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知道么,我现在真想咬你一口。”◎
裴弗舟冷着眉眼, 伸手握住她的臂肘,一个劲儿地要拉她走,“过来!”
他力道很大又带着几分强硬, 江妩没反应过来,被他一下子拽了过去。
她脚下不由自主地错去几步, 忽地顿足,僵着手臂站在原地, 愣愣道:“去哪?”
裴弗舟迟疑一下,其实也没有想好, 回过神来时,只是皱紧了一双剑眉,有点没好气,道:“坐在这里无趣, 随处走走去。”
他见江妩面有踌躇, 不由一凝,颔首续了声, “你不愿意去吗?”
江妩瞅了他几眼,有点犹豫起来。
然而转念一想,裴弗舟今夜好像倒是独自一人呆了许久, 大概是心绪不佳, 于是抿抿嘴,只好答应道:“走走就走走”
话落,裴弗舟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臂,径直走掉。
她愣了愣, 忙捋捋袖摆, 提衫跟了他过去
烟火燃尽了, 夜幕又回归了寂静, 然而人间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月色与灯山堆满在头顶上,香车宝盖停在路边。
各式灯盏在街头高挂,繁锦缀天,朦胧的光交织成一幕幕暖色的薄纱,照亮了东都盛景。
两人走在长街,裴弗舟没有说话,也不去看灯,江妩不去搭理他,他一步步地走,她就一步步地旁边跟随,时不时的,自己仰头去瞧头顶的各式璀璨的花灯。
偶尔,江妩碰上了好看的、有趣的,便驻足下来去细细地观赏,裴弗舟倒没说她什么,只是也停下来在一旁等。
那是一盏精秀的仙鹤灯,她瞧得眼前一亮,仰起头,不由自主地抬手去转了转灯底。
刹那间,手心好似上托起流转的光芒,回旋的光点映出两人的脸。
这灯神奇,里头有个小灯,灯面画着仙鹤起舞,一转起来,图就动了起来,好似真的有一只仙鹤在灯中翩跹欲飞似的。
江妩瞧得十分有趣,眉眼温婉地弯了弯,唇边噙了浅笑,忍不住转头问裴弗舟,“你看这个!是不是很好玩?”
她是个能保持些纯致心境的,遇上奇巧的玩意,怎么看怎么觉得新鲜。
裴弗舟立在一旁,眸光凝着灯芯一点烛光,依顺地“嗯”了一声,“好玩。”
那声音是有点没兴致的。
江妩松开灯,只是借着光去看裴弗舟的脸,光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眉骨和鼻梁,教他整个人瞧着威风堂堂,十分英俊。
可惜,那神情和节庆实在不太相配。
旁人喜笑颜看的,他却无波无澜,魂儿刚回来似的,一盏盏温暖的灯火冲不散那一双冷峭的眉眼,甚至,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江妩敛了点喜色,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喃喃道:“哦,也是。你养尊处优惯了,吃过喝过见过。这种玩意,我们瞧着奇巧,可在你看来不过是寻常无聊的吧?”
裴弗舟脸色顿了顿,似是有点意外这个说法,他眉梢微微锁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
江妩发现他今夜有点不自然,整个人像是被一根弦紧绷住了,想起裴弗舟和他父亲裴肃还是僵持着,大过节的,目睹街头巷尾亲眷簇拥而过,或许难免感怀。
她同情他几分,看他不语,以为是默认,于是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似的缓声道:“你不必勉强跟着。什么时候想回家,便回去吧。”
她很理解他似的,有一种将心比心的大度,声音柔柔的,带了女子婉柔的通融。
那话本应是温润如水的,流淌到人的心坎去,可惜,她错解了人意。
裴弗舟眼神沉了沉,侧眸打量她几眼,不知暗暗怀了什么想法,不置一词。
江妩只叫他随便,裴弗舟则依旧走在她一旁,她去哪儿里看,他也跟过去,只站在她身后。
没过多久,江妩越走越慢,一步三回头地向来路张望。
走着走着,竟成了裴弗舟行在前面,江妩落在后面,时不时的裴弗舟要停下来等她跟上。
裴弗舟回首一看,她又站在原处东张西望起来,心头轻恼,终于忍不住,顿足蹙眉,开口说话。
他有点没好气,催促着问,“你在看什么?东西丢了么?”
江妩一脸不以为然,径直地答道:“要不等等柴公子吧。咱们这么先走开,他一会儿寻不着了如何是好?”
裴弗舟脸色微变,果然如他方才猜测的那般。
她突然叫他回去,怕不是要单独和柴锜处着。这是用完他的令牌混进来,嫌他后半夜碍事,就打算一脚踢开么?
见江妩要回去寻人,裴弗舟看在眼里,闷气几分,忽而斓袍的大袖一拂,走到她旁边,映着万千灯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捏得一紧。
江妩骤然别拉住,不由一惊。
他刚想发作,而后努力忍了忍,结果不仅不怒,反倒冲她唇角轻牵,摆出一副微笑的脸色,温声道:“你不要等他了。柴锜不会回来了。”
江妩呆了呆,任自己的腕子被他握在掌心,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问:“什么意思?他不会回来了?”
裴弗舟脸色淡了淡,嗯了一声,“是。”
“为什么啊?”
“你不是非要问我柴锜如何?我说过了,他是个可靠忠诚之士,重情重义,这很好”
裴弗舟睨她一眼,别过了视线,道:“可太过如此,也不好就好比现在,他可以为了长安归来的挚友饮酒同乐,在上元夜把你丢下了。这样的人,你也愿意么?”
他不是故意诋毁柴锜,而是给江妩说个事实。
且柴锜当年亦成他信任的僚属,其人的义气和胆识,他是欣赏和肯定的。可在女子之事上么,柴锜比他还要不开窍
其实,若非要说柴锜和江妩当年的缘分,还真算得上是有一些的。只不过,是江妩一直不知道罢了。
裴弗舟才恢复过来记忆,前世今生的事情脑子里混成一团,再加上被江妩诓了这么久,他心里烦乱,暂时不去想那二人之间的从前事。
他思绪一扫那些繁琐,忽地一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拉扯一下,胸膛贴着她的前胸,好在隔着厚厚的衣料,即便如此,她一踉跄,也弄得顿时香气轻漫。
她一挣,没挣开,反而被握得更紧了。
裴弗舟不喜欢看她总是抵触自己,原本是要生气发作的,可又担心把江妩真再吓跑了,只好压了压郁结,刻意换了一副好言相劝的语调,低柔诱哄道:“你不是叫我帮你留心相看的人选如何么?现在我告诉你了,柴锜不适合你知道了吗?”
谁想,江妩却没当回事。
她乌黑的眼睛倏地圆了圆,趁着他松了力道,倏地一下子从他手掌里抽出自己的手腕。
轻轻撇了撇嘴,“没关系!我可以理解这样的举动他有他的朋友么,一时相见热络,忘了就忘了。再说我又不是没有腿,不能自己走路。”
她一面揉着自己的腕子,一面警惕地瞥向裴弗舟。
他三番五次坏她好事,好不容易有个柴公子,他说这些话,又是抽了什么风
仔细想想,裴弗舟说得其实不是全无道理。柴锜顾忌自己的友人兄弟的确是义气,可为了兄弟忘记了女人,实在是有些教人丧气。
可江妩不在意这些细碎,到了今日,她无所谓了。
她抿抿唇,眼尾朝裴弗舟的脸一瞥,是一副‘与你无关’的警告模样。
江妩道:“我知道你意思。可是,这件事不劳烦你费心了。再说又不是你相看他合适与否,你觉得不觉得也没什么用啊。”
江妩软硬不吃,只垂眸归置着层层叠叠的袖笼。
裴弗舟头一次对旁人屈言软语地说话,不想,却被一口否定,还被落了几句小话。见她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又是一愠怒。
“糊涂!”他懊恼起来,低声嗤了她一句。
江妩对裴弗舟这些脾性已经习以为常,听他呵自己,更加不以为意,只朝他“哼” 了一声,回了一记眼风,不再理睬他
她自顾自地回了那酒肆,坐在长凳上百无聊赖地等了起来。
裴弗舟怕她走丢了,虽然怄气,也只好拂袖跟了过去。
二人不说话,一个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等,一个垂眸喝着煎茶,指尖沿着茶盏的边缘滑来滑去。
等了约三盏茶的时间,江妩的肚子咕噜咕噜两声,直接叫了出来。
她脸色一红,赶紧捂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等了这么久,那柴锜真的没有来,仿佛全然把人忘了似的。
裴弗舟放下了空盏,望向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甚在意某人肚子里的声响,只微微一笑,径自道:“已经将近戌时过半,人家酒席都要吃第二轮了,你还要等吗?”
其实江妩是饿了的,她闻见不远处飘来蒸果子糕点的香气,肚子里只打颤。
可若是说不等,那不就丢面子了。
她这么想着,哪里肯承认什么,只挺直了点腰身,颔首对裴弗舟坚决道:“我自己等。你要是饿了就先去吃好了。”
裴弗舟板了几分脸色,
他放下茶瓯,扬声就说“结账。”,而后猝地一撩袍起身,丢她一人在案几旁坐着,自己进酒肆找店家去了。
那身影在江妩面前倏地离去,她有点慌了,下意识地要叫他。然而忍了忍,还是按下手,交叠地放在膝头,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她坐在风里,案几上是冷掉的茶盏,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像是被丢下了似的。
这三更半夜的,虽说热闹,可她也没一个人在外头呆过那么晚。
裴弗舟若是走了,她真要自己在这里坐一晚上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见旁人三三两两地簇拥成群,唯她自己坐在风里,好不凄凉。
一会儿,裴弗舟从里头跨出来了,整理着袖口,转过脸朝这边乜了一眼。
她赶忙勉力挤出个弧度,只告诉自己没事,竭力做出一副浑不在意的姿态。
裴弗舟看了看,还是大步走了过来,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问了一句,“你走不走?”
江妩握紧了手,一扬脸看他,非要争一口气,道:“我不走。”
“那我先走了?”
她心头一凉,只笑道:“知道了。”
裴弗舟脸色一冷,狠狠一振袖,扭身就离去,江妩一慌,眼神不自觉追了过去。
他走了几步,悄悄一睨,见她还是瞧着自己呢,心里不由蔓延出几分得意和甜意。
于是不再唬她,径自又折身回去。
江妩连忙收敛了视线,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硬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裴弗舟听她声音渺渺的,大概是方才真以为他走了吧。
于是不自觉地淡笑了一下,道:“我本来就还没走。”
江妩道:“丢东西了么。”
裴弗舟无奈说是,“你以为我和柴锜一样?总不能把你一个大活人丢在这里。”
江妩几乎要破涕为笑。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被丢下落单的感觉,所以她听他说那话,心里是不自觉欢喜的。
她忍了忍,正了脸色,抿嘴道:“不需要你。”
可是唇边还是涌起一分压不住的欣慰。
裴弗舟看在眼里,不禁淡淡嗤笑了一声,把她拽了起来,随口道:“走吧。你不是饿得很?”
她拗不过他的力道,随着他的动作跟着起了身,只是问:“柴公子一会儿要是真回来了,找不到人,岂不是不好?”
裴弗舟疏淡地一牵唇,又是柴锜,他有些无奈,“我给店家留了字条,压了我的令牌做信物。柴锜若是来这里,他自然是知道的。”
江妩愣愣地,顺从地跟着他往前走了一段。
一会儿“啊”了一声,从身上解下一枚青铜牌,给他瞧,“你的令牌是你上次送我过夜禁的那种么?”
裴弗舟见她随身带着他送的那个物件,心情好了些,说是啊。
江妩不由睁大了眼,喃喃道,“这么贵重。你怎么说押就押?”
裴弗舟笑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了?这种东西,我想找人做多少就有多少。”
“”
“当然了。给过谁我心里有数。就算被偷了,我不记得给过的,自然就不管用。”
江妩翕动了一下嘴唇,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垂眸看她,她站在树下,树上挂着几盏团子一般的灯笼,圆圆润润的,落下来的光也仿佛被她所感染,辗转间带了柔美。
先前觉得她是玉雪可人的,然而,此时灯下看美人,竟别有一番风情似的。她严装素裹,衣领卡到了脖颈,然而唯那一截露出的白皙更加引人遐想几分。
那是一段属于她的天然的明净的美,仅是一眼,足以教人去猜想其下的娉婷与玲珑。
他不该有这想法的,可毕竟血气方刚,酒意分明散了,可眼前的人却又令人沉醉几分。
裴弗舟上前一步,离她近了一些。
江妩看了过来,不小心撞进一双深邃俊朗的眼眸里。
若是从前,她觉得这样没什么。可不知怎么,今日裴弗舟这一步过来,带了点不一样的气息,他呼吸间似是臣了几分,眼底混着几分令她陌生有复杂的情愫。
这不由教她微微一警惕。
她小小地一团,下意识地后错了半步,抵在树干上,眼眸瞪了瞪,问:“做什么?”
裴弗舟见她躲他,停下了足,稍牵了下唇角,缓声道:“没做什么”
江妩扣着两手藏在袖子里,嗫嚅道:“那你别离我这么近”
裴弗舟略蹙了蹙眉梢,继而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怎么了?我们难道不是朋友,这般从前也有,你不是无所谓么。”
江妩噎了一下,答不出来,说是朋友可是
她大概还是敏锐的,对一些危险的事物有着天性的预感,现在她只是有点怕了裴弗舟这种语气,总觉得他不大一样了。
她见他脸上是一种无法看透的神情,只好竭力定了定神,往旁边挪了一点。
裴弗舟看在眼里,不甚在意地淡笑,哄她道:“你不要躲着我。”
“我我没躲着你”
“是么?那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江妩看了一下,两人之间不过是隔着半臂的距离而已,她茫然道:“不远的。”
裴弗舟走近半步,这空间小了,隔着衣料,仿佛彼此间身体的热气弥散开来,他凝眉看她,低沉道:“你刚才和柴锜不是也比肩而行?你和他也说这些话了吗?”
那语调有些抱怨,又好似审问。
这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她好像有一种错觉,他的身上是在发热的,一阵阵渡了过来,快要烧透她的衣料。
这才发现后退没路,她只好眼巴巴地看他,后背贴紧树干一些,手指扣了扣树皮。
“怎么不说话?”裴弗舟绵长又低沉地嗯了一声,似是疑问。
她不知怎么心头一跳,像是被那嗓音按住了心弦,轻轻拨了一下,
于是又有点怵头起来,嗫嚅道:“没什么不一样吧”
裴弗舟有天生的威仪,那是多年浸泡在高门和权势里头所尽染出来的一身凛然之气。
她语气变得有些轻又软了,有点发虚似的,自己并没察觉。
“你说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对柴锜一个样,对我一个样呢?”裴弗舟呵呵轻笑,可笑意不达眼底,嘴里说着尽是客气的话,语调里透着点化不开的冷意。
江妩都快半倚在树上了,好在他并没有前进一步,只是停在比那半臂之距更近一些的位置。
她不知道裴弗舟又怎么回事,好像有一种胡搅蛮缠的错觉,皱了皱两弯秀眉,只好敷衍道:“你想多了”
他也不知怎么,总是受不了江妩这副模样。
分明平日里是灵动轻盈的姿态,有时候干出来的事情简直叫他无语。
然而偶尔又流露出些许的温软,像是庭院里一枝柔弱的芙蓉花,开到盛极,可却还是需要躲避风吹雨打似的。
从前他不懂,只觉得她是矫揉造作的,后来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喜欢的。
她好像有一种不自知的柔媚,一团纤婀得体的身姿团在那里,多了点欲拒还迎的味道。
江妩撇撇嘴,白皙的脸颊上,两颗星子似的面靥随着雪白饱满的腮边拥了一拥,衬得肌肤似玉如花。
裴弗舟眸色微冷,渐渐敛起一池的微笑。
想起她当时站在岸边,也是用这样的模样诓骗他是她相谈甚欢的朋友,又利用他几分,不禁生了些许爱恨交织,又万分无奈的情愫。
他那点正在消退的浅笑凝结在唇边,站在暖色的灯火之下,脸色却冷沉了下去。
裴弗舟忍不住抬手撩起她一丝碎发别在她耳后,指尖剐//蹭到了冰凉的耳骨。
他垂眸凝凝,也不知是恨还是什么旁的情绪,只是淡淡地笑,“知道么,我现在真想咬你一口。”
江妩听得顿时傻了眼,呆呆地站在那,浑身都僵住了。
她脸色白了起来,也不知该用怎样的反应和言语来应对。
这算什么话他想咬她?
江妩抬眼看,裴弗舟面如冠玉的模样,竟然显得有几分阴气沉沉的,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令她发怵。
她害怕起来,躲在角落的娇花似的,惊恐得好似他真的会咬上去。
眼见裴弗舟目光上移,忽而抬臂
江妩一惊,立即闭眼别开脸,然而等了片刻,却无事发生。
她慢慢睁开眼看过去,裴弗舟只是十分得意地淡淡笑了笑,正给她瞧他从她螺髻上取下的一片掉落的枯叶。
莫名其妙的
江妩被他这接二连三的怪异弄得有些气恼,她推开他些,喃喃道:“裴弗舟脑子发病了么?非要捉弄我。”
裴弗舟满意地看着她五颜六色的表情,一时间有一种稍稍解气的心态。
他被她这么轻轻一掌推开,却不觉心塞,反倒弥漫起一丝微漾的春波。
只是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平淡地掸了掸肩头,而后朝前头随意一指,“不是饿了么。不如去吃些东西。”
江妩低头转过了身子,只自己朝前头走,“你不安好心。”
裴弗舟哂笑,“难道只需你捉弄别人,就不许别人反击你。”
江妩忽然止住步子,回头看了一眼他,见裴弗舟负手而立,神情无害又平淡。
她狐疑几分,只好泄了气。
*
二人择了一处食肆坐下。
夜里吃不得太腻,江妩又是个惯爱吃甜食的,因此这个不好,那个太油,最后挑挑拣拣,还是在一家果子店落脚。
江妩倒是胃口大开,点了一大堆蒸果子吃,只配了茶。
裴弗舟看着满桌的点心,皱眉问:“你不嫌甜么?”
江妩还因为刚才的事情不想理他,只拿起一个梅花酥来吃,敷衍道:“你不是一向也喜欢吃这些?一起吧。”
裴弗舟顿了顿,他平日哪里爱吃这些?于是心里不禁嗤笑。
行。江妩,你可以。还继续。
他微微一笑,说好,拿起一快桂花蜜糕吃了一口,刹那间满口香腻甜软,咽下去,简直叫他喉头都粘在一起了。
裴弗舟剑眉紧了紧,努力地咽了下去。
他挑挑拣拣吃了点别的,终于忍不住,放下了筷子,开始喝茶。
忽听身后有人笑唤。
“多亏裴将军的字条,总算叫我一家一家寻到了。”
裴弗舟回头一看,是柴锜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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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那怀抱是的霸道的,有力的,无法抗拒的◎
“裴将军, 江姑娘!原来你们在这里。我看到了将军的字条,沿着一路寻过来,总算找到了。”柴锜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脸颊泛着点微红,大概是饮了些酒的缘故, 整个人瞧着十分精神。
他落座前,先对裴弗舟端袖一礼, 依旧是毕恭毕敬的,“将军方才不适, 现下可大好了?”
裴弗舟哪里愿意领他这个情呢。
方才的“不适”,不还都是因为你和江妩两人在眼前相谈甚欢?
他心里不爽利得很,没想到柴锜这么快就找到他们了于是只是淡淡一颔首,无波无澜道:“好多了。”
柴锜未察觉到将军的不快, 自行拉来一旁的蒲垫坐下, 左边是裴弗舟,右边是江妩, 他按着膝头,看了看案上的果点,笑道:“好丰盛啊!”
裴弗舟总觉得他在给江妩献殷勤似的, 听在耳中, 不由暗暗觉得烦闷。可江妩倒是肯承情,也不责怪柴锜一时走开那么久。
她眼睛笑得弯弯的,十分热络,对柴锜客气道:“你方才吃过了么。若是没有, 不如随意用些。”
裴弗舟乜了一眼, 有些恼意, “当”地一声, 不轻不重地把茶盏按在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食肆里正是热闹,他这点情绪只是像一滴水珠,才刚一落下,下一刻立即淹没在喋喋喳喳的谈笑里,无人在意。
柴锜只说吃过了,摸了摸鼻子,讪讪笑道:“不过方才吃的都是荤物浊酒,实在太腻。这会若是吃些甜的,倒是很好。”
江妩兴致勃□□来,给柴锜拿了一块,“吃这个吧。芙蓉糕,是我家那边特有的呢。”
柴锜笑着道好,接过来后与她攀谈,“江姑娘是舒州的么,虽然不曾去过,不过,听闻江淮喜甜呢,今日得幸尝一尝江淮之味,也算一观风土人情了。”
裴弗舟听得不禁冷眸微眯,心里有点不屑,想,你文臣就是说辞一套一套啊,怎么就那么多话可说了呢?
他继而见柴锜拿了筷子夹起芙蓉糕去吃,暗地唇角一弯,等着要去嗤笑他:柴锜你就吃吧,等吃了你就甜得发慌了。
这家食肆的店家是江淮道的,做出来的吃食没有一个不是裹了两层的蜜和糖的,若不是极爱那一口,几个人受得了这甜腻?
裴弗舟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静静地续了茶,只等着看柴锜吃了吐,而后驳了江妩的面子。
柴锜吃了下去,咀嚼半天,也回味了半天,眉梢一抬,只说“好吃”。
裴弗舟差点半口茶呛到自己,他咳了两声,忍不住皱眉看过去,“你是认真的?”
柴锜有些不好意思,老老实实地承认道:“不怕将军笑话,其实我素日喜欢吃这些甜的。”
裴弗舟听完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如鲠在喉。
他本是要看笑话的,不想,自己却歪打正着,给这二人牵了线。
果然,那二人开始叽叽喳喳个不停,一会儿说这个糯香,一会儿说那个酥甜——他们二人反倒更像是一对挚友似的
裴弗舟不想搭理这两个人,可架不住柴锜要敬让,把江妩推给他的果点又一个个转而推到自己面前来。
柴锜谦让,偏要请将军先用。裴弗舟却意兴阑珊的模样,没什么要吃的意思。
江妩咬着筷子尖将裴弗舟的神情看在眼里,忍不住撅了噘嘴,对柴锜道:“他才不懂这些的好呢。”
裴弗舟眼梢扫了过来,“我不懂?”
江妩轻轻哼了一声,只将那些盘子在虚空里点了一遍,“我点了这么多,你都不怎么吃,挑来挑去的。”她瞥了一眼,“你是不是瞧不上这些?也是呢,吃惯了宫里的烧尾宴,自然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她略略扫兴,只当裴弗舟是那点公子病又犯了,坐在市井之中,怕是他浑身不自在。
裴弗舟哪里是因为那个,若是没有柴锜,坐在这种地方一晚上倒也没什么。
江妩倒好,他什么都依她了,结果旁人一来,她竟然就把他忘却在这里,只顾着和那人谈笑风生。
是真的不把他当回事吗?
裴弗舟忍不住一哂,轻嘲道:“行。我不懂。那你吃吧吃多了甜的容易变成傻子。”
“你说谁呢?”江妩气鼓鼓地看了过来,圆圆的眸子瞪了瞪他。
裴弗舟却不瞧,只垂了眼皮,眉宇轻漾,道:“自然是谁吃的最多,谁最傻。”
“你”江妩噎了声,被他这么回怼过来,一股气堵在胸口里闷闷的。
如果没有旁人,她可能很想抓过裴弗舟的胳膊,狠狠咬上一口报复他。
可惜柴锜还在,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几分
裴弗舟看了江妩一眼,瞧出来点什么,微微凝神问道:“你这什么眼神?”
