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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取舍

    “去哪?” 吴非易见她非但不回头去找刘立恒等人, 偏孤身一人往林子另一侧的大路上走。

    “非易,再与我走下去,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明丹姝一语双关, 她需要他、甚至利用他是真, 可此时的不忍为难也是真。

    这并非全然出自情爱,她虽非君子,亦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若与她讲起条件,倒容易许多,唯独别无所求才最难还…

    吴非易大约掌握了她在宫里的处境,也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更明白皇帝今日将他二人逼到此处是为试探,虽不知前路如何,但他筹谋蛰伏到今日, 不就是为了她?

    她若死, 他便替她复仇;若活着…握住她的手腕, 反而在前面带路,“走吧!”

    “我若所料不错, 前面…大约是皇上的人。” 明丹姝心如明镜。

    过去,她太看重明家与祁钰的情分,当旧事一点点被掀开时,才发现他并不如自己所想地那般磊落诚直。避子药、太子妃的死、对吴秋乐的殊为忍让…桩桩件件都在提醒着她, 祁钰对明家的情分夹杂了过多的利用算计。

    她今日的隐瞒和利用惹恼了祁钰,让他在这个风声鹤唳的节骨眼,产生了腹背受敌的威胁感。但她要的就是就是这样,让祁钰明白, 无论是她还是明家, 是他的盟友, 而非鸟尽弓藏时随时可以弃之不用的那张弓!

    明丹姝看着吴非易握着自己的手腕,笑得无奈又讽刺:“你我本没什么,但若这样,反倒做实了似的。”

    “你想要什么?” 吴非易头也不回地问。

    “分解世家,为我所用。”

    “然后呢?”

    “查明真相,为明家洗雪。” 明丹姝见他挑眉,似不认同,也挑眉一问:“怎么?”

    吴非易反倒被她这副难得一见的顽皮样子逗笑了,“从这半年来你与皇上的动作来看,我以为你会想帮他铲除世家。”

    “的确,过去倒是这样想的。” 明丹姝坦诚。

    “现在呢?”

    “他想创立清明盛世,我亦想。” 她不否认祁钰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甚至他的隐忍、深沉乃至狠绝都是制衡臣下必不可少的素质。

    她理解,却不认同…“他可以为皇权牺牲情义,我却不能,是为殊途。”

    深吸一口气,像是放手一搏般,声音低沉却有力:“既如此,他能做的事,我亦能。”

    吴非易听了这一番话先是震惊于她的野心和坦诚,若说之前,他因旧情而疼惜、甚至怜悯她的波折遭遇。而此刻,他真正生出了欣赏之情——能屈能伸、果决却有情。

    忽然笑了,朗朗若皎月出云,“其实…你可以利用我的。”

    “我说…我不会因为你的利用而伤怀,若成功了,我便是头一号功臣。”

    见她眼里蒙了层雾气似的,像极了过去那个娇滴滴的姑娘,伸出手来想抱抱她,又近乡情怯似的悬在空中顿了顿…

    不知怎的,眼眶也有些湿热,轻咳一声掩饰:“若败了…石榴裙下死,不失为美谈。”

    明丹姝为宫里的阴谋算计而冰封的心肠被这番剖心析肝的话生生烫出个洞来,又酸又热。

    下意识地回避去想,他如此舍命相陪是为了男女之情,还是故人之恩…

    “哈哈哈!” 忽然一生惊笑打破了树林的静谧,郑穷披星戴月一身白色儒袍倒不像个久经沙场的将士,“老夫倒是许多年不曾听过这样的推心置腹之言,恍然又回到了少年时!”

    “郑将军,好久不见。” 明丹姝早前见过明继臻随信送回来的画像,一眼便认出了这位形如书生的西北霸王。

    “小丫头,依我看,你不如跟了他。” 郑穷对她的熟稔也不意外,另眼打量吴家这位新家主,眼中倒是颇多赞赏之情。

    “我来给你送个大礼。” 说笑一番,打了个响指,山下的刘立恒等人,并秦瞒还有几个暗卫衣着的人,昏昏沉沉被捆成两摞扔到了明丹姝跟前。

    不痛不痒说起了风凉话:“咱们的皇帝陛下,倒也不如传言那般宠爱瑜昭仪。”

    “将军何意?” 明丹姝在这里见到秦瞒并不意外,祁钰既然想试探她和吴非易的关系,一定会派个嘴严可信的人来监视。

    只是…刘立恒怎么会落到郑穷手里?她以为方才的那场刺杀是吴秋乐的手笔,难道

    “数日前,我在宫中的探子回报,皇帝要来此处行猎。” 郑穷又拿剑鞘使劲敲了敲秦瞒等人,还不放心,又命人几碗蒙汗药灌下去。

    继续道:“今日早些时候,又有探子来报,暗算了我女儿和外孙的瑜昭仪被皇上贬斥回宫,要走这条小路。”

    明丹姝恍然回过神来再细想,吴秋乐要遣人行刺杀之事,不一定瞒得过吴非易。

    “方才两波刺杀,不是吴家的人。” 吴非易心领神会,言之凿凿,他既敢单枪匹马来这猎场,便是将吴家都清扫干净了。

    “我方才还纳闷,皇帝何必费这样大的气力刺杀他的妃子?” 郑穷并未与他二人亮出敌意,反而收了剑在身后,两手空空坐在了树桩上。

    “听了一耳朵你二人的前尘往事才明白,原来是在试探你!若非我捉住他们,只怕你方才替这小子挡箭的事已然穿进了皇上的耳朵里!”

    郑穷的笑声里既有不可一世的骄傲,又饱含苍凉:“方才山下的都是皇帝的人自导自演,为的便是把你二人逼到这里,一是为了试探,其二…”

    “郑将军挟持宫妃,可是死罪。” 明丹姝才明白,祁钰为何一早便将金丝软甲给她防身,又许诺回宫便给她晋位。

    草蛇灰线串联到一起,原来如此…

    祁钰早在此前仪贵妃倒台时,便收服了郑家安插在宫中的探子,将计就计一直传递假消息给郑穷。

    先是让明继臻到西北接管郑穷的军权,逼他山穷水尽回宫,又故意在今日将她要走这条小路回京的消息传递给郑穷,目的便在于…激怒郑穷鱼死网破之下挟持她!

    这样,祁钰便可以名正言顺地除了郑穷,继臻念旧情、在西北军中根基薄弱,又顾及她在宫中,定会双手将军权奉上。祁钰这是算透了她姐弟二人的心思啊!

    “想通了?” 郑穷耐心地看着她的神情在月光浮动下明明灭灭,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悲凉:“你明家于皇帝而言,连把趁手的刀都算不上,只是个饵罢了!”

    事已至此,明丹姝如何做不到不为所动,今日之事,更让她联想到了当年旧案,祁钰口口声声要为明家洗雪…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又是个清扫异己的借口?

    压下心中强烈的不适,打起精神应付来意不明的郑穷:“只是…我倒好奇,郑将军为何没中计?”

    祁钰这计策结结实实拿捏住郑穷最在意的两件事——军权和女儿,按理说…此时正穷该把所有的恨意都转移到她姐弟二人身上,怎么会在此心平气和地与她周旋?

    “娥儿要入宫,我原是不同意的,她从小便是个过于要强的性子,过钢易折,实在不适合在这宫中生存。再加上这样的家世…走到穷途末路,是可见的事。”

    郑穷一生戎马,战场上失之毫厘便是数万人的性命,早看惯了离别。

    女儿当年是一头扎了进去,他良言苦口劝过,走到今日…都是自己的苦果,“她做过的事我有所耳闻,与你一样,皆是皇帝的棋子罢了。成王败寇,我郑家…输得起!”

    “既然郑将军如此豁达,今日又何必在此与我说这些?” 明丹姝越发地不懂他,只叹看得太明白,最后只剩凄凉。

    “豁达?” 郑穷无奈莞尔,自问:“我不豁达又如何?难道拿西北十余万将士的性命做赌注造反?我郑家既为君主利刃,便该想要有折戟沉沙这一日。”

    “皇帝想集权收拾世家,便绕不过收归兵权这道坎。可人非草木,到底心虚难平…我今日走上你明家从前的老路,便不甘心想赌一把。”

    郑穷听见山下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勾唇一笑,皇帝…来收网了!

    起身,低声与一旁的亲卫吩咐几句,便遣人离开。

    抽出长剑架到明丹姝的颈间,做出挟持的姿态往山下走,借机又耳语:“还有一事…皇帝有雄心,早已受够了鹤疆小国左右摇摆,可国内遭天灾,此时大举兴兵,需得一个借口才能不受百姓的诟病指摘。明继臻若被擒,便可名正言顺的兴兵攻打鹤疆。不曾想这小将倒是个奇才,打了南墨个措手不及,误打误撞破了他的谋划。”

    她心绪起起伏伏,说不出的孤寂茫然…祁钰心思,父亲焉会不知,却仍以性命成全。人人皆有苦衷,这笔糊涂账,到底要如何算?

    默了默,开口:“郑将军此时要走,还来得及。”

    “我想知道若你明家与他对弈,结局若何?” 郑穷存了死志,终于在最后一刻挑明了来意。

    “我知道大皇子没死,给他一世平凡安稳,我让明继臻握住西北兵权。”

    作者有话说:

    ◉ 82、抉择

    “郑穷!你可知罪!” 祁钰神色冷峻, 全然仿佛眼前这一幕不是他一手策划的。

    而他的怒气表面上是针对郑穷,实际上…他看向吴非易和明丹姝的眼神,冷得如同刀锋一般。

    “皇上亲自来替老臣收尸, 是老臣的荣幸。” 郑穷的长剑横在明丹姝颈间, 再近毫厘便会要血溅当场。

    “瑜昭仪心狠手辣,害我女儿外孙,此仇不报,枉为人父!”

    明丹姝听着他口口声声皆按祁钰所期望地将怨怼诉诸于口,场面可怖又滑稽。

    慢条斯理挑起媚眼,讽刺道:“臣妾一条贱命罢了, 皇上索性给了他,天子威仪怎可受臣下要挟?”

    祁钰听见这话犹如当头棒喝,眼里的怒气被忧疑取代, 正如他待明丹姝的心思一般, 防范、利用, 又控制不住私心在意。

    他像是被撕成两半,一半为皇权朝政考虑, 舍个妃妾冒险,不费一兵一卒收回西北军权,何其便宜;可真见到明丹姝被挟于剑下时,又控制不住矛盾愧疚。

    这与从前他待老师之心, 何其相似…

    事已至此,断无退路,又说给明丹姝听:“郑穷,朕不追究你擅离职守之罪, 放下瑜昭仪, 此事作罢。”

    “臣的一家老小都去了雍鲁国, 唯一在京中的女儿也死了。” 郑穷既敢露面,已然是抱了必死之心,还不忘给皇上上眼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纵死,也要拉着瑜昭仪陪葬!”

    一直被忽略的吴非易默默走到侍卫身边,接过强弓,拉开,对准郑穷后心…

    “将军走好。” 松手,一击毙命,力道掌握的极好,并未穿透郑穷的前胸,更未伤到明丹姝分毫。

    事发突然,又好像情理之中,明丹姝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

    祁钰将她抱回马上,眼神落在颈间一道细细的血痕上,方知郑穷的确是动了杀意。

    默了默,轻描淡写:“委屈你了。”

    明丹姝随手擦了擦溅在身上的血,当着众人的面故意替吴非易要起封赏:“吴大人救臣妾有功,也免了皇上的左右为难,该赏。”

    她没让郑穷动手杀秦瞒刘立恒等人,她和吴非易的关系早晚都会被祁钰知道,没有再避嫌的必要了。

    今夜,祁钰如愿以偿地除掉郑穷、试出明丹姝与吴非易的关系,大获全胜,唯独在不知不觉间熄了一颗蠢蠢欲动的爱人之心。

    “传朕旨意,晋吴非易为…四品上府折冲都尉。” 在众将面前立功,不得不赏。

    晚宴波澜起伏便罢了,又生了这样的大乱子,这围场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只好撤圣驾回皇寺休息一夜再回京。

    “臣妾以为…皇上是以身犯险吸引郑穷入京,又在皇寺埋伏兵马一举擒获。” 明丹姝看着往皇寺一路上布置的兵马守卫,更加确定了大皇子被藏在这。

    来时受祁钰误导,以为他是想以身犯险,她才不曾在郑穷身上设防…

    “却没想到,误打误撞的,他竟是冲着臣妾来的。” 笑意里总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讽刺,别有深意:“臣妾贺喜皇上收回西北兵权。”

    “丹姝…” 祁钰避而不谈郑穷,本想让她缓缓神,奈何她步步紧逼,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朕知道山姜是瓦寨的人,绝不可能叛主。你让她配合吴秋乐,当众揭露你的身份,是在逼朕!”

