说话间,梁济便带着孙景匆匆赶进宫,其人面色苍白,倒真如他所言因病告假。

    “臣孙景,给皇上请安,见过皇后娘娘。”

    “免礼,进去看大皇子病情如何。” 祁钰敏锐察觉皇后看着孙景一瞬间出神,并未多说,先与孙景道。

    孙景药箱中显然早有准备,在桌上排列出手掌大小的白瓷碗八个,分别于其中撒入白茅根粉、崩大碗粉、番石榴粉、漆大伯粉、黄芩粉、岗梅粉、防风粉、鸭脚木粉,以温水泻成溶剂。

    再以银针刺破大皇子指尖,血珠凝滞发紫,显然毒入腑脏…孙景面不改色,将血珠分别滴入每碗溶剂之中。

    静候须臾,他手持岗梅粉溶剂端到众人面前,回禀道:“皇上,大皇子指尖血滴只在这岗梅粉中成凝珠,所中毒物大约是与岗梅药性相克者。”

    “既如此!快配解药啊!” 贵妃听见大皇子有救,心力交瘁急吼道。

    “只是…与岗梅药性相克者有十余种,还需一一辨查。” 孙景镇定自若,转身与太医几人吩咐道:“取射干、巴豆、泽泻来…”

    一刻钟,孙景托着块团纹图样的料子制成的小枕进来,“皇上,正是此物上沾染了落心草之毒。”

    “这…” 贵妃恍然,不知怎得忽然对着明丹姝发起怒来,手掌高高扬起…

    祁钰眼疾手快将人拉住,“放肆!”

    “皇上!就是这贱人!这布料就是她送来的!” 贵妃目眦欲裂,恨不能将明丹姝千刀万剐!

    言之凿凿与他道:“不信的话!您大可去问内侍省的杜方泉!”

    作者有话说:

    直男祁钰:替身梗?不存在的!东施效颦!!

    ◉ 59、为敌

    德妃听了贵妃哭嚎的申诉, 不经意似的手肘碰了碰稳稳当当坐在她下首的明丹姝。

    见她闻言倒是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既不辩解亦不慌乱,便知还有下文…

    心里盘算着:前些日子她二人往玉梨宫时, 杜方泉分明是说…皇后身边的许嬷嬷让他给大皇子送团纹图样的料子去晦气, 因此才受了贵妃的训斥。

    怎么此时…贵妃红口白牙却说那料子是明丹姝遣人送来的?

    再瞧皇后这份殷勤劲儿,倒像是提前做了局在等着她…

    是贵妃和皇后联手陷害?又不大可能…

    且不论皇长子身份尊贵,贵妃日常向来是对孩子及其上心的,决计不可能在大皇子旧毒未清时再行此险招只为了拉下个背后空空的乐女。

    到底…背后之人意欲何为?

    “梁济,你亲自将杜方泉带过来。” 祁钰自然是不信明丹姝会对个孩子下毒手,排除他的私心, 只看她平日对理儿的态度便知一二。

    拉住泣不成声要扑出去撕了明丹姝的贵妃,问孙景道:“此毒何解?”

    “回皇上,此毒少见, 常见于江湖奇人异士之手, 太医院缺一味药引, 一时并无解药。”

    贵妃听后,直接眼皮一翻, 厥了过去,脸色较大皇子更苍白憔悴许多。

    江湖人士…瓦寨…祁钰想起他与徐知儒在瓦寨那日,所见其中田舍多种毒物。若非丹姝,那幕后之人, 便是有备而来。

    明丹姝朝他勾了勾唇,镇定自若上前:“皇上,救人要紧,臣妾这有解药。”

    皇后见她有备而来, 猛然看向一旁垂眸不语作壁上观的顺昭容。

    心中警铃大作…调转剑锋, 转圜道:“既有解药…想也不是瑜昭仪所为。”

    “贵妃既指认了是臣妾, 待会儿杜方泉来了,皇后娘娘定要严厉审问一番。莫让小人作祟,污了臣妾的清白!” 勾唇…明艳不可方物,全然不见惶惑紧张。

    说话间,她自袖中拿出解药,放在孙景的手里:“当着皇上和皇后娘娘的面,诸位太医验验,这可解落心草的之毒?”

