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识人
酉时, 夕阳西下,皇上下旨封禁景福宫,任何人不得进出。
人心惶惶, 众说纷纭。
鸡鸣, 明丹姝换了身宋锦花织儒裙,立领对襟的样式配一指宽的腰封,不似宫装繁复华艳,利落清爽恰似少年俏书生。
软羊皮小靴一脚踏入暗室台阶,迟疑片刻,回身取出挂在书桌暗格里的匕首揣进袖中。
穿过密室, 推开假山石的机关,跟着早已候在外面的陈瞒,一路走到南宫门外。
祁钰早已等在外面, 换下了白日里的蟠龙锦衣, 一身黑色劲装, 玄纹窄袖,镶银发冠。
罩在清冷的月光里, 朝上温润不得志的年轻君主金蝉脱壳于身后的重重宫墙之中…眼前人,孑然独立,如利剑出鞘。
“皇上?”
他闻声回过头来,肃然的墨瞳, 见来人笑若拨云见月,垂眸抬手揉开她蹙着的眉心:“怎么?不认得朕了?”
古语有云: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她仿若得见春花晓月,蓦地竟想起风情二字, 思及民间皆传郑国公府素出美人, 后知后觉此言不虚。
龙袍灼然不可逼视, 以至于祁钰此人渐渐消融于其中,成为象征皇权的符号。
乍然露出另一面,青梅竹马十七载,故人重逢近百日,她竟对眼前之人甚感陌生。
定神:“是,不曾见过。”
“来。” 他并未出言解释,亦不相告知去处,翻身上马坦荡荡朝她伸出手来,将她拥在身前。
危险,又夹杂着蠢蠢欲动的期待,明丹姝问:“不乘马车吗?”
“万物初醒,坐在马车里辜负了好景致。” 祁钰细心将她大氅的带子系好,不让冷风灌进来。
“驾!” 策马扬鞭向城门奔去,素日里与他如影随形的梁济不在,身后只跟着一道影子似的陈瞒。
“皇上…今日之事…” 明丹姝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瑶华宫的那一场变故分明只两个时辰前的事…
那时的祁钰独木难支,被前朝后宫的蝇营狗苟逼得束手无策,既让她觉得心疼,又于风雨飘摇深感不安渺茫。
可眼下拥她纵马疾驰的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地锐不可当,像是潜深伏隩于暗夜之中的风幕云霭,又有明月相照慰人心安。
祁钰看不清她的神色,只隐约感觉到她声音带着隐约期待,也不由得弯了嘴角,将人向怀中揽了揽。
打马穿过护城河石桥,越走便越发地靠近主街,这个时辰已有早市摊贩在街上。
建安城有一酒楼名号潘楼,日夜达官显贵往来络绎不绝,有些门路的人用心打听,才能探出其幕后掌柜正是当今天子岳丈——户部尚书,徐鸿。
“皇上…” 明丹姝与他下马,错愕地扯住他的袖畔,百戏班与这潘楼只一巷之隔,她对此地自然再熟悉不过。
以为他不知此地乃徐鸿家私,低声提醒道:“皇上微服出宫,此地…怕诸多不便。”
祁钰也不知听懂了她的话没,替她将有风吹过的鬓发挽至耳后,握着她的手如寻常恩爱夫妻那般,言笑:“夫人莫忧。”
百草权舆时,有清风越界,吹乱青丝…怦怦…
她随他绕过烟火渐起的早市,在潘楼东房山底下一处冷清不起眼的面摊驻足。
浑不在意街边小店的椅子被往来食客磨得黝黑锃亮,进去轻车熟路地随便找了个地方与她并肩坐着。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拎着长嘴茶壶的小二见到祁钰很是熟稔:“公子来了!”
扭头再见与她并肩而立的明丹姝…嘴长得老大,足是见鬼了一般,支支吾吾看向陈瞒…“这…这…”
陈瞒木着一张脸,转身倚在最靠近门口的桌前,自己动手盛了碗腾气腾腾的鸡汤面,转手拿了张熟肉饼,一言不发…狼吞虎咽。
这面摊…正是康乐前些日子回京时,停脚的那处!
祁钰任她疑疑惑惑,寻了两双干净的竹筷来放到她手里,也与陈瞒一样,亲自动手盛了两碗鸡汤热面…又捡了两张熟肉饼…
故意买着关子与她示意道:“尝尝。”
“郑伯!” 小二揉了揉眼睛,撒腿便往里屋去,隔着一道木板门都能听到他的动静:“公子!带了个姑娘!”
明丹姝视线落在油渍麻花的熟肉饼上…倒不矫情,也用油纸包起来吃。
宫中讲究脍不厌细,却裹着猜疑算计,玉盘珍馐也食不知味。反倒这街头巷尾的烟火气,醺得人食指大动…
自然也没了食不言的规矩,对他歪着头哭笑不得:“在卖什么关子?”
“公子来了!” 耄耋老者躬着背,手里端着新鲜出锅的酱料出来。
明丹姝留神看在眼里,在宫中,祁钰的一饮一食都要试菜太监验过方可入口,可这老人姓郑,相待如此亲切熟络,显然是先恭怀皇后留下的旧人。
“紫叶酱,夫人可要尝尝?” 给祁钰添上一勺,又笑呵呵端详着明丹姝许久,猛然怔住,疑惑着试探道:“拨云姑娘?”
好眼力!明丹姝愈发觉得蹊跷,这面摊与百戏班算是比邻而居,过去五六年她也曾就近来过几次,皆是简易妆扮过…
这老者仅凭寥寥数面便能认出她来?又与祁钰有何渊源?
不动声色颔首,也笑盈盈道:“多谢郑伯。”
“这位,是郑国公府的旧人。” 祁钰听她如此称呼,会心一笑。
又与郑伯道:“这是老师的女儿,丹姝。”
“小…小小姐?” 郑伯显然悉知旧事内情,浑浊的双目霎时蒙上一层水雾,不住地端详着明丹姝,热泪盈眶连连道好!
“老奴便是登时去了,也能与世子有了交代!”
……
用过宵夜,那名唤古奇的店小二亲自交给祁钰一卷信纸,其中所录皆是连日来潘楼往来动静。
经此一番,明丹姝还有何不明,这面摊怕是祁钰用来监视朝臣,那…
“皇上竟着人在这监视臣妾?” 郑伯既能认出她来,相比平日亦多有留意。
“过去几年里,郑伯与古奇并不知你身份,只将百戏班的人员往来异动告与朕。”
祁钰不承认也未否认,他差郑伯在此意在保护于她居多,只是并未想到…
“饶是如此,你在朕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与程青山暗自往来。”
瓦寨与承平票号的存在,她瞒得极隐秘,以至于自己日日派人看顾她竟都未发觉异常。
说话间,二人共乘一骑到了京郊皇寺,沿山路上行的小径,正是数日前徐知儒曾带康乐走过的那条。
静下心来,隐约察觉他此行意图。越靠近皇寺,明丹姝越是心惊…
东宫与丰王相争十余年,一直被压制,却在先皇病中出其不意地反败为胜、顺利登基,门阀士族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
他若只顾养精蓄锐,表现得过于软绵温吞,自然压不住贼心不死的丰王、季家以及立场未定的佟伯庸、郑穷。
但如果表现得太过强势,在边境外患未除时,再挑起内乱,腹背受敌下略起风浪便会将他从皇位上掀下去,集权更是天方夜谭。
所以…他故意大刀阔斧为明家翻案,又表现得屡屡受挫,在文武百官眼里,新帝空有勃勃野心可内外皆是束手束脚,成不了大气候。
他杀季维,却放任吴家猖狂,旁人只会觉得祁钰是在打压丰王余党,却不敢动门阀根基。
他与徐鸿争财权,却立徐方宜为后,又矛盾着迟迟不首肯康乐与徐知儒的婚事。众人眼里,祁钰正如小孩子赌气一般,恨之又离不得。
他低声下气到河阳府请刘家出山,是摆明了朝中无人可用,寸步难行。
门阀眼看着新帝空有强势,却受挫愈多,便不痛不痒地与他周旋着,高枕无忧放松警惕。
实际呢?祁钰不声不响地滋养着吴、佟两家的野心,又放出丰王未死的风声给徐、季两家,原本牢不可破的四大家族,不知不觉已经失衡…
而他的朝廷,他阳奉阴违的文武百官,不过是手中一颗随时可弃之不用的棋子。
他真正的底牌呢…
明丹姝看着笼罩在暗夜之中的远山,停住不前:“臣妾不敢再往前走。”
“丹姝…”
自重逢,他不断地透过丹姝,寻找老师过去的影子,来弥补六年前他未能救下明家的遗憾。
也因如此,他始终希望丹姝仍是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当她将承平票号、瓦寨一一放在她面前时,他欣喜却又忧疑。
这才意识到,他二人错过的那五年风雨,早已将旧人旧事冲刷得面目全非…
他矛盾地希望她在后宫能有一争之力,却又希望丹姝变回从前的模样,以证明他并未辜负老师的牺牲期待。
直到今日瑶华宫事出,他才惊觉若说自己信她七分,丹姝怕是信他不及五分。
他的摇摆、矛盾、不坦诚,如何不是将她置于险境。
密林中,鸟声、风声皆不见,唯余祁钰一声叹息:“前路多艰,朕不愿与你互相猜忌。”
淡蓝色的天幕还未来得及卷起,太阳方才透出点亮堂。辰时一刻,太阳还未露面,可山里的薄雾却不知不觉散了许多。
明丹姝看他良久…蓦地,笑声惊了树上酣眠的雀儿,重新握回他手里:“狡兔三窟,皇上真是让臣妾大开眼界。扮猪吃虎不外如是!”
祁钰已做好了与她交底的准备,不料她却笑得眉眼弯弯飒爽洒脱得很…
心跳如擂,像是一脱手她便如惊雀飞了似的,带着意气:“既走到这边,再不能逃了。”
“我阿爹留下承平票号与瓦寨,与我做嫁妆。” 明丹姝脱口改了称呼,三分明白七分糊涂,心里涌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懵懂情意。
似有所感,点了点他心口:“以这皇寺为聘,公子可舍得?”
“日后无论皇廷富贵,还是山河破碎,你与朕休戚一体,再无退路了。”
……
穿过密林,有一面庞白净的小僧人静候于角门,与他二人见俗礼道:“宁一给皇上请安。”
“你与陈瞒守在院外即可。” 随宁一行至一方别院,祁钰带着明丹姝推门进去。
“奴才杜方泉,给皇上、瑜主子请安!” 有人立刻迎上来,正是早前为吴秋乐鞍前马后的杜方泉。
明丹姝了然,想来昨日瑶华宫一场风波,其中又有祁钰的手笔…
她往内室去,果然见祁瑭正在小榻上沉沉睡着,脸色虽然苍白了些,但显然并无性命之忧。
摇头轻笑…纵她知内情,也并看不出吴秋乐有什么漏洞能让他这样动起手脚…
“孙景手脚快,并未将你的解药喂瑭儿服下,落心草与乌头相克,呕血亦是排毒,便有昨日那番可怖景象。”
祁钰伸手探了探祁瑭的鼻息,见呼吸平稳显然脱离了险境,带着明丹姝出去往另一方院子走去,仍留杜方泉在里面侍奉。
明丹姝一点即通,皇子早殇不祥,自不得停放,想是出宫到皇陵下葬的路上做了手脚,将祁瑭移到了这来。
“大皇子个性软绵,并不适合养在宫中。” 她隐约摸到些祁钰此为的心思…
郑穷作恶,贵妃为虎作伥渔利其中,死有余辜。可祸不及稚子…山雨欲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宫里的孩子。
“待他好转后,另替他寻个安稳的去处。” 祁钰如是说。
兜兜转转,绕过几间庙宇,复往山上行走,再穿过几道矮树林,另露出一座修在半山腰的院子来。
自远处迎上一人,身量步伐她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
待近看时,大惊失色:“贾三一?”
作者有话说:
祁·白切黑·钰
◉ 62、假面
“这不是…长乐宫的总管太监吗?” 她问道。
无论明家尚存时, 还是过去五年里她都不该有见过丰王…如今认不出才是正理。
她若贸贸然认出丰王这张脸,便是承认了祁钰身边有人在替她做事…
一直以来,她二人看似一拍即合、同仇敌忾, 可情分以下则是抱布贸丝, 皆有所求。
自踏入皇寺,她脑海中的弦便一直绷着…今日这番剖心相诉,不早不晚偏在吴秋乐入宫之后,真心里夹杂着几分试探利用,尚不得而知。
非她多疑,小看他的真心…只是他对自己纵有男女之情, 故人之义,可这帝王情谊在江山权柄面前,孰轻孰重不得而知。
何况, 吴秋乐所言并非夸大其词, 钱帛易收、兵权其次, 最难的是人心向背。
若他最终动不得吴家呢?焉知她姐弟二人与河阳刘氏,不会成为第二个郑国公府!
“过去可曾见过丰王?” 祁钰见明丹姝脸上的惊愕不似作伪, 作不经意问道。
“父亲过去担心丽妃将心思打到臣妾身上来,耳提面命对其敬而远之,十岁后连宫宴亦少露面,自然不曾见过。” 明丹姝视线仍是落在不远处的贾三一身上, 茫然不解,回话却滴水不漏。
“怎么突然提起了丰王来?” 手攀着他手臂,明眸善睐嗔怪道:“皇上若再卖关子,臣妾干脆回宫去, 自此撂开手!”