    他若不当众重翻明家旧案,就必须按旧例处她以斩首之刑…

    他喜欢她的剔透聪颖,却才发现这一副玲珑心肠是如此地磨人:“你知道朕舍不得你。”

    “皇上收回西北兵权,京中兵权在忠心不二的刘家手里,只剩江南一道兵符在佟伯庸手中已然不足为惧。皇上大权在握…再没借口不替明家翻案了。”

    明丹姝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为难,却不问缘由,笑吟吟点破:“除非…皇上不想翻。”

    刚进宫时,她将他视为能成为在大厦将倾世力挽狂澜的伙伴。

    后来,他的偏袒、纵容、“坦诚”,让她以为自己是后宫中自成一格的存在,听他、信他,纵有忧疑也愿持心以待。

    到了今时才意识到,他作为皇帝,有情只流于表面,赋予生杀的权利并未对她有半点宽慈。今日他如愿收回西北兵权,山水一程,他与她、与明家,终于到了各奔前程的时候。

    “丹姝,你一定如此咄咄逼人吗?”

    祁钰早在决定以她为饵诱郑穷出手时,便知道他的利用心思不一定瞒得过她,才事先以事成之后晋位相许诺,却不曾想到她的反应会这样激烈。

    “臣妾逼迫皇上什么了?为明家翻案,不也是皇上一直所愿吗?” 明丹姝冷眼瞧着祁钰顾左右而言他,心里又酸又恨,面上却未流露分毫,和他仍如往常那般言笑晏晏的语气议事。

    祁钰揉了揉眉心,随口敷衍了事,再不许她如此盘问:“朕会下旨为老师正名。”

    “臣妾要的不是一卷圣旨正名,那样天下便会以为皇上是看在与臣妾的私情上、看在与父亲师徒之情的私心上才下旨!” 他这样的态度才是真正激怒了明丹姝,她铿铿锵锵,字字如钉子般打进他心里。

    “我要的是将旧案查个水落石出!到那时,即使父亲真有贪贿之举,臣妾也绝不袒护辩驳!”

    “你放肆!” 四目相对时,祁钰五味杂陈,忽然涌起强烈不安后悔,难以回复她的声声叩问,只能恼羞成怒般斥责。

    “皇上,皇寺倒了。” 正不知如何收场,马车忽然停了,梁济适时提醒。

    “朕问你,究竟知不知道是何人指使梁书来刺杀朕?” 祁钰稳住心绪,听见梁济的声音忽然想起另一桩事。

    “臣妾不知。” 说话间,明丹姝也恢复了平日里温声软语的模样。

    “梁书来,传朕旨意。谨顺容吴秋乐护驾有功,晋为…” 祁钰回眸,最不愿见她这副以假面矫饰的样子,心一横,赌气般下旨:“晋为谨妃。”

    明丹姝整理披风的手顿了顿,起身目不旁视地下车,还不忘吩咐梁济:“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替皇上去宣旨。”

    转头看见吴秋乐白着张脸、肩上打着厚厚的绷带从另一辆马车下来,走近:“贺喜妹妹。”

    吴秋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听梁济宣完口谕喜不自胜,哪还有受伤虚弱的样子,健步如飞到皇上跟前:“臣妾谢皇上恩典!”

    “瑜昭仪。” 太后下来,看见祁钰满头满脸的官司,又看明丹姝…了然一笑,唤人。“来,陪我走走。”

    “夜晚风凉,太后早些歇着。” 琼芝姑姑退到一旁,明丹姝扶着太后往皇寺里缓步慢行。

    “晚上的事,可吓着了?” 太后有些日子没见她,侧目仔细端详着。发觉她似乎清减许多,慈爱地将她的手拢进自己的披风里握着。

    “皇上去的及时,丹姝安然无恙,劳太后挂心。” 石子小路两侧松树挺立,幽黄小灯照路,让人心里也安静了许多。

    “好孩子…你许久不曾唤哀家姨母了。” 太后见她耳后还有血迹,也不避讳在皇寺里血腥冲撞神佛,亲自抬手替她擦拭。

    看着自己指尖上的一抹红,像是入了神,随口感叹:“老人们啊…是越来越少了。”

    “说起来,臣妾还是第一次见郑将军,金戈铁马一生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可惜…”

    “当年的郑国公府灭门之祸,是哀家,联合世家一手策划的。只有郑国公府倒了,先皇再欲扶持庶族出身之武将以抗门阀,才有我刘家的出头之日。”

    太后神情拉着明丹姝,与身后诸人拉开距离,却云淡风轻地说起了让人心惊不已的往事。

    “先皇也知道这些,所以临终前留下一卷密旨,骠骑将军府不反,皇上不可以旧事问罪哀家。他知道,郑国公府与骠骑将军府的斗争,是左手打右手。可这大齐江山,不能没有骠骑将军府替他守着。”

    看向明丹姝,意有所指:“成王败寇,是这宫里的生存法则,连天子也要遵守。”

    “姨母,丹姝不敢妄议先帝。” 经过这一晚的跌宕,明丹姝早已草木皆兵,此时再听太后提起这事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下意识回避。

    “何况恭怀皇后临死前,鸩杀了哀家的七皇子,哀家尽心尽力扶持皇上,也算一报还一报…这也是为何当今皇上什么都知道,却仍敬孝哀家。”

    太后安抚似的又拍了拍她的柔夷,余光看了眼另一条路上灯火辉煌的御驾,神情骄傲自得:“他能忍能舍,愿为我大齐的江山社稷斩断私心。你父亲,将他教导成了一位真正的君主。”

    “父亲在天若有灵,看到今日,不知会作何想。” 明丹姝也随她的眼神看过去,不冷不热道。

    “说起来…你是郑国公府的遗孤,哀家竟是你杀父杀母的仇人…但这仇,你现在也报不得。” 太后神情分毫不乱,与她提起血海深仇竟举重若轻。

    远远看着主殿香烟缭绕,泰然处之:“哀家与你、与皇帝,只有同气连枝先解决了世家,才能问私仇。若此时生了龃龉内乱,最后定然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说:

    ◉ 83、裂痕

    “姨母栽培丹姝, 若是指望丹姝像您似的为了大齐忍辱负重、鞠躬尽瘁,那怕是打错了算盘。” 明丹姝非但不似太后预想的那般为了大局后退一步,更不如以前那样打起太极, 反而单刀直入回绝。

    “丹姝在戏班子里摸爬滚打这许多年, 吃了不知多少苦,就是因为学不会忍气吞声四个字。”

    “丹姝…你是郑国公府的遗孤,难道不该效仿先烈?” 太后的震惊不作假,却如何也想不通,明丹姝入宫不到一年,怎么…变化如此之大。

    “您今儿说这些, 何尝不是在劝服臣妾不要紧追着明家旧案不放,和皇上一样…指望臣妾看在郑国公府满门英烈的份上,拿出明家的底牌, 与你们共抗世家。”

    换了称呼, 明丹姝从太后握着她的手里挣脱出来, 眼看走到了主殿,卸下护甲, 擦净颈间的血痕…莞尔:“今儿佛祖面前,臣妾不妨把话挑明了…郑国公府虽与臣妾血脉相连,但于臣妾而言,不过个名头罢了, 前因旧果臣妾半点儿不想沾。”

    抬眼望着佛祖金身,眸光星星点点,掷地有声:“自始自终,我在意的…只一个明家而已。”

    似有所感, 在另一侧佛像前行过拜礼的祁钰侧过头来, 两人中间隔着梵香迷迷朦朦, 看不真切彼此的神情。

    “爱妃有所求?” 他走过来,见她脱甲静静跪在蒲团上,不见喜怒道:“佛前不打诳语。”

    “臣妾希望明家旧案早日水落石出。” 她仍旧是一派坦诚,反问:“大皇子,可在寺中?”

    祁钰看了眼佛像,俯身握了握她浸凉的手,叮嘱:“早点歇着。”

    “臣妾涉嫌刺杀皇上,此乃抄家灭族的大罪,更是逆臣明章遗女,种种罪行实在不敢再蒙圣恩。” 明丹姝忽然转身面向他长跪不起,既不分辩清白,也不叫冤,只是大义凛然请求降罪。

    “丹姝…” 祁钰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今晚她身边人的种种反常,都在告诉他…明丹姝,与他生了二心。

    “请皇上秉公处置,在案情明了之前,按律下狱严加看管!” 明丹姝的声音在静谧的寺院里显得格外响亮,就连院外的侍卫、宫人、臣下都听的清清楚楚。

    “来人,” 祁钰被她逼着不得不处置,若是内宫的寻常错处只消封宫自省就是,可刺杀皇上…便涉及到里前朝,不得不交由刑部查案、大理寺收押官眷皇亲。

    “将瑜昭仪押至禅房严加看守,明日回京后…收监大理寺。”

    “臣妾谢皇上。” 明丹姝施施然起身,非但不慌乱,反而挑衅似的:“对了,山姜和梁书来是臣妾的亲信,皇上可得看好了,若再出了什么乱子,可别再让人往臣妾这个孤女的身上泼脏水!”

    这话说得厉害,携家眷参与春猎的大多是三品往上的重臣,明丹姝的身份被当着他们的面戳破,一则今后再无人能拿此事威胁她,再便是,大家都知道,明家都死绝了,她身边空无一人又在牢里,若再出了什么岔子…

    “陈瞒,你亲自去,将人看好了。不但瑜昭仪不能出去,任何人,都不能探视!包括太后…” 祁钰对她又爱又恨,眼下更是恼怒居多。

    她一身赤忱地陪着他走了段路,眼下到了岔路,却头也不回地分道扬镳,这种暗夜独行的感觉仿佛让他又回到了老师出事的那段日子…

    顿了顿,又吩咐:“梁济,挑个干净的人,去服侍瑜昭仪。”

    “奴才给瑜主子请安。” 明丹姝刚到后山禅房梁济并陈瞒便带着个脸生的宫婢进来。

    “皇上体谅瑜主子身边没人服侍,便遣奴才挑了个新人来,您瞧瞧,可顺眼?”

    “难为你尽心。” 明丹姝手拄着脑袋,像是被满头的珠翠累得乏了,随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奴婢知菊,见过瑜昭仪。” 身材粗壮,面貌黝黑,看着像是个做苦活的丫头,难为梁济打哪。

    “留下吧。” 半晌,没听见退下的动静,眯着眼问陈瞒道:“怎么着?陈大人要服侍本宫就寝?”

    “属下不敢!” 陈瞒素来便是个老实人,哪里会接这茬,又留意看了眼知菊便带着梁济退下。

    屋里很快便熄了灯,禅房的小院里里外外由侍卫围着,连服侍晚膳、梳洗的奴婢都没进出,只是知菊来来回回跑了几趟…

    “几更了?” 明丹姝夜里睡得倒是安稳,只是醒得较往常早,看着屋里朦朦胧胧着似亮非亮,问道。

    “回主子,过了五更了。” 知菊提前打好了洗漱用的水,一听见动静立刻起身拿了大氅到边上服侍。

    “推开窗,我瞧瞧天色。” 明丹姝一头缎子面似的青丝扑在薄背上,开窗时有风滑过,吹散了她的视线。

    “属下给瑜昭仪请安。” 陈瞒说来就来,显然在院子里守了一夜未睡。

    明丹姝和颜悦色,深吸了一口气,轻笑声:“辛苦你了,去歇着吧,白天…还有得忙呢!”

    “给瑜昭仪请安!” 院外匆匆跑进来个年轻侍卫,快人快语道:“启禀陈大人,听雨轩着火了!”

    听雨轩在皇寺柴房身后的僻静小巷里,大约是没什么人住的,这两天寺院香火旺盛,被春风吹着了也是有的。

    东院!陈瞒心间一凛,要走不走…先问:“可有人受伤?”