江妩不理他,只低头吃自己的甜糕,喃喃道:“早晚的你给我等着。”
裴弗舟见她一个人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嘟囔什么,不禁失笑一下,没有当回事
从食肆出来的时候,月色已经浓得更深。
今夜的星子暗淡一些,比不得东都繁华的街灯,于是知趣儿地在云后明灭。
同样的路,此时江妩走着,总觉得有些拥挤。
不因旁的,只是因为现在裴弗舟同她和柴锜并排走,三个人这般一行前行,多少引得行人擦肩二人。
裴弗舟走在外侧,为了避让,难免往她那头挤了挤,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自己去后头跟着的意思,执意要三个人这般继续走着。
后半段的夜游里,气氛似乎不太一样了。
裴弗舟是沉默的,江妩亦是有几分沉默,唯有柴锜,时不时还在说几句。
三个人各怀自己的情愫,仿佛三个割裂的空间。
江妩不知怎么,被裴弗舟方才几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和言辞弄得心情低沉得很。
按说忽冷忽热,不该是裴弗舟的性情,就算上辈子她和他没那么相熟,可也知道他是个相对平淡和从容的人。
可今夜有点不同,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心里又闷又慌,好似一场风雨雷电将至。
她走在裴弗舟的旁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抬起了眼去打量他。
只见他一路穿梭在灯下,一道道琐碎的光影快速掠过那一张无波无澜的脸,青蓝的锦袍被滤成一种更加深沉的颜色,衬得他整个人像一块浸泡在冰水里的冷玉,看起来孤高又寂寥。
是他不高兴了么?江妩不能很确定,可也不太知道为什么。
若是如他方才说起的,她厚此薄彼的对待他和柴锜的原因,这未免也太上纲上线,实在是不至于
她思前想后,只觉得还委屈起来。他自己犯了情绪,这不应该是她原因,可他还偏偏拿她做针对。
不知怎么,这样的裴弗舟让她想起上辈子的那个上元节。
依稀记得他当时也是这般冷峻又沉默,站在苏弈的身旁,好像不怎么说话,也几乎都不笑——好似这人间的红尘落不到他心上半分
想起那时候,她还觉得十分抵触这人,好好的一张俊朗的容貌,偏生是冷的,站在上元放夜的日子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然而如今,还是这个上元节,陪在自身边的竟然就是这个人。
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裴弗舟回忆起来了从前种种,他还会这般吗?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轻颤,毕竟从前的那个裴弗舟她是不敢招惹的。
这般想着,江妩盯着他的侧颜凝了凝神
不巧,裴弗舟却察觉了什么似的,突然转过来视线看她。
两双眸子骤然撞在一起,一时间有些尴尬。
彼此沉默一阵,裴弗舟剑眉皱了起来,径直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江妩本来想下意识地开口关切他一句“你还好吧。”,然而,见他一双眉眼望了过来,如皑皑横山,流露出一种陌生的,又似曾相识的凛然冷峭之气。
只是这么一眼,仿佛就能看到她眼底去,任凭隐藏了再多不可告人的想法,也都能被他轻易瞧出来。
她不由心头一窒,原本要问的那句也生生噎了回去,她不敢问了。
于是只化作唇边一缕虚应的浅笑,道:“没看什么”
三人这么走着,后半程少了很多趣味,多了点僵持。
如今时辰也不早了,街头巷尾多了几分暧昧的颜色。
红巾翠袖这会子慢慢招摇起来,有的郎君趁着上元,干脆就不归家,一头钻进了胭脂楼里,引得娇笑一片。
有嬷嬷正四处撒网,见裴弗舟器宇不凡,锦袍玉带,一看就是个肥客。
可惜,刚要上前拉扯相邀,就被裴弗舟冷冰冰的瞥了一眼,一记钉子似的给她止住了后头的行动,不敢上前。
江妩没留意身边的这点骚动。
此时她也有点累了,轻轻按下个哈欠,喃喃道:“我现在得往回走了若要出来,明日后日还有机会呢。”
柴锜道:“如此也好。裴将军如何打算呢?”
裴弗舟道:“既然她都困了,不如就回去吧。”
“也好。那正巧咱们三个可以同行南坊去。我随二位到修善和永丰吧,然后租个马回我干娘家去就好。”
裴弗舟听得无语,想柴锜不如赶紧现在就直接回家。可他也不好直接赶人走,只好随口道:“也好”
三人说定后,柴锜照旧抬臂请裴弗舟先行,裴弗舟只虚应一下,只继续保持方才三人一排的位置,也没有上前。
此刻走在江妩旁边,离得不算近也不算远。
其实她的手就在他的手旁边,若柴锜真的走了,他恐怕很想去牵住
裴弗舟觉得今日可惜,江妩要回去了,可他却总觉得还想再和她说点什么
下了星津桥的时候,柴锜在长街又碰上了一位友人。
裴弗舟倒是十分宽怀,只叫柴锜放心去,自己和江妩在树下等他。
柴锜起初是不好意思的,可见将军大度,只好再三谢过,赶紧去与那人寒暄去了。
裴弗舟看着柴锜的身影,见他站在街的对面,同三三两两的人正热络着说话。
他一哂,不禁喃喃道:“若是你自己和他出来,现在岂不是又要落单了”
他说完,却没人搭理,皱眉回头一看。
江妩不知什么时候,歪着头靠在树干上,竟然睡着了
大氅松松垮垮地裹住了她的身体,她紧紧抱臂,一张小脸上没有情绪,只有全然入梦的沉浸。
裴弗舟有些无语。
她可真行,有时候心思缜密,有时候心大的教他几乎想发笑——这是有多困,才能这么“潇洒”地靠着树闭目小憩;这又是对他有多信任,才能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这么毫无防备地睡了过去。
裴弗舟也说不出来这是个什么滋味。
似是无奈,似是生气,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除此之外,更多的,似乎是一种怅然和感慨。
他脚步极轻,折回走了过去看,见她没醒,干脆自己抱臂靠在树干的另一边,居高临下地看个够。
其实他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江妩,她也是这么睡着的样子。
只不过睡得更沉,更静一些
说起柴锜。当年柴锜接了他的令,提前乔装混入了突骑施,成了座下一个汉人奴隶。柴锜反应快又善交际,很快混入了王帐伺候。后来,总算等到了日子,于是趁着那突骑施可汗迎娶新人的时候,悄悄换了酒杯,这才一击必中。
只可惜,他听说江妩的那个贴身女使没了
原本一切都是在他计划中的,只是他千算万算,没有料到江妩最后身染急症,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竟然没有撑到最后下一个春日,没多久就病逝了。
所以,此时他又见她这般轻轻睡着的脸,几分动容,又有几分安心,仿佛不说话,只是在一旁这么瞧着,也觉得很是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余光里忽然见一辆华车叮叮当当地行过,似是要上星津桥,然而不知怎么,却停了下来。
他抬眸看过去,忽然神情一紧,认出来那是国公府的车辇。
这个时候,江妩也被那马铃声惊醒了。
她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说道:“什么声音,这么吵”
裴弗舟直视着前方,淡淡道:“是国公府的马车。”
江妩迟钝地顿了顿眸,回过神来,一下子清醒了。
她抬头,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这次裴弗舟倒是没有诓骗她了——只见车帘一掀,一位华服玉冠的公子走了下来,不是苏弈是谁?
江妩慌了,想躲,可此处并无酒肆食肆,唯有这棵枯了的垂柳,一半拢在枝条的阴影里,一半暴露在各色花灯的光芒下。
好在苏弈还没看过来,倒是只看见了柴锜,此时,柴锜正迎了上去,与他攀谈起来。
江妩怕了,没想过在上元日再次碰上苏弈。看方向,他应该是才从南坊出来,回北坊去。
那车里恐怕坐着他的家眷,苏蓉必定是在里面,国公夫人呢?
她折身就要走,却被裴弗舟出声拦住。
“干什么去?”
江妩慌道:“你明知故问”
裴弗舟靠在树干上,依旧是抱臂淡然的姿态,似是要作壁上观,他呵呵一哂,“原来,你也有想这么躲着苏弈的一日”
他说得莫名其妙,江妩来不及和他回应,生怕苏弈看见她,只道:“随便你怎么说。我先从后头绕路回去了。你若是还愿意帮我,就说我不在。”
裴弗舟似笑非笑,有点嗤鼻,“你又要走么?可你躲的了今日,还能躲的了明日?总是躲着,算什么办法。”
“能躲一日是一日。”
“你就靠着躲着,解决所有问题吗?”
“不然呢?”
裴弗舟一哂,喃喃道:“傻。你傻。”
江妩一下子听出他语调里那点轻嘲意思,忽地想起裴弗舟曾经也是这样对她说话。
总是对她带着一丝刻意的不屑和居高临下
她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干脆顿足,又折身走了回去,大氅飞旋起利落的弧度,她三步并做两步又走到柳树下。
其实她已经忍了他一个晚上,方才被他莫名刺了那么几句,直接唤醒了从前的记忆。
她气恼起来,不管不顾,只仰头朝他看,“你你说我傻,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她冷笑,点点头,说是你厉害,“裴弗舟我以为你可以是个好人,结果我错了怎么,你以为我和你们一样,权大家大,想要说‘不’那么容易么?若是在百年前,我家也还是未曾被打压衰落,也还是一门望族,我大可以不用去‘躲’。”
裴弗舟默了默,垂眸看她一眼,见她满面涨红,秀眉横立,大概是真的有点生气。
他别开视线,只看向苏弈的方向,淡淡道:“你误会我了。我真没有你那个意思。”
江妩此时也是蒙了头,新仇旧怨连在一起,不打算饶他,只往前一步,小脸一扬,几乎要发笑,道:“你瞧不起我我告诉你,彼年衣冠未南渡之时,我祖上封王做侯,你裴家先祖还在甘陇道喝沙子!你、你说我傻,你敢——”
她一直是温婉克制的模样,不曾这般气坏,此时连珠炮似的说着,也顾不上躲不躲了。
她站在裴弗舟身边,挺直着一把纤腰,将脖子伸了伸。
即便没有他高,也努力在气势上摆出一种豁出去的架势。
可惜,江妩今日穿得有些多,从裴弗舟的角度看下去,厚厚实实的衣物在晦暗的光线里显得她像个团子。
他突然替她惋惜,如今空有来势汹汹的阵仗,然而没能顺利展现出一种凌厉的美。
裴弗舟睨了她一眼,不想和她吵,只有些慵懒地说道:“行了。你要走就快走。不然一会儿苏弈可要看见你了等你走了我再过去。”
江妩也不知哪里来的胆,或许是听裴弗舟那不痛不痒的一句话,更火大。
刹那间,她只觉得挤压已久的屈辱,委屈,被奚落,瞬间涌了过来。
江妩忍不住,鼻子有点发酸,可还是忍住了,她定定地站在原地,抬眼自下而上地看了过去,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
“道歉。”
裴弗舟皱眉,几乎愣住,“什么?”
江妩咬咬唇,加重了语调,“我要你给我道歉。”
裴弗舟不明所以,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只顾着替她瞧柴锜和苏弈两人,随口应道,“为什么。”
江妩觉得自己实在是看错裴弗舟了,他还是以前的模样罢了。
她一哂笑,上前两步,抬手去拉扯他的衣襟,气道:“让你说我傻,让你笑话我讨厌鬼。”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挥手格挡开来,然而下一瞬她又招呼过来。
裴弗舟心头一恼,忽而狠狠桎梏住她双手,捏在她两侧,不以为然一笑,冷嗤着低沉道,“你识人不清,你自作主张,不该信的你信,该信的你却熟视无睹。你不傻谁傻!”
江妩被他说的一呆,四目相对片刻,她反应过来,忽然拉过他的手臂张嘴就咬了下去。
那尖尖的虎牙像两个锋利的石子直接扎了进去,她是拼劲全力的,带着点恨意。虽然隔着衣料,裴弗舟还是觉得隐隐一刺,他吸了口气,猛地一把抽开。
裴弗舟惊异万分,他抬眼,见她因为愤然而轻轻喘息着,胸前起起伏伏,脸色苍白得很,唯有一张红唇,充了血似的,在暗夜里灼灼烈烈。
“你你简直、”裴弗舟想找个形容词来说,可竟然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去说她。
她生了哀恼,只沉默地和他对峙,扶着树干的一只手,蔻丹如火,幽幽怨怨仿佛要烧到人心里去。
一时寂静,江妩眼眶是红的,牙齿是麻木的,她觉得自己技不如人,咬都咬不疼他。
裴弗舟看得凝了凝,刹那间也没了脾气。
他眸色冷了下去,甩下一句“爱走不走”,一拂袖便直直地往苏弈那头行去。
江妩愣了愣,一时失了力气。
就在错眼间,许是方才动静太大,她却见苏弈和柴锜已经遥遥看了过来,张望一阵,似是看见了他们。
江妩心里咯噔一下,欲转身走。
谁想,裴弗舟没走几步,却忽然折返回来,朝她步步走来,一脸的冷峭阴沉。
她倏地被那表情震住,有点害怕,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然而下一刻,他却一把将她按在了怀里,那怀抱是的霸道的,有力的,无法抗拒的。
这样满怀的拥抱带着点暖意,弥漫出一阵阵冷松的气息,把她整个人搂在臂膀里。
她一瞬间就呆住了,身体在他的手掌下好像要融化了似的,本想竭力挣扎,可肩头被他紧紧压制着,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你——”她开了开口,却失声了似的,哑口无言。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忽地又松开了她。
“”
“听着,为了防止一会儿你再抓人咬人”
“”
裴弗舟低沉说着,一左一右扯过她的大氅,双手一交叠,她整个人就像个粽子似的裹在里头,“我只能这样。”
江妩被他用力一裹,呼吸紧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动了动,然而两条手臂紧紧贴在身体旁,被大氅桎梏着,动弹不得。
她有点惊恐起来,下一刻,敏感的后腰忽地被揽了一把,直接贴在了他的身上。
“啊——”她下意识地低低叫了一声,裴弗舟却在晦暗的树影下,抬指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重新对向自己。
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眸色暗沉了几分,有一种无法自控的冲动和快意涌了上来。
他转头看了看正在朝这边望着的那二人,胸膛渐起,他凝了凝,转头重新对上她的眼睛,滚烫的视线慢慢滑落到她的唇。
“你不是想和苏弈一刀两清么?我有一个不傻的办法,一直没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是日更~
如果晚上6点没更,可以等一等晚上9点或者凌晨12点前基本是23点,如果不更肯定会提前写的(昨天太紧急,刚好卡在23:59分了抱歉抱歉~)
感谢在2023-04-25 23:59:20~2023-04-26 17:4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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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
◎初尝◎
方才被他骤然一把拥住, 她整个人还是懵怔着。
不懂他这拥抱的意味,更听不懂那话的意思。
她愣怔着抬起眼,试着去在黑暗里看清他的眸色, 然而疏疏淡淡的昏烛,自他身后投了过来。
光影照不清他的面容, 却显得那双冷峻的眉眼更加深刻起伏。
他这样子让她察觉出一丝危险,那眸底分明好似藏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焰。
“裴弗舟”
她退怯几分, 慌乱中下意识地叫了他名字,可他却置若罔闻, 下一刻手指微微用力抬了她的下巴,趁她说话前,俯下身吻住了她。
刹那间,他那带着甘松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 翻涌如松涛林风, 将她整个人困在其中。
她瞬间呆滞住,连呼吸也都忘记了。
只觉得唇上贴过来的陌生触觉是不曾体会过的, 带着丝丝冷意,教她不容抗拒。
她愣愣的,原地杵在那里, 像是个被吓呆的兔子, 浑身都僵住。
可这却给了他更多机会似的。
仿佛是怕惊散了怀里的人,干脆抬手一把揽紧了她的腰身,有力的手臂微微一收紧,她的身躯就顺势贴了过来。
这突如其来的热度终于让江妩头皮一炸, 惊雷似地在脑顶巨巨响, 瞬间清醒。
她这时候才措手不及, 心头开始狂烈地跳动着, 下一刻仿佛就要从嗓子中一跃而出。
想要抬手推开他,可他倒是有先见之明,早就将她用大氅裹得紧紧的,连同一双手都困顿在里头。
她一急,“呜呜”地低呼出声,胡乱扭动着身子,企图挣脱开来。可他臂力大的惊人,教她半点挣扎的机会都无。
这个吻是强硬的,唇紧紧贴着唇,带着点豁出去的意味,可其实他并没有深入。
那样的力道里,没有什么缠绵的情愫,似乎只有一种不得已的压制。
可即便如此,这也足矣叫江妩无法接受。
他先前说她傻,说有比躲着更好的办法谁能想到原来“办法”是这样!
她的脑子混乱成一团解不开的线头,只知道苏弈和柴锜必定是看见他们二人如此。
一想到这一幕,心里便觉得大窘不已,一阵阵烫意从脸颊赶浪似的滚到了耳后去。
她气得急了,睫毛也颤抖起来,对裴弗舟这个人只有满心的拒绝。
企图别过脸躲开他的吻,他察觉到了,松开了她的下巴,反倒干脆地绕后,包住了她的后颈,将她禁锢在掌中。
她被迫仰着头承受着,更不敢睁眼看,还要多久她不知道,只觉得有一种无力和懊恼感翻涌而上,头脑里的混乱的冲击一波接着一波。
江妩混沌,其实裴弗舟比她还要混乱。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
这一晚上接而连三的突变,教他艰难地承受了一晚上。
若非她和柴锜那么亲近,他也不会做出这样自私的举动。
她想一劳永逸,可以!什么苏弈,什么柴锜,干脆让他们都死心就好了。
这个想法滋生出来之后,他只觉得脑子一热,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吻上了她。
这才知道她的嘴唇是如此的温软,初尝时竟带着一丝令人沉迷的甜意,有一种想咬一口的冲动。即便是浅浅的接触,刹那间也已经动人心魄。
可他来不及细细地品尝,更无心去回味。
这一刻只想自私地落下自己的印章,让那两个人瞧个够。
是妒恨难当也罢,是真替她解忧也好,裴弗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或许是一种男人的逞能,一种报复,一种占有的快意。
他看得清,此刻的自己是如此的阴暗,可他控制不住,对她也有些抱歉。
这般想着,手臂便微微松了下来,不再对她桎梏得那样紧。
然而只是那一瞬间,他感到怀里的人猛烈地挣脱开来,像是陷阱里的猎物濒死前全力的挣扎似的。
他有点不忍心了,顺势着她的力度放开了几分,并没有再去重新压制她。
可江妩实在是太过迅速,感到他的松懈后,立即抽离开来,一把将他推开。
唇彼此相离的一瞬间染上一丝空气里的冷意,下一刻,‘啪——’的一声脆响
裴弗舟一时顿住,而后只觉脸颊泛起一阵带着热意的疼。
他渐渐清醒过来,垂眸见江妩红着眼眶,脸色在烛火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浑身气涌如山,眼里带着怨恨,直直地看着他。
那只打了他的手,还停留在半空,如风中的枯叶,轻轻地颤抖。
他不可置信地冷眸微眯,而后却无奈地失笑,牵扯着一丝唇角,笑得冷峻又落寞。
这一声,教江妩也有些惊呆了。
那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她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打完裴弗舟,她自己也颤了起来。
江妩不敢置信自己的举动。
前世她曾想过很多次这场景,可终究对他是畏惧和避退的可如今,她也不知道何时长出来的胆量,竟然真的敢下手,打了这位高高在上的东都武侯
裴弗舟缓了缓神,余光见街头早已无人。
大概是柴锜和苏弈二人早就因瞧见方才一幕而离去,倒好,没看到江妩打了他这一把掌。
不然前功尽弃,又是一番费事的解释。
不知怎么,裴弗舟竟然放心下来,甚至是有点庆幸。
他重新看向她,那唇瓣因他的吻而变得丹红柔媚,在朦胧的灯火下显得艳丽起来。
所以,他这算是拥有了她的唇了么
只是可惜,江妩那神情却是要和他共归于尽了似的。
裴弗舟仍旧是淡漠的脸色,站在晚风里,风便吹起他的斓袍,袖摆纷飞,衬得他英挺的腰身如松如柏,他看了江妩半晌,最后却是牵强地抬了抬唇。
不愿意多说什么,只是如往常一样,对她说了一句。
“送你回去么?”
话落,她却没有说话,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转身走开了。
裴弗舟看在眼里,自己脑袋里也是蒙的,火热之后瞬间被浇灭下去,所剩只有一池的冷意。
可他不后悔这样做,如果再来一次,依然会选择在那个时候去吻她。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无言,都滞留在自己的混乱里,各怀心思。
尤其是江妩,那步履摇摇欲坠的,有点失魂落魄。
燃到将近的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裴弗舟跟在她的影子后面,亦步亦趋地走。
忽然,她回过神来似的,骤然停下了脚,掉过视线回头瞪他,哀怨羞愤的样子,“你别跟着我!”
裴弗舟定住脚,她生气的样子落在眼里,竟然不觉得想去驳斥,这般静静地瞧着,心里也是安稳的。
她说完回身继续走,他顿了顿,当做没听见她方才那警告,只是继续跟了上去
后半夜的上元,是秦楼楚馆里,歌舞管弦,斗酒诗篇的热闹。
街上的人群散了大半,偶尔路过茶肆酒肆,里头还是人满为患。
江妩知道裴弗舟还在后面,可她有气无力,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应付他。
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那是她的第一个吻,就这么没了是出于他真的要给她打发苏弈,让苏弈死心也好;是他出于什么别的心思也罢,这些她都没有力气去思考。
唯一的不平之事,便是这个吻被裴弗舟这个人拿走了。
上次在右武侯府突如其来的那一次冲动,她便觉出几分不对劲,可后来他压抑下去,坦白说了出来那点情愫。
本以为就这样说开了,可谁想今日有成了这样。
裴弗舟到现在一直都算是斯文得体的,变得平易近人,她不知道哪里今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起先是发懵的,而后是麻木的
直到现在,仿佛思绪都被抽离走了,独独留下唇边一轮若有似无的滚烫的力道。
不知走了多久,她抬眸见沈府的牌匾高挂在目,只迷迷瞪瞪地跨入门槛,“咣当——”一声关上了府门。
裴弗舟看着那背影没入深远的影壁去,乌檐摇晃的灯笼晃了晃他的视线,他默了默,只往修善坊的别苑走去了
江妩不知道怎么进的沈府,只记得自己一直往前走着,没有同裴弗舟说任何一句话,更没有回头再去瞧他。
一进院子,四下里竟是黑的。
上元佳节的第一日,府里散了所有人去放夜尽兴,如今她竟然是头一个回来的
对着漆黑的院落唤了两声抱穗,无人应答。
她抿抿唇,抱紧手臂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对着镜子拆下所有的钗环,褪去了一层一层的衣物,这上元的盛景好像与她无关似的。
而后穿着中衣钻进了被窝里,她呆呆地独自守着这无人的府邸。
月光清冷如水,落了满池床榻。
发觉自己像一叶扁舟似的,就这么飘在一片波澜万千的银光星海里。
去哪里,不知道;回哪里,也不知道
她目光怔怔地,仿佛灵魂都被树下那个亲吻都击碎了似的。
吸了吸鼻子,回过神来,觉得耳边又凉意,原来眼泪已经流落到了枕头上
就这么迷糊地睡了过去,浑浑噩噩地睡了一整夜,连翻身都没。
睁眼的时候鼻尖隐约闻见了阵阵香气,幽幽然然的,带着点青涩的木香。
抱穗见江妩醒了很高兴,从幔帐外头递了声过来,“姑娘昨日回来的这么早呢,玩的如何?”
江妩懵怔地起身,白日的天光落下来,她浑身还有点僵硬着,喃喃问,“这是什么香?”
抱穗道:“是苏合香。昨夜在西市那边卖得很好,奴也买了一些。今晚要去东市逛逛呢,姑娘去吗?”
江妩揉了揉额角,本以为一觉醒来烦恼就可以忘却,可抱穗那话提醒了她这才是上元第二日
昨夜的事情,恍然像个梦似的,现在回忆起来竟然有些不知真假。
江妩起了身,自己就着水盆洁面净口,而后坐下来梳了梳一头披散的乌发。
对着镜子看,她自己都要吓一跳,一双眼睛下面有些肿肿的,脸色泛着点白,倒是省事,不必敷粉了。
“我不去了”江妩喃喃道,垂眸理着发尾,意兴阑珊,“昨日走得有点累,今天想在屋子里歇歇。”
抱穗端来了朝食,十分担忧地看过来,“柴公子待姑娘不好了吗?”
江妩无奈起来,她能说什么?说裴弗舟当着柴锜和苏弈的面吻了她么
这事情想起来便教她觉得羞愤,恍惚闪过彼时裴弗舟忽地放大的面容,心头便突突地跳起来。
她徒然生了有点怨,梳着头发的手劲也大了几分,一顺下去,扯掉了几根青丝。
“哎哟。姑娘放下吧。我来。”抱穗看不下去,赶紧接过来,替她挽了婉约的发髻。
许是下厨知道众人昨夜吃得饱胀,今日的朝食是浆水粥和腌匏瓜。
这种清淡的口味是江妩喜欢的,有了点胃口,接二连三地全都吃掉了。
她恢复了不少力气,便去给卢氏她们问安。
卢氏见了江妩,大惊,道:“阿妩怎么了,昨夜没歇息好么?”
