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折柳
祁钰往翠微宫去的路上路过景福宫, 酉时一刻宫门尚未下钥,老远便能闻见隔墙送来的桃花香气。
脚步顿住…探头见主殿内只书房点了盏细灯,踌躇不前。
她得知寒药的事, 想是伤心的…这样不声不响忍了下来, 却比同他吵闹一番更令人窝心。
“儿臣给父皇请安!” 祁理下学回来,远远便见御驾停在门口,出声问安。
祁钰不妨他在身后,被吓了一跳。
揉了揉他额发,问道:“你母妃这两日可好?”
“儿臣不知。” 祁理不明白这其中有何缘故,实话实说:“昨夜儿臣到主殿请安便未见到母妃, 今日早膳亦是黄姑姑端到儿臣殿里用的。”
“理儿…” 院灯亮起,明丹姝拂门帘走出来,见到他, 不咸不淡规矩请安:“臣妾见过皇上。”
她在生气…祁钰眉头锁得愈发紧。
轻叹一声, 放下身段赔上几分小意:“朕来陪你用晚膳。”
子嗣之事, 他一时半刻尚不能承诺与她什么,索性大事化小, 暂且搁置不提。
“皇上…” 梁济出声提醒。
说好了今晚到翠微宫用膳的,怎得绊到了这。
“皇上莫教柳美人空等了去。” 明丹姝云淡风轻勾唇,拉着理儿越过祁钰转身离开。
“丹姝…” 她从来皆是宜喜宜嗔的娇软性子,祁钰哪里见过明丹姝如此…嘲弄冷淡。
他拉住丹姝手臂将人往殿中带, 示意宫人将二皇子带下去,“你在与朕置气?”
“臣妾不敢。” 说着不敢,却字字皆是埋怨。
明丹姝拿捏着分寸,挑拨着祁钰的情绪。
一味地温柔顺从能让他怜爱, 可时间越长, 随着她权位愈高, 祁钰心里的愧疚便会越少。
她要让祁钰,在自己身上倾注更多的情绪…
付出得越多,越在意,人之本性。
祁钰气结…情感上想着温声软语哄她,理智上却觉得她该懂自己所作所为的为难意义。
再见一旁眼巴巴的理儿,又担心她心里不痛快迁怒孩子,与理儿就此生了嫌隙,辜负他的苦心安排。
千头万绪扰着,话说出口的语气便冷硬了几分:“丹姝,你该知朕的用意。”
“臣妾明白。” 明丹姝摔开他的手臂,半真半假的怒气,桀骜得很。
冷笑着,辛辣道:“皇上欲使臣妾如何?还要领旨谢恩不成?谢皇上高瞻远瞩,数年里关照着臣妾的身子?”
“朕将理儿养在你身边,日后亦会奉你为亲母,你不该再…” 他不懂,纵使自己在子嗣上对她有所亏欠,他已将嫡子养在她身边,甚至身份相较亲子更为尊贵。
就算她伤心,亦不该不知他的用心。
“自问无论明家或臣妾,从未有半分对不起皇上,如何便得了这样的赏赐?” 明丹姝咄咄逼人,平日里笑盈盈的凤眼里皆是委屈质问。
“你放肆!” 恼羞成怒,她字字句句皆踩在他的痛处上。
明丹姝像是被他惊了似的,眼睫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儿,蛾眉倒蹙…忽然抬手推搡着他。
祁钰原本就站在门口,不妨她突然动作,竟顺着这阵巧劲儿将被人推了出去?
砰!梁济和陈瞒眼睁睁看着皇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了闭门羹,面面相觑…
……
“皇上驾到!”
听见动静,柳新沂聘聘婷婷迎出去。这身段美则美矣…只是,惨白着张脸,好似晚风轻轻一吹便要倒了似的:“妾身给皇上请安。”
一如既往,怯生生,不堪为用。
“起罢。” 祁钰面带愠色,并未扶人起来。
侧目与梁济道:“去宣膳。”
“喏。”
“欺君之罪,你可认?” 众人退下,祁钰问道。
“妾…妾…” 柳新沂不明就里,结结巴巴地连句整话都未说全,眼泪便滚滚而落。
小心翼翼道:“妾身…不明白何处惹怒了皇上。”
“你伪造瑜昭仪手书,奉于御前。” 祁钰提起瑜昭仪三个字的时候,又是明丹姝那双含泪的眼睛。
心火难消,坐在茶案前欲饮盏压下,却发现凉茶里稀稀落落飘着几片零碎的叶子。
承明宫外,可不止陈瞒一双眼睛。梁济前几日呈给他的那首暗示青山归乡的诗,来自何处,他一清二楚。
他在明丹姝的事情上素来留心,那字迹只形似,缺少了她字里的风骨洒脱。
当时在梁济面前应下来,不过是为了让吴家将戏唱下去。何况…他也的确想知道,程青山的身世。
“妾身…妾身不得已啊!” 柳新沂怔忪着,身子抖若筛糠像是被吓破了胆,毫不犹豫便招了出来:“都是谨顺容指使臣妾的!”
“别装了。” 若是平日,祁钰尚有些闲情看着妃妾在他面前作态。
只是今日…带着自明丹姝那吃了的怒气,懒得同旁人虚与委蛇。
欺身盯着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的柳新沂,眸光冷厉调笑着:“抚远伯送你入宫来,是看上了朕的皇位?”
“妾身…请皇上明示。” 柳新沂脊背挺直,仍是低眉顺眼,抽噎声却浅了许多。
“是郑穷吗?” 祁钰把玩着手间的扳指,似孤狼伏猎,好整以暇问道。
自贵妃母子告丧后,郑穷的西北军便再无战报入京。他早前安插在西北顶替惠婉仪父亲的人,传信入京,郑穷并未随西北军班师青州。
正愁没有头绪,谁知数日前抚远伯府浩浩荡荡出京,去了…京郊皇寺。
抚远伯是聪明过了头,想借开香日人多掩饰与郑穷碰头…却时运不济,选了皇寺自投罗网。
“皇上圣明。” 言及此处,再装下去便没趣儿了。柳新沂擦干了面上的泪珠,目光清澈:“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臣妾?”
无论吴家,还是抚远伯府和郑穷,都太自以为是了…皇室威严扫地,蛰伏百年,刀也该磨利了。
“处置?” 祁钰失笑,满意地看着眼前撕下软弱面皮的女子:“抚远伯精心培养你,朕怎好辜负苦心。”
“朕与你做个交易。” 比起以权势胁迫人为己所用,他更喜欢抓住人心。
“妾身命如草芥,不知何处能为皇上效力?”
“用你的情报,换你庶母的生路。” 祁钰一语中的,游刃有余:“如何?”
“皇上未免太看得起妾身了…妾身并不知郑穷与抚远伯所议为何事。” 柳新沂摇头轻笑,手中揉皱了的袖口却出卖了她的紧张在意。
她生母即抚远伯的妾室,数日前随府出京上香时失踪,多日里杳无音信。
“不急,朕改日再来与你用晚膳。” 祁钰起身,拍了拍柳新沂的肩膀,推门离去。
梁济张罗了晚膳,却见人面上浮着薄怒出来了。问道:“皇上?不用晚膳了?”
“回承明宫。” 余光见身后宫人手里端着斛桂花甜水,面不改色与陈瞒道:“给景福宫送去。”
次日一早,众人往寿康宫请安。时辰还未到,经过御花园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闲话儿…
“听说了嘛,昨日皇上在柳美人连晚膳都未用就回了承明宫…” 太常寺少卿府的姑娘——赵美人,自五年前便入了东宫却不得宠,家世不显便一直默默无闻。
直到这批新秀女入宫才靠着资历熬到美人的位份,方才有资格到寿康宫给太后请安。
“本宫昨夜睡得早,并不知道这些动静。” 张婕妤——工部尚书张昭的女儿,肖其父,谨慎内敛。
知道自个儿入宫是代表皇上对父亲身后寒门庶族的提拔,更是处处小心,不敢乱嚼舌根惹风波。
“只说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瞧着便叫人倒胃口。”
谨顺容吴秋乐随后而来,虽在禁足中,可每月初一往寿康宫请安是大礼,这才教她寻隙得了便宜出来。
一身寸缕寸金的提花绸配整套的珍珠头面,贵不可言,显然是存心艳压群芳。
听见二人的对话,不屑轻蔑道:“便是给了她拔了头筹侍奉的运气,也是没用。”
“你也忒张狂了些!” 贤婉仪祝韵儿在来得路上碰见了皇后,刚来便听见吴秋乐在这大放厥词,出言顶了一句。
吴秋乐回头看着皇后一身明黄大妆,只曲半膝散散漫漫见礼。
“都说乡音难改…” 打量着压了她一头,又占了她封号的祝韵儿,掩唇嗤笑:“川州淳朴,名不虚传。”
“川州山野之地自是不如江南富庶。” 祝韵儿懒得与她在这些不痛不痒的地方分辩,径直上前打量着吴秋乐,啧啧称奇:“谨顺容这一身,竟比皇后娘娘的凤冠还要夺目。”
皇后的身孕已显怀相,珠圆玉润配一身凤袍,倒真养出了不怒自威的气度。
徐家是何等家私,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在意的是吴秋乐的逾矩!
先有明丹姝在,她碍着皇上袒护,总无可奈何。可吴秋乐便是另外一码事了…
从容道:“想是皇上罚谨顺容的禁闭时间短了,还未学会规矩。” 话落,示意身后许嬷嬷上前。
“谨主子,得罪了。” 许嬷嬷上前不由分说扯下吴秋乐头上的珍珠凤钗摔在地上,簇新的钗尾拖泥带水地在吴秋乐耳后划出一道血痕。
“你大胆!” 见了血,吴秋乐自然不答应,却被许嬷嬷扣住。
“凤钗只皇后娘娘戴得,谨主子逾矩了。” 许嬷嬷一双手铁钳似的,面无表情按住吴秋乐跪下。
“本宫有义务替皇上管束后宫…” 皇后笑得温柔端庄,拿出帕子居高临下替吴秋乐将耳后的血抹掉。
“今儿回去,便再添五日禁闭吧,直到谨顺容学好了规矩为止。”
“徐方宜!” 吴秋乐哪里肯受这般委屈,挣开许嬷嬷的手便向皇后的肚子撞去。
“娘娘小心…” 明丹姝及时出现,拉开皇后稳稳托着她的腰。
“多谢妹妹。” 虚惊一场,皇后此时道谢倒是带了几分真意。
正要出言再发落吴秋乐,台阶上寿康宫的门适时打开…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琼芝姑姑恍若未见下方风波,和气道:“太后请各位主子入殿。”
“臣妾等,给太后娘娘请安。” 诸人入内,太后早已端坐在上首。
“都起来吧。” 太后这半年里,总是三病两痛的不甚外出见人,可面色红润可不像久病之人。
皇上在朝政上愈发地强势,太后激流勇退焉知不是自保之法。
“哀家今日召你们来,是为了春猎的安排。”
“母后容禀。” 皇后率先开口,慢条斯理道:“这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次春猎,按理说臣妾当随圣驾,只是深切怀着嫡子,实在不敢有半分马虎…”
“既如此,皇后便留在宫中陪哀家。” 太后倒是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直接应下了皇后所请。
“自宁妃薨后,嘉阳的身子骨总不好,德妃早前便与哀家告了假。”
太后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明丹姝身上:“余下嫔妃,唯瑜昭仪位份最高,内廷里春猎诸事,便交给你罢。”
“正是呢,” 皇后一反常态,不再与明丹姝争高低,而是言笑晏晏殷切道:“春猎事多,妹妹但凡有需要人手的时候,尽管同本宫开口。”
“多谢皇后娘娘。” 明丹姝宠辱不惊,淡淡笑意应下。
在瞧祝韵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显然是在宫里闷坏了。
太后看向脸上挂着愠怒,郁郁难欢的吴秋乐,温声训诫道:“谨顺容与皇后虽是故交,可到底尊卑有别,要敬重皇后才是。”
打着教导的名儿,实则是在替人开脱,将事情了了。
“臣妾记得了。” 难得乖顺,吴秋乐上前应下。
出了寿康宫,各自散了去,明丹姝见柳新沂站在往景福宫去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显然是为见她。
并未刻意避开,态度不冷淡亦不热切:“今日连风急雨的,妹妹怎地在这这风口?”