“随我来。” 祁钰带着她往屋内走去。
小屋四面无窗, 墙壁上挂满了未打开的卷轴, 屏风之后有一面一人长宽的穿衣镜,镜前摆着的…
“猪皮?” 瓦寨中不乏擅易容之术的能人异士,明丹姝自是见过,再看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贾三一,暗自心惊…
最粗浅的易容之术是以铅粉、花草汁子、米粉等在面上着色,掩盖本来的眉目特征,可这样的方法却为从根本上大改容貌。
而江湖中更为精湛易容之术则是以乳猪皮以药水泡过,祛除油脂后缩水风干成与人皮相似的质地,再以酒泡之充盈防腐,刮皮切割成为想要的面具形态,最后以鱼胶覆面并粘贴毛发胡须。
如今在瓦寨卜玉郎,便是易容的好手,不曾想祁钰长居宫中,身边竟也收揽了这样的奇人异士。
祁钰走到镜前,拉开系在镜框上的卷轴…
“这是!” 明丹姝骤然回过头去,错愕不已看着与画中男子神态面貌如出一辙的贾三一。
回过神来错愕与祁钰道:“此人扮作丰王,以贾三一的身份在长乐宫身边…皇上意在…引蛇出洞?”
半真半假,她早便知道贾三一是丰王,却不知道就连丰王亦是祁钰着人假扮的…
“爱卿聪慧。”
“知道皇上智珠在握,臣妾才算是真正放心了。” 她并未出言多问真正的丰王去处,他既算无遗策,焉知自己不是他棋局一子。
如今日如从前,许多他不方便出面的事,自有她的名义出面挡下;反之亦然,她如今尚只能借他的力,为明家复仇昭雪。
后宫牵扯着前朝,他们互为彼此最趁手的利刃。
抬眼看着朦朦胧胧的天色,“早朝时辰要到了,该回宫了。”
她乖觉地不问祁钰的后手底牌,正如不曾全然交接托付瓦寨和承平与他。既显示彼此合作的诚意,又保持着泾渭分明,彼此心安。
“丹姝…” 见她如此识趣,祁钰欲说什么…话在嘴里转了转,又无法开口给她承诺。终究只道:“杜方泉和赵雁儿朕交由你处置,只是皇后,朕另有打算。”
“臣妾知道了。” 明丹姝从善如流,既不意外也未露出丝毫不高兴。
“御史台宋家倒向徐鸿,留不得了。”
一山不能容二虎,祁理在她身边养着,自然不能再留个摇摆不定的外家。
“由你。” 祁钰并无异议,科考有新人入朝,此时拿回御史台也好再行替换。
祁钰想要坐山观虎斗,便要将吴家抬到与徐家一样的位置上,妃位可代中宫执掌宫权,抬举吴秋乐是意料之中的事。
明日便是选秀,明丹姝垂眸看着二人交握着的手…再抬眼,潋滟的眼睛里像是含了晨露,皆是期待:“皇上可会立吴秋乐为妃?”
九嫔四妃一级之差,手中的权柄差之千里。至少此时,她断不能让吴秋乐得了妃位!
“朕欲用吴家…” 祁钰有些不忍拂了她的期待。
吴家多年无人入朝,想抬举它到足以与徐家比肩的位置上,只能从吴非易与吴秋乐兄妹二人身上着手。
明丹姝忽然停住脚步,回身揽住他腰身,窝在他胸口轻叹:“丹姝只怕在后宫不能帮到皇上。”
颤颤巍巍的长睫之下,一双眸子清亮得很,那点子若有似无的心动旖旎,连同夜幕一并散了去。
从前嬉笑嗔怒皆有,却是初次见她如此这般主动示弱,祁钰心软…手抚着她的长发,默默无言。
……
玉梨宫,前程未卜的秀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有人用鲜花烘着衣裳,有人拆拆卸卸拾掇发髻,更有些求神拜佛的…
有人求光耀门楣,有人求前程富贵,也有人求明日落选方能回家自行婚配。
心思各异,却是一样的惴惴不安…唯东侧殿里的两位秀女,整日也未见人影露面,不骄不躁像是胜券在握。
“姐姐,这是今日方拧出来的鲜花汁子,润手最好不过。” 柳新沂在抚远伯府时,是何等的身娇肉贵,却在吴秋乐面前甘心伏低做小。
她只算得上清秀之姿,脾性也不如将门虎女那般刚烈纯直,而是个质韵纤弱的清秀美人。
“妹妹安心,” 吴秋乐心安理得受她服侍,见她心神不宁的模样,信誓旦旦:“有我在,必然不会教你落选回家无法交代。”
这抚远伯在军队里威名赫赫,可于内宅之事上却着实是个奇葩,京中欢场里头一号的人物,不挑出身地纳了十四房妾室,生了八个女儿。
府中男儿皆是些酒囊饭袋,如今眼见着女儿们出落得如花似玉,便动旁的心思。抚远伯夫人日日带着女眷出去交际,更有甚到其府中宴客之时,竟让女儿们同男宾推杯换盏。
大齐虽是民风开化,但别说是世家大族,就是寒门小户,也断没有让未出阁的女儿陪男宾喝酒的道理。
月前,抚远伯府老夫人生日大宴第二日,竟传出了府里六小姐投缳自尽的消息,隔日里又一顶小轿隐秘地将四小姐抬到了兵部侍郎府里。那兵部侍郎如今已是能当四小姐祖父的年纪。
如今的抚远伯府,俨然成了京中笑柄。满门前途,竟都拴在了女儿们的腰带上。
柳新沂在家中便是最不受宠的幺女,姐姐们都嫁了出去,眼瞧新帝登基,她这个唯一未出阁的女儿才算得了出头之日。
是以事事小心,半点不敢拿世家贵女的派头,不知这温吞脾气却怎么得了吴秋乐的青眼,犹豫半晌…:“姐姐…”
“今夜的事儿,妹妹都瞧见了?” 吴秋乐轻巧地笑着,戳破她的心思。
“是。” 柳新沂心惊胆战了半日,百思不得其解…吴秋乐…怎会…怎会使唤得动皇上身边的人。
“妹妹不必怕,我正想寻人出个主意呢。” 吴秋乐显然未将她放在眼里,不紧不慢擦着手,“只妹妹看见倒也没什么,只是小心些嘴巴…”
吴家远居江南,却连历代皇上都要让其三分,自然不只是凭借白字黑字上的法礼伦常。
“我自是不敢的。” 柳新沂软弱过了头,唯命是从。
“妹妹猜猜,今日那人过来,与我带了什么信儿?”
吴秋乐眉宇之间忽然着了嫉恨怒意,也不理会她,轻哼一声:“皇上做戏与咱们看,罚了人紧逼,私下竟带着明…瑜昭仪出宫去了。”
“出宫?” 柳新沂掩口惊呼,“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 话说了一半,到嘴边又咽下。“…不过晚进宫几个月,竟让她捷足先登了去!”
皇上带她去了南山皇寺,竟用心相待至斯!
起身,吴秋乐到桌前截了半张纸条,执笔慢条斯理写下几个字…
行云流水,力透纸背,竟与明丹姝素日字迹如出一人手笔。
竟也未折,径直放在柳新沂手里:“劳妹妹走一趟,将这字条替我送到承明宫去。”
“我?” 她好奇得紧,忍着不敢当着吴秋乐的面看,折了几折揣进袖中。
柳新沂不疾不徐走出玉梨宫,往景运门到前朝的路上绕路经过景福宫,见门口有内宫嬷嬷守着禁闭…
驻足,怯生生道:“抚远伯府柳新沂,请见昭仪娘娘,劳烦嬷嬷通报。”
“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出入景福宫。” 两位嬷嬷打量她一眼,义正词严道。
柳新沂更未再说什么,探头往里瞧了瞧,转身往承明宫去。
正巧,迎面碰上了梁济…
“柳姑娘,何事往承明宫来?” 梁济不逢迎也未轻视,皮笑肉不笑将人拦住。
“我…” 柳新沂脸色难看的很,迟疑着吞吞吐吐道:“我…来替…瑜昭仪送信。”
作者有话说:
注释:易容术不是我编的,古代有《圣济总录》/《疡医大全》/《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书可考据。
◉ 63、新戏
梁济端茶往书房去, 见陈瞒在里面回话,不声不响停住脚步站在门外…
听他道:“皇上,江南府有信来, 佟伯庸次子没了。”
祁钰正看着褚浒今日早朝呈上对河阳灾银贪污案的结案陈词, 一如他所料,徐鸿不过踢出来几个虾兵蟹将交差了事。
听见陈瞒得回话落笔:“何时的事?”
佟伯庸膝下有二子,长子乃先妻所生随父从军,次子是续弦夫人吴氏所生…门阀盘根错节,依靠姻亲抱团是常法。
“昨夜在画舫醉酒,失足落水淹死了。” 陈瞒回话。
“可查过了?” 佟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不得不由他多想。
“画舫的花娘不过昨日才行船至江南府,的确是意外。”
“皇上,奴才来换壶新茶。” 梁济在外适时道。
“进来。”
替皇上换了新茶, 又将案上黄封折子呈上, “皇上, 这是春闱第二场四书文的成绩。”
祁钰展开看过:策论一试中表现平平的吴非易这场拿了头名,程青山依旧是稳稳当当在第二名的位置上, 反而上场头名那位那亦方,却连前十甲都未入。
“准,发回内阁吧。” 朱批落成。
“喏。” 梁济结果奏折,不知怎地, 袖子里忽而抖出张字条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余光见皇上视线跟着,急忙叩头道:“奴才该死,竟忘了这桩事。” 双手将字条呈上。
祁钰展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其中有言道:青山绿涨一篙深, 雨歇云归碧树阴。我欲移家来此住,不知何处是乡心。
“皇上早教奴才留意瑜主子与宫外的信件往来,这字条是下午瑜主子欲差人往宫外送的,被奴才截下来…被这折子差过去竟忘了,奴才该死!”
梁济回话时,事无巨细啰啰嗦嗦将前因后果一一交代,少见地多言。
“往何处去?” 此前几番“交手”,祁钰知明丹姝素会在诗词上下功夫,沉心又留神读了几遍…
“回皇上,往百戏班去。” 梁济绝口未提来送信的柳新沂。
感受到皇上的视线压在他身上如有实质,看不出是妄下雌黄还是真得了什么根据,镇静道:“送信的丫头说,这是瑜主子替新戏写的唱词。”
祁钰目光扫过案上的奏折,福至心灵…“青山?”
再看诗句…雨歇何意?浮云又归往何处?这诗既暗示青山归乡…明丹姝,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陈瞒,查程青山。”
“皇上,属下上次暗查此人来处,只能查到河阳线索便断了,恐怕…” 陈瞒瞟了一眼低眉顺眼要隐入阴影里的梁济,语焉不详…
祁钰记得明丹姝早前曾与他说程青山是因无钱打点官中才被老师安置瓦寨的…
“查明章。”
“属下遵命。” 陈瞒心神一凛,这还是明家满门抄斩六年来…皇上第一次出手查太傅。
祁钰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扪心自问,他与明丹姝被明家旧案牵连着鸥水相依,又警惕着不越雷池一步。
他明白她的顾虑,却无法与她承诺什么…大齐四代皇帝为除门阀耗费百年之功,以史为鉴,他可以给明丹姝尊荣权位,却不会容明家再做大成为第二个门阀。
承平票号和瓦寨,早晚是要收回朝廷的…不仅如此,无论为帝王野心,还是江山安定,集权都是必经之路。
“梁济,拿着杜方泉的供词,到长乐宫宣旨。三日之内,让皇后处置了解大皇子与贵妃受害一案。”
“奴才遵旨。” 梁济扫了一眼那供词,只牵扯出了顺昭容点到为止,却故意抬手放过皇后…
酉时,中宫下旨,顺昭容蓄意谋害皇子,斥夺封号,贬为庶人,幽禁于都梁宫。
亥时三刻,这处历代只作废妃幽禁之地的宫殿院中伸手不见五指,星星点点的烛火,伴着夜猫诡戾的叫声,凉意能渗到人的骨血里…
吱嘎…门开了…受了惊的乌鸦扑棱着翅膀隐入暗夜,明丹姝提着盏宫灯推门进了东殿。
“姐姐这个时辰过来,真像是地府索命的判官呢” 顺昭容脱簪素服坐在简陋的小炕上,身前的小几上摆了盘带着潮味的瓜子,一剥出一小盘碎仁儿来。
“既是判官…” 明丹姝像是觉得她说话得趣儿,媚眼笑成了弯弯一道月牙儿,坐在她对面问道:“你…又何罪之有呢?”
“就是啊…我今日便在想,是何处得罪了姐姐?” 顺昭容往身前缺口的瓷碗里斟了盏浑浊不堪,姑且能称作是茶的东西。
从容自若喝了一口:“好在这冷宫清净,倒也不难。”
“哦?” 明丹姝见并未矫作嫌弃之态,想起其父御史大夫宋思源而立之年才入朝为官,也曾带着元妻与两个女儿过了许多年清苦日子。
“你借刀杀人除了贵妃和大皇子,泼了皇后一身脏水,将我、德妃、吴秋乐,乃至皇上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真真儿是好算计!”
顺昭容想起前日种种,步步惊心…
明丹姝自入宫便待祁理视若己出,是误导宋家以为乐女身份低贱欲投靠之…宋家不会拒绝一位得皇上青眼,又过了太医诊买难以生育的宠妃为二皇子养母,这便是伏笔。
数日前,明丹姝借她往景福宫探望大皇子的机会,故意露出吴秋乐邀她设局的口风来,将计就计…
皇长子在前,皇后腹中嫡子在后,明丹姝利用宋家对二皇子地位的担忧,拉她入局。
自此,表面上贵妃与大皇子遇害,是她、皇后和吴秋乐的手笔,实则明丹姝的箭锋一开始便是冲着宋家的!
“只是我不懂,你如何得知吴秋乐的动向?”