江妩笑笑,说是,“同友人去御街附近瞧烟火去了,回来大半夜还在回味,睡得晚了些。”
若是放在从前,她很是依赖卢氏,大抵要一五一十地将事情与卢氏说,请卢氏拿主意。
可如今这心境却不大一样,其实依靠谁都没用,人家还要两天的节庆要过,自己何必去说这些糟心的事情呢。
于是江妩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随口道,“表姑母上元可还好么?”
卢氏自然说好,“今日要去北坊一趟,国子监祭酒办了宴席,他是你表姑父的上峰,自然要去捧场。你也同我们一起吧。”
江妩实在无心应付那场合,上前给卢氏倒茶,只道,“不瞒表姑母,昨夜恐被风寒拍了脑袋,还有点疼呢,怕是去不得了。”
卢氏关切地问了几句,江妩只说不用请医工,这两天休息休息就好。
“你若想在家歇息便歇息吧,不勉强去。”
卢氏倒是随她心,复随口叹了一句,“昨日碰上太常寺卿的夫人,聊了两句,说起她家娘子同裴家的婚事吹了。好像是那裴二郎外头先有了人,我倒是吃了一惊,以为这孩子是个没有什么花花心思的真瞧不出来呢。嗨,谁知晓真假呢。”
江妩听了这话,手里的茶壶差点颠洒出来。
这一段本来是去岁秋日的旧闻了,怎么如今倒刚传起来。
她有点心虚,赶紧扯了唇角笑笑,道:“这样么我倒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裴二郎未必就人如其貌。”
卢氏看了她一眼,诧异道:“阿妩同他很相熟么?”
江妩噎了一下,道:“没有。只是胡乱说说罢了。”
“我的儿,仔细再仔细,可千万不要去外头乱说!”卢氏抬手比了个嘘声,认真叮嘱她,道,“那是裴尚书家的二公子,他姨母早年承宠,如今是贵妃了,虽然膝下唯有一个小公主,可势比继后,也是如日中天。裴家那架势,我们不要招惹上。”
江妩愣了一下,笑着说:“知道了。”
转而悻悻地抿了下唇,心想可惜已经晚了,昨日她已经给这位惹不起的二公子一个巴掌了
白日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近了黄昏。
上元第二日的热闹才刚刚开始,江妩却觉得有些漫长起来。
她今日是有心在家等着的,可一整日过去,柴锜那头是没有再来相邀了。
这其实不出她的预料,任凭谁见了裴弗舟对她的那个举动,恐怕都不敢再来。
虽然她对柴锜并无什么爱慕,可心里还是有些闷闷的,倒不是因为和他相看的事情吹了,而是因为柴锜人是好的,她与他相谈得不错,总觉得是个值得交际的人。
如今柴锜大概是被昨日那事情吓到了,她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更是尴尬
卢氏他们上了马车往北坊国子监祭酒府邸去了,临走前还再三问江妩是否一同去热闹。
江妩只好摇摇晃晃地装作头疼,不想再混入那种圈子里头去。
天色暗了。
她回了房,晦暗不明的光影里一切都显得很寂静。
她只好点起一盏灯来,坐在灯下发呆。
正月里的庭院和她一样有点落寞,没有虫鸣和花香,她怔了一会儿,干脆抽出纸练字。
大概是郁结或愤慨总能激发人的心志,她运笔时多了几分不同往日的抒怀之意,发奋写了好几篇,左看右看,倒是满意。
抱穗原本要出门去东市热闹去,结果才走,又折回来了,说姑娘有人送信来。
江妩赶紧放下笔接过来拆开看。
不是柴锜。
只一眼,她脸上那点期待之色渐渐转为愤闷和无语。
【抱歉】
落款是裴弗舟。
那字依旧是力透纸背的,然而那么大一张纸,居然就写了这么两个字,不曾想他惜字如金的厉害
他不写还好,只写了这两个字,敷衍人似的。
江妩看着这个“抱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吻,反而更羞愤。
这就是他的道歉么。先前那般强势,今日还故作矜贵
她越看越烦乱,干脆团成一团扔进熏笼下的火盆里,盯着那火焰寥寥草草地吞下了纸张,慢慢染成了飞旋的灰烬。
可不曾想,到了上元第三日,还是同样的时辰里,抱穗临出门前又给她送来了一封信。
江妩头皮一跳,撇撇嘴说先放下吧,而后只是继续写字。
等到抱穗走了,她迟疑片刻,才去拆开来看。
【可否一谈】
落款还是裴弗舟。
她怔住,反正面地查看那张纸,只比昨日那封多了两个字而已。
江妩冷着眉眼,看得几乎发笑,照旧团了扔进火盆。
然而下手前忽然发现裴弗舟写的那个【谈】字写得不错,于是拿了一把剪刀,把那个字挖了下来,其余的信便直接扔了
她刻意躲着他,避之不及,可他却仿佛沾上了她似的。
自那之后,只要她一日不回信,他仿佛就要继续教人给她一直送信下去似的。
【有事告之。速回——裴弗舟】
【略备薄宴一叙否——裴弗舟】
【抱歉。有事告之,可否一谈。略备薄宴一叙,速回。——裴弗舟】
江妩拿着最后这一封信有些傻眼,这几乎就是从先前那几次信件里拼凑出来的‘长信’。
她念完,简直无语。
她只觉得这是裴弗舟在钓鱼似的引她出去,可谁知道他到底又要干什么
江妩犹豫一下,终究还是没去。
然而,隔了两日,她才睡醒,抱穗就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大喊,“姑娘,不好了,官府找你——”
江妩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以为是国公府还是什么别的人来抓她去和亲,于是连忙拢着青丝起身,身上还只穿着中衣。
她赤足走下榻,急急忙忙地问,“怎么了?”
抱穗递给她一个信袋,那皮的信封用封泥郑重其事地封着,瞧着分明是个公函。
江妩愣了愣,赶紧用小刀剔开了封泥,从里头拿出来信件一看。
顿时要气笑
【舒州江氏,你于上元殴打朝廷三品官员,论罪当罚。念你初犯,三日之内速速到右武侯府如实陈情。若有违抗,本将军亲自缉拿。】
这次裴弗舟不写署名了,直接煞有其事地盖上了右武侯府鲜红的官印和他自己的印章
所以这算是公报私仇吗?
江妩拿着这“公函”,团了也不是,烧也不是放在案几上嫌碍眼,可收起来么,又觉得心塞。
她踌躇一会儿,只好干脆叠起来,胡乱塞在自己来洛阳的行囊里头。
眼不见为净。
然而这三日里,江妩被那公函搞得睡不安稳,想着裴弗舟如今脑子坏掉,谁知道以后又突然间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情。
她生怕此事真的闹大,最后只好决定硬着头皮去看看
三日的最后一日,正好是出了正月。
外面雪化了些许,阳光辗转着落下来,隐隐透着新春的气息。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里,江妩站在右武侯府外头踌躇。
她站在抱柱下往里张望,不想,竟不见什么人影出来。
想起今日已经出了节庆,按说右武侯府的人这两日应当陆陆续续地回来值勤了。
这安静让她有点心悸起来,她越往里走,越发觉得有点不对劲。
上次来的时候,还有个老吏通报,如今连这人也不在了
裴弗舟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她抿抿唇,站在中庭里犹豫一阵,还是决定先回去。
然而才刚转身要走,前头传来裴弗舟的声音。
“来都来了。走什么?”
她抬眼看,原来幽远深广的前堂里坐了个人,于案几之后,身姿英挺,一手拿着书简,一手放在膝头。
他正遥遥望过来,一双眼睛里藏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冷峻和锋利。
江妩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忽地觉得不该过去了。
可裴弗舟却已经放下了书简,朝她一颔首,道:“进来。我有话要问你。”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威严与凌厉,似是一条绳子将人束缚住,纵然想落荒而逃,可也无力抗拒,只能服从他迫人的气势。
江妩暗暗发觉不妙。
然而等回过神来时候,足下已经走了进去。
裴弗舟撩起眉眼看她,自上而下,像是在审视似的,这让她有一种做贼心虚的错觉。
许是看出来她的退意,裴弗舟忽地提唇浅笑,利落的眸子漾出几分刻意的温柔,然而这反而更人害怕。
“江妩,你坐。”他一指身边的位置。
江妩顿了顿,只好垂眸老老实实地坐下去,然而,她来得时候准备的那些气势,此刻全然消散。
她此时才真的有了一种糟糕的预感——
——大概不知从哪一刻起,眼前的这个裴弗舟已经恢复了回去,不再是她口中那个“一见如故的好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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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我若说很喜欢你,你害怕么?”◎
王朝那些气派的建筑都是夯土层之上高建楼阁。
殿宇广袤, 右武侯府也不例外。
王朝尚武,自然是讲究军威不可失,故而此地特意给人以威严肃穆的清冷之感。
裴弗舟呆的这间屋子不小, 她抬眼看,粗壮的朱色抱柱一递接着一递地往里送去, 延展出幽深晦暗的空间。再往里,未点灯, 因此看不清澈,有一种凝视深渊的错觉。
而他坐在东侧这间隐蔽的内室, 放眼一看,整个屋子尽收眼底,有一种便于作壁上观的姿态。
春日虽然冒了尖,可冬日残留的寒冷还未完全褪去。
江妩今日出来时一心忐忑着, 没怎么在意外头的冷峭, 等现在坐下来之后,才觉出浑身的冷意。
她穿了件斜领的长袄子, 抿在一条丝绵的裙裳里头,好在外头那大氅是嵌了一轮稀稀落落的兔绒做点缀。
她悄悄往旁边的熏笼靠近一些,借着热气缓了缓, 两只手便缩在那点兔绒里头取暖。
裴弗舟独自坐镇于此, 偌大的内室只燃了这么一架熏笼。
他大概是个不怎么怕冷的,照旧只穿着那件对豸纹样幽然暗生的武侯官服。
没穿锁子甲,所以显得还算有点人情味,那一条墨色的蹀躞玉带将他的腰身束得又紧又窄, 掐得他宽肩长身, 威仪四方。
那玉带上头挂着象骨做的哕厥, 尖锐的蛎石, 精巧的小刀。
只是,没有佩刀。
江妩向他身后看了一眼,那佩刀收鞘正架于木阁的格子里,显然是不用的样子。
她抿抿唇,终于主动打起客套,她虚浮地笑笑,道:“今日不是节庆了,你不去巡街么?”
裴弗舟慢慢抬眼看了一下她,淡道:“不去。”
江妩见他神情不对,开始警惕起来,良久,重新试探地说了一句,“这右武侯府旁人不在么,就你一人吗?”
裴弗舟道是,而后不动声色地看她,道:“就我一人。”
他说着,视线一落,瞥见她交叠的指尖,未然蔻丹,几根玉色指节泛着点绯色,正藏在雪绒绒的氅毛里头,瑟瑟缩缩的。
裴弗舟顿了顿,问了一句,“很冷?”
江妩正思绪乱飞着,思索裴弗舟下一步的举动,听了这句后不禁眉梢轻跳,有点意外。
她回过神来,藏紧了手,垂眸道:“不冷。”
“”
江妩还在呆呆的,裴弗舟却已经回了腰身,自身后木阁上扯下一件衣服给她,随手轻轻一丢,衣服便落在她膝头。
软绒温暖的感觉立刻在腿上蔓延开来。
江妩一看,垂落的视线里多了一条褐色的狐裘。
她不自觉抬眼看过去,裴弗舟已经收回了手,重新握起书简。
见他那手,骨节分明,有力的青筋暗藏在其下,平日握刀,战场握剑,起落之间,想必是习惯了冷刃鲜血。
这样一双手,方才拿起轻裘给她时候,恍惚有几分柔情之意。
江妩正走神,裴弗舟虽然手握书简却一直在盯着她,见她一动不动,不由眉心微蹙。
“自己不换上。是想让我给你脱了,替你穿吗?”
他声音肃冷,江妩反应过来,没有说话,只好自己赶紧解开那件不怎么暖和的氅衣,脱下来之后,又披上裴弗舟给她的这件狐裘。
一穿上,果然没一会儿便暖和过来。
那轻裘带着点清雪与松枝的味道,混在柔软的皮毛中,簇拥在她的周身。
江妩方才还浑身僵冷着,如今慢慢舒展开来了,手心也有点温暖。
她裹在他的轻裘里,抿了抿唇,低声闷闷道:“谢谢”
裴弗舟无波无澜的,淡声随口了一句:“不谢。”
说罢,视线重新落在书简上,静静地握着去看。
内室里,外头的光线不大充足,所以白日里就是烛台高燃,灯花噼啪了几声,显得有些突兀。
裴弗舟一直不说话,反而教江妩更紧张起来。
悄悄打量起他,广袖垂落在他凸起的腕骨处,那侧脸冷峻得好似起伏的山峦,眉眼里尽是淡漠萧然的神情。
他看得凝神,似是全然入定,仿佛她压根不存在,连理都不理。
江妩捏了捏轻裘的边缘,背脊也有些紧绷起来,被这一股迫人低沉的气势所压抑着。
这种感觉,她十分熟悉,可熟悉不代表着适应。
她不确定裴弗舟是不是完全想起来了,也不知道他想起来多少,可不管怎样,这样的裴弗舟与以前印象里的模样几乎如出一辙。
他自上元后半夜忽而疏离,这到底是装装样子,要吓唬她还是因为什么其他事情心绪不佳?
江妩猜来猜去,反而没有头绪。
所以这就是裴弗舟的厉害了。
她了解他审问那些犯人的手段,就好比现在,一张无情无绪的脸下,全是用不完的耐心。
他是有意用这样的慢刀子去磨她的,既然都不说话,就生生熬着,他有着无限的精力和毅力,早晚将人的精神击溃。
他坐在那里,不怒自威,占天霸地似地仿佛将空气都夺走了,在他身边只有一种凝窒的错觉,逃不掉也躲不开,只能这般消耗下去,直至呼吸都要费力起来。
江妩熬鹰似的等了一阵,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她其实才是有点心虚的人,垂眉低眼地开口问了一句,“你先前说有事情要说,找我过来,也不说话么。”
裴弗舟很有耐心,听见了如同没听见,只是抬起拇指推开一截书简,继续在灯下看着。
江妩得了冷遇,倒也不放在心上,只继续硬着头皮道:“你若是真的因为上次我打你的事情要罚,那便罚吧。我领完了罚,也就走了。”
她说的时候,一双手在膝头紧紧我成了拳,下了好大决心似的。
裴弗舟的视线不自觉地垂了下来,盯着那双手好一阵,终于神情有了点变化。
“罚?”
江妩闻声抬眼,见那竹简慢慢放下,露出后面一张孤傲清隽的脸,那唇间含起一丝极浅的弧度,似是无奈又嗤鼻。
裴弗舟呵笑,“江妩你明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会罚你的。你说此话,未免有卖乖的嫌疑了。”
他这笑,倒不如不笑
简直冷意瘆人,暗藏锋芒。
他这话听着也是两头的别扭,她自己请了罪,他倒是不忍心了还是怎样,然而后半句话又指责她趁机讨巧。
“我没有”江妩抿抿唇,嗫嚅着反驳一句,“是你找我来的,不是么?”
裴弗舟听了倒是一哂,似是自言自语,点着头,轻嘲道:“是。不错是我找的你。”
江妩噎了声,左说右说都不行,还能怎么办?
她要被他这阵仗弄得有点乱了手脚,他不给她个痛快,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摸不清他的底子,所以只能被他牵着走一步看一步。
僵持一阵,到底还是在他与生俱来的高位者的气势中败下阵。
江妩心慌起来,连声音也不自知地变得轻柔起来,怨怪似地道:“那你今日叫我来,又不要罚,所以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裴弗舟眸色凝了凝,扔下书简,转而看向她时,眼底夹杂着一丝审视和打量。
他看了半晌,似是轻嗤出声,眼尾微微一挑,反问了句,“那你呢?你自己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
她不说话,裴弗舟倒是不着急。
他顿了顿,下一秒,猛地一把拉过她臀下的青垫,她惊得低呼一声,身子不自觉地被带了过去。
两人几乎是比邻而坐。
裴弗舟手肘放在案几上,双手交叠着侧身瞧她。
灯火游走在她紧张的眉眼间,落下一层阴阴的暗影,那眸子里透着一种心虚和退缩,惹得人有一种想破坏的冲动。
“江妩,”
裴弗舟好像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叫她的名字,垂眸慢声道,“你不是说你我是一见如故的友人,相谈甚欢?不是说我答应过你必定有求必应,无所不为么我既然能这样,想来你应该当真了解我。那你不如猜猜,我要干什么?”
殿堂幽深,无人无声。
裴弗舟的嗓音寒岑岑的,又沉又冷,好像在冰封的洛河下浸透许久,透着一股压人的警告。
那句话在空旷中一波一漾,直接扑进她的耳畔,犹如一声震天的钟鼓,敲在她的心头,撞开了她防备已久的思绪。
江妩忽而本能地感到一阵悲凉。今日来这里到底还是错了!
其实她早就该敏感一些,发现他略有不对劲的时候就该及早远离。
大概是后知后觉品出一丝绝望,她唇边凉凉地一哂,语调也颤了颤,勉力地和他周旋,道:“所以,裴弗舟你到底要干什么是吓唬我玩么,还是瞧我这样发窘,你很满意?”
说着,她当即旋起身就要离去,喃喃道,“你真无聊我要回家了。”
裴弗舟剑眉轻拧,错目间,一把将她按了回去。
他的视线直直地凝着烛火下她的一双眼,眸底滑过一丝薄薄的凉意,方才那点平和消散下去。
他失笑一声。
给了她机会,却不珍惜,隐隐的恼意燃了起来,他低沉道:“是么。那要我提醒你吗?”
不自觉地带了平日里在金吾狱审人的气势,这让江妩有一种冷刃停在心口的错觉,她到底还是怕裴弗舟这个人的。
她心头颤了颤,被他那气势震慑得生了寒,自知危险在即,浑身都紧张起来,
她慌了,忍下几滴薄泪,一咬唇,干脆仰起脸,泛红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和坦诚。
豁出去了,无非是再重新面对一次从前的裴弗舟罢了,他的冷言冷语又不是没领教过。
大不了,过了今天一拍两散。
于是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退却,对他道:“那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她放弃了,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意味。
可在裴弗舟听来却是火上浇油,他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只有她的逃避,因此心中一恼。
他上前,几乎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锁着眉梢,硬声问,“江妩,你这时候就不怕我了么?还是我最近对你太好,让你觉得我很好糊弄!”
与其说说是恼火,不如说是不想面对这样的她——对从前的他一向如此,总是这样躲避,抵触。
如今还是这样么?
江妩惊得抽了一下鼻子,低头咬着唇,不说话,一副任君采撷的老实姿态。
那温顺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这让他想起年少时与兄长狩猎,他抓了一只兔子,可不忍心伤害,于是放那兔子走,可那兔子实在是畏惧他,连跑都忘了,只是瘫软在他的手掌,一副等死的模样
江妩的顺从,让他想起了那个兔子。
她对他的屈服,不是亲近,只意味着她和他的隔阂,指不定她在心里骂自己。
先前给她写信,本意的确是想找她好好的谈。因为顾及她的面子,所以他愿意三番五次地去找她,如果她那几次肯出来看一看,其实每次信一送到的时候他就在外面等她。
天知道他因为她说的“朋友”两字忍受了多少道德的煎熬,现在好了,他想起来了,她和他压根就不算什么朋友,他也不必因为自己“对朋友遐想”而有什么愧疚。
不想揭穿,是为了给她个台阶,他也很想知道——江妩到底要诓骗他到什么时候,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而她推三阻四,越藏着掖着,他心里那点不平便越烧越旺。
直到前日他回了右武侯府,见人人散漫又随意,乱成一团,军威何在?肃纪何在?
述职那日,居然有一堆人还跑来给他献殷勤,送来一大堆甜得腻死人的果点他再一查上元前的夜禁名册,竟然也是松松散散,疏于记录,不复从前。
想起她先前诓洗他,说他喜欢吃甜,最后引得同僚背地里暗暗笑他;后来她亦是告诉他,什么从前巡街待人温和,从不肃冷,他十分信任她,自以为举止过分严苛,所以连军务变得也宽容起来。
这右武侯府因为她那随意的几句话,几乎差点就要毁在他手里。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不能再和江妩这么下去了
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江妩大概天生就是要克他,要乱他心智。
所以,这三日他干脆打发所有人去左武侯府重新肃正去
裴弗舟闭上眼,想起这件事就是一阵气涌如山。
裴弗舟忍不住胸膛微微起伏,然而不闻江妩出言半句,他忽地抓过她那狐裘的边缘,一下子将人拥到自己面前。
这力道太大,太快,教她瞬间失了力气,回过神来时候,后腰已经被环住。
她倾身屈就着,迫着仰头,一双明澈薄泪的目光莹莹望着他,不说一句话。
他低头迎上这一双眼,喉头里带着点腥甜,他拢拽着轻裘的领子,“知道么。我父亲曾经骗了我母亲、也骗了我,所以我心里恨他。”
“”
裴弗舟转眸盯着她,锐利的视线如鹰锁定住猎物,他忍不住从唇里挤出几个字,沉声道:“江妩。我最恨人骗我!”
那声音激荡在江妩脑中,狠狠一击。她浑身一颤,寒毛都立起来。
“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知道了?”不知缓了多久,她咬咬唇,总算是问了一句。
“上元节。”
她错愕,自己反倒成了被看戏的那个,发窘地别开脸,“你后来一直在瞒我”
裴弗舟哂笑,“怎么。只许你瞒我这么久,不许旁人反击你么?”
他盯着她的脸,她好像吓坏了。
他是真的气恼,他如此的信任她,她却反拿他的信任当戏耍的乐子。
事到如今,他本应该是解气的,然而此时,看她在自己怀里脸色煞白,反而有一种无趣的胜利者的滋味。
她一这般模样,他就心里难受了,这样纠缠下去,到底谁才是输家?
他自嘲地嗤笑,“江妩,你可真行。”
“”
“你是故意的么?”
“”
裴弗舟越说越呼吸越沉,他比她还要痛苦,那声音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又像是怨她叫他失望伤心。
江妩接二连三竟然把他当猴子耍,真当他裴弗舟的信任是贱卖的。
“所以,你上辈子就这么抵触我、厌恶我么,以至于如今一定要靠这种方式来戏弄我。是吗?——”
可最后那话像是晴天霹雳,在江妩头上一声旱天雷似的巨响。
她呆呆地看着他。
那张脸因为凌厉冷峭,而显得更加俊朗分明。
可这却彻底教她想起来从前所认识的那个真真正正的,令人敬畏的东都武侯。
如今,他这样沉沉地盯着她,这样的迫近,那漆黑的眸子里雷霆色变,燃起灼灼烈烈的一簇火——
——这裴弗舟哪里只是想起来从前分明是连同上辈子他俩那点抵牾都知道!
难道他也是重生的?
江妩脸色苍白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连同起上辈子,她从来没像此时此刻这般害怕过。
若是早就知道裴弗舟也是重生回来的,她绝对、绝对不会再去招惹他半寸。
她从头到尾真是大错特错。原来这个人压根就没有变失忆只是暂时,壳子里的人还是从前的他。
这哪里是什么新的“友人”,分明是她的“敌人”。
江妩突然轻颤,抬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裴弗舟皱眉看过来。
那冰凉的指尖压着他皮肤下跳动的筋脉,她抬起眉目,有些酸楚,有些怨恨,“不论从前怎样,你看见我如今的情形了。我不会再妄嫁国公府,也不会再同苏弈一起。我知晓人算不如天算的结局,现在只想平安活着。你若肯放过我,我可以以后不入东都。”
她说的是替嫁和亲的事情。先前觉得裴弗舟是好的,不应该是进言送她去突骑施的人,可如今她不敢确定了。
江妩抬眼看着他,第一次对裴弗舟发出恳求,心里却在骂他,骂他上辈子和梁国公府蛇鼠一窝,骂他只是道貌岸然,徒有其表。
“放过你?”
裴弗舟喃喃重复了一次,他不禁轻嗤,“是你应该放过我你不懂吗?”