    “岗梅、零余薯、白薯莨、海芋、尖尾芋…” 几位太医依次验过,说出了药丸之中常见的几种药材。

    “还有…番稔?” 皇后新提拔的太医院院正奚范,迟疑着说道。

    “正是番稔花蕊。” 最后那药丸才落到孙景手里,一锤定音:“虽非落心草之对症解药,但番稔花蕊是江湖的解毒圣品,足以解大皇子之毒。”

    言外之意,就是这毒药并非明丹姝所下,只是恰好有能解其毒的药丸罢了。

    只是也太巧了些。

    “既如此,去用药吧。” 祁钰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不见喜怒。

    “奴才杜方泉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见过诸位娘娘。” 杜方泉鞋边袖口都黑黢黢的,像是刚从碳库出来。

    他一肩头担着玉梨宫的差事,另兼着内侍省副掌使的职,掌各宫的炭火份例。

    “你老实交代,这布料是何人命你送往瑶华宫的?” 梁济眼尖,见皇上示意,抢过皇后的话头先一步问道。

    “回皇上,这布料是前些日子,瑜昭仪身边的雁儿姑娘亲自让奴才送到瑶华宫的。” 杜方泉倒是一脸的镇定,张口便将黑的说成白的。

    “你又不在景福宫当差,瑜昭仪如何特地使唤你去?” 梁济日日跟在皇上身边,谁轻谁重自然看在眼里,断是不肯让他随意攀扯的。

    “梁公公有所不知,这等团纹花样素日并不常用,都在内侍省尚服局的库房里存着,在节庆喜宴时方才拿出来。”

    杜方泉是何等的精于人情,自然听出了梁济话里的偏袒,便顺着接话,只是态度愈发的恭敬:“这块是瑜昭仪身边的雁儿姑娘亲自过手挑的,放在尚服局做成了枕头套子,才由送过来。”

    明丹姝把玩着指尖上今早新染的丹蔻,漫不经心道:“你既说是本宫的人使唤你,那便有劳梁公公打发人去景福宫走一趟,将那丫头唤来。”

    梁济见祁钰颔首,召唤随行的小太监小跑着往景福宫去叫人。

    “皇上…” 贵妃这厢方才悠悠转醒,樱唇微启有气无力地只吞吐出两个字来…

    便听内室的侍女率先哭了起来,几位太医连滚带爬出来叩头连声认罪:“皇上…臣等无能!大皇子…薨了!”

    祁钰抬手无意碰上了手边的茶盏,白玉热汤落地摔得粉碎。

    “瑭…”贵妃急火攻心,一口血呕出来颤颤巍巍又昏死过去。

    明丹姝手扶着桌角,头昏脑胀如坠云雾之中,穿堂风忽向她背后袭过一道凉意…猛地…侧目与站在院中的吴秋乐遥遥相望…

    同样一身群青色的衣裙,日暮时分的夕阳落下来,像是在她二人之间隔了一层铜镜,吴秋乐背着她的目光笑盈盈走出瑶华宫。

    “微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孙景跪在地上,大皇子已然没了气息,临死前自口中涌出的鲜血打湿了被褥。

    “怎么回事…解药呢?” 祁钰扫过大皇子的尸身,亲手掀起薄被盖上遗容,不忍再看。

    皇长子,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人毒害…何其可悲可怒?

    “回皇上,大皇子服下解药后,通身滚烫的症状已有所好转,可见落心草之毒渐解。可…忽而通身骤寒,是药性相克的表征,臣以为…除落心草之毒外,另藏有与解药中的番稔花蕊相克之毒物。” 孙景面带失落不忍,大皇子的命…到底是折在了他的手中。

    难得当着众人的面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一改往日明哲保身的作风,竟将自己心中的猜测也宣之于口:“致大皇子毙命的毒并不是枕套上的落心草,下毒之人,想是算准了臣会以番稔花蕊解毒,才留了后手。”

    “皇上,景福宫的奴婢带来了。” 梁济带着赵雁儿回来,为时已晚。

    “奴婢赵雁儿,给皇上请安。” 赵雁儿自知惹了大祸,颤颤巍巍不敢抬头。

    “查。”  迷留没乱,祁钰觉得心口似乎堵着一块巨大的冰,任血气奔涌亦难消融,不寒而栗。

    “梁济,将杜方泉和赵雁儿收监,你亲自着人看管。”

    “奴才遵旨。” 折了大皇子,又将脏水泼到了瑜昭仪的身上。

    春三月里,梁济生了一身的白毛汗,知道皇上口中‘亲自’的意思,是要越过刑部动用暗卫审人了。

    祁钰见宫人们安置好了贵妃,走到外间握住明丹姝的手,凛冽桀骜的眼波里似有千头万绪无从说起:“随朕回去。”

    “好。” 明丹姝弯了弯嘴角,眼中却无笑意。

    “皇后娘娘…认证物证俱在,瑜昭仪…” 顺昭容状似心直口快地开口与皇后道。

    “皇上…” 皇后端着六宫之主的体统正色道:“人赃并获,瑜昭仪既有嫌疑,该收归内狱审问,否则…不合规矩,难以服众。”

    便是不能拉下明丹姝,也要让她往掌刑司去吃些苦头!