“杜方泉是我的人。” 杜方泉被祁钰安置在大皇子身边,不会回宫了,告诉她也无妨。
明丹姝莞尔,欺身又点了根蜡烛:“一报还一报,还要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宋思源这位御史大夫,看似道貌岸然,实则是个最会站队逢迎之人。寒门出身,早年间借明家之力入朝,又在东宫与丰王相争时,看清了先帝的心思,及时站在了东宫这头。
这样的人家,怎会放过来日随着祁理一步登天的机会?人心不足蛇吞象,宋家走到今日,
单单对付一个顺昭容,她原本不必绕这样大的一个弯子,只是要想兵不血刃地拔了宋家,总要将戏做足。
宋思源尚未想好皇室与门阀之争站哪头,她便推上他一把…
祁钰对有意导向门阀之人,是宁错杀不放过。他一时半刻动不了徐家,却不会放过这个时候临阵倒戈的人!
顺昭容听她的话,日日往长乐宫去,在俨然如同惊弓之鸟的祁钰眼里,便成了另外一番意味…
“姐姐…还真是地府还魂上来的恶鬼呢!” 顺昭容盯着她的脸,一字一顿道:“你是明丹姝…”
行棋至此,她二人心里皆如明镜一般,倒也不必打些肚皮官司。
“当年先宋氏得知太后欲害我明家,曾亲笔手书一封,交给她入宫探望的妹妹…”
明丹姝清滟的眸子里陡然藏不住戾气,笃定道:“这封信…被你送往何处了?”
“果真是为了此事…我那姐姐是个傻子,竟妄图螳臂挡车,白白葬送了性命…”
宋家在着尔虞我诈的京城里立足,慎言慎行,唯这一桩事做得不干不净…
“她身为太子妃,自知明家对东宫的助力,无意获悉太后与徐家的阴谋后…竟写了封信让我送给太傅以作提醒…”
她捻起一点瓜子仁儿送入嘴里“我将她的信给了父亲…两月后,宫里便传出消息,太子妃薨。”
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顺昭容:“她留下的。”
先宋氏留下的盒子里暗藏玄机,有一封留给祁理的家信,里面一笔带过提及她曾写信提醒过明家…
顺昭容看过信,压抑着哭声,抬手捻灭了眼前的蜡烛,哭哭笑笑…
藏在阴影里抹了一把眼泪:“我啊…原本是有意中人的,为了她留下的孩子,便毁了与那人的婚约进了宫。”
只是可惜,这宫里最容不下良善之人…
明丹姝忽然有些可惜先宋氏,那位叫宋长乐的温婉女子,到底没能做到长乐未央,湮没于宫闱无休无止的纷争之中。
将思绪从不可名状的悲凉中逃出来,明丹姝稳住心神,缓缓道:“残害皇子是大事,皇上有意借机发落,清理御史台。”
“我知道…”
“至于你…都梁宫虽冷,倒是个清净去处。” 明丹姝将先宋氏留下的玉佩放到桌上,晶莹剔透,莹莹生辉。
“你不杀我?” 顺昭容摩挲着那块玉佩,难以置信问道。
“来日方长…” 明丹姝戴上帽兜推门向外走去,“若有机会…出宫吧。”
月光游进门廊,室内亮堂了些,顺昭容忽然道:“等等!”
见明丹姝停住,犹豫良久…“我姐姐…当日也提醒了皇上…”
她声音轻似一缕夜风钻进明丹姝耳中,吹得人遍体生寒…
明丹姝怔了怔,却不想灯笼里的一团火猛得被风打灭了。
顺昭容看不清她的神色,见门口的人飘飘欲仙似的…又道:“理儿什么都不知道…对他好些!”
房内又暗了下来,她继续耐心地剥着瓜子儿
从前家贫时,姐姐最喜到山脚下采瓜子剥给她吃,伴着日头西行,一下午便打发了去。
自进了宫,各色饼饵果子应接不暇,却再没了那样好的日落
作者有话说:
杜方泉的伏笔,往瑶华宫送银丝碳给贵妃,送贾三一给皇后这几章
◉ 64、孰美
次日一早, 山姜推开景福宫主殿的门,见明丹姝合衣倚在贵妃榻上,便知她一宿未眠。
默默拿了张小毯盖在她身上, 却见人悠悠醒了过来, 提醒道:“今日选秀,皇上请主子与皇后、德妃一同往观德殿去。”
“太后呢?” 明丹姝脸色不大好,眼圈儿底下挂着道青影,正用手指尖点了玉兰花粉遮住。
“前日太后听说了大皇子与贵妃的丧信,人直接便厥了过去,尚不知今日会不会露面。” 山姜取了点子蔷薇油, 替她揉着太阳穴恢复精神。
“让周琴去太医院捡几样不出错的药材,给寿康宫送去。”
太后哪里是心疼贵妃母子,分明是事涉当年的宁妃、贵妃、顺昭容一一折了去, 挡在她跟前儿只剩个徐家, 事情朝着她意料之外发展一时慌了神儿。
明丹姝面上扑了薄薄一层香粉, 以远山黛在眼角眉梢挑起两笔,又是神采奕奕的模样。
转头见衣桁上挂着昭仪的品级大妆, 沉吟片刻…“去替本宫换上那件霞光色的长裙来。”
“主子,二皇子前来请安。” 梁书来在门外道。
“理儿给母妃见安。”
这些日子,他在人前皆称她为母妃。
“一夜未眠?” 嫩白的小脸上也挂着与她如出一辙的两道青影,眼睛也略微肿着。
他砸了砸嘴, 将说不说思量片刻…才问道:“宋家…”
“流放。” 明丹姝并未瞒他。
祁理看着冷清乖戾,实则却是个十分在意亲疏的孩子,顺昭容待他不错,宋家到底是外家, 纵不亲近, 也做不到事不关己。
“是姨母…顺昭容害死了贵妃母子吗?” 成林是这样告诉他的。
“不是。” 明丹姝替他束发, 缓缓道:“宋家过去犯了别的错。”
“什么错?” 刨根究底。
“门阀设局欲害明家,你母亲曾欲以书信提醒,顺昭容将那手书交给了宋思源,你母亲因此受牵连遇害。” 山姜看眼色退下,明丹姝直言不讳,事无巨细与他一一交代。
宫里的孩子金尊玉贵地养着,却愈发难顺顺当当平安一世。今日不教他这些心机道理,由着他如大皇子那般懵懂纯直,来日会有人以更狠厉惨烈的法子让他学会。
“我…” 他听懂了,不只是惊惧还是伤情,一张嘴眼泪便夺眶而出。
抽抽噎噎了许久,声音细弱蚊蝇:“可…可太后说…我母后…是父皇赐死的!”
乍一道惊雷在明丹姝耳边劈开,顺昭容昨日那句…我姐姐当日也提醒了皇上,言犹在耳。
经宁妃临死前那番话,她亦想过祁钰是否真的对太后与徐家的谋划全然不知?
可他实在是太过诚挚恳切,对明家之殇眼见地与她感同身受…甚至让她觉得,怀疑祁钰,是对阿爹的羞辱质疑。
只是眼前种种…真相似乎朝着她最不愿见的方向势不可挡地滑落…
“母妃?” 祁理的手被她出神握得发痛,脸上的泪珠儿还未消,试探问道:“你怎么了?”
“何人与你说,是皇上赐死了先宋氏?” 明丹姝涣散着,惊痛怀疑下毫无头绪。
“是我听到的。” 祁理总见她言笑晏晏,倒是被她眼下的模样唬住。“是我在寿康宫听见皇祖母与琼芝嬷嬷说的,她们以为我睡着了…”
“此事你可有告诉过顺昭容与德妃?” 明丹姝细想,太后那样谨慎的人,如何也不会当着祁理的面提起这事。
除非…是她故意为之。可又是为了什么?
就算太后知道了七皇子身死乃恭怀皇后所为预行报复之事,法子多不胜数,何必从这孤身无依的小小孩儿身上着手。
“没…没有。” 祁理吱唔着不敢看她。
“说实话!”
祁理被她这样疾言厉色吓得泪珠儿都悬在眼眶上不敢落下来,“我…我告诉了德娘娘。”
“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对旁人吐露此事,可明白?” 明丹姝拾起帕子替他将泪珠擦干,正色告诫道。
此事真假且待再查,却绝对不能传到祁钰的耳朵里。她自以为祁钰虽隐忍深沉,却是重情之人,可他言行多有矛盾之处,同床共枕近百日,倒是越发地看不懂他了…
“奴婢给瑜昭仪请安。” 琼枝在院中,隔窗与她道。
明丹姝领着祁理出去,“何事?”
“太后念及今日是瑜主子代妃位参与选秀,特地差奴婢来给您送头面。” 琼芝笑容可掬,身后有内侍省的宫人小心翼翼上前来:“银镀金嵌南珠华冠,请瑜主子掌眼。”
在百戏班时,公子豪贾奉金玉华服为博拨云姑娘美人一笑者多不胜数,明丹姝自认也算见过些市面。
可眼前这华冠着实令人咂舌,寻常发冠皆以金银为骨,辅以珍珠为眼。就连皇后凤冠,也不过一颗九颗于发定,可眼前华冠几乎看不到骨线,冠帽上清一色同等大小的珍珠熠熠生辉,耀目生姿。
“这…未免太过奢侈。”
“这头面虽华贵,却也不过寻常之物,瑜主子贵为九嫔之首,又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物,正是相得益彰。” 琼芝姑姑好话说尽,让她不得不领受这份好意。
任旁人看,只该觉得是明丹姝得太后青眼,在选秀时用这整套的珍珠头面来替她撑场面。
明丹姝没说的是…边境狼烟四起,河阳饥荒才刚有好转,她如此穷奢极欲,怕是要成引得物议沸腾、成为众矢之的。
太后,意欲何为?
她不动声色捏了捏祁理的手,相视一笑,命山上前接过,谢恩:“臣妾太后赏赐!”
祁理猴儿似的,攀着山姜端着珍珠头面的手臂,吵闹道:“真好看!我也要摸摸!”
山姜端着头面的手借力,顺势一松,珍珠华冠应声落地…
华珠滴溜溜落了满地,自然是不能再戴了。
“奴婢摔了太后的好意,着实罪该万死!”
“这…” 明丹姝面上错愕万分,母子二人面面相觑…
“母妃…” 祁理像是在酸水了泡过似的,豆粒大的泪珠子说掉就掉下来。
又与琼芝姑姑道:“请嬷嬷替理儿与皇祖母赔不是。”
“真是不巧…” 琼芝姑姑处乱不惊,亲自拾起珍珠头面与身后的内侍省宫人道:“明儿修好了再给瑜昭仪送过来。”
“劳烦姑姑替本宫与太后赔罪。” 明丹姝落落大方,嘴里说着赔罪,却并未见怯懦之意:“待选秀过后,臣妾亲自到寿康宫请罪。”
“见二殿下与瑜昭仪如此相处,想必太后也是欣慰的。” 都是成了精的人物,琼芝如何看不出这母子二人的一唱一和,意有所指。
招不在新,有用就行了。
“太后遣奴婢给瑜主子带句话…” 琼芝上前半步,低眉顺眼轻生道:“太后说…冷宫那地方不干净,瑜主子还是少去走动,免得冲撞了鬼怪麻烦。”
“臣妾受教。”
不是春风有情思,也教桃李斗芳新…
午时过,观德殿后院珠翠满眼,秀女们五人成一列,暗暗祈祷各自心事。
柳新沂站在吴秋乐的身后,闭着眼睛像是在忍耐着什么,额角已起了薄薄一层汗珠。
“柳姐姐?” 旁边有人碰了碰她手臂,又唤道:“柳姐姐你瞧…”
柳新沂睁眼随众人探头往前院看去,景福宫的瑜昭仪一身霞彩千色牡丹娇纱裙,三千青丝绾成归云髻,水嫩的鹅蛋脸眉心一点芙蓉花钿…
“神女下凡也不过如此,竟比民间的画像还美!” 川州巡抚家的姑娘喃喃,竟看呆了去。
“咱们生不逢时,有这位娘娘珠玉在前,收拾包袱回家算了!” 有人入宫参选本就是为了应付家里派遣的差事,兴致缺缺。
“我倒觉得,瑜昭仪长得与吴姐姐有几分相似。” 有人曲意逢迎,看着也是一身霞色衣裙的吴秋乐道。
“不过是个供爷们儿们取笑玩乐的戏子罢了…” 江宁府李家的嫡长女李诗婉素来与吴秋乐较好,嫉恨帮腔道。
“妹妹慎言。” 一直默不作声的吴秋乐忽然开口,眼睛盯着前殿神色阴沉。
明丹姝…怎会与她穿着同色的衣裙?
“抚远将军府柳氏、工部尚书府张氏、川州巡抚祝氏、太府寺寺卿府洪氏、潘县县令府袁氏,入殿觐见!” 殿选开始,前殿有礼官唱和道。
“民女给皇上请安。” 环肥燕瘦,按礼教嬷嬷所教,又微微侧身:“给太后、皇后娘娘请安。”
祁钰案前放了张单子,上面写着各批次秀女的家世,选秀倒像只是走个形式。“张氏、柳氏、祝氏留用。”
话音方落,只听“咚!”得一声,柳氏仰倒昏了过去,惊了众人个措手不及。
“还不快将人拉下去!” 梁济反应极快,便有宫人上前将不省人事的柳新沂抬下去。
“江南吴氏、江宁知府李氏、户部侍郎府褚氏、大理寺少卿府汪氏…入殿觐见!”