柳新沂抬起头来,是与在人前谨小慎微不同神采,半步远随在她身后:“迟迟等不见昭仪娘娘的回信儿,怕娘娘觉得嫔妾诚意不够,只好赶在这儿候着。”
“这话倒是让本宫听不懂了,妹妹何时传过信儿?” 明丹姝笑意不改,信手拂落了飘在肩上的桃花。
“娘娘贵人事忙,前些日子…嫔妾曾递了首诗给娘娘…”柳新沂无法,不知道她是故意不接茬,还是那日自己料错了,只得将话挑明。
吴秋乐仿笔送进承明宫的那封信,她那日故意往景福宫门前的两个粗使嬷嬷跟前过上一遭,卖瑜昭仪个人情。
“诗?” 明丹姝佯作恍然,不咸不淡道:“原来是妹妹…只是那门前学话的嬷嬷将句子学得零碎,本宫亦觉困惑呢…”
那日她随祁钰出宫,景福宫门口把守着的嬷嬷自然是她信得过的。
的确是多亏了柳新沂的提醒,她才提前动手拦下皇上的暗卫对程青山的探查。但若想以此邀功投诚,怕是拿错了主意。
“嫔妾虽不解诗意,但想是与娘娘有用的。”
柳新沂听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追问,若以此等小恩小惠便让瑜昭仪接纳了自己,她才要悬心。
眼见着走到了景福宫,停下:“不知凭这…可否与娘娘换杯茶喝?”
柳家出来的姑娘,那个不是于内于外混得风生水起的厉害人物。
明丹姝端详她片刻,心想果真是后宅血路里拼杀出来的女儿,做戏隐忍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好。
“妹妹请吧。”
“嫔妾在宫外时便听过娘娘的美名,那日于殿上一见,才明白民间所传非虚。”
柳新沂这话并非全然是逢迎,民间如今对宫中这位昭仪娘娘的美貌颇多推崇。
翻盏轻轻吹了吹热茶,悠然自得:“我曾想娘娘的身世必定不简单…不然怎会令皇上如此倚重。”
听这话,明丹姝倒是分神多瞧了她一眼。
抚远伯府的男丁零落不成材,却仍能在京中占一席之地,自然不仅仅是靠着抚远伯在军中的那点余威。
靠着儿女亲事,只为有利可图,连起了京城高门贵眷里的情报网络。
“后来见了娘娘的面儿,不论娘娘出身如何,只这张面孔便足令天下男子赴汤蹈火。”
柳新沂打量着她,未施粉黛,便已比得满园春色失意。想吴秋乐东施效颦,愈发可笑。
“至于旁的…在这宫里,没身世才是最好的身世…娘娘说呢?”
“之前只当柳美人娴静,倒是我小瞧了妹妹。” 但凭她如何敲打试探,明丹姝只是浅笑着避重就轻。
“娘娘赏了嫔妾好茶,嫔妾也要投桃报李。” 柳新沂放下茶盏,起身曲膝行了半礼,又往她跟前挪了一席。
悄声缓缓道:“西北军的主将,先仪贵妃娘娘的父亲——郑穷,数日前入京,在皇寺与抚远伯有一谋。”
在皇寺?明丹姝心知定瞒不过祁钰,不动声色道:“妹妹若与皇上陈情,说不定会有封赏。”
“皇上昨夜问了嫔妾,嫔妾却未说。” 柳新沂塞了张字条到她手里,抽身坐回席间,徐徐又斟了盏茶。
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却不问这消息于眼前的女子有用与否,又何用。
与人言,当止则止。
明丹姝不动声色收下,“妹妹早前日日跟着谨顺容,怎得忽而转了风向?”
“得到了想要的。” 柳新沂跟在吴秋乐身边多日,自然不是在做无用功。
“吴家久居江南,有安居一隅的好处,自然也难免犯了坐井观天的坏处。”
她神情从容闲适,只像是家长里短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却句句切中要害:“门阀竟还成想着用挟制先帝的法子侍奉如今的皇上…”
“妹妹目光如炬。” 明丹姝赞她倒是出自真心,只是听其言…柳新沂与抚远伯府似乎相背而行。
“皇上…不会放过吴家的,既早晚有一争,何不趁着手里的筹码还有些分量,早早下了注。”
柳新沂再起身,行大礼,叩首:“若娘娘愿意,嫔妾愿为娘娘驱使。”
明丹姝不置可否,虚扶她起来,谈笑风生:“说了这样多,妹妹却不言及所求,实在是令本宫不安。”
“今科试子,名唤萧豫,求娘娘让他金榜题名。” 虽说是求,却不见乞怜之色,反而游刃有余似胜券在握。
“妹妹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明丹姝不问萧豫何人,却印证了柳新沂想脱离抚远伯府的猜测。
若不然,凭抚远伯府之势,想提拔个寒门子弟易如反掌。
“娘娘的本事,不是嫔妾该操心的事儿。”
柳新沂目光如炬,是寻常深闺女儿少见的迫人胆气:“让我,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日后抚远伯府便为娘娘所用。”
作者有话说:
两章放在一章,有点长
◉ 72、心思
明丹姝牵着祁理往德妃宫里去, 身后跟着的山姜手里捧着几样滋补药材。
“母妃,嘉阳妹妹怎么了?” 祁理如今称她作母妃倒很是顺嘴,生活安定下来, 性子也柔软了许多。
“宁妃早逝, 她思念母亲所以身子一直不太好,待会儿见了面你安慰她些。” 明丹姝对他向来是有问必答,培养着彼此之间的信任。名义上的母子二人之间虽不如血亲亲密,却也算是互相依靠信赖。
“德娘娘会对嘉阳很好的。” 祁理一本正经,话说得十分笃定。
“德妃过去待理儿很好?” 明丹姝像是闲话家常,将试探之意掩藏得很好。
“我还在皇祖母宫里的时候, 德娘娘便常去探望我。” 祁理惬意地摇着明丹姝的手,流露出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放松。
顿了顿,奇怪道:“反倒是我来了景福宫后, 德娘娘已经许久未来看我了。”
“理儿更想去德妃宫里?” 明丹姝察觉到他怅然若失。
宋氏去得早, 祁理有过早的接触了宫里的人情冷暖, 心思比寻常的孩子更多细腻敏感。
“我…” 祁理陷入纠结,似乎在组织语言…“德娘娘对我与母妃还是不同的。”
“哦?” 德妃对祁理的用心, 早在福阳宫初次见面时明丹姝便已发觉。
“德妃娘娘对儿臣虽好,却不像母妃这般…悉心照料。” 祁理在景福宫多日渐渐放下心防,说话也不似过去那般三思而后行。
顿了顿…“德娘娘多是告诫儿臣如何搏得父皇的青眼关心,在儿臣的功课上十分用心。”
嘉阳自到了德妃宫里, 便大病小病不断,德妃索性与太后请了懿旨,母女二人搬去了离太医院最近的长定宫。
说话间,明丹姝领着祁理便远远看着德妃身边的平安站在宫门前迎人, 面露急色:“奴婢给瑜昭仪请安, 给二殿下请安。”
“出什么事了?” 明丹姝瞧着殿内人来人往, 隔着老远便闻到浓重的药味。
“公主今日晨起便呕吐不止,当值的太医也看不出个究竟,主子遣小安子去请了孙太医来,奴婢正候着呢!”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平安这才出来等着。
“妹妹来了!” 德妃自主殿出来,抬眼瞧见门口的母子二人。
“嫔妾给德妃姐姐请安。” 明丹姝见了礼,带着祁理随她往嘉阳住的东侧殿去。
“听说嘉阳身子不舒服,是个什么病症?”
“这孩子三病两痛都是寻常的,风寒才刚好利索,我一颗心还未及落下,便又闹起来…” 德妃面上挂着几分急色,却下意识将祁理往后拉了拉,让平安带他往别处去。
同病相怜似的拍了拍明丹姝的手,继续与她道:“这样想来,若不生养,倒也是个福气。”
明丹姝心间一凛,不由得想起这些日她与祁钰的风波来,以为她话里有话。
可再细瞧,却只似寻常抱怨,神色自若并无异常:“公主能养在姐姐身边,是她的福气。”
挥手令山姜上前来,将事先备好的药材交给她:“既然姐姐这正忙着,嫔妾便不多叨扰了。待公主好了,姐姐再带着她往景福宫来。”
“妹妹…” 德妃唤住她,面上是素来疏阔的她少见的犹豫。欲言又止…还是道:“此次春猎,皇上可说了会带理…二皇子同行?”
明丹姝怔住,觉得德妃今日表现实在有些不同寻常…却也是摸不见头脑。只如实道:“理儿已到了习骑射的年纪,自然是要去的。”
又往她身边拉近了半步…郑重相问:“姐姐…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 德妃分明是若有所思,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迟疑着叮嘱她道:“妹妹骑射不甚娴熟,还是少下场为妙。”
骑射不甚娴熟?德妃这话说得奇怪,姑且不说明丹姝这六年里快马往返京城与瓦寨多次,便是其并未见过自己骑射的功夫,如何便有了这样一句…
倒像是…有心阻拦她往猎场去似的?
“嫔妾挚友程青山蒙程相于京中照拂多日,甚是感激。” 明丹姝主动示好,凭程立的为人、出身、立场,于情于理,她从来不曾将德妃视为敌人。
见她见日吞吞吐吐,以为是有难言之隐,又靠近了些小意道:“姐姐…若有为难之事,不妨与妹妹说说。”
“妹妹说笑了。” 德妃闻言怔了怔,眼中及其隐秘地一闪而过不忍。
云淡风轻道:“本宫不过是见妹妹初次参与皇室春猎,到时见了各府宗亲露了怯,才好意提醒。”
“多谢姐姐。” 明丹姝见她不肯直言相告也无法,以防万一又好意道:“若逢春猎时,姐姐有何为难,尽可往内侍省去寻名为冬珂的嬷嬷,或许可助姐姐一臂之力。”
冬珂,既是数日前站在景福宫门外看守禁闭,为柳新沂递信之人。
前朝正是用人之际,程家不能有任何差错。
德妃深看她一眼,像是没想到她会如此交心,颔首轻叹一声再叮嘱:“围场刀剑无眼,妹妹多加小心。”
程立作为宰辅替皇上分担着来自门阀的压力,尤其在科举一事上,更是尽最力排众议减轻门第之见对朝廷取材的影响,立场不可为不明了。
只是德妃…似乎有些什么心事…是游离于程家与朝政之外的
似乎有蛛丝马迹,未及她抓住便一闪而过…揣着满腹的心事走到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平安带着理儿姗姗来迟。
“怎么换了衣裳?”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理儿换下了来时穿着的青玉短袍,换成一身雪蓝色的对襟褂子。
“是奴婢该死,” 平安跪在地上请罪:“奴婢服侍二殿下用些甜水点心,不小心打湿了殿下的衣裳,请瑜昭仪责罚。”
明丹姝打量着祁理身上的褂子…他正是长得快的时候,衣裳月余便要重做一回,只是眼前这身…
状似无心道:“难得德妃姐姐这里有这样周正合身的衣裳。”
“是…” 平安垂眸遮住眼中的无措,口齿伶俐:“是二殿下早前在娘娘身边小住时,主子提前预备下的,刚好此时用上了。”
“本不是什么大事,你起来吧。” 到底是四妃身边极有体面的大宫女,明丹姝不好在人前多说多问,和颜悦色将人虚扶起来。
“奴婢谢瑜昭仪。”
“走吧。”
与祁理往回去的路上路过御花园,在凉亭落脚,留心问道:“平安方才可与你说了什么?”
“并不曾说过什么,让我用了些德娘娘给嘉阳妹妹准备的羊奶糕,只是递茶的时候不小心碰湿了我的衣裳。”
祁理人小鬼大,精明细致的很,察觉她多思,问道:“母妃,有何不妥吗?”
平安是德妃身边的老人了,怎么会犯这样毛手毛脚的过失。若只当凑巧本也没什么,只是联想德妃的今日的古怪态度…让她不得不多留意些。
不愿意让祁理对他有好感之人生了嫌隙,难得说了谎话:“没什么。”
“母妃…” 祁理见她心不在焉的,以为是在担心自己,于是说: “母妃放心,我都试过的。”
“什么?” 明丹姝心思都落在德妃的身上,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祁理就着她的手臂将人拉低,又垫着脚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都用随身带着的银针试过了,没毒的。”
明丹姝讶异地对上他黝黑圆亮的瞳仁,哭笑不得:“你怎么…随身还带着银针?”
知道这孩子早慧,却不曾想如此谨慎。
“祁瑭中毒以后,我就和成林要了根银针。” 祁理倒是不瞒她,带着几分得意,话说得理所应当。
仪贵妃那般小心地护着大皇子,却还是双双中毒死了,他可不想自己稀里糊涂就丢了小命。
“你母子二人在这说什么悄悄话?”