    祁钰顿住脚步,目光冷森森地看着她良久,嗓音低似沉雷:“朕,便是规矩。”

    二人一路默默无言,直到景福宫门口,明丹姝欲告辞却被她握住手臂不放。

    听他问道:“丹姝,你为何…会有解药?”

    他只问她,却垂眸不看她。

    明丹姝并不怪他有此一问,落心草来自江湖,而她拿出了解药,他难免联想到瓦寨…若解药有用倒还好,却误打误撞成了大皇子的催命符。

    答非所问,拂下他握着自己臂弯的手:“臣妾若说,大皇子非我所害,皇上可信?”

    “回吧。” 祁钰心乱如麻,黯然离去。

    明丹姝目送他离开,心里蓦地密密麻麻疼起来…如今四面楚歌时,草木皆兵。

    转身见祁理小小的身影盖在宫门的阴影下,有些垂头丧气,小心打量着她的神色。

    明丹姝扯出一眸笑意,蹲身与他平视问道:“怎么了?”

    “大皇子…是不是死了?” 祁理探出头见他父皇走远了去,才吞吞吐吐问道。

    “是,中毒。” 明丹姝正色直言,并不打算瞒他。

    他是皇子,以后无论是否会走到那个位子上,此生将会面对的生离死别注定要较寻常人更多、更狠。

    他与大皇子虽不亲近,到底是一岁之差的亲兄弟,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不是你做的,对吗?” 他好像既怕听到是她,又担心她为人所陷害。

    明丹姝抬眸望进他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像是荆棘丛中的火把。

    不答反问:“你想做皇上吗?”

    他不妨此问,怔了怔,也认真看着她:“我…不知道。”

    “没事,来日方长。” 拨云见月,明丹姝忽然笑得云淡风轻。侧耳与他悄声道:“待会儿替我支开黄卉。”

    一刻钟后,黄卉请见:“主子,二皇子要去藏书阁。”

    “后宫刚出了丧事,你跟着他去,绕开瑶华宫莫要冲撞了。” 明丹姝在书桌前临帖习字,神色如常叮嘱道。

    “奴婢遵旨。”

    眼见祁理带着成林和黄卉出了景福宫,明丹姝与山姜问道:“橙儿呢?”

    “奴婢故意露了点不打紧的消息给她,这会儿想是在长乐宫报信,主子放心。”

    “将人请进来吧。”

    铛!远处的丧钟响了七声,盖住了来人袅袅娜娜的脚步…

    “秋乐姑娘踩着丧钟来,真似见不得光的索命鬼差!” 明丹姝甩了笔,任墨迹溅花了字帖,语意不善。

    作者有话说:

    谁是凶手?

    ◉ 60、猜诈

    所作福德, 不应贪著。——《金刚经》

    吴秋乐并不理会她的脸色,怡然自得走到桌边,喃喃念起了她笔墨写成的几个字…形迹散乱, 心绪可见一斑。

    不以为然嗤笑一声, 话中有话:“我只当姐姐是个怎样的厉害人物,不曾想竟是个色厉内荏的!”

    “若论年岁,你还要长本宫许多…吾担不起你一声姐姐。” 明丹姝任她在书房行走打量,将桌上的经文并事先抄好的往生咒一并扔进火盆里烧了,并看不出喜怒。

    吴秋乐此时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白纹昙花雨丝锦裙,上面配着同色一尺千金的金丝绢纱上衫, 芙蓉髻、朝阳簪。

    活脱脱人间富贵花的模子…与明丹姝的妩媚风流,平分秋色,各成一派。

    与她对面平起平坐, 柔声软语:“妹妹与我说不喜东施效颦, 我亦不喜, 只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诱德妃带着妹妹往玉梨宫走一遭,好让我见见你。”

    “说正事吧。” 明丹姝不苟言笑, 迫人的清滟。

    自那日从玉梨宫回来后,吴秋乐便遣杜方泉借内侍省配炭之机,送信邀她同赴今日这场…将皇后、贵妃、顺昭容,一网打尽的好戏。

    只是…“你若是与皇后联起手来制吾, 倒比与如今…更让本宫放心。”

    “过往多年,徐方宜处处与我争高低,只觉烦人得很。如今看见妹妹,才算是的得了趣儿!”