    “陈大人…” 侍卫显然是碍着明丹姝在不好说话,吞吞吐吐只得催他道:“皇上正往那头赶,您也过去吧…这头,属下替您守着。”

    “陈大人去吧,本宫不乱跑就是了。” 明丹姝眉眼弯弯说着风凉话,笑意未达眼底。

    陈瞒走后,她阖上窗,端详了其貌不扬的知菊一瞬,赞道:“做得不错。”

    当日,柳新沂作为回报给她一半抚远伯府在京城各处的暗线名单,如今已经被她和瓦寨的人收缴得七七八八,知菊便是其中一人。

    而她早前用梁书来的命与梁济达成交易,将知菊送到她身边来…

    自从祁钰上次带她来皇寺一行后,她便布置了瓦寨的人手在附近的农庄里。昨夜的动静不小,瓦寨的人早已趁乱埋伏在附近,知菊来来回回几趟,摸清了大皇子的位置又在今早传信给他们,便有了这场火…

    当年真相,祁钰不愿说,那她便用自己的法子来查。好戏,还在后头!

    “属下来迟,请皇上恕罪。” 陈瞒到了听雨轩时,火已熄了。早上山里湿气大,除了损毁了一个院子,火并未烧到别处。

    “瑜昭仪如何?” 祁钰的脸黑得锅底一般,十之八九知道是明丹姝下的手,却一团乱麻似的揪不住来龙去脉。

    “回皇上,昨夜属下在禅房外寸步不离,并无异样。” 这是实话,陈瞒昨儿一宿连眼睛都没敢阖上。

    “封山,给朕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大皇子给朕找出来!”

    祁钰慢上一拍,后知后觉想起:“梁济,将昨日服侍瑜昭仪的奴婢,给朕叫来。”

    梁济知道,此时皇上不做迁怒还肯用他已是难得,低眉顺眼应下,半点情绪没外露。

    一盏茶小跑个来回,胆战心惊回话:“回皇上,瑜主子说…说…宫女知菊…不见了。”

    “呵…” 祁钰看着眼前烧毁成一片的残屋瓦砾,怒极反笑:“好!好个不见了!”

    愠怒沉沉,薄唇似刀锋:“秦瞒、刘立恒听旨,即刻带兵,往河阳往东百里秀山,剿匪!梁济你也跟着去,好好替朕看看,她还有什么本事!”

    “遵旨。”

    秦瞒难得犹豫,皇上一直有心收其为己用却迟迟不能得手。今日,皇上到底是拉到明面上,动了斩草除根的心。

    “传朕旨意,景福宫宫女山姜叛主,赐鸩酒。”

    祁钰只着月白色蟠龙常服,负手而立,凤眼生威。许久来初次在面对与明家相关的事情时,拿出了君主威严。

    身后不带一人,走到了明丹姝的院子跟前,却见她早已在院门口迎风等着,身子薄薄婀娜一条,如同柳枝似的,转念又对方才的旨意生了后悔。

    “在这风口站着做什么?” 他想,若是她哭一哭,与他示弱、认错,他便收回成命。

    “刑部和大理寺未审,皇上便先判,不知山姜所犯何罪?” 她说话时的声音都是颤抖着的,又急又怒,却丝毫没放软姿态。

    她知道祁钰会生气,也做好了应对他怒火的准备,却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赐死山姜的圣旨!

    山姜在这局棋里,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原本打算待风波平息些便悄悄将人送出宫去,却不想山姜成了祁钰出气的口子。

    “朕容你放肆、容你背着朕的小动作、忍你与吴非易暗通款曲,是因为朕爱你、有愧于你明家!”

    祁钰怔了怔,见她非但不认错坦白,反而疾言厉色质问起自己,火上浇油般呵斥道:“朕不舍得罚你,就让那些纵容你忤逆朕的人受过!”

    “臣妾素来对皇上坦诚,可皇上又是如何回报的?” 明丹姝遇强则强,从前那些示弱媚态无影无踪。

    “回报?” 祁钰本就对明家含愧,如今正在气头上再听她提起回报两个字,恼羞成怒:“朕是皇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懂不懂!”

    明丹姝越发地强势逼人,丝毫不见惧意,反而句句踩着他的痛处,似笑非笑扯了扯嘴角:“既然如此,明家旧案皇上也不必假惺惺再查!更不何必与臣妾谈情爱!”

    作者有话说:

    ◉ 84、谋心

    “假惺惺?” 祁钰被踩到痛处, 勃然大怒,口不择言道:“事实就是,朕明知徐鸿与太后的交易, 默许了用老师的人头, 换世家归顺!”

    当年,在徐鸿举报明家、继而满门下狱后,他明知案情漏洞,却为了网罗世家以打压裕王,没及时出手营救。

    “在当时,只要徐鸿带领世家归顺东宫, 朕于皇位便如同探囊取物。若不然,朕与裕王若当真动起手来,胜负难定, 遭殃的更是京城和江南的百姓。何况当时父皇病重, 裕王一旦登基, 我大齐皇室先祖为了压制世家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负手背过身不再看她,深吸一口气却被压着没呼出来, 声音又低又冷:“你该怨的人,是朕。”

    “简单点…” 明丹姝反倒平静下来,这些天,她设身处地想过所有祁钰可能经历的无奈取舍, 如今听他真正说出来,反而如释重负:“是你为了皇位,舍弃明家。”

    “皇上以为为何案情证据天衣无缝?最后定了明家死罪的账本又是从哪里来的?”

    回身拿出祁钰一直在找的,那日她从明家后院取出来的另外半册账本, 波澜不惊递给他:“我之前一直不懂, 为何这本假账的字迹俨然出自我爹之手。今日听了皇上的话, 终于明白了。”

    “当年既有瓦寨和承平票号在,明家的困境并非不可解。但他又自己写了假账,将证据做实。他什么都知道,还是义无反【gzh:又得浮生一日凉呀】顾舍了明家,为皇上铺路…”

    祁钰如同兜头被泼了盆冰水,怒气偃旗息鼓,他视明章俨如父亲,承其教诲多年,对其为人如何了然于胸。今日明丹姝所言,他惊愧交加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心口发酸,眼睛更是胀得无法将视线从账册熟悉的笔迹上已开,蓦地想知道…老师当年揣摩出他的心意后,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认下污名?

    若是…若是他不那么急功近利,与老师一路扶持到今日,眼下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一定不会像今日这般…他站在无人之巅,追悔莫及。

    她的悲痛早已过了时,“我爹最后一次见皇上时,说了什么?”

    “胥淮和师母,都还活着。” 老师行刑前,半个冤字也未出口,只是嘱咐他莫牵连家人。

    “原来是这样。” 她也不问二人在哪,了然莞尔…父亲那样慈和的人,怎会不为家人安排好后路。

    “你恨朕吗?” 他始终提这口气,不敢抬眼看她。

    “臣妾入宫见到皇上时,是真的高兴过,也心动过。但,也仅此而已了…”

    她无悲无喜,仍是心平气和地待他,又拿出一封皱皱巴巴开了封的信:“二皇子受伤那次,赵松茂曾借机留给臣妾手书一封,里面记着先皇驾崩的来龙去脉。若非先皇病重,想来…明家还有时间的。”

    两人隔着张茶桌,听着一墙之隔的僧人早课诵经,一人闭目养神不言不语,一人心似油煎欲言又止…

    两个时辰过去,日头挂在天中,秦瞒回来:“皇上,都处置好了。”

    他见皇上并无避讳之意,又道:“梁济已死,刘立恒重伤,禁军和京畿大营都以为是咱们是被瓦寨伏击,并无异动。”

    其实,剿匪不过是个名号,真正对梁济和刘立恒动手的,是皇上的暗卫。

    “梁济早便是吴家的人,自吴秋乐进宫后便左右右摆,不能留。”

    “臣妾知道。” 许多事她本不必经过梁济便能办成,她之所以兜圈子在祁钰的眼皮子底下收买梁济,不过是在顺手剪一剪吴秋乐的党羽。

    “皇上为何不审他?”

    “朕与你之间,不需偏听偏信他人之言。”

    祁钰一直也没抬眼看她,视线落在桌上她骨节分明的细手上,有心握一握,想起她的仅此而已四个字,又转腕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继续正色道:“朕留刘立恒一条命,剩下的,就看刘青和太后识不识时务了。”

    西北军兵权归正,吴家分崩离析,太后若是识时务,就该主动交上骠骑将军府的兵权。

    不然,下次,他要的可就不止刘立恒的半条命了!

    “丹姝…” 她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磨得他手足无措。

    想起她与吴秋乐的交易、大皇子失踪脱不开的干系,知道她心里又急又恨,劝道:“世家…你再给朕些时间可好?”

    “臣妾恭送皇上。” 明丹姝不置可否,他欲除世家,又怕背负不能容人的骂名,所以才这样瞻前顾后温吞了快十年。

    她选在今日这个时候与他摊牌,就是为了等回京风雨起来时,他对她、对明家有更多的同情和信任…

    见他走远,进院推开后门,与外面的小僧道:“替我谢过慈云大师。”

    “师傅说了,他与明大人相交莫逆,能为明家洗雪出一分力,在所不辞。”

    小和尚是慈云大师的弟子,便是他找到了大皇子的藏身之所,又帮瓦寨将人偷送出去。

    “你再帮我告诉在外面接应的那位施主一声,山上不安全,化整为零。” 祁钰今日拿瓦寨磨刀,焉知他来日不会真动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知道了!” 小僧敞亮利落得很,显然是受慈云大师的教导,十分信任亲近她:“明施主若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那就请大师再帮我个忙吧…” 明丹姝附耳与他悄悄交代几句,又问:“可明白了?”

    “明白了!施主放心就是!”

    圣驾启程回京,刑部一刻不敢多耽误地开始审理梁书来刺杀皇上的案子,只得将瑜昭仪这位皇上宠妃请进大理寺委屈几日。

    人来人往的眼睛瞧着,消息长了翅膀似的,春猎发生的事一字不差地传入民间。百姓的眼睛本就盯在这位民间出身的绝色昭仪身上,起初听说她当年那位贪污军饷的明太傅的女儿,少不得骂上几句。

    可渐渐地,街头巷尾的闲谈间,忽然念起那位明太傅生前乐善好施的好来。不知又从何处传来…说皇上早便知道这位瑜昭仪的身世,因为明太傅当年死得冤枉,才对其孤女这般地怜惜宠爱。

    京里京外传得沸沸扬扬,百姓的眼睛都盯着大理寺和刑部,有想一睹昭仪芳容的、有对当年旧案好奇的,更是不知从哪冒出一起子读书人来,自称是明太傅的学生,四处游走奔波张罗着为明家平反。

    这样的群情激愤下,倒是绊住了别有居心之人的手脚。新上任的刑部侍郎李汤动作快,不负众望地在两日后便有了动静…

    “启禀皇上,梁书来翻供了。”

    祁钰便知道这事会有后招,倒是被勾起了兴趣:“说说看…”

    “梁书来痛哭流涕,声称冤枉了瑜昭仪。” 李汤呈上供状,仍是判官似的一张不假辞色的脸。

    “他改了口供,招认是季家因其长子季维罹难之事,对皇上怀恨在心,才出此下策。”

    甭管案涉何等天潢贵胄,公事公办的语气连个起伏也无:“这是臣在梁书来住处搜到的书信往来,更有季家家印附上,铁证如山。”

    “有意思…” 又是铁证如山四个字。

    自明丹姝进了大理寺,案子审得顺利得不可思议,若非李汤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人手,他都要怀疑是刑部徇私陷害季家了。

    想起近日来的舆情哗然,祁钰玩味问道:“还有其他证据吗?”

    “回皇上,臣领旨到程府问询了程相,据其所言,私冶铁器一案早在年前已结案归档,缴获弓弩都收在了刑部二十一仓。结案后,程相并无调用权限,也从未往二十一仓经过手过弓弩,这些都有记档可查。”

    李汤一丝不苟,将所有涉案的笔录、证据、乃至当初私冶铁器案和季维案的案卷都呈到了御前。

    “最近一次开仓查阅非军造铁器的,正是御史中丞季绥大人。据记档,季大人曾在年头时拿着其兄季维遇害现场山匪留下的铁器,进入二十一仓比对。”

    “李卿觉得,案情至此,应当如何?”