奇得很,按规矩,秀女皆是出身父兄承官五品以上门第,可这江南吴家论官衔不过布衣,可名头却排在了诸高门秀女前列。
众人心思各异,目光皆落在了吴秋乐身上…
“皇上…” 在末座心不在焉的瑜昭仪忽然出声,娇滴滴的一把嗓子唤得人骨头都要酥了半边。
竟起身走到吴秋乐身边,欲说还休地一双含情目望着祁钰,不遮不掩地争风吃醋:“这妹妹…与臣妾孰美?”
作者有话说:
◉ 65、多思
祁钰对上明丹姝那双含着笑意挑衅的眸子, 却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以为吴秋乐入宫的缘由她清楚,他以为与她已有了默契,既不可挡, 为何又在此时跳出来…这般…争风吃醋与众人难堪?
“瑜昭仪, 不得胡闹。”
明丹姝只在他眼中看出了明晃晃的忧疑与难以明说的警告…这还是她二人重逢以来,祁钰第一次在她面前亮出君主的态度。
扭头媚态横生睨了他一眼…抬手,雷厉风行扯下了吴秋乐的耳坠子扔在地上:“宫有宫规,这位秀女…”
明丹姝转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似素未谋面…轻蔑嗤笑一声,并不看上首的祁钰, 只对着皇后道:“耳坠子上带了凤翎,可能治得僭越之罪?”
他既要讲规矩,便与他说规矩。
“你!” 吴秋乐耳垂见了血, 一手捂着耳朵, 疼得眼泪汪汪。
吴家自诩书香门第, 女眷们素日打扮极少用此等金玉之物。这耳坠子精致异常,是入宫那日杜方泉巴结孝敬的, 她明知僭越,却是正合了心思,亦是觉得无人敢找她的麻烦,今日为了讨个凤凰于飞的吉祥意头特戴了出来…
不曾想却被明丹姝盯住, 当着大庭广众发难。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含泪婉转叫苦道:“皇上…”
“礼教嬷嬷疏忽,竟出了如此纰漏!不严惩无以正宫规!” 皇后不知道明丹姝打得什么主意,却是正合了她的心思。
吴家在春闱这时候送女儿入宫, 嫡子入朝, 打得什么算盘她徐家岂会看不出…她正愁没法子打压吴秋乐, 怎可放过如此良机。
端得皇后大公无私的派头,正色道:“来人,将这秀女待下去,教好了礼数再行处置!”
“皇上…” 梁济在一旁,看着皇上的眼色犹豫不决…
皇后见状,微微起身屈膝,假意歉然堵住皇上的嘴:“是臣妾管束宫人不利,请皇上责罚。”
“带下去。” 说话时,祁钰看着明丹姝施施然回了坐席,不辨喜怒。
她今日,为何如此地…与他针锋相对?
风波平息,参选秀女七十二人次,选入后宫者一十六人。经此一役,瑜昭仪恃宠生骄的名声,愈传愈烈。
“瑜昭仪,陪哀家走走可好?” 出了观德殿,太后越过众人,唤身后的明丹姝道。
明丹姝浅笑着应下,“御花园的海棠开了,臣妾陪太后赏春。”
正是阳春五月,御花园里姹紫嫣红开遍,太后与她在矮坡上的翠微亭坐下,万芳争艳一览无余。
“姝儿今日,何故失态?” 开门见山,言语之间却未带苛责之意。
“怕是整个大齐都知臣妾勾着皇上纵情声色,做出许多荒唐事…” 提起名声,明丹姝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清傲倔强。
“区区秀女,便与臣妾穿着同色衣衫,若不如此才是失态。”
任凭各人心中如何清楚吴秋乐的身份,较真儿论起礼法来,吴家满门无一人在朝,她吴秋乐不过布衣之女,九嫔之首如何动不得她!
“你在与皇帝置气。” 太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云淡风轻问道:“为何?”
有鸢萝的藤蔓攀着翠微亭脚下的山石,越界将枝桠伸进亭中,被她抬手掐断:“莫要与哀家说…入宫数月,你已心折于皇帝。”
“沉冤未昭雪,丹姝不敢言及私情。” 话虽如此,可朝夕相伴时,谁知风月里掺杂了几分真心。
“皇帝欲做贤君圣主,便注定不能徇一人一事之私。前朝、后宫,乃至于天下万万黎民,皆是他之棋子。”
“臣妾明白。” 明丹姝以为太后在提醒她为人臣者顺从的本分,颔首乖觉应下。
“起风了…琼芝,你去替哀家取件披风来。” 太后与寿康宫的掌事太监道。
“喏。”
“你不明白。” 太后看着琼芝渐行渐远,与明丹姝缓缓开口。
翠微亭景致修秀丽之为其一,更重要的是它四面通透,不怕隔墙有耳:“哀家冷眼瞧了这些日子,恍惚觉得你与皇帝如今,像极了当年的恭怀皇后与先帝。”
“恭怀皇后与先帝少年夫妻,情深意重,知先帝欲除门阀便心甘情愿做先帝的刀子。”
可结局呢?折戟沉沙,香消玉殒。
“恭怀皇后贤良,丹姝不及万一。” 明丹姝愈发觉得困惑,太后这些话,倒像是在提醒她不要重蹈覆辙…
可是,太后难道不想明家与河阳刘氏为皇上所用?
“唉…” 太后回眸端详着明丹姝,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人。“哀家知道,宁妃临终前与你说了什么。”
没有否认,亦无解释…
继续道:“只是,这宫中能信者,亲眼目睹之事,不过五分,道听途说之言,仅三分矣。”
寿康宫距离御花园极近,说话间琼芝便已拿着披风往亭子来。太后起身向外走去,又添一句:“得了空,往都梁宫走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后方才所言,明丹姝似懂非懂思忖着慢慢往下走…早前琼芝传话,分明是太后告诫她不得往冷宫走动,怎么此时又改了口风?
不留神,却被人叫住:“妹妹留步。”
回头看,却是皇后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处角亭。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明丹姝见礼。
“随是春日,妹妹站在这风口里,也要小心寒了心。” 皇后话里有话,亲自上前拉明丹姝往桌边坐下:“来,与本宫瞧瞧这个…”
明丹姝搭眼一瞧,正是今日入选秀女的名单,想是在安置分配秀女们的位份与住所…“臣妾位卑,哪里能抻手做这个。”
“前些日子,本宫当真以为妹妹要为了皇上与我生分了。”皇后一改往日倨傲态度,春风化雨般:“只是今日殿上…我便知与妹妹尚有重修旧好的机会。”
腹中胎儿尚有半年方能瓜熟蒂落,德妃是个不管事的,与明丹姝这个孤女比起来,吴秋乐显然更是个难缠的。
为敌为友,因势利导。
“我与姐姐是自小的交情,怎会为了不相干之人生份。”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明丹姝知道她打得什么算盘…
皇后腹中孩子的身世祁钰清楚,自然是生不下来的。吴家与徐家鹬蚌相争,妄图渔利期间者…可不止一人。
“听妹妹此言,我便放心了。” 何人怀着何种心思不重要,只要剑锋所指方向一致即可。
皇后拿出一封内宫奏折,递给明丹姝道:“这是皇上昨日给本宫的,拟封名单。”
“除了今日偶然被太后钦点的,其余各家闺秀早已因各自父兄在朝上得用的缘故内定。”
睨了她一眼,轻哼一声:“若非今日妹妹出奇兵闹上一场,吴秋乐居娴妃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意外。” 明丹姝放下奏折,饶有兴致地拨弄着桌面上的花瓣。“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皇上自然要给他们个颜面。”
十年寒窗方能封侯拜相,何及春宵一度来得便宜。
“皇上想用吴家扳倒我徐家,是司马昭之心。” 皇后执笔,随手在柳新沂名字底下添了个正四品美人的位份, “妹妹有无想过,吴家何故为其驱使?难道就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请姐姐赐教。” 皇后此言确是恰中她的疑惑。
祁钰带她到皇寺也好,剖心相诉也罢,似乎都是在稳住她,不要因他重用吴家而对他产生动摇…
“皇上从来也没想扳倒吴家,低声下气与河阳刘氏做戏一场,不过是给寒门庶族看罢了。” 皇后见她出神,出言打乱了她的思绪。
“皇上想要财权、军权,是为了不为人所制,置于吴家…拉拢收心就是。”
风起,琼片落了满地。
“妹妹以为,以何法拉拢吴家,才不费一兵一卒?”
“合二为一。”
“妹妹聪慧。” 皇后看着奏纸上的吴秋乐三个字,迟迟未落笔…
“我知明家、刘氏与我徐家道不同,只是…妹妹当真甘心,明家满门的性命,只为她吴秋乐做嫁衣?”
明丹姝见梁济一路走一路张望着往这边来,起身与皇后告辞:“起风了,姐姐回吧。”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梁济见人寻了过来,请了安,殷切道:“瑜主子在这呢!教奴才好找…皇上正在景福宫等着您呢!”
“慢着…” 皇后在奏纸上匆匆写了几笔,交给梁济:“秀女的位份和住所,替本宫交给皇上过目吧。”
“喏。” 他眼风飞快扫了一遍,吴秋乐名字后面只缀了个顺容的位份。
……
“臣妾给皇上请安。” 回到景福宫,明丹姝见祁钰正在她书房里翻阅杂记,面无表情。
“去了何处?” 祁钰并未抬眼看她,低沉问道。
“太后与臣妾在御花园瞧了会子景儿,又与皇后娘娘闲聊了几句。” 明丹姝起身,斟了盏清茶放到他手边,却不妨被他拉住手臂带到了怀里。
祁钰点了点她鼻尖,仍是绷着一张脸:“在观德殿撒泼,你是古往今来第一个。”
揽住她的纤腰将人往怀里又带了带,“为何?”
“臣妾贤惠大度,皇上要置气… 臣妾如今争风吃醋,皇上又不满?” 明丹姝后知后觉,翻了许多话本子,才渐渐品出祁钰前些日子与她胡搅蛮缠的缘由来。
“真是好难伺候!” 将手中帕子往他怀里一摔,兀自离了去内室。
祁钰怔了怔,自己尚未怪罪她当着前朝众人的面放肆,反倒被恶人先告状埋怨起不是来?
跟着人往内室去,面团儿似的又紧紧黏着人往自个儿怀里带:“你明知朕欲用吴家,何苦闹上这一出,平白污了自己的名声。”
“还不是皇上偏心!” 明丹姝作势点了点他的心口,半真半假嗔怪道:“臣妾若不闹,吴家姑娘此时已是娴妃娘娘了!”
祁钰不用问,便知是何人与她搬弄是非,耐心解释道:“吴家非我辕中之马,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树大根深,门客子弟众多,唯以徐徐图之。
“他既非你辕中之马…” 明丹姝指尖绕着青丝,试探着笑问道:“那何人又是皇上池中之鱼?”
祁钰如何不知她今日所为,是试探着他的真心又为自己留后路,对她这般狡猾慧黠是又爱又恨。
“池中之鱼且不知几许…” 抱着温香软玉往床幔去,:“入幕之宾,唯卿一人尔!”
“慢着…” 明丹姝青丝散乱,仰躺在榻上抵着他的胸口:“…皇上方才所言可真?”
她娇喘微微分明是动了情,祁钰似受意被蛊了心神般不忍再看,伸手蒙住她亮莹莹的眸光…
似妥协,又似温声软语哄诱着,叹道:“君无戏言。”
蕊嫩花房无限好,东风一样春工。百年欢笑酒樽同。笙吹雏凤语,裙染石榴红。
且向五云深处住,锦衾绣幌从容。如何即是出樊笼。蓬莱人到少,云雨事难穷。*
梁济与山姜在门外候着,听着屋里起起伏伏一个时辰有余的动静,又往外围挪了数步…
太阳不过将落,虽称不上白日宣淫,可这时辰…到底不体面。
梁济见一旁的山姜分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却脸不红而不热…没话找话道:“可叹姑娘遇上了个好主子,瑜主子越过从前便跟着她的橙儿,提拔了姑娘为一等宫女。”
“嗯。” 别人巴结梁济这位御前总管还来不及,山姜却只是楞楞怔怔的,少言寡语。
碰了个软钉子的梁济呆了呆,不懈问道:“姑娘从前于何处当差?”
“内侍省。” 山姜仍是垂着头,入了定般,不多言一词。
“瑜主子得宠,姑娘做近侍的,要在子嗣上替娘娘留心…” 梁济见她神色才算是留了心,刚要再说,却被里面的召唤声打断。
“梁济。”
“皇上,奴才在呢!” 梁济紧凑着小步贴到门前,问道:“皇上您吩咐。”
“将折子递进来。”
“喏。” 梁济低眉顺眼进去,余光只能看见帷幕沉沉垂在地上,寝房里飘着若有似无的暧昧香气。
抬手递上折子:“皇上,您过目。”
“出去吧。” 祁钰结果折子,又拉下床幔将人拦在怀里,“看看?”
明丹姝长发如瀑垂在胸前虚掩住春光,漫不经心接过折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只穿了一件玉色寝衣的祁钰,忽然妖妖娇娇笑出声…
“皇上这模样…像是个浪荡声色的登徒子…”
“的确是朕的不是,让爱卿尚有精神在这儿打趣!”祁钰拧了下美人腰间的软肉,作势便要捉她的痒
“哈哈…皇上…皇上饶了我吧!” 明丹姝被他扰得上起不接下去,索性展开了折子挡住他,眼笑眉飞:“臣妾讨饶,臣妾错了!”
余光撇见奏折上程青山三个字,定睛一瞧…“果然是他拿了诗赋头名!”