江妩愣住,听了几乎想发笑,不知道哪里来的不屈的勇气,她抬起眼眸,反倒按捺不住那点不平,眼泪开始翻涌而出,“怎么。你得了便宜还卖乖么?先前你们将我骗去和亲,我是自投罗网,如今我惹不起,但躲得起。你让我放过你我怎么放过你?我打不过你,我伤不了你,你何必说得自己那么可怜?”
她说着,这才后知后觉地恼火起来,一个劲儿地开始拉扯他的衣领袖摆,“让你上辈子欺负我笑话我,让你对我冷言冷语我就耍你怎样?我、我原本还要继续糊弄你呢!”
她竭力发出全部的攻击,可他却不动如山地淡漠看着,那攻击如微微细雨,他只是偏过头,便轻巧躲过。
江妩反而愤怒起来,带着咬牙切齿地恨,“裴弗舟,你当年跟着他们把我卖了。我现在当真应该推你进洛河!”
裴弗舟一蹙眉,没有推开她的手,反而垂眸,视线就那么落在她的脸。
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双半拥似的璧人。
可若是细看,其实这不像是拥抱,也并不是温柔的姿态。
江妩看到他神情似是渐渐变了起来,接连翻涌几番,而后剑眉拢起一段错愕又痛意的怅然。
他失笑,复又黯然。
他有高高的身姿,坐着也要比她高出好多,换抬起两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头,微微俯身对上她的眼底,眉宇轻抬,神情难言。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觉得是我让人送你替嫁和亲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么?”
那声音实在是哀怨幽然,真是委屈得很似的。
江妩颓然下去,道:“你很讨厌我除了你,谁这么希望我离开?”
他听了心痛,难过地沉了好几口气,皱眉柔声说怎么会?
“我分明是不想让你走的。原想带你回来,可此事是我最终失策。你若要听,我以后会告诉你。”
“不说别的,我是武侯,就算是我不喜欢的人,我也断不会去鼓动旁人,做出什么遣妾一身安社稷的事情更何况是你。”
江妩坐在那里,身心一阵恍惚,他那话的意思辗转绵长,又暧暧不明,听到最后才慢慢回过味来。
她不禁傻眼了,怔怔地回望他,脑子里一锅粥,而后渐渐涨红了脸,“我知道了,不想听了你别说了。”
“什么叫你知道了?”他不肯,偏要继续故意地问。
江妩不呆,明白出来点意思,她这时候才慌了起来,见他目光直直地垂了过来,下意识地别过了脸。
“我知道就是我知道了”
他撤开了按住她的手,不说话,两条手臂隔着狐裘轻轻拥抱住她的身躯,一团柔软抱在怀里,可却不做什么其他的事情。
江妩忐忑地瞧了他一眼,那英俊的脸是无波无澜的,不像是又要亲她。
相反,他只是这样垂眸盯着她瞧,这距离太近,近到接着灯火可见他眸上的睫羽投下疏疏的影。
江妩难堪起来,轻轻挣扎几下,却被反倒引得他手臂加紧了些力度。
他实在太过分,分明是他自己最后言语不明,惹人误会,如今她却被他审视窥探起心事。
她急了,心头突突直跳,红着脸口不择言起来,“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继续讨厌我比较好。你这样我不习惯”
她是真的怕了。
若是失忆的裴弗舟对她说喜欢,这或许还情有可原;可若是从前的那个裴弗舟对她一直是别有情愫这未免有点
不敢置信。
裴弗舟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眸光微动,沉了沉,忽地搂紧了她的腰。
他慢慢低下头,越靠越近,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高挺的鼻梁轻轻停在她的脸前。
一时间,温热带着点冷香的鼻息慢慢弥漫开来,一种细细密密的痒爬上了心间。
这近在咫尺的距离,教她呼吸也窒住了,被这莫名其妙的柔情所拢着,陌生又畏惧。
可不同于先前,这是一种失衡的错觉。
她想逃走,可浑身都发软,被他圈在怀里,动弹不得,而后清楚地看见他的喉结微微一动。
一股无法言喻的热意在两人之间暗暗弥漫开来。
裴弗舟顿了顿,垂眸盯着她柔润颤抖的朱唇,而后抬起眼。
他牵了个唇角,低沉又危险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传了过来,“我若说我很喜欢你,你害怕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7 17:32:39~2023-04-28 19:5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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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
◎那神情简直要杀了他似的◎
他突如其来地一问, 实在是给江妩当头一击。
起先以为是自己听错,或是自己多虑了,而后缓缓回过神来, 简直有点魂惊魄惕。
她呆了一呆,震惊他居然真的说的确对她暗藏情愫, 更被他那话里的“很”字弄得一阵错愕。
从他嘴里听到喜欢自己这种话,实在是一种新奇又怪异的感觉, 如此的不可思议。
怎么就‘很喜欢’了,从什么时候?
听惯了裴弗舟的冷言冷语, 这般过于直白的话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过热烈。
她不习惯,也很是难以置信更多的是别扭
江妩迟迟没答话,可这反倒叫裴弗舟有些误会了,以为她是不好意思。
原本二人就离得十分的近, 鼻息交错间, 有人悄悄乱了呼吸。
他的额头抵在她的上头,轻而易举地闻见了她淡甜的发香, 那香气是栀子花的味道,和她这个人一样,总是仿佛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
于是胸膛里慢慢燃烧起一阵热意, 连带着方才鼓足勇气而说出的自白, 在心间荡漾翻涌出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那句话他实在压抑了很久很久,久到快成了一团心结。
曾经他想过利落地将她在心上剜掉,可不知不觉已经成了一种执念,只是碰一碰, 都拉扯着血肉似的痛得难受。
如今总算说了出来, 不知怎么, 有一种从头到脚骤然解脱的畅快。
他从来没这么轻松过, 身体和心上一同动了情,紧接着脑子里开始发胀发热,耳朵里也听不进任何声响。
他搂紧了她的腰,鼻尖无意识地轻轻剐蹭过她的脸颊,几乎欲把她困死在怀里似的。
江妩察觉到几分危险,秀眉皱起,不禁微微后退避开一下,可他这次却全然没有发觉,落在眼里反倒成了欲拒还迎的娇羞。
一垂眸,润红的唇在光影下显得柔软如波,它就在眼下,只要俯身就可以衔住。
他不由自主地越靠越近,忍了忍,最终还是竭力克制住了。
想起之前的上元夜树影下,是他情急之下唐突地亲了她,倒是惹她气恼了,到了如今,实在是想认认真真地吻一吻她。
可有了那次的教训,他又怕她不情愿,只好强行止住,生生停在咫尺之间,装作没有要一亲芳泽的意思。
然而,升腾起来的灼热却无法隐藏,它们已经尽数充斥在他一个人的胸怀中,呼吸间,胸膛已经开始微微起伏不定。
他压下起伏的气息,缓了一缓,垂眸看着她,抵在她面前近乎低哑着声,“怎么不说话你是在害怕么?”
“呃那个其实不是的”江妩秀眉拢了拢,轻轻推开他一下。
他听了却是唇边泛起一丝浅笑,似是有些快乐起来,压根没品出她的意思,全然往错误的方向理解去。
脑子里越烧越旺,只微微低下了头,欲在暗影里搜寻她的唇角,在自持的低低喘息中,对她安抚道:“你不用怕你若不想,我不勉强你,除非等你同意”
裴弗舟有些情难自制,可江妩却觉得他越说越离谱了。
只觉得脑皮上一阵一阵地发麻,压根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或是话语来回应他。
江妩皱了皱眉,开始轻轻后仰着躲避,别开了脸,道:“没有。我没想同意”
她的唇移开了,他下意识地轻轻追逐过去,然而还是忍住。
他夷然地笑笑,似是自言自语,知足地叹息,道:“没关系至少这一世,没有人和我抢你了你总算是我一个人的了。”
这话说的时候带着几分庆幸和笃定,可江妩听了却十分意外。
她愣了一下,凝凝地望着对面的人,踌躇半晌,结果唇边却扯出一道浅浅的弧度,不由失笑出声。
“什么?——”
她不知道为什么,听了他那些难得的自白,第一个反应是错愕,接下来竟然是几乎有点想发笑。
听裴弗舟说的话愈发没了谱,她觉得他莫名其妙,不由皱皱眉。
赶紧抬手轻轻推开他的胸膛,提醒道:“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神情和动作尽数落在裴弗舟的眼里,他愣怔一下,似是意外这样的结果,手臂不自觉地慢慢松了开来。
他和她拉开些距离,在灯下重新仔细瞧她的脸。
不禁剑眉轻蹙,只觉得心底微凉
江妩那是什么表情?
她先前那点慌张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张疏疏淡淡的玉面,无波无澜。
那上头没有欢欣,没有羞涩,甚至,连愤然也没有。
一双温秀的眉眼毫不避讳地盯着他,不咸不淡的,好像在看一件不可思议的玩意。
他被她莫名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刺,暗暗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顿时后悔起来。
所以还是他太心急了、太突然了么以至于真的吓到了她。
裴弗舟有点尴尬,方才那点情动的热意也慢慢消退下去了。
他无意识地垂下眸,看见她轻裘的领口被他方才拉扯得有些松松垮垮的,微微一愣。
于是赶紧上手替她慢慢整理好。
烛影悠悠,两下里都是沉默的。
偌大的右武侯府没有旁人,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衣料轻轻摩擦的细碎声响。
江妩不说话,裴弗舟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有了点先见之明和失败的经验,这一次不肯再轻易碰她。
似是安抚般,给她重新拢好轻裘之后,默了一默。
而后自己和她拉开些距离,规规矩矩地端坐在一旁
灯花噼啪地炸出一丝细响,火光摇摆了一下,险些没了似的。
裴弗舟的心也跟着那火苗,不稳不平地晃动起来。
她不说话,只是坐在那脸色不明。
方才他还有气势去责问她,如今反倒是他有点心虚,摸不清她的意思了。
因为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所以也只能继续在旁边观望等待。他不好催促,忐忑地瞧着她的脸。
江妩依然是凝凝淡淡的,没有惊吓,也没有抵触,可这更让他等得慌乱起来。
熏炉上的煎茶冒着腾腾的热气,顶得茶盖脆脆当当地响了几下。
她留意到,不慌不忙地半起了身子去拿。素手隔着手帕将茶壶取下来,而后提腕揽袖给自己和他的茶瓯倒了点茶。
这动作行云流水,置身事外,好似方才没发生什么。
他看在眼里,有一种自己的情义被她忽视掉的错觉。
静默地瞧了她一阵,心里七上八下的,过了一会儿,总算等到她开口。
不想,却先是听见一声“抱歉。”
江妩抬起眼,眼底比他要坦然些,似是思前想后了很久才决定说的话。
她垂眸,淡下了声,道:“我承认,先前诓骗你,的确是为了抒一抒私人恩怨的气,这
姑且算我的不是。至于是什么恩怨,你应该知晓如今既然你我都说开了,从前种种就算抵消。我们就算两清了。”
裴弗舟怔了怔,察觉出一点疏离的意思,不禁顿住,“两清?你说的两清是何意?”
江妩轻轻皱了下眉,以为裴弗舟是个聪明人,不用她说得太明确太伤人
可眼下,没料到他会继续追问。
她抿了抿唇,迟疑一下,只好试着和他委婉地解释,继续道:“其实,方才我也说过的了”
“你说过什么?”
江妩轻轻摇了摇头,就知道裴弗舟是不会在意这些细碎,于是道:“其实,既然你我都已经重新来过,先前种种之事,我不大愿意回想。眼下,我不想别的,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
她说完,抬起眸子看向他,怕他不懂,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自己的新生活。”
江妩的嗓音不大,咬字却一清二楚。
裴弗舟宁愿是听不清的,可实在是徒劳,那几个字落在耳畔,字字都将心中的软肉刺痛了一下。
他不愿意去细想,也不敢去细想,只眉宇轻拧地望着她。
“你”他声音里险些失了寻常的稳妥,此刻努力地冷下了声,复道:“你说你要新生活么好,你尽可去,我这次没有拦你,更不会再拦你。”
其实他多少有点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可简直不想去面对。
他牵唇,佯装不懂,只是勉强地笑笑,嗓音里压抑下几分怅然,道,“你要过什么生活就过什么生活,你放心,这次你不会再出事了”
他试着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想要抚一抚那腮边,然而刚一抬手过去,她却轻轻错开,不动声色地躲避了他。
这动作他看在眼里,几乎是一震,有一种被她再次推开的感觉。
江妩对外的性情一向是温婉和煦的,她不喜欢说伤人的话,可事到如今,她觉得必须说清楚。
于是深呼一口气,她抬眼看他,认真道:“我说的新生活,是没有什么国公府世子千金,没有什么高门世家圈子的新生活。”
他心头狠狠一跳,沉了沉,轻抬眉宇,问,“所以,也不包括我么?”
江妩是不想伤人的,她看见裴弗舟眼里分明染上几分落寞,她默了默,还是点头,道:“是。”
其实,她若是个认死理的,应该是要继续讨厌他,怨恨他的。
可事到如今,他说他爱慕她,说自己并没有去煽动旁人送她替嫁和亲,她都不觉得是假。
所以,这为了争一口气的怨恨,似乎也变得毫无意义起来,平白占用她的心。
可若说原谅么,她也做不到去全然接受他所谓的喜欢。
有些事情,发生过,就是个心结,打成了个死扣,解不开,只能扔在那里。
而裴弗舟就是那个死结。
她不是什么圣人,做不到什么大爱无疆,心怀包容他到底曾经是那样对待过她,是他性情别扭也好,是他当时真的觉得她很碍眼也罢发生过的事情,说过的话,总是抹消不掉的。
因此,裴弗舟说喜欢她,她总觉得是那么的别扭,觉得那不该接受。
一旦接受,对不起的就是曾经的那个自己。
江妩眼里淡泊下去,无怨恨也无羞涩,只是道:“既然我们都重新开始了,不如各自去选择各自的新道路。至于你说的那些旁的我不想的。”
裴弗舟静静地听着,最后那话像是一把刀子,直直地插进他的心坎里去,又转了两圈。
他起初愣怔,而后回过神来,只觉得这难受的感觉简直如惊涛骇浪,要将他淹没。
所以,他这是被江妩拒绝了吗
裴弗舟定定地望着她,有些失神起来,似乎不太接受这样的事实。
可他哪里是轻易放弃的人?
被她这么推开,实在是不甘心,反而再次上前,沉声追问道:“所以你是永远都不原谅从前的事,都要记恨我的么?”
他说永远的时候,有些惘然,江妩却是一笑,微微无奈,喃道:“其实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也没什么记恨不记恨的。说到底,是我想尽力忘却以前的事情罢了”
裴弗舟执着又不屈,可她不一样,是个活在当下的性情。前世种种因果和结局,她自省之后知道自己也不是完全的无辜。
如此一来,她没什么刻骨的深仇大恨,只是想竭力去一点点改变一些从前错误的决定,努力修善好自己的生活而已。
对她来说,当初认识了苏弈和裴弗舟,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所以就算裴弗舟说爱慕她,她也不想去接受什么,也不太情愿去接受。
那些人,那些事,都已经是过去了。
于是她淡淡一笑,反而宽慰起裴弗舟来,道:“你不是也说了,当年替嫁之事,你并无背后推波助澜,甚至还想着带我回来。我彼时虽然不清楚,可如今自是愿意相信你的。若是真的,我替以前那个我,多谢你一句。”
裴弗舟撑在凭几上,心像被捅了好几刀,风一吹,寒凉的感觉传入了四肢百骸。
他原本还是在保持一丝从容冷静的,可听她开始提起“忘却”,提起“谢”,他反而开始按捺不住起来。
这是什么态度打算一笔勾销么。
当年替嫁和亲的人是她,受了苦的也是她,可到头来,江妩这个当事人,居然已经独自转身走出去,只剩下他一人,还在为上辈子的事情而心中隐痛和后悔,独留他在经年的记忆里出不来了。
他苦涩地一嗤,这感觉真是奇怪
比起她说‘原谅’和‘不记恨’,他竟然反倒希望她是去‘记恨’的。
如此一来,他至少还不会被她忘却,留下个疏疏淡淡的影子在她心间,能占据她心里的一点点位置。
裴弗舟没料到他这感情被她原封退回,于是嘴角浮起苦涩来,他道:“你说的新生活,就是要嫁给旁人去么?”
江妩顿了顿,承认道:“如今你我也算是无话不说,我也不瞒你。其实,这只是我的下策。我没办法不能确定国公夫人是不是又会抓了我去。我想平安度过这个春日,所以,只得这样。”
裴弗舟听完,竟然又燃起一丝希望来,脑子里一闪,艰涩道:“同样是嫁人,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你对旁人没感情可以嫁,对我若是没有怨恨了,为什么不行”
江妩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纠缠至此,她一时也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自己都没有答案。
她淡声道:“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为什么。”
刹那间,仿佛一盆冰水从头到尾浇了下来,裴弗舟倏地寒彻了心扉。
这算什么?
这是上天和他开玩笑,要他熬完一辈子又一辈子么?
这可是他到最后拼命也去挽回的人啊
前世,看着她被送走了之后,他哪日不是煎熬的等待时机。
可她竟然早早地去了,这实在是在他意料之外,最后乱了阵脚。
因此不顾计策,一度抛开皇令和降罪,擅自带着轻骑出了东都远赴北关,亲自绝了那群胡蛮。
他掘地三尺,也要把她从地底下挖出来带回去绝不让她独自长眠在那种地方。
总算回了东都,又是一场宫廷政变的硬仗。可功成名就,登高一呼,朱紫加身之时,想起她,他那心头缺了一口似的,痛得要死,富贵权势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
直到最后
他想到此,不禁自嘲一笑。
彼时他得了赐婚,封诏要娶太常寺卿张家娘子,他推脱不得,最后在大婚前三天抗了旨意干脆自裁而去。
从她远嫁漠北之后,他好像就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迷雾里,困住了自己,走不出去了。
他想过那是后悔,是歉意,后来才发现他很早就在意起她。
可事到如今。
才以为,要将她失而复得了,难道要再一次眼睁睁地看她去嫁给别人
他轻嘲地一笑,语调里隐着一丝难言的情绪,几乎是背水一战地问她。
“你如今还是抵触我,不喜我么?”
江妩皱皱眉,道:“我说了,我没有再讨厌你。”
他上前,漆黑冷峭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决绝,“那你有没有一点心悦于我?”
江妩茫然起来,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
或许一瞬间有过吧,可那只是存在于没了记忆的那个裴弗舟罢了。
这对于她来说,他和他似乎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她垂了眸,黯然淡声道:“这些问题不重要了。”
江妩低眉怅然着,却听对面没说话,不经意地一抬眼,她几乎倒抽一口气。
见裴弗舟眸光微暗地看着她,俊眉疏目间似是微微泛着点红。
这模样教她陌生,下意识地连人带裘往后退坐了一下,后背抵在了木阁。
可裴弗舟却往前逼近了一步,抬手按在木阁上,刹那间,她就被圈在了他的范围里。
江妩仰脸看,他神情冷峭得骇人,眸底沉沉仿佛失去了神采。
“你干什么?”
她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忽地眼见他又要抬手来捏她的下巴,她惊得一吸气,当即回身从木阁上一把抄起他的佩刀。
这次,她比他反应更快,在他俯身上来之时,她一手从刀鞘“刷拉”一声抽出半截长刀,银光冷刃,横挡在自己的身前。
裴弗舟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见她白皙的指节绷得紧紧的,握在他那冰冷的刀鞘之上,手指死死按着凸起的暗纹,半点血色都无。
白与幽兰对比得如此强烈,他眸色一沉,再去看她人。
江妩正微微轻喘,大概是有些紧张,可她眼里没有恐惧,抬目间唯有执拗的对峙。
那是个不会拿刀的,可此时,却在用他的刀,护着她自己
裴弗舟愣怔地看着这场景,片刻,不由一嗤笑,反倒觉得更有意思。
他盯着她微微启着的软唇,耐心警告道:“不会用,就小心一点。别割伤了你自己。”
说着,他趁她分心,迅速抬起双手,一边捉住她的一只,强行引带着她,故意慢慢悠悠地将长刀收入鞘中。
刀刃剐蹭着铁鞘,发出磨人的冷声,寒光缓缓划过两人的眼前。
他感到她的手臂正施力阻止,可她太弱,那不过是螳臂当车,他只稍稍用力便压下了她的力道。
咔哒一声,银光入鞘。
裴弗舟轻呵,不屑道:“想用我的刀,你还太早了。”
言罢,一把躲过长刀,反腕在手掌一转,刀便又被按回了木阁的架子上。
她咬着唇,抬着眼看他,颤声道:“你说过,若不想,你不会勉强的”
裴弗舟乜了冷眸,全然变了个人,“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偏要勉强。”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清楚自己可不是什么圣贤,看不得她欢欢喜喜地去嫁给别人。
现在他不去想别的,方才看她那嘴唇开开合合,道理一堆接着一堆,听得他简直要发疯。
不想听下去,不想接受这个现实,所以只想吻住她的嘴,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她说过的话尽数堵回去,全都不作数。
他倾身欲夺取她的吻,她却左躲右闪,不肯放弃抵抗。
只好一手捉过她的下巴牢牢桎梏,因为不想伤她,所以不忍心用力。即便如此,也已经见她一双眸色里有了怒火和羞愤在闪烁。
裴弗舟瞧得一哂,不知怎么,他竟是喜欢看她因为他的举动而五颜六色表情。
不论怎样,这也比方才那般打算忘个干净的姿态要让他好受些。
他忽觉自己有点无可救药,在她面前,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自己总是要失去理智的那个。
裴弗舟盯了她片刻,那柔波润红的唇因为他的力道而轻轻撅着,他鬼使神差地抬指按了按。
那触觉引得人心弦一震。
他喉头一动,将自己的唇靠近些去,在亲上去的前一刻,他看了一眼江妩。
她脸色涨红,气涌如山,那神情简直要杀了他似的。
裴弗舟又痛又觉得好笑,他贴在她的脸前,如情人低语似地喃喃道:“我改主意了比起忘记,你这辈子还是继续记恨我、怨恨我比较好”
他话音才落,江妩猛地挣扎起来,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真的被她骤然挣脱而去。
不等裴弗舟反应过来,下一刻,她直接贴上他的唇,泄愤般狠狠咬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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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这两人为了赢,全然没了什么羞耻心◎
再胆小柔弱的兔子, 等到被逼急了的时候,都是会咬人的。
更何况是她。
江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发觉大概这一刻她是昏了头的。
她被裴弗舟圈在角落里, 连那柄横刀也被他方才一把夺走,甚至, 还带了几分嘲弄似的。
彼时,只觉脑子里的羞恼一层叠过一层, 滚滚浪涛似的,拍碎了最后那丝理智。
她顾不得太多, 只知道自己是一定是要反击的。
再而后,只记得眼前一暗,在那个萧然的身影即将要俯身落下来,低唇捉她的时候, 她眼睛紧紧一闭, 直接主动将自己的唇率先贴送了上去。
紧接着,她一张嘴, 对着他的下唇就是用力一咬。
你休想再打压我!此时此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万千思绪丢到天边去, 心里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
自知不论打架、还是权势, 她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比不过眼前这个人
不过,好在她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总还是有几分不要命的蛮力能使出来。
想起从前,她为了攀高枝, 自己往富贵圈、虎狼窝里头跳, 已经挨了裴弗舟不少的奚落和警告, 他说过她不自量力, 说过她心怀不轨,叫她不要痴心妄想。她彼时要争口气,所以无视他,与他对着来,最后结局给了她惨痛的教训,她也知道了。
可如今,她不劳烦裴弗舟再来提醒,她自己要重新做人,要新的生活,想干干净净地去过远离这帮人的日子
谁知,这裴弗舟,竟然又不允许了!
他说什么很喜欢她甚至还要她嫁给他,简直是莫名其妙!
江妩不知道裴弗舟说的这种情愫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其实压根就不记得和他上辈子有什么太深刻的交集,居然能让他生出这种心思?
她差点发笑,听了之后没有欢欣,也不觉得自己像个所谓的感情胜利者。如今,只有一种头脑发麻的错觉,一心只赶紧摆脱开这些旧事旧人,做一个全新的自己。
裴弗舟喜欢她,又怎样?怕是只不过是男人的一些无聊的占有欲罢了——虽然,裴弗舟这占有欲从何而来,她也实在搞不清楚
可是她不管了。
裴弗舟要掺和她的生活一脚,她绝对不允许!