    李汤素来办案直讲证据,更不掺合朝廷党争,这个案子以他所见,再清楚不过。

    “依臣所见,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时间、动机都吻合,可以结案了。”

    “那就结案吧!”吴家按兵不动、西北之胁已解、禁军归正,祁钰终于轻飘飘执朱批。令禁军配合刑部,将季维捉拿归案;与此同时,解禁程立,由中书过旨,下发江南抄家。

    李汤退下,祁钰吩咐秦瞒:“宣徐知儒进宫。”

    除非季家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在密谋刺杀皇上的书信里附上自家的家印。若没有印信这事,他倒是信上几分,可有这印信…判案要讲证据,这便是铁证如山。

    这与当年明家一案如何相似!无论多少人相信明章为人,可铁证面前,到底是人头落地。

    这是柿子捡软的捏,有人拿世家当中实力最弱的季家开刀祭旗!

    在这件事上,他自始至终不曾怀疑过是明丹姝的手笔,自信她与他朝夕相伴的情意不作假,不会拿他的性命做赌注。

    何况,这局棋,从瓦寨对季维出手那时,便用兵器引季家上套,开始布局。丹姝入宫这许久来的举动他都看在眼里,虽有心计,却远未缜密至此。

    若非丹姝,便只剩一人了…

    “慢着。” 他想起在皇寺时与明丹姝的坦白,心有愧意,喊住陈瞒:“让徐知儒到城外的石鼓书院等朕。”

    这厢,徐知儒正窝在城东的花月楼吃酒,身边还带了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喂!” 康乐一改往日装扮,衣着俨如风尘女子般,哪还有公主的威仪:“我都在这窝了几个月了,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她听了明丹姝的话往瓦寨去,走到半路便发觉不对劲便往回折,便被徐知儒在城外绑到了这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天天好吃好喝供着,就是没自由。

    “外面乱得很,瑜昭仪让你躲起来是为了你好,别不识抬举!” 徐知儒倒潇洒得很,三天两头往这边跑,与她倒是熟稔得很。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啊?” 康乐又问起老问题,一点不知道外面的动静,心里痒痒得很:“你怎么这么听她的?你喜欢她?”

    “喜欢喜欢,喜欢得紧!” 徐知儒被问烦了,随口答应,听到外面的动静,起身离开。

    门外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徐鸿的夫人季氏私通的那位管家——徐勤。

    “大公子,半个时辰前,宫里将旨判了季家满门抄斩…您看…小的是不是能走了?”

    徐知儒以他和大夫人的丑事相威胁,又以白银万两相诱惑,让他在大夫人身边偷出季家的家印。

    如今东窗事发,他便是再傻也知道怎么回事,本想一走了之,但这些年在徐府吃香喝辣养成的骄奢习性还需银钱支撑…

    讨好道:“您许诺小的的银子…”

    “行!随我来吧!” 徐知儒时时刻刻一副笑模样,爽快得很。

    将人带进另一件客房,拉开抽屉,问:“这事,你可有告诉别人?”

    “大公子放心,小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 徐勤话还没说完,便和着血吞进了肚子里,挣扎了两下没了声息。

    “你死了,我才能放心。” 徐知儒扫了眼他颈间血流如注,随手撕了快丝帕擦了擦手,扔在地上。

    吩咐暗处的亲卫:“将人弄到季氏床上去。”

    “属下明白。还有,宫里的秦大人方才过府寻公子,皇上约了公子酉时一刻到石鼓书院一见。”

    “唉,真是命苦…”徐知儒叹了口气,他这个做哥哥的,又要给妹妹背黑锅了!

    天知道!刺杀皇上这事,他自始自终只偷了个印信给丹姝,再就是只跑跑腿而已,旁的一概没插手!

    就这…祁钰也能跳过丹姝怀疑到他身上?无奈莞尔:“情爱害人呐!”

    作者有话说:

    ◉ 85、以诚

    “皇上今日为何不召臣进宫, 而是约在这?” 听完了明家旧案的前因后果,徐知儒没什么反应,斯斯文文站在一旁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祁钰只穿了件素青的袍子, 平素里象征着身份的蟠龙、佩环, 一概未着。

    他与徐知儒相交多年,情同手足,自然看得出这尊笑面虎何时动了真怒。

    徐知儒若在宫里出言不逊,便是以下犯上的大罪,可出了宫…“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并非出自君主的身份, 而是当作家事,作为老师的学生…”

    “你他妈混蛋!” 果然,徐知儒一听这话, 二话不说挥拳砸到了祁钰脸上。

    显然是怒极了, 他这些年从没断过查明真相的念头, 却从没怀疑过当中有祁钰的手笔,更没想到最后定罪的账本是明章自投罗网。

    啐了一口, 口不择言:“当年是谁一步步扶你坐稳东宫!狼心狗肺!”

    祁钰没动怒也没还手,垂头吐了口嘴里的血沫,近十年来让他日夜不宁的愧意终于得见天日。

    老师走的那天他坐稳东宫,毫无预想中的快意, 只有无尽的孤独和茫然。

    此后的许多年里,每每遇见朝政上举棋不定的时候,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想问问老师,却只能去空空如也的明府坐坐…

    明丹姝刚入宫时, 他看着她那副懵然无知的样子, 心里诚然松了口气。而后, 她在后宫跌跌撞撞屡屡碰壁,他希望她聪明些,至少足够自保。

    慢慢地…她越来越聪明、在前朝后宫越发地游刃有余、甚至越来越像老师当年,他心里的患得患失越重。果然,昨日还是看到了她那副心如死灰的失望模样。

    “于私,朕有愧于明家。”祁钰随手擦了下嘴角的血迹,神色之中有难得一见的沮丧。

    “可于公,朕并不后悔。”

    明丹姝给他的赵松茂手书他看过了,太后毒害先皇、联合世家快刀斩乱麻趁裕王出京夺了皇位,手段不磊落,但和平政变的确是免了京城百姓苦于战火。

    也不在意徐知儒满脸忿懑,言归正传:“朕今日找你,是要问你,季家,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徐知儒知道他说得有理,何况斯人已逝,明丹姝还在宫里,也不能真的翻脸。

    没好气道:“刺杀皇上,满门抄斩也不足惜。”

    “别装糊涂,猎场上那样大的动静,难道只为了个季家?” 祁钰心如明镜,如此追着问,不过是要他个态度。

    “皇寺着火、大皇子失踪,是你做的,还是丹姝做的?”

    “蓄谋刺杀皇上的是季家,皇上来问臣岂不奇怪?” 若是之前,徐知儒会笑嘻嘻认下,给他个心安…

    可眼下这个狠心舍了明家,这些年还贼喊抓贼的人…他不敢赌:“皇寺着火时臣在陪皇上下棋、丹姝受秦瞒看着,大皇子去哪了…大皇子不是死了吗?”

    “知儒…” 祁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在不想以君臣之礼压制他时,竟毫无立场要求他据实相告。

    “臣突然想起件事…” 徐知儒打断他的话,起身上马,至少现在…他全凭理智压制着激怒才没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想离他远些。

    头也不回,冷冷留下一句:“难怪,臣最后一次见太傅时,他告诫臣,权利腐化人心,要臣坚平生愁愁之节,竭一念缕缕之忠,期不愧于名教,不负于知己。”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祁钰垂着头,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分明有瓦寨,老师却让他出面替他看护家人,又留下遗言如此劝诫安抚徐知儒…

    老师是想到了今日,是怕他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地步,给他机会施恩于明家、又留下敢直言劝谏的忠臣。

    轻咳一声:“知儒…替朕看顾好师母。”

    从石鼓书院远眺,可以将整个京城的风光一览无遗,恢弘的宫城不过手掌大的一块,而其下百姓之家星罗棋布,呈托举之势数倍大于皇宫。

    祁钰细细品读老师的遗言,惊觉自己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却前畏旧事重提,后怕青史名声,困囿于私心久矣!

    “秦瞒,传旨六部,晓谕大齐官民,重查明家旧案,刑部尚书李汤主审、中书令程立协理,赐尚方剑,有先斩后奏之权。”

    “属下遵旨!” 难得,秦瞒也露出了点笑模样。

    “发旨西北,北境军校尉明继臻在与鹤疆、戎狄一役中,得军心、行奇兵,守节乘谊,以安社稷,加封正二品虎威将军,接掌西北兵权。”

    明继臻对鹤疆一战的封赏一直被皇上压着,如今却一跃成为西北首将,秦瞒思虑周全:“皇上,西北向来是郑穷的地盘,如今郑穷虽已伏法,但西北军中人心浮动,明将军年少,恐难服众。”

    “去吧。” 下完这两道旨意,祁钰如释重负,只觉得神清气爽,叹出一口浊气:“老师当年性命相托时,也不曾疑朕年少。”

    “皇后快临产了,让人做好准备。” 真正的裕王早就一把火烧成烟了,想整治徐家,少不得还得请出那位贾三一来。

    “属下明白。”

    祁钰绕过前院,往野径走了数步,遥遥望了眼后山的孤亭,又转身离开…

    “走吧!去大理寺。”

    明丹姝在大理寺这三日,外面的风声半点没吹进来,她却不急,反而觉得难得地清净自在…

    所谓夫私者,人之心也。祁钰不是坏人,更不是昏君,只是这私心二字落到了皇上身上,就变成了要了命的事。

    她并非不懂父亲的心,只是不平。

    “奴才夏光,给瑜主子请安!” 梁济死了,御前总管的位置另有人顶上。

    能在梁济手底下不显山不露水地熬到今日,自然是个有眼色的,万分恭敬:“皇上亲自来接瑜主子出大理寺,瑜主子请吧!”

    “公公先出去略等等,容本宫整理一番。”明丹姝听着外面狱官的动静,着意将人支开。

    转身绕到另一侧的牢房,冷眼瞧着来人…

    “瑜昭仪?” 季绥哪还有从前御史中丞的威风,满头满脸的官司,真真是倒了血霉!

    后知后觉想起了她竟是明章的女儿,这辈子头回脑袋里这么清明!破口大骂:“贱人!妖言惑众的贱人!”

    明丹姝饶有兴致打量着他的狼狈姿态,吩咐四周的衙役:“你们先下去,本宫送季大人一程。”

    皇上都亲自来接了,谁不知道这位主子得势,哪里会为了个将死之人得罪宫里的娘娘?

    “属下们告退。”

    “季大人…本宫有事问你。” 明丹姝走近,居高临下打量着手脚都被铁链铐住的季绥,明知故问:“当年,是谁…在朝上与徐鸿状告本宫父亲贪污军饷?”

    “明家满门抄斩乃先帝亲判,你这妖妃今日诬陷我季家…” 季绥咬牙切齿,恨不得手撕了她!

    “诬陷…说得真好!你知道季家是冤枉的就好!” 明丹姝放任他大吵大闹,他越是激动,她笑得越是俏媚开怀。

    分花拂柳似的拔下发髻上的金钗,顺着季绥颈间的皮肉,慢条斯理地戳进去,声若翠鸟弹水,轻盈愉悦:“本宫今日就是想让你尝尝,这受人冤枉的滋味!”

    “你…你…你不得好死…” 季绥的血从口中涌出来,神情可怖地咒骂着她。

    眼见着他咽了气,慢条斯理地在一旁的银盆里净了手,莲步款款走出去,眼风扫过不远处的祁钰,又吩咐夏光:“去,给季大人收尸。”

    祁钰颔首示意夏光,迎上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替她暖了暖手,小心翼翼将人揽在怀里:“何必亲自动手,脏了你的衣裳。”

    明丹姝不冷不热,也不言语,就这么任他揽着上了马车。

    大理寺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百姓,她留步,在人群里扫见了山姜,才展颜:“臣妾谢皇上。”

    “快瞧瞧!快快快看!昭仪娘娘笑了!” 瑜昭仪的美名儿早就在民间传开了,如今又添了一层身世之谜,百姓们俨然都将她当成了话本子里的人物。

    “难怪被人陷害进了大理寺,这模样儿,多招人嫉恨!”

    “难怪皇上这么宠着!这要是我媳妇儿,我还不得成天菩萨娘娘似的供着!”

