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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第 70 章

    ◎方才想偷吻你的,分明是这朵落花◎

    苏弈震了一震, 得见裴弗舟于风中威立,分明的眉宇间傲睨不疑,如云吞席卷, 有一种逼人的气势。

    他在那一刻被他镇慑住,定在原地,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苏弈一嗤, 继而慢慢笑开,而后哈哈地笑出来声。

    “你讲得可真好那你说, 江妩她这次会不会选你呢?”苏弈脸上有一种融融之意,轻拂广袖,金线流云的纹路在他腕间荡漾开来。

    他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一丝浅笑和平和,道:“从我再见她的那一刻起, 我就察觉出来她的不同了。你那时候, 大概还都浑然不记得自己从前种种,所以她才愿意同你靠近。如今你想起来了, 你看她如何待你的?”

    裴弗舟置若罔闻,只微微抬首别开了视线。

    想那日上元,他情急之下迫着吻了她, 她一脸不愿地挣扎, 苏弈是看在眼里的。

    他蹙眉,垂眸道:“她待我如何,冷暖自知便可,与旁人无关。”

    苏弈一哂, “真的自知么?好、既然如此, 连你都可以一笔勾销重新来过, 何必又指责我当年的选择?”

    裴弗舟转眸看他, “那这次又如何?”

    他说着,一冷笑,“若这次一切重蹈覆辙,你叔舅没守住去岁冬日,如今又是和亲之时。你苏弈,还会用江妩去替代苏蓉吗?”

    “我当然不想。”

    “可我问的是你会不会——”

    苏弈顿住,微眯了一下眸子,沉声喃喃道:“若落入那般境地,我会想个两全的办法总会有的。”

    裴弗舟听他这么说,唇边慢慢淡笑开来,带着点轻嘲。

    他道:“很好。看来,你的确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可现在的你,不过是彼时的我罢了。”

    “哦?”苏弈脸孔一僵,随口轻嗤出声,不以为然。

    他抬起眼皮,负手看过来,笑道:“那敢问你如今又如何长进和高见呢?”

    “这还用想吗?”

    裴弗舟立即接话,眉宇开阔起来,不假思索地道,“若我能留住她,自然竭尽全力;若留不住,我当舍去一切官职,自请随她而去。”

    “”

    裴弗舟笃定的眸光透过一双玲珑的眼,微微一笑,道:“她很怕孤单的所以是活是死,我都不会让她一个人。”

    苏弈微凝片刻。

    上辈子得知裴弗舟对江妩的那点情愫之后,他已经十分意外。而江妩和亲过去后,裴弗舟种种行径,更让他错愕震撼。

    他忍痛,忍着那点良知的煎熬,才将江妩送出去,为的是保全梁国公府上上下下。

    可最后,裴弗舟一折腾,最后竟然阴差阳错地又教国公府因私荐亲眷,领了不当之职,耽误军机,而落了罪。

    事到如今,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去看待自己这位“好友”还是

    苏弈眼睛一闭,心缝里不想用“仇人”这两个字来形容他们的关系。

    所以他这次学会了等,等到时机成熟,危机过去,再与江妩认真的重新来过,不想,裴弗舟却在最后一刻,把她直接送入了皇宫。

    苏弈真是不解,裴弗舟若真的对她有感情,怎么可能舍得如此?

    或许,男人都是听不得挑衅的。

    苏弈淡嗤一声,声音低不可闻,“好区区一个女官,我梁国公府的世子若想讨要,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彼时你看看,她是与我再续前缘,还是去选一个上辈子压根就毫无感情的人。”

    裴弗舟没有说话,只微笑着拂袖辞别。

    他心里端了一口沉重的气,硬撑着回了右武侯府,直到进了内室,把门一关,这才闭目长舒出来

    江妩回了沈府之后,自己练习了几次,将这个事情与卢氏说了。

    卢氏正喝茶,呛了一大口,按着胸口轻轻咳嗽。

    不奇怪,是个人都会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下弄得很意外,昨日还是急急待嫁的姑娘,今日摇身就要去做典记。

    江妩在一旁给卢氏顺气,递过去青帕,脸色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这么大事,就这么隐瞒了表姑母,总觉得略有过意不去。

    卢氏对宫中的六局二十四司其实并没有十分的了解,起初是震惊和担忧,“我的儿,圣人的年岁我不敢详说,可绝非小了。你正值韶华,足以做他女儿了,以后怎么办?”

    江妩脸红了,原来是表姑母误会了,她忙说不是。

    宫妃宫官和宫女不太一样,宫官大多是处理文书,赞相礼仪,生活和宫务的督责,不是以色侍人的那种,要么外调,要么内升,甚至有的宫官是遗孀。宫里最高的地位自然是妃嫔,其次是宫官,最下才是为无品阶的宫女。

    江妩尴尬地抿抿唇,只好尽量简单地解释说,自己去的是中间不上不下的那个。

    “表姑母放心。您说的那个同我去的两回事,太宗朝不是说内外有别,家道为正么。宫官内侍皇帝和妃嫔,外引得诏入禁的命妇官臣,至于她们宫妃么,自有自己的品阶,与我的不一样,算是各自有个各自的道。”

    卢氏凝眉,一波才平,一波担忧又起,“可熬不出来的话,你是要一辈子生生困在里头了么?教我如何同你耶娘交代”

    江妩答:“我算是良家入选,既非没入宫廷不得出者,也非听闻诏入禁中常伴君妃之侧的那些特殊之人。因为是在尚宫局么,平日里行走中庭,制外派遣,都算正常。旧历时严苛些,不得出,结果上元日就有宫人趁机出逃百千人;如今圣人仁德,早就改了制,许宫人月中可自请放归三四日。”

    卢氏听她说了一串,多多少少懂了些,她素日了解东都高门那些事情,可沾了禁中之事便帮不上什么忙。

    她摇头,到底是多虑的,“可裴弗舟他教你去做这个干什么?好好的姑娘,耽误了嫁人他付得起责么。”

    卢氏方才听江妩的说辞是,因为裴弗舟偶然瞧见了她写字好,于是顺水推舟荐她去入禁,待有机之时,得幸可引教郑贵妃的小公主。

    可这不是逛东西市,能进去一圈再出来。干得好,怎么也要留任二十五;干得不好,逢两年一考核,被筛出来,听着也不好。

    先前想过将江妩嫁给陈家大郎陈逊,一来门当户对,得成江家的委托;二来也思虑过,陈家郎主算是七皇子在国子学的先生之一,七皇子如日中天,来日不可不考量。如此一来,等站队之时,他们也算是同这边攀上一层关系。

    可裴弗舟么,连她都知道,他是明晃晃的太子党,于是只想到是不是裴弗舟为了窥探禁中事,迫着江妩去的。

    “可你愿意么?”卢氏有点心疼,按了按江妩的手背,说完却陷入无奈。

    这时候才觉得渺小,上有诏令,下有裴家,江妩如果此时说不愿意了,又能怎么办?

    谁想,她却抒怀一笑,唇边漾起几分轻快,说愿意,“表姑母,是我自己选的,我就不会后悔。”

    卢氏凝凝看着她,韶华初绽的一张脸,添了一层华光似的。上半年前这还是等着她安排亲事的姑娘,如今自己生生又要去走一条谁都不熟悉的路。

    是顺,还是险,从此都不得知了。

    她忍不住抬手点了点泪,心疼地怪道:“你和你阿耶简直一副样子。从前我们兄弟姐妹凑一处玩,不让你阿耶去哪里,他就偏要去。”

    江妩笑笑,却说,“可是我们都不自苦。”

    卢氏被她说住。

    不自苦这三个字好像化解了一切担忧。人生在世,有几个能自己开怀的。

    她被江妩的话宽慰了,转而只好也笑,“你不自苦,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盼你在里头顺遂,三四日的归假千万不要浪费了,宫中威森,常出来瞧瞧,沾一沾人气儿。”

    说完,卢氏喃喃起身,替她张罗入宫的衣物去了

    回了房,听见有人在哭。

    江妩推门进去,绕过屏风后,看见了抱穗一张红着眼圈的脸。

    见了她,抱穗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从牙缝里咬着道:“我就说,那裴弗舟不安好心。现在把姑娘弄进去了。”

    江妩笑了一声,扶她起来,开玩笑道,“那你想去么,我去找他要个名额,你去尚功局考一考针线去。”

    抱穗吸鼻子,摇头悲声道:“那是什么地方。姑娘不害怕么?一个不小心,被罚还好,掉脑袋就坏了。”

    她哂了一下,“哪有那么多脑袋要掉。现在天下仁德为政,赏罚还都要分明,何况是一条命。”

    “太危险了!”抱穗道,“姑娘是来嫁人的。怎么成了这样?往后你一个人进去,无人照应,如何是好?”

    江妩顿了顿,眼中动容,抬手给她拭泪,道:“我不需要你总是照应我,你也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我说过,早晚放你奴籍。如今也是时候了。拿了原籍,想继续留下,还是想走,我都不会勉强。”

    放归原籍,自然是心中一动的,抱穗怔怔地瞧,总觉得她家姑娘变了个人似的。

    江妩笑笑不说话,在小窗前径自坐下来。

    她抽纸提笔,将情况书于信中,打算给家里寄过去。

    墨香满满,信笺如雪。

    上辈子,也是约莫在这个时候,她已经要出嫁和亲,于是几乎抱着必死的心,给耶娘写了一封诀别的信。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同样是离开这里,前往另一个地方,她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定。于是运笔间多了几分沉稳自洽,一切都不急不缓。

    耳边细听庭院中虫声细鸣,抬目间花色渐深渐浓。

    她静静地凝了神,原来春盛伊始,如此的好看。

    *

    日子一旦充实起来,一晃就过去了。

    卢氏打点出来很多东西,换洗的贴身衣物,珠钗,衫裙,最重要的还有铜钱。

    最后堆成了三个小包袱。

    江妩哭笑不得,“太多了。都得被拦下。”最后她只从里面各自选了几样,装在一个里头带着。

    她入宫听诏的那天,天气格外的晴朗。沈府一家人送到了皇城的小偏门,分明都在东都,可总觉得要咫尺相隔了似的。

    卢氏已经平静,可表姐还在怅然,连同不争气的表哥沈复鸣也是垂眸不说话,一家人都不知是该喜还是忧。

    与国子学儒礼诗书之地的士人风气不同,这洛阳宫城巍峨,越是接近权力的中心,越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

    江妩站在城底看,日光辗转在飞檐之端,露出一丝刺目的锋芒,这陌生又危险的景象,给她一种心潮澎湃的错觉。

    她一一拜别,临走前左右张望。

    长街还是那条长街,垂柳依然是那个垂柳。

    只是长街上人影纷纷,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而杨柳依依舒展了丝绦,分明也是不舍得姿态。

    她递了牌子,走进巨大的甬道时,脚下不自知地慢了下来,几次回首道别,都借此瞧一瞧裴弗舟有没有过来相送。

    可惜直到踏上御桥,也依然无果。

    江妩淡淡地落寞几分,这几日她其实是有意地等他的。总觉得他是会来的,可一股脑地忙着到了今日,他竟然没再出现了。

    她不知这是怎么了,有一种突然被撒手不管的感觉,好像一条一直被系在岸边的船,忽然就被解开了绳索,放舟而去。

    心头仿佛摇摇欲坠起来。

    好在她足够坚定,只失神片刻,立即转身跟着进了宫城。

    东都皇城建得十分规整,记得裴弗舟说过,这里有讲究,按照天上星辰而落的宫宇,一步一星,到了夜里,会有一种漫步天河的错觉。

    过了御桥是前朝,平坦开阔,高高的夯土层上建起雄伟的大殿;然而到了中庭,景致渐渐变了,这里多了点锦绣婉转的气象,柔美却不失威仪。

    江妩看得出神了,辗转着目光,瞧什么都好奇,亲眼得见原来禁中里头是这般模样。

    引领的宫人自然见怪不怪,谁都是这么来的,于是只回头轻轻咳嗽提醒,并不说话。

    江妩闻声立即明白,赶紧收回了目光继续跟过去。

    *

    到了局中,繁琐的程序需要再走一遍。

    她站在院中,内侍省的人正式给她读了一遍诏令,而后发了她一枚宫牌。

    “江典记,今后你行走中庭禁中,自当谨言慎行,不得违反宫规。”

    江妩起先顿了顿,而后才发现那个称呼是自己,于是赶紧定了神,垂眸依依接过,唱了一声是。

    今日在这些人来说似乎只是寻常的一天,发了她典记之服,又将她带去了官舍。

    这里不大,肯定比不得在沈府宽敞,可小小的一间采光很好,足够她用,又因为是典记,所以不必同人挤一间去。

    六尚里头的阶级很分明,尚为首,其次是司,而后是典,最末是掌。其余便是无品阶的小宫人。

    她原本的身份应从掌正做起,可因着那封荐信,加上她春选时的确答得十分得好,考核的那一位司正见她熟稔,觉得不必训练太久便可直接使用,于是直接破格录用了她。

    她对着铜镜换下了衣衫,穿上了那典记服。

    左看右看一番,总觉得陌生得不像自己,而是一场梦。

    眼下正是午膳时候,旁人都去吃饭去了。她这官舍里就自己一屋,许是被旁人一时疏忽了,没来得及记叫上这位新人。

    江妩茫然地对袖走出来,一路从来的宫道走了出去,见旁边有洒扫的老内侍,她过去询问,可说了半天,才发现这人是个聋子。

    日头在脑顶照着,越往前走,但见左右御庭,山石嶙峋,繁花堆叠在一起,真是一番别致的盛景。

    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转向了,揣着袍袖四下里张望,正有些迷迷瞪瞪的。

    忽听身后有人在低低笑她。

    “才这么一会儿,你就迷路了么?”

    她心头悸动一下,赶紧回头看过去

    裴弗舟正抱臂靠在树下,朝这边凝凝地看着。

    春光琅琅,映在他的束腰的斓袍之上,袖笼上银线织就的华纹被照得暗暗灿灿。

    此刻,似乎无法用俊朗去形容他了。

    那一双眉眼间似是拢着一种贵气,是唯有经年浸染于这种宫廷权势才有的气度和从容。

    不似原先威严冷厉,执法无情的模样,此时的他,孤高里牵着一丝温然的笑意,利落的眉眼里泛着一点淡柔,看她时,似乎多了几分不同往日的神情。

    没什么比在陌生的境地见到熟人跟教人欣悦的了。

    江妩忍不住讶了一下,继而小跑几步过去。

    这场景教裴弗舟瞧得心头一动,他靠在那里,并没有走过去,只是看着她这般向自己急急走来,如梦如幻。

    等她临得近了,他嘴上忍不住好心点她,“这是在宫中,教引姑姑没告诉你么,行端影正,小心被人看见。”

    江妩咬着唇,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才来么”,继而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有点紧张起来,左右张望,确定无人,才微微安心。

    裴弗舟却不急,“无妨。我说了,我要是得诏入宫,自会来看你。”

    她打量起他武侯的斓袍,回过神来,红着脸有点生气,“原来你早就在宫里了,一直在后头跟着我么?”