如今,他大概是见她不吃软言软语,所以他又要来硬的
你这个粗兵家子,休想得逞!她心里骂了一句。
所以新怨旧恨混在一起,江妩也不顾上什么羞耻不羞耻的了——裴弗舟要以气势震慑她,她就要比他还来势汹汹!
这个念头,一头高过一头地燃烧起来,江妩发了狠,泄愤似地回敬了他一副尖锐的牙齿。
尤其是两颗又尖又利的牙尖,直接对着他那唇//肉一口就咬了下去,下一刻,竟然就那么咬破了皮肉,刹那间就见了点血。
铁锈般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一抹淡淡的湿润顺着他的下唇蔓延到她的唇齿间,很快就堙灭在紧密的接触中。
裴弗舟狠狠一震,倏地被那刺痛所惊醒,惊诧不已,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清冷淡泊的血腥气立即传了开来,他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
他大惊,错愕,又想笑简直对江妩的行径大开眼界!
下意识地一把推开她,欲将自己的唇赶紧从她那细细的利齿间抽走,谁想,她竟然依然不打算松口。
反而,生怕他跑走似的,又赶紧加重了点力度。
这么一拉扯,又是一阵令人眩晕的尖锐的痛意。
裴弗舟不由紧紧皱了眉。江妩她居然能咬得真么狠!这是有多恨他、多抵触!
那两颗虎牙的牙尖简直跟小铁钩子一样,就那么勾着他的唇,他轻轻一动,都带着生拉硬拽般、细细密密的生疼。
低眸看,江妩死死闭着眼,长睫颤颤,连着眼皮都用力地拥挤在一起,只全部往唇上的那一处拼命发力。
她那副表情,简直是视死如归豁出去了一样,甚至,隐隐有一种要和他同归于尽的决绝。
她居然又敢咬他!——
他气得翻涌,当即就对自己狠了心。
一把死死按住她的肩头,下一刻就要用力起身,将自己的唇从那小钩子的陷阱下生生扯出来。
不曾想,他略略濡//湿的唇才滑出来一点,江妩仿佛立刻就预料到了什么,急急地上了手,一把拽过他锦袍的交领不再放开,像是防止他逃走似的。
方才的拉扯,教彼此唇齿移动了一下,结果她那利齿又咬去了旁边的新的地方,新伤叠着旧痛延伸开来,那被咬破的皮肉泛着微微的凉,时不时剐//蹭着她的尖牙,带来一种刮心抓肺的疼。
裴弗舟额角一跳,火辣辣的痛意连着气恼充斥在胸中,不自知地滋生出一种莫名的躁动。
他暗暗抽了几口气,一股脑舍了那点疼意,用力地推了几下她,结果竟然还是推不开。
反而,感到江妩那牙齿似是扎得又深了点,唇上的皮肉犯痒,原来是血珠又冒了出来,连成了一小片,慢慢顺着唇瓣滑了下来。
虽说这样的伤口对于裴弗舟来说其实不算什么,可他简直快要对江妩刮目相看。
平日里见她,是一副柔弱娇憨,温婉灵动的模样,谁想这种时候居然执着得可怕。
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真是快要束手无策。
嘴角不自觉地泛起点苦笑,先前江妩一门心思地高嫁入梁国公府,他私心加提醒地阻止过,她不听;如今,他想要给她一个安稳妥当的庇护所,可她还是不要,非要自己搞事。
她这外表是有多欺骗人,温顺婉柔的模样之下居然一身的反骨。
大概重生多少次都没用。她这个性子,大概是生来就要克他的心,和他作对的。
走神的片刻,唇上的刺痛教裴弗舟骤然回过神来。
他倏地冷眸低垂,直直盯着她仰起的脸,低沉着嗓音道:“松开!——”
不过,这次他的确不敢再随意推开她了,只是不得不微微屈着身,半迁着就她那不要命的力度。
因此那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含糊。
可江妩却不打算妥协。
她猛地睁了眼,看他的时候满是羞恼和决绝,对视着那一双暗藏锋芒的眸子,只是坚定地又咬紧了几分。
故意在报复和作对似的
这样的举动,落在眼里实在是抓人心肺的恼火,然而,又勾得人生了一种想去压制和征服的冲动。
裴弗舟眸色暗暗地一沉,见她如此,只觉得她是在挑衅他的底线。
他牵唇呵笑,忽然觉得讽刺。
曾经,他不是没隐晦地告诉她山中有虎,可她偏向虎山行;如今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她不去,又偏要走那崎岖偏僻的小路。
真是不懂,这一切到底差在哪里?
他压抑起来,上辈子的错误已经是他一生的心结,如今他放下了一切脸面,竭力地想去解开、去弥补,可她却不肯、不让
是偏要瞧着他这心结生生地熬成一股执念么
江妩,你真是有些过分了。
裴弗舟在心里哂了一下,隐隐的怒意,牵出心底的难过,连着唇上那点痛与麻木,五味杂陈,掺和在一起。
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不经意地垂了眸,见她一脸的凛凛不平之意。
她那份怨和气啊简直是蔓延出了眼底,仿佛执拗地要和他斗争到底似的。
心头狠狠一震痛,四肢百骸都觉得冷透麻木。
只后悔自己把那爱意早早地说了出来,反倒显得廉价的样子,如今倒好,她不当回事,恐怕还要嘲笑和质疑。
他直直地盯着江妩,眸色渐渐阴沉起来,气血继而连三地向上翻涌。
那心里好似有一团火,正一寸一寸将那点征服的欲望越烧越旺。
沉默片刻。
倏地,脑中那根忍耐和理智的弦“啪”——地绷断了。
他脑子里一空,冷不丁地反将嘴唇压了下去,干脆让她咬个痛快。
这还不够。
方才她揪着他的衣领不放手,让他无法撤离,现在他便礼尚外来,径直抬手桎梏住她的后脑,教她也动弹不得。
大概这是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
她既然给予他痛意,那不如让他痛个彻底。
他倒要看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个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发了狠,紧紧揽住她的腰肢,加重了嘴唇的力度。
紧接着,他感到她似是微微一顿,下一刻,立即跟上几下报复似的痛意。
那是她在旧处又咬了几下,甚至比先前更用力。
他剑眉一皱,忍痛选择忽略,只趁着她点露出来的破绽,直接用力撬开了她的唇。
刹那间,淡淡的血腥气被卷入了彼此的唇齿之间,连同着各自的气息一并交融在满腔的斗争里。
她一惊,没想到裴弗舟居然如此无耻,竟然要采取这样的方式来镇压。
唇//齿纠//缠中,满腔都是他带着甘松的呼吸和味道,铺天盖地般涌入了口中。
她左右躲避,努力集中精力,去捕捉他窜逃的受伤的唇,可惜已经为时太晚,失了战机,敌军已经有了进攻之势。
江妩不禁愤恨起来,干脆生涩地同样增兵,抵挡那个入侵者,可他那力道浓烈又霸道,几番推颤,竟然败下阵来。
教她再也无法去咬上几口。
阴暗的角落里,两个身影缠在一起,凌乱的气息交错着。
真是一场难解难分的硬仗!
这压根就不是个吻,那里头毫无情人之间动情的缠绵,有的只是两个非要争得你死我活的对头,一定要在这一方天地里,试图压制住对方的势头。
这两人为了赢,已经全然没了什么羞耻心。
一个死命揪着对方衣领,试图再咬破几个伤口叫他尝尝厉害;一个桎梏住对方的后脑和腰身,防守连带着进攻,非要将这不听话的人驯服了不可。
闻声有喘///息不止,然而其实没有半分风月;远观如抵4缠绵,可那不过是一场假象
胜负难分难解,可江妩此刻要一击必胜。
干脆不守武德起来,抬手就往他的喉结掐过去,引得他喉头一窒,差点咳出声来。
待他微微撤离出一些,她立即攻上山头,朝着那嘴就是几下利齿。
其中一下直接咬破了他的嘴唇,一股温热的红色浅浅地蔓延出来,滚到两人的唇齿间,一同品尝各自胜利与失败混合的滋味。
可裴弗舟哪里是个会认输的性子。
他气息上涌,干脆握住她的下巴用力一捏,教她无法再胡作非为。
而后,同样贴着她柔软的唇瓣就是一咬。
他到底是更怜惜她些,到了嘴边却不忍心发力,只了略作惩罚和警告似的轻轻啮了两下。
她浑身一僵,一股莫名的热气涌了上来,愣神的一刹那,他已经径直卷土重来。
裴弗舟头一次对敌人仁慈手软,可江妩却觉得这十分的丢脸。
她羞愤极了,不甘心。
没什么比被敌军如此对待更加令人愤怒的事情了。
她企图再次咬紧牙关,将他侵//入的味道推出去,重新获得领地的占有权。
可裴弗舟如今是要反击的。
他这次攻城略地起来,有秋风扫落叶的势头,不留半分情面。
几次纠缠下来,倒教她因为生涩而有了败退之意。
游走之间,这敌军仿佛还故意戏谑,在她的地盘勾勾扯扯几下,似是挑衅。
江妩气急败坏起来,原本的那一点顾忌也全然散去。
她不管不顾,趁着裴弗舟的袭击得凶猛之时,朝着那进犯的舍//头就是狠狠一下嘴。
他吃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气息不稳起来
这玩意若是断了,可是会死人的。
江妩这是要置他于死地么
他不得不考虑新的战术,只好暂时稍稍退了出来,想着是不是点到为止。
谁想,她却杀红了眼,非要乘胜追击过来,他几番躲避,她却节节进攻,仿佛不把它咬出血来不解气似的。
裴弗舟不自觉地睁开了眼,这一点点追逐过来的身影,仿佛有一种渴望和索吻的姿态。
他怔了怔,气血骤然无法自控起来,只觉得热气全都翻腾到某一处去。
于是待她自己贴了过来,他垂着的眸色一暗,忽地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刹那间,彼此的视线天旋地转起来,下一刻,一同跌入了那柔软的狐裘里去。
她还在认真反击,他却有点意乱情迷起来。
俯身下去的接吻变得略有点缠绵的意思,他辗转流连地落在她的唇角,抚过方才轻轻咬过的地方,全然没了那种你死我活的架势。
当他再次掠入那满腔的战场时,已经没有了硝烟的味道,竟然多了些许温和与试探。
他的手掌方才还是桎梏着她的后脑,如今却不由自主地插入了她的发尾,一路摩挲,最后顺着她的后颈滑落下去。
那略带粗糙的指尖上有着惊人的热度,欲在肌肤上点燃了一条磨人的导火索似的。
这滚烫一下子叫她清醒过来。
睁开眼,她察觉出这姿势的不对劲,当即有了停战的念头。
她开始关闭城门,拒绝迎战。
任凭他如何变得温柔怜悯,她都不再参与这场危险的战争。
裴弗舟回过神来,发觉唇边的痛意渐渐消散了。
这次换她微微挣扎起来,想跑,不安分的身子略有焦虑地动了动。
他的手掌当即感到她无意识地抽离和撤退,然而下一刻,手腕猛地一用力,却直接将她往自己的唇边又按了回来。
他缓缓睁开眼,手肘撑在狐裘上,垂眸静静地看她。
四目相对间,那呼吸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冷峻的视线在她脸上游走一圈,如今到了这一步,把持不住的是他自己,其实他好像才是先败下阵来的那个。
裴弗舟不禁嗤鼻一哂。
语调里有几分故作失望的语调,轻抬眉宇,揶揄道:“你不是喜欢咬人么?我让你咬个够,怎么不继续了?”
说着,他抬起拇指将唇上破皮处的血珠尽数刮走。
视线直直地看着江妩,他的呼吸还是沉重而灼热的。
热气蔓延到了江妩的脸上,引得她腮边慢慢升腾起一阵绯红,蔓延到了耳后去。
裴弗舟看在眼里,不禁唇边扯了个弧度,呵笑一声,故意轻嘲地问道:“怎么了。这时候知道脸红了?”
江妩抬着一双秀眸睨了过去,同样的冷笑,反唇相讥,“我只是累了,缓口气!”
裴弗舟轻嗤,“是么看来你还有兴致继续。”
说罢,他慢慢俯身,做出一种等待和承让的姿态。
江妩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唇,上头隐隐几处暗红,全是她的杰作。
她顿了顿,下意识地偏过头,冷声敷衍道:“我现在没兴致了。”
裴弗舟停在那里,垂眸看她,没有继续。
然而,就在江妩默然的须臾,下颌一冷,修长有力的手指已经锢住她的下巴,稍稍一用力就将她的脸扭了回来。
她被猛地抬了起来,迫着去直视他,那冷峻的眸心里燃着一团火,映出她一副不屈不挠的模样。
裴弗舟的视线在她紧张的脸上看了一圈,忽然意兴阑珊起来,剑眉间淡淡地拢起一层戏谑,提醒道:“你想有兴致就有兴致,你想没有兴致就没有兴致。你以为我是谁?”
说着,他想了想,故意抬起手,按在她的交领之上。
“不要!——”
她果然一惊,低声呼了一句,双手立即覆盖上去,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背,一双杏眸正盯着他,满脸的惊嗔与警惕。
冰冷的触觉,自手背蔓延到他心里去,他虽然有些失望,可这其实也是在意料之中的结果。
裴弗舟倒好,很快自我宽怀起来,没有进一步做什么,只是垂眸打量她的脸。
半晌,他嗤鼻一笑,只是翻手反握住她一把冰冷的指节,攥了攥。
故意压低了声,道:“知道么,今日这右武侯府,除了你和我,一个人都没有。”
“”
“就算有,没有我的允许,旁人也不敢进这间屋子。”
“”
“那你觉得,你今日能逃得掉吗?”
“”
其实他本想吓唬吓唬她,并没有旁的意思。
谁想,她似乎当真了。
耳边只听江妩一声冷冷的哂笑,他垂眸仔细看。
江妩慢慢地将手指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放到两侧。
她躺在他的眼下,看起来是不会反抗的模样。
只是她憋了口气似的,也不知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此刻有一种任人鱼肉的妥协与认命。
可那眸子里分明只有无尽的冷淡和决绝。
她颤了点声,可还是尽力挤出一丝蔑视的浅笑,硬着嗓子道:“是。我是比不过你。你一向自视甚高,想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平日一副清傲孤绝的皮囊,原来和那七皇子也差不得多少。我错信你,是我逢人不吉,权当一个大大的教训!大不了完事后,我立刻去慧安观里做女冠去!一样的清清静静,一样的自在安稳。”
裴弗舟闻言轻笑,只随口问道:“嫁给柴锜或者旁人,同去做慧安观礼做女冠比,你更想要哪个?”
江妩似是被问住,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刚想说“做女冠也不错。”,可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回答恐怕会有暗示裴弗舟接下来对她做些什么的意思。
她瞪了他一眼,道:“跟你无关。”,继而直视着他的眼,道,“不论我选哪个,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是好是坏,用不着旁人来安排。”
裴弗舟默了默,倾身而下,覆手在她的脸颊轻轻磨/挲地滑过,他笑了笑,故意道:“你现在就在我的怀里,你觉得你能决定什么?安排什么?”
说着,他低头,朝她的那截脖颈而去,却未贴上。
这已经引得她浑身起了战栗,她略略激愤起来,恨声道:“我永远不会接受你!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这话引得裴弗舟妒火难耐,他一时火气上头,一把按住她的手腕,低眸道:“是么。那你就能接受陈逊,接受柳康,接受柴锜?!他们是什么东西?你也看得上!”
他嫉妒是真的,不敢相信也是真的。她在眼里值得最好的,可凭什么教那些人得了她的心?
江妩被他按住,然而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只仰起脸,不怕再刺激他,继续道:“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一辈子脑子摔坏,我至少还愿意同你做个朋友。谁想,你还是想起来了。呵,你现在和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自以为是地安排我,指摘我。你上辈子讨厌我,这辈子又说喜欢我,想怎样就怎样!你从来没考虑过旁人在想什么。”
到最后,她不平之意翻涌起来,口不择言道:“就算上辈子我还活着,恐怕到最后也不愿意和你回来!”
说着,她把脸一别,脖颈微微抬起,倒真有点视死如归的勇气,她闭上眼,道,“你不是就想要么?拿去吧。你一向如此,我也不奇怪。”
裴弗舟静静地听着,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副样子,半晌,不由发笑。
他轻呵,“你先前拿我同七皇子比?在你眼里,我如此没有自控力,没有点底线?非要用强的逼迫你么。”
他嗓音淡淡的,无情无绪,唇边荡漾开一丝无奈。
江妩慢慢睁开眼,看过来时,手腕一松,裴弗舟已经径自起身,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不看她,只是那英俊的侧脸显得十分落寞。
良久,他只一披斗篷,萧然的身影独自走了出去,道:“我要进宫了。你歇息好了,便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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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
◎先前江妩怕他,如今他反而怕起江妩来◎
裴弗舟走得利落, 长腿迈着靿靴直接跨出二堂,绕过影壁走出去了。
风吹起斗篷的一角,在他的脚边一飘一摇的, 最后在她眼里晃了几下便消失了。
他方才那话叫她去留请便,可这右武侯府的主人都走了, 她这个被请来的客在这里呆着做什么。
江妩怏怏了下去,走也不是, 歇着也不是。
呆呆地在一明一灭的熏笼旁坐下,她抱着膝头看。
里头的炭火静静地烧着, 偶尔噼啪一响,衬得满屋子更加寂静寥落起来。
怨气也撒了,狠话也说了,按说此时此刻, 应该趾高气扬, 满心得意。
可江妩不是,反而有一种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的感觉。
她的嘴唇是发麻的, 脑子里也是一锅粥,想起方才和他就在这里,纠缠个你死我活似的, 转而觉出尴尬起来。
很奇怪, 她回忆起苏弈的时候,竟然并无什么深刻怨和恨,仿佛那些所谓的情愫全都没发生过似的,大概彻底心如死灰的感觉并不是报复, 而是沉默和远离。
可对裴弗舟
她顿了顿, 想到这个人, 如今也不知道该是个什么心思。
江妩隔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起身打算回去,然而脚下才走出了正堂,才忽然发现身上还披着裴弗舟那件狐裘。
她回去,换回自己的薄氅,临走前,又看了一眼。
还是默默地将那狐裘重新叠好,放回了木阁上。
其实江妩素来是圆融温婉的性子,只要不把她逼到绝路,一切相对来说都是好说的。
她从来没与人像今日和裴弗舟这般,如此凛然决绝地说话相处过,这会子蔓延出一种疲惫感,她才发觉原来和人争吵是如此的耗费精力。
自觉本应该继续抱着一种对峙、或是抗争的方式,来对待前世这个总是为难她的人。
可此刻,她却突然没了什么斗志,就像藤球散了架,抽了枝,整个人像泄了气似的。
天是灰的,风是冷的,她被笼罩在蒙蒙的天际之下,心里头直发闷。
右武侯府里,空旷无人的中庭威严森森。自这里穿过中庭直至外堂,一匹匹石刻的鞍马圆目如炬,雄豪艳丽,列位左右,尽显金吾威仪。
她一路走过,那些战马仿佛活了起来似的,全都在盯着她看,仿佛在替他们的主人叫屈。
江妩心里发毛起来,这右武侯府里,连风都是冷森森的,空气里蔓延着一股冷刃铁器般无情的味道。
她脚步加快,裹紧氅衣赶紧往外头走去。
出了门,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一下,见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各色车马缓缓行过,一派新岁之景,她才确定原来裴弗舟真的走了。
看来这次是不同的。她今日说了狠话,旧怨还在乱着,新怨又堆叠起来,两人算是又结下了梁子吧。
想起先前他脑子空空没有记忆的那阵子,不论如何不愉快,那个失忆的裴弗舟总是在分别的时候,找人送她一程。
云卷云舒,这才一会儿就阴了天,风一吹,春雪便落了下来。
薄薄的一层,落在地上立即就化开了。
街上结伴的人撑起了伞,在伞下挤成一团,言笑晏晏,而后彼此推搡客气地一同上了车辇,好不亲密。
江妩站在墙垣下,看得有些出神雪轻轻落在她的额顶,微微一凉。
她倏地醒过神来
这时候才惊觉自己竟然在想他!
不应该说,她是在想那个处在短暂失忆里的裴弗舟罢了。
现在,这人已经回了魂,上辈子的那个他重新占据了那个身体,已经把先前她所谓的“友人”挤走了。
那个温淡,平和又很善解人意的‘裴弗舟’,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江妩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去的,只记得她从北坊一步一步回了永宁坊,整个人好像是在梦游,看什么都没兴致,脑子里空空如也,迟钝得厉害。
她回了屋子,一屁股瘫坐在榻上,身子靠在架上,连动都懒得动。
抱穗吓了一跳,姑娘今早急冲冲地出了门,结果回来却是一副丧气失魂的模样。
走近给她解开氅带换衣服的时候,抱穗察觉出来什么不对劲,小心翼翼地试探。
“姑娘方才去逛香料摊子了吗?”
江妩淡淡地说没有,“怎么了?”
抱穗抿了抿唇,“姑娘身上的熏香,怎么不一样了?”
江妩秀眉轻蹙,脑子里空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味儿来。
她赶紧抬起袖笼左右嗅了嗅,那上头尽是裴弗舟衣衫上那种凛冽清冷的甘松气息。
这甘松味道虽然不是甜腻缠绵的,相反,有一种肃冷拘谨的意味,可这不代表它是淡薄易散。
其实,这种香料简直如裴弗舟本人一样,闻着浅淡清冷,可实际上却很是霸道无理,沾上了一些,直接就能把其他味道盖过去。
好比现在。
怕是方才两人扭成一团的时候,一点一点沾染过来的吧
江妩浑身不自在起来,被这一阵阵属于裴弗舟的味道扰得心烦意乱。
抱穗尚不知情,评了一句,“蛮好闻的呢。”
江妩没说话,只立即抬手解开了交领长衫,直接脱掉。
然而,那甘松似是鬼使神差地粘上了她似的,竟然还是萦绕在鼻尖。
一件不够,再继续。
直到全都褪去,最后,她只剩下一身雪白的中衣。
那味道实在可恶,好似侵入了她的肌肤似的,缠绕在她的耳后和脖颈,教她摆脱不掉。
一呼一吸间,直直地往鼻息里窜,仿佛他就坐在她的身边,仍然在拥住她似的。
“我要沐浴。”江妩果断拔下了发簪,一头乌云似的头发倾了下来。
抱穗有点没反应过来,问,“现在白日里么?”
江妩道是,“对了,去拿香味重一些的皂角来我想好好洗一洗。”
她惘惘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
抱穗不好再问,只应个是,出去叫婆子张罗了
大概是在外头走得太久,又沾了雪,赤着身子泡在热水里的时候,她有一种快要融化的错觉。
水波在她的胸前涌动,她浑身软了下来,慢慢靠在木桶的边缘,脑袋抵在上头,晕晕沉沉的。
蒸腾的水汽弥漫了双眼,一切变得如梦如幻起来。
身子没了衣物的束缚,于是思绪也胡乱地驰骋起来。一会儿想起那个彼此拉扯纠缠,毫无人情味的‘撕咬’,一会儿她又想起他失忆时候,握着她的手写字之后,那个欲说还休的吻。
两个一模一样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她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江妩这样子引得抱穗十分担忧,替她在修长的玉臂上打皂角,轻声道,“姑娘最近总是心绪不好的样子呢。”
她俩独处的时候,同姐妹似的,什么话都说得开。
江妩眼光凝凝的,似是叹息下去,喃喃道,“是呢忙忙碌碌大半年了,又快到春天了。”
抱穗宽慰她,“不算白忙乎。姑娘同柴公子处得如何?”