    “可听见了?” 祁钰听见这话觉得实在有趣,垂头低低笑了几声,也带着哄她乐一乐的心思。

    吩咐身后的夏光:“传朕旨意,晋瑜昭仪为瑜妃。”

    知道她的心结,索性当着百姓们的面,朗声重复了一遍旨意:“旧案不明,太傅沉冤多年,朕已着令六部开堂重审,赐尚方剑立于衙堂,不得偏私枉法,百姓皆可督之。

    明丹姝心中亦受震动,他当年的默许之举虽不能提到明面上,但将朝廷内斗公诸于众,可见他清明吏治的决心。

    按下心里的不解,当着众人的面行了大礼:“臣妾替明家谢皇上恩典。”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由百姓监审的案子这可是大齐开天辟地的头一桩!议论纷纷,无人不感叹皇帝贤明果决,更是做实了明丹姝的宠妃地位!

    作者有话说:

    ◉ 86、攻心

    “家主, 刑部和中书眼下盯上了徐家,咱们是不是要联合佟家扶他一把?” 吴家中厅高朋满座,有朝廷各部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朝臣, 也有养在门下的幕僚人才。

    “扶什么, 于公于私,皇上想收服明家为己用,都要做出个样子来。”

    吴非易可不信皇上冒着有损自己名誉的风险替明家翻案,他若真爱重明家至此,当年便不会为了世家狠心舍了明章。今日又做起这番礼贤下士的姿态,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取舍罢了。

    于公, 财政上,明家手里握着成平票号,又有原邑黄氏一族的支持, 和徐鸿手里的镇海钱庄打了近一年的擂台, 胜负已分;再说西北军权, 无论皇上舍不舍得,在郑穷倒了、骠骑将军府退隐这样的军政条件下, 明继臻是眼下可用之人当中风险最小的一个;最后是朝务,刘阎归朝后,明章的旧部找回了主心骨,季家潦倒, 徐鸿四面楚歌。

    明章,的确是布棋的高手…当年他死后,明家看似没落,实际上庶族这一方的势力盘根错节都由明家拉扯着, 而明丹姝就是能使枯木回春的那一滴仙露!

    皇上与世家你死我活没有退路, 在这时候不想大齐内乱, 必须要安抚明家!

    于私…他也拿不准,这位皇帝对于丹姝的情分和利用各占几分,他既希望明丹姝得意,心里又蠢蠢欲动的不甘不舍。

    回神,若有所思道:“吴家,是时候与他们割席了。”

    “家主,这时候放弃徐家是不是早了点?”

    过去常跟在老家主身边的幕僚开口,打量着吴非易的神色,总觉得这位新家主…手段虽然了得,可做事全无章法,与世家更是不亲近。

    委婉道:“毕竟佟家还没表态,只是丢了个最没用的季家,眼下徐家有钱、吴家有人、佟家有兵,皇上即使要给明家脸面,但高举轻放也不一定。”

    “佟伯庸怎么样了?”

    “说起佟家也很奇怪,自打佟伯庸唯一的儿子在画舫溺水身亡后,佟家并未照规矩过继旁枝,反而私下里紧锣密鼓地似乎在找人?”

    吴家素来以情报见长,在眼下这风声鹤唳的时候更是死死盯着佟家的动静。

    “找人…” 吴非易脑子里一闪而过些很久以前的疑惑,没来得及细想便被打断…

    门房进来:“家主,有位翰林院的程大人登门拜访。”

    “非易兄!别来无恙啊!” 说人人到,程青山闲闲逸逸进来,一身官府显然刚从翰林院下职回来。

    环顾四周正要离开的人,非但不避讳,反而大大咧咧挨个打招呼:“李大人、周大人、钱大人…”

    等到中厅只剩他和吴非易两个,啧啧称奇:“这些朝上浑身正气的老东西,原来竟都是你吴家的人!真是深藏不露…”

    “真正深藏不露的,是程兄你才是。”

    吴非易接上方才所想,忽然笑了,难怪…当日太极殿前,他初见程青山时便觉熟悉。

    “我才想到,二十六年前佟伯庸曾娶过一庄户女子并生下长子,后因佟家宗族反对不得已休妻另娶高枝。”

    “说来巧合,我与那孩子还是总角之交。” 他那时是寄养在嫡母身边的隐忍庶子,与那位出身卑微不受看重的佟家长子,倒是志同道合。

    “只怪你贵人多忘事,眼下才认出我来!” 程青山坦坦荡荡承认,还不忘抱怨。

    还老朋友呢!分明殿试那日都没认出他来!

    “要回去认祖归宗了?” 他这时候露脸,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我本不想回去,奈何…” 程青山摇头失笑,无奈道:“欠了明太傅的恩情,总是要还的。”

    点明来意:“你在京中,替我照顾好宫里那位。”

    “替你?” 吴非易挑眉,不认同。

    “不是我的,也不会是你的。” 程青山洒脱得很,纵有情意也从未宣之于口过,相伴一程足矣。

    “可用我借些人手给你?” 吴非易不置可否,神情淡淡显然不愿再提。

    “不用。” 程青山没眼色似的,继续调侃:“皇上正愁抓不着你的把柄呢!”

    长乐宫,皇后这月第六次召太医,旁人孕期都是面色红润,她却面色如金纸,气虚血亏…

    “孙景,你说实话,本宫腹中龙胎可安稳?” 只短短几句话,便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被腹中胎儿耗空了气血般。

    “为何本宫肚腹相较寻常八月胎像大上许多,近日更是胎动频繁有早产之兆?”

    “回娘娘,娘娘早前曾命微臣设法提前产期,如今…正如娘娘所愿。”

    孙景这话说得委婉,可皇后却听懂了,她腹中怀的是与康王的野种,今正八月,可若依彤史记档,她腹中胎儿已近足月。

    她心有疑虑,想在宫外寻个太医来看,可近来徐家受查已如惊弓之鸟,她着实不敢异动。

    “那…再替本宫保上一月,皇上那边劳你周全,待龙子平安落地后定有重赏。” 民间有言,七活八不活,她近来身子又不爽,实在是不敢冒险。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这厢话还没说完,明丹姝一身翡翠色挑丝乌金云绣裙进来,金步摇颤颤巍巍,美眸生晕,面靥如春桃。

    坐到近前,不轻不重说起了风凉话:“皇后娘娘气色不好。”

    “本宫怀着龙胎辛苦,自然不如妹妹膝下空空享福。” 皇后本不欲与她逞口舌之快,却实在看不顺眼她这副张扬样子。

    “孙太医也在。” 明丹姝像在自己宫里似的不客气,探出细细的腕子:“来,也替本宫诊个脉吧!”

    “臣遵旨。”

    孙景知她挑这个时候过来便是要激皇后,也配合说出实情:“贺喜瑜妃娘娘,您已有四月身孕。”

    若说方才皇后动气时尚有些血色,眼下可真是惨白一张脸见不到半点生气…

    “真是承姐姐吉言。” 明丹姝半点不意外,显然一早便知道,只是藏到现在才说。

    招呼身后的丫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皇上报喜。”

    “近来宫里的喜事可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大惊小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孙景:“张婕妤的身孕如何了?”

    “回瑜妃娘娘,张婕妤一切都好。”

    “如此,我去瞧瞧张妹妹。” 明丹姝一阵风似的,说走便走,拍了拍皇后的手:“徐家满门的前程荣辱,全在姐姐的肚子上了。”

    “娘娘别动气,养好了身子才有来日。”见人都走了,皇后的陪嫁许嬷嬷赶紧送上鸡汤来替她顺气。

    心里也是打鼓,皇后这一胎怀得如此艰难,生产时还不知要受多大的罪…

    “嬷嬷,家里可来信了?” 皇后这些日子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总觉得不是好兆头。

    “家里…都好。” 许嬷嬷不敢惊动她,只随口敷衍过去。

    季氏与管家私通被捉奸在床,满京皆知徐家流年不利,官场失意便罢了,后院又起火,头顶绿油油。

    “母亲呢?” 皇后一直惦记着临产前能有家人入宫侍候,心里不安:“为何母亲这时还未进宫?”

    “夫人还忙着…许是…许是不能进宫了吧…”

    “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

    许嬷嬷无法,心说早晚也瞒不下去,与其等到临产时再告诉她,倒不如近日说出来,反倒教她自己要强些。

    “娘娘…家里出了大事,夫人…夫人与管家通奸,被老爷发现,已自尽了!”

    皇后心里本就堵着口气,再一听这话,竟生生地呕出口血来,涕泗俱下:“这…这还了得!母亲糊涂啊!”

    “娘娘,且容奴婢说一句…” 许嬷嬷见她还受得住,索性将这些日子查到的都原原本本说出来。

    指望着提一提皇后的心气,说不准就能闯过这一关:“奴婢得了信儿以后,曾背着娘娘私下去查,拷问了向老爷告发夫人私通的那个丫头。”

    “谁安排的人?徐知儒?” 她心里清楚,徐知儒从来对季氏都是恭敬,心里藏奸。

    “是…是…瑜妃娘娘的人。”

    “明丹姝?” 皇后想起近日来的种种消息,急怒之下猛地回过神来,挣扎着握住许嬷嬷的手:“去!快去给父亲送信!告诉父亲,徐知儒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和明丹姝是一伙的!”

    徐知儒的身世她从小早就知道,只是父亲一直隐瞒不提,她便也只是私下防备,表面不提罢了。

    从前以为,明家倒了,徐知儒无依无靠,父亲能以徐家的家业拿捏住他,如今看来…都让他骗了过去!

    殚精竭虑,血气上涌,本就岌岌可危的身子再承受不住,扶着肚子疼得叫唤起来:“嬷嬷,快去,快去唤产婆来!”

    “娘娘!娘娘您说什么都要吊着这口气!” 许嬷嬷唤了早就准备好的产婆近来,死死握着她的手,给她提气:“千万要挺住了,为夫人报仇!”

    明丹姝也未走远,坐在离长乐宫不远的凉亭里等着动静…

    不多时,果然见祁钰身边的夏光带着个面生的嬷嬷匆匆过去,嫣然一笑,顺着小路回了景福宫。

    作者有话说:

    ◉ 87、制衡

    “主子, 皇后生了。” 景福宫新提拔上来的大宫女木檀匆匆进来回禀,脸色却不大好。

    山姜虽然出宫了,但有祝韵儿这条沟通里外的线牵着, 倒不怕没人用。

    外面疾风骤雨刮起来, 吹得人心惶惶…

    “是吗…” 明丹姝倒有闲情,在暖房里的炭炉边上,亲力亲为煮茶。递给木檀一杯,抬眼问道:“丧仪何时办?”

    “还办什么丧仪,皇上着人拿出去埋了。” 柳美人柳新沂进来,额发上还沾着水汽, 绣鞋也湿了半面。

    “我刚从长乐宫回来,满屋子死气沉沉,搅得人心慌。” 凑近她, 将手也放在暖炉上烘着, 才拉回一路上飘着的魂儿, 悄悄问:“这是不是你的手笔?”

    “说什么呢?” 明丹姝悠闲得很,小脸被炉火烤的红扑扑, “我才从大理寺出来,便是有心也没空安排。”

    “我也觉得不该是你,毕竟还怀着孩子,被邪物妖孽冲撞了就得不尝失了。” 柳新沂靠着明丹姝这棵大树, 半点不操心后宫的你争我夺,只安安稳稳等着事成后出宫做她的萧娘子。

    “妖孽?” 明丹姝靠在摇椅上,才打起精神正眼瞧她,仍苍白着一张脸神魂不定地, “什么妖孽?”