    裴弗舟被她发现,不由得讪讪的。

    其实他一直在宫门旁边的长廊阴影下,一路跟到了中庭,再往里就进不去了,于是就在这里等着。

    本以为能在这里看她往后头用膳去的身影,谁想,她倒好,自己一个人转悠半天,差点顺着小径直接往尚书省的方向去了。

    “你看怎么样?”

    裴弗舟正出神想她迷路的事情,忽听她笑言,“嗯?”

    抬眸间,江妩已经展开双袖转了一圈,一身黛蓝的圆领衫裙,腰间系着长及脚腕的浅朱色的丝绦。

    衣袖翩跹中,自她下颌看过去,一段美好纤秀的脖颈露了出来。

    再往下,那从前在宫外可随意袒露的前胸,如今也被衫袍仔细包裹起来,虽不见春色,反倒衬得她端柔清妩,引人心神连连的荡漾。

    他对那一块被遮掩住的地方冒出点无端的猜想,回过神来,自觉冒犯,脸上微微犯了点难堪。

    “好看吗?”

    江妩嘴上问他,自己已经低头欣赏起来,手指抚过裙腰束带上银灰线织就的纹路。

    听他没说话,只道:“会不会很奇怪呢?”

    裴弗舟在天光辗转下仔细瞧她,心悦之人,自然满眼都是好的。

    他眼波有些流连起来,然而她没有瞧到,于是他只淡淡一笑,颔首道:“嗯,很好的。”

    比起这些小装小点,他更在意她的顺遂。

    “所以你还好么?”

    裴弗舟抬手,招她离自己近一些,两人站在花树后,他垂眸低声她,“有人为难你么?见你一个人,你不是说你有个同乡?怎么没和你一起。”

    他一连串地问,她都不知道该答哪个好,索性才第一日呢,她说,“我自己一个小屋子,那个同乡是掌正,大概和我不一起,所以还没见到。”

    裴弗舟哦了声,思忖片刻,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比她高一阶,索性自己留意吧。”

    他在前朝和东宫惯了,看什么总要多些顾虑。

    送她进来不是要她总以身犯险去,先前觉得她一定能自洽,如今看她这转向的迷糊劲,忍不住又开始替她操心起来。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他对她的关切和牵挂变得琐碎,江妩说,我明白,然后轻轻努嘴一笑,“这里不比外头。大家都是低头干事的人,互相扶持,哪有那么多弯弯绕。”

    裴弗舟无奈,笃定道:“罢了。如果你有事,必要时我会出现的。”

    她挪过去,迟疑一下,倾身小声问,“司正是几品呢?”

    “女官里头,算是是六品吧。典记为七,掌正算八。”

    她一数,有点不满足起来,“你是三品,我比你的还差四级呢!”

    裴弗舟不由失笑,她倒是有野心,才第一天就开始仰望更高处。

    于是淡淡牵唇,一摇头,“你怎么总和我比呢再说尚宫才是几品?”,他随口道,“那等你以后得封郡夫人,自然就升成二品,比我还高了。”

    做二等郡夫人么,那不是就要嫁给和他差不多官位的人了?

    她抿了下唇,侧头瞥了一眼,见他倒是神情淡淡的,没怎么多想,突然,他目光转了过来,直直地看进她眼底似的。

    四目相对间,她倏地一怔,下一刻仿佛被烫到了,赶紧别开了脸,有些尴尬。

    她不该在这里久留了,于是一对袖,道:“我要去吃饭了。”

    “那你知道在哪吗?”

    她噎了声,但见他上前几步,在她眼侧恍惚地抬臂一指,低柔的声音在耳上蔓延,“从这里一直走过去,见到自雨亭,左转。”

    “认识了吗?”

    这距离有些近,她能闻见他袖笼里一袭属于他身体那种温缠的气息。

    她嗯了声,低头就要赶紧走。

    “回来。”

    谁知,他却又叫住她。

    江妩回过身,见他看她时神情认真,一步步地迫近过来。

    他这样的架势要做什么,她很熟悉,心里警铃大作,耳根犯了红。

    她不由脚下慌乱起来,抿着唇踉跄两步,贴在了树身。

    以为他转了性子呢,原来没有,到了这时候,他还敢这般犯险找刺激

    她顿了声,带了点紧张的颤,“这里是宫廷。我如今可是典记了,你好大的胆子”

    裴弗舟脚下一停,眉宇间却是淡淡的不解,垂眸看着她一脸紧张的样子,明白过来,不禁一嗤笑。

    而后抬手自她脑顶轻轻掠过,将一朵海棠递到她的唇边。

    裴弗舟眉目微扬,却一本正经道:“江典记,谁说我要亲你了?方才想偷吻你,分明是这朵落花。”

    说着,他轻笑,将花萼慢慢停在她的眼前,与那唇几乎相贴。

    仿佛真的是这朵海棠将吻未吻地落在她的唇边。

    江妩怔怔地接过来,低头闻了闻。

    今岁,海棠正浓,暗香满庭春。

    作者有话说:

    一切资料参考《唐代后宫女官研究 -宫官制度的形成、演变与影响》

    第71章  第 71 章

    ◎悄悄勾握在一起◎

    江妩匆匆赶过去的时候, 幸好还来得及。

    一众宫官和宫女坐在长凳上刚开始吃饭,而宫阶高的尚宫则在旁屋单独吃。

    她小心翼翼地停在矮门处,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犹豫自己该坐哪里。

    迟疑中,听有悄声叫她阿妩。

    这个名字有难得的亲切, 她下意识循声寻去,原来是那位当掌记的同乡, 是个叫阿止的,正小声招呼她过去。

    江妩心里一定, 颔首应了一下,赶紧趋身进去,麻溜地入了座位。

    宫正处的阿监从她身旁慢慢掠过,只瞥了一眼风。

    她察言观色算是机灵, 一个眼神立即就懂了, 乖顺地缩了缩脖子,算是会意, 知道自己迟了。

    阿监点点头,很满意,没再说什么, 只舔舔笔尖在小书册上将她的名字挑了个勾子, 就过去了。

    宫里头这些老人,面上不会苛责,只在沉默中以示警告,说话都是十分珍贵的。

    倒不是自持甚高。只是于禁庭中行走, 连鹦鹉之言都要忌惮, 唯恐自己无意中讲了什么被那畜鸟学了去, 而后说与旁人听。

    阿止一面吹着馎饦, 一面用气声问她,“方才你去哪里了,怎么没跟上?”

    江妩拿过一张糖脆饼,小声回道:“我迷路了。”

    “迷路?你该不会去前廷了吧?”

    江妩说差一点,垂着睫自喃道:“遇见一只路过的狸猫我跟着它走,就寻过来了。”

    阿止以为她说的是尚食局的司饎养的那猫,撇撇嘴道:“哦,是乌云踏雪的那只么,它凶得很呢,还总爱偷鱼吃!你要小心啊!”

    江妩轻轻嗯了一声,“是该小心”,低头抿抿唇,她方才遇到的那个么,倒是个很爱吃鱼的,敢不敢偷鱼不知道,不过,从前的确挺凶呢

    饭毕,阿监带走了江妩和其他几个新来的人,一并去司正那头学规矩和宫事,也训练着行路之姿,学呈物端立。

    宫中各局各司事宜,江妩倒是记得很快,笔记记了了一大本,整日点灯熬油地背,连着宫妃一并其女史也都记了下来。

    这上头的考核算是很快通过,可行止之姿可就费劲了。

    她平日随性惯了,虽说上辈子为了高嫁,也曾经努力装模作样过,可一朝重生,也全都忘个一干二净。

    因此,她在这上头练得比旁人久些。司正和阿监总是举着小木板盯着她,弄得江妩惶惶的。

    一晃一个月过去,总算能走路时,挺着修长的脖颈,目光端秀,即便顶着两册书簿,也不会掉下来了。

    等到了黄昏,江妩才揉着后腰从宫正处回了局中。

    钟司记怜悯地看着她,抬唇笑道:“够折腾人的吧?十几年前我也是这么过来的。那帮人啊,不盯你一个半个月的,才不会放人。”

    学完了规矩,宫正处点了头,宫官才能正式开始做事。

    钟司记提着笔,直接将一大沓书册推了过去。

    问江妩道:“怎么样,还有力气么?这些是你这几日本该负责的。不过你才来,我先不勉强你,这些名册你这几日抄录完拿回来。”

    江妩头一个差事,不敢怠慢,对袖行礼之后说不累,“我现在就开始抄录。”

    这里是司记的屋子,因着典记通常为其辅,所以江妩得在这里一并干活。

    原先有两个司记的,只是另一个已经出宫,而下头的人,也没有合适的人选,索性就由一个来继续撑起。

    钟司记看她对事务上心,知急缓,不由点点头。

    停了笔,看向她,道:“当初我录用你之前,见是裴家二公子写的荐信,只觉得新奇。原先还想他是不是给自己的什么人走后门,塞到这里来。”

    江妩登时红了点脸,嗫嚅地坐在对面的案几前,揽袖研墨,道:“钟姑姑您想到哪里去了我若是彼时知道这是走后门,而不是凭真本事的,我实在也没脸子进来了。”

    钟司记有一副从容平淡的眉眼,听了只笑笑,淡然道:“我自然明白你的话。只是,从来没见这位裴二公子给什么人递过话,当时觉得十分好奇罢了。那日我见了你考核答卷,皆见真章,我很看好你,也明白难怪他要给你写荐书。”

    她是个言语快爽干脆的性子,话赶话的,也就直接问了起来。

    “不过你真的同他没有半点关系么?我在禁中都听说过,这位裴二公子可不好相与,看人的眼神像刀锋,盯上了谁,谁总会退避三分。如此,他怎肯为你屈笔?”

    江妩被钟司记说得有些尴尬,这个问题,她自己如今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起关系,倒也有点好笑。

    两辈子了!她同他好像已经不止经历过一种关系,

    可到了现在,她有点稀里糊涂,也不知该算什么,归属哪一类。

    江妩难为情地掖了掖脸颊,摊开书册对照着开始抄录,低眉喃喃道:“钟姑姑别乱说。我和他就是熟人最多,比熟人再熟一点点罢了”

    世家公子的桃花,总会引得旁人多关注几分,更何况裴弗舟还是个在宫里的熟脸,从前也一直没什么被传的闲话。

    如今她倒是同他被绑在了一处似的,竟然从旁人嘴里成双成对地提出来。

    江妩怕钟司记继续盘问,于是赶紧拐了话题,回头看了看外头流霞滚滚的黄昏。

    “时候不早了,钟姑姑不回去歇息么?”

    这个时辰里,宫官与宫女各自回官舍去了,钟司记整日里总是在忙个不停似的,仿佛有干不完的事情。

    钟司记哂笑,“再忙一会儿吧。回去也无事可做。习惯了,手里停下来,就觉得心慌。”

    江妩捏着笔杆抬头,好奇起来,“钟姑姑进宫很久了么。”

    “到了如今,刚好二十九年。”

    江妩讶然,轻声道:“到了时间没出宫归家去么?”

    宫女如无特殊情况,留到二十五可自行婚配,很多人也熬到了这年纪,都出去嫁人了。

    钟司记听罢,却冷了眉眼,笔勾微转,嗤道:“出去了,又回来了。”

    她说着,搁下笔,毫不避讳地撸起袖子给江妩看,江妩眸色一紧,倒吸了口气,见上头隐隐有着青色的沉积似的伤痕。

    钟司记咬牙切齿,“不瞒你说。这就是当年出宫后,我那个已经和离的前夫干的事。我耶娘早死,我好不容易跑回舅婶家,可他们却不管我,只叫我回丈夫家去。”

    江妩怔怔的,只听对面一声寒凉的苦笑。

    “其实么,旁人总觉得这宫城深深,像个吞人的猛兽。可我倒觉得,在宫城里呆着是最安全的。外头的人想抓你,也只能眼巴巴地瞧着里头。可若是出去了,没了这铁壁铜墙,任谁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你推进深渊。”

    话音落下,语调的尾端带着点寒凉之意。

    胜春已经极致了,门窗皆是敞开的,晚风涌了进来,卷着阵阵花香,翻涌起雪白的纸张,哗啦哗啦的响。

    江妩听得凝神了,拂起的纸张被她停住的笔尖轻轻勾出一道墨痕。

    她回过神来,惊得“啊”了一下,赶紧搁下笔。

    一张纸,半面字,就这么作废了。实在可惜。

    只能重新抄录。

    一书灯火下,她略略怅然起来,落笔间仍旧思绪纷飞。

    事到如今,她发觉还是有些事情不甚理解。

    比如,她好像仍然不知道为什么裴弗舟给她写荐信,仿佛是故意让她入这座宫城来。

    可他若是为了让她进来避开风险,他自己又要做什么?.

    一连数日的抄录,江妩很快就完成了。

    字迹秀丽,毫无差错。

    钟司记很满意,说果然没有看错人,而后给她递来了几本名册,上头都是准备出宫终老的宫人,年岁已经不小。

    她将官印递给她,道:“挑勾的这些,在出宫的文书上盖印便可。”

    江妩应是,而后坐在一旁开始处理。

    她一个个核查着,而后不由蹙了蹙眉。

    钟司记留意道,问她怎么了。

    江妩答,“这些人,似乎原先都出自一个宫里呢?”

    钟司记说是,“她们原先是旧历金昌公主的侍女和嬷嬷,金昌公主于旧历十八年和亲回鹘,这些人没有带走,也就分散各处。”

    江妩笔下一顿,下意识地拿出另一册翻开查来看,果然见上头记载着彼年公主出关回鹘和亲之事。

    她颤了颤,往后翻了一页,是白纸。

    自然应该是白纸,可上辈子就不是了。

    她知道,当年约莫就是在这张纸上,记载着她的名字和结局,作为金昌公主之后,又一位去异国和亲的对象。

    江妩心里难过起来,深吸一口气,怕被发觉不对劲,只赶紧闷头继续核对盖章

    想起来四月上旬入宫到现在已经是五月浓盛之时。

    她看到海棠败去,芍药盛放。

    或许是因为天气开始暖燥起来,弄得人心中也是揣了个什么似的,总有一种有东西要破土而出的错觉。

    江妩未见过裴弗舟再来了,可心里想着那点疑惑,总想找机会问个清楚。

    除了禁庭在后头,她还没去过,如今她已经对中庭前后的路都很熟悉。

    路过刚进宫时,遇到裴弗舟的那一棵花树,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在那边回廊出踌躇一会儿。

    瞧瞧这人是不是又躲在树后头等着吓她。

    然而很奇怪,并没有。

    今日抄录完,她便暂无差事,钟司记和司籍盯着小宫人晒书去了。

    索性她又悄悄往前多走了点,守在中庭和前廷交接处,随手抓了个小内侍,低声问:“今日裴将军入宫了吗?”