江妩回过点神来,哦,柴锜抱穗不说,她都快将这人抛在脑后了。
自从上次他瞧见了裴弗舟在上元夜的柳树下亲她,就再也没来找过她。
或许是真误会了什么,以为她和他的上峰有点什么;又或许,是受了惊吓
只是这程子事还未对抱穗说,江妩仰起头,淡淡的双眼看着梁顶,似笑非笑了一下,道:“柴公子挺好的,不过,还是不用想了。”
其实,比起裴弗舟这个“假朋友”,她和柴锜倒是聊得顺些,能当个朋友就不错。旁的么
若她真的同柴锜一起,就裴弗舟那个性子,还不知道会干出来什么。更何况,柴锜一向以裴弗舟马首是瞻,很是追随,恐怕也会直接礼让退出。
所以,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柴锜,不如就这么算了。
“那就是姑娘不喜欢他呗。”抱穗看得更通透,“本来就不喜欢,散了不可惜。贵婿要找,情投意合一样重要。这事急不得,姑娘年纪正当,有的是可以挑选的。”
这话引得江妩淡淡一笑,她轻轻道:“你又替我做梦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我等得起,可还能等多久?元日那阵子耶娘写了好几封信来催,你也看见了我烦得很,索性都没怎么细回了。”
她语调怅然下去,教人听出点无可奈何,抱穗也叹气,“这话也就同姑娘私下说,若是您有个兄长,能在外头搏一搏,姑娘也不必如此。”
江妩没说话,只垂眸将水哗啦哗啦地撩到脖颈。其实抱穗的话何尝是不对?她也不愿意自己张罗这些,落在旁人眼里,总是恨嫁似的。
只是想起来从舒州离开前,平日里一向随性不羁的阿耶变得苍老起来,为难又自责,他对她说:“阿妩,都是阿耶没用若是阿耶有门路,早早就为你订下个好婚事了东都繁华,放你去见见世面吧!若你觅得个如意郎君,到时候你和阿楼都不用再像阿耶一样,忙碌半生,屡屡受挫。”
父亲这话里带上了弟弟阿楼,已经将话说得很委婉。
她来东都“镀金”,其实也是带着点家人的期盼的。一个有力的女婿,自然会给江家这种被打压的落魄旧望带来一些提升。
她一直都明白父亲这层意思,也是认同的。为家族争取个前途,对她自己也不是有好处。可惜她是女人,考不得功名,家里无兄长,她既是长女,自然除了找贵婿,也没别的法子。
所以,她重生回来之后,依然没有把打道回府避难这一条当成上上策。
不到最后,她不想就这么回去。
可是直到今天
江妩不知自己怎么了,只觉得满心的怅然若失,疲惫席卷着麻木和茫然,心里头变得空落落的。
她呆了一呆,喃喃地脱口而出,“我想家了,想回舒州了”
抱穗有点意外,只当她是思乡,笑道:“郎主和夫人还等着姑娘带好消息回去呢。”
江妩只垂眸摇摇头,乌木的发簪勾盘着秀发,古朴又沉静,“不。我不在洛阳呆着了。我们回去。”
抱穗哑口无言。
江妩盘算了一下,“如今是二月里头了,月末吧。三月春天浓了,看花的人太多,官道怕是要挤。就二月,二月里头就走。”
抱穗有点傻眼,“二月,这都过半了姑娘认真的?可、可回去干什么呢?”
“回去就不能嫁人了吗?再说,既然都打算回去了,嫁不嫁人也没必要计较了。这种事,有缘自然回遇上,没缘的,咱们在东都等到死,也不济事。”
她说得头头是道,似是已经下了决心,“我今日就写封信回去,提前同阿耶阿娘说一说。教他们也有个底。”
人一累了,就想往家跑。她此时此刻也不例外。
更何况,这东都是裴弗舟的掌控之地,她现在同他这么不清不楚的瓜葛着,又和他闹得那么僵,以后如何在这里自处还是个问题
再加上他平日巡游六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彼此都别扭。
江妩已经开始想着怎么同卢氏说,可抱穗还怔怔的,“这么快么。可咱们在东都还没怎么玩呢姑娘不是最喜欢出远门开开眼了?来的时候还念叨了很久。”
江妩抿抿唇,如今已经直截了当地惹恼了裴弗舟,他心高气傲惯了,也不知道一个恼火又会做什么与其如此不确定,她和抱穗不如回舒州更好。
彼时天高皇帝远,真要是又抓人去替嫁和亲,什么苏弈,裴弗舟,国公府谁还会记得她呢
冬末春始,可朔风刮得还是紧,一阵冷着一阵。
春雪寒了初春枝条上抽出来的嫩芽,然而落在宫城的飞檐上,反倒成了一种温柔的点缀。
皇帝有赏雪的兴致,携了郑贵妃在亭下坐着,一同听裴弗舟述职上元后六街的情况。
裴弗舟照旧一一说完,听着皇帝如常的赞许,不由自主地走了神。
见这细雪落得十分突然,也不知道江妩回去了没有。而后觉得是自己多此一举,就算没有他,她一向能活得很好。
他头一次有点心不在焉的,人立在这里,思绪飞得远远的,连皇帝问他话也没听见,引得郑贵妃在一旁替他捏把汗,轻轻咳了两声提醒。
回过神来,见皇帝正抬眼看他,似是等待。
裴弗舟木木的站着,可脑子里一片空白,方才满心都还是江妩,压根就不知道皇帝问了什么。
他愣了愣,立即垂眸一端袖,俯身一拜,道:“臣失礼了。”
皇帝哈哈一笑,今日兴致好,倒没有怪罪,更何况平日他待裴弗舟就如自家外甥,十分信任他,于是对郑贵妃打趣道:“瞧瞧,二郎今日这是怎么了?怕不是上元遇见了什么人,还教他沉吟至今的。”
裴弗舟和太常寺家婚事吹了的事情如今人尽皆知,至于旁的桃花传闻,多多少少也冒出来一些。
郑贵妃有些尴尬起来,笑着解围,道:“圣人宽大,是这孩子的不对。”
皇帝倒无所谓,他是个道家随和中庸的性子,摆摆手,道:“今日就到这里。朕一会儿还要听真人讲经,”转而对裴弗舟,温和道,“难得与你姨母相见,也不必急着回去,同你姨母聊聊吧。”
说完,便被一群宫人簇拥着往云清殿去了。
裴弗舟平日不得入禁庭,这里是御庭园,无诏也是不得随意出入的。因此他平日也不常常得见姨母,方才听皇帝留他,于是连忙谢恩,无声地退到一旁,对那个远去的背影拜谢过。
郑贵妃屈身一礼相送后,目光收了回来,往裴弗舟这头一看,叹道:“你这孩子,今日到底怎么了。”
先是入宫述职迟了,而后又当着皇帝的面走神“你从来都不会如此,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裴弗舟在中庭的时候找太医令给自己上了点药,唇上这会子虽然还是隐隐作痛的,可涂了药,微微泛着红,倒也瞧不出来什么。
他礼节性地对郑贵妃回道:“多谢姨母关怀,没什么大事”
郑贵妃听了只一嗤,重新坐在胡凳上,笑道:“你阿娘去的早,虽说如今你大了,不比小时候能常入禁庭来。可我到底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旁人不说,咱们到底是亲眷,有什么事情,你还非得瞒着姨母么。”
这话倒是戳到了裴弗舟心底。
他重生回来见到待自己如亲子的姨母,不由一直紧绷的心弦也松了松。
对叉着手的双臂颓然下去,他垂了眸,道:“今日是弗舟给姨母添麻烦了。”
郑贵妃哂笑,问,“所以到底因为什么?我听说你搬去修善坊了,所以是因为和你父亲吵架了么?”说完,拿起茶盏前瞥了一眼他那失魂落魄的神情,不由摇头,“怕不是因为别的。”
裴弗舟有些尴尬,这事情他不好意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默了默,只得淡淡道:“是同人吵架了。”
郑贵妃愣了愣,原来就是这么点小事?她倒很是敏锐,故意问,“可你一向不与人冲突,这次怎么回事,是同谁家郎子起了争执么?”
裴弗舟没说话,半晌,才勉强地更正了一句不是,“她不是谁家的郎子。”
郑贵妃一笑,说我就猜到了,她抬起眼皮,随口问了一句,“是谁家娘子?”
裴弗舟不想说这个,如今旧望和新贵彼此不太对付,他生怕姨母因为江妩的出身有了提前的判断,轻轻蹙了眉,语调里几分抱屈,苦笑道:“姨母别问了。事到如今恐怕已经,作罢了。以后见与不见,还都未可知。”
他说着,英气的眉宇间泛起几分惆怅,萧然挺拔的身影立在雪色亭下,瞧得竟然有些黯然。
郑贵妃看在眼里,听了这大概的情形,不禁摇头无奈,轻嘲着点评一句,“就是两个孩子罢了!”
裴弗舟一皱眉,说怎么会,道:“她是,可我不是。我都二十有一了”
这话教郑贵妃更是发笑,轻轻呵道:“二十有一又如何?就还是个孩子心性!两个人吵一架就老死不相往来,不是小孩是什么?”
裴弗舟被姨母说的脸色略略涨红了几分,在长辈面前暴露出来自己那点心事,终归是不好意思的。
他垂了眸,其实心底依旧是不抱希望的,然而还是寻求起帮助,道:“不是我是估计她以后也不想同我讲话,这能如何呢?”
这有些委屈无奈的语气教郑贵妃不禁顿了顿,敏锐的目光掠过裴弗舟的脸,她看出来些情愫,不禁哂了哂,“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姑娘么?”,而后继续道,“你喜欢她什么?”
裴弗舟噎了一下,这话怎么回答?
从初遇说起么?说她同那些高门贵女不一样,胆子大到在他眼皮底下钻门洞,被他发现了都不知道。
说她当年三番五次为了混夜禁主意百出,他起初要抓,可后来还是好奇起来,每次都在后头跟着瞧,看看这一次又有什么新花样,跟着跟着,也不懂怎么就上了心了。
这些,总觉得道不明的感觉太多,该怎么说?
他握了握拳,想替江妩找出几个符合姨母喜好的词语,然而搜罗半天,发现好像都对不上,支支吾吾半晌,他只好放弃,道:“我也不知道喜欢她什么。”
郑贵妃听了这个回答却是哑然失笑,嗤笑着不说话。弗舟这孩子怕是要遭殃了,这个架势瞧,恐怕这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
“你父亲知道么?”她问。
裴弗舟摇摇头。
郑贵妃无奈叹口气,这事真是难办,她劝,“你母亲去的早,你年少就同你叔父在北庭历练,这种事情自然是生硬些。不过,你既然喜欢么,就急不得。”
裴弗舟心情复杂,“姨母,可我已经同她说出来了。是不是我说得太早?”
郑贵妃问,“你怎么说的?”
裴弗舟想了想,没有开口,
其实他和她就算进展很快的吧?
感情未到,结果已经亲过了,他上元节第一次吻了她,虽然连他自己都很意外;而今日上午,两人还在右武侯府亲个你死我活,如果强行算数,就能当作她也回敬他一个带着痛意的吻以作“传情”,虽然,那几乎不算一个吻,更像是两人争来斗去
仔细想想,这段情路是坎坷的,处处都不算风景,可他偏还要硬当做一些良辰,给自己以做宽慰。
他不好意思把这些事情拿到抬面说更也说不得。
这时候,郑贵妃的小公主跑了过来,见兄长难得进宫了,十分高兴。
她举着几张纸给裴弗舟瞧,“阿兄快看看我写的如何?练了好久,今日还被太傅夸了呢。”
裴弗舟正沉浸在自己悲伤的qing事里,顺手接过来一瞧,不由皱眉。
小公主十岁出头,虽说年纪尚小,可这字终归还是差了意思。
他又想起江妩的字,不禁皱了眉,喃喃脱口评价,“你这,不怎好看啊,架构松垮,没有笔力,太傅怎么瞧得”
他没注意那小公主从期待的笑意渐渐成了扁了的嘴角,继续道:“我认识一个人,她写得十分的好若她像你这么大,恐怕要写得比你好。”
话落,他重新看过去,却见小公主嘴角耷拉着,抽了抽,下一刻扑进郑贵妃怀里大哭,道:“阿兄说话难听!”
裴弗舟呆呆地立在原地,简直不明所以,“我说的是实话啊。”
话落,那头小公主的哭闹声却更大“难怪你被人抛弃掉!没人要——活该!”
裴弗舟一噎,所以自己这点事,连这小孩子都听见了么,好像还被嘲笑了似的。
他求助似的看向姨母,“她这是我要厚着脸皮骗哄她吗?”
郑贵妃一面哄女儿,一面无奈地瞧着裴弗舟,摇了摇头。
裴弗舟站在风里,有些无语
出宫后,他径直回了修善坊,路过沈府,想着江妩应该已经回去了。
他站在那门口,顿了顿,他迟疑起来。
当然是不想这么和她僵持着,疏远着,可难道要他放下矜持去纠缠她么?
裴弗舟上前半步,忽然见府门开了,似是有一个身影出来。
他倏地心里一慌,赶紧回身过去。
不知怎么,先前江妩怕他,如今他反而怕起江妩来。
他只当做偶然路过和没瞧见,不敢直接去看,也不敢蹲守在一旁确认是不是她,只自己迈着步子赶紧走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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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 67 章
◎她还不是不再搭理他了◎
府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身后遥遥传来沈府仆从们错错落落的张罗声。
好像有车辇推了出来,正咕噜咕噜地慢慢滚动。听架势,似是有主人家要出行。
他心头一提, 思绪就被那声音牵走了去。
是江妩么?她这是要去哪里?
心里头仿佛百爪挠心起来,其实很想回头悄悄瞧上一眼, 可又害怕他一回头,两人的视线就那么不小心撞上。
引得一时尴尬不说, 招来她的厌烦,反而得不偿失。
裴弗舟不敢在此再多停留, 为了避开他们,脚底下走得很快。
然而还是晚了一小步。
他走着走着,只听见身后那咕噜咕噜的声音不仅没有走远,反而还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后面似的。
裴弗舟一顿, 心头渐渐跳得乱了起来。
放眼看, 这一条大道直通坊门,两侧是对外的铺子, 就算想躲进去,都没地方。
他慌乱起来,于是赶紧将步子迈得更快, 甚至开始担心江妩是不是能从背后认出他来。
那车辇不紧不慢, 从容不迫,可裴弗舟却越走越快,步履间,斓袍的衣摆翻飞而起, 在靴旁滑出一道又一道的弧线。
他匆匆忙忙, 不知怎么, 自觉有一种落荒而逃的姿态
怎么办, 要是遇上,他要开口和她说话么?还是会被她当众无视丢下?
脚底下忙着躲避,脑子里还在计划下一步的对策,他凌乱间一抬头,前头有一家酒肆大敞四开着招揽生意。
裴弗舟眼底不禁华光一闪,得了大救星似的,赶紧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顾不上搭理门口迎上来的酒博士,一把掀开门帘,只一个闪身,立刻将身子避了进去。
他提了口气,在里头七上八下地等了一会儿,总算听那车辇声渐渐远了
裴弗舟这才放心下来,慢慢挑开帘子走出去。
这时候才带着点怅然的神情,远远地望了一眼那绝尘而去的车辇。
不禁懵住了
那哪里是什么高架车辇分明只是个板车。而出行的人,也不是江妩只是沈府几个仆从和庖厨打扮的人,正推着这板车往外头运菜去的架势。
裴弗舟尴尬地杵在原地,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冷风钻进了他的袖笼里,几乎吹透了他的身子。然而比起此刻的无奈与心酸,这点寒冷已经算不得什么。
一路思前想后地乱了阵脚,原来都是自作多情罢了。
裴弗舟呆呆地怔一下,而后不由扯了个嘴角轻嗤,简直对自己哭笑不得起来
方才他那是什么样子?实在不敢再回想,只是觉得自己大概从来没这么掉脸过。
身为武侯,他本应是强悍无畏的。胆怯、或是退缩,这样的情绪压根就应当和他此生没有关联。
可如今怎么了?自己竟然落到这个境地,原来害怕和想逃的感觉是这样。
想起先前江妩说过怕他,难道她也是这般模样么?
思忖一会儿,他却觉得不是,他现在是有点怕见她,可还是想见她的。然而江妩么,大概已经不想同他说半个字了。
一路失神地走回了别苑,只觉得落寞得很,仿佛能将以后灰白的日子一眼望到头似的。
穆戈照旧奉上了蒸糖糕,殷切道:“今日那家卖蒸果的食肆总算又开了,奴就去了一趟。少郎主请用。”
裴弗舟盘膝坐在青垫上,手肘撑在膝头,将脸埋进手掌沉默。
听见了这声,抬头看过去。
案几上一个青蓝的瓷盘,瓷盘上堆叠起四四方方的玉白色的糕点。
他隐隐一痛,只觉得那白晃晃的颜色刺得眼睛难受起来。
勉强拿起来一个,送到嘴边,顿了顿,香甜的气味缠绕在鼻尖,可丝毫无法勾起他半点食欲。
睹物思人,可惜旧影人散,吃下去恐怕唯有心酸和苦涩罢了。
裴弗舟抿抿唇,剑眉轻轻地皱了皱,只是又将糕点放回去,对穆戈挥了挥手,沉道:“撤下去吧。记住,以后都不要买了”
穆戈诧异几分,也不知少郎主这是发生了什么。可见他如此惆怅,也只好先应了个是
到了第二日,夜禁才一解除,天还蒙亮的时候,穆戈还没起,裴弗舟却已经睁眼了。
他一骨碌起来,自己洁面净口之后,也不等朝食,只径自换上了一身翻领袍,牵马去了武场。
月影濡濡,朝阳还未完全爬上来,裴弗舟站在空无一人的场地上,慢慢展臂拉开长弓。
而后对准了靶心,一支接着一支地就是一通搭箭远射,发泄排解似的。
箭影萧萧,根根中靶。
其实裴弗舟很早就可以将箭精准地钉入铜钱孔中,所以方才这些训练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知疲倦似的,一根接着一根麻木地重复着练习只是好像神思都走远了。
直到万里云霞蔓延至天际,他才肯罢休。
晨光照在他冷峻的脸上,额头已经起了一层薄汗,他微微喘息,正引弓定睛,然而见不知不觉中,那几个靶子上已经纷纷堆满了白羽箭,簇簇拥拥如绽放的几朵白牡丹,再也容不下了。
裴弗舟似是还没排解完,不禁皱了皱眉,最后也只好慢慢放下了手臂,将弓箭放回去,不得不就此作罢
一到别苑外,他却一顿。
见柴锜正站在他家门口徘徊张望,似是来了很久,只是迟迟未敢进去。
裴弗舟愣住,心里不由尴尬几分,自上元发生了他亲江妩那件事情之后,他和柴锜就没再见过了。
如今,柴锜来找他,是想说什么?
裴弗舟强行清了清嗓子,肃了脸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在他身后淡道:“是柴锜么怎么到这里了?”
柴锜惊了一下,闻声立即回身,见是裴弗舟负手而立,好像是刚回来。
他赶紧上前半步,环袖拜过,有些诚惶诚恐,道:“见过将军。是锜贸然打扰将军了”
裴弗舟不声不响地垂眸从他面前走过去,径自推开了门扉,他足下一顿,沉默片刻,回头睨道:“无妨。进来吧。”
其实裴弗舟也有点忐忑,那件事情细想的话,终归是他有点背德。
不管怎么说,柴锜算是他的僚属,江妩当时是柴锜的相看对象,他倒好,一个冲动,在人家面前吻了她
彼时,他对江妩说的,只是为了“帮”她一劳永逸地断了苏弈的心思,可其实柴锜也在,他也看见了。
若说当时他没有私心,没想一石二鸟断了柴锜的念头未免太假。
现在人家现在找上来了,恐怕,也是为了问个清楚吧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裴弗舟就着穆戈端来的水,简单洗了把脸上的薄汗,而后擦了擦,绕过案几坐下。
他抬起眼,见柴锜拘谨尴尬地抱袖而立,于是一颔首,道:“坐。”
柴锜应了声,这才上前跪坐下去,看向裴弗舟时,多了些小心翼翼,他悻悻道:“将军恕罪。本以为将军这几日回府了,却没等到。这才唐突地问了殿下,得知了将军别苑在修善坊的具体位置”
裴弗舟了解之后,慢慢点头,说原来如此,继而抬眸,道:“殿下如何?”
“殿下很好,这些日子圣人同真人常常打坐听经,故而对太子也放权些许。不过,圣人善中庸之道,自然对七皇子亦是如此。”
裴弗舟想起上辈子到底是太子荣登大典,只是过程走得艰辛一些,彼时危急关头,七皇子同长安旧部与叛乱的藩镇围了东都,他临时获了统领十六卫的权力,这才堪堪抵住。
如今算是拿捏了七皇子在长安旧部的那半边翅膀,还剩一半,或许也该安排了。
比起血战和拼杀,裴弗舟自然希望这一次的过程可以更加顺利平和些。
他听完,思忖地嗯了一声,抬手按下凭几,道:“太子顺利,我也就放心了。圣人能信任太子是好事,既然已经放权,正是重要的时候。以免圣人多虑,我这阵子不去东宫走动。若有什么事情,传话与我便可。”
裴弗舟在军务正事上一向是可靠沉稳的,总是从容不迫,步步谨慎,该出手时,必定要达到一击必杀的效果。
柴锜听完,心服口服地应“是”,转而又略略为难起来。
他对裴弗舟,可谓是仰慕又钦佩,一心追随
可怎么也想不通——这样处变不惊,临危不惧的裴将军,怎么就在上元节那天,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
当时他还没太留意,是转头看见了苏世子一张铁青的脸色,才顺着视线朝那树影下看过去。
他可真是吓呆了!打死也没想到裴将军会突然来那么一下,实在想不懂,江姑娘和裴将军不是不太熟么
到最后,柴锜只能将原因归结为是将军喝醉了。
此次前来,就是想说开,生怕同将军之间留下什么误会
先前太子的事情算是正务,一说完,好比寒暄开场结束,是抛砖引玉,后头涉及到的女人的话题才是重点。
柴锜默了默,不敢说,倒是裴弗舟很坦然,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么?”
可能都有些心照不宣,因为江妩一个人,两人都有点不知谁先开口,从哪里开口起来。
缄默一阵,裴弗舟一拍凭几,还是先打破了这僵局。
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径直说道,“你今日来,是要问江妩的事情么?”
柴锜骇然抬头看过来,“裴将军,这”他讶异于裴弗舟的直白,差点没招架住。
裴弗舟看在眼里,哂了哂,道:“如果你喜欢她,就该有勇气承认才是,想问什么就问,不必遮掩顾虑。”
若郎君从心底记挂哪位姑娘,听了这话之后,总归是要有些情绪的变化的,可以是不平之意,可以是愤怒嫉妒,也可以是一时羞赧。
裴弗舟抬眸去瞧,可惜柴锜的脸上,上头那几种波澜一个都没有;相反,有的只是几分紧张,几分震惊和些许试探。
不知怎么,裴弗舟稍稍放心下来,甚至有点庆幸——不像他自己,柴锜对江妩好像没有特殊的心思和情愫,对于他亲了江妩,柴锜好像并无嫉妒的恼火,也没有要一争高下的势头。
“将军误会!属下没有这个意思”柴锜听完有点惊慌似的,避之不及地摆了摆双手。
裴弗舟不禁一嗤,道:“是么。可是,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在意?她可是你的相看之人。”他隐晦起来,“若你今日不来找我,亦或我压根不提此事,你打算如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和她处下去么?”
柴锜连忙说不是,有点为难道,“江姑娘她很好,在锜看来,她像个一见如故的朋友,可暂无什么男女之情。锜之本意,如今只想做一番事业,对于这些,没什么太多的心思。”
他这话其实是真心的,江妩不扭捏,聊得来,相熟得很快。可惜,他是真的暂时不想去考虑这些。
柴锜补充道,“其实,属下一直坚信,若一开始就是朋友的感觉,那便只是朋友,变不成旁的。若是有心慕之意,哪怕两人只是像朋友一样相处,其实从一开始便是不一样的。对江姑娘么,属下是前者。”
裴弗舟思路一向是简短利落的,绕来绕去地听完,不想与柴锜在这上头纠缠大道理。
他只淡淡一牵唇,无奈道:“其实不论你说不说这些,我都会直接告诉你。上次在东宫时,我无意说起的心悦之人,不是旁人。”
柴锜震了震,很意外他的直截了当只是更加意外——虽说江姑娘样貌姣好,品性温佳,能喜欢上江姑娘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
可裴将军是何等人物?
当日在东宫,太子为他介绍起太子妃亲眷,无一不是欲与他裴家联姻的隐晦之意。若他当时答应,来日太子御龙登基,裴家又与皇室宗亲相连,承接先前郑贵妃的荣耀,如此一来,自然仕途通达,世族无忧。
可如此殊荣,裴将军却果断推掉,竟然是为了江姑娘么?