    “奴婢还未来得及与主子回报。” 木檀一想起这事也是打心里发怵。

    硬着头皮:“皇后娘娘…生了个…生了只死乌鸦。”

    柳新沂听她提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来又头皮发麻, 她是亲眼目睹夏光将那玩意儿捧出去埋了的,恍然还能闻见腥臊气,一张嘴便呕了两声…

    木檀也受不住,转身也跟着她干咳了两声…

    “瞧瞧你们俩,不知道的只当是你们怀了身子。” 明丹姝倒没觉得死乌鸦有什么,只是看着她俩的样子觉得好笑。

    “你是没见到…” 柳新沂喝口茶压下胃里的不适,“那玩意儿光秃秃几缕黑毛,血淋淋地,吓死我了。”

    “难为皇后了。” 明丹姝不痛不痒叹了句。

    祁钰啊…当初留下这个孩子,是为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来稳住世家的心,生生咽下这口窝囊气。

    皇后与丰王私通这事,若拿到明面上处置,丢的还是他的脸,她本以为祁钰会在皇后临产时让接生嬷嬷下手了事,谁知道还使了这么一手来恶心徐家。

    正逢灾年,皇后本就因为之前亲蚕礼的事饱受非议,如今再来上这么一出…对徐家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默了默,有些心惊:“就怕…狗急跳墙。”

    “不会吧…就算徐家真被皇上查出什么问题,也不至于连坐到皇后头上。” 柳新沂从小没少因为出身受辱,在她眼里,有命才有前程。

    便也用自己的心思揣摩皇后:“她只要提着这口气安分守己活着,皇上也不能无缘无故废后的。”

    徐方宜金尊玉贵地被季徐两家捧在手心里长大,可不是个能窝窝囊囊忍气吞声的主…

    季氏倒了、孩子没了、徐家自顾不暇、皇后之位岌岌可危。若她是皇后,在回天乏术的此时,就算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

    吩咐木檀:“这些日子将长乐宫盯紧些。”

    “对了,还有一件事。” 明丹姝懒懒散散掩面打了个哈欠,开门见山:“抚远伯府在西北军中的暗桩,在你手里,还是在抚远伯手里?”

    “诶呦!我还想呢!你是不是琢磨着,郑穷怎么知道大皇子还活着的消息。” 自打萧豫入朝后,柳新沂的日子有了盼头,性子也活泼了许多,笑嘻嘻地赞她:“真是个聪明人。”

    明丹姝柳叶弯眉挑了挑,倒是小瞧了她。

    从那样的女儿冢里杀出来,想必抚远伯府大半的人脉暗桩都握在她手里,只留下个空壳子掩人耳目罢了!

    “别那么看着我。” 柳新沂也靠在摇椅里,足尖一点一点地晃悠着。

    “在抚远伯府这些年,我真真是过够了勾心斗角的日子,手里攒下的这些人脉家私对我来说百无一用。”

    脸蛋儿枕着小臂,粉莹莹地偏头看她,跃跃欲试:“还是那句老话…你何时帮我成了萧豫的娘子,我便将这些人手原原本本交到你手里。”

    “我看你啊…” 明丹姝喜欢看她这副样子,恰如她的名字,给宫里死气沉沉的日子添了抹嫩绿。

    调侃她:“是想做翰林娘子想得魔怔了!”

    还有回头路可走,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

    “眼下…你若想用我在西北军中的桩子帮你弟弟,也不是不行。” 柳新沂当初弃皇上选她,何尝不是为了那点同病相怜,动了恻隐之心。

    “我可不敢用,只盼你不添乱就阿弥陀佛了!” 明丹姝婉言回绝,她已请呼延赞往西北去帮阿臻了。

    “说起西北,我想起那位南墨将军要进宫了,这下又要添热闹了。”

    “外面的广阔天地多好,何必往这挤。” 明丹姝知道南墨是为了她兄长的王位才来与大齐和亲,只是感慨一句罢了。

    “皇上驾到!” 两人正说着话儿,谁也没想到皇上会这时候冒雨赶过来。

    “还真是…一点面子不给皇后。” 柳新沂慢悠悠起来,穿上雨笠,睨了眼明丹姝:“这时候过来,皇后怕是恨死你了。”

    “没事…” 明丹姝趿拉着绣鞋起来,似笑非笑:“虱子多了不愁痒。”

    拉开门,走到廊下迎人:“臣妾给皇上请安。”

    柳新沂也屈膝见礼,很识时务:“臣妾告退了。”

    “今日气色不错。” 祁钰将明丹姝扶起来,如今再看她时总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

    话在口中翻来覆去几遍,才问她:“有了身孕,怎么不告诉朕?”

    “之前不说,是怕皇上不高兴,保不住这个孩子。” 平心而论,明丹姝是真的不想看见他,连虚与委蛇的心思都无。

    抬眸,心如止水:“现在说了…是皇上高兴不高兴已经不重要了。”

    祁钰的笑意僵住,她世事洞明,更知道如何让他难堪。

    她说的不重要一语双关,一在男女之情,其次便是…经过这么久以来的布局,他眼下的可用之棋,皆来自明家。而她,自也不必再曲意逢迎…

    压住怒气:“若是女孩,朕会封她为镇国公主。”

    镇国公主,是大齐皇室女眷除了皇后、太后以外的最高封号。

    “若是皇子呢?” 明丹姝拢了拢披风,檀口艳丽,却不中听:“皇上准备拿什么打发臣妾?乌鸦?还是白眼狼?”

    “丹姝!”

    “臣妾开玩笑罢了。” 明丹姝轻飘飘一语带过,饶有兴致问道:“若是皇子,皇上打算如何?”

    “丹姝,朕不愿骗你。” 他本不欲此时说这些来扫兴,但她咄咄逼人,实在是可气。

    “成荣郡王夫妇贤达恩爱,却多年无子。”

    世家之患耗费了大齐几代君王的心血,他断不可能再培养个明家酿成外戚之忧!

    他之所以如今还能放心用明章留下的人,何尝不是看准了明家的可用之人多却分散,要成气候需要皇权扶持。皇室与明家,互相挟制便如鱼水,唇辅相连。

    “皇上圣明。”明丹姝一点不意外,甚至可以理解。大齐皇室,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皇上当着臣妾的面说这些,就不怕臣妾会对二皇子下毒手?”

    “你不会的。” 他波澜不惊,笃定道。

    “皇上。” 夏光在外叩门,“北境有急情。”

    祁钰下意识不防备明丹姝,刚想开口让他进来,又犹豫片刻…

    “好生歇着。” 话落,便走了出去。

    “启禀皇上,明继臻带着西北军由青州绕过凤凰关直攻鹤疆南境。” 夏光说话时也留意着皇上的神色,心说这位新封的虎威将军胆子也太大了些!

    “荒唐!” 祁钰并不知道明丹姝和郑穷的交易,没料到明继臻这么快就能指使得动西北军。

    惊怒他无诏便擅自用兵:“谁准他这么做的!”

    “具回报…明将军说…说是皇上您说战时若遇急情再行回京请旨,有贻误战机的风险。”

    这话的确是祁钰说得不假…如今却被明继臻拿着鸡毛当令箭!

    “战况如何?”

    “回皇上,明将军数日前发兵时正直戎狄的放偷节,戒备松懈,并未与西北军发生正面冲突。鹤疆王病入膏肓,王庭内部乱作一团更是毫无准备。”

    夏光余光撇见殿内的窗纱映出的影子,心说这明家的气运来了挡都挡不住,谁能想到明小将军误打误撞出兵,正合了皇上想收服鹤疆的心呢!

    收敛心神:“截止战报回京时,明将军已连下鹤疆东境两城,正在塔穆城对阵。”

    “传旨,命北境各城进入征兵,随时准备驰援。” 明继臻偏选在这时候发兵,何尝不是听说了京中的动乱,在替他姐姐撑腰。

    “丹姝。”

    “臣妾即刻去信黄白,让承平票号押运粮草军需发往凤凰关。” 明丹姝拉开门,神情笼罩在廊下灯笼的阴影里,游刃有余。

    徐家正在收到清查,连带着户部和镇海钱庄都一团乱麻,此时由承平票号拦下供给军需的差事,实在是个取代镇海钱庄、由暗中走入朝局的好机会。

    “还有一事。” 夏光这话说得正是时候,倒有点给明丹姝卖好的意思:“原本往京中和亲的鹤疆南墨公主,听说开战的消息以后,快马折返回了鹤疆。”

    作者有话说:

    ◉ 88、威胁

    “将军, 王城一概都清扫干净了,鹤疆二王子也看管起来了!”

    对鹤疆这场仗打了半年,戎狄正直游牧时节人员分散, 外加年前那场穷兵黩武的对弈还没缓过元气, 见大齐来势汹汹也不敢正面硬扛。西北军虎狼之师,半年时间势不可挡,趁着鹤疆内乱人心不齐,直接打到了王城。

    朱庆三跟对了将军,仗仗不落下,大功小功没少礼, 如今已是西北军帐前督都。

    仍是老样子,炮仗似的脾气:“只是可惜!让南墨那娘们给跑了!”

    南墨打起仗来又毒又凶,若不是她突然杀回来领兵, 西北军此时都回京喝庆功酒了!

    “走!去看看这草包!” 明继臻右臂新伤盖旧伤, 左眉梢更是一指长的一道血痕。整个人晒得黑黢黢, 倒是健壮成熟了许多。从过去常躲在明丹姝身后的小公子,长成了顶天立地的一方将领。

    余光撇了眼朱庆三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小兵, 哼笑一声:“你,也跟着吧!”

    “将军!” 进来这人,正是当日在树林与明丹姝有过一面之缘的——郑穷副将,隋成。

    “启禀将军, 属下带人将王城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南墨。”

    隋成起初奉郑穷之命帮明继臻收归西北军时,心里还有不服气,看不上这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将。谁料, 还没等他摆谱, 明继臻新官上任压根儿没想用手段拉拢郑穷旧部, 直接大军开拔打仗。

    废除郑穷的旧军令,几条铁律将人心浮动的西北军打点得板板正正,既俘获了军心,又不着痕迹地清洗军中:其一,随军战死沙场的,承平票号料理后事,赏银五百两给家眷妻小;其二,立了战功的,不拖延封赏,一战一计功,能者居之;其三,通敌、叛、逃者,不拘军衔大小,即刻处死。

    有这样恩威并施的将军,战士们心里踏实,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西北军上上下下里外一新!

    “说不定逃到城外了,你带一纵队去城外搜一搜,顺带整顿战俘难民。” 明继臻下令。

    “将军,皇上都下旨让您砍了这二皇子安军心,您还留着他干啥用啊?”

    朱庆三私下里与明继臻向来是有啥说啥,心里嘀咕了好些日子的疑问总算说出来:“还得请喂他好药吊着命,单每日那一根土参就要二两银子,看得俺怪心疼的!”

    “十年前与戎狄、鹤疆那场战役,大齐因粮草供给不及时落败,你还记得?” 明继臻没接话,反倒是提起另一桩旧事。

    “咋不记得,俺那时候还是个大头兵,就因为咱没有粮草,死了好多弟兄。” 朱庆三说起这事还是颇多义愤,后知后觉想起明继臻的身世,挠了挠脑袋道:“将军你也别难受,皇上下旨查明家的旧案,都说了明太傅是冤枉的!”

    “是啊,得查,就是过去太久了,许多证据都丢了。” 明继臻余光扫了眼身后跟着的小兵,若有所思感慨道。

    “俺是个粗人,不明白朝廷里的弯弯绕绕,但就凭明太傅在边城建了好些学堂,俺就一辈子感激他!” 朱庆三丝毫未觉,继续念念叨叨。

    进了西北军暂时的监狱,他先一步探了探身受重伤的二王子的鼻息,可惜道:“还活着。”

    “老三,你再去把大夫请来。” 明继臻吩咐朱庆三,见他要差使旁人,又添了句:“你亲自去,再到黄家主那讨一粒活命丹来。”

    又使唤身后的小兵,勾唇:“你随我来,替二王子梳洗一番,好上路。”

    那小兵快步上前去,先伸手摸了摸二王子的脖颈,确认人还活着…

    说时迟那时快,反手从袖中掏出一柄软剑,转腕飞身跃起,直袭明继臻胸口!

    “南墨将军,” 不料他却早有防备,飞快侧身躲过,空手捏住她的腕子,喀嚓一声,腕骨碎裂长剑落地。

    笑眯眯不忘奚落:“本将军与你初见时便领略过将军这门乔装打扮的手艺,今日再见…也没什么长进啊!”

    “你早就发现我了!” 南墨早就知道来这劫人是有去无回的下下策,只是实在没办法才殊死一搏,如今败了却也不见落魄,安安稳稳坐在二王子身边。

    “我知道将军惦念兄长,特地带你来看看。” 明继臻志得意满,张扬得不像话,调侃:“如何,吊着他这口气,南将军可满意?”