“爱卿知程青山甚…” 祁钰住了手,意味不明问道。
“那是自然。” 明丹姝磊落坦荡得很,阖上折子丝毫不掩饰对于程青山的欣赏赞许:“皇上拭目以待就是,今科头名非他莫属。”
“经义与试帖两门还未考,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祁钰分明亦是欣赏看好程青山此人的才学气度,却偏要与她说反话。
伸手点了点紧随程青山身后的名字…“吴非易,家学渊源,不容小觑。”
“皇上与臣妾赌上一局如何?”
“以何为质?” 祁钰看她分明是盈盈笑着,目光却是清泠泠的。
“若吴非易成了今科状元,臣妾便直言相告皇上他的身世。”
“若不然呢?”
“若臣妾赢了…” 明丹姝往他怀里靠了靠,垂眸掩住盘算的心思:“皇上便允了康乐的婚事。”
“与何人?” 祁钰意外她于康乐的婚事上用心,饶有兴致好奇问道。
“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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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临江仙·蕊嫩花房无限好》是宋代词人赵长卿所作的一首词。
◉ 66、浮云
次日下了早朝, 祁钰带着边城战报又回景福宫,进了主殿见明丹姝盛了温温的粥等着他…
随她净了手,笑问道:“怎么, 你知朕要回来?”
“早朝一散, 北境的好消息便传得阖宫皆知。”
鹤疆不战而败,齐军军心大振愈战愈勇,戎狄几番进犯试探受挫,王庭已遣和使往建安城来。
明丹姝脸颊上是自然而生动的粉嫩,光彩照人。期冀地问:“阿臻何时回京?”
“此番与戎狄鹤疆对阵,两次以少胜多的转折点皆由继臻带兵, 英雄出少年!” 祁钰遗憾身在京城坐镇不能亲赴战场,眼见明继臻青出于蓝锐不可当,十分快意钦羡。
突袭阿提拉狠挫了戎狄锐气, 打破了齐军被动出兵的僵持局面;而对鹤疆的女将南墨, 出奇制胜, 利用其王庭的储位之争,不费一兵一卒便让鹤疆这棵墙头草倒向了北齐这头。
“待年末他回京, 朕定要赏他个将军做做!”
“怎么?阿臻一时竟不能回京吗?” 明丹姝笑意淡了些,一颗方落下的心又悬起来。
她知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况阿臻于带兵之上确有才华;可作为亲人,她只盼他立了军工便回京安家立业, 战场上刀剑无眼,私心里并不是个好去处。
“朕交代了别的任务给他。” 祁钰挥手示意一旁服侍的人退下,见梁济未动,又开口道:“梁济, 你也退下。”
“喏。” 梁济波澜不惊, 将门阖上。
明丹姝不急着问他下文, 搛了块鸡丝豆腐裹往他碟子里,“皇上尝尝,这豆腐是小厨房今儿早上新点出来的。”
自己又细嚼慢咽吃着,笑盈盈道:“从前总看娘亲慢条斯理地做些吃食,并不懂得里面的意趣儿。”
祁钰听她说起从前,放下了筷子,认真听着…
晨曦的光辉落在她面上,晶莹柔和像是一块美玉,望而生亲。
“后来到了百戏班,却再没了那样慢条斯理的平和心…”
明丹姝握住他的手,言语之间带了几分依赖亲昵:“由此,臣妾才逐渐明白,总要十分安逸时,才能生出心思在这最寻常的一饮一食里下功夫。”
是以,无论宁妃所言真伪,阿娘与徐鸿在青年时是否有过无疾而终的情分…她都相信,至少在过去的十数年里,她所见爹娘和睦亲厚,并非伪饰。
若真如太后所言,若在宫中所闻所见皆不可信,那唯一能依靠者,唯此心而已。
“朕…” 祁钰有些动容,他二人皆有许多的不得已,欲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皇上方才要说什么?” 话锋一转,明丹姝续了盏清茶,忽然问道。
他对明家的情分是真,利用这情分拿捏利用着明家的旧部故吏也是真的…
既然如此,她亦能如法炮制,将这情分为己所用。
“贵妃母子告丧,郑穷彻底不能再用了。” 郑穷原本便在皇室与门阀中摇摆不定,如今大皇子明面上夭折,算是彻底绝了他来日倒向皇室的可能。
既不能拉拢,便只能取而代之。西北军远离京城,皇权的辐射管辖有限,正因如此,取代郑穷的人唯他亲信可担之。
“朕打算让继臻试试。”
明继臻屡立奇功,在军中威信水涨船高,这其中少不得浮屠军主将刘青等人的开路提携…
内外打着呼应,空出郑穷他可用彻底清洗西北军者唯明继臻可用,祁钰不知道这其中有几分是明丹姝的手笔,倒也算是乐见其成。
“皇上是想用,凉城刺史这步暗棋了?” 明丹姝思维敏捷,一语中的。
想在战场上拉下郑穷无异于痴人说梦,只能在后方一点点将他的军权蚕食殆尽
早前顶替惠婉仪父亲的人,经过这几个月的部署,也该动上一动了。
“臣妾会让承平票号伺机配合的。” 雁过留声,当年郑穷受贿与徐鸿和太后…无论有没有罪证留下,她都会将郑穷按在刑堂上,将明家的旧冤掀开一道口子!
“好。”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祁钰的神色,并未有推诿隐瞒之意…当年事发前,他到底知道多少?
君主不可露喜好于人前,食一物不过三,可祁钰又搛了块鸡丝豆腐裹…
有感她的目光,筷子顿了顿…
不知是在说饮食,还是意有所指旁的什么…轻笑道:“纵是皇帝,亦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
“皇上喜色泽清淡的食料、汤羹、细面,喜热食,喜小曲酒、蒙顶甘露…” 明丹姝对他的喜好如数家珍,皆源由祁钰从前常来往明府,她娘心疼他幼年丧母,特在饮食上用心安抚。
她又搛了一块他喜欢的酥黄独,眉欢眼笑,带着轻盈盈的得意:“如今世上,唯臣妾知得!”
祁钰勾了勾嘴角,今日早膳不知不觉的确用了许多,又添了块奶黄酥到她的玉蝶里。
她自幼喜甜,他与胥淮往往觉得甜腻的吃食,偏她津津有味。
捡起方才的话尾:“继臻虽有军功在身,可欲担起西北军一方主将的位置尚且不够,朕派他往别处再攒一攒资历名誉。”
“攒资历?” 明丹姝就近日来鹤疆和戎狄的消息,福至心灵:“难道是…”
祁钰与她相视一笑,食指在嘴边做了嘘声。
“主子,太医来了。” 山姜在外叩门禀报道。
“怎么了?何处不适?” 祁钰漱口,收了筷子,问道。
“臣妾有些急…” 明丹姝脸忽然红了,艳得像是春水洗了桃花,贴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祁钰表情有些奇怪,欲言又止…垂眸握着她的手…“子嗣的事…尚不急。”
“微臣给皇上、给瑜昭仪请安。” 孙景躲着风波告病多日,太医院一应都由副院正张一白顶上来。
细细诊过脉象,又询问了月事、饮食,回话道:“瑜主子早年有气血亏空,是以子嗣上较寻常女子略艰难些。”
“可有旁的影响?” 祁钰的确并不关心子嗣之事,反倒是不避讳着问起她体寒的老毛病:“为何月事时总是十分虚弱?”
“皇上放心,微臣开一剂方子,配合食补,慢慢地将养着。” 张一白话不多,尽职尽责却不逢迎,倒是个稳重的人。
“朕已谕旨中书,待今夏行祭祖礼开玉蝶时,一并正式将理儿记在你的名下。” 祁钰吩咐宫人们好生替她调养着,话锋一转,说起这事来。
“理儿虽与臣妾投缘,可到底是嫡子,恐怕…于礼数不合。”
嫡庶泾渭分明,皇后之下,无论品级皆是庶妃,于礼法上并无资格抚养嫡子。
况且…明丹姝心里有些奇怪,内政不稳时,多子方能安臣子之心,可祁钰似乎对于子嗣并不热切…
“难得你二人投缘。理儿自幼命运多舛,养在你身边互为依靠,朕也是安心的。”
……
玉腕轻笼翡翠翘,一枝斜插鬓云飘。不知何处香风起,吹落春山第几桥。
巳时一刻,众嫔妃往长乐宫给皇后请安,新岁旧貌换新芳,环肥燕瘦,好不热闹!
正五品往上才有到中宫请安的资格,这批新人里——抚远伯府柳新沂、吴秋乐、工部尚书府张氏、川州巡抚祝氏,数这几人的位份最高。
“不曾想这届秀女位份最高的竟是她。” 德妃若有所思。
在下首中庭候召的川州巡抚之女祝氏,被封为正三品婉仪。
“家世不高不低,其父并不在京中任职,好拿捏。” 皇后还未露面,明丹姝坐在德妃下首饮茶,原本一屋子人热热闹闹…几个月过去,只余她二人对饮。
皇后想找个人压吴秋乐一头,工部尚书正得用,她自然不愿意再提携张家,旁人身份又太低,可不只剩祝氏一人。
“皇后做人情,又替她讨了个好封号。”
“贤…” 德妃琢磨着,也不过是个常见的封号,见明丹姝笑得狡黠,不解:“何意?”
明丹姝掩唇与德妃轻声道:“皇上的原意,是封吴秋乐为贤妃。”
吴秋乐在她与皇后的有意打压下,只得了个从三品顺容的位份,封号谨。
“原来如此。” 德妃又探头看了后面的两位新人,工部尚书张昭的女儿被封为婕妤,抚远伯的女儿柳氏为美人,也算是得宜。
“我本以为季家也会送女儿进来,却没有。”
季氏自丰王倒台后,接连遭殃,本以为会抓住选秀的机会再搬回一筹。
“是啊…” 明丹姝经她一提醒,才意识到自己隐约觉得缺了什么,是为了哪般。
先皇时,季家便是先在后宫通过丽妃占了上风,才有后来的丰王距皇位仅一步之遥。
“两位妹妹来得早,可见过新人了?” 皇后春风得意,小腹微凸身着盛装,到真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气度。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二人起身曲膝见礼。
“都说宫里的日子漫长,可说快却也快。” 皇后看着明丹姝,拉拢之意不言而喻:“与她们比起来,咱们竟也算是旧人了。”
“皇后娘娘是在说臣妾老了?” 东宫的旧人只剩德妃一个,平心静气道:“后宫的输赢原不在来得先后,而是去得早晚。”
皇后看着下首空落落的座位…示意明丹姝道:“除了德妃,便你位份最高,该挪到本宫下首坐着才对。”
明丹姝起身坐在皇后右手边,与德妃面对面一左一右在凤位两侧…
佯作打量,问道:“皇后娘娘身子愈重,怎么身边只许嬷嬷一人侍候着?”
“是啊…” 德妃慢条斯理品着茶,与皇后说起闲话:“许多日不曾见过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太监了,可是犯了什么忌讳被娘娘打发了?”
“不过是个太监,难为你留意。” 皇后泰然自若,笑意不改,手掌轻抚着小腹:“你如今又有了嘉阳承欢膝下,是个有福气的。”
与许嬷嬷道:“传新人进来罢!”
“臣妾祝氏、吴氏、张氏、柳氏,给皇后娘娘请安。” 四人依位份高低自左向右并列一排,先与皇后行了大礼,随即起身分别与德妃与瑜昭仪屈膝见礼。
“嫔妾等给德妃娘娘请安,给瑜昭仪请安。”
“落座吧。” 皇后端得是雍容大度。
贤婉仪祝氏坐在德妃下首,谨顺容吴秋乐坐在了明丹姝下首,其余二人各自左右末位落座。
“谨顺容耳垂上的伤,可着太医瞧过了?” 皇后看着吴秋乐耳垂上贴着的白纱布,没话找话关切道。
“劳皇后娘娘惦记,臣妾无碍。” 吴秋乐一身清清秀秀的白色散花裙,与明丹姝一淡雅一艳丽,赏心悦目得很。
竟抬手与明丹姝示意敬茶,笑得柔善:“还要多谢瑜姐姐教嫔妾规矩。”
“举手之劳,日后机会多的是。” 明丹姝知点了点茶盖算是回应,漫不经心道。
“臣妾自川州往京城的路上,可是没少听说百姓们夸赞瑜姐姐芳姿的诗词…” 自落座,贤婉仪祝氏的视线便挪不开似的,一直黏在明丹姝的身上,难掩惊艳之色。
“如今一见,才知道百姓们竟是半点不夸口,嫔妾方才都看得呆了去。”
“就是,瑜昭仪可是建安城里的名角儿,自是公子哥儿们口口相传攒出来的名声!” 谨顺容见缝插针,阴阳怪气嘲讽道。
“凭本事吃饭又怕什么。” 不曾想看着是个清秀佳人的贤婉仪竟是个火辣性子,对上吴秋乐寸土不让。
明晃晃上下打量一番:“就怕有人,东施效颦,画虎类犬!”
方才尚且冷清着,这会子便打起擂台来。后宫,果真最不缺热闹看!
“贤婉仪文文静静的模样将本宫都骗了去,倒是个爽利人。” 皇后是真意外,原本昨日殿上看着以为这祝氏是个木头美人,眼前这般…倒是愈发有趣儿了。
“川州多匪,臣妾从小是随父兄满山跑大的,性子粗放,皇后娘娘莫怪!” 贤婉仪大大方方,爽利回话道。
“这样甚好,今年秋猎行辕,有你一展身手的好时候。” 皇后赞道。
看向下首末尾坐着的柳新沂,点名寒暄:“柳美人身子可大安了?”