听到熟悉的低沉嗓音,祁理吓了一个激灵,猛然转头看见不远处的御驾,急忙乖乖见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臣妾给皇上请安。”
祁钰隔着老远便见二人在一处有说有笑讲着悄悄话,可他一来…祁理素来敬他便也罢了,明丹姝翻脸比翻书还快算是怎么回事?
那日在景福宫与她摊牌后…这几日每每想起她脑子便混混沌沌的,实在是无处着力。
平心而论,他并不以为于朝堂制衡上,乃至江山长远社稷上,如此做法有什么不妥。
舍小取大,摒私与天下,是为君者下意识做的决策。若论错处,唯独错在未能问过她愿意与否。
自那日怒而将他推出门后,二人还未见过。明丹姝有些不知来处的尴尬…感受到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曲膝行了半礼便要绕开:“臣妾告退。”
“站住!” 祁钰握住她手腕。
侧目,与身后的梁济和陈瞒道:“你二人将二皇子送回景福宫。”
“皇上拉着臣妾做什么?”
“丹姝…” 祁钰就势握着她的手,另抬手拂过她鬓发垂落在耳边的流苏,声音极轻带着暖意:“朕未宠幸柳氏。”
见她不为所动,破天荒别扭着拉下身段,声音愈发地轻:“那日语气重了,是…是朕的不是。”
无言以对…
祁钰轻叹一声,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似乎下了什么决断…“子嗣之事…你再给朕些时间…”
未了,又添一句:“可好?”
作者有话说:
最近隔离、搬家,家里毛孩子换环境又生病了,昨天前天一直在忙着照顾它,没能准时更新,实在是非常抱歉。
◉ 73、意会
“知道了。” 大庭广众, 明丹姝耳根被他的气息醺得滚烫,撂开手便要追着理儿回宫。
“莫气了罢,是朕的不是。” 祁钰一回生二回熟, 再道起歉来更是顺口得很。
他原本并未想如此低声下气的…
今日见她不过是想着将如何安置理儿与明家的心思打算, 与她说清楚。她虽非明家亲生,可自幼耳濡目染养在老师身边,不会不知道这是为长远计最稳妥的法子。
只是…眼下见了人,来时路上打好的腹稿,竟只想着先哄她消了气…
“臣妾不敢。” 明丹姝撂开手却软了几分语气,见好便收。
“等等…” 祁钰伸手又将人来回来, 将人圈在怀里坐着:“你生着气,要朕如何与你说正事?”
“说便说别动手动脚的。” 明丹姝留意到他将身边的人都支开,打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 起身坐到他对面的石凳上。
“继臻给朕来信了。” 此处凉亭周围并无树木遮挡, 屹然独立而视野开阔, 正是个方便说话的好去处。
“你不是一直在问朕另遣继臻去做了何事?看看…”
骠骑将军府毕竟是太后的母家,虽避嫌不常往来, 可他用时到底是留了几分小心。但明继臻日后若能成材,便会是他于军政力量上的中流砥柱。
明继臻此番于边境行事有如此大的自由,也是他事先授意刘阎、朱庆三、祝戎等主将放手磨砺的缘故。
明丹姝展信阅过,不由讶异:“皇上, 倒是真信得过阿臻。”
他竟派阿臻随斥候潜伏去了鹤疆王庭!
只是…“这信中提及的,朱庆三是何人?”
“朱庆三早年是皇室暗卫出身,如今是边境军队暗兵主将。”
兵法有曰: 知彼知己,知天知地。战事决胜, 兵力只是其一, 情报亦是扭转战局之关键。
若论北齐军中的情报之王, 朱庆三当仁不让。
“皇上…就这么告诉臣妾了?” 事关军政要计,他的坦诚着实令人出乎意料。
“你姐弟二人知无不言,朕既将他交给朱庆三,自然不能瞒你。”
祁钰这话说得坦荡,她姐弟二人感情令人羡慕,在皇室更是难能可贵。
他近日常分神想着,儿时他常羡慕明胥淮有父母弟妹在侧,明府从来皆是暖融融的。若是自己与明丹姝有了儿女,或许也算是真正融入了明家…
清风拂面,回神,又与她说起自己的打算:“继臻聪明,纸面上排兵布阵的学问由老师和刘青亲自教导,自然不会差,只于经验上欠缺了些。朱庆三此人是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狠角色,做他的师傅最合适不过。”
明丹姝的神情放松了许多,心中却不由得感叹祁钰的聪明敏感,知道在此时用阿臻来安她的心。
子嗣的事到底不是一时半刻便能解决的,吴秋乐和皇后前狼后虎,也不好在此时真的与祁钰闹僵了去。
“多谢皇上替阿臻费心。”
“明日早朝将殿试今岁春闱前十甲,程青山亦在其列。”
祁钰饶有兴致与她道:“来听听?”
“后宫不得干政,遑论上朝,皇上说笑了。”
祁钰指尖点了点落在桌上的信纸,含笑挑眉:“不得干政?”
“……” 她终于耐不住笑意,神色灵动,展颜与他嗔道:“皇上备好康乐的聘礼就是,臣妾对程青山的本事有数。”
二人早先有一赌,若吴非易成了今科状元,她便将程青山的身世直言相告;若程青山成了今科状元,祁钰便要允了康乐的婚事。
“朕前朝还有政务,明早朕遣陈瞒来接你,躲在太和殿后厢听着。”
祁钰起身,与她挑衅道:“程青山的身世,朕洗耳恭听。”
明丹姝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若依他过去所谋,自己只需要安心做他的刀,再护着祁理登基。如此,明家纵不为权臣,但有功在身,又有先父荫蔽,继门阀之后朝野第一人顺理成章。
但若是…她连祁钰都想要呢?
就算她时刻提点着自己君威难测,天子薄情并非良人,可每每与祁钰相处,难得的棋逢对手、默契神会,她心里还是会有波澜。
祁钰用人情世故布局,她又何尝不是依仗着他与明家的情份谋划算计。
旧情是真,图谋亦真。
真心假意平分秋色,谁又说得清?
次日卯时,明丹姝穿戴整齐,先随陈瞒往承明宫去。
明丹姝留意着自吴秋乐入宫后众人的态度,总觉得祁钰不似从前那般地倚重梁济,便问道:“往常这等传话递信的差事都是梁济在做的,怎得近日总不见他人?”
“皇上另交代了梁总管旁的差事。” 陈瞒只听皇上一人令,于人前人后素来皆是个闷葫芦,待她如此已是破例。
她有意逗他,又强人所难问道:“皇上让你去查程青山的身世,可查到了什么?”
陈瞒半步远跟在她身后,一本正经:“尚未。”
“皇上的暗卫倒不如我瓦寨缜密。” 程青山的身份并非全然无迹可寻,瓦寨与皇室暗卫在这事上一守以攻各凭本事。
余光难得见陈瞒从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些许不服气来,调笑道:“可要我给你些线索?好帮你交差?”
陈瞒手下的人这些日子查起程青山的身世,往往总是好好的线索半路上便断了。
咂了咂嘴,到嘴的鸭子任它飞去:“属下不敢。”
他着实是不明白皇上与瑜昭仪二人到底打量着什么主意,同仇敌忾的关系,皇上连暗卫所在都交代了,如何能说是不信任?
可若说信任…这二人一边不断地暴露底线,同时又各自打着哑谜互相猜忌,又为哪般?
皇上从前何等利落的手腕,自打瑜昭仪入宫,凡事总要三思后行。折子总要往景福宫里走一遭,才能做出决断…
做属下的一旁看着,也不知是好是坏。
“看在你连日辛苦的份儿上,给你提个醒。” 明丹姝意外地好说话,与陈瞒道。
程青山若想在朝上大展拳脚,先得取信于君上,身世早晚是要祁钰知道的。近日来这一番周折,她不过是借着这个幌子,有意试一试祁钰暗卫的能耐。
瓦扎与皇室安慰如今虽于门阀之事上一致对外,可来日飞鸟尽、良弓藏,难保不会有反目成仇的时候,总要知道对手的深浅。
“属下…” 陈瞒纠结得很,连日里,瓦寨滑溜得泥鳅一般,他怕跟得松了没法交差,但若下手狠了…皇室暗卫与瓦寨到底关起门来是一家人,伤了和气总不好,着实令人恼火得很!
“属下敬听瑜昭仪赐教。”
“这才对嘛,到底是一家人。” 明丹姝抬眼笑眯眯看着朝阳冲破云海,沉吟片刻…
与陈瞒道:“家父当年,在江南府捡到了落难重伤的程青山,经承平票号的商船带回河阳。”
陈瞒心间一动…铁面上竟露出几分笑意:“属下谢瑜主子。”
难怪程青山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般,他们每每只查到河阳府便断了线索,竟是太傅故布疑云。
明丹姝进了承明宫主殿,正要往寝室走,却见书房的灯亮着便拂帘而入。
“来了。” 祁钰头也未抬,只听脚步轻轻便知是她。
“皇上…一夜未眠?” 明丹姝瞧他还穿着昨日那身常服,未换寝伊亦未着朝服,便知又是点灯熬油彻夜批折子。
从前父亲便提起过,祁钰有个一日事定要一日毕的执拗习惯。废寝忘食是常有的事,因此落下了胃疼的毛病。
“嗯,你来得正好,帮朕将这些文章的标注誊录下来。” 祁钰运笔如飞,案头上垒起层层叠叠的文卷将人都没了去。
明丹姝嘴上应下,却先往一旁斟了温在小炉上的茶水来,斟一盏出来却皱了眉:“梁济。”
“朕遣他去翰林院了,你唤他何事?” 祁钰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对外唤道:“辰时一刻传膳。”
“喏。” 外面有人应声。
“雪顶含翠虽提神,却属寒性,皇上熬了一夜再饮,怕是又要胃疼。” 明丹姝接过宫人递上来的参茶,换碗斟了一盏放到他手里。
“政务再忙也不该这般透支身体。”
“你这话倒是令朕想起了师母。” 祁钰握了握她的手,接过茶碗。从前老师在时,隔三差五便替师母往东宫送些细羹热汤…
“这是程立筛出的出自今科试子的可读之卷,其中不乏能暴贬时弊的可用之策。”
匆匆饮一口,视线仍落在案头,与她道:“朕已批注出许多,你来替朕令誊录在折子上,晚些再发与各部取可用之言落实。”
“能遇见皇上这样的君主,是天下读书人的福气。”明丹姝并非奉承他,的确是肺腑之言。天下学子盼明君伯乐,更甚于久旱祈甘雨。
一时无声,祁钰手执朱笔细读详注,明丹姝再理会着他的意思将草稿理成官话,模仿着他的字迹将其誊录在奏折上以供朝臣阅览。
二人自有默契意会,御书房里的灯花偶尔的噼啪,余下的便是纸张翻阅传递的声音。
“萧豫…” 明丹姝见到这熟悉的名字,喃喃自语。
这不正是,柳新沂的那位心上人…
“有何不妥?” 祁钰手笔未停,问道。
“这人有趣儿…” 明丹姝神色如常,与祁钰道:“旁人多在吏、户、兵、刑、工,这五部觐言献策,这萧豫所论种种多专注于外交之事上,倒是个不拘一格的人才。”
◉ 74、非易
辰时三刻, 诸朝臣自永定门入前朝,于太和殿前广场恭迎圣驾。
与往日些许不同的是,今日除了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外, 亦有一列十人身着蓝袍无品级在身的今科试子。
程青山左悄悄, 右看看,与旁人束发正冠不同。他仍是长发半散只在头顶发髻上别了根木簪,倒颇有几分真名士自风流的态度。
瞧他前面一人手里拿着的笏板上篆书三个板板正正的字——吴非易,眯缝着眼睛好奇地探头瞧他模样。
不禁啧啧称奇:“妙哉!妙哉!”
纵他走遍名山大川见过才子佳人多不胜数,唯独眼前这人当得起风姿奇秀四个字!
他从前只自杂文怪谈里见闻有仙人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 非醴泉不饮,今日竟开了眼。
吴非易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眼睦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迹, 衬一身清雅气度宛若名砚精魂。
垂眸扫过程青山的笏板, 手腕处松松挽起, 拱手:“青山兄。”
纵立场不同,程青山交友素来不拘一格, 竟退后半步规规矩矩拱手正礼:“非易兄,在下程青山。”
吴非易颔首,方要转过身不妨又被身后人拉住,只听他道:“在下有幸读过非易兄的四书文, 经意鞭辟入里,亦不落俗!”