    怕对方多嘴察觉什么,她补充道,“今日有几位宫人出宫归老,彼时放归,恐要将近夜禁,要劳烦裴将军通融几许。”

    小内侍了然,然而只摇摇头,看了一眼她腰间的宫牌,答,“回典记,没见裴将军过来。”

    江妩心下有点怪哉起来

    这裴弗舟,最近很忙么?记得他从前每月都要入宫至少两三次呢。

    她转念一想,或许是他其实入宫过,只是实在顾不上答应她说过的那些话,匆匆办完事情就直接走掉了也未可知

    江妩端袖回去,有点淡淡的失落,回了官舍,却见阿止在她屋外团团转。

    远远看她神色焦虑,不由纳罕,走过去问,“阿止怎么了?”

    阿止回头吓一跳,连忙又推她往外走,“总算来了。快去局中吧。禁庭有人宣你!一直等着呢!”

    江妩大感意外,禁庭来人不可怠慢的,她旋身往外走,一面整理仪容,一面紧张地回头问,“钟姑姑去么?”

    “钟姑姑还没回来呢。”

    江妩匆匆道了一声谢,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赶到了尚宫局,上座旁立着个中贵人并几个小内侍,似是等了一阵。

    江妩缓了口气,抱袖稳稳当当地走上前去,不慌不忙道:“中贵,得闻有诏,来迟了。”

    中贵人慢悠悠地嗯了一声,也不多问。越往深宫走,人的话仿佛就越少似的。

    他倒是和善,嗓音悠悠道:“贵妃要见你。”

    这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其实郑贵妃很早就得知裴弗舟给人写了荐书,那人就在尚宫局做典记。

    连名字出身都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她坐在亭中品茗,随手放下江妩的身籍书,点了点那薄册,对眼前的人无奈,道:“所以就是她么,教你拒了裴张两家的婚事。”

    裴弗舟正坐在那里,被姨母当面戳破了这点私心,十分羞赧起来,他抿唇,道:“也不全是既然不喜欢张家娘子,何必还要牵绊人家?不如干脆拒绝。”

    郑贵妃一嗤,道:“你是武臣,又尚且年轻,这荐书就算要写,也更应该由你父亲来写,而不是你,知道么?”

    裴弗舟不答。

    郑贵妃喃喃道:“索性我问了宫正同宁尚宫,这江妩行止无差错,办事也算仔细,教人没挑出什么毛病。不然,她出了什么岔子,万一闹得一天星斗,问责起来第一个就牵连你。”

    裴弗舟皱皱眉,有些无奈地进言,道:“她不是那种人”

    郑贵妃一笑,轻轻嗤道,“是么?可我看她很有本事的,竟然叫你胆子越来越大,敢打听起禁中事。怎么平日不来看望你姨母,一听我今日要见她,就赶紧找理由过来。”

    裴弗舟一听这也被发现了,脸色发窘,只好讪讪道了一声,“姨母,您就别说我了。”

    郑贵妃摇头,她一叹,“你母亲去得早,若她在,很多事情可以直接帮你去讲,定不会让你这孩子自己胡乱弄到这里。”

    到底是对江妩有些好奇,郑贵妃压了一个月才要见,也算是沉一沉江妩的心性。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见石子小径上,花团簇簇里多了一道倩影,梳着寻常的宫髻,穿着典记之服,双手对在袖子里。

    行止倒是规矩端柔的模样。

    裴弗舟坐在那,遥遥地瞧,手不由得慢慢握了握。

    他一个月多没敢去贸然烦她,这时候见到她过来,发觉她变得似乎更不一样了。

    经过简单修剪搭理的花枝,少了些肆无忌惮的跳脱,包裹了几分矜持的柔美。

    可她越是矜持的模样,反而引得人心春动,想去在她的矜持之下探究一番。

    虽然,江妩这矜持的模样可能只是暂时学来的,那骨子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着,可裴弗舟无所谓,见她神情从容舒怀,便得知她过的很好,这就行了。

    江妩被引着走上前来,不急不缓,衣带只在脚边打旋。

    踏上阶梯时,先入目的是一双黑色皮革的短腰靴,她一皱眉,竟然有外臣在么。

    然而抬目看上去,却是那张熟悉的脸。

    裴弗舟正身姿英挺地坐在那里,武弁的垂绳自他两颊边垂落,显然是刚从宫外下了勤过来。

    他正将臂肘放在石桌上,目光柔和地看她,一副侯君已久的模样。

    她心头一跳,有万分的惊讶,可看了他一眼就不好再多随意乱看。

    毕竟当着郑贵妃在,总有一种心虚的感觉萦绕在心里

    于是她只垂着眸上前,先给贵妃拜礼,道,“得娘娘传见。”

    她前头传来一道雍容自得的嗓音,道:“抬头给我瞧瞧。”

    江妩抬头,见郑贵妃脸庞圆玉丰润,整个人拢着一种天然养尊处优的闲适与贵气。

    裴弗舟和她竟然眉眼间有点相像,似乎都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江妩很快垂下眼,没有说话。

    郑贵妃打量起来,倒是点点头,温和道:“是个难得的美人。”

    江妩不多言,自知那是宫妃,而自己是宫官,于是只答了一句,“娘娘谬赞。”

    郑贵妃淡淡一笑,“我听有人说,你字写得很好?”

    江妩道:“回娘娘,勉强得入司记的眼,这才得幸入宫。”

    寻常宫人刚来,见皇后或贵妃的驾总是诚惶诚恐的,她倒好,问什么答什么,不肯多答一点,也不会少答一点。

    郑贵妃以为江妩会提裴弗舟,可她没有,大概是自知裴弗舟给她写荐书有些不妥,生怕和裴弗舟再牵连上,引得旁人误会。

    这样倒也好。

    江妩答得顺其自然,裴弗舟在一旁听得倒是格外认真,只怕姨母挑剔她。

    这时候,郑贵妃却突然一笑,直接问道:“你正值韶华之龄,只得做宫官,到底有些可惜,不如到本宫身边来做女史,总比寻常宫务轻松。”

    这话引得裴弗舟心头一骇,姨母可没有和他说这事。

    做女史么,那相当于总要得见圣驾,万一被皇帝看到,一朝宠幸,自是要升做宫妃的。

    他一个慌乱,抬手险些碰烦了茶盏,瓷碗碰撞的声音引得郑贵妃侧目一盯,裴弗舟本想要开口说话,却被郑贵妃用眼神阻挡了下去。

    裴弗舟替她担忧,可江妩却比他从容。

    她脸上没什么神情,只是依旧柔淡的一张脸,端袖躬身道:“娘娘厚爱,可妾身在局中忙碌惯了,若真得闲,反倒不自在。恳请娘娘继续留我于六尚之中。”

    郑贵妃听罢,顿了顿,脸上那探究的神情渐渐松下去。

    她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点头道:“善。既然你在局中更习惯,那本宫也不会勉强你过来。不过,你字写得好,得空传你指点小公主,你还是要过来的。”

    江妩微微松了口气,依依道:“是。”

    这厢话落,不远处有明黄的仪仗从桥上走下,正缓缓过来。

    郑贵妃一眼看到,缓缓起身,带着一大帮人迎了上去,道:“圣人。”

    江妩此时进退不得,只好也跟着人群过去。

    临了圣驾,她下意识一个错身,轻轻躲到了裴弗舟后头,那身影宽阔,刚好形成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屏障。

    他们两个,一个是宫官,一个是外臣,皆不算内宫中人,于是只站在一群人的最后面。

    “你方才是不是又迷路了。”裴弗舟压低了声音问她,带着点无奈的笑。

    江妩匆促了一下,还不是因为她去寻他,以为他在宫外有什么事情。

    可这时候也不敢大声怼回去。

    她不答,在他身后嗫嚅反问,“你怎么到禁中来了?”

    裴弗舟噎了一下,她说话时候的热气微微散在后背,暖暖湿湿的一小团,透过薄薄的锦衣传了过来。

    可他也不好回答,总不能直接厚着脸皮说出来,此行过来是怕她被姨母为难吧?

    两人都有点别扭地僵持的时候。

    忽然皇帝一回头,视线向后头云云一扫,江妩立刻闭了嘴。

    裴弗舟也有点心虚,他直了身,不敢再走神了,躬身对叉了手,装作若无其事,道:“圣人。”

    皇帝笑笑道:“难得弗舟还没走呢,正好。临近暮春花最盛,今日有清风,便都一同去御庭园游赏吧。”

    裴弗舟利落道:“谢圣人,臣遵旨。”

    江妩皱皱眉,悄悄拉了一把他的袖摆,嘘声问,“我也要伴驾么?”

    裴弗舟微微侧首,唇边几乎不动地说道:“圣人说‘都’,也没让你走,就先跟着好了。”

    前头的队伍两两一排,约七八排,打着仪仗扇的,在前头跟着皇帝和贵妃,他俩就在末尾随行。

    临了走,裴弗舟引袖一让,一本正经道:“江典记先请。”

    江妩差点忍俊不禁偷偷笑出声,赶紧抿了唇,一对袖,昂首便故意从他面前走过。

    裴弗舟闻见她的发香在鼻尖掠过,无奈笑笑。她还真十分承情,顺其自然地在他面前拿大起来。

    他倒是很乐得见这样,总觉得,这是一种从前相处没有过的感觉

    两人并肩走在后头。

    她就站在他身旁,他只需微微一侧头就能看见她,好像有些瘦了,只是那端雅的宫服真是衬她,勾勒出一段浓淡相宜的肃柔之美。

    从前常常相见时,两人似乎总是偶尔陷入沉默;

    可如今一个多月没见,反而彼此间好像积攒了说不完的话,只是不得机会。

    春盛漫漫,花枝子被晒得暖热,灿烂得有些肆无忌惮,遇小径时,需抬手拨开,才能通过。

    为了躲避冒出来的枝叶,两人只得偶尔站得近些,而后肩头挨着肩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越走越近。

    也不知道谁的手臂先碰了对方的,对方也没有躲开。

    她宫服的袖笼是纱制的,隔着她的手,拂在他的手背上,微微发凉,又有点发痒。

    似是欲说还休的撩拨。

    从前他总是要在她面前做出一副孤高的姿态,可如今却只想俯下身段,拉住那恼人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卷入手中。

    他一路走,遥遥宫阙,满目春光,可都不及身侧之人令他心神微漾。

    温暖的日光晒得人神思迷离起来,鸟鸣花香一并充斥进胸怀里。

    一面走,一面有了一种荒唐的失控感似的。

    裴弗舟脚步渐慢,脑子一热,终于在她的手背又一次不自知地剐蹭过来的时候,倏然反手轻轻

    握住。

    手中一软,只感到她无骨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一顿,似是彻底僵住。

    下一刻,那有些微凉的触感,鱼似的,要溜走。

    他实在不敢看,只一狠心直接胡乱将她的手包裹进手掌,未敢发力,只是轻轻拢着。

    他感到那手似是微微挣扎了两下,一会儿渐渐也软了下去,终于老实下来。

    御庭园暮春花落,夏意初临。

    她典服的广袖同他斓袍的袖摆交叠在一起,索性这春衫还够长,没那么薄透,此刻全然瞧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两人的手躲在里头,悄悄勾握在一起,也都不敢握得太紧,只是各自不好意思地虚虚牵着。

    即便如此,两人却谁也不看谁,生怕被前头的一行御驾发现。

    只各自别过脸,好像全然不熟似的,假装一心欣赏左右的风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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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第 72 章

    ◎怎么办,我好像吃醋了◎

    手被捉住的一刹那, 她起初还以为是错觉,而后温意渡了上来,才察觉出来是怎么回事。

    难以置信, 脑袋连着全身都僵了一下,她差点低低叫出声来, 可幸好忍住了。

    一颗心跳得厉害起来,她努力地想挣脱开, 可又不好动作太大,生怕被旁人发现。

    可他倒是没有死死地攥住她, 只轻轻拢着,像个柔软的牢笼似的,把她的手虚虚地罩裹在手心里。

    任凭她怎么小小的折腾,都飞不出了。

    她气馁下来, 不敢再乱动。因为太过紧张, 所以干脆装死。

    只老老实实地任凭着他那么抓着。

    手背贴着他的手心,不一会儿, 渐渐起了点热意,只觉得那里被他整个手掌都包围住,那力道是柔和却无法拒绝的。

    她忍不住心里叫嚣起来, 庆幸他们身后已经没有人了, 否则但凡离得近些,就能透过暗色的袖摆看见他这般牵住她的手。

    可抬眼看,皇帝和贵妃就在前头赏景呢,裴弗舟却迟迟不肯松开, 未免实在胆大!