殿选当日晕厥的柳新沂可是让众人记忆犹新,只见她受惊了似的起身,怯怯缩缩行了礼:“多谢皇后娘娘关怀,民女…嫔妾无碍。”
众人又家长里短说了一刻钟话,临近午时方才散去。
明丹姝前脚刚回景福宫,后脚便前门奴才过来传信道:“启禀主子,贤婉仪求见。”
“让她进来。” 明丹姝见山姜端了热茶来奉客,嘴角流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吩咐道:“换了我前日留出的梨花白来。”
“酒?” 山姜不解,难得多嘴问了一句。
“去吧。”
明丹姝吩咐方落,便听外面有人大大咧咧进来,朗声笑着扑进来挽住她手臂:“知我者!姐姐也!”
作者有话说:
正一品:皇贵妃、贵妃;
从一品:宸妃、淑妃、德妃、宁妃;
正二品:昭仪、昭容;
从二品:修媛、修仪、修容、充媛;
正三品:婉容、婉仪;
从三品:顺容、贵仪、婕妤 ;
正四品:美人;
正五品:才人;
正六品:郡君(后改称夫人);
正七品:红霞帔;
从七品:侍御。
◉ 67、如故
山姜换了一斛梨花白, 斟好两盏后虚掩着门退下。
“宫中不似外面自在,你这样不遮不掩地来找我,会招惹非议的。” 话虽如此, 明丹姝却未当真躲躲闪闪, 从容拉着贤婉仪祝韵儿坐在近处。
问候关切道:“祝伯伯可好?”
川州府太守——祝朋义,好闲云野鹤,官场上浑水摸鱼第一人也!
祝朋义自入仕便于川州府为官,旁人都挤破头将川州府这京畿要地视为升任京官的登天梯,偏他安居一隅安安稳稳做了十数年地方父母官。
可奇的是,他与明章志不同, 道不合,却如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肝胆相照, 掩护瓦寨得以发展至今。
“老头子好着呢, 川州府大事小情有瓦寨坐镇, 他乐得清闲。听说程青山入京,只是抱怨日后无人陪他下棋喝酒。” 祝韵儿嫌广袖碍事, 撩起来露出雪白的一截小臂,将盏中梨花白一饮而尽。
“只是你今岁都不曾回瓦寨,我爹担心得很。”
明家满门抄斩那年,明丹姝姐弟二人在河阳府小住, 她与父亲亦往之拜会刘阁老,一见如故。
此后几年,明丹姝皆寻隙往来京城瓦寨,二人承继父辈的手足之情, 互相扶持。
自先帝病重, 京城风声收紧后, 明丹姝便逐渐减少出京的次数只通过程青山代掌瓦寨。
她看着祝韵儿穿着与她平素衣着不符的繁复长裙,歉疚道:“是我连累了你…”
祝伯伯总说自己身在世外,可这些年瓦寨的大事小情件件经他之手遮掩,到底也做不到独善其身。
如今将祝韵儿送入宫中,如何不是怜她势单力孤…
“说什么呢!” 祝韵儿作势拧她的嘴,浑不在意白了她一眼,“入宫有何不好,我总能日日与你待在一处,正好躲了我娘寻来的媒婆。”
仰头又痛饮一盏清梨花白,砸了砸嘴:“何况,这处好吃好喝,断不能让你背着我一人享福!”
分明是她舍了安稳姻缘,却反过头来如此宽慰自己,明丹姝眼睛止不住地有些酸意…
“哎呦呦!是我的不是!” 祝韵儿最见不得她哭,整颗心陡然揪了起来,手忙脚乱探过身替她拭泪,却冒冒失失掀翻了矮几,酒水扑了一身。
“这宫里哪都好,就是穿得这劳什子太繁琐了些!”
明丹姝见她长发垂下来一缕掉进了茶碗里,一缕搅在酒盏里,红着眼圈儿破涕为笑…“你啊…”
“好了好了!你一哭,我心肝都要碎了!” 祝韵儿抖搂着帕子随便在衣襟上擦了两下,见她露出笑意又坐回原位,嗔道。
言归正传:“我来前,景同哥哥已回了瓦寨,你且放心就是。”
刘景同,河阳刘氏长孙,明丹姝的嫡亲表哥。这五年里一直跟着黄白习商贾之术,负责承平票号在大齐西南、西北两方的布散运营。
“有表哥在,我自然是安心的。” 明丹姝得知祁钰在见了程青山后,便令山姜传信表哥回来接手瓦寨。
“对了,前几日京中有人往川州府去探查程青山的身世,被我爹挡了回去。” 祝韵儿捻了口细细的芝麻酥,就着酒吞下去,一派享受,言语上却未有半丝懈怠。
眯缝着眼睛,问道:“咱们可要放饵出来?”
明丹姝也如她一般,随性倚在椅子上,是连日来不曾有过的松快…与她相视一笑,碰盏:“愿者上钩。”
“对了!” 一惊一乍,祝韵儿秀美拧成一团,语气里带着几分盘问:“你为何将康乐遣去了瓦寨?”
“她到了?” 见她又一盏酒下肚,明丹姝斟了温茶给她,“喝慢些。”
“没有,我在城外官道上的驿馆落脚时碰见她。” 祝韵儿受她哄着,笑眯眯接过茶盏。
电光火石间…猜疑浮上心头,“你不会是…想撮合她与景同哥哥?”
“如何?” 不置可否,明丹姝问道。
“妙啊!” 祝韵儿连连叫好。
康乐到底是骠骑将军府的外孙女,若她嫁给刘景同,河阳与京中两枝刘氏一文一武合二为一…丹姝便不必受制于太后了!
“景同哥哥那样的人物,普天之下没有女子不会动心的,只是不知他心仪怎样的女子?”
河阳刘氏的长子嫡孙,担得起惊才绝艳四个字,只是不知这二人是个什么缘法?
“顺其自然。”
表哥看着是个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却能弃仕从商,外柔内刚是个最有决断之人。
康乐外刚内柔,却只是表面洒脱,实则不安怯懦,欲摆脱重重枷锁却不得法。
她盼着这二人好,索性大着胆子乱点了鸳鸯谱。成之,皆大欢喜…
“主子,可要摆膳了?” 日至天中,梁书来隔门问道。
“传膳。”
明丹姝夺过她手里的酒盅,青天白日里便喝了半斛酒,任凭酒量好也不是这样个喝法,忍俊不禁:“我特地嘱咐小厨房按你素喜口味做的午膳,来尝尝。”
“蜀姜鱼儿、槐叶鸡、鲂鱼金笋…” 祝韵儿喜辛辣,看着桌上红滋滋的菜肴,眼前一亮。
抱着明丹姝的手臂,撒娇似的蹭了蹭:“果真你是待我最好的!”
“那个…” 这话在明丹姝肚子里打了几个转儿,避无可避才问出来…“新入宫的这批秀女里,数你的位份高,怕是要第一个侍寝…”
“侍…咳咳…咳…侍寝?” 祝韵儿大惊失色,急着说话却不妨呛了花椒…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我没打算侍寝啊!”
眼睛红得兔子一般,放下筷子牢牢抱着明丹姝的胳膊,“你有什么法子不让我侍寝的?”
天知道!她入宫可不是为了陪皇帝睡觉的!
“要侍寝才算是真正做了嫔妃。” 既来之则安之,明丹姝这话是为她好。
“我入宫只为陪在你身边呆着,并不为什么荣华富贵。待日后你儿子做了皇帝,我自有逍遥去处…” 祝韵儿口无遮拦,还未说完便被明丹姝捂住了嘴。
“你真是…” 屋内没有旁人,说话自然少了些顾及。明丹姝点了下她额头,将筷子塞回她手里,三分无奈七分动容…“吃你的吧!我来想法子!”
“说起这事,我差点忘了…” 祝韵儿仔仔细细剔了一小碟鱼肉,放到她跟前,“你猜猜,我带何人入宫来?”
“猜不着…” 明丹姝难得放松,笑纳了她这一碟子鱼肉,顺手又搛了嫩笋到她碗里配饭,二人熟稔自然互相知道对方的喜好。
祝韵儿无饭不欢,饭量较寻常女子一倍还多,却因常年习武骑射的缘故,仍是身量纤纤。
囫囵道:“我娘催你早些生个子嗣傍身,特地往我陪嫁丫鬟里塞了个医女。人就在外面,待会儿唤进来给你瞧瞧。”
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皇上待你可好?外间皆传你得宠,我却只觉得有些虚晃。”
明丹姝莞尔,心里暖融融的,却未说什么。
她与祁钰的是非,连自己尚且不能分辨,如何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用过午膳,酒足饭饱的祝韵儿有些醉意朦胧,仍不忘唤山姜将她带过来的医女请进来…
自己摇摇摆摆,大力将明丹姝按在椅子上,嘱咐那医女道:“芸娘,你仔仔细细替她诊诊。”
自己则拄着下巴,立着一只耳朵听声儿,一边浅浅打着盹。
“有劳。” 明丹姝认得芸娘,是川州府祝府里的家生子,自幼习医,也曾到瓦寨与江湖游医学艺。
芸娘先观她指甲,甲床颜色较寻常人似乎浅了许多。再观面色…
女子多以肤白为美,可有阳光打进来,若非染了淡淡的胭脂粉色,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娘娘睡眠如何?可有气虚盗汗?”
“不过安枕半宿,天愈冷,夜里反而出汗愈多。” 明丹姝如实答道,自到百戏班后,她常如此。
芸娘再探她手温,阳春天里,内室融融燃着炭火,手仍是浸凉的:“敢问娘娘月事如何?”
“落红少,常绞痛虚弱。” 明丹姝此前请周琴、孙景诊过,皆言此症缘由体质,又受几年来受凉练功影响。
见芸娘眉头紧锁,心下不安:“有何不妥?”
昏昏欲睡的祝韵儿也凑过来,一言不发认真听着…
“奴婢冒犯…” 芸娘取出一盒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再取银针一根刺破她指尖,滴血至白色粉末上。
“娘娘请看。”
嫣红的指尖血丽嘉落在粉末里,竟变成了暗紫色的沉淀…
“何解?”
“以草民愚见,娘娘似乎服食了大量致体寒之物…”
芸娘话说得委婉谨慎,可丹姝却听得明白…“可能查出是何物所致?”
今日早间,她方经张一白诊脉,结论却与芸娘所言大相径庭。
“大寒至此,断非一朝一夕可致。” 芸娘再以银丝诊脉,静心沉吟片刻,才敢得出结论道:“怕是…经年累月所致…”
“经年累月!那岂不是…在百戏班时便动了手?” 祝韵儿大惊失色,看着明丹姝面色苍白愈发可气…火冒三丈:“便是谁居心狠毒至此?”
作者有话说:
◉ 68、算心
“山姜, 替我唤周琴来。” 明丹姝拍了拍祝韵儿落在自己肩上的手,勉强向上扯了扯嘴角,对外与人道。
周琴与孙景一同负责自己的脉案, 自己身子受损如此严重, 怎会无一人诊出?
“主子。” 周琴来得快,先与明丹姝见礼后,又给祝韵儿请安道:“奴婢周琴给贤婉仪请安。”
“我这位医女是颇有几分本事的,贤妹妹既身子不爽,不妨让我这医女瞧瞧。” 明丹姝神色自若与祝韵儿道。
“难得宫中还有姐姐这样亲切宽仁的人儿。” 祝韵儿反应极快,心领神会换了称呼, 与明丹姝在周琴面前做起戏来。
“奴婢医术粗陋,怕冲撞了贵人。” 周琴一反常态,小心推拒道。
祝韵儿将茶盏端起来, 呷了一口, 皱眉递给身边低眉顺眼的芸娘, 将人唤到近前,挑剔道:“茶水凉了, 待会儿替本宫换一盏来。”
伸出手腕,与周琴道:“你莫要藏拙,医好了本宫的头晕之症,定要得赏的。”
周琴无法拒绝, 只得走近了跪在贤婉仪身前…
一侧芸娘忽然皱了眉头,不动声色向周琴挪近了半步…不知怎得,端着茶盏的手一歪,茶水便扣在了周琴的身上。
“奴婢该死!” 芸娘急忙跪下, 一边与二位主子见饶, 一面拿出绢子来慌手慌脚替周琴擦衣裳, 连连赔着不是…
“对不住,冒犯了姑娘…”
“无妨…无妨的。” 周琴见芸娘手忙脚乱地,自己腰间的荷包也被她勾着散开,掉了一地的香料…
“你这香囊的味道倒是不常见…” 祝韵儿与芸娘相识日久,自然知道她不是马虎的人,眼前这一出定是有缘故的。
“奴婢自己配的玩意儿,登不上大雅之堂。” 周琴手快,三下五除二便将散出的香料捞回去。
“奴婢失仪。”
“起来吧,” 明丹姝漫不经心将她唤起来,显然并未将方才风波放在心上。
问周琴道:“贤妹妹身子如何?”
“以奴婢粗浅医术所见,贤主子脉象并无大碍,头晕想是舟车劳顿所致,服些固本补气的药便无妨了。” 周琴急着退下,却又被明丹姝叫住。
听她道:“既劳动你一遭,便顺带着给本宫请了平安脉再走。”
“喏。”
明丹姝露出雪白的一截儿腕子,言笑晏晏欺身与祝韵儿说起闲话来:“妹妹莫听她自谦,依本宫说,周琴的医术倒比太医院的许多人强呢!”
“娘娘身边的人,自是好的。” 祝韵儿适时接话。
“如何?” 明丹姝见周琴收了帕子,问道:“可有不妥?”
“一切都好。” 周琴面不改色回话道。
“一切都好…” 明丹姝盯着她,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重复道。
“是,主子放心。”
“那我便安心了!” 明丹姝面色如常,挥手催促道:“快去换身衣裳,莫要受了凉。”
方才一番,祝韵儿自然是瞧出了门道,待周琴阖门退下,急忙问芸娘道:“如何?”