说罢,还觉不够似的脱口而出几句,击掌赞和, 引得旁人目视纷纷却不以为意, 倒是个洒脱之人。
“青山兄谬赞。” 宠辱不惊, 疏冷却不自傲。
吴非易再抬眼打量眼前之人…
凭吴家之力查出程青山来自瓦寨并非难事,可自己久居江南如何竟会对此人隐约生出熟稔之感。
难得多言留心问道:“在下来自江宁府,不知青山兄籍贯何处?”
“我本江湖中人,暂居于瓦寨。” 程青山塔坦荡荡说出来处,随意摆摆手:“相逢何必曾相识。”
“开朝!” 梁济拉开太和殿门,朗声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日早朝主为殿试选材,一列十人,皆是青年才俊,身姿挺拔意气风发。唯一人…
“程青山…” 程立上身不动,抬脚不露痕迹踢了眼前懒懒散散东张西望的人一脚。
程青山在丞相府住了一月,满朝文武皆以为他是自己的门生,如此作态不是给自己上眼药呢么!
再瞧一旁的吴家后辈…心里再怎么不乐意,也是不得不承认,人家教出的孩子个顶个的芝兰玉树。
下首的动静自然未瞒过祁钰,眼中划过一抹笑意,程青山的脾性他早便见识过也不足为奇。
“今日殿试,意在决出一甲三名高低,前十名各自任派司职。”
目光落在吴非易身上,与数年前在石鼓书院一见相比,气度愈发地冷峻。相较于程青山那般外放的不羁,吴非易才是真正的桀骜自恃。
回神:“今日殿试,行策论题,一炷香时间应答。”
竟然又行策论题!诸臣交头接耳,先帝朝时,殿试不过相较简单些的释文应答,如今再行一场策论与加考何异?
“梁济,宣题。” 祁钰道。
“此前春闱五科,得分最高的三人依次为吴非易、那亦方、程青山,再以今朝殿试定其名次。”
梁济展开圣旨,朗声宣读:“士风不正,欲求无边而见识短浅。想要正士风以复古道,以何法制之?”
一时激起千层浪,众人心惊,这题目…
何为士风不正?门阀横行把持国政,为祸日久。
何为古道?自然是天子令一呼百应,为臣者不可逾矩。
这是将皇权与门阀的争执摆到了明面上!
“遵旨。” 十位试子各自到殿东侧书写作答。
“不知刘阁老如何看此题?” 有人问道。
刘阎自河阳回朝,是摆明了替皇上撑场面,以安天下寒门学子之心。
“如何看?” 刘阎年逾古稀却是精神抖擞,笑吟吟拭目以俟,朗声道:“适当其时。”
这厢,徐鸿并未参与众臣的讨论,而是信步走向了试子应试的书案,聚精会神浏览观望着各人作答。
程青山挥毫泼墨只刷刷写下几个字,便停笔窝在靠椅里闭目养神。徐鸿看过去,只见白纸上赫然写着锋芒毕露三个字:收兵权。
轻哼一声:“黄口小儿!”
程青山眼幕微微动了动,仍闲适懒散地小憩打盹儿。
一炷香毕,梁济收回试卷呈于御前:“请皇上过目。”
祁钰看过一张,便由梁济递与下首,供诸臣传阅。
“众卿以为如何,何人当居金科榜首?”
“回皇上,臣以为那亦方春闱五门皆名列前茅,此番殿试所论亦是波澜老成,足见其才思敏捷,居榜首之位绰绰有余!”
程立明知程青山所写收兵权三个字一语中的,只是担心其锋芒太露,过刚易折,才选了更玲珑温和一些的那亦方。
“臣附议。” 刘阎出列,拱手道。
余下众人除了依附徐鸿和门阀士族之人外,近半数皆应和程立与刘阎二人所言。
“臣推举吴非易。” 眼见势成,另一方纷纷出言举荐吴非易。
唇枪舌战,难分胜负。
徐鸿的马前卒季绥出列,目光扫过试子打扮身量却较旁人纤细许多的那亦方,冷然道:“臣有本奏。”
祁钰便知今日有人会拿那亦方的女子身份做文章,毕竟她名列前茅,若被取消了殿试资格三甲之一便要换人了…
不得不接招:“准。”
“臣举报,今科试子那亦方,欺君罔上!” 季绥说得大义凛然,俨然胜券在握。
前十甲中,除了吴非易、程青山、萧豫、那亦方三人,其余六者有四皆是出自他门阀四家之门客。除了吴非易,定要再有一人占得三甲之席位!
“欺君罔上可轻易说不得,季大人有何证据?” 程立笑眯眯捋着胡子问道。
“哼!此人犯下欺君大罪,程相作为中正官亦难逃渎职之罪!” 季绥有徐鸿在身后支持着,说话很是硬气。
拱了拱手,义正词严:“臣举报那亦方以女子之身应考,有违考纪,应严惩夺其功名!”
“女子?”
“女子如何能考科举!胡闹!”
众人错愕,此乃大齐开朝以来闻所未闻之事,底下议论纷纷…
“就这?” 祁钰挑眉,漫不经心问道。
抬手示意稳住正要出列辩白的那亦方。
“这…这…这等乱纪之事!皇上绝不能姑息!” 季绥看着皇上的态度意外极了,一时语塞。
“程立、许易行,我大齐可有律例,女子不能参考科举?” 祁钰问道。
“回皇上,我大齐自建朝从无女子为官的先例…但,律法上亦无女子不能为官之说。”
吏部尚书许易行是个最油滑不过的,听话听音,两方不得罪。
“既不违律法,便…”
“皇上,” 徐鸿老奸巨猾,见皇上有意袒护,便另扯了面大旗:“臣以为,女子入试虽不违律法,可此人何故扮作男子应试,化名应考,对那些以诚相待的考生很是不公,此等不良之风如何能容?”
“臣附议!” 自打其兄在河阳被抄了满门,偃旗息鼓了好些日子,正是满腔愤懑无处发泄的时候,此时打起嘴仗连珠炮似的。
“微臣深恐此人居心不良,便查回其原籍。果真见此人更名换姓,欺君罔上,此乃文书,请皇上过目。”
祁钰接过文书,果真是刻着官印的,来自那亦方原籍的身份证明:“那亦方,原名…方行?”
那亦方此前以女子身份报名应考屡屡受挫,无奈之下只得隐去真实名姓,在鬼市里买了户籍身份报名。
“草民…”
“慢着!” 明丹姝自屏风后走出,不顾众人错愕的目光,拿出另一份文书呈与御前:“皇上,臣妾手中亦有文书一份,可证明那亦方此人身份并未作假。”
“瑜昭仪,后宫不得干政!娘娘莫犯了忌讳。” 徐鸿沉着脸,冷声告诫道。
“本宫何曾干政?” 明丹姝巧言善辩,笑意不改:“不过见不得徐大人冤枉了有识之士,来递证据罢了。”
“那亦方,你本名为何?” 祁钰问道。
“回皇上…” 那亦方虽不知突然出现的这位娘娘为何出手相助,可此时骑虎难下,回禀:“草民本名…那亦方。”
“一派胡言!” 季绥之前便在瑜昭仪手里吃了亏,此时自以为掌握着真相,不肯轻易松口。
“敢问瑜昭仪,文书来自何处?”
明丹姝接过梁济递下来的一真一假两张文书,面不改色道:“本宫自何处得不重要,敢问季大人可能证明本宫所呈文书是假?”
季绥拿起两张文书,除了名字不同,其间字迹、官印、哪怕是纸张两侧于案卷之间的钉孔,都一模一样。
拍到吏部尚书面前,没好气道:“你看!有何不同?”
“这…回皇上,依臣所见,这两张文书…都是真的。”
“徐大人随便扯了张旁人的户籍文书安在那亦方身上,还真是…用心良苦。”
徐鸿见皇上与明丹姝一唱一和,显然是有备而来,索性不在文书上下功夫,强势道:“其一,那亦方此人身份真假难辨,此乃隐忧;其二,如今我天下百官皆为男子,若以此女子为榜首,定会惹物议沸腾,质疑我朝选材之公正!皇上断不可以此人为榜首。”
“本宫有一问,” 明丹姝挡在徐鸿面前,说话却对着中正官程立:“那亦方应试所论,其中可有舞弊作假?”
“不曾。” 程立言之凿凿。
“既不曾,便只为她乃一介女流,便视其才学为无物?”
明丹姝义正辞严,振聋发聩:“既无律令言明不可,她如何便不能做我大齐官场上的第一人?”
一直不曾言语的吴非易,眼神半刻不曾自明丹姝身上挪开…勾唇,忽然上前:“皇上,草民自认甘拜下风,请那亦方为状元。”
作者有话说:
◉ 75、新局
早朝散去, 今科春闱尘埃落定。程青山和吴非易在最后一场殿试双双甘拜下风,那亦方成为当朝第一位女状元,由此开启大齐女子科考的风潮。
明丹姝一人走出太和殿, 迈过景运门, 再回了后宫…抬眼见柳新沂在必经之路上翘首以盼,会心一笑向她走过去。
拉住正要见礼的她,悄声道:“第五名。”
柳新沂长舒一口气,忍得眼眶儿哄着,便感激着要行谢礼,连称呼都忘了:“新沂多谢…”
“诶…高兴糊涂了不成…” 明丹姝浅笑着再将她拉住, 环顾四下无人引着她并肩往前走。
“是他有真本事,我不过在皇上面前提了一句,让他的才华被看见。”
无论日后如何, 眼下她都是真心为柳新沂高兴, 宫中日子漫长, 有个盼头总是好过些。
“如今的世道,明珠暗投者何其多。娘娘轻飘飘一句话, 于他与登天之梯无异。” 柳新沂侧脸擦去面上湿痕,言语之间亲近了许多。
投拜名门在如今大齐文人之间成为风潮,足可见寒门庶子只欲凭一己之力入仕的不易。
“你…可想好了?” 在这宫里,明丹姝从来守着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态度, 今日却意外多言问了这一句。
又觉不妥,解释道:“我是说,在这宫中虽然难熬,可只小心些, 至少衣食荣华无忧。”
“嫔妾明白娘娘的好意。” 柳新沂也有些出乎意料, 这位昭仪娘娘看着实在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物, 今日却有些反常…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人这一辈子,并没有十全十美的活法儿。”
她倒是看得明白,语气里自嘲中带着点儿糊涂得意:“哪怕早晚后悔,也得在自个儿选的地方哭,娘娘说是不是?”
“不知道。” 明丹姝回得坦然,清泠泠的眸子里并不见落寞,只看着前路:“本宫,没得选。”
“这是我答应娘娘的,抚远伯府在京中各府的暗哨。” 柳新沂不知她言语之间的苍凉源自何处,无从开解。
从袖中拿出一纸名单交给明丹姝,并不过问她何用,当真于权位无半分留恋。
“另有一半,若有一日我能出宫,再交与娘娘。”
“他知道吗?” 明丹姝忽然问道,以为她不解,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自言自语:“他在等你吗?”
“他过去是我抚远伯府的门客,与我有情后,担心日后他为抚远伯府所掣肘便主动离开,另谋一番天地。”
柳新沂半丝犹豫也无,说起心上人春风满面,难得见她沉静的性子有这样的活泼得意。
“我既爱他,便信他。他一定会等我的。”
“如此甚好。” 行至岔路,明丹姝停下给了她一粒丸药,“它能帮你避开侍寝。”
话毕,干净利落离开,孤身一人往景福宫去。
“儿臣给母妃请安,今日师傅们都在翰林院,儿臣休沐。” 祁理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但凡他较她先回宫,便守在门口等人回来。
关切问道:“母妃,何人得了榜首?”
“那亦方,她是大齐的第一位女状元。” 明丹姝握着他暖融融的小手,心口的寒意消了许多。
证明那亦方身份的文书,是她早一步让瓦寨准备好借祝韵儿之手带进宫中的。
只是不知…自己如此明晃晃地支持她,可会为她带来无妄之灾。
“女状元?” 祁理有些困惑,随即又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师傅说过,取士不该以其身份、钱帛、名声而另眼相待,想必她的学问是比男子还要出色的。”
明丹姝倒是有些意外,难得他有此等胸怀,赞道:“理儿说的极是,理当如此。”
见山姜示意,知她有要紧事回报,便与祁理道:“你先去做功课,晚些过来用午膳。”
明丹姝带着山姜回了书房,问道:“何事?”