    吴秋乐自视甚高, 俨然并未将皇后放在眼里。

    “待今日事毕, 扫清了那些碍手碍脚的蠢货, 方能好好地与妹妹一较高下。”

    “连入席的资格都无,便要挑剔起酒香咸淡来…” 明丹姝漫不经心应了她一句,心里却分神思量着言外之意——吴家是有意吞并徐氏,取而代之?

    季家自丰王母子落魄后江河日下,前些日子又遭重创,想是日子不好过。而以徐鸿为首的徐家,在承平票号的连番打压之下,已然势不如前。

    弱肉强食,若佟家亦有心,两门联手借着季徐两家与皇室之争的机会,坐收渔利!

    “皇上喜欢你,连这景福宫的密室所在都告诉了妹妹”

    吴秋乐巧笑倩兮,眉眼弯弯,挑衅似的与她说:“只是…皇上可有告诉妹妹,无论他待你之意如何,明日都会册我为妃…”

    她竟知道密室!明丹姝心中错愕不已,由此才正视眼前这位尚未真正踏入后宫,便压得贵妃毫无反击之力的女子…

    面上不动如山,呷茶压住心惊:“你怕是求爱不得,生了薏症。”

    “那密室里藏着的,是大齐建国以来,门阀士族的罪证和冤假错案…我说得可对?”

    吴秋乐游刃有余,好整以暇看破明丹姝此时的色厉内荏,从容道:“我空长你岁余,今日便教你些,权当与你为敌的诚意。”

    “季氏苟延残喘、佟伯庸掌兵、徐鸿掌钱、吴家不参政、不争权,只为广布书院,为天下读书人之座师。皇上能收兵、纳财,却对吴家无从下手。”

    吴家最擅长的,是情报,是悠悠众口,是操纵人心为己用。

    也不求明丹姝的回应,她语气平静像是说与听客,又像是自言自语:“皇上对吴家不可杀、不可罚,只能以礼相待,不然…天下文人口诛笔伐,谅是天子亦难辞其咎。”

    “是我小瞧了秋乐姑娘。” 知易行难,她与祁钰不能亦不敢与天下文人士子作对!

    吴秋乐因此有恃无恐,行迹疯迷全无章法,只凭喜恶。

    “可稚子无辜,欲除贵妃,何必牵扯孩子。”

    “妹妹天真得很,当日既应允与我同谋,拿出了落心草,难不成以为我只是将其用在贵妃身上?白白放过了大皇子?”吴秋乐瞪大了眼睛,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了然,言笑晏晏:“难怪…妹妹不爱皇上,自不懂爱人之心。心仪之人与旁人所生孽障,我如何肯留?”

    吴家谨慎,不肯在夺嫡胜负未分时将嫡女送入宫中,她自十五岁在上元宫宴一瞥,苦等至今恰九年整!

    “人与牲畜之所以不同,便在底线二字。” 明丹姝正对寝室,见床头间的纱幔动了动,说道。

    惠不及家人,则祸不及家人,郑穷当年联手太后与徐鸿伪造军饷账册诬她父亲时,早已入东宫贵妃怎会是个手脚干净的!

    她并无意对其心慈手软,却不曾想过对祁瑭出手…可巢毁卵破,到底还是牵连了那孩子。

    “若非妹妹自以为是拿出解药,大皇子或还有救。”

    明丹姝既能拿得出毒药,手里自然有解毒之物,她便刻意又着杜方泉在给瑶华宫的银丝炭里混了与解药药性相克的乌头粉…

    大皇子若未服下番稔花蕊,落心草和乌头粉两相克制,或许还能活得久些。

    不屑一顾:“皇上偏心,在二皇子身边配了成林验毒,却任长子自生自灭,如今一副爱子心切的模样又给谁看?”

    明丹姝以为,吴秋乐对贵妃下手,是为夺皇长子…但也随身带了解药,便是以防万一,却不曾想其疯迷至此!

    从一开始,三皇子为其生母所害,理儿再三遭暗害,嘉阳丧母,再到今日的大皇子…

    这场权力斗争中,主动入局者,皆都有自保的能力,受害者偏是最无辜之人,唯稚子而已!

    丧钟又敲了七下,瑶华宫仪贵妃,薨!