“回主子、娘娘,周琴的香囊除了常用的凉草、雄麝之外,还有毛梗豨签,想是药量不轻,是以才有异香散出。”
“毛梗豨签?”
“是。” 芸娘手里还握着段方才才周琴香囊里抽出来的药材。十分笃定:“此物少见于民间药用,是以带在身上也不一定为人所察觉。”
“何用?”
祝韵儿心里清楚,周琴这香囊,怕是与丹姝在百戏班服下的寒药,出自一人之手。
“毛梗豨签药性强烈,若娘娘的服过的寒药尚存有孕的机会…” 芸娘余光留意着明丹姝破碎的神色,再三措辞,只想委婉些说出来…
“这香料日日散在娘娘的身边…即使侥幸有孕…也是难以留住的。”
“你…” 祝韵儿看着她眼里浓重的失望,又是担心又不知如何宽慰:“没事的,总是会有子嗣的。”
说着话,一边眼风示意芸娘与她敲边鼓。
“娘娘放心,此非不可解之疾。” 芸娘落笔成方一副,游刃有余道:“此方服用三月既可解腹痛之症,之后情形再斟酌调整解宫寒之症。”
“是啊是啊!” 祝韵儿最怜惜明丹姝身世,怕她伤怀又劝解,只恨不能以身相替。
“如今我在宫中,只将芸娘留在你身边,总是会好的。”
六年前明家满门抄斩,连并明家的旁枝宗族一概受到株连,主子仆从二百七十余口,只活下来姐弟二人。
明继臻与明丹姝虽为姐弟双生,可性情却是迥然不同。继臻自幼肆意明朗,于诗文学书的课业上不甚上心。相较之下,丹姝更肖明伯伯。
祝韵儿向来自诩性情舒阔,可自进了宫,将她的处境尽数看在眼里,第一次生出了无能为力之感。
眼眶有些发热,开口安慰却不知有几分把握…“没事了…以后我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的,咱们都好好的…”
继臻远在边境,过得是朝不保夕的日子。京中波诡云谲,明家宗族的百余条人命、清白名声,尽数压在丹姝一人的肩上…
“韵儿,留我一人静静可好?” 明丹姝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眼睛里蓄着泪,硬撑着不落下来。
仍不忘安祝韵儿的心:“德妃你可以多走动些,谨昭容吴秋乐手段阴狠,要避着些。”
“那…我晚些再来…” 祝韵儿见她伤情,心里隐约觉着并非只为了子嗣之事。却并未多问,听她的话带芸娘出去。
踏出宫门走了不远,迎面见一人身着玉白蟠龙束腰袍气度不凡,急忙见礼:“臣妾祝氏给皇上请安!”
“川州祝氏?” 祁钰顿住脚步,问道。
选秀那日不过走个过场,除了与丹姝有几分相像的吴秋乐有些许印象,其余人尚且未对上号。
“是。” 祝韵儿仍是曲着膝规规矩矩回话:“臣妾父亲是川州府太守祝朋义。”
“祝朋义…” 祁钰喃喃,褒奖道:“你父驰援河阳赈灾有功。”
“皇上谬赞,此乃为地方父母官的本分。” 祝韵儿一本正经地像是与长官述职,半丝逢迎神色不带,倒多一刻不想待:“臣妾告退。”
“嗯。” 祁钰若有所思,忽然叫住她道:“无事多来景福宫陪陪她。”
祝韵儿脚步顿住,敛起惊异的神色,垂头淡淡应道:“臣妾明白。”
奇怪…皇上这话,像是知道她与丹姝交好…
“主子?” 这厢,山姜见门仍阖着,担忧问道。
未听见回话,将虚掩着的门推开条小缝,关切道:“主子?”
有清风穿门而入,陡然将人吹醒…明丹姝嘴唇咬得泛白,用一直发抖的双手捂住眼睛…
听见山姜的动静,兀自压下哽噎道:“你只说大皇子染了风寒,去太医院抓药,另悄悄地将芸娘的方子给孙景…”
“喏。”山姜如何听不出她的哭音儿,心中疼惜,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侧耳留意到宫门的吵杂,急忙道:“主子,皇上过来了。”
明丹姝匆匆擦干泪痕,长长的睫毛宛如逆光的蝶翼,在她面上撒下了一片阴影。
坐到镜前取出香梨粉敷在面上,遮住红红的眼圈儿。仍觉不够似的,又用凤梢在眼尾细细画了条上挑的青线,像是凤凰的尾羽。
再扭头,又是巧笑倩兮的一张脸…
娇滴滴笑盈盈,迎出门去:“臣妾给皇上请安!”
祁钰知她惦记明继臻,北境传来的战报才递到御书房,便与她送了来。
自然抬手替她扶正步摇,调笑道:“今日怎么这样规矩?”
平日二人私下相处时,他不愿拘着她,二人鲜少刻板守着君臣夫妻的礼数。
明丹姝怔了怔,转瞬即逝的失神被笑意掩过,插科打诨:“宫里来了许多新姐妹,臣妾好乖觉些留住皇上。”
“丹姝…” 纵她掩饰着,祁钰眼睛不曾自她面上移开,自然敏感地抓住了她的不自在。
却只当她是被吴秋乐搅得不安,轻抚着她过于纤细的脊背。
没来由地心疼,脱口而出的是自己都看不清的几分真心:“后宫中的任何人与你相较,朕都会站在你这头。”
“臣妾知道,皇上处处为臣妾考虑。” 明丹姝喉间涌起酸意,笑得愈发柔和明媚:“甚知…不惜违背祖宗礼法,让臣妾养着嫡子。”
“可是理儿闹脾气顶撞了你?” 祁钰不妨她突然提起这茬,问道。
“理儿很好。” 明丹姝几不可见地轻轻摇了摇头,倚着他肩膀轻声慢语:“只是臣妾早年练功伤了身子,迟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到底是遗憾的。”
“待你晋了妃位,朕便命太常寺将理儿过继在你名下。” 祁钰望进她皆是信任依赖的眼神里,心里蓦地生出几分不自在…和愧意。
“早前臣妾身边的医女诊脉,说臣妾身子大安了。” 明丹姝时时留意着他的神色,心下酸楚愈重…
面上笑得愈发地明媚,一副小女儿不知愁的憧憬模样:“皇上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朕…” 祁钰竟不知如何回应,忽然起身斟了盏冷茶,浑然不觉吃下去。
明丹姝自他背后,环住他腰间,轻声道:“明家人都走了,臣妾总想身边热闹些…”
“朕…前朝还有政务。” 祁钰回身拥了拥她,视线错开时是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
明丹姝看着他落荒而逃,到底未忍住积压的酸楚委屈,声咽气堵盈盈滚下泪来。“情理之中…”
难怪…自她入宫,祁钰便步步诱着她将二皇子接到身边来,每每言及子嗣总是躲闪着…
他对明家的愧疚是真,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是真,想要这大齐江山政通人和是真的。
可哪些又是假的呢?
他在她面前从来端得坦诚,从不避讳他的困境。如此…她同情他十余年隐忍浮沉的不易,心疼他在朝堂上举步维艰的处境,以为他要扶明家复兴。就算有试探犹疑,仍是不忍他在前朝后宫为难。
如此种种,竟让自己忘了他是皇帝…
他藏着野心、算计,他用利用自己,将骠骑将军府、河阳刘氏捆在一处,利用心有不甘的寒门庶族,为自己集权。
可笑的是…事已至此,她竟仍能理解他所为所想…
祁理与宋家一直不甚亲近,难说其中没有祁钰的教导授意。没有外家扶持,日后便无外戚之患。
她若无亲子,便只能倚仗祁理这个继子,骠骑将军府、河阳刘氏和明家的门生故旧,迟早是要交到祁理手里的。
祁理是他教养出来的,日后便尊她为太后,亦不会给她干政之机。
她这柄刀,先为祁钰斩门阀,再顺理成章由祁理封鞘。
如此一番,无论是门阀士族、寒门庶族、外戚,一切游离在皇室之外的权利,都将被收回。
她的父亲,教导出了一位真正的君主!
清理门阀不仅是他所图,亦是父亲遗志,她会帮他…
只是这万里江山和祁钰,她都要!明家会权倾朝野!再不为人鱼肉!
作者有话说:
◉ 69、相难
祁钰哪里是要忙什么政事, 分明是在景福宫里听着明丹姝的话如坐针毡,胡诌了个借口逃似的跑出来…
丹姝入宫,本就是他这局棋中不可缺少的一步, 与太后做戏不过是为掩人耳目。
若有一个人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将骠骑将军府与河阳刘氏合二为一, 让寒门庶族出身的臣卿马首是瞻,这人,非丹姝不可。
她既是明章养女,又是郑国公府遗孤。当朝储君唯由她抚养,才能将寒门庶族的斗志气力拧成一股。
只是,以史为鉴, 他既决意扶持丹姝,便不得不未雨绸缪以防外戚…
非他不信明家品性,江山社稷关系的是万万黎民百姓的生息, 他祁氏皇族纵门阀为祸徇私百余年已是失职, 决意不能再埋外戚之患的祸根。
是以, 他让百戏班的一眉为丹姝服下避子寒药,又费尽周折将嫡子送到她身边教养。
理儿非她亲生, 日后登基便不会放纵偏袒外家,亦不会为外戚所掣肘。
受她所养,便会承了相携的恩情,日后奉她养母之尊。
丹姝无子, 他才能放心提携明继臻,以便来日收缴郑穷与佟伯庸的兵权。
如此这番周折若能尽竟,他于公既对得起大齐的江山社稷,于私, 能扶持明家东山再起以报师恩。
只是…唯独委屈了丹姝。
难怪先贤有言在先——无欲则刚, 明丹姝每每提起子嗣, 他的愧意便与日俱增。从前对她的宠爱放纵,虽有筹谋利用,却也是存着弥补之意。
可这数月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缕缕破例、袒护、动摇,甚至心中愈发期待着与她的儿女天伦之乐…其中缘由,当然不能只能用补偿明家的借口搪塞过去。
自认算无遗策、计出万全,却唯独漏下了情之一字!
“皇上…” 陈瞒跟在皇上身边,一举一动留意着,如何看不出他方才的窘迫。
轻咳一声,提醒道:“前面有…人。”
梁济被皇上遣去办差,难为自己记不得新进宫的莺莺燕燕…
吴秋乐与太后请安出来,正百无聊赖在御花园闲逛,琢磨着今夜如何引皇上往她的怡和宫去。
徐方宜那个贱人!压了她的位份封号不说,又将她打发到西北角的宫殿,到皇上的承明宫乘辇也要走上半个多时辰!
抬眼,迎面狭路相逢的竟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喜出望外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臣妾柳氏…给皇上请安。”
这会子,吴秋乐才忽然想起,身后还不声不响跟着个蔫蔫儿的柳氏。
祁钰见吴秋乐穿得招摇,显然是逾矩越了品级学着明丹姝,眉头皱得愈发深。
“贵妃与大皇子的丧期未过,你穿成这样!礼法嬷嬷是怎么教的!”
素日,祁钰鲜少在妃妾的衣着打扮上留心,眼下这般不留情面,显然还是为着些旁的缘故。
“臣妾…”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吴秋乐正借吴家的势猖狂着,显然未料到祁钰会如此直接地拂了她的面子。
反应极快,转瞬泪珠便挂在脸上,服软示弱道:“臣妾初来乍到,只盼皇上欣喜,一时竟忘了规矩,请皇上恕罪。”
祁钰见她落泪,生不出半点怜香惜玉之情,直觉烦闷。
移开眼看向她身后的弱美人,问道:“朕记得你,在殿选时晕了赶过去。”
柳新沂冷不防突然被点了名,受惊似的抖了一抖,怯生生道:“妾…”
感觉皇上的目光威压有如实质,身子愈发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吱唔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妾身…御前失仪,请…请皇上降…恕罪!”
抚远伯府后院的腌臜事,满城风雨,祁钰亦有所耳闻。
抚远伯那老狐狸在儿女亲事上几时做过亏本的买卖?
柳新沂能在抚远伯府那乌烟瘴气的地方断活下来,又在一众女儿里得了父亲青眼入宫,岂会是这样小的胆子?
祁钰盯着她这番作态,忽然饶有兴趣道:“回去准备接驾,朕往你宫中用晚膳。”
“妾…妾身…” 奇怪…柳新沂猛地错愕着抬起头来,脸色惨败寂寥,半丝喜色也无。
倒是一旁的吴秋乐,目光刀子似的,有如实质。
祁钰想起明日正是春闱五科结考,头五名殿上面君答辩定名次的日子…吴非易亦在其列。
肃然沉吟道:“谨顺容冲撞了大皇子丧仪,禁足三日。”
吴秋乐手里的一方帕子要揉碎了去,禁足事小,怒的是万万不曾料到柳新沂这个区区美人会越过她夺了头筹!
眼见皇上离去,反手便是一巴掌落在身后的柳新沂脸上,警告:“今夜胆敢蛊惑皇上,小心你的命!”
抚远伯府不过是个青黄不接、卖女求荣的破落户,如何与她吴家相提并论!
“姐…姐姐莫怒,嫔妾不敢。”
柳新沂忍气吞声,连委屈怒意也不敢流露分毫,忍着面上火辣辣的疼曲意安抚着吴秋乐。
“你知道就好。” 吴秋乐轻哼一声,施施然转身又往寿康宫去。
春闱结束,无论才学人脉,吴非易那个野种入前三甲是板上钉钉的事。皇上今天拂她的面子,不过是眼瞧着要在前朝给吴家恩典,威并施一番驭臣呢!
他且还指望着用吴家吞了徐家,如何又敢真的动她?
至于她的好大哥…那个野种…
高门深院里,谁家又没点花花事儿呢?