如今这诺大的景福宫,只有山姜一人是她真正信得过的。
“按主子的吩咐去查德妃,瓦寨有信传回…”
山姜目光留意着窗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二人能听见:“德妃在围场布置,要刺杀皇上。”
“怎么可能…” 明丹姝大惑不解,头一次对瓦寨传回的消息产生质疑。
姑且不谈德妃无子,程立可是祁钰近臣。内忧外患,此时新帝驾崩,于哪方皆无益啊!
“事关重大,是表公子亲自查验的消息。” 山姜言之凿凿。
“可要奴婢传信回去,想法子坏了德妃的布置?”
“去。” 明丹姝想都未想,护着祁钰平安似乎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但是…中宫嫡子未出,他若驾崩,此时只有祁理有资格继承皇位…
忽然开口:“等等!容我想想…”
主少国疑,显然…祁理相较于祁钰,更容易掌控。
明丹姝猛然睁开眼睛,似乎是被自己所想吓到,遍体生寒…
夫妻之情也好,故人之谊也罢,她以为…至少…至少她对祁钰是有情的。可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想放任祁钰去死!
原来三心二意的…不仅仅是祁钰一人。在权力面前,情份,真的比纸还薄。
急饮了一口茶定神,与山姜缓缓道:“我们的人既能查到,皇室暗卫想是也得到了消息。”
“那…咱们的人…按兵不动?”
“你传信回去,查查德妃布置的人都是些什么来路,若是可能…安插人手进去。”
……
城中,翰林院旁供进京赶考学子落脚的驿馆灯火通明,学子们三三两两站在门外迎接今科三甲归来…
翘首以待半日,却只等来一位萧萧肃肃骑马归来的吴非易。
那亦方出宫便没了影子,而程青山…正与程立在丞相府后院庆功痛饮。
“探花郎,恭喜恭喜!” 吴非易平素为人冷傲,众人的热气散了大半,只敢拱手不远不近于他道喜。
“多谢诸位。” 吴非易神情淡淡回了礼,便转身上楼去。
见驿馆的小二正站在门口等他,脚步顿了顿…抖了抖衣袖,疏冷的神色须臾变得内敛温润,上前问道:“可是父亲来了?”
“是。” 小二颔首低眉。
“与何人同行?”
“吴管家及武士数名。” 小二声音几不可闻,侧身推开门引他进去:“公子请。”
“逆子!还有脸回来!” 吴非易刚进内室,茶盏应声在他脚边碎裂。
花甲之年的吴家家主吴祖安坐在书案之后,面色苍白,胸口虽怒气起伏难安。
“儿子给父亲问安。” 吴非易面不改色,换了新盏亲自斟茶奉于案前。
“儿子愚钝,不知父亲怒自何来。”
“为何将榜首之位拱手让人?” 吴祖安每说几句话便气喘吁吁,似有严重的哮症。
饮茶止住咳意,声音渐弱眼神却愈发锐利阴狠:“我吴家多年未入朝,你今日如此,岂不是在众人前与那皇帝小儿示弱!”
“吴家威势,并不在于儿子名次前后。今日于朝上,我吴家一呼而士族百应,丝毫不逊于当年。”
吴非易应对自如,垂眸盯着地面上茶盏碎片上的白玉簪花纹,低声缓语:“至于榜首之位…顺了她的意又有何妨。”
“顺他的意?” 吴祖安以为他在说皇上,问道:“那亦方是皇上的人?”
“嗯。” 吴非易似乎态度恭顺,实则漫不经心默默数着茶盏上的玉簪花片…一共六朵。
“咳…咳咳咳!” 夜风吹来,吴祖安哮症似乎愈重。“过几日春猎,记得与你妹妹碰面。”
“是。”
眸光沉沉看着吴非易,暗含威胁之意:“不要再让我失望!”
起身离开,踢散了地面的玉簪花茶盏。
“父亲…” 吴非易回神抬起头来,乌眸无喜无悲似夜幕低垂。
勾唇,“乍暖还寒时,父亲注意身体。”
当夜,吴家家主吴祖安哮疾发作,不治身亡。
长房嫡子吴非易布置江南京城两地同时发动,斩旧部、安宗族,顺理成章承继家主之位。
作者有话说:
◉ 76、筹谋
“什么!父亲暴毙?” 吴秋乐大惊失色, 父亲虽有哮症可身边都有管家随时跟着备药,多年来不曾有过重疾怎么会突然身故…
连忙问道:“竟无人查明便匆匆下葬了吗?”
“于京下葬…是大公子的意思。” 供吴秋乐与宫外传递消息姑姑香岚担心她尚看不明局势高低,尽量将话说得委婉:“说是…喜丧不能同办, 不好只因为这点小事, 耽误了三日后圣旨敕封官位。”
“荒唐!人死为大,吴非易竟然为了自己的官声,让父亲客死他乡不得安宁!”
吴秋乐哪里是真为了她父亲抱不平,不过是骤然听闻惊变,心里失了依仗不知所措罢了!
张皇抓住香岚的手,不可置信道:“母亲呢?家里宗族呢?”
“人走茶凉, 江南宗族那群老东西又见吴非易得势,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香岚 “夫人…夫人签了大公子承继宗祠的令状,然后…投缳自尽了!”
“母亲死了?” 吴秋乐脸上陡然失了血色, 惶惑难安…
喃喃自语道:“怎么会…难道吴非易就不怕背上逆父弑母之名吗!”
“夫人临死前, 力排众议, 主动将大公子生母的灵位请进了吴家宗祠,又…又留书主动替大公子撇清干系, 说是难舍与老爷的夫妻之情,自去追随…”
香岚心里措辞如何要让她看清利害,无人知道大公子如何谋划这招釜底抽薪…也正因如此,才越发让人心惊。
劝道:“主子…行事比人强, 认了吧!日后安心与大公子同为吴氏出力,总归还是一家人…”
“一家人?” 吴秋乐又悲又怒,浑身寒意骤起:“你还没看出来吗…他这是在替他娘报复吴家…当年的事,他都记得!”
当年, 吴非易小小年纪展露过人之才。吴家以常例在其五岁时对族中同龄子弟进行甄选, 他脱颖而出后便被过继至嫡长房, 以作继承人培养。
去母留子,为防不能与嫡母一心,便将其生母鸩杀…
多年来,吴非易虽与嫡母不甚亲近,却乖觉听话得很,更是事事以家族为先,从无悖逆。
也因此,他自十五岁起便通过考验开始入祠打理家业,多年如一日竟骗过了所有人…
忽然想起什么…抓着香岚的手如同握着救命稻草:“我大哥呢!我大哥可还好?”
吴非易取代了长房嫡子的位子,原本的嫡子吴炎轩则记作次子,却无承继家祠之权。
“二公子听说夫人自尽,惊怒之下大闹宗祠,被关紧闭自省。”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吴秋乐骤然泄了力般,不顾仪态靠在椅上…不自觉衣衫已被冷汗打湿。
惊变之下,她与吴非易再无修好的可能…如此,再指望不住吴家,便只能自谋出路了。
她等不起皇上回心转意…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握住宫权!她必须要让吴家看到,吴秋乐…不是废子!
“主子,瑜昭仪来了。” 不巧,外面有宫人进来回报。
“这是…来落井下石的?” 香岚急忙扶她到内室更衣,却看不出从来避讳着她们的瑜昭仪怎么会这时候过来。
“不见得…她并不知吴家宅院里的私事。” 吴秋乐深喘了两口气平复心绪,又对镜点了胭脂遮住疲态。
“本宫来给谨妹妹贺喜!” 明丹姝身后的宫人手里还端着锦布封好的贺礼,喜气洋洋笑靥如花,倒像是真心实意:“妹妹的嫡亲兄长得了探花,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恭喜恭喜!
看吴秋乐从内室出来,可眼圈儿尚且微微泛红:“妹妹这是怎么了,喜极而泣不成?”
“瑜昭仪贵人事忙,今儿这般敲锣打鼓的,倒不是你的风格。” 吴秋乐并未接茬儿,哪里还有半点方才那样伤情模样。
丝毫面子不与她,连虚与委蛇也不愿做,抬眸:“有什么事,说吧!”
“看来我今天还真是来对了,我若能替妹妹除了心头大患,妹妹如何谢我?”
吴秋乐直觉她所言是吴非易,却不知她深浅,向一旁岔开:“若是说皇后,凭你那点子本事,还也轮不上你插手!”
“我说的…是吴非易。” 明丹姝单刀直入,垂眸藏住自己的情绪。
娓娓道来:“若吴非易不在了,吴家下一任家主,也该轮到…妹妹的亲大哥了吧?”
这是吴家辛秘,非吴家族中嫡系不可得,心中惊骇不自觉端起已凉透了的茶喝一口,掩饰着不露怯:“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在说什么,妹妹知道。” 明丹姝打量着她只是震惊却不见狼狈,吴非易眼下虽然掌握了吴家在江南府的根基,可想必京城的势力大多还是在吴秋乐这个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宠妃”身上…
“皇上的心在本宫这,妹妹想要,一时片刻也拿不走…若是没有圣心,那便只能做个有用的人。”
她话说得直白,句句切中吴秋乐的心思,倒像是诚心与人结盟:“皇上用吴家,妹妹就要做好这根儿纽带…不然,说不定哪天就像贵妃似的,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已至此,再藏下去便没意思了。
“我既不问妹妹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世的…妹妹又何必自讨没趣。” 明丹姝从容不迫,既不逼问她,也未断然拒绝将话说死,将决定权放出去。
果然,吴秋乐绝口不提自己银因何明丹姝的身世,也不再追问。
松口:“为什么帮我?”
“皇后肚子里的嫡子若生下来了,那我养着的二皇子便更失势了。” 明丹姝信口开河,胡诌的话听在不知情的吴秋乐耳朵里,倒是个可信的理由。
反客为主,替她续上盏新茶:“与其你我斗狠,让皇后乘机得了渔翁之利,倒不如先合力扳倒她…”
“狡兔死,走狗烹,徐家若真彻底倒了,下一个倒霉的就是我吴家!”
吴秋乐可比皇后聪明得多,她爹一开始也没想顺皇上的意彻底铲除徐家,只是眼热徐洪富埒陶白,想分一杯羹罢了!
“听说妹妹的亲大哥不成器…对皇上来说却是好事。”
明丹姝显然对吴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与她干脆利落摊牌:“妹妹拿吴非易的命,当作吴家效忠皇上的投名状。就算徐家倒了,皇上一边顾及着悠悠众口,一边有好拿捏的吴家家主,一时片刻,不会对吴家怎么样的。”
“到时候,妹妹在皇上面前有了扳倒徐家的功劳。至于后面的事,咱们…各凭本事。”
“你有什么打算?” 吴秋乐半信半疑,知道自己在与虎谋皮,可这个节骨眼上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倒不如先稳住她,免得自己腹背受敌,之后再做打算…
“过些日子春猎,按规矩今科前三甲都要上场夺标…树林里刀剑无眼,倒是个动手的好时候。” 明丹姝今日倒是直来直往的,一点圈子也不兜,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吴秋乐冷笑一声:“你当我手眼通天,能在皇上行猎时塞得进人去行刺?”
“妹妹不会连这点本事也没有。” 她言之凿凿,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起身便要离开。
“为什么是我?”吴秋乐叫住她,问道:“贤婉仪、张婕妤都是身家清白的庶族出身,你用起来不是更得心应手?”
明丹姝摇了摇头,显然是觉得那几人不堪为用…笑得妖冶肆意:“本宫…最喜欢妹妹心狠手辣。”
回去路上正碰上梁济,见他从景福宫所在的巷子出来,便快走了几步迎上去…
“奴才给瑜主子请安。”
“梁公公是刚往景福宫来?”
“回瑜主子,奴才是去了后巷的静荷轩给张婕妤报喜。”
梁济也未曾想在这碰上了瑜昭仪,斟酌着回话:“河阳兴修水利开荒拓地完成,顺利开工,张大人得了皇上首肯,已启程回京。”
“这是好事。” 明丹姝笑笑,随即试探道:“皇上今夜晚膳若有空,梁公公便替本宫一请。”
“不巧了…” 梁济心说怕什么来什么,赔着笑脸:“皇上刚遣奴才告诉张婕妤准备着…”
“那便罢了。” 明丹姝不以为意一笑而过。
见梁济走远了,山姜从景福宫迎出来,陪她往回走伺机说话:“主子,表公子来信了。”
“怎么说?”