    心里恍惚地害怕了一下, 替她自己, 更是替他, 于是下意识地手往袖笼里缩了一缩。

    可这动作仿佛教那人误会了似的,又或者,他偏生看穿她的想法,反而要故意进一步地冒险。

    她轻轻一动,他便也跟着微微松了下手。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掌却暧昧地顺着她的手背滑了过去,摩////挲出一袭触人心弦的温柔。

    也不知怎么,转瞬间,他钻入了她的手掌,和她的手就那么交叠地勾握在了一起。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牵她了,上次在修善坊他在人群中拉住她,也是这般握着,只是那时候攥得更紧些。

    可这次好像有点不同,他的指间多了点缠绵怜爱的意思,关节上薄薄的茧子时不时摩擦到她的手背。

    他却故意似的,轻轻地用那里蹭了一蹭,弄得她有些微痒。

    江妩突然觉得脸热起来,对他不是讨厌也不是抵触,只是心悸得有些发软,那一阵时不时的异样的感觉教她酥酥麻麻的。

    她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隐秘的刺激

    于是赶紧转头看向一旁的风景,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然而注意力却仍然全都集中到手背上那一点,眼前掠过的繁花锦簇,好似过眼云烟,也都看不进去了。

    她心里懵懵的,大概是人的关节总是有下意识地反应,他这么握住她的时候,她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轻轻弯曲一下。

    同样虚虚地搭在他的手背上,像是个回应。

    可其实江妩脑子里正乱着,一团棉线纠缠在一起,也没个头没个尾。

    恍惚间,在修善坊被他拉住时,那种稳稳的安全感似乎又回来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两人这般拉上手的事情,已经没了先前的唐突和尴尬。

    甚至有一种,成了一种顺理成章的自然。

    皇帝在前头时不时停下来指点侧望,只要一回身走来,就能瞧个清彻。

    临了杏岗,景致变得辗转而多彩起来,队伍行得愈发慢了。

    江妩的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

    每每一见前头的皇帝停下,她的手都会一僵。

    可随之而来,却是身旁那人用拇指温柔地拂过她手背,不急不缓的,似是在疏导她的焦虑。

    可这简直是火上浇油。

    只可惜,裴弗舟也是别过脸去的。

    不然,她甚至能想到,如果此时彼此都回过了脸,四目相对间,她一定能捕捉到他脸上此时此刻有些轻嗤和戏谑的神情

    江妩总觉得该说些什么,缓解他对她这样师出无名的暧昧。

    这般思忖琢磨着,她的身形走得慢些了。

    因为是一并牵着手,节奏也是同进同退,所以连带着裴弗舟也跟着缓了下来。

    与前头的队伍稍稍离得有了几步的距离,两人的脚步也变得缠绵起来。

    江妩抿了下唇,忍不住道:“你最近在干什么呢?”

    她细柔着声,低低地问着,这好像同平日里的她不太一样了似的。

    他心头悸动一下,也低着声应她,道:“没干什么,与从前平日里差不多。”

    江妩微微轻恼,他这个回答听着像敷衍,说了也没说似的,实在不符合她的期待。

    就算是“同平日差不多”,她也想听他说一些具体的明确的事情。

    她忍不住皱了秀眉,轻声怨怼了一句,说“你胡讲”。

    而后无意识地晃了一下他的手,道:“你不是说入宫得空会来看看我,这都一个多月了”

    她这么轻轻一晃,晃得他手臂都要酥了。

    更何况,那声音里似是有点依赖

    心里有点小小的慌乱,可又是有些欢喜的,仿佛倾了一心池的春水似的,涨到了他的嗓子。

    于是平日里这么一个孤傲淡漠的人,这时候也不由自主地被她融化些许,变得温顺起来。

    裴弗舟从善如流,老老实实地问道:“嗯你是很想我来看你么?那我以后常来好吗?”

    她有些无语,不知道他怎拐到这一层上。

    只好干脆地问道:“你最近很忙么?我看你从前一个月总要入宫一两次呢,最近怎么很少了?”

    裴弗舟沉默了一下,问,“你去找我了?”

    江妩不遮掩,直直地说是呀,“我记得,你应该是先去见兵部尚书交汇东都事宜,再入正殿去面圣吧。我路过中庭和前廷那里的时候总会留意一下的。”

    他很惊讶,这短短的时间里她竟然已经对这些事情都了解得很多。

    听她这样直白地说她有留意自己,裴弗舟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他耳根发热,可心里是欢喜的,于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轻声道:“嗯军务繁忙,所以没有来。”

    江妩敏锐起来,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立即问道:“军务?什么军务”

    裴弗舟回过神来,这次发觉自己方才有些稀里糊涂了。可有些事情,他暂时还不想告诉她。

    于是牵唇笑笑,和她打起马虎眼来,道:“还能是什么军务,自然是东都之事了。”

    裴弗舟向来做事都是严肃规整的,他故作轻松,她发而更疑惑了。

    江妩瞥他一眼,轻轻哼了声,故意道:“可别是突骑施的军务哼,毕竟,你和苏弈从前就把我卖过去了”

    裴弗舟听她旧事重提,心里狠狠一噎,没发现她在激他。

    于是急急低声道,“别这么想好吗?且不说我那时候压根没想卖你。如今,就算有人真要这样做,你已经是禁庭中人,谁敢轻易动你?”

    江妩一顿,忽地从他掌心里抽回了手,轻蹙着眉头,说果然。

    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道:“你看,我就知道,你把我塞进来事出有因你有事情瞒我是不是?是不是梁国公府?还是边关动荡?”

    裴弗舟无奈,她简直变得越来越聪敏,很多事情都瞒不过她似的。

    他手里空了下去,也不好主动再去拉她,只好慢声道:“没有呀你在宫里很多事情不是都能很快打听到吗?如今边关稳定,苏弈的叔舅也加封了武散官,不是都好好的?”

    其实他没有骗她,说的也都是实实在在的话。只是一直了习惯居安思危,很多事情,就算风平浪静,他也总是不得不多想几层。

    江妩心事重重的,他看在眼里,只好转而安慰起她,“别害怕。如果在宫中有什么事情,你去找我姨母,她会出面帮你的。”

    江妩黯然下去,摇了摇头,“我不是害怕这个。”

    说着,她掖袖而行。

    江妩其实知道她是被他保护起来了,如今身处在宫城里,不论怎样,也是一位相对体面的宫官。

    假使,一切又重蹈覆辙——梁国公府的人又一次对她“另眼有加”,想要将她收入府中,去偷梁换柱地替嫁和亲。这一次,他们总要顾虑重重,掂量几分。

    从前,她在东都身似浮萍,没有坚固的依傍,自然容易被人盯上,拖入局中。

    可如今不同了。

    禁庭六尚中人,行走御前后宫,怎么说也是牵连皇家体面,岂能随意被外人说带走就带走?——所以就算梁国公府想这么办,多半也是不成的。

    或许,就像钟司记说的。这皇城像个牢笼,可以替一些人挡住了外头的烦扰和灾祸。

    大概是,彼之□□,吾之蜜糖罢了。

    可江妩还是闷闷的,说不出来的怅惘。

    如今看来,裴弗舟好像给她安排了很多事,这感觉倒叫她觉得欠了点他什么似的。看来看去,那他自己的路呢?

    本该说一声“多谢”的可江妩垂眸了一下,摇着头嗡嚅道:“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如今预感很准的总觉得山雨欲来,以后有事情发生”

    裴弗舟见她忧思凝重,只好尽力同她作玩笑语,宽慰道:“是吗。那你先前诓骗我时,怎么就没预料到我终有一日想起来,没预感到我上元那日找你对峙?”

    江妩不大高兴他将自己的忧虑轻描淡写地盖过去,有点没好气。

    只乜了他一眼,微愠着红红的脸色,轻声道:“我这是担心你好么?好歹相识一场的你要是这样揭我从前的事情,以后我再也不同你讲了。”

    她声音盈盈的,带着点别扭的怨柔之意。

    分明是好意的关怀,却说得好似真要同他割断了似的,只教人听着百炼钢也要化为绕指柔,仿佛下一刻,她说什么都是对的似的。

    裴弗舟被江妩这点小脾气弄得反而心神飘飘,见她气兴兴地端袖走,于是上前两步去轻轻拉住她的衣摆。

    他忍不住无奈地吐露心声,站在她身边低柔问道:“怎么办我好像有点吃醋了。你从前同苏弈也是这般说话的吗?”

    江妩一愣,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了他的眼。

    谁想,他说那话却不脸红躲闪,倒像是真心求助

    结果呢,在那一双收了锋芒的眸子里,她反倒看见了自己一副慌神的模样。

    江妩尴尬起来,有时候对裴弗舟的一些行径有些无言以对。

    他强悍霸道的时候,她得使出全力才能与之抗衡;可他偶尔这般,好似脑袋空空,眼神纯纯的时候,仿佛又脆弱得不堪一击,只要她伸手一戳,就碎掉了似的。

    这个问题,江妩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只挺着脖子往前继续走,拿出一副典记的肃正端庄的架势。

    她一面走,一面涨红着脸,低低提醒道:“裴将军请你自重一点。”

    江妩被他的话弄得有些羞懊,下意识地要把他甩在后头。

    可她就算步履交错不停,走得沉默快速,但架不住裴弗舟腿长,只迈了几步就徐徐跟上了她。

    江妩飞快地横了他一眼,见他依然怔怔地不知所措似的,有点不甘心被他撩拨到。

    于是提裙紧紧跟上了行进的队伍,抬腿迈了一大步,一脚踏上了登杏岗的阶梯。

    谁想,步子跨得太大,好像后腰闪了一下,她隐隐一疼,身子歪了下去,脚腕软着踉跄几步,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她失声轻轻‘啊——’了出来,叫完就暗道糟了,这怎么也要算御‘后’失仪。

    可失去重心倒地前,小臂一紧,一股力道轻而易举地给她扶持住。

    裴弗舟眼疾手快,单手将她扶稳站住,问道:“没事吧?——”

    江妩自然是没事,可这一下,两人的动静有些大了。

    此时,行进的队伍在杏岗石阶上慢慢停了下来,自上而下,齐刷刷地循声回头朝他俩看了过来。

    裴弗舟倒是神色如常,不觉得有什么。

    可江妩却发觉脑袋上顶着一阵直白又好奇的视线,差点晕厥过去。

    这一次的紧张剧烈得不同往常,有一种热辣辣的羞赧烧在脸上似的。

    裴弗舟还没松开她,一只手握在她的小臂上,维持着扶持的姿态。

    江妩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他们,心虚得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轻轻抽了一下手臂,结果裴弗舟却未会她意,仍旧是扶着她,怕是以为她脚腕崴了。

    江妩羞恼几分,可又万万不得在皇帝和郑贵妃眼皮底下轻斥裴弗舟。

    江妩忍着发烫的脸颊,只好低垂下眼眸,故意轻声地提醒。

    “将军你可以松开我了”

    她见他没反应,不由尴尬了一下,又动了动胳膊,轻着嗓音道:“我已经站稳了”

    裴弗舟回过神来,眉宇间愣怔片刻,继而淡淡地“哦”了一声。

    总算并没有再去发呆了,只手上力道一松,颔首笑笑,倒是坦然,道:“没事就好。”

    江妩垂着首,依依行礼对他谢过,裴弗舟亦是点点头。两人当做无事发生,继续跟在队伍后头。

    皇帝看了一眼,对自己的臣子和宫官彼此相敬如宾的样子十分满意,捋捋胡须,没当回事,转身继续往上走了。

    郑贵妃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如今的裴弗舟简直叫她是胆战心惊,她无奈地摇摇头,也只得旋身跟上去

    暮春夏初,日头一上中天,暑气就浓了点似的。

    皇帝年岁不小,不喜天燥,于是游园就结束了,转身往清凉殿用膳去了。

    裴弗舟临别前,对皇帝对叉着手禀告道:“圣人,前日于东都西郊捉拿两名突骑施探子,已经转交大理寺行审。”

    皇帝一凝,皱皱眉,问道:“此事太子可知晓?”

    裴弗舟道:“还未。此事重大,臣先来禀告圣人,待圣人定夺后,再去禀告东宫。”

    皇帝嗯了声,“如今边关稳定,不可轻易再生事宜。此事,叫太子低调处理。”

    裴弗舟了然,皇帝老了,一切以和为贵,看现在并不想借此机会问责突骑施。

    他只好应是,默了默,继而道:“臣还有一事斗胆进谏。”

    皇帝闻言一笑,在他眼里,裴弗舟还是当年在宫里跑来跑去的那个孩子,听他说进谏,不由觉得有意思,只道:“你说。”

    裴弗舟顿了一下,垂眸道:“臣以为。突骑施遥遥在西北,贼探竟能一路拿过所直达东都,可想安西都护府之疏漏。如今处理突骑施事务的参谋官为苏、薛二人臣以为,不妥。”

    皇帝沉吟片刻,道:苏、薛两位么。当初梁国公府举荐之时,朕略有疑顿,可如今他们倒是指挥得当,虽自去岁以来,两军一直对峙,可如今看来,倒能彼此抗衡,未必不失为一种稳妥。更何况,偶有对峙突骑施的小战,也是接连获胜。”

    裴弗舟听得剑眉一蹙。

    小战?可他分明告诉过苏弈,叫他嘱咐他那两位叔舅,不可轻易去战的。

    裴弗舟心中不由无奈,看来事态难免要按他猜的去发展了——那二人如今封了武散官,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想急着立下功。

    如果继续“连连小战得胜”,被突骑施摸透了战术,恐怕离着大败就不远了。

    他见皇帝不欲换人,也只好先行作罢,不再多去费言,只照旧行礼之后,退了出来

    走到御桥的时候,见江妩立在一旁的回廊下正悄悄望过来。

    他微微一怔,左右看看,而后走过去,见她似是也要往宫门走的样子,好奇问:“怎么,刚才你还没回去?”

    江妩摇摇头,“回去了。今日几位老宫人放归,钟司记叫我拿着宫印跟着一块瞧着,免得有什么纰漏。”

    裴弗舟淡淡一笑,正色道:“厉害。从前还要我给你出入夜禁的牌令,如今轮到你去给别人了。”

    江妩看他一眼,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只试探地问,“你怎么脸色不太好。”

    裴弗舟勉力一牵唇,“我不是很好吗?”

    江妩没说话,方才她在廊下看他行色匆匆,神情冷寂得吓人

    钟司记说过,裴弗舟平日看人的时候,眼里藏了一把刀似的。

    可如今江妩却很了解,其实只有他有顾虑和心事的时候,才会这样。

    她顿了声,同武臣打探军中之事是大忌,只好隐晦地问,“圣人说你了是吗?”

    裴弗舟听她这话有点意外,却笑着说怎么会。

    只是转而凝眉一叹,抬眸望向高起的城楼,眉宇间有些怅然。

    他撇唇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发觉,有些事情,不是我能伸手触及到的”

    江妩不太明白那具体的事情,可是也大概知道,应该是一些以他的权力和身份无法做到的事情。

    她也想帮他一点什么,可无能为力,默了默,只好劝道:“不如,你还是回家吧。”

    “嗯?我一会儿就回去”

    江妩抬头,认真道:“不是。我说的是回你自己家,裴府。你父亲还在呢。”

    裴弗舟顿了一下。

    江妩见他淡淡的,于是耐心劝道,“你已经多久没回去了?赌气归赌气,总住在别苑不是办法。再说,这么久了,你父亲肯定是想你的。”

    裴弗舟闻言愣住,失笑一下。

    笑江妩的一团孩子气。

    他看向她,见她冲他微微仰着头,上头满是真心实意的劝谏。

    夕辉洒落在她的脸庞上,在秀丽的眉眼间跳跃出点点华光,有一种流光溢彩的生动的气息。

    裴弗舟淡眸缱绻一下,忽然发觉自己对这斜阳都有些吃醋起来——它现在比他要幸运,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俯下身,吻一吻她动人的睫羽。

    他凝了凝,一哂,调转视线,从她的脸上挪开了眼,只是颔首一轻叹,道:“好。你说的我会考虑的。”

    江妩扬声嗯了一下,自己好言,他只是“考虑”,于是有点不满。

    努努嘴道:“算了。随你。”

    裴弗舟笑笑,想了想,问道:“那你呢。你有没有被你姑姑说?”