    “你要什么,说吧。” 南墨打量他并不动手,而是支开亲卫,显然另有私心。

    “南将军竖着耳朵听了一路,就没想到什么法子,能让本将军饶了二王子一命?”

    “你是明章的儿子。” 南墨并非对大齐内务一无所知,转瞬便想到了他想要什么,叹息:“可惜,十年前我尚且年少,并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南将军不知道也不打紧。” 明继臻胸有成足,只凭南墨公主之躯肯为其兄征战沙场多年,便知她不会拒绝这个就二王子性命的机会。

    “只消你将本将军接下来说的话记住了…”

    半年前,六部奉旨查案,声势浩大,最后却只将黑锅给郑穷和太后背,皇上一卷圣旨红口白牙明家冤枉,骠骑将军府交出兵权了事…如此便想息事宁人,笑话!

    “以鹤疆国公主的身份去我大齐京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这些话,重说一遍。只要你做到,本将军便留二王子一条命,如何?”

    “你要我做伪证?”

    “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冤案,用假话推翻冤案,有什么不对?” 说这话时,意气风发的少年不经意流露出讥讽阴狠,明家旧案的来龙去脉他已从山姜带来的口信中悉知,一口怒火压在胸口的吐不得、咽不下。

    “鹤疆已在明将军的铁蹄之下灭了国,我的话,并不足以为证。”

    “这是鹤疆的王印。” 明继臻从怀中摸出小小一枚青玺,皇上特地从京中派人来取,他却借口丢失藏在自己手里。

    漫不经心,丝毫不见敬意:“我朝皇上贤明,虽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却不愿于青史之上留下穷兵黩武的名声,鹤疆公主此时献上王印归顺,昭示天命所归,才适逢其时。为表仁心,便是为了当着天下人的面做脸面,他也不会要二王子的命,还会好生安置。”

    南墨垂头默然良久,平素遇见的无论宫城里勾心斗角,还是战场上刀枪剑戟,再难也总有克服的办法,像眼前这样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时候,还真少见…

    犹豫着伸出手来,结果王印的刹那心中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忽然笑了:“我耳闻明氏贵妃是个才貌双绝的奇女子,却始终不得一见,如今也算托你的福,进京得以一见。”

    “这活命丹足够他撑到你回来了。” 明继臻从朱庆三手里接过丹药,也不避讳,送到二王子口中。

    待南墨离开,他瞧朱庆三欲言又止,朗然:“想说什么?”

    “属下是将军一手提拔到今日的,身家性命都是将军的,哪怕他日大刑加身绝不会乱说话!”

    “大刑加身?” 明继臻看着广袤天地,忽然有点儿不舍得回京…拍了拍朱庆三的肩膀:“以后都是好日子…随我入京吧,帮你讨一房媳妇。”

    宫中,景福宫中静悄悄的,主殿的窗户上覆着层霜花,一碰,凉气直钻到人心里…

    “什么年月了,主子还这样贪凉!” 木檀进来,见明丹姝指尖点在窗户上描霜花,赶紧送上个手炉。

    “瞧你满脸喜气,什么好事儿?” 明丹姝身孕已逾九月,气色倒好,娇憨媚态十足。

    “明将军已经拿下了鹤疆王城,想来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了!”

    她脸上的喜色淡了些,转头对镜用黛笔描起眉来…片刻,吩咐木檀:“替我更衣吧!”

    祁钰来时,见她窝在窗边的小榻上酣睡,便垂头坐在一旁看着…

    她脸蛋儿粉粉嫩嫩活像个画上的仙女,红粉生香,十分可爱。

    “我说怎么今儿早上便闻喜鹊叫,原来是有稀客来。” 她睁开眼,也不见礼,懒怠得很。

    “朕来看看你…” 祁钰见她有意坐得离自己远了些,眉头锁成一团,轻声问:“近来可好?”

    五个月前,他忽然降旨六部结案,将明家蒙冤的罪责系数推到了郑穷和太后身上,放了徐家一马…

    自那以后,他下旨晋她为贵妃,却再不曾来见过她,她也乖觉默契,半句质问也无,闭宫安安静静养胎。

    “继臻不日将班师回京,不知皇上要如何封赏?”

    明丹姝将睡乱的鬓发慢条斯理编回髻上,像从前一般不避嫌,随口议论朝政:“替皇上收服鹤疆这样的大功,军候之位也不为过。”

    “他未交还西北军虎符和鹤疆王印。” 祁钰本不想次次与她相见都剑拔弩张,但她偏要步步踩在雷区。

    “黄白辞了朕的封官,承平票号出面广散银钱安置战死的西北军将士。”

    “承平票号原本就不是皇上的,黄白来去自由。” 明丹姝长发黝黑,沾了桂花油一缕一缕梳开发尾,对镜自照,半个眼神都未分给他。

    “明家掏银子安抚西北军,皇上省钱又省心,有何不好?”

    “他们是在威胁朕!对朕宣泄不满!” 季家倒了,吴、佟退隐不动,徐家经历风波后更是乖觉,骠骑将军府下野,祁钰如今在朝上大权在握,却每每面对明家姐弟时无处着力!

    打杀不得、轻慢不得、舍不得…

    “原来皇上知道。” 明丹姝瞥他一眼,笑意中带着讥讽,转瞬即逝…

    “程青山…现在应该叫佟续,他是你的知己,替佟伯庸掌管着江南兵马!”

    她故意利用失踪的康乐和大皇子分散皇室暗卫的视线,不声不响让瓦寨解决了佟伯庸的嫡子,再做成意外溺亡的假象。程青山回江南后,摇身一变成了佟家嫡脉唯一的继承人!

    可想而知,在他看见佟、吴两家皆呈上徐鸿贪贿罪证要求严惩时,是何等地惊心!

    “吴非易更是唯你马首是瞻!整个西北军对明继臻一呼百应!承平票号、瓦寨皆供你驱使,朕再处置了徐家,不如把这大齐江山一并送你!”

    “也好。” 明丹姝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抬眸,清清亮亮不沾喜怒:“臣妾恭送皇上。”

    作者有话说:

    ◉ 89、伪让

    “将军, 咱们咱们走得也太慢了!” 大军自凤凰关班师回朝,越临近京城走得却越慢,眼下分明疾行一日即可入京的路程, 硬是以整顿军械为借口磨磨蹭蹭好几日。

    “急什么, 让西北军的弟兄们看看京城的好山好水。” 明继臻骑在马上,身后是十万西北军。

    在这半年里,西北军以打仗为借不断地征兵,当初郑穷手下的十五万西北军,如今已扩充至两倍之多。此番回京,他只带回三分之一, 余下二十万仍于北境听候调令。其中意味,禁不住细细揣摩…

    “属下参见将军!” 有人快马自京城方向而来,回报:“启禀将军, 宫中娘娘发动了。”

    “全军听令!” 明继臻一呼而百应, “随我入京告捷!”

    大军入京, 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呼,收服鹤疆意味着戎狄再无盟友、也无能力频频挑衅大齐边境。

    经济无须供给前线, 百姓们富富有余,自然得益。

    东宫门前,皇帝并未出面亲迎,而是由夏光颂旨犒赏大军, 并未提及晋爵之事。

    宣毕,悄声与明继臻道:“贺喜将军,瑜主子平安诞下四皇子。”

    “臣率西北军回京报捷,鹤疆十六城已尽数归入我大齐版图!” 明继臻忽然跪在宫门前, 当着百姓们的面, 声如洪钟朗朗道:“承蒙上天护佑, 臣以捷报庆贺贵妃娘娘诞下麟儿之喜!”

    被他这么一喊,大齐百姓都会记得,四皇子诞于大齐收服鹤疆之日,诞生即止兵戈,是得上天庇佑的福星入世!

    祁钰站在城楼上居高临下看着,数月来一直挣扎于心中的忿懑疑问又浮上心头,他到底…应该如何待明家?

    明家为何如此地不识相!他已颁布圣旨为明章正名,待明丹姝更是颇多退让忍耐,为何明家就不肯将财权、军权交回,反而是步步紧逼!

    “皇上,还宣旨吗?” 秦瞒手里拿的,是将四皇子过继到成荣王府的圣旨。可眼下经明继臻这么一闹,反倒教人难做了。

    “秦瞒…朕,难道做错了?” 祁钰问他,何尝不是在问自己,这数月来他的煎心矛盾不比明丹姝少分毫。

    自言自语般,进退两难:“明家若将承平票号交回,不再结党,朕自会着手清洗整治徐家。可眼下他们如此地与朕针锋相对,要朕如何放心纵他明家一门独大?”

    “属下…不知。” 秦瞒也知道皇上只是闷得狠了需要排解,并非真指望他出什么主意。

    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放纵明家会不会造成第二个世家之患…皇上防备,明家伤心委屈;若不防,焉知不会为后世埋下祸根?这抉择,实在是两难!

    “宣旨,瑜贵妃体弱不足以抚育四皇子,将四皇子抱到…抱到德妃宫中抚养。” 祁钰沉声道。

    明继臻当着百姓的面这么一闹,逼着他不得不将孩子留下。

    景福宫依旧是安安静静地,任凭前朝后宫如何物议沸腾,明丹姝不听、不看、真恍如歇了心气儿一般。

    “外面都翻了天了,你倒乐得清闲。” 德妃接了旨便过来,身后的宫女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锦盒。

    “我没生养过,也不知道你能用上些什么,索性就捡好的都拿来了!”

    德妃卸下护甲,轻轻碰了碰襁褓中小孩子的脸蛋儿,满眼喜爱:“真好,多讨人喜欢。”

    “以后便有劳姐姐费心了。” 明丹姝心里纵有不舍也只能暂且忍下,这孩子没被送走已是来之不易的局面。

    “你放心,你的孩子还是你的孩子,我白日里将他多抱来就是。且忍这一时,徐徐图之…”德妃没接过孩子,又往榻里坐了坐。

    “一直也没能来瞧瞧你,也没来得及道谢。”

    她心知肚明皇上遇刺是怎么回事,最后却心里糊涂让季家背了锅,直到得知明丹姝故意将程家摘了出去,才松口气。

    又见明丹姝闭门谢客这半年,她一颗心上上下下没个着落,生怕是自己连累了她,如今才算真正将心放在肚子里:“之前围场的事,是我糊涂冲动险些连累了整个程家,多亏了你…”

    “程相是国之栋梁,不该被后宫斗争殃及。何况徐家这些年在朝上的积累非同小可,皇上如今又护着,也不是一时半刻动得了的。”

    明丹姝知道程家是纯臣,程立亦有风骨,这样的人家贿不动、刑不怕,只好以诚相待。

    “我知道姐姐是想替先太子妃委屈,耐住性子,不怕没有真相大白的那天。”

    “我爹说了,程家承了你的情。” 德妃见她仍无拉拢党朋之意,索性开门见上讲话挑明:“若改日有个万一,要程家声援,你开口就是。”

    听德妃将话说到这份上,明丹姝颔首谢过,主动将孩子放到德妃怀里,又道:“理儿如今就在偏殿,姐姐可要见见?”

    “不见了,” 德妃看着她怀里的小奶娃,想起明继臻今日的举动和四皇子福星入世的传言,开口安明丹姝的心:“以后的事…全看他们个人的造化吧!”

    长乐宫里檀香袅袅,主殿俨然改作佛堂一般,皇后自打生下个不祥之物以后,克国运的名声更甚,索性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摆出副潜心礼佛的样子…

    “父亲怎么说?为何还不处置徐知儒这个叛徒!”

    “回娘娘,奴婢传信回去几次,始终不见老爷回信。” 许嬷嬷说话时陪着小心,皇后如今受了大刺激,行事越发地偏执:“许是老爷也要时间调查。”

    “调查调查调查!他当年就是被明家那贱妇蒙了心!偏心徐知儒!” 皇后一会哭一会怒,自打季氏倒了以后,她便格外地依赖徐鸿,偏当爹的不知日日都在忙些什么,毫不关心女儿的死活。

    “娘娘…这话说不得!” 许嬷嬷倒看得还明白些,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明家都是皇上的一块心病。

    “启禀皇后娘娘,二皇子求见。”

    “不见!他来干什么!” 皇后如今浑身是刺,逮谁扎谁。

    “娘娘…还是见见,好歹二皇子唤您声母后。” 许嬷嬷苦口婆心,皇后的脾气变成这样,早晚要出大错!