“表公子说将咱们的人安插进瓦寨虽然不容易,但若是主子需要,便尽力一试。” 山姜乖觉,将原话转达。
“你传信回去…将德妃布置的人,换成咱们的人手。” 明丹姝话说得干脆利落,半点犹豫为难也未见…
盘算着吴秋乐这厢十拿九稳, “其余的事…按德妃的原计划进行就是,另额外注意着围场的动静。”
“奴婢明白。”
“等等…替换下来的人暂且看管着,别伤人性命。待风波平息了再将人放了。”
明丹姝看着祁理又在门口等着她,小小的一团身影在宫灯下浮着氤氲暖意…
放慢脚步,又吩咐山姜道:“寻个机会,在春猎当日将程相捆了扔在林子里。”
◉ 77、真假
春猎出发前一夜, 祁钰留宿在景福宫,次日天蒙蒙亮,内侍省便送来了两位主子的骑装。
“朕还未见过丹姝穿骑装, 快换上。” 祁钰兴致不错, 却显然不只是为了区区几件鲜亮衣裳。
“这…怎么还嵌了这东西,怪沉的。” 明丹姝看着骑装里衬的金丝软甲,心里明白这场春猎风起云涌,明知故问。
“以防万一。” 他简明扼要,同时也在端详着她的神情。
明丹姝这几日在后宫各处的走动都落在他的眼里,她从来不是个好热闹的人, 却不知具体是为了什么缘故。
在避子药一事以后,若有似无地…他总觉得二人之间隔了一层似的,她收敛着喜怒察言观色, 更不再事事与他坦言。
不怕她生气, 就怕憋在心里, 生了龃龉…
挥手屏退众人,沉吟, 先服软:“郑穷还在京中,怕是要狗急跳墙。”
“臣妾跟在皇上身边,又怕什么?” 她早起时从来都娇娇软软的,不施粉黛一张清面, 环住他的腰窝在胸口。
声音里带着憨甜的不满:“这劳什子重得很,穿上身段都不轻盈了。”
“这是臣妾初次见宗亲命妇,可不能让旁人比下去。”
“乖。” 祁钰心软了一块,她的长发缎子似的又滑又亮挡在胸前, 堪堪遮住小半张脸, 看不清神情。
“围场刀剑无眼, 受伤了可不是小事。” 好声好气哄着,亲自动手替她穿上。
“皇上大喜!” 梁济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叩门。
“进来。”
“奴才贺喜皇上…” 梁济进来满脸喜气,抬眸看了眼仍温存在皇上怀里的瑜昭仪,嘴角耷了下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 明丹姝问梁济,可眼神却落在祁钰身上,犹如一只懒洋洋被人宠坏了的猫儿:“什么事是我听不得的?”
祁钰最受用她私下这副模样儿,精心宠着小半年才逐渐找回过去点的娇气,将人往怀里揽了揽,心里隐约有数…陪着几分不自觉的忐忑,仍道:“说。”
“静荷轩的宫人来报,张婕妤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有风吹进来,梁济明显感觉屋里的温馨暖意被带走了许多。
“赏。” 祁钰并无意外的惊喜情绪,循例交代道。
“喏,奴才告退。” 梁济脚底抹油离开。
明丹姝垂着眼睫,心里有些堵得慌,却下意识压住情绪,从容地琢磨起他的打算…
大皇子假死离宫,西北乱起来,皇后肚子里怀着野种,宫里只理儿一位皇子…风声鹤唳的时候,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皇位空落可不是好玩的事。
后知后觉地想起从前于床第之间调情的承诺,尽量不让空落感有机可乘…听罢就算了,若事事进心,怕是自己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作态,甩开他的手,趿鞋坐到梳妆镜前,缄默。
窗纱缝隙里的光线像锋利的线条,将房间切割成两块,祁钰落在阴影里,明知她心里不舒服却并未出言宽慰,只是静静坐着看她梳妆…
在底线范围内,他可以宠她爱她,甚至放下君王的身段…可关乎皇位子嗣的事,却断然放纵不得。
冷冷地,那还有半点方才的娇憨温存,明晃晃地口不对心:“臣妾贺喜皇上。”
祁钰看了再看,眉头皱成起伏的小山,心口更是没来由地憋着口气…愧、难、挣扎、心疼、犹豫,万般无奈…
到底不落忍,放宽底线:“张婕妤的孩子…”
“皇上可别又说生下来给臣妾养的话…” 明丹姝点了口脂,嫣红嫣红地像是含着朵杜鹃,挑不出毛病的好样貌,就是缺了方才的柔情。
黛青描眉,上挑的眼尾平添了锐气:“臣妾又不是宫里的奶妈,便是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更不乐意养旁人的。”
在镜中留意着身后他的神色,见好就收,真话说完又赌气似的,将帕子往他怀里一摔:“理儿也不要养了,臣妾以后孤独终老就是!”
祁钰余光正见穿戴整齐的祁理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好笑道:“听见了没?你母妃说不养你了…”
“那定是父皇又惹了母妃不快。” 祁理小大人似的,偏袒着明丹姝说话。
“旁观者清。” 明丹姝换好了衣裳从里间出来,拉着小手往门外走。
似嗔似怨扫了祁钰一眼,与祁理道:“再不理他。”
皇后和张婕妤有孕、德妃照顾公主分身乏术,是以此次伴驾的只几位新入宫的嫔妃。太后虽同往,却推脱身子懒怠,让明丹姝代皇后行春猎祭礼。
礼毕,太后主动相邀:“瑜昭仪,你带着理儿与哀家共乘吧!”
“瑜主子,皇上请您伴驾。” 明丹姝刚要上马车,梁济又过来道。
“母妃去吧,理儿留下陪皇祖母。” 祁理拉着太后的手上了马车,说说笑笑表现得十分亲近。
围场在城郊二十里的圆山上,马车走得不快,出京后祁钰便掀开车帘与她指点起京畿守卫得布局来:“这边靠近东郊大营,抚远伯半生的心血倾注于此。”
刘立恒掌管的西郊大营身后便是围场,却舍近求远奔圆山来,又说起这些…不是别有用心又是什么。
“今岁春猎,何人负责布置调度?”
“东郊大营的副将,罗桑。”
“再往远就是皇陵了…” 明丹姝若有所思,她猜得若不错,大皇子就被祁钰藏在皇陵里。
那里既不在京中,又不会脱离视线掌控,还有守陵兵马在。
也不避讳自己心里的想法,靠在他怀里,喃喃:“皇上…有几成把握?”
“六成。” 祁钰实话实说,但若不趁此机会将郑穷留在京里,放虎归山回了西北抑或与佟伯庸合流,便会成为来日大患。
平心而论,他对郑穷十分只知七八,只是逼到这份上,再一味求稳只是徒给对方准备布置的机会,剩下两三分,只得靠冒风险、出奇兵。
话锋一转,若有所思:“丹姝觉得,吴非易此人如何?”
“臣妾对吴非易了解不多,当日殿试匆匆一瞥罢了。”
明丹姝中规中矩回话,表现得对吴家内务一无所知。
“想他探花之才,若能为皇上所用,自然会是一位干将。”
“厚积而薄发,兵不血刃夺了掌家之权,自然并非善类。”
那日殿前,自明丹姝出面后,他的目光不曾自明丹姝身上移开,自然没有错过吴非易见到她时,在大庭广众下难以掩饰的惊喜…
过去这些日子,他派人暗访,甚至向徐知儒打听她是否与吴非易有过故交之谊,一无所获,可那样的神情却自始自终盘桓在他脑海。
“只是…与吴家家主之位相比,探花这个虚衔不值一提。他殿试后收网…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人各有志,若吴家能在这位新家主的带领下,收归正途,也是件好事。” 明丹姝说得轻飘飘,显然是场面话。
迟疑片刻,还是问道:“皇上觉得…此人有何不妥?”
“没什么。” 祁钰不愿意再深究,回避任何明丹姝可能有私心或有事隐瞒与他的可能,眼神却一瞬不落地跟着她:“朕只是觉得…吴家、徐家的年轻一代,都是可塑之才。”
外面忽然想起频繁紧密的马蹄走动声音,她与祁钰四目相对,缓了缓…
“皇上是愿意松口答应康乐和徐家的婚事了?”
不答反问:“你觉得徐知儒如何?”
“臣妾从未见过徐家大公子,遑论评价。”
明丹姝装作不知道徐知儒是她同母异父的哥哥,尽可能地减少日后其余怀疑她内外勾结,对明家鸟尽弓藏的危险。
“丹姝…” 祁钰不喜欢她狡黠地言辞闪烁,却按耐不住疑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
顿了顿…“你与朕的赌约又要如何算?“
有言在先,若吴非易是今科状元,她便将程青山的身世直言相告;若程青山成了今科状元,祁钰便要允了康乐的婚事。
“既然他二人都没能拔得头筹,赌约自然作废了。” 她眼眸清亮,既不见看待情郎的旖旎缠绵,也不存在暗沉躲闪。
“但…皇上想知道什么,可以问臣妾。”
“康乐去了哪里?” 祁钰略过程青山的身世问题,却明知故问康乐的下落。
“瓦寨。” 康乐离京月余而不见下落,皇室暗卫明察暗访统统被瓦寨挡了下来,终于忍不住了。
莞尔,反问:“阿臻去了哪里?”
“鹤疆王庭。” 祁钰余光扫了眼马车外骑行伴驾的梁济,声音抬高,心不在焉与她:“你不信朕?”
“臣妾听说鹤疆公主不日将入京和亲,皇上派阿臻去迎亲,又将臣妾的脸面放在哪里?”
她突然发了狠,喊住外面驾车的奴才停下,愠怒和委屈皆有之,竟摔了帘子离开。
“臣妾告退!”
“哟!瑜主子!奴才该死!” 梁济叫停队伍整顿休息,迎面撞上了明丹姝,将手里的热茶洒了她一身。
“混账!” 她秀目圆瞪,头一次对梁济发起怒来,大庭广众之下疾言厉色呵斥,半分脸面也未留…
众人留心听着看着,腹诽这瑜昭仪真是名不虚传的恃宠生骄,又蠢钝无知,竟当众给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下脸子!
作者有话说:
◉ 78、捕蝉
“姐姐慢些!等等我!”吴秋乐一直留意着圣驾的动静, 到了围场,看明丹姝也不理会皇上直奔营帐,提起裙子小跑着追了上去。
“妹妹有事吗?” 粉面薄怒未消, 大庭广众之下争风吃醋半点不收敛着。
“姐姐真是令人羡慕…” 吴秋乐此言倒是发自肺腑, 宫里最难得的,不外乎“随心”两个字。
入宫以前,她也是踌躇满志,相信凭借自己的才貌家世,盛宠加身是迟早的事。可接二连三几盆冷水浇得她透心凉,才开始正视起明丹姝这份本事来。
“普天之下, 敢这样给皇上脸色瞧的,只姐姐一人了。”
“有什么用!本宫可听说了,鹤疆国那位和亲公主是个能征善战的将军, 这样的厉害人物过来, 咱们不如自个儿收拾收拾搬到冷宫去。”
吴秋乐见素来沉稳镇定的她动了真怒, 觉得既意外,又好像情理之中。毕竟…明丹姝言辞里从来都不遮掩对皇上的志在必得, 破落的家世,唯一能倚仗的不过盛宠,现下着急了也不奇怪。
“姐姐急什么,外来的和尚才不见得好念经, 到时一并收拾了就是。”
“皇上好弓马,指不定她怎么得圣心呢!” 明丹姝俨然气急败坏,口无遮拦:“还收拾…皇上让阿臻去接她!这不是在警告我又是什么!”
“阿臻?” 吴秋乐通过线人传递的消息,只知道明继臻没死, 却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装作一无所知, 试探道:“是明继臻吗?他竟没有死?接南墨…难道他在军中?”
如果明继臻真在军中, 许多事…就不能徐徐图之了,要趁着明家没翻案前,斩草除根!
“妹妹听岔了罢…” 她回过神来,脸上一瞬间血色尽失。
不再多言,强颜欢笑:“本宫…有些头疼,不便再陪妹妹了。”
这副神态,俨然肯定了吴秋乐的猜测。一时间心中凛然警铃大作,明继臻竟然在军中!皇上…皇上一定是默许甚至亲自安插的…剑指何处昭然若揭!更让人心惊的是,这么多年竟瞒得密不透风!
徐家,真是废物!