    江妩前胸微微昂,冲他道:“怎么会。我行无差错,没什么事情。”

    裴弗舟道:“那就好。不然,我还担心你和以前一样,一觉又睡到了中午。”

    江妩一听,脸色微红,若非这里是宫城前廷,她很想朝着他胳膊再咬一下。

    裴弗舟乜了她一眼,只这一眼,就看出来她又在想什么。

    他连忙故意退避三舍,赶紧捂住自己的胳膊,敬谢不敏道:“别。江典记,你的牙我已经领教够了算我怕了你。”

    不知怎么,裴弗舟觉得心情轻松了一点。

    他随手掸掸肩头,映着夕辉,朝前头一颔首,催道:“时间不早了。忙你的吧。我也要走了。”

    江妩也只好道好,她指指那回廊,“我只能走那边,不送你了。”

    裴弗舟嗯了声,“你去吧。”

    说着,两人各自走各自的路。

    江妩在回廊下往宫门走,而裴弗舟则是下了御桥继续往前走那条大道。

    可虽然分开了两条,还是平行的,其实也不算真的分开。

    裴弗舟走着走着,忍不住侧头看看她,这时候恰逢她也望过来。

    视线一撞,都有些惊讶,继而各自笑笑,离得远,也不得喊话,不过好在彼此间好像对对方都了解很多似的。

    江妩仔细想想,其实,她和他,本性还是蛮契合的。

    *

    办完了事,送走了宫人,已经是黄昏深深。

    江妩回了局,与钟司记交差之后,回了官舍。

    然而刚坐下来,门口就有小内侍唤,问,“江典记在吗?”

    江妩放下茶盏,走了出去,好奇道:“你是?”

    小内侍把一个小锦盒东西递给江妩,客气道:“方才宫门那边有人托送进来的,说是一定转交江典记。”

    江妩疑惑地接过来,等那人走之后,自己坐下来打开一看。

    见是一盒什锦糖果子,她顿了顿。

    这是裴弗舟送过来的吗?可他前脚刚走啊?这也快得也太奇怪了?

    可想来想去,她也想不出还能有谁。

    江妩拿起一个尝了一下,赶紧喝了口茶。

    真是甜死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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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第 73 章

    ◎上辈子有个人在悄悄爱我呢◎

    禁庭的宫人, 各自都有各自入宫的理由,有的无奈没入掖庭,有的为了能有口饭吃, 有的是为了活得体面一些。

    纵然行走出去光鲜,可其实多多少少都带着点无奈的色彩。

    江妩本以为这里应该如想象中一样, 是凶险万分的,可后来发现其实并没有。

    好比送锦盒——宫人间暗自互相帮忙, 出入宫时托稍点东西是常事。天家站得高,很多事情也就看不太清。

    宫人便在这模糊之间, 过着自己的日子。

    江妩也不知道裴弗舟是什么时候买通的这小内侍,竟然也学会悄悄“走后门”,找人给她送东西了。

    想来便觉得有点好笑。素日里那样一个严苛执法的人,背地里却开始‘知宫规而犯宫规’。

    只不过好甜呀!

    甜到发腻。她这样一个爱吃甜的人, 都有点受不了了。

    江妩嗓子发粘, 干脆把剩下的煎茶也喝光了。想起在东都,能把糖果子和糕点做得十分精致、又甜得发齁的, 恐怕只有那一家叫烧蜜斋的了。

    裴弗舟可真行,选来选去,结果刚好选到她最吃不惯的那家

    她低头, 只用竹签拨弄着糖果子上的点缀, 忍不住无奈地牵唇一笑。

    想承情了他的好意,可又无从下嘴。真叫人为难。

    外头天色昏了下去,偶尔听见庭中浅浅虫鸣。

    江妩没关门,只放下了纱制的垂帘, 向外看去, 帘角轻轻飘涌着。

    点了熏香, 所以风里头也染了点暖意融融的香霭, 屋子里静静的。

    案几上一沓书卷,一盆兰草,一桌整齐的墨笔。

    她是个有点讲究的姑娘,就算在这不大的一方天地,也要尽量弄得雅致舒服一点。

    正出神,门口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扒了头,传来了阿止的声音。

    她在门外叫阿妩,“我可以进来吗?”

    江妩回过神来,连忙嗯了一声,将灯芯挑得亮一些,只道:“好啊。”

    阿止抱着一碗野樱桃跨进门来,孩子气地嘟囔道:“我那边正换夏窗呢白日里没人来,非得等晚上了才开始赶工,闹死我了。”

    入了五月,玉兰花掉了一地,转眼就要入夏。宫里头上上下下,要把春纸换成薄透的纱绷。

    这样既挡住了蚊虫,也能透光透风。远远看去,朦朦胧胧的一层绿纱窗,诗情画意得很。

    可江妩这边还没开始换,她听完,只贴心道:“很吵么。你不嫌挤的话,不如今晚搬来与我同睡。等换完的,再回去也行。”

    阿止开心得跳起来,说你真好,把樱桃碗递给阿妩叫她吃,自己一溜烟地回去拿过夜的物件去了。

    一会儿回来了,除了枕头和衣衫,怀里多了一团散碎的布。

    江妩给她腾地方,转眸看了一眼,嘴里咬着一半的樱桃,含糊道:“咦?你在做冬衣么这才夏初呀。”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去瞧,针脚细细密密的,比她的工艺好。只是,如今就开始做冬衣,实在是为时尚早。

    江妩很奇怪,阿止却点了点头说是啊。

    飞速穿了个针,道:“给我阿兄做的。我手头慢,所以提前多做几件,这样就能赶完工尽早寄过去了。”

    江妩道:“要这么早么,送到舒州,一个多月也能到了吧?”

    “哪够。他在碎叶呢!”阿止说的时候,骄傲起来,“他是军籍了。去岁的时候跟着北进的大军去了关北,如今跟着退守驻扎在安西都护府,今年元日也是在碎叶过的。”

    江妩怔了怔,喃喃道,“北进?那不就是突骑施么?你兄长在苏、薛两位参谋的队伍吗?”

    阿止茫然,“参谋么,我哪知道那么多呢?对了,陈变将军你听说过么,我阿兄说他们是跟着这个陈将军的。”

    江妩一震,她当然听说过。

    彼时她是没留意过这种事情的,是后来得知自己获封要远嫁,才开始打听和关注。

    这个陈变,当时就是那个被苏、薛坑了一大把的人,他麾下的士兵对抗突骑施的时候中了埋伏,折损大半,自己本人也被俘去,生死未卜。

    而后,圣人盛怒,这才问责了梁国公府,引发了一系列和亲的事情。

    如今,不闻边关异动,看来陈变一军尚且无事着。

    江妩后背寒了一下,看了看阿止缝的绵服,心里不由百感交集。

    也不知上辈子,阿止她兄长是不是穿上了这件冬衣,在那场战事中活下来了呢

    阿止这件事情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其实,上辈子那也不算什么和她太过相关的人,只是无形中觉得,似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不一样的人世百态。

    过了两日,阿止那头换完了夏窗便回去了。

    这阵子宫里上下忙了起来,只因听闻不久之后,有大食,五天竺,和十姓部落的亲王遣使臣来朝觐见。

    六尚里最忙着张罗的便是尚食局和尚仪局了,每日待审的文书和清单一个劲地往钟司记这里递。

    钟司记掌印,自然也要跟着一并忙忙碌碌。

    江妩才将钟司记审核后的文书送回尚宫各司,回了屋,却见轮到她这头正拆窗粘纱,一地的乱七八糟。

    她抿抿唇,本来就累了好几日,今日总算得闲一阵,此时没法午憩,只好端袖又走开。

    想着从小径往御庭园去散散心,隐隐感到日头在头顶晒开。

    她有点畏热,于是沿着杨花树的阴影继续走。

    不知不觉,就走去了湖边。

    夏初,鱼藻池旁边聚集了好几个眼熟的小宫人,凑在树荫下的一处比射鸭。

    她们见了江妩,纷纷拉她过去,喊着要江典记也跟着一起玩两把。

    江妩被一群小姑娘连推带跩,无奈地笑笑,只好依了。

    舒州江水多,她从前就总玩这些。熟练地举起小弓,搭起短箭,只是那箭的头不是铁,而是一个包裹着彩料的小布包。

    她引弓,朝湖上飘着的木鸭射出去,刚好打中了鸭的脑袋,红色的印点一大团,算是击中。

    小宫人连连惊叹地道好,闹着要江妩教。

    江妩拿她们没办法,正耐心地扶着一个小宫人的手臂指导她。

    忽听身后有一声温然的笑意,伴着暖暖的夏风飘了过来。

    江妩凝了一下,以为是那个人。

    心头下意识地一跳,起身循声回头看过去。

    不由蹙眉愣住了

    微风中,苏弈宽袖薄衫,轻带缓系,正站在小径上朝这边望过来。

    他的唇边依旧是记忆里那种带着暖意的浅笑,立在天光之下,手中拿着一个锦盒,另一只手则负在身后——

    ——当真是风度翩翩,公子如玉。

    一群小宫人看得呆了,还未及笄,已经有点情窦初开。纷纷挤过来行礼,可也还不认识他是谁,只觉得他生得好看又斯文。

    苏弈见江妩怔怔的,慢慢灿灿地一笑,和声道:“江典记,我正要托人去将这个给你,原来你在这里,还真是有缘呢。”

    和裴弗舟不同,苏弈言谈间总是没什么距离感似的,带着那样平易近人、又温和的笑意,没有架子,教人永远说不出一个不好。

    江妩方才错当他是裴弗舟了,回过神来,陷入了一种不安和忐忑中。

    她连忙上前半步,带着小宫人拜过,“见过世子”

    苏弈看在眼里,忙说不必多礼,然而语调间有几分怜意,显然是没太适应这样的她。

    他顿了顿,终于抬眸笑笑,道:“江典记,能否单独说几句话呢?”

    江妩记得这里离清凉殿应该不远,近来圣人常去那里避暑,因此诏见朝臣时,也是在那一头。

    她端袖走在苏弈旁边靠后的位置,垂了眸,想着他大抵是从清凉殿来的,于是寒暄道:“世子今日难得入宫,可是事务繁忙?”

    苏弈脚步慢下来,一笑,道:“使臣觐见,礼仪繁多。圣人叫鸿胪寺卿与梁国公府共商接待事宜,我这才进宫。”

    江妩轻轻哦了一声,没再多话。

    可心里觉得苏弈很奇怪,竟然对她进宫的这件事情倒是置若罔闻,也没有多问什么。

    江妩心里惘惘的,按说她前任的‘情郎’再一次和她这般同行,她应是追忆万千的。

    可如今同苏弈一起走在这漫漫夏意之中,她已经是不适应多于感慨。

    苏弈忽然顿住脚,回过身来,顺手将锦盒递给她。

    江妩心惊起来,这样的表情浮在了脸上,她左右看看,忙低声提醒道:“世子,此举不妥”

    苏弈愣了愣,而后慢慢笑了笑,喃喃道:“哦我都忘记这是在宫里了。若是在外面,自然就不会如此。”

    江妩没说话,只把手慢慢缩进了袖着暗纹的典服的袖口里,不打算去接。

    苏弈看到这一小小的动作,不由怅然地挑了下眉梢,笑意中带着一丝微苦,“看来,还是要托人送到你的官舍去,你才肯承情啊。”

    江妩愣了一下

    “世子怎么,那一锦盒的糖果子,是你送的?”

    她万万没想到可能会是苏弈,竟然还以为是裴弗舟给的。

    心里也不知怎么,别扭起来。

    苏弈没否认,只是掀起眼皮,他道:“是的。”

    继而,眸色里翻涌起经年累月的那些记忆,很多不起眼的小事如今变得弥足珍贵。

    他温润牵唇,暧暧道,“北坊烧蜜斋的糕点虽然昂贵,但东都数一,无人能数二。你还记得吗?”

    这句话里有太多晦暗不明的含义,江妩立刻听出来了!

    当年苏弈单独同她第一次相约出门,知道她喜欢吃甜,便给她买了这家糖果子。

    江妩震了震,暖风拂过了衣衫,攀上后背时,不禁泛起一层凉意。

    她瞠大了眼睛,一点就明白,苏弈点了点头,说,是的。

    “我其实很早就猜到你重生了,就在那日,你在街头撞上了我的车辇。其实如今应该说,我们三个都一样。”

    苏弈的声音是斯文轻盈的,可江妩还是怔惊地立在那,仿佛听了一个晴天霹雳。

    半晌,她讷讷起来,才回了神似的,“我当时听闻世子娶了贤良之妻,想来应一生顺遂”

    苏弈笑笑说不,“娶高门之妻,是我彼时遵从家族之命罢了。可我其实也没有顺遂,相反,苏家被圣人问责降罪,流放岭南。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了瘴气,最终而去。”

    他尽量委婉地说起先前的恩怨,本意还是希望她能忘却。

    江妩淡淡的,虚应地牵了一下唇。

    其实很早就想清楚了,她和苏弈,看似是有过情的两人,可最后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谁都没有深刻的喜欢过罢了。

    只垂了眸,平静道:“世子您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我现在很好。”说着,她欲快步离去,喃喃道:“妾身不便在此久留,世子自便。”

    江妩要走,苏弈却不肯,他叫她,她却装没听见。

    忍不住之下,干脆拂袖放声去问了一句,“阿妩,你都不问问我当初为何那样做么?”

    如果她怪责诘问,他反而会舒服一点,可江妩却没有。她平淡得像鱼藻池的湖水,甚至,宽容得像是一尊菩萨。

    所以苏弈继续去问了,不顾那些伤痛,直白地要拦住她。

    江妩足下一顿,她端袖回身,又走了回来。

    苏弈看她过来,无奈地笑了一下,道:“你一直在躲着我,我理解。”

    江妩摇摇头,道:“很多事情,裴弗舟都告诉我了。世子,我回来只是想说,既然先前已经断了,如今便各自安好吧。以前的那个我,已经留在了突骑施的阏氏墓里,现在的我,不会再去想很多过去的事情。”

    “”

    她说着,在风中的淡淡浅笑,“只是世子风流倜傥,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用那样的方式找第二个姑娘,像我一样,去替你妹妹蓉娘子。”

    苏弈一凝,随即失笑,“所以你觉得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安排的么?”