柴锜愣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落俗,不由惭愧万分,窘着脸色道:“将军至情至性,柴锜不可比之。”
赶紧道:“其实就算是柴锜真的爱慕江姑娘,如遇将军所言,也定然听得自惭形秽,不敢再争,定会将其让于将军。”
柴锜这算是彻底表个态,他和裴弗舟比,哪里还肯去争抢?自然自知之明。
可裴弗舟听完,脸色仍旧是淡淡的神情,没什么得意之色。
初阳的光照了进来,雕刻出坚毅起伏的脸庞和英姿,他默了默,而后淡淡抿唇一哂,道:“你这话其实便错了。江妩她不是物件你说的‘让给我’,实在不妥。她有自己的想法,选谁与否,其实在她自己。”
柴锜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回过神来,不禁长叹,不想裴将军素日里严苛冷厉,居然在感情之事如此通透禅意。
他还能说什么?柴锜五体投地,连连膝盖错退两步,环袖恭敬一礼,道:“将军睿智,乃真君子!是属下狭隘何时属下能达将军十之二三,便欣喜若狂了。”
裴弗舟坐在那里,嘴角扯出一个无奈苍白的的弧度。
可再睿智有什么用?一切都晚了,江妩说了,就算上辈子他去找她,她也不愿意跟他回来。
君子如何睿智又如何?江妩可不这么觉得,她还不是不再搭理他了?
再这样过一阵,怕是他就快要从君子直接立地成佛了。
裴弗舟很乏累,勉强一笑,自言喃喃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被痛击之后,一点后知后觉的意识罢了”
*
春雪一化,春意便如破冰的河水,缓缓流淌到整个东都。
江妩本来计划二月里头就回舒州,结果恰逢沈府有天大的喜事,一群人忙前忙后的,实在顾不上她了。
江妩一看,也就没好意思再去同卢氏说此事,想着二月不行就再等一等,等到三月,四月。
反正,她已经归整收拾的差不多了,也就是一辆车辇,几个箱子的事情,彼时说完,也不用耽搁。
沈府所谓好事么,没有旁的。从金坠去了庄子到现在,刚好是十个月结束,胎安稳落了地,果然是个男孩。
卢氏骤然都得了个孙子,不论他母亲出身如何,也都是喜欢得不得了的。
金坠儿如今还不能接过来,所以卢氏他们总往庄子那边跑去看孙子,一去就是一整日。
江妩听了这个消息,其实也是欢喜的。
她现在其实多少明白了,从前她为了高嫁,争下那一口气,阴差阳错地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好比金坠儿,当年她因为金坠儿怠慢,不顾缘由地拉她去卢氏那里对峙,反而弄得她掉了孩子,日后,金坠儿未必没对她有所怨言。
如今,她能弥补一点是一点,对她此生来说,也算个圆满。
晨光下,江妩正靠在斜榻里看书,没了迫嫁的紧急感,人也变得懒洋洋的。
今日卢氏要给庄子那头置办物件,人头不够,连着抱穗也被叫去帮忙了。
沈府没什么人,江妩正乐个自在,看了会儿书,只觉得春日不是读书天,换了一身轻薄的春衫,出门踏青去了。
三月里头,草长莺飞,东都轻絮漫漫,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温暖清香的味道。
每到上巳节前前后后,郎君娘子都聚集在洛河旁踏青赏花,结识相游,尽是热闹的时候。
江妩到了的时候,满目已经是三三两两成群结伴的人群,早早地占了最好的位置——有的可临溪观鱼,有的则在开阔之处遣卖货郎支开摊子做吃食,有的则围着初放的花朵垂挂红裙,有的郎君则聚在一处,准备射柳投壶。
江妩坐在树下看,四下里,真是衣香鬓影,满树芳华。
她没有伙伴,也没有情郎,孤身只影地呆在那里,在这个上巳节庆里头实在有点突兀。
可江妩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反正她就要回舒州了,这东都春日的盛景,看一眼则少一眼,自然也无所谓她是参与者,还是旁观客了。
她正呆呆坐在树下,眺望着对岸的皇城,成片的金碧巍峨,雄伟壮丽,此时小风一拂过来,不知怎么,浑身有点冷。
江妩抿抿唇,抬手划拉了两下胳膊,总觉得哪里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
不禁皱皱眉,察觉出不对劲,下意识地四下张望起来,却是一派祥和热闹的景象。
这时候才顿了顿,后知后觉地突然一回头。
江妩吓了一跳
只见不远处,有个极其熟悉的身影,他同她一样,一个人坐在树下,一双眸子正幽幽然地朝这边看
那不是裴弗舟是谁?
四目骤然相对,江妩下意识地恼恨起来,一个蹙眉瞪了过去。
裴弗舟眉宇轻抬,显然也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捕捉吓到了。
原本,他只是想着这种热闹的上巳节,江妩会不会过来瞧,于是也就破天荒地来到洛水河畔看看。
谁想,竟然真的看见她了。
半个多月不见她,他不得不说心潮是有点激动的,然而这暗喜过后,更多还是退意和怅然。
他这次不敢贸然过去了,更不敢胡乱去吓唬她,于是只好鬼鬼祟祟地坐在不远处,从后头看着。
不曾想,自己居然被她发现。
他正尴尬着不知所措,下一刻,却见江妩起身了。
抬眼看过去,不由有些怔怔的,然而不敢轻举妄动追上去,只能遥遥望着,一会儿见江妩择了一处更远的地方坐下。
坐下来之后,她又回头朝这边看看,仿佛是在提防他。
裴弗舟松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起身走开了
*
江妩瞧见了裴弗舟,心里真是千万个别扭。
想躲着他,倒不是因为对他抵触和害怕;更多则是一种尴尬——事到如今,两人朋友不是朋友,对头也不是对头,旁的关系么,压根就不存在。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现在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和裴弗舟继续相处不如就当个陌生人。
可她想这样,裴弗舟却仿佛不愿意。
江妩挪完之后,等了一会儿,回头去瞧,不由得头皮一跳。
裴弗舟倒是不在方才那处了可人没走,反而挪得和她更近了些!
他怕她走,不敢过去说话,就那么蒙蒙地看过来,一脸的哀怨和怅然,和这个明媚的春日简直是格格不入。
有怀春的娘子在旁侧悄悄瞧着他,可一走近,却是一骇,直接被他那阴幽的表情吓跑了——真是白白可惜了那一张英俊堂堂的脸。
江妩回头睨着他,给了他一记眼风,于是又起身往前头搬了搬。
再回头,裴弗舟照旧是老样子,也跟着她的方向往前蹭了蹭。
看看距离,他倒是有点得寸进尺似的,一次比一次离得近。
江妩受不了了,她从来不知道裴弗舟居然能如此缠人,她还躲不掉了怎样?
想了想,干脆一把揽起披帛,穿过放着纸鸢的奔跑的孩童,直接往洛水边款款走去。
她看了看,最后临河而坐,那河水就在眼前慢慢流淌,春光跌落在河上,碎成了耀眼的金子。
她向前伸伸手,直接就能够到泛着凉意的河水,正慢慢流淌过手心。
江妩十分得意,想裴弗舟怕水怕得厉害,这样一来,总算不敢再跟着她了。
正探身划拉着水波玩,忽地一道影子慢慢移了过来,直接停在了她的身旁。
她有点措手不及,诧异地抬起头。
只见裴弗舟颀长的身姿顿了一顿,直直盯着晃晃悠悠的水面,眸色里十分紧张。
片刻,他喉结上下一动,终于还是颤颤巍巍地贴在她身边坐下。
双手抱膝,浑身紧绷,只是垂着眸,不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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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 68 章
◎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吗◎
上巳节, 原本是祓禊祭礼、辟邪悦神的正经节日,不知道怎么就成了男男女女凑在一处传递爱慕的日子。
节庆里头更开放些,郎君与娘子不顾及太多, 一并同游,或是在树下低语嬉笑,
自不必在意别人的眼光,因为人人都在忙着寻自己的情人和同伴。
他俩坐在洛水边的一处, 挨在一起,凑成一团似的。
有人从他们身后路过, 只是笑笑,并不会多看两眼——只因到处都是这样结伴的小情人,实在不足为奇。
可惜其实是错。这两人距离挨得近,两颗心却是远的, 压根就不是什么来此约会的郎君与姑娘。
江妩原本故意靠近水边, 用手去撩水里的小鱼打发时间,打算把裴弗舟给熬走。
可是那一袭竹叶青的斓袍到底还是落入了她眼角的余光里, 她诧异地的抬起头,见裴弗舟迟疑片刻,而后就那么生生挤在了她旁边坐下去。
他不说话, 眼观鼻子鼻观口, 一副静观其变的模样。
江妩立刻不爽利起来,清秀的眉头一皱,从洛河中抽回了手,坐直身子。
“你跟着我作甚?”
她分明是一把温盈的嗓音, 可是说得好不待见他, 听得裴弗舟耳边一刺, 有些受伤。
他默了默, 这才挪了眼过去看,江妩正一面往裙角抹着水珠,一面不可理喻地瞪他。
见他要看自己,江妩立即娇声呵他,“看什么?不许看!”
裴弗舟一震,赶紧视线一垂,没敢去瞧她。
低垂的眸子里,那只白皙的手晃来晃去的,湿冷的水渍覆了一层,仿佛上了一层亮丽的颜色似的,水珠一颗一颗滚在上头。
她的手,晶莹里泛着点微微的红。
他不由得视线定了一会儿,心里为难一下,还是从怀里掏出一方青帕,伸手递了过去。
江妩看着停在眼前的方巾愣了愣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弗舟这是实在瞧不下去她这么顺手拿裙角擦手的“不规矩”的行径。
她轻嗤,不接裴弗舟那好意,反而抢先一步,自我挖苦起来,“洛水河畔丽人比比皆是,大多是东都高门贵女。我这种人怎么可以比得人家,舒州乡野之地,出来的人自然行止鄙野。”
继而瞪他一眼,“有人忘了说过的那些话么?如今又来缠着我作甚。”
裴弗舟听罢,思绪突突一跳。
所以她这是先把自己贬低一通,这样就教他无法再去说什么了么。
她这样自保,教他简直不忍心起来,不由幽幽沉道:“你何必这样?那些话,的确是我从前说过的,可都是上辈子的事情,能不能不要算数?而且,我如今没说过你半个字不好,不是么?”
说着,见她垂着长睫,低眸不语,心里恍惚有了些希望。
他鼓足一点勇气,有点殷切似的试着体贴过去,“我没有恶意。是你衫裙的布料太粗了,河水又冷,手不磨得慌么?没带帕子,用我的好了”
说着,他悄悄伸手想去给她讨好地擦两下,谁想,江妩反应好快,还没等他递过手,嗖——地一下,就缩进了袖子,直接对袖一插,不给他半分机会。
“别碰我。”她拒绝得利落干脆,视线一别,直直地看向前方,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裴弗舟尴尬了一下,捏了捏方帕,只好将它静静地放在她的裙边,不敢再贸然上手碰她。
分明已经过拥抱她,也稀里糊涂地亲吻过她,可是现在两人反而更加生疏了似的
江妩像个刺猬,他想靠近一些,她就要立刻防备着。
他好受伤,走也不是,近也不是。
这时候好像才明白过来些,原来感情和战争不一样,他越是冲锋陷阵,强悍掠夺,对方跑得越快。
因为牵连着上辈子的怨,江妩对他的误会很深——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开的他都知道。
想了想,头一次主动同姑娘家搭起讪。
“难得天朗气清,你在看什么?”裴弗舟顺着她的目光,也向同一个方向看了过去,往前一望,不禁额角冒汗。
满目的河水汤汤,波光如镜,打着水花缓缓向东流动,几乎晃得他心里狠狠颤了一颤,下一刻,总觉得自己要掉进去了似的。
可是这时候哪里敢松懈?在她面前若是露出一副畏水的模样,实在是太丢脸。于是他咬咬牙,继续呆在她身边,讪讪道,“要去翠鸣山散散心么?我记得你从前好像就很喜欢爬上去”
说完,见江妩迟迟不搭理他,依旧维持着一片沉默,只好试着改个话题,宽慰道:“你有什么恼火怨气,还是心里有烦扰?毕竟故友一场,不如说出来,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他这时候倒是乖巧得很,不用江妩费尽心思提了,自己主动要给她排忧解难。
可时候已经晚了,江妩已经不再需要他。
她只皱了皱眉,调过视线上下睨了他两眼,道:“你不巡街了吗?右武侯府不管了?难道就没别的事情要做了么?”
他听她一直
是沉默不言着,方才说了这么一连串的话,即便语气不佳,可他心里忽地明亮一下。
裴弗舟连忙一一答道:“没有。今日不是我值街。右武侯府么,先前我疏于管理,他们军纪混乱,所以都送到左武侯府整顿了至于旁的么,”他摸了摸鼻子,“我今天确实没别的事情要做”
裴弗舟在侧面望着,春光照在她耳边的垂珰上,两颗宝石珠子流光溢彩,托着一副柔软的脸蛋。
自己这是怎么了,长这么大,谁敢对他这般忽视过?江妩如今这么冷淡孤高,他心里竟然还是不想放弃。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忽觉命运还是眷顾他的,如今给予他一种失而复得的错觉。时光将他们两个单独丢在这里,他总觉得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江妩不说话,没关系,她不走开就好。
于是心里一横,那些世家高门的骄矜也不顾了,厚起脸皮来,“我不勉强你什么。但是至少继续当个朋友好么?”
他倒是会退而求其次,更不忘哀怨地补充道:“其实你总是把我想得太坏”
江妩直直地望着河对岸的景致,对他絮絮叨叨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每一句都懒得应付。
听到最后那句话,她忍不住露出了不屑的神情,眉头一拧,嘲讽道:“怎么,难道你觉得你先前对我很好么?”
裴弗舟脸色窘了一下,这怎么说?根源全都怪他自己。
当初见到她的时候,其实本来就有点喜欢她了。可当时江妩满眼只有苏弈,没有他。
他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只觉得莫名心慌和碍眼,再加上男人的一点胜负心和虚荣心,这才落在旁人眼里,好像是一副讨厌她的样子。
后来他明白些了,可也一切都晚了。
他这次不敢再自己的感情说得那么坦白,怕再受伤。
只好隐晦道:“其实当年我得知你要替苏蓉和亲的时候,你的名字已经写在了单子里。我不确定那名单圣人是否瞧见了。若是瞧见,我替你逃了,彼时不仅是你,连带着你耶娘也要一并受罚。可我若是直接告诉你,你会信我说的话么?”
江妩顿了顿。其实他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先前他们两人就是有了点绊子,越积越深,再加上裴弗舟说话一向生硬冷峻,恐怕到最后不论他说什么话,她都觉得是他想要她离开苏弈。
彼时,她正沉浸在高嫁的梦里,大概也不会当回事,只觉得是裴弗舟在诓她。
她听完,低头不理,只捡了几个小石子,往河里丢着玩。
一声扑通一圈涟漪,她百无聊赖,可这落在裴弗舟的心里,却是有点煎熬的回应。
他抚了抚膝,终于忍不住,干脆扭过身,直直地垂视她的侧脸。
“当时你在名单上,若是帮你逃走,此乃重罪,圣人一念之间你江家可能全族都会被抓。且不说我与苏弈十年之交,看他因自家妹妹无奈和亲,我作为旁观者也会有所不忍”
“可就算我抛开一切,当时直接告诉你此事,叫你赶紧走,恐怕你不仅不信我,还会转而告诉苏弈去。彼时苏弈知道,不仅责我背叛友人,怕是对你更加一路看管”
“你说,我若要两全,当时该怎么选?”
说起梁国公府这趟子事,江妩反而更加懊恼起来。那些人怕是当时把她当傻子,看笑话,她想起来就觉得后悔。裴弗舟当时在一旁看在眼里,他是什么心情?是否也在暗暗笑她么。
如今他是良心发现了?后悔了?想要弥补她来填补自己的那点罪恶感?
她别过脸,不想看他。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做什么,当年和亲的又不是他。
江妩心里烦,真想一个顺手把他推进洛河里,可裴弗舟是真的不会水,她这力道下去,怕是他真就完蛋了。
所以只好闷闷地听着。
裴弗舟见她沉默,以为她应该对自己正上心。
于是再接再厉起来,赶紧继续解释,“柴锜你对他没印象么?也是,他很会易容。我很早就安排这件事了,我教他提前混入了突骑施,成为了汗帐里的一名奴隶。如果一切都是按计划走,你去成亲的那一夜,那突骑施可汗手里的鸩酒,应该是柴锜递过去的。”
江妩恍惚一下,渐渐想起来好像的确是有这么回事。
当时那突骑施可汗急着要来抓她衣服,连礼节也不顾了,这时候从外头匆匆钻进来一个奴仆,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也就喝了下去。只是可惜了抱穗,在他暴毙之前,还留着半口气,扑向了她,是抱穗拦着,这才丧命。
“突骑施内斗一向严重,此事转移成了他那几个儿子之间争夺汗位的借口。我听说你病了以为不是很严重,干脆就教人放话,说你染了时疫,将你移到其他地方,远离突骑施的内讧。”
“我犹豫过是不是将这件事情托人传给你,可一来担心有内奸暴露,你安危难测,二来或许就像你说的,你就算知道了,也不愿意见到我。所以,我也就这样按部就班下去,想着等到了最后,一切都会好。
“谁想,后来情况有了点变故,我的人只能暂且蛰伏一段日子你也就在那个时候没的”
江妩静静地听完,当年一连串的怪异感总算清明起来了。
难怪当时她突然被通知染了时疫挪到偏僻的帐篷,也难怪那时候一直有人给她送吃食,日子也就过去,可后来突然就换成了几个眼生的胡人,她的病也是那时候急转直下的。
想起柴锜,见他时候觉得熟悉亲切,原来上辈子就是打过照面的人。
她听完这些,情绪起伏跌宕一番,最后归于平静,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论裴弗舟当年如何去弥补和替她想办法,她应该是对他谅解的,可那又如何,上辈子的她还是死了。
裴弗舟怕她油盐不进,最终只好老实承认起来:“我知道是我当年太过自负了,自以为一切都在预料里,一切都还可以挽回。可还是在你这里失算,没想到你最后失了心力,没等到我春日出征。”
其实还有些话,他不好意思说。
他挖了她的坟头,不想看她在那里呆着。如果她当年泉下有知,睡得安稳中被他打搅,会不会又想跳起来咬他一口。
江妩淡淡的,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感叹,裴弗舟坐在一旁默默地觑着她的脸色,很多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春风阵阵,水波漾漾。
江妩就那么沉浸在思绪里,好像温和舒缓了很多,也没有那么一副和他对峙的僵硬了。
裴弗舟闭了嘴,生怕烦到她,没再继续说话,只是他还是忐忑着,一会儿看看水面,一会儿余光偷偷瞧瞧她。
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习惯审讯和审判旁人的,可现在全都反了,他像是在等着江妩给他一句最终的定罪。
江妩回过神来,调转视线间恰好捕捉到他一双紧张兮兮又有点忧怨的模样。
那平日里器宇轩昂,冷峻淡漠的一张脸,居然也能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她眨了眨眼,半晌,忍不住“噗”地嗤笑出声,“你不是总标榜自己是堂堂武侯这又算什么表情?”
裴弗舟眼前一亮,见她总算是对他笑出来了!
不禁如临大赦,暗暗松了口长气,唇间融化出一丝释放的弧度,他矜持地试探道:“那你现在还会怪我么?无论怎样,先前是我多有失言,可这辈子我自问没有对你再过分的奚落”
她其实听完就渐渐释怀了很多,上辈子的事情她一直在试着忘却,所以不知不觉已经很远了。
“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你让我知道,那时候的我,并没有被人完全丢在那里其实也没什么怪不怪的。”
裴弗舟脸色暗淡下去,这个回答有些模糊,听得教他有些伤情。
他怅惘起来,“我本意并非给自己标榜什么。只是希望你能对我有所改观一些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这些梁子,你我会相处得很好.”
江妩淡淡唔了声,不紧不慢道:“我知道。不过么,有些事情勉强不得。”
她就事论事,说得如此隐晦,已经是给他很大的面子了。
裴弗舟听得明白,她仍然是不接受他。
心里虽然一沉,可脸上还是艰涩地挤出一个浅笑,他在她面前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高傲和骄矜可言呢?
裴弗舟主动退让起来,有些无奈,“没关系是我从前自讨苦吃,那时候说的话做的事很不好,让你至今心有芥蒂,好像的确是我作茧自缚了。”
他自苦起来,默了默,本来是这次说到这里就好。
可她那灼灼的衣香,就着春风翻涌起心底积压的情愫。
他忍不住看过去,声音沉柔起来,道:“其实,我觉得时间还很多话都说开了,我十分希望你能开怀。不论是真是假,好歹我们做朋友的那阵子都很好。所以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好吗?”
他说着,心里狂跳不已。
这不是什么表白,可是比表白更教他紧张。
他垂眸看进她的眼底,尽量让自己显得十分的诚恳,只祈祷她这一次不要拒绝才好。
江妩有点意外,怔怔地抬脸对着他那双带着点乞求的神情,看了看,忽然忍俊不禁起来。
她看着他笑笑,倒不是嘲弄,淡泊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要走了,没时间了。”
裴弗舟心里直打鼓,听了这话松了口气,连忙配合地应承道:“怎么会。今日我不勉强你,改日再同你出来好么?”
江妩抿抿唇,裴弗舟显然是误会了,没听懂她的意思。
她慢慢摇头,开门见山地说道:“不是。是我要回家了。回舒州。打算这个月月末就走。”
裴弗舟呆呆的,“你要回去了?你不是一向很喜欢洛阳么”
江妩一哂,一直以为他是个果断的性子,怎么这时候思绪缠绵起来。
她道:“哪有一直的喜欢呢。今天喜欢这里,明天喜欢那里,谁也说不准。东都虽好,可是待久了,也觉得好像就那样子。原本就是为了找一门亲事,避开和亲,应付家中。可细细一想,这样似乎也还是无趣的不如还是先回家吧。”
他听得眼里黯然下去,她不是最爱东都繁华吗?怎么会这样
心里忍着难受,继续平淡地问,“那你还回来么?放眼王朝上下,何处堪比洛阳?”
想挽留,可不知道如何说下去,想起来什么,干脆不顾脸面地直接去道歉,“你若是还对我上次在右武侯府的冒犯有所介怀,那我和你道歉好么?那次是我昏了头,我保证不会再那样了”
他慌不择言起来,素日高高在上惯了,不知终有一日也会跌落进尘埃里头。
这在眼前不重要,只要她能别走,他愿意低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不想这样就分开。
江妩听他一番话,简直有点可怜兮兮的。
她不由听不下去了,笑了笑,转而宽慰起他来,“你思虑多了。我说了先前的事情就此作罢。这次么,是我自己想回去其实你很久以前有一次说得对,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在忙忙碌碌。说是为了自己,想寻个郎君嫁人,种种好处和原因可以罗列一大堆,可其实自己心里好像也不没有很想嫁,只知道,这是个‘应该’去做的事情。”
她嘴唇翕动着,垂眸喃喃道:“重生回来,是我太慌张了,生怕再重蹈覆辙,所以才忙得乱七八糟。我不想这样下去,所以不如回家想想,也好过稀里糊涂地嫁人。回了家,离东都远了,就算朝廷再寻人和亲,也不会想到我的。只是大概要让耶娘失望了。”
裴弗舟听着,已经丢了魂,恍恍惚惚地听出来江妩是真的要走。
他是留不住她的。
先前那点和好的希望破灭下去,只剩下一朵枯萎的花,衰败在低微的尘土里
在那么一瞬间,他想出了很多法子。
头一个办法就是他也去江淮道好了。舒州在江淮道境内,他想办法,不做这个金吾卫右统领了,干脆也去那边。
可是恐怕很难,圣人不会放他官职更何况,他是武官,又尚且年轻,文官的职务他恐怕做不来,就算自请,圣人也很难直接将他调过去。
怎么办呢?要彻底辞官吗?可是没有了官职,他空有世家名号,毫无傍身的权势,那样的自己,还如何护她呢?