    吴秋乐自眉眼之间带着些精致的残忍,起身看她,缓缓道:“两军对垒,总要势均力敌才好看…贵妃母子,权当是我与妹妹的告战书,免得让妹妹看轻了我。”

    明丹姝执茶洒在地面,送客:“言尽于此,请吧!”

    只是…贵妃与大皇子一死,便是将郑穷彻底推向了门阀士族,佟伯庸手里的二十万兵马与西北军合流…边境,怕是要乱了!

    “对了…” 吴秋乐贴到她的耳边,声音极低:“余下的事儿,权看妹妹的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担了这与虎谋皮的风险,自然没有松手放过皇后的道理…

    目送她走远后,明丹姝阖门命山姜守在外面,扳动书架上的机关…点了盏琉璃灯,顺着暗道轻手轻脚往下走。

    暗门打开,里面站着的却非她所想…而是…“康乐?”

    “丹姝…” 她回过头来,多日不见,平日顾盼生姿的一双眼睛凹在眼窝里。

    嚅嗫不可置信:“是…瑭儿薨了?”

    祁瑭是长子长孙,这辈的第一个孩子,个性又软绵可亲,便是她过去在皇寺时,也常差人往东宫送些吃食玩意儿哄他。

    “是,你都听见了。” 内室无窗亦无风,她的床幔上悬了一根暗线,与密室里的头一道暗门相连。

    来时,吴秋乐一直在她书房里打转儿,却并未往寝室去,显然虽只景福宫有密室,却不知确在何处。

    方才见床幔动,以为是他去而复返,便拉扯着吴秋乐多说些,以洗脱自己的嫌疑,不曾想却是多日未曾回宫的康乐。

    “我…我能做什么?” 泪珠子夺眶而出,声音都打了颤儿:“我替你去和皇兄解释!”

    她从前听母后的话做了许多…错事,只当一切都是为了皇兄登基。可今日,风声鹤唳却更胜从前。

    “这话不该由你出口,再等等…” 若不知太后做过的那些隐秘手段,让康乐开口替她分辩证明显然最合适不过。

    可如今,她觉得祁钰对康乐也并无多少信任可言,多说反到无益。

    何况,比起祁钰信她与否,她更在意祁钰与吴家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换言之,他许诺了吴家什么,吴秋乐才敢肆无忌惮至此?

    “丹姝?” 康乐见她分神,惴惴不安道:“我虽不知你与皇兄在做些什么,可近日诸事…可有我能帮你的?”

    “我再问你,可愿嫁与徐知儒?” 明丹姝拉她到小榻边坐下,斟了盏热茶稳住她心神,复又问道。

    “不愿。” 斩钉截铁。

    自那日摊牌以后,她在去皇寺,遍寻宁一而无果便知便也冷了心思,不愿再行连累与他。可纵然如此,她亦不愿稀里糊涂嫁到徐家。

    “若和亲呢?鹤疆抑或戎狄?”

    “公主往蛮夷之地和亲,此生难归…” 戎狄鹤疆民风彪悍,女子于姻亲往往比牛羊更不如,父子可继,兄弟可享。

    “但…若是皇兄下旨…我也是推拒不得的。” 皇室公主,享天下之养,便有义务为黎民百姓止战事。

    “眼下虽尚且不到和亲止战的地步,可你的婚事耽搁下去,左不过是在徐家,抑或吴家…此等门阀之中选一门。”

    不论是为康乐自幼相交的情谊,还是她的谋算私心…现在的形势,她嫁与门阀终究不算是什么好的归宿…

    摸出一方令牌到她手里:“川州与河阳府交界的山中,有一隐世村落名为瓦寨,你拿着它去避上一段时日,自会有人招待你。”

    “我…” 康乐既痛恨宫中的尔虞我诈,但若远离…又放心不下挂念之人,进退两难。

    “我会替你照顾好太后的。” 明丹姝自然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康乐与太后如今虽有嫌隙,可到底血浓于水…

    “若有要紧事,我飞鸽传信与你。”

    “那…” 自回宫以后纷繁复杂的种种,已然让康乐心力交瘁,思她所言此时暂避风头,许也不是坏事…“多谢。”

    “对了,记得与收寨之人对口令。” 明丹姝引她顺着假山石底下的甬道往出口去,柔声道:“年年芳信负红梅【gzh:又得浮生一日凉呀】,江畔垂垂又欲开。”

    作者有话说:

    真正的敌人来了,好戏还没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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