    她没有说话,语调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像说个寻常的事情似的,“其实谁安排的有那么重要吗若替彼时的江妩说一句,世子到底还是把那个她丢在那边了。”

    苏弈听得动容,忍不住伸手来搀她,却被她轻轻避开了。

    他惆怅一下,自嘲的嗤道:“既然你如此说,那让我也替彼时的苏弈辩驳几句好么?”

    继而负手,思绪飘渺起来,“知道么。我在岭南每每想起此事,倒都觉得或许是我苏家该绝,从举荐叔舅对战事不甚通透的人去做什么参谋官,到后来蓉儿她不听耶娘劝阻,与陈逊纠缠。”

    江妩蹙眉,忍不住问道:“这和蓉娘子有什么关系?”

    苏弈苦涩地笑,“家丑不可外扬,可既然是前尘,我说了也无妨。彼时战败,原本应是太子之妹,元后之女送去和亲,可圣人到底念及公主尚轻,于心不忍,便照旧,选宗室朝臣女封郡主此事涉及苏家,蓉儿自然成了第一人。”

    “那时候,你我还不曾十分的相熟,所以纵使举家焦头烂额,也自然没有想到你。可后来,蓉儿与母亲说起,她和陈逊已是有过肌肤之亲哭闹着一定要跟陈逊。母亲招来陈逊问责,陈逊却献上了李代桃僵的一计。”

    “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陈逊说有一人可选的时候,提到了你后来才知道,”

    苏弈无奈的笑了一下,“原来,陈逊原本是你的相看对象,你将他拒了。他倒不是怀恨你此举,只是陈逊本来只想入梁国公府娶苏蓉,你不拒他,他也会拒你。蓉儿那时候要和亲,陈逊想保蓉儿,也就献上了这个法子。”

    江妩茫茫的,细细顺了一遍,很快便懂了。

    她不提献计之人,反而去直直问苏弈,问道:“那世子不还是应下了么?彼时大概你们都在看笑话吧。”

    苏弈摇头说没有,“你当时一派天真,我看在眼里,可心中像是撕扯开了一样。”

    江妩倒吸一口气,觉得没必要再听下去。

    她皱眉,退了两步,自己比自己想象中更绝情一些,“世子自重吧。我如今是禁中之人,身在宫中,还请慎言。”

    苏弈温煦地笑,带着点无奈,道:“是宫中,又不是道观,红尘未断,你何必说这些话呢?”

    他上前一步,玉面长身在日光下显得更加清俊,他笑了笑,“裴弗舟把你送进来,可你现在真的很好么?早起晚归,忙忙碌碌。”

    江妩退了一大步,抱袖垂眸道:“可我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是我自己选的。”

    苏弈缓了两口气,不知是生气还是想笑,道:“他都对你说什么了?怎么他给你的,如今就成好的了?想来他不会说我什么好话吧。”

    江妩一蹙眉,抬眼道:“他没说过你半句不好。”

    苏弈见她维护他,不禁轻嘲起来,姿态间失了几分儒雅。

    太想弥补的人没有机会,就像永世不得超生一样带着负罪感熬过每一天。

    苏弈忍不住苦笑起来,愤恨起来,混着难言的嫉妒,说:“你知道么?你只听他说,却不听我说。裴弗舟比我幸运太多!他可以远征边关,一泄郁结,可我却必须在宦海里小心前行;他有胆不顾死者为大,不顾两国最后那点脸面,挖了你的阏氏墓把你带回,闹到人人瞠目结舌可我,却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把你的骨灰送回了舒州,让我无法在你墓前忏悔得到救赎。他有了军功,能在永宁浮屠寺中修了你的供养像,却不允许我为你的往生祈祷。就连最后么”

    他闭眼,缓了口气,呵了一声。

    “我选择忍痛隐忍,我娶侍郎之女,我要稳固苏家,我选择面对残酷真实的结局可他呢,他却敢在大婚前吞金自戕,不顾他裴家基业和脸面,自己彻彻底底的得了个解脱我在往后的日子里,日日煎熬,直到目睹苏家败落,孤身抱憾于寂寂岭南。"。"阿妩你告诉我,。" 苏弈抬起手按下她的肩头,震了一震,“你是不是喜欢上裴弗舟了?”

    他径直地盯着她的眼底,慌乱地探寻,“你既然连他都能宽恕,我们曾有情,你为什么不能同样回头看看我?”

    执念的人最可怕,得不到救赎的人像个压抑的爆竹,轻轻一按就要炸开似的。

    可江妩从来没听过裴弗舟说起那些事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心口里像是塞了一只兔子,狂乱地跳动起来。

    那些事情,一波接着一波,在她脑袋里掀起风浪。

    她被苏弈最后问得心头摇晃起来,不由涨着脸,强行挣脱开,冷声道:“世子你自重,不然我喊宫卫了!”

    她抬起一只手,阻止他不要再靠近,另一只手按着额头,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恍惚。

    “世子就这样吧。”

    半晌,她缓下神来,忽而无奈地笑笑,抬头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句,“其实忘了告诉你。我一直不喜欢烧蜜斋的味道它们,太腻了。”

    那时候,苏弈带她吃,她为了投其所好,所以只说喜欢,不说不好。

    其实一开始两人就是错的了。

    “这并不是爱,只是怜悯我” 江妩摇了摇头,后退几步,“你想要的,只不过是想从那个北上和亲的我那里,给自己得到最终的宽恕和解脱罢了”

    她有几分脱力,后撤几步,转身端袖就急急走掉,头也不回,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苏弈没有再追上来了

    江妩临了局中,见钟司记在里面,连忙端肃了一下仪容,提衫迈入,勉力笑道:“姑姑,可有事情吩咐。”

    钟司记看了她一眼,不见有异,道:“鸿胪寺才说的,大食师团不是三人,是十人。各司的报目又要重来,这几日有的忙了。”

    说着,递给她烧尾宴的单子,“这是方才新递过来的,誊抄两份记录在册,加了官印之后,一份送去御前中贵人那里。”

    江妩应是,如今已经学会喜行不于色,从容坐在案几前,揽袖提笔开始抄录。

    蜜和香盘旋而生,窗外轻蝉鸣鸣。

    直到午后过半,她总算全部做完。

    或许是日子一充实起来,很多烦恼就会忘却得很快。

    她回了官舍,直接歪在床上,闷闷地把头埋在被褥里,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有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她从被子里抬起脸,见直棂窗外,天边流云飞散,巨大的落霞染透了宫阙的琉璃瓦。

    苏弈的话教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可她还是更在意起他说裴弗舟的那些事情。

    从前总似乎总是做一个反反复复的梦,梦见她在棺木中的好眠被人吵醒。所以和他也有关么?

    她有点不敢相信,裴弗舟说过喜欢她,可那有多喜欢呢?

    若说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他彼时几乎日日都在苏弈身边,看着她和苏弈同乐同游。

    那心里又是什么一番光景?

    吞金,那该有多大的痛苦。她不愿意去细细想象裴弗舟的后事,也不敢去想

    换了她,诚然是做不到的。

    先前只觉得他那点情愫,不过是男人间的胜负心,或许掺杂了一点欲望。

    可如今,他的感情深刻得让她有点开始害怕。

    然而没有抵触,只是有一种,要被淹没头顶的陌生的慌乱。

    这时候,阿止过来同她商议使团觐见的事情,央央道:“阿妩,帮个忙好么,这几日我娘来东都看我可我请了出宫的假,钟姑姑交代的我写不完了,你能不能”

    话音渐近,临了榻前却惊叫一声。

    阿止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天哩。你的脸好红啊!热伤风了么?”

    江妩抿抿唇,别过脸趴在枕头上,只轻轻背过身。

    她有些羞赧,嗫嚅着说不是,红着脸像是呓语,“我刚才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了上辈子,好像有个人在悄悄爱我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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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第 74 章

    ◎这个吻,是她主动给的◎

    她像是自言自语, 睡梦才醒,迷迷瞪瞪的样子。

    阿止听了,忍不住偷偷地笑她, “你做春梦了吗?”

    她在榻沿边坐下,趴在她的背后, 小声地问,“快说他是谁?我认识吗?”

    江妩抬手覆在额上, 慢慢回过身,“嗯没有。就是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不是谁。”

    被阿止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咳嗽两声避开那盘问,坐起身来,问,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哦我想问问你能不能帮我分担一点抄录, 我阿娘来了呢,过几日请了宫假, 可写不完出不去。”

    江妩嗯了一声,“行呀反正我也不出去,你把需要帮忙的放我案几上就行了我仿着你的字写, 不会差别太大。”

    阿止叹了一声, 环上她的胳膊,依依道:“你真好,从前那个典记出宫前总是为难我那你自己呢,每月有三日的宫假, 你怎么也不用呢?”

    江妩笑了笑, 道:“才来多久就急着用宫假, 瞧着怪不好的。”

    阿止却努努嘴, 劝她,“那有什么呀?一朝天子一朝政策。如今圣人宽容仁厚,赶明万一不许了,不就白白浪费了?再说了,你就没有想去见的人吗?”

    江妩不说话,斜阳下坐在榻上凝凝的,而后脑袋侧了侧,靠在阿止的肩头又走了神,“嗯你说得也是。只是一日的话,好像也没什么的”

    窗外有遥遥的街鼓声传来,那是宫门之外,东都宵禁的伊始。

    她回头看出去,可惜望不到昔日的长街了,唯有层叠起伏的宫阙和巍峨的城楼。

    所幸,她这窗外临着一轮浅色的月影,挂在梢头,等待着深浓的夜色降临,仿佛给人一点莫名的期待。

    *

    过了几日,江妩找了个理由去请宫假。

    谁想,她开口之前,钟司记恰好有事务遣她出宫去办。

    “朝觐之后连着端午,几年了都没这么赶趟过。这事原本该由我同另一位司记去的,如今就剩我一个,阿止那些孩子么,心性还小,单独放出去怕是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

    江妩忙道:“姑姑肯信任我,我自然会办妥。”

    她翻开那册子,上头都是外命妇和女眷的名字——在朝觐的宫宴前,她们需得去一一同那些人确认出席宫宴,好递交给尚仪尚食以做准备。

    江妩想到什么,试探地多问了一句,“要准备两份么?一份确认朝觐的宫宴,一份确认端午事宜。”

    钟司记本想直接说好,而后顿了顿,还是摇摇头,讳莫如深道:“端午的事先罢了。今岁的端午,是皇后,太子殿下,还是贵妃娘娘操持,尚未可知,请的人不同,我们不要提前掺和。”

    继后与七皇子这边,如今被太子分去了不少事务,圣人一向讲究平衡之术,郑贵妃没有皇子,于是便成了平衡这两方的人选。谁知道如何安排呢?

    越往上走,好比攀登高峰,接近旋风的中心,被卷入的风险也越大。

    江妩了然,只应了是。

    走之前,钟司记叫住了她,提点道:“我身旁另一个司记的位置,希望最后由你来坐。在那之前,记得谨言慎行。”

    江妩欣喜,端袖连忙称是,抬起头时,却见钟司记点了点那书簿,叹道:“你学阿止的字迹还真像。下不为例!”

    江妩一见被发现了,尴尬地抿抿唇,再三称一定注意之后,赶紧出去了

    六尚,上侍天家宫眷,下传外命妇。

    江妩今日是以禁中之人去的北坊。

    分明是同样的地方,可与从前来的时候,不甚相同了似的。

    她的车辇路过各家高舍府门外,才停稳,已经有管事赶紧出来相迎,对内宅唤“宫里来人了”。

    而后她被人引到影壁后,穿过辗转的游廊,请去后宅,家中的女主人已经敬候在那里。

    里头有很多她脸熟的人,都是曾经她努力去认识的世家女眷。

    从前她要很小心翼翼的,费劲心机地去结识攀谈,有的人,还有些瞧不上她。

    可如今,她们对她倒是多了很多平等的尊敬似的,每个人都露出优雅得体,敬重谦和的笑意。

    她有些想笑,这感觉也不是志得意满,只是觉得几分新奇,几分感叹,然而更多还是无奈的轻嘲——原来只需要这一层身份,旁人待她的态度就可以差别这么大。

    按照名册上的府邸一一去过之后,江妩开始往回程走。

    路过裴府的时候,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从外头看,梧桐翠影,幽幽地自灰黄色的围墙处露了出来,可使人一窥这高门深宅肃冷的一角。

    她想起来裴弗舟的母亲去的早,府上又无其他女眷,因此这外命妇的单子上,自然是没有裴府什么人。

    在此处临时停车,似乎不妥,江妩默了默,只好任由车辇行过去了。

    然而到了皇城外的右武侯府,她突然叫停。

    “我有事情与裴将军商议一二,你在此稍作停留。”

    说着,她掀开帘子径自下车而去。

    到了门口,见右武侯府依然是威严肃穆的,想起自己上次浑浑噩噩地走出来,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上前,对守卫在外的武侯递了宫牌,道:“我是尚宫局的典记。请问裴将军在吗?”

    那守卫的武侯只看了一眼,却很熟稔,问:“是江妩江典记吗?”

    江妩很惊讶,答是。

    武侯很客气,只将她往里带去,边引边道:“裴将军嘱咐了,如果有姓江的典记来找,无论他在不在,一定教我们先将您请进来说话,再去通知他。”

    江妩被这热络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讪讪地垂眸,跟了上去,道:“他不在么?要是忙着,我改日再来。”

    武侯道:“将军去左武侯府了,现下里日正,马上就应该回来了。”说着,将江妩请去内室,也不多留,只道:“江娘子请自便。”

    江妩道谢后,没有马上坐下,只是在这屋子里慢悠悠地踱了一圈。

    这里应该是裴弗舟处理私人事务的地方。

    四下里极简,不见任何装点的痕迹。就连案几和烛台之上,都无任何暗纹和雕花的装饰。窗下有一张胡榻,可用来与客人席坐对弈,也可移开矮桌,在上头休憩。

    她走过去,径自在上头一坐,不禁皱眉。

    而后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床榻,鬼使神差地歪身躺上去。

    侧身压着那床榻,鼻下似乎还能闻见他衣袂间那种特有的冷松的甘香。

    可这,上头就那么一层薄薄的垫子,下头就是床榻的板子

    这也太硬了。

    他若是忙完事务,不归家,就这么在此过夜,难道一晚上就睡这个?