这一刻发现他想要的还是太多了,又是自以为可以十全十美,按照他的节奏拥有一切,可到头来上天还是给了他一个耳光,叫他彻底清醒。
他想和她重新开始,本质还是有私心在的,想着两人一笔勾销,日久生情是早晚的事情
可江妩,好像永远都跳脱在他的‘自以为’之内。
裴弗舟回了别苑,开始茶饭不思,只是坐在那里,紧紧锁着两道剑眉,头疼得厉害。
穆戈来给他送药,他不看,只淡淡地挥手撤下,一言不发。
等到了第二日,他干脆连右武侯府都不去了,遣穆戈拿着令牌去送归假的条子。
自己在别苑一呆就又是一整日。
一连告假了十日,规整好的右金吾卫都回来了,很不错地提高了抓人的效率。
可他们的上峰不在,无人最终确定审讯和盖印,结果一堆人无法确认是放走还是留下,在金吾狱里头装不下,只好提前送进大理寺狱里暂时挤挤,导致大理寺的伙食开销大涨。
最后,一向心大的吴六郎也忍不住过来亲自寻他,在别苑外头叫门。
“裴二你给我出来!——你自己的事情不管了吗?大理寺都快揭不开锅了!这钱谁出啊?”
他推开扉门径直走进去,奴仆不在,别苑幽静,他有点紧张起来。
试探地进了堂屋,见裴弗舟正一身洁净的锦袍,端坐在案几前揽袖书写。
晨光照在他的身上,整个人英姿萧然,一如松上雪,又如竹间风。
他垂着眸,神情淡漠又从容,对于来客置若罔闻。
吴六郎被这气势所震,也不敢高声喧哗,只好悄悄走过去,站在阶下,愣愣地问,“你没生病么?”
本以为一进来要么是他缠绵病榻,要么是遇到什么烦心事满地酒壶的情形,谁想,裴弗舟却像是无事人一样,一如既往的冷峻又平淡。
裴弗舟头也不抬,道:“大理寺关过去多少人了?”
“呃十一二个了。”
“人不多。钱从右武侯铺出。”
吴六郎笑,“你倒是大方。”
裴弗舟腕力一顿,似是写完,放下笔,拿起白麻纸看了看。
吴六郎上前欲去瞧,裴弗舟一皱眉,直接将纸放到一旁,道:“你若太好奇,这钱就不还你们了。”
吴六郎顿住,只好讪讪道:“好好,我不看。”
当夜,宵禁一到,街上立刻空荡荡的。
众人一见今日是裴弗舟亲自出来横刀巡街了,皆不敢怠慢,麻溜地提前收拾好东西,一听鼓响,立刻就回了坊内。
这会子临近四月,柳枝抽了枝芽,弥漫出一种青涩生机的味道,夜色里,繁花含苞,月影下摇曳着朦朦胧胧的身姿。
裴弗舟驱马自北门巡去南坊,稍纵的身影掠过星津桥,马蹄踏落了一地落英。
临了沈府,他径直敲了门。
沈府的仆从大惊,举着火把出来看,
沈居学与卢氏慌张地裹了外衫,一开门,见是裴弗舟,皆是错愕,自以为犯了事,面面相觑起来。
裴弗舟却面色淡淡的,在高头大马掣着马缰,垂眸道:“二位不必紧张。本将找江姑娘出来说几句话。”
他顿了顿,下意识地向里抬了一眼,迟疑道:“她还在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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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结尾:他顿了顿,下意识地向里抬了一眼,迟疑道:“她还在吗?”
问:你觉得阿妩还在里面(沈府)吗?(在 / 不在)
*已有确定的答案。截止到下一次发文前,猜对的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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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祓禊(fúxì),“祓”是除恶的祭礼,“禊”指用水来清洁洗涤。其实并不算情人节,因为是三月初,刚好可以踏青,所以男男女女就会趁着这时候结交约会,各种春季游玩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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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
◎“祖宗,你可真行。”◎
他眉宇轻拢, 以为来迟一步,目光搜索间,终于在簇拥的火光里看见了个绰绰的人影。
江妩裹着外衫正走出来瞧, 还没睡的样子。
裴弗舟一见她,立即唤了一声, “江妩。”
那声音不大,她却听得清彻。
看清了来人, 不由得愕在那里,很是意外。
于是怔怔地从后穿过人群缓缓走上前来。
抬起头上下打量起来, “咦,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他瞧着有些风尘仆仆,像急急赶过来的样子。
她一思忖, 不由牵了牵唇, 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明天就走?来送送我的?”
裴弗舟不说话,沈府一大堆人也不敢问, 只大眼瞪小眼地围着江妩看。
不由得心底纷纷胡乱猜测,也不知道裴将军找这位寄住的表姑娘做什么。
夜幕下,裴弗舟骑在一丈乌之上, 武弁高戴, 姿影威严,大半夜在民宅前头停下,弄得有些人心惶惶。
“你明天就要走了?”他坐在马上没动。
她忙说没有,对他浮起一层客气的浅笑, 和声道:“我过几日才要走呢。到时候, 再提前告诉你好吗?今天太晚了”
他这么唐突地来找她, 弄得她有点讪讪的, 想着一会儿同表姑母她们不好解释,只好隐晦地劝他先走。
裴弗舟听了,蹙了蹙眉,慢慢掣紧了缰绳,抬眼对沈氏夫妇道:“沈博士,我要和江姑娘在外头说几句话。”。"”
“单独。”
见这些人还愣愣地围观,裴弗舟抿了唇,只好又特意补充了两个字。
卢氏先回过神来,赶紧麻利地拉着一家避退下去
一时间,人影褪去,地上两团烛火在风里摇曳生姿。
江妩立在那里,不明所以,最后只好迈出了府门,走入月色下。
裴弗舟已经利落地翻身下马,横刀碰撞在腰间的玉带上,叮铃作响。
银辉下,他的脸棱角分明,十分深邃。
那是个高而挺拔的个子,站在她面前,总是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江妩微微仰脸看过去,裴弗舟正凝凝的,脸色在月光下认真得吓人。
她被这表情弄得心里咯噔一下。
顿了顿,只好轻哂着解开这点尴尬,抚掌揶揄起来。
她说:“不会要在我走之前因为犯禁的事情又来抓我吧?告诉你,我可没出门呢,不要胡乱冤枉人。”
裴弗舟眉宇抬了抬,听她会错意,只无奈地说不是。
“我来,只是告诉你一件事。选或不选,由你自己。”
江妩疑惑地轻轻扬声嗯了一下,“什么呀?”
他垂眸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
继而淡声道:“过几日宫里又开始甄选女官了,两年一选,错过今年,就又要等了,你知道吗?”
尚宫六局,能入宫廷的女子便等于做了官,更因为后宫牵连着前朝,她们与天家皇权共分一角光辉,行走间自有一份典雅雍容的底气。
江妩点点头,哦了一声,说我知道。
“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呀我既非罪臣之后直接没入掖庭,也不是东都官宦人家留有名额。你怎么说这个?”
她说着,见他已经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信上写着他的名字,信口用官泥仔细封着,十分的正规。
他凝了一下,还是直接递给她,淡道:“嗯。所以为你写了一封荐书。”
“呃,荐书给我的?”
她的错愕在他的预料之内,可仔细看,那眼中分明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期待和华光。
他瞧得欣慰,可又泛起一点自苦。
她若真去了,自得见另一番天地;只是平时再想见她,不会像现在这么随心所欲了。
只应了一声是,平淡道:“想试试,就去吧或许,你去了那里比回家更适合呢。”
她立在那,对他这举荐的好意有些不解。
从前也不是没去过宫中,只是那么一次同苏弈赴宴,作为他的女伴一同去的。
她见过那些女官,在宴席间行走着,带着一种不同旁人的神情,下颌轻轻微抬,眉眼淡淡,不卑不亢,总是一番从容肃柔的模样
——她彼时瞧着出神,这些人好像比满座娇笑慵懒的贵妇女眷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可是,”
她其实心里已经惊诧,可四下里夜深人静的,只好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突然想要给我这个?”
按说她就算想去宫中做事,原本也是不容易。
说起掖庭,那是罪臣之后罚去的地方,等级低一些的,能得怜入了那里,可就轻易出不来了——她实在没必要走到那一步。
可她若是以现在的家世去参选六尚么东都高门能人很多,她若无荐书,其实有点不够。
皇城肃穆,天家威严,她没敢在这上头思量过,一个不小心掉脑袋可坏了。
所以也没一开始去想过这条路,更没想过糊弄裴弗舟帮她。
实在想不通他这样做的理由,她讶然地问道:“为什么啊?”,抬眼试着去辩驳他的神情,不禁失笑。
“你这是良心还在作祟,要帮我走后门吗?”
他被她问住,其实是一时半刻说不清彻这点心意,只赶紧轻轻嗤了一下,提醒道:“你还不要想得太容易。这只是一个去试选的名额,能不能选入,还要靠你自己的能耐。你若不行,我写什么都没用的。”
他顿了顿,“你要去吗?”
“那我想想吧。”江妩抿抿唇,轻轻拘了一下神情。
裴弗舟不等她回复了,拉过缰绳轻盈地跨上了马,控住马头稳了稳。
临走,转头对她故意一颔,轻笑道:“那你想吧,不过可别想太久了。哦对了,尚寝尚服在禁庭,你的确家世不够,去不得的;尚工尚服么,我算是见识过你的女红,还是别想了。尚食要做饭,送你进去怕是连我都可能被罚我只是觉得你字写得好,不去做司记实在可惜了。”
说完,他直接驱马走掉。
江妩站在原地,回过味来听出他对她先贬后褒了一番,不由又气又笑。
回了房,四下里安静得可听花叶绽放的声音似的。
她在灯下看那信,开头写着她的名字,端稳如松,一封给她的通行证似的。
轻飘飘的一张纸落在手里,简直像是做梦似的。
她一晚上心事重重起来,第二天也没了兴致去玩。
本想先去同表姑母商量,可后来裴弗舟同她说,教她事成前不要随便同人讲。
只好压了压,一个人犹豫起来。
*
很快到了春选那日,裴弗舟早早地就在宫门等了。
一拨接着一拨的人从偏门进去,可迟迟不见江妩。
他抱臂靠在树下,不由担忧起来。
她这是太紧张,所以不来了么?或者,她最后不愿意选这样的路,还是要回家去。
最后一拨女郎依依地进去,他开始心焦,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朝御街张望着看了半天,心里没了底。
正失神,总算见有个身影往这边小跑过来,裙衫飞扬,环佩灵灵。
他一眼认出来,心头一松。
两步迎上前,忍不住无语地对她叹,“祖宗,你可真行。这是宫廷天家的春选,你都敢睡到现在,居然最后一个到。”
她抚着胸口,脸颊红扑扑的,看起来生机勃勃,没时间同他寒暄,只随口答,“这几日看书看得晚了。”
裴弗舟说好,连忙给她一指宫门方向,“在那边,快点吧。”
她颔首,转身就走,忽地停下来,回头问,“你不进去吗?”
他淡笑说不了,“今日非我寻常进宫的日子,不是随便说进就能进的。”
江妩看了他一眼,很快地点点头,也不再拖延,利落地端袖转身去了。
那绰绰的身影一个回旋在他眼前飘远,她走得那么干脆。
一道柔弱的背影撞入巨大的宫城,他忽然发现她和那里有一种契合的美。
他希望自己的成全是对的,就算有些不舍,可还是盼着她可以借助他的力,自己走得更远些。
裴弗舟今日请了假。
不放心她一个人在里面,干脆就打算在宫城外陪她。
他出身显赫,从来没等人太久过。结果,从清晨她进去,竟然一直等到了日头上了中天。
日冕的针影刚好卡到午正的时候,宫门开了。
各色女郎从不同的偏门缓缓结伴出来,皆是一副“总算完事了”的神情。
裴弗舟在树下等,一会儿见江妩茫茫地混在人群中走出来了。
他轻声唤了一声,“江妩。”
她侧过头,同他招呼了一下,慢慢走过来。
江妩揉了揉手腕,叹道:“苍天。写得我手都酸了。”
裴弗舟听过六尚一向严苛,可也不知道原来如此折腾人。
“你们都考了些什么?”他忍不住关心起来。
从前从来没去留意内廷女官的事情,一来是觉得女子做官,不过是处理一些宫务,实在跟自己无关,二来则是她们在内廷,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必要和心思去了解。
可以后江妩可能会去,他便十分在意起来,如今头一次对里头有点好奇,“怎么样,考得很难么?”
江妩嗯了声,说其实还行,回想一番。
“择笔,选纸,识墨这些我倒是没什么。像喻糜、松烟、油烟那些我都分得出来。不过后头还要教我们比对字迹,判断是不是一个人写的,我盯得差点花了眼。最后就是抄录,规定几炷香内,要抄抄写写很多东西,不得出错。”
他记得她的博物和见识,也笃信她辨识的能力。
听她说起后头的内容,裴弗舟哦了声。
“正常。我记得尚宫局的司记典记大概掌文簿出入,所以总要先抄录,再执行。你去选应这两个,肯定要看这些的。”
他也就比她大个三四岁,可现在看她却是一团孩子气,忍不住按了按她的肩头,转而鼓励起来,“没事。试过一次,就当长见识了么。”
江妩点点头,只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是呀,“尚宫尚仪在中庭,刚好在禁庭和外庭前朝之间,出入还都挺方便的好像还见到你姨母了,她远远的路过,没有过来看,往尚服局去了”
裴弗舟听她叽叽喳喳地分享见闻,忍不住淡笑,道:“你瞧。中庭往后我都很少进去,六尚更不必说,你现在都比我有见识了。”
她抿着唇,乜了他一眼。
分明裴弗舟连面见天子也见怪不怪的,还非要在这种小事上与她承让。
听着未免有卖乖和献殷勤的嫌疑。
她不去领情,只去看他的侧脸,好像含着淡淡的笑,看上去有一种世家公子的温俊。
这时候的裴弗舟不似他金吾执夜的时候,总是瞧着格外顺眼些。
她忍不住缠问他,“你还没说呢,怎么肯突然担保我,教我来春选。我以后若是真在里头出了事,问责起来,可是要牵连你的。”
裴弗舟垂了垂眼,有点为难。
自前些日子听她说完一大堆之后,他回去一连告假十日,也想了很多。
其实,她和他也差不了多少,多少承了家族的期待。她是女子,总要格外难一些。
她没有兄长,还有个拖油瓶弟弟。除了教她高嫁,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
春秋更代,旧望还是新贵不过都是轮着来。或许百年之后,哪日他裴家也沦为破败之族,也要想着法子去争得一席之地。
他前世如果想到这一层,就实在不该说她那话,也不该去再迫她什么。
只是她上次自己说的好像不想嫁人,心底觉得茫然不得力。
这感觉,他很理解,所以才想了这样的方式,只希望她可以在另一番天地里得见一丝不同寻常的风景。
心里分明百转千回,可是到了嘴边噎了一下。
他还是有点爱面子,不敢再把感情在她面前全盘托出。
于是没有接她的话,只自顾自地叹息,抬眼间映入一袭暧暧的春光。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想起来我阿娘么。她一辈子在后宅,活完丈夫活儿子,最后早早去了。如果她没选我父亲,或许在其他地方,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江妩听得落寞,他娘必定是身出高门,嫁了人,一辈子就吞没在后宅里头了。这种事情,倒也不分高门还是庶民了。
她淡淡地嗯了声。
而后回神来,上下盯了盯他,道:“你可是个郎子怎么那么幽怨。”
他语塞,和她好歹友人一场,难得同她说点掏心窝的话,反倒被她戳了一下。
裴弗舟无奈一笑,他变得没脾气起来。大概,自己总是要拿江妩没有办法。
*
入了槐月上旬,枝头摇曳着沉甸甸的花。
东都满城芬芳。
等待宣榜的日子,裴弗舟好像比她还要心焦,时不时托人打听有没有结果,最后都是只得到一句“还未”。
裴弗舟在外面再厉害,到底手是伸不到内廷,所以两人只好干巴巴地挨着时光,照旧等着规定通知的日子。
很奇怪,到了现在两人才好像真正像个朋友,说话的时候彼此平和客气很多。
连同过去那些事情,也都默契地一并不再提及。
江妩一直是个努力活在当下的性子,其实如果当初裴弗舟不给她找事,她自然也可以好好和他相处。
他如今叫她出来吃饭,她也很自然地跟出去。仿佛还像从前他失忆那样,续接上了那种若有如无的感觉。
江妩没了那种诓骗他的紧张和压力,人也变得放松下来。
见裴弗舟盯着那鱼脍似乎陷入了沉思,她问:“怎么了?”
“这都过去十日了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了?皇后统领六宫,难道她动了手脚?”
江妩看他一脸深谋远虑,忍不住失笑,“我都不去在意了,原来你还在想这个。再说,这么一点小事,至于人家干涉?你这思路,还是放在自己的军务上吧。”
他却诶了一声,仔细提点道:“你不知道么,继后同七皇子如今对太子之位十分留意,怕不是上次在街上我同七皇子生了抵牾,你被牵连了?怪我怪我。”
思忖一下,他忽然觉得这样下去似乎有点危险——从前只觉得自己很喜欢江妩,可什么时候她快成了他的软肋。
他垂眸后悔上次与七皇子的冲突,她却浑然不在意。
只抱臂挪到案几上,举着筷子微微一笑,“着急也没用呀。皇帝不急太监急,再等等,这种事情,多半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才行。”
裴弗舟微翘的眼梢乜了她一下,十分在意起她那句不恰当的比喻。
*
可江妩这么一说,反倒宣榜忽地就在第三天出来了。
裴弗舟赶紧过来同她说,她得了消息之后,直接丢下绣花,急冲冲地去宫门等着进去听宣。
日头微倾,女郎们披着外衫结伴出来了,有的挂了笑脸,有的垂头丧气。
裴弗舟在宫外等了很久很久,人都散了,迟迟不见她。
上次是她最后一个进去春选的,可今日她是第一个进去听结果的。
她隐隐的期待他全都看在眼里,自己比她更怕那个不好的通知。
裴弗舟揪心起来,心想怎么会?
以他的了解,她应当很顺利才是,难不成哪里除了差错?
他负手踱步起来,垂柳勾在他的臂弯,他却不理。
可恨自己不是个女子,不能赶紧进去瞧一瞧。
过了一会儿,见江妩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硕大的甬道像一个半扣的腕,将她整个人笼在里头。
穿堂风阵阵卷起她的衣摆,纷纷落落,像是一只要被吹走的蝴蝶,看上去十分落寞。
他不由皱起了眉,长腿几步就上前,垂眸急急问道:“如何?”
江妩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半晌,哀哀地叹了气。
她抬脸看向他,秀眉淡淡,一双遗憾无奈的眼。
裴弗舟不由心里一沉,石沉大海似的难受下去,仿佛落榜的是他自己。
他闭了闭眼,苦涩之意翻涌在舌尖上,不知道安慰什么,只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迟疑片刻,最终没有去抱她,只按在了她的肩头,仿佛想通过此渡给她一点力气。
然而片刻,垂眸间她那黯然的脸色仿佛绷不住似的一笑,瞬间绽放的芙蓉似的。
她不难过了,反而眉眼弯弯,朝他点点头。
裴弗舟愣愣的,只听江妩嗤嗤一笑,道:“逗你的。上面有我名字。”
他吃惊地微微睁大了眸,而后失笑了一下,浅浅的笑意在眼角眉梢缓缓流淌开来。
“你”
他轻嗤,摇头无奈,“你最爱诓我了。”
她抿抿唇,无辜地说这怎么能算诓呢。
“那考核的女官与我是同乡,方才留我说了几句话,这才耽误出来。”
他一哂,这么快就结交上人了么。
看来这条路的确很对,她不适合做深宅妇人,这皇城繁华的确该有她的身影。
“是不是很紧张?”
他一颗心松了下去,为她浮起来满腔骄傲,忍不住道,“我当年入军也要各种考核,年少时候,也是担心自己过不了。”
江妩歪了歪头,眨眼说没有,她一脸微微得意,故意道:“我不像你。对于这方面,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他嗤笑牵唇,“你这时候倒是自信得很。”
自己放低了身段欲陪她感同身受,她倒好,好像踩了他一头似的。
可他不生气,反而觉得心里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在静静流淌。
他和她站在风里,看她衣袖翻飞,单薄得不像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将将孟夏,轻衫就如此薄透,你不冷吗?”
江妩道:“不冷。不过以后就很少穿了,多穿一次是一次。”
裴弗舟起先不解,后来才回过味来,是啊,以后她入了中庭,必定穿六尚具服,哪里还有这些随随便便的选择呢。
他替她高兴,可难免落寞几分,但得见她倒是不在意,心里也就开解了。
“我先回去了。你先前怕事不成,不叫我说。如今我须得告之表姑母,怕是得解释一番了。”她同他道别。
裴弗舟本想送送,可奈何今日有事务,只好学会放手,点点头,勉力笑道:“行。你去吧。等得了空我再寻你。”
她走了几步顿住,回头看他,提醒道:“中旬我就要去了。”
裴弗舟心里一空,随即说无妨,艰涩地大方道:“嗯。那我以后要是得空进宫了,再去瞧你。”
江妩笑笑,说:“那你一定来。”
这话给了他不少快慰,忍不住牵了唇,看着她背影远去
然身后一声熟悉的淡漠和疑惑传了过来。
“作为我的挚友,你就不该对我说点什么吗?”
裴弗舟神情一凝,慢慢回头。
见苏弈正缓缓从马车下来,锦衣云行,步步靠近。
他与苏弈许久不见,也不知苏弈忙什么,但见他来者不善,总有一种要质问的意味。
苏弈负手一笑,“春日是出嫁的好天气,我总算等到两军休战。可听说,你把我想娶的人送入尚宫局了?”
“怎样?”
苏弈不急,客气道:“你明知道我对她的心思,却还这样做吗?自己得不到,就要让旁人也不得?”
裴弗舟冷眸微沉,喃喃道:“你找人跟我?”
苏弈说怎么会,“只是我的人总是路过而已。”
裴弗舟顿了顿,微微一笑说好啊。
他上前几步,双手一挎腰间的玉带,对上苏弈的眼。
“是我为她写荐书,可路她是自己选的,也是她自己得的。我可没有逼她更没有骗她。”
他将最后那半句说得加重,有一种故意挑衅的意味。
苏弈蹙眉,眸色微妙地一动,明白过来什么,他半信半疑地抬唇,“你”
裴弗舟一颔首,牵唇道:“或许,我也该和你说一声,别来无恙。”
苏弈倏地顿住,哂笑着说“好、好、好”
转眸定定看他,“我早就该察觉出来的怎么,你上辈子折腾不够,如今又要做什么?你叫她入宫,可是又为了你的军功,还是为了你的私心。”
裴弗舟轻嗤,“当年自长亭一别,你去岭南路途漫漫,难道还没自省。”
“我当然在自省,我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苏弈拂袖近一步,微微抬高声音压下他,“那你呢?你当年不也没有立刻舍掉你的裴家,你的军功。等她死了,你又去做什么样子。”
“我再说一次,”
裴弗舟慢条斯理地瞥了他一眼,淡漠道:”是你苏弈、不要她的。”
苏弈噎了一下。
裴弗舟转眸道:“我上辈子不想同你争,是我以为你会珍惜她。”
苏弈深深闭眼吞了一下喉头,斯斯文文地笑出声,“那你自己呢?你了解她么?你把她送进宫苑,就是为了她好?”
“我苏弈自然知道是对不住她,所以要弥补。如今我知道不可唐突的轻举妄动了,所以一直等到今时今日,北境稳定,叔舅固守,国公府安妥,才敢在此时重新寻她。”
他上前一步,盯着裴弗舟,笑得温淡,“如不是你,我自会给她锦衣华服,无上荣耀,她上辈子没有得到的,我都会一一施与。待我承袭国公之位,她会成为第二个国公夫人这些,凭你一个三品金吾右统领,给的了吗?”
苏弈说完,几乎轻嘲地看了他一眼,负手而立。
然而裴弗舟却听得轻嗤出声,他摇头,似是无奈发笑。
而后抬眼间,并无退让,唯有一种光华闪烁其中。
“我当然给不了。”他拢眉淡淡说着,忽而转身抬头看向巍峨皇城。
那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片雄伟辉煌中,高耸的明德浮屠塔静静矗立,金铎之声遥遥传了过来。
“但、我想要学着爱重她。”
苏弈一一震,不解地皱眉。
“我不想她去当谁的金丝雀,”
裴弗舟微微抬起下颌,目光灼灼,看那宫城时分明有些怅然,可继而又抒怀地一笑。
“所以我要送她去云巅之上,去皇城之端,我要她这一次自己不依傍旁人,自己亲眼去看王朝威仪,看锦绣神都”
说着,他烈烈一振斓袍的袖摆,回首间眸光流转,“到了彼时,我更要这春秋汗青迭代之时,亦有她的身影。”
裴弗舟说完,看向苏弈时牵唇轻嘲,“这些,你苏弈又给得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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