    “母后!” 祁理呜呜咽咽哭着进来,二话不说扑到了皇后怀里。

    从前祁理见她时都是规规矩矩,生疏冷淡得恨不能绕道走,今天这么一扑,倒给皇后扑懵了…

    “这…你做什么?”

    “母后…” 祁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哭得水汪汪的,说起话来也不如平时小大人似的,带着稚糯童音:“儿子委屈!母后帮帮儿臣!”

    皇后本就因丧子之痛日日精神恍恍惚惚,这几声撒娇简直唤到了她的心坎里,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在牙牙学语…

    情不自禁,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心肝肉儿地叫着:“好孩子!好孩子!母后疼你!是谁给了你气受?”

    “呜呜…呜…母后…” 祁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可怜,“德母妃和瑜娘娘都喜欢四弟!都不喜欢儿臣了!”

    “又是明丹姝!” 皇后一提起明丹姝便如同被踩了尾巴一般,气得手抖不止,紧紧抱着他…哭一阵笑一阵地哄着:“别委屈!别委屈哦!母后替你罚她们!”

    “可是…可是宫人们都说,瑜娘娘才是真正的皇后娘娘…是后宫最有本事的人…母后怎么罚她们?”

    许嬷嬷一旁冷眼瞧着,总觉得这小小孩童的话怎么听都不对劲,好心提醒皇后:“娘娘…”

    “你闭嘴!”皇后接连丧子丧母以后神志本就不大清明,如今俨然将祁理当成亲儿子一般护着,勃然大怒:“本宫是六宫之主!还会怕了她们不成?”

    “母后,四弟以后会当皇上吗?”祁理满脸的天真懵懂,说的话却字字句句踩在皇后的痛楚。

    “谁说的!谁说的!本宫是嫡妻!以后的皇上只能是本宫的儿子!” 皇后本就因为徐知儒这个私生子的存在而介怀,再一听见皇位两个字,登时便红了眼睛。

    死死地将祁理抱在怀里,前言不搭后语:“是你!以后的皇上只能是你!你是母后的儿子,你才是太子!任何挡在本宫前面的人都该死!”

    这厢,明丹姝让德妃将孩子抱走,心里反倒记挂起祁理来,生怕他受了冷落心里不是滋味…问木檀:“理儿呢?”

    “二皇子去了长乐宫。” 木檀找了一圈也没寻见人,还是问了惯常在他身边的奴才才知道。

    “他去长乐宫做什么!你亲自去,快将人接回来!” 明丹姝大惊,皇后天天魂不守宅,可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回主子,二皇子临走前吩咐随从留话给您,这些日子他要宿在长乐宫,让您不必惦记。”

    明丹姝心蓦地沉了下去,这孩子性子敏感她最知道…

    “木檀,方才我与德妃说的话,可是让理儿听见了?”

    作者有话说:

    ◉ 90、事发

    自从六部查审后, 徐府便日渐衰落之象,前呼后拥的仆役府丁一概都散了去,只留了从前的老人在府服侍。徐鸿虽还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 却像受了打击似的一蹶不振, 既不上朝也不到衙门交际,闭门谢客…

    “明继臻回京了,他如今是大齐百姓心中的英雄。” 徐鸿又提着食盒往密室去看刘桑苓,从容隽雅并无半点落败的狼狈。

    也习惯了她少言寡语,从衣袖里摸出一沓纸,张张展开嘱咐她道:“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家私, 房宅田地我都变卖成了银票,零零总总加起来有五百万两,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刘桑苓听他的话像是在交代后事, 想起京中近来发生的事, 预感不好。

    外面有敲门的动静, 徐鸿极是温柔小意地抱了抱她,出去开门…

    徐知儒跟在他后面进来, 见到她也不意外,随手翻了翻桌上的银票,坐在一旁好整以暇等着下文。

    “你娘在这的事,我从来没刻意瞒你, 你是个聪明孩子,过去的事想必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徐鸿一直都知道徐知儒会偷偷往来书房密室,一直不戳破是因为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让桑苓与世隔绝,只是希望她别逃, 待在自己身边…

    一样接一样地从食盒里拿出菜肴, 献宝似的生怕被拒绝, 心满意足道:“今日,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今儿是吹得哪阵风?” 徐知儒也入座,先给他娘盛了碗汤,自己则斟满了酒碰了碰徐鸿的酒盏,挑眉:“父亲打算如何惩治儿子这个叛徒?”

    “你是我的儿子,哪有父亲和孩子置气的道理。” 徐鸿笑着应下,一饮而尽。

    徐知儒与明丹姝里应外合对季家做的事他并非不知道,不管,只是不在乎罢了!

    “皇上如今是忌惮明家做大,才暂且放过徐家用以制衡…可悬在徐家头顶上的这柄刀,早晚是会落下来的。”

    他拍了拍徐知儒的肩膀,越发觉得他与自己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自己双手血污,看到正直磊落的儿子却只有欣慰:“你带着你娘,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你要自首?不会吧。” 徐知儒对于徐鸿这个生父的态度向来都很复杂,有失望、鄙视、憎恶,亦有怜悯、困惑和压在心底不屑一顾的孺慕之情…

    “如今看来,明家越得势,徐家越安全。” 他说这话时,流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劝慰担心,到底是有多年养育之恩的生父,怎会不心软?

    如今皇上已下旨为明家正名,徐家也安然无恙,于他而言…似乎是最好的结果。

    “你这时候自投罗网,何必呢。”

    “呵呵…到底是我的儿子。” 徐鸿了然,他嘴硬心软,随他娘。

    他这后半生只为了一人而活,与其惶惶不可终日等着皇上举起屠刀,不如他主动些,了算旧账!

    一顿饭各人不过三两口,默默无言用完…

    他看着刘桑苓终于起身要走,忽然抬手又拉住,神情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偏执,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辈子奸人作祟,不能与你名正言顺地与你做夫妻,下辈子…”

    “别见了。” 刘桑苓目光停在他手上须臾,然后拂开,声音细若蚊蝇:“下辈子别见了。”

    他也曾是建功立业的好儿郎,却因为这段私情一错再错,枉送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

    “老爷,酉时三刻了,该进宫了。” 徐鸿站在门口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管家在一旁提醒。

    为庆贺西北军大胜归朝,宫中太极殿大宴群臣,祁钰站在观星台城楼上看着宫门前往来富贵如织,一派升平气象,心中的喜悦却不踏实…

    明继臻如今炽手可热,刚一下马便被络绎不绝的奉承簇拥,这情景实在很难让他做到心无芥蒂!

    何其讽刺,此前他所为种种都是想用明家解决世家,可如今他手里握着徐家和皇后的把柄却迟迟不发落,反而用以压制明家起势…

    “秦瞒,走,去长乐宫。” 就算他心仪明丹姝,也少不得在这时候给皇后些体面。

    长乐宫里,皇后正亲力亲为替祁理穿衣裳,听见动静,转脸,素面朝天笑盈盈还真有些贤妻良母的样子。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怎么这时候来了?”

    “朕来接你同去太极殿。”

    “臣妾谢皇上。” 皇后显然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还未拢起的长发,讨好:“劳烦皇上且等等,臣妾去梳妆,马上就好。”

    又推了推二皇子,哄道:“理儿,还不快去陪你父皇说说话!”

    “儿臣给父皇请安。”祁理见了礼,规规矩矩坐在一旁。

    “不好好在景福宫呆着,怎么跑到这了?” 祁钰早就听说他这些日都宿在长乐宫,只当他是小孩子闹别扭,也没放在心上。

    “瑜娘娘闭宫不见人,儿子也无聊得很,倒不如在母后这好玩。” 祁理听他语气不对,说话时也带着讨好小心,斟茶时见茶色浅了,转身有添了些叶片进去,端到他耳边:“父皇喝茶。”

    “不许贪玩,今日宫宴结束便回景福宫去。” 祁钰不愿让他与皇后多接触,见他小心讨好自己,神情缓和了些,喝了口他递过来的茶。

    “小孩子,贪玩些也不怕的。”皇后动作倒快,一身红色大妆衬得气色都好了许多,“皇上先行,臣妾跟在后面。”

    太极殿群臣落座,风波后许久未露面的太后也在,大家都十分默契地对明家的旧案缄口不言,没人再不依不饶。

    见皇上皇后相偕而来,便知徐家有惊无险又渡过了这次风波,至于一直视徐家为心头患的皇上为何忽然鸣金收兵,其中缘由…耐人琢磨。

    祁钰余光落在明丹姝身上,不知是这半年来初次露面的缘故,还是为了明继臻造势,衣着举止格外地张扬!

    一身朱红宫裙,领口、袖畔、裙摆都以金线封边,在大殿的烛灯映照下熠熠生辉,与各家臣眷毫不避嫌地推杯换盏,五头凤钗随着莲步轻移,风头俨然盖过皇后去!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执盏遥遥一敬,美目盼兮,尽态极妍!

    “诸卿,今日设宴,乃为庆西北军凯旋!扬我大齐国威!” 祁钰开宴祝词。

    “吾皇万岁!” 臣下不只佟、吴两家与明丹姝的关系,如今听皇上只一概而褒赞西北军,绝口不提明继臻,心里打鼓,皇上与明家到底为何生了嫌隙?

    “臣明继臻,代三十万西北军谢过皇上!” 不请自来,明继臻出席应下,意气焕发恍若明章当年。

    话锋一转,“臣自鹤疆国给皇上带回来个礼物!”

    “礼物?” 祁钰也摸不清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饶有兴致接话:“继臻已将鹤疆十六城送与朕,不知还有何惊喜?”

    “有劳夏公公吩咐我候在东宫门的随从进来。”

    “这…皇上?” 夏光知道皇上的忌讳,问道。

    “去吧!” 祁钰颔首,手不动声色按了按侧腹,忽觉绞痛。

    不多时,夏光领进来个两手空空的纤瘦随从,“皇上,人到了。”

    “鹤疆国王女南墨,见过大齐皇帝!” 没待人细打量,那随从抬起头来见礼,丝竹忽停。

    “南墨今日来朝,只为一事。” 她拿出王印托在掌心,环顾四周,视线在明丹姝身上顿了顿随即转开,挑衅似的与祁钰道:“在献印之前,南墨有桩陈年旧事要说与贵朝君臣听。”

    鹤疆灭国已成定局,这是最后,她能代表鹤疆国出现在人前的机会。

    “不知公主有何见教?” 明继臻不会无缘无故让她说话,祁钰是明知有诈,却又不好开口回绝失了大国体统。

    “我父王临终前曾痛骂贵朝背信弃义。” 南墨这样卖力,倒也不只为了二王子,鹤疆虽亡了,可戎狄犹在,大齐这样君臣失和消耗自身,焉知来日不会重蹈鹤疆覆辙?

    她今日,便要埋下这恶果!

    刀刀见肉,毫不留情:“我探查之下才发现…十年前,贵朝的郑穷将军和户部尚书徐鸿,曾威逼利诱鹤疆与戎狄联手发兵伐齐,其目的便是…借机做局,诬陷贵朝太傅明章贪污军饷,激起民愤,以斩之!郑将军与我父王的往来书信中写的清清楚楚,这事,是得了贵朝的太后和东宫首肯…”

    最后,还不忘踩在大齐皇帝最疑心上,对明继臻拱手一礼,道:“按说,我作为败国外臣本不该说这些,可鸟之将死,尚有一鸣,我与明将军在西北交手多次,倒有了几分难得的相惜之情,便忍不住说道说道。”

    “这…前阵子不是没查出什么吗?怎么又有徐家的事?” 有新入朝不明就里的臣下小声嘀咕。

    “君心难测啊!”

    “太傅当年可怜!”

    “东宫?当年的东宫,不就是…”

    众人明白,南墨已是败军之将断没有信口胡说的道理,那…前阵子六部查到徐家,皇上便降圣旨草草结案,是为了掩盖?

    “徐卿,” 祁钰此时不知是痛是怒,脸色冷青难看至极,自不能承认…主动给徐鸿铺了台阶:“你可有话解释其中误会?”

    “倒是不必。” 徐鸿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步履从容,肯定:“她说的,都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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