原本世家都以为,兵权三分…佟、郑分掌南北,京中的骠骑将军府则为太后马首是瞻,可如今看来…似乎不尽然。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皇上对军队的掌握,比想象得更严密。
“姐姐…” 吴秋乐找她本想再挑拨几句,让那位鹤疆公主与她鹬蚌相争,不曾想竟误打误撞牵连出这样的秘密,还想再打探几句,又怕打草惊蛇,脸上神色也不自然。
“妹妹回罢!” 她甩手便走,慌里惶急却没留意袖中的一块半手大小的牌子掉了出来…
“明…” 吴秋乐见她无知无觉走远了才捡起玉牌,看着上面端端正正篆书明字和獬豸家徽…沉吟片刻,含笑:“还真是…瞌睡了便有人来递枕头。”
问香岚道:“吴非易在哪里?”
嫔妃的营帐安置皇上的主营四周,余下臣属家眷等则分散在不远处的矮坡下面。
正奔下面去,看见来人,面露喜色:“臣妾给皇上请安。”
别有所图是真,可她自情窦初开至今的沉心爱慕也不假。
“爱妃往何处去?” 祁钰的神情看着倒是并未受明丹姝争风吃醋的影响,难得抬手虚扶了她一下。
爱妃?这称呼于她而言显然是意外之喜,顺势往祁钰身上靠了靠,面上几分绯红。“臣妾…要去看看哥哥。”
“你兄妹二人同时入京,又经历父母丧事,理当见一面。” 祁钰好说话得很,竟还设身处地体谅起她来,顿了顿…吩咐梁济:“赐午膳。”
“皇上…” 吴秋乐受宠若惊,经过几月磨难而对男女之情灰了的心,又有了萌动复燃之势。
原来…没有明丹姝,皇上是看得见她的。“臣妾谢皇上!”
进了吴非易的营帐,见他一袭白色骑装端坐在矮几前,乌发长鬓,色若水墨风流…
再想起自己亲兄长的模样,权衡利弊,平心而论,他的确是吴家继承人的不二人选。
明丹姝想让吴家内斗的心,她不是不知道,也的的确确想推下吴非易以报父母之仇夺回吴家。
可对付吴非易,非一击而中不能轻举妄动,眼下…与他求和,显然比内斗夺权,更稳妥。
好声好气,试探:“哥哥。”
“你来了。” 一如既往,不冷不热。
“皇上赐了午膳,体恤你我兄妹二人孝道。”
“有什么事?” 吴非易对她一改往前盛气凌人的态度不以为意,更,不吃虚与委蛇这套。
“既然你这样的态度,那我也有话直说了。” 吴秋乐碰了软钉子,也不恼,她与吴非易多少年来都是这样相处的。
“咱们吴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希望在皇上对世家磨刀霍霍时,与你内斗。”
“若我不呢?” 他冷然问道。
“什么?” 吴秋乐没反应过来,“你说不,是什么意思?”
面上挂不住笑意:“你是要与我宣战?”
“你有什么资格…与我宣战?” 抬眸,波澜不惊,连讥诮都无。
“我的意思是…” 吴秋乐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现在的情形,的确是她要倚仗吴家,而吴非易于她并无所求。
挑明来意,将令牌仍在桌上:“这件东西,你认识吧。”
吴非易视线落在令牌上,显然是认得,却不过淡淡一瞥,没放心上。
“明丹姝还活着。” 说一半留一半,眼睛一刻不错地锁住他,像是想挖出他的波澜,好给自己可乘之机。
“然后呢?” 他的脸色,实在过分平静。
“你不想要她?”
许多年来,吴非易唯一一次与父亲低头,便是在六年前明家罹难时,求吴家出手相助。
江南多雨,她记得吴非易在父亲书房前跪了两天两宿,明家满门抄斩的消息传回时他正病着,她随母亲去看他,听他烧得迷迷糊糊喃喃出“丹姝”两个字。
此后,吴非易虽一如既往受重用接掌家务,但但凡有关明家的消息,父亲都刻意避及。
“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吴非易神情终于有了松动,却并非意料中之中的在意。
抬手,将令牌信手扔回她手里,淡漠疏冷:“你若是想用她威胁我,怕是打错了主意。”
“你见过她了!” 吴秋乐忽然想起殿试那日,明丹姝和吴非易同在太极殿。
饶是如此,她到底与吴非易长在同一屋檐下,知道他并非冷情之人,相反,他的睚眦必报,更昭示了他对许多事的在意。她并不知道吴非易与明丹姝过去有多少牵扯,何况当年明丹姝才十三岁,是以现在她拿不准,他话中真假。
“哥哥不在意就行…免得后宫争执时,错手伤了你的心上人。”
“随你。” 吴非易素来克己,滴酒不沾,只动筷象征性尝了口御膳便放下。
“我答应过你母亲,不会为难你兄妹。”
“一家子骨肉至亲,怎么会为难呢。” 吴秋乐听他提起被逼死的母亲,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满心怨气也只能咽下。
“哥哥先忙着,我走了。”
“不过…” 吴非易看着她的背影,瞳孔不经意微微一缩,又凌厉的杀气划过,薄唇轻启:“安生些。”
这厢,陈瞒守在明丹姝的营帐外,祁钰正在里面与人用午膳。
“皇上尝尝这个。” 明丹姝哪还有在外面怒气冲冲的模样,与他吃饭时也从不守着食不言的规矩,笑盈盈显然兴致正好。
夹了块兔子肉给他:“宫里食不厌精,总也不吃这些野味,如今尝起来倒有趣儿。”
“少用些,你脾胃弱,当心不克化。” 祁钰反倒侍奉起她来,盛了碗山楂酪给她。
随口问:“事情办得怎么样?”
“皇上放心就是。” 她胃口不错,用得餍足。
“皇上觉得…吴秋乐会怎么做?” 主动授人以柄,自有用意。
“她去了吴非易的营帐。” 每每提及吴非易,祁钰总是没有缘由地不安,控制不住自己的猜疑试探,留意着她的神色:“丹姝觉得…吴非易会怎么做?”
“本以为吴家这兄妹二人貌合神离,看来…真遇到了事,还是要在一处商量的。”
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浑然不觉吴非易有什么特别之处,拿起山楂酪细嚼慢咽尝了口,慢条斯理:“如果是吴非易…想来依他谨慎,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丹姝很了解他?”
“皇上是怎么了?今儿都问臣妾两遍了…” 明丹姝放下玉盏,垂眸拾起帕子擦了擦嘴角,抬头恍然又是处乱不惊的一张笑靥…
往人怀里窝,插科打诨:“难不成是瞧见那吴非易长得清俊,吃味了不成?”
“这次…委屈你了。”祁钰定神看了她许久,直到她唇边的笑意渐渐僵硬,才意有所指说了这么一句。
不知是在安谁的心,承诺道:“这次回宫…无论如何,朕都会晋你妃位。”
“这番冒险,是为皇上,也为了明家。” 明丹姝不以物喜,没骨头似的借他的力靠着,笑意躲躲闪闪未达眼底:“皇上知道,臣妾不在意这些虚名的。”
作者有话说:
◉ 79、布局
“主子, 您觉得,皇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山姜悉知内情,在一旁听见皇上三番两次提起吴非易, 心惊肉跳。
“还能是什么意思, 心虚。” 明丹姝揉了揉眉心,相互试探,着实累人得紧。
自从知道太子妃是为了给明家报信,才被祁钰赐死后,她很难再对他坦诚相待。当年旧事疑云重重,她绝不相信是祁钰戕害构陷明家, 可其中…一定另有他难以直言的隐情。
她原根本未将旧案与远在江南的吴家联系在一起,先是吴秋乐有恃无恐,而后祁钰对于她和吴秋乐、吴非易兄妹的交往颇多忌讳, 才渐渐让她察觉出了异样。
所以先欲盖弥彰地在祁钰面前撇清与吴非易得关系, 却又不掩饰对其欣赏, 另有吴秋乐拿到令牌后去找吴非易。
只是祁钰发的疑心,却大约不是发自男女之情…他对她、对明家的情分, 在江山面前轻如鸿毛,更不会为了已经到手的女人,有闲心捕风捉影与吴非易争风吃醋。
至于后面究竟藏着什么…想来很快,便能见分晓。
“启禀主子, 谨顺容在外求见。” 梁书来进来,回禀道。
“让她进来。” 吴秋乐去而复返,意料之内。
顿了顿,看向日日跟在她身边, 却不显山不露水的梁书来, 忽然道:“本宫新得了罐头茬明前龙井, 你师傅好茶,你得了空替本宫送去。”
“主子…奴才以为,这…今年时气不好,头茬龙井难得,主子自个儿留着罢。”
新进宫的主子娘娘想巴结他师傅这个御前总管是常有的事,可时间久了,便知皇上不喜这些。
主子从来小心谨慎,怎么今日犯起糊涂来?
“去吧。” 梁书来这番话,倒是让明丹姝高看他一眼。
连日来晾着他,一方面是忌讳他是梁济的徒弟,立场不明;也是想试试,梁书来能否耐得住性子,值得任用。
山雨欲来,身边的钉子们,该拔的拔,该用的要用。
随手抓了把金瓜子给他,敲打:“好生办差。”
“姐姐好大方!” 吴秋乐不请自来,掀开帘子打量梁书来一眼,“明家倒了,姐姐出手还能如此大方,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坐罢。” 明丹姝挥手遣了梁书来退下,明知故问:“妹妹找我来什么事儿?”
“姐姐真当我是傻的?故意落下了这块令牌,再冒冒失失说两句不明不白的话,我就上套了?” 吴秋乐开门见山,将令牌仍在桌上。
起初,她的确是被明丹姝接二连三地露出马脚晃晕,只是往吴非易那走一遭,回过头来再想今日皇上的反常态度…便后知后觉出来点异样。
“本宫听说皇上赐了御膳,给妹妹道喜了。” 明丹姝云淡风轻扫了眼令牌,一点不意外,也没动手拿回来。
“皇上是在…试探我与吴非易的关系?” 吴秋乐警惕得很,须臾便反应过来了。
吴非易这样大动作夺了家主之位,皇上不生疑才怪。宫里的人,最怕没用…若皇上知道她与吴非易有宿仇,恐怕…
“妹妹聪慧。” “本宫方才虽替妹妹遮掩了一番,只是…吴非易是去是留,妹妹还需快些拿主意。”
“若等他家主之位坐稳了,妹妹在后宫又不得势,腹背受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这样好心?” 吴秋乐对她的话无可反驳。
原本,早前明丹姝诱她对吴非易出手时,她心里尚且存疑,觉得其不安好心想瓦解吴家坐收渔利。心里还存着万一的念想,或许吴非易能念着宗族投鼠忌器,对自己在宫中加以帮衬,获得短期的和平相处。
可今日再见他,她也算明白了,今后若还想用吴家为倚仗,只能强夺。
“说说吧,想要什么?”
明丹姝凤眼半弯,睨着她是毫不掩饰的杀机:“杀了吴非易。”
“为什么?” 吴秋乐的怀疑里,夹杂着不露痕迹的试探。
“吴非易死了,对妹妹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至于缘由…”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
“无论你说与不说,我都与吴非易势不两立,你何必绕这些弯子插一脚?”
“自然还有旁事有求于妹妹。”
明丹姝也没指望她被自己三言两语说动,毕竟是干系着身家性命的大事,也不急躁说服,只煽风点火。
欺身,附耳,循循:“我设了个局…”
吴秋乐听完眼睛一亮,这的确是个用来扳倒皇后的…天衣无缝的好法子,心里已然暗自应下,面上却按兵不动拿起桥儿来:“条件?”
明丹姝了然一笑:“皇后之位,如何?”
不曾想她这样爽快,反倒惶疑:“姐姐莫框我,我自是不信以小搏大这样的好事。”
明丹姝深知吴秋乐此时的处境,断然难以拒绝凤位,只从她的利害出发,却半点不提自己的打算。
“吴非易一死,吴家群龙无首。妹妹想扶亲大哥上位,总要拿出些让宗族们信得过的本事,皇后之位正中其怀。”
“姐姐…对皇后之位,当真半点不动心?”