世人皆道吴家得了文曲星庇佑,代代嫡子家主都乃八斗之才…实际不过是挂着书香门第的牌坊,做着男盗女娼之事。
吴家的历代嫡子,非依嫡系血脉论之,而是能者当之。
到了这一辈,吴非易自幼无论经世学问,抑或人情世故,皆出类拔萃。便理所应当地占了她亲大哥的位子,养在她母亲身边享着嫡子的尊荣。
如今…也到了该报恩反哺的时候了。
祁钰回了承明宫,见孙景由梁济接待着,正于殿外候着。
“随朕进来。” 话音顿了顿,又道:“梁济,你也进来。”
“喏。”
梁济这些日子办差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皇上话愈少,脾气便是愈发地难以捉摸。不单单是寻常侍奉,更有的是…待各色人等的态度。
“孙景何事?” 祁钰问道。
“回皇上,瑜昭仪差人递给微臣一张方子。” 孙景将方子交友梁济过手,递给皇上。
“此方何意?” 祁钰隐隐觉得不安,问道。
“回皇上…” 孙景迟疑,余光瞥了眼在祁钰身后竖着耳朵的梁济,再见上首皇上并无阻挠之意,方才试探着缓缓道:“此方,是解寒药的。”
一时缄默无言…祁钰心里沉甸甸的,明丹姝知道这事,并未与他哭诉抱屈,而是强颜欢笑地试探着他的态度…
她借孙景的手将药方递到御前,是将选择权交回他手中。
祁钰满心都是明丹姝方才与他说的话…迟迟不敢松手将这薄薄一张药方扔进火盆里…
她有怨吗?
明丹姝日后会成为贵妃、嫡子养母甚至太后,除了孩子,他能给她和明家皇权之下鼎盛的尊荣体面。
眼下,她如此乖觉聪明,出乎意料地配合。
这分明是一早便乐见其成的局面,可他却窝着一口气,堵得人心口发酸…
“皇上…” 祁钰的神情尽数落在孙景眼里,适时道:“皇上数日前所问瑜昭仪的腹痛之症,亦是寒药药性日积月累所致。”
“嗯…” 祁钰心乱如麻,若丹姝有子,明继臻日后掌兵欲扶持亲外甥上位…可会再起萧墙之祸?
东宫与丰王十数年相争,已将大齐的底子耗得虚透了。如今他欲斩门阀,又是一番震荡。
下任君主该休养生息,无论江山社稷,还是百姓民生,都断断经不起内忧外患再耗。
可丹姝…他到底不忍:“若…减轻药量…”
孙景心领神会,心下松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臣在此方之上略摘出几样,只慢慢地调养着瑜主子的身体,又保存些避子药的药性。”
“便依你所奏吧。” 祁钰揉了揉眉心,缓兵之计…容他等明继臻回京…再想想…
“微臣告退。” 孙景应下,心里琢磨着药方如何增删改动。
“管好你的嘴。”
梁济方要上前回话,猛地听见皇上告诫孙景的话,吓了一个激灵。
谨慎道:“皇上交待奴才的事,都办妥了。”
皇上着他去到翰林院和春闱头五名试子落脚处宣旨,明日辰时奉旨入宫于朝上进行殿试。
“见到吴非易了?” 祁钰难得正色打量起跟在他身边十数年的梁济。
“是,按皇上的吩咐。” 一词不敢多言。
“他住何处?” 吴非易几轮应试答卷祁钰皆有过目,对其人三分好奇七分赏识。
放下立场成见,此人的确是个能与程青山平分秋色的难得人才。
“回皇上,吴非易与寻常入京赴考的学子一般,住在尚书弄的客栈里。”
“倒是谨慎。” 祁钰了然,又问:“程青山呢?”
“程青山一直借住在程相府邸…只是…奴才去宣旨时他恰巧不在。”
“去了何处?” 祁钰观梁济神色,便知猫腻。
“据程相所言…” 梁济心里叫苦,这位程爷的事总有些棘手…硬着头皮道:“程青山自日前出了考场…便去…去喝花酒了。”
离经叛道的事,放在程青山身上倒不奇怪了…
祁钰露出几分了然笑意,这吴非易与程青山二人在治国策论上一保守一激进,各执一词截然不同,在个性上…亦是大相径庭。有趣的很!
作者有话说:
◉ 70、翠微
自承明宫出来, 孙景又回了太医院,照方抓药,坦坦荡荡亲自送去了景福宫。
“方子给皇上看过了?” 明丹姝见他来得快, 问道。
“回瑜主子, 看过了。” 孙景如实交代。
“如何?”
“皇上首肯微臣减了解药的药性,以缓解寒药带来的不适症状,却…并未解散避子药的药性。”
孙景不甚明白她既得了解药,为何又借他之手将药方呈与皇上,费这番周折却不如私下服了解药来得便宜。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心中疑惑却并未多嘴。
明丹姝闻言却并不意外, 祁钰的计划的确是为来日计最为保险的,自然不肯为了她三言两语而改变。
至于为何借孙景的手,将药方交给他…
孩子总要有的, 与其她偷偷摸摸用了解药, 事后惹他怀疑忌讳, 倒不如…让他亲自松口…
“这药…在太医院是如何留档的?” 明丹姝拆开一包,信手拨弄着其中的药材。
祁钰幼年经历外祖灭门的惨案, 青年又逢故事重演于他视之如师如父的明家,十余年周折隐忍,造成了他多疑克己的性格。
这月余来几番交锋,祁钰无论对她几多伪装试探, 他于她父亲的孺慕之情是真。
她潜移默化地将他对明章的愧悔和依赖,转移到自己的身上…这些,足够她平平安安生下子嗣了。
“按瑜主子吩咐的,这药材微臣未曾假手于人, 与山姜姑娘交给微臣的一般无二。”
孙景配合着她, 明修栈道, 暗渡陈仓 。
“至于…在太医院留档的…自然是皇上首肯的药方,瑜主子放心。”
“服了这药,日后,本宫若有孕了呢?”
孙景明白,她这是在未雨绸缪问他若有了身孕如何同皇上交待。
便是在御前,他亦未将话说死,应对如流:“这副药虽未完全散了寒药的药性,但毕竟有解药的成分。瑜主子年轻易孕,种种因素加诸,机缘巧合之下…也是有可能的。”
明丹姝将药包递给山姜,不遮掩避讳于孙景,直言道:“送去与芸娘看过,没问题便与本宫煎服罢。”
余光,并未错过孙景的讶异。
“你一定是想问,本宫如何得知寒药的事?”
“微臣不敢。”
明丹姝展颜,孙景游走于她和皇上之间,八面玲珑的本事自然不容小觑。
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孙景,周琴是谁的人?”
“微臣只知她是臣失散多年的胞妹,其余一概不知。”
孙景不妨她此问,面上一闪而过困惑,不卑不亢继续道:“想必瑜主子也调查过我兄妹二人的身世,便该知多年不见,周琴与微臣并不亲近。
“是吗?” 明丹姝见他神色并不作伪。
亦如他所言,她的确是命程青山在宫外查过周琴与孙景多年来的经历,孙景自江阳老家入宫后便一直跟在赵松茂身边,在太医院中做学徒。
而周琴,也如她所言,长在烟花之地,逢太后选调乐女之机入宫…至于到底是何人送她入宫,却查不出头绪。
“是。”
明丹姝恐多问打草惊蛇,搁置不议…忽饶有兴致提起另一桩来:“寒药之事,你为何事先并未知与本宫?”
“瑜主子并未问过微臣。” 孙景不卑不亢,说得理所应当。
“微臣听师命帮相瑜主子,可若涉及圣意圣躬,微臣亦不会多嘴半句。”
“你师傅的老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
太后将孙景引荐给她时,曾提及与赵松茂的故旧之情,凭只言片语可推得些旧事过往。
“师傅所作所为,只为其心而已。” 孙景跟在赵松茂身边多年,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只是眼下不知瑜昭仪所知多少,含糊带过。
犹豫片刻,顿了顿,直言道:“微臣相帮娘娘,师命只为其一,亦为所在意之人。”
“你在威胁本宫?” 明丹姝挑眉,漫不经心言笑道。
周琴在她手里,孙景自然从方才相问当中听出了蹊跷。
“微臣不敢。” 孙景冷眼旁观这许多日,眼前这位主子事事身涉其中,却片叶不沾,绝非善类。
心念微动,软硬兼施道:“周琴是臣妹,无论她恨臣与否,其半生飘零皆受臣之累…若其犯错,还望娘娘…手下留情。”
“皇子诞生之日,便是周琴出宫之时,如何?” 明丹姝递了台阶给他。
孙景主动提及周琴,何尝不是在示弱博取她的信任。
“微臣谢恩。” 心满意足,孙景叩首退下。
夹在皇上与瑜昭仪之间,这墙头草岂是好当的?他五分是为周琴,五分在为自己留退路。
当年太后与师傅谋逆毒害先皇之事,终究是个隐患…
他为医者虽欲诚心侍奉君上,可将来之事谁又说得准,万一东窗事发,难保皇上清算时牵怒于他,总要为自己留出一条生路。
“主子,皇上今夜往翠微宫用膳。“ 孙景走后,山姜入内回禀道。
“柳新沂…” 明丹姝喃喃,倒是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她本以为祁钰会给张婕妤几分体面,毕竟张昭是如今朝上出身清白且正得用之人…
“你传信到瓦寨,让表哥查查抚远伯在军中的势力。”
“喏。”
“若是方便,且再查查柳新沂在闺中时常与何人往来。” 这寥寥数面之交,明丹姝总觉得柳新沂的表现…太过懦怯。
泥人还有三分脾性,何况是京中伯府养出来待选入宫的女儿。
又嘱咐山姜道:“毕竟是内宅之事,不必勉强,只浅浅探上一探便罢了。”
父亲留下的势力分瓦寨与承平票号两股,承平票号的黄白如今被祁钰和徐鸿同时盯着,不好再有什么动作。
瓦寨能人虽多,可真正得用之人不过半数,能安插进京中高门大户里的暗桩更是轻易动不得。
“奴婢明白。” 山姜心领神会,主子欲稳扎稳打是对的。
明丹姝抬眼看着院中树上的桃花开得层层叠叠,忽觉有些讶异有趣。
景福宫一花一木都是先孝颐皇太后亲手布置,却不曾想那样一位能文能武的坚毅女子,竟会喜欢这妖冶浮艳的桃花。想是…她与始祖黄帝,当真两情缱绻…
思及祁钰于床笫之间信誓旦旦,所谓入幕之宾唯一人尔,唇边的笑意有些讽刺…
他心动又如何?若是一国之君因那点子虚无缥缈的男女之情,便朝令夕改,她才要担心祁钰这个盟友的可靠。
帝王之爱多朝秦慕楚,欲以男女之情互相牵制,筹码还是太轻了…
经明家之祸,她清楚,无论荣耀声誉、天下大义,不过是人君驭臣的幌子。
刀锋悬在头上时,虚名抱负百无一用,唯权位让人心安!
翠微宫,取葱鬱葐蒀,望之谸谸青翠,气如微之意。
可其宫中院落景致却与称谓不甚相符,两棵挂着稀稀落落绿叶的槐树,凄凄惨惨几朵小白花悬在枝头。
柳美人陪嫁入宫的贴身宫女云苏端着内侍省才送来的簇新锦缎,看着尚且不比家中好上多少的西侧殿,入内再瞧没精打采倚在镜前发怔的主子…
“姑娘!宫里都是拜高踩低的,前些日子都没人搭理咱们,今日皇上才说要来咱们宫里用晚膳,便有人上赶着巴结!”
见她仍是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挂在胸口的那块玉佩,怒其不争道:“您可要一鼓作气,再不能恋着以前的…”
“闭嘴!” 柳新沂声音里带着哭腔,与在外卑怯软弱的样子判若两人。
“姑娘…” 云苏自幼跟在她身边,柳新沂的心事从来瞒不过她。
蹲在她身前,环顾四周无人,柔声劝着:“老爷说了,只要姑娘在宫中过得好…”
“过得好?” 柳新沂看着镜中的自己,颤抖着手抹去面上的泪:“他何曾在意我过得好坏!”
她的娘亲、亲事、在意的人,都是抚远伯府用来拿捏、比她就犯的绳索。
“姑娘…没有退路了!” 云苏一边柔声细语安抚着柳新沂,熟稔地替她净面、绾发…
怀璧其罪,姑娘美貌早慧,也因此被家族看重培养。许多年来皆是如此,歇斯底里哭过后,含笑带泪无从反抗。
“你替我梳头吧,我自己来。”
自进宫后,柳新沂脱离家族的监视掌控,言行自由了许多,竟意外感受到别样的生机新意。
她放下细腻粉嫩的桃花粉,转而拿起粗涩的铅粉,慢慢遮住修秀美的面庞,使自己看上去苍白羸弱。
“主子,你这是…” 云苏知道姑娘从小便是个有主意的,嘴上好言相劝着,听话替她梳了个看起来有些老气的垂髫分肖髻。
“宫里最不缺的便是女人,以色侍人又能得几分长久…”
这几日里,柳新沂看得分明,无论是宫里的旧人,还是新选入宫的秀女,都是前朝博弈的工具。
“只有那位瑜昭仪…”
皇上对吴秋乐的态度,还有吴秋乐对那位瑜昭仪的嫉恨…都在昭示着瑜昭仪的特别。
“姑娘想投靠瑜昭仪?” 云苏前些日子在玉梨宫,也留意见贤婉仪衣着举动都在学着瑜昭仪的模样儿。
不置可否,柳新沂又讲□□覆在了唇上一层,显得面色愈发地寡淡,自言自语:“在权势面前,男人的那点宠爱,轻如鸿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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