    江妩身娇体软,喜欢睡厚厚的软垫子,自然不习惯这个,也不知道,其实裴弗舟只是保留了从前在军中的习惯,处处都维持了一种不太松懈的状态。

    对他来说,失去警惕,恐怕就是很危险的事情了。

    她撇撇唇,又起身坐回案几,过一会儿,不见裴弗舟来,只好又去后头溜达。

    不知不觉,走到了府后

    这里有一大片开阔的空地,一圈种着密密的槐树。

    原来是武场。

    左右陈列着长刀短剑,弓矛枪戟,百步之外,摆着一个个并排的箭靶,以供武侯训练。而四周回廊环绕,可使人坐在廊下,观察欣赏武场里的一举一动。

    江妩站在场中好久,抬手摸了摸长枪的枪杆,冰凉冷硬,有点骇人,比她还要高大半。

    她看见了弓箭,不由觉得有点熟悉,忍不住手痒起来。

    见四下里也无人,于是拿起了一把,打算试试手气。

    这弓可比宫中的小木弓沉多了,带着一种铁器生冷的味道。

    她搭上箭,一拉弓弦,才发觉这实在绷得太紧,力气不够的话,简直都拽不开。

    江妩不甘心,换了一支小短箭,重新搭弓引弦,她一皱眉,使出全身力气去拉。

    总算拉开一点了她手心被绷得生疼,整个人呲牙咧嘴起来。

    好不容易对准了箭靶,然而下一刻,一袭灰黑色的斓袍却忽地从回廊处旋了出来。

    她一惊,手上松了力气,那箭径直斜斜射了出去,可箭尖力道不足,箭簇只在回廊的柱子上弹了一下,便直接朝那人飞去。

    “小心——”她惊叫。

    裴弗舟反应很快,转过来的时候,一眼见了江妩那架势,早就知道不对。

    他只轻轻侧身一避,那小箭“嗖——”的一声,从他肩侧擦了过去,打在了围墙上,却没钉入,最终掉在地上。

    江妩惊魂未定,急急呼道:“你没事儿吧?”

    裴弗舟弯身捡起小箭,不急不缓地朝她走过来,不禁淡淡一嗤,道:“有事儿的话,人早就倒下了。”

    她回过神来,很快地整了整心绪,抚着胸口喃道:“吓死我了我差点就成暗杀朝廷将领了”

    江妩是真的后怕,万一那小箭真的直接射中了他,轻则受伤,重则不好说,总是那该多严重!

    裴弗舟却忍不住唇边挑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也不知是安慰她,还是揶揄她,道,“怎么会呢?你的弓弦都没拉开,箭上力道续得少,方向偏离,箭也是短小的,怎么可能伤到我”

    其实人没事儿就好,可江妩从他那话里却听出点指指点点的意思。

    她尴尬地抚平手上的印子,有些不服气起来,红着脸轻哼道:“少来。我在宫中射鸭,一射一个准,小宫人都羡慕死我了呢!”

    裴弗舟望向她,她唇边带着点轻轻的埋怨,虽然又要和他比一比,可打情骂俏似的,仿佛带着点娇嗔。

    听闻她在等他的时候,他已经十分意外了,于是赶紧从左武侯府出来往回赶,那边留他午食都没有再用。

    如今在这右武侯府的后院里见到她,恍惚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顿了顿,犹豫片刻,只觉得她难得出来,于是也没有再去和她浪费时间地绕圈子。

    “你想用这个射中,还不容易么?”

    裴弗舟说着,回手抽出一根长箭,箭簇泛着冷光,在他指间轻轻一翻转,便落在了手心。

    他上前,直接就着她手里的那把弓,轻轻一端,从她的身后环住了她。

    抬手拉着她的手,将箭平直地搭在了弓弦之上。

    他微微俯身,左手握住弓身,右手包裹住了她的手,“看准了,像这样用力。”

    江妩一顿,下一刻只觉得手臂注入了他的力气似的,那弓便一把轻松拉开了。

    他手臂轻抬,随即箭指前方,弓弦因为他的力道慢慢发出一种紧绷的拉扯声。

    “你要射去哪?”

    低沉认真的声音传入耳畔,像是贴着她说似的。

    她的耳根有些发热起来,被他这么从后头半拥着,有一种看不见全貌的紧张感,只能就这样把后背交给他,也仿佛把控制权交了出去。

    她的手被他包裹端持着,不敢松懈,只好用下巴抬向左边示意,轻声道:“我要那边第二个”

    裴弗舟淡笑着说“好”,而后带着她的身形往左一转。

    她恍惚一下,只觉手臂连着身躯,全被那力道也拉展开了一下似的,在一瞬间,这身体不属于自己。

    下一刻,耳边箭啸破风,箭影“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抬眼看,白羽颤颤,正中靶心。

    他这些动作其实很快,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

    可她却觉得,仿佛他方才每一个力道的细微变换,都慢慢蔓延过她的筋骨,她的身体一寸一寸,全部慢慢地感受到了。

    那是一种过于暧昧的,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感觉。

    裴弗舟倒是没在意,看了看那中了靶心的箭羽,转而垂眸对她真诚地赞美道:“你看,你射中了。挺厉害!”

    江妩十分无语,他这话简直是在哄小孩。

    不对,小孩听了估计都不会被哄到。

    裴弗舟怀里热热的,可她这次没有躲开,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回身仰脸瞧他,轻轻哼了一声,道:“你如今可真是个好人睁眼说这话,都面不改色么。”

    他站在那里定定的,淡淡一笑,有点无辜,“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让你高兴一下,也错了吗?”

    他们之间还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只是弓箭早就无意识地垂落下去,变成了他从身后虚环着她的模样。

    裴弗舟离她很近,近到她忍不住去这么仔细端详。

    她就这么半转过身,抬头眨着眼瞧了瞧他。

    好俊朗的一张脸。

    这时候借着天光看,该是棱角的地方是棱角,该平和的地方则是平和。

    上辈子看他第一眼的时候,好像就觉得要承认这一点了。

    只是他冷得有点骇人,面无表情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教她不敢多再靠近。

    可如今不同了,这一双利落如锋的玲珑眉眼里,带了点柔情似的,温温然如冷刃承花。

    纵然刀意清峭,可终归,利刃之下仿佛留着一种脉脉的怜意,多了点人间红尘的味道。

    她其实是实在有点不敢去信,他上辈子真的有那么深刻的情愫。

    先前她有点害怕那样深邃的感情;

    可如今,她又想临渊而立,亲自俯视他这深渊之中,到底是何风光

    起风了,树叶沙沙,带着品色槐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气息里涌入了漫漫的暖香。

    她看得自有一番飘渺的心思,可不知这样的自己也落入了对方的眼里。

    也不知怎么,江妩的视线落下来,盯着裴弗舟那一袭抿紧的唇,她忽而往前靠了一下。

    裴弗舟轻拢眉宇,似是有些措手不及。

    可江妩却只顾着自己一点试探的心思,不去理睬他一双眸色里的失措和不解。

    她微微仰起了脸,可还是有些够不到他,似乎差一点

    于是不自觉地踮了一点脚,继而一点一点地靠近过去。

    他却变得凌乱起来,这个吻,是她主动要给的?

    垂眸看,江妩的视线正落在他的嘴上,可她的面色却是淡淡的,甚至没什么波澜。

    这似乎不像一个认真的、羞涩的吻,倒像是在试探什么。

    然而,她靠得愈发近了,这具柔软的身躯隔着光滑的典服贴了过来,弄得他心乱起来。

    他不知道她这是何意,也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若是从前,可能也会倾情地不顾一切地去俯身吧

    可现在不同了。

    他好像变得不自觉地小心翼翼起来,只要和她向前一小步,拉拉手,离得近些,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可她今日好像有点奇奇怪怪的,竟教他束手无策起来。

    夏日午正的阳光格外地充足,非要将原本就灼热带着清香的气息,弄得再难以招架一些。

    他有点呼吸不过来,简直快要被她包围了,像是一条柔软缠绵的锦缎勾住了他的脖子和喉头,细细密密的窒息填补了周围的空气。

    他低垂着眸子,眼见她柔软红润的嘴唇就要碰到了他的

    下一刻,他下意识地轻轻往后避退了一寸,不让她再继续毫无理由地“进犯”。

    她脚步一踉跄,向前一倾,裴弗舟赶紧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抵住了她的唇。

    他垂视着她一双愣怔好奇的杏眸,乌色的眼瞳正打量起他的脸,仿佛在搜索什么神情。

    裴弗舟不由一哂。

    就知道,她方才并不像是动了情要吻他的那种情愫。

    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嗤笑。

    和她这么对视着僵持了一下,他不由低柔地轻声揶揄,带了点宠溺的味道,

    “花痴。”

    “”

    江妩迟神了一下,轻轻努嘴,不以为然,只强行反驳道:“说谁呢?”

    不过,还是慢慢落了脚站好,不再去试图试探地吻他。

    自从得知了他对她那样复杂难解的感情,她现在有些有恃无恐起来,底气足了很多。

    想起他从前对她横眉冷峻的架势,也觉得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罢了。

    江妩一脸的恬淡,裴弗舟却心里不明所以。

    他悄然瞥了她一眼,默了默,忍着不好意思,愣愣地问道:“你刚才要做什么?”

    江妩抬目反看过去,很配合地把问题扔了回去,“嗯好像什么都没做啊?”

    裴弗舟被噎了一下,只好不说话。

    他瞧了瞧她的手,犹豫一下,试探地伸手去拉,问道:“拉弓没带指套,手很疼吧?”

    她嗯了声,“还好,就是有点火辣辣的。”

    他有点忐忑,见江妩却没有躲,只是依顺地把手给他去牵,不由心底跳出几个星子似的。

    他手掌拉过她柔软的手,摊开来看。

    白皙柔软的指腹和手心上,泛着淡淡红色的勒痕,还有几处,似乎破了一点皮。

    其实这些都不算受伤,可那绯红与白的对比,教他瞧得心中也跟着抽气。

    裴弗舟一皱眉,忍不住担忧地轻责道:“我说你真的会射鸭么还是你姿势不对?怎么成这样。”

    她乜他一下,欲抽回手以作惩罚,闷道:“还是不信?不如你进宫自己去瞧呢。”

    裴弗舟赶紧说我信,在她手溜走之前,抓住了她,替她开解道:“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在我没来的时候,自己引弓太用力了”

    掌心握着柔软的一团,可又不敢用力包裹住。

    他想到什么,忽然有点难为情,顿了顿,终于勉力厚着脸皮问,“那给你吹吹好么?”

    江妩也是被这话弄得微微一怔,有点不好意思,然而不忘故作一副骄矜的姿态,“嗯那你轻点。我怕疼。”

    他说我知道,而后低头轻轻吹拂了几下。

    清冷凛然的丝丝气息流淌在手心,那火辣辣的感觉被吹得消散开来。

    一会儿,她不疼了,他的呼吸轻轻喷吐在肌肤上,只剩下微微的热意和痒。

    那种痒蔓延到心里去,似乎又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蹙了下眉,轻轻挪开了手,道:“不疼了。”

    他依言放下,也不勉强,只是虚虚地拉着她,道:“我那里还有药,去抹一些吧?上完药一起吃饭好吗?”

    她嗯地扬声摇了摇头,“不用呢。我这次出来是办宫务,不是宫假,一会儿就回去了。”

    他听她要走,心里有些失落,可还是继续想关心她的生活,问道:“什么宫务?”

    江妩道:“这不是西域诸国要朝觐了?是外命妇入宴的事情。”

    裴弗舟了然地应声,随口对她道:“哦,原来是这个。我那日也得去,还得应付一晚上。”

    江妩喃喃道:“我看了单子呢,本以为突骑施会来,这样两国交好,一了百了。”

    裴弗舟却牵唇笑笑,说怎么可能?

    他冷嗤道:“且不说他们不来,就是想来,也不得空。这些人,强则向前,败则逃遁,从来居无定所,如今他们西线与大食争夺地盘倒是大食,”

    继而若有所思,“眼下是他们战争期间,居然冒着危险出来”

    江妩立即补充道:“他们原先使团不过三人,如今扩充到十人了!”

    裴弗舟眉宇一轻抬,“这样么?还真是稀奇。”

    他剑眉聚了聚,也不知在想什么,自己喃喃道:“你这些话倒是提醒我了大食先前与我朝时而敌时而友,如今未必不肯结盟。”

    江妩见他一思考这些事情,脸色又变得冷峻莫测,有点担心起来。

    于是轻轻推他的手臂,轻声劝道:“现在一切太平,你别乱来好吗?”

    裴弗舟嗯了声,回过来神,只是淡淡一笑

    送走了江妩后,他又回了内室,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只是陷入了深思。

    一会儿,拿起了大食的国志看看,一会儿又提笔在纸上画了画地形图。

    他思忖着走了几步,一撩袍坐在胡榻上,将手搭在凭几处,然而下一刻,右手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他摸起来一看,是一枚青色的小钿花。

    裴弗舟一蹙眉,而后想起这好像是江妩头上的,本来是一双。

    怎么会掉他榻上了?

    他思绪飘了几下,不由回想起她方才那个举动。

    想了很久,也好像不太明白她怎么突然这般了,于是只好自己一笑,摇了摇头,不去细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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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第 75 章

    ◎“你这是在引诱我犯禁吗?”◎

    裴弗舟拿起那枚青色的钿花看了看, 想起那次找江妩帮忙时,他借机会送了她一盒金玉钗环。

    想来,她一样都没带进宫里吧。

    他无奈一笑, 只将那钿花放在案几上,想着下次入宫时正好是个理由还给她。

    过了一会儿, 他仿佛改了主意似的,又把钿花收进自己腰间的锦囊里。

    因着过阵子, 诸国使团皆要入华觐见皇帝,东都各坊都查得严了起来。不仅是城内, 连同城郊也一并要多番监察。

    不为别的,只是使团一行人若在东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于两国之谊可谓损伤。

    裴弗舟不敢懈怠,很多事情需得亲力亲为才肯放心。

    于是干脆就在右武侯府歇息, 转日又继续忙起来。

    只是一入夜。

    他躺在那榻上, 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侧头看向窗外深深天幕上一轮明月光,皎洁又柔和, 只是很遥远似的。

    裴弗舟伸手够向榻头的矮柜,摸到那个锦囊,顺便从里面取出来那枚青色的钿花, 迎着月光看了看, 有些出神了。

    白日里忙碌公务,所以努力把这些感情都封锁起来;可一到了独自一人的夜里,这些情愫就全都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

    他脑子里闪过的都是江妩当时在槐树下,主动给他的那个若有似无的吻。

    如今两人关系变得有些暧暧不明的, 他去拉她的手, 她不推开, 已经叫他觉得心底欢喜。

    可她突然对他这般主动起来, 教他实在有些想不通

    不好去想她是不是喜欢他,至少不想以前那般抵触和拒绝就够了。

    现在想想,自己好像有一点小小的后悔——心里有点好奇,如果当时在她仰起脸的时候,他也俯身亲下去会怎样。

    江妩她还会躲开吗?