“徐家是当年旧案的罪魁祸首。” 明丹姝故意这样说,却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警惕。
“我进宫,只是为了明家,并不在意这些虚名。”
“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样的赌注,值得一试。
至于明丹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明丹姝将令牌又交回她手里,笑吟吟忽然道:“明日猎场上,有劳妹妹护驾了。”
明丹姝看着她渐行渐远,素来在明家的事情上杀伐果决的人,罕见生出了犹豫不忍。
今夜过后,她与祁钰,怕再也做不成恩爱夫妻,只能在相互猜疑利用中纠缠不清…
“主子…” 山姜贴心,可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底气,勉强劝说安抚:“其实…您与皇上,不见得不能求同存异的…”
明丹姝惨然一笑,说不出的凄苦委屈。
无论是她,还是祁钰,都将□□放在家仇、国事之后,被皇权、阴谋裹挟着的爱意宛若崖壁弱草,注定长不成参天大树。
揉了揉眼睛,转身回到内室倚着贵妃榻小憩,良久…纵有不舍还是吩咐:“做准备吧。”
春猎为蒐,意为禽兽繁殖,对野兽的数量进行搜查统计,有节制地猎杀践踏庄稼的禽兽。
晚宴设在扎营首日,群臣及家眷依官职高低绕篝火落座,欢歌曼舞,欣欣向荣。
皇后、德妃两位不在,明丹姝的席位在太后下首,正对面是贤婉仪祝韵儿,再下首席位是吴秋乐。
开宴后,不过是些再常见不过的宫廷歌舞轮番上演,时间过半,祁钰在主位上看着明丹姝兴致不错,一盏接一盏饮得香甜。
吩咐梁济:“送盏解酒汤去,让瑜昭仪少饮些。”
明丹姝感受到他的视线,余光漫不经心扫过,非但未收敛,反而似无所觉察地,向下首张望起来…
目光锁在吴非易身上,皓腕若有似无地摇摇挑了挑,仰头,一饮而尽。
她的动作做得隐蔽,可落在本就于她留心的祁钰眼里,倒有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意味。
明丹姝收回视线,略过吴秋乐时停顿一瞬,转身与身后端着醒酒汤来的梁济道谢:“多谢皇上。”
抬眸,对着祁钰无可挑剔一笑。
祁钰却笑不出来,连日里的观察、方才的情态…她与吴非易,分明就有什么…
“皇上。” 太后权当没看见他心事重重,抬手拍了拍他,唤人回神:“皇儿龙体不适?”
“劳母后挂心,无碍。” 祁钰替太后斟了碗热奶茶,看停下首文人们连诗。
“东风吹雨过前涧,日落扶桑照碧山。”
“野客寻春何处去,桃花树老绿阴斑。” 吴非易若有似无看向明丹姝的方向,中规中矩接了一句。
“人生有酒须行乐,世事无心且自安。” 其中更数程青山最肆意放松,听他开口道。
有感上方视线,忽然起身拉着一旁的刘阎,劝诗:“请阁老指教。”
刘阎笑呵呵,执盏对着上首皇上敬道:“莫怪尊前多感慨,年来白发已阑珊。”
“阁老过谦。” 祁钰起身,与刘阎遥遥一敬。
沉吟片刻…“今科春闱,刘阁老选贤任能有功,着复从一品观文殿大学士之职。
“皇上,臣妾有是启奏。” 没等刘阎谢恩,吴秋乐忽然站出来打断。
“准。”
“臣妾告发刘阎窝藏逃犯,罪至欺君!” 言之凿凿,满座哗然。
更有人留意起吴非易的神色,无风不起浪,大庭广众下,吴家…怎么突然对徐家发难了?
“放肆!” 祁钰不由分说喝住她,扫过事不关己看无表情的吴非易,训斥道:“当朝重臣,岂是你能随意攀扯构陷的!” 又遣梁济亲自送刘阎入席。
“臣妾有证据!” 吴秋乐见他发怒,不由打了个寒颤。
瞄了眼明丹姝,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挑明:“臣妾告发,瑜昭仪以拨云之名欺上瞒下,实则她便是先帝朝罪臣明章之女!本该满门抄斩的余孽明丹姝!”
作者有话说:
◉ 80、难易
“胡说!” 分明是安排好了的事, 可他视线落在明丹姝波澜不惊的微醺粉面上,忽然有些后悔…
“臣妾有人证物证!” 箭在弦上,她已然没了退路。
是要唾手可得的权位, 还是要祁钰这颗若即若离的心, 吴秋乐几乎瞬间便有了决断。
咄咄逼人:“今日当着朝臣们的面,皇上再不可为了私情维护。”
“刘阁老…” 祁钰看着吴秋乐如此地不管不顾,下意识地想按下这件事…
他后悔了,拿下郑穷的方法有很多,不该将明丹姝置于险境的!
“皇上,刘阁老不胜酒力, 先退下了。” 梁济四顾找了一圈,也没注意刘阎是什么时候没影儿的。
“皇上,这便是臣妾的人证!” 吴秋乐步步紧逼, 丝毫不给祁钰心软的机会。
“奴婢山姜, 指认瑜昭仪便是明家遗孤, 早该处以满门抄斩之刑的明丹姝。”从一旁的坐席走出一人,声音平稳, 像是演练了多次:“这是证物,明家的令牌。”
谁不知道山姜是瑜昭仪最亲近倚重的婢女,她出来指认,甭管真假, 皇上都不得不认真查起来给众人个交代。
祁钰怔住,他与明丹姝早前的计划分明是…让吴秋乐拿出令牌指认明丹姝,借此让世家分神内斗彼此消耗。
怎么会?山姜…山姜分明是明丹姝的亲信…怎么会突然倒戈?
“皇上。” 该说的都说了,明丹姝施施然上前。
一行一动婉若嫦娥下凡, 有这样的人物在宫里, 旁人哪还有出头之日?
嫣然一笑, 一把好嗓子泠泠动人:“臣妾的确是明丹姝。”
至于山姜,瓦寨和皇室安卫缠斗已久,已然暴露的山姜此时出宫,比在宫里更有用。
“瑜昭仪…” 祁钰起身下来,四目相对时眼中既有被算计隐瞒的怒气,心疼了了。
下了决断:“将瑜昭仪遣送回宫,待查明真相再行处置。”
一语未了,不知从何处飞进一柄羽箭,以万钧之势直袭祁钰的后心…
“皇上小心!” 吴秋乐似乎早有准备,行动居然快过了在皇上身边的梁济,以身相挡,后肩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却没伤到要害。
明丹姝看着眼前一幕,冷冷勾唇,笑了。
“来人呐!抓刺客!”
围场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说话间便将刺客提了进来,待看清来人…
梁济第一个跪下请罪:“奴才教徒不严!皇上饶命!”
“梁书来…” 祁钰自然认得这是明丹姝宫里的管事太监, “说!是谁指使你的!”
“奴才受瑜昭仪指使,刺杀皇上。” 怪了事了,还没等审,倒是自己先招了。
“陈瞒,搜身。” 祁钰心里一团乱麻,侧目再看明丹姝,她低垂眼眸跪在那像是入了定…
似有所感,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娇滴滴一笑:“不是臣妾。”
“皇上,这弓弩…出自数月前程相查抄的铁器坊。” 陈瞒动作利索,当着众人的面搜了梁书来的身。
程相可是德妃娘娘的爹!下面人心惶惶,面面相觑…正说着明章的事…怎么…又…又牵扯到了程家?
“程立呢?给朕滚出来!” 德妃在宫里照顾公主,祁钰勃然大怒,环顾四周也没见程相露面。
“回皇上,程相这半日都没影儿,奴才晌午奉旨派禁军侍卫去寻了。” 梁济提醒皇上,仍是伏在地上,还算镇定。
可心里却打鼓,这一出接着一出,像是排好了似的…也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这会子,应当寻到了。”
“立恒!程相人呢?” 一直作壁上观的太后听见梁济忽然提起禁军,心里一动,召唤禁军统领、自个儿的亲侄子问道。
“回皇上、太后,臣带禁军在树林里找到了程相,像是被人捆在了树上。”
刘立恒无辜得很,他本就因为出身骠骑将军府而受皇上猜忌,办差时已是小心再小心。
怎么无风起浪,忽然牵扯到这事里?
急忙又添一句,“程相醉得不省人事,臣请了太医去探望,这会儿正在营帐里醒酒。”
祁钰看了眼梨花带雨脸色惨白的吴秋乐,再打量议论纷纷的臣下,心里都是被逼得狠了的惊怒。
沉着脸下令公事公办:“涉事相关人等交由刑部,让程立到朕的大营回话!”
迟疑片刻,到底是怀疑占了上风,下令:“吴非易、刘立恒,你二人带一队禁军,送瑜昭仪回宫。”
“瑜主子,您受委屈了。” 梁济奉皇上旨意送明丹姝上车,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他一直将梁书来当儿子养,真当他犯了叛主的大错,心里是又又气又怕,“书来…书来他年纪小,毛手毛脚的…”
“本宫听梁书来说,他也曾是好人家的孩子,怎么就送进宫了呢?” 明丹姝倒是宠辱不惊,半点儿不见落魄。
“说起来,他家与娘娘还颇有几分渊源…他父亲曾是押送军粮的卒子,因为…因为当年明大人被冤枉私吞军饷的案子,受牵连下了狱。”
梁济的声音越说越低,背着旁人:“他当时还小,奴才在监办此案时瞧他可怜,才领回了身边养着。一养便是这么多年,纵不是血亲,也差不多了…”
“公公想让本宫救下梁书来?” 明丹姝听他提起旧案,分明是话里有话。
“这小子犯的是刺杀皇上的大罪,奴才就是再不舍得,也不敢与皇上求情…”
“拿着本宫的印信,去找德妃。” 明丹姝答应得倒是爽快,褪下了手上的扳指,拍了拍他的手。
“他得活着,当年剩下的活人,可不多了。”
梁济告退,眼眸流转掠过一旁的吴非易,美人面欲语还休:“有劳吴大人了。”
吴非易一怔,扶着她上马车的手紧了紧,心里原本星星点点的痛惜连成一片,开口只一句:“娘娘小心脚下。”
她无知无觉似的,弯腰进了车里…
车动起来,明丹姝找出祁钰给她的金丝软甲穿在里面,闭目养神…
她的脸上一派恬静,好像今夜起起伏伏的波澜都在意料之中,没有矛盾后悔,更不见一切如意的喜悦,反倒悲凉孤寂得一块石头似的,风雨不浸身。
“瑜主子坐稳。” 车架驶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刘立恒自西忽闻利箭破空之声,跳到车辕上大呼。
似乎有人一早便埋伏在这,密密麻麻的箭雨钉在马车四周,刘立恒带着侍卫们将马车团团围住应对防守,“吴大人!咱们不占地利,快带瑜主子往东边躲躲!”
“娘娘,随微臣来。” 关心则乱,吴非易素来是个冷静谨慎的人,此时却半点异样未觉,冲进马车拉住明丹姝的手腕往东奔袭。
“停下吧。” 刘立恒看着他二人进了树林,吹了声口哨,箭雨顷刻之间停住。
略作休整,也弃马跟着他二人进了东边的树林。
“吴大人…” 明丹姝脚底一滑,绣鞋掉了一只。
“我来。” 吴非易回去将鞋捡起,正要蹲身替她穿上…
“小心!” 明丹姝余光见有刺客追上来,长剑直指吴非易的后心,竟想也不想伏身挡住!
吴非易反应极快,随手抓起把地上的散土向后一撒挡住来人,单手环住她的腰向后退了数步开外。
反手,长剑直指刺客的颈间,一击毙命。
默了默,仍是蹲下,“穿鞋。”
明丹姝多年不曾仔细看他,眼下借着月光,也只是看着朦朦胧胧的轮廓,心却没来由地软了,喃喃:“非易…”
年少时的风花雪月早就被明家的血流成河冲没了,今日走到此处,都是她算计好的,她鼓动吴秋乐刺杀、激怒祁钰,全部都是为了眼前这一刻…她只是…需要吴家为自己所用。
他垂着头,一双手又冷又白跟浸了月华似的,握着她的脚却迟迟不动作,声音又轻、又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活着?”
他早年受吴家安排,隐姓埋名在石鼓书院学习,常因身份低微受人欺凌刁难,便遇上了路见不平的她。
她那时明眸皓齿、众星捧月,时时刻刻都是笑盈盈的,宽慰他不得自卑自贱,劝他好男儿要出人头地。只是,少男少女的怦然心动还没来得及发酵,便毁于人祸…
她的死,成了他化不开的结,这许多年的隐忍筹谋,竟慢慢都变成了,要替她报仇…
“为什么要进宫?” 吴非易始终不曾抬头看她,质问之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痛悔,不依不饶地问她:“你想查明真相,我也可以。我现在是吴家的家主…”
“非易,都过去了。” 明丹姝握了握拳,心里油煎火烧似的,她怕他无情,却最怕他像眼前这样用情…
“既然无情,为何方才又替我挡箭?” 他总算抬起头来,眼幕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迹,声声相问像刀子似的,非要将她的心剖开一探究竟。
“走吧…” 明丹姝不忍再看,早前为笼络他而准备的说辞,竟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还没等她开口,便将一颗真心捧了出来,反倒教见惯了阴谋诡计的她,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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