    这般猜测着、迟疑着,想象了一下她若是别过脸,避开他的情形

    不由得心里还是有点受伤,发觉接受不了。

    从来以为,自己至少还算是强悍坚韧的可原来陷入感情里,他也会变得这样谨慎不前。

    尤其是先前碰壁过一两次后,对她总是不自觉地小心翼翼起来。

    思及此,裴弗舟吸了一口气。

    于是把那枚钿花放在月下的窗台上,凝着凝着就睡去了

    翌日,裴弗舟才从城郊匆匆回来,一进右武侯府,便皱了皱眉。

    “你怎么来了?”

    说着,他把横刀解下来放在刀架上,朝那位大大咧咧的不速之客乜了一眼。

    吴六郎闻声一抬头,乐呵呵地打着扇子,道:“回来啦?”

    裴弗舟有时候还真有点羡慕吴六郎

    自小顺遂,长大后,他那个当大理寺卿的阿耶将他塞进了大理寺,教他做了一个小小的主簿,算是先占个位置。

    这吴六郎也总是心大得很,乐得个官职低却自在。

    按说眼下是年中,正是大理寺重审卷宗,清理积案的时候,他倒好,到这右武侯府优哉游哉地吃茶。

    裴弗舟拂开衣摆坐下,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问道:“这个时候,你不在大理寺整理卷宗,怎么跑我这里来了?”

    说完,顿了顿,不由皱眉道:“你怎么进来的?”

    吴六郎笑道:“我说找你有案情商议,他们就叫我进来了啊。”

    裴弗舟默了默,心想下次又该重新嘱咐在门口值勤的武侯,叫他们不要随便放无关人等进来才是。

    他哦了一声,淡淡道:“案情?什么案情。”心中却轻嗤,这吴六郎怕是跑这里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

    吴六郎嘻嘻道:“我想打马球了,可惜”

    裴弗舟闻言便了然,说就知道,他一皱眉,回绝起来,“别找我。我最近忙得很你也是,整日总想着打球,不怕你父亲再说你么?”

    吴六郎默了一下,仿佛是猜到了裴弗舟会拒绝,于是从袖里拿出一个物件,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弗舟目光慢慢挪了过去,眉宇一惊,伸手就去抢,“还给我!”

    “诶——”吴六郎立即缩回了手,将那青色钿花藏在身后,颔首偷乐一下,道:“看不出来啊,还放在窗台上。啧啧快说!是谁的?”

    他心底的情愫一下子被这好打听之人拿捏了去,不由懊恼几分。

    裴弗舟耳根红了起来,没好气地敷衍道:“捡的。”

    “胡说。”吴六郎立即接话,笑道,“这种东西,从前你连看都不看,怎么会捡?”

    他继而打趣道:“还是上次马球场那个娘子吗?还没断呢?”

    裴弗舟想起来,之前他带江妩去马球场帮忙的时候,就被吴六郎给瞧见了。

    他没有说话,嘴角缓缓扯了一下。

    好几次他都想过,如果吴六郎这爱打听的心思放在处理案件上,恐怕洛阳州府得太平一半。

    “看你刚才慌的”

    吴六郎有些潦草的眉毛抬了抬,威胁道:“宁王这几日入宫了,也要参加朝觐的宫宴。他最好马球,在宫里攒局呢。我很想去过过瘾,你去不去?”

    裴弗舟沉了沉,不说话。他生平最不怕人威胁,自是不理。

    更何况,他从前打马球只是做军中之戏,平日也不喜欢陪那些皇亲贵士玩一些花架子。

    吴六郎揶揄地笑笑,擦了擦青色钿花,颇为遗憾道:“行吧。那这个我带走了。”

    裴弗舟眼疾手快,上手就去争抢,吴六郎却早就预料到,直接藏在了袖里。

    “你去不去?”他又问。

    裴弗舟喉结微动,半晌,竟是败下阵来,他横了一眼,唇缝里不情愿地挤出两个字,“我去”

    吴六郎虽然是意料之中,倒还真是颇为意外——这么一个不甚昂贵的钿花,就能威胁的了这位一向不近人情的金吾卫右统领了?

    裴弗舟眸中流露出几分不耐,蹙眉道:“我已经答应你了,自然说话算话。赶紧把东西还给我”

    吴六郎不知死活地一对袖,有点不情愿起来,半开玩笑地嘿嘿道:“看来留着这个还挺有用呢,下次找你帮忙,还拿这个挟持你。”

    裴弗舟眸色一顿,唇边牵起一丝微笑,他说,“是吗?”

    忽而起身,走到木架前。

    他看了看,俯身拿起那把冷厉的横刀,唰——地抽出来,一脸含笑地转过身。

    “你还不还我?”裴弗舟慢慢走过来,十分客气道。

    吴六郎惊吓住了,裴弗舟与他相识相熟多年,从来没拔刀相向过。

    他嘴角一抽,见那架势似是要来真的,赶紧从袖子里掏出钿花,放在案几上,喃喃道:“开个玩笑而已别那么认真嘛。我不碰了就是”

    “很好。”

    裴弗舟满意地看他把那青色钿花还了回来,于是弯身拿起裹在绢帕里,收回了自己的怀中。

    他不睬这损友,只径自收回刀放了回去。

    吴六郎揣着手在他身后反复确认,道:“记得来啊!你可算是答应了!——”

    裴弗舟没说话,自然是默认。

    等人走后,裴弗舟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长呼了一口气。

    他从前是何等的果断利落,最不怕旁人威迫。

    如今,江妩不仅让他变得在感情上小心翼翼,不敢轻举妄动,就连她的一枚小小的钿花,都能叫旁人拿去要挟他一下。

    若是换了她本人被人拿去威胁他,恐怕,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彼时会变成什么样了。

    那枚钿花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他抬手按了按,倒觉得安心几分。

    随即不禁一哂。

    他这条舟楫,到底还是在她那条江河里翻船了

    江妩回去后,晚上拆发髻的时候才发觉少了一枚钿花。

    不过她没怎么在意,那只是普通的宫花,想着估计是不小心掉在哪里,改日去尚功局再找人领一副便是了。

    这般记着这档子事,可一忙起来,还是忘却了。

    等过了两三日,去同尚功局核实宫宴上下赐的工艺珍宝的时候,她才想起来。

    这个时节里又热了些,鱼藻池里,先前的荷花尖如今都开了大半。

    江妩临池照影,带好了钿花之后,拿出细绢叠成方帕,轻轻扇了扇。

    按原路回去,怕是晒得慌,于是择了一条远路,有阴凉,还能舒服点。

    一路走着,一群和她差不多年岁的宫人从她身边跑过去,像是赶集似的。

    她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前头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一位年纪小些的宫人回头道:“飞鞠场开了好几日啦,宁王殿下他们整日打马球呢!我们昨日就看过了,江姑姑也去瞧瞧吧!”

    说着,拉上她的手就往东边拽去。

    江妩来不及说话,脚底下不自觉也被一路带了过去。

    飞鞠场是宫里最广阔的马球场,圣人年岁大了之后,便很少用了。每次宁王进宫探望,总会择这一处场地,热闹热闹。

    江妩才过去,远远见两色战旗飘扬,那架势宛如战场。

    她忍不住一哂,这些王公贵仕玩起来还真是有模有样。

    走到围栏外的时候,两侧看客席已经坐了好些人,应是随宁王入宫亲眷,还有些是宫中的妃嫔和小皇子。

    外头一圈,则站了不少观战的宫女和内侍。

    马场上,各个骏马都膘肥体壮的,在宽阔的场地中东西驱突。

    马上,贵仕穿着各色窄袖锦袍,带着幞头,骑在奔马上挥动月杖,那月杖也是极其精致的,上刻精美的纹路彩绘,比上次她和裴弗舟看的那场可富贵气派多了。

    记起那一次裴弗舟讲过的场景,今日总算在宫中看到。她瞧了一会儿,大概也看懂了很多。

    一群奔马驰走中,见有一人好像格外厉害。

    策马如惊雷电掣,回身似天际星流。

    只轻轻一击,就接连把七宝球击进了门洞好几次,引得四下里一片叫好。

    江妩托腮在围栏处,挤在一群宫人里瞧,倒想看看那郎君生得是何模样。

    恰好,他扯马头回身过来。

    江妩圆眸一怔,十分意外。

    那不是裴弗舟吗?

    他怎么在这里?

    不过好像上次就听裴弗舟那位朋友说起过,他打马球很厉害。

    她讪讪一下,原来她瞧上的这位,还是他呀。

    一旁的小宫人们露出倾慕的神情,忙拉着她的衣袖,指道:“江姑姑你看,裴将军是不是英姿翩然?”

    江妩不由一哂,转头瞧过去。

    见一群锦衣贵仕中,唯他劲腰长靴,奔马回身间矫若游龙,风回电激。

    江妩视线追了过去,瞧得出神了,下意识地牵了点唇,嘴上只喃喃道:“是么那人我不太熟呢,他有那么好吗?”

    裴弗舟骑在高头大马上,正替宁王左右瞧对方的人马,这时候也瞧见人群里的江妩了,同样的一愣怔。

    他自恃是沉着,至少是分得清场合的,不想,还是独独在她面前,总是不自主地走走神。

    她此时将手臂搭在木栏上,披帛半垂,身姿盈盈,正遥遥望过来,好像目不转睛地瞧他。

    裴弗舟脑子里乱了几拍,不由开始浮想联翩——她这是路过,还是特意过来瞧他的呢?

    江妩仿佛也看出他那心思了,朝他抬了抬秀眉,突然轻轻蹙着鼻子努嘴笑了一下。

    裴弗舟一懵神,发觉她果然是在看自己的。

    一时间,他蒙蒙的,不由被她那样娇媚可爱的神情牵绊去了,不由也似笑非笑地淡淡牵了唇。

    身后,有人好像远远地唤他“二郎、二郎”,那声音混在风里,从他耳边刮过去,也变得不重要了,他没听见似的。

    忽地,胯//下马蹄惊了几下,他才猛地回过神,倏地见对方的人马已经从他的月杖边将七宝球击飞而去,中了门洞。

    一时间,场下有人叫好,有人叹息。

    裴弗舟呆呆地,再转头望向江妩,她正捂着嘴偷偷笑他,大概全都看在眼里。

    那模样分明在说:方才都提醒你了,你都没留意。

    他讪讪地难堪了一下,有些尴尬地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候,宁王和吴六郎驱马过来,唉声叹气,问裴弗舟怎么回事。

    裴弗舟吓得赶紧一扯马头转了过去,生怕别人瞧出来他在看谁,只随口敷衍道:“殿下勿怪,是臣方才有点走神了”

    一番虚应后,总算将队友应付过去,他下意识地再一扫围栏。

    江妩早就走了

    西域草长莺飞的时候,使团为了远赴中原修得边境之好,习得中原文化,不辞辛劳地启程穿过大漠,来到东都觐见。

    他们到了洛阳的时候,已是这样的蝉鸣盛夏。

    郁郁葱葱的林木,开到极致的芙蓉。

    一场繁华锦绣梦,是那边不曾拥有的。

    皇帝看重使团,又因临着端午,宫宴也办得盛大热闹。

    江妩她们是尚宫局,白日里站在队伍最后,充当迎接使臣的阵仗,晚上就不必忙碌宫宴的事情了。

    于是到了黄昏那阵子,她闲来无事,被同局的几个宫人拉去后头,一起吃烧尾宴做的多余出来的菜肴去了.

    黄昏幽幽,宫宴上,司灯和内侍已经掌起落地明烛。

    诸国觐见皇帝后,纷纷献上珍宝胡姬,盼望皇帝能留下他们的人多待几日。

    尤其是大食,从前与王朝时敌时友,如今很有联盟之意。

    他们西线与突骑施缠斗已久,节节败退。此次前来,的确如裴弗舟所想,是冒着战争风险,带着目的来觐见的。

    皇帝对于此事早就有所耳闻,可他不做光明语,未应,也未拒,看来是打算好好考虑一番。

    裴弗舟看在眼里,在宫宴开始前,已经找人给自己安排好了位子。

    他就坐在大食使团的旁边,与之很方便地攀谈起来。

    柴锜也一并在侧,他通西域语,所以几人交流起来格外顺利愉快。

    裴弗舟知晓了,大食有意求助,渴望与王朝两军夹击,抵挡突骑施控制西域王庭的野心。日后,愿修百年好,岁岁遣使臣觐见。

    日后觐见与否,裴弗舟其实无所谓,他很在乎第一句话。

    于是欣然颔首,交流西域战事一番,裴弗舟并未多言什么,只是礼节性地祝大食的使团能顺遂平安,此行不虚。

    话落,彼此间痛快地推杯换盏起来。

    凝浆清清,烈酒灼灼。

    裴弗舟不是很善于饮酒,今日特殊,所以很承情地应下了使团好几杯酒。

    没一会儿,就酒意上头,醺意微微了。

    他一直不喜欢酒后这种有些眩晕的状态,总给他一种,即将失控的危险感似的。

    此刻,殿中正胡旋飞舞,耳边充斥着喧嚣的丝竹琵琶声,他被吵得有些烦乱。

    “裴将军,您还好么?”柴锜堵着一只耳朵朝裴弗舟大声关切道。

    裴弗舟皱眉摆摆手,说无妨,而后抬手朝外一示意,沉声道:“我去散散酒意。”

    裴弗舟走出殿外,恰逢尚食局的宫人呈上来一碗碗醒酒汤,他拿起来一盏喝掉,而后离开了。

    才过夏至,将临小暑。

    渐渐远离那大殿一段距离后,笛弦的喧嚣声变得遥远,四下里十分静谧。

    风过林岗时,带着一种浸透草木香气的微热之意,吹入他的衣领中。

    这小风吹得他额角微跳,虽然有些醒酒了,可开始头疼起来。

    临着清波,裴弗舟在亭中坐了片刻,那湖面之上的风徐徐地吹来,他不觉舒服,只觉脑袋有些刺痛。

    没办法,只好沿着湖上的石桥往尽头的水榭走去。

    拨开绿影幽幽的垂柳,他推门进去,反手把门一关,总算安静得连风声都没了。

    屋子里没点灯,半明半昏,他倒是很适应。

    索性往矮椅上一坐,就着凭几,单手侧撑头沉沉闭目养神起来。

    半柱香后,他快要睡着了,耳边忽闻窸窸窣窣之声。

    裴弗舟很敏锐,微醒了过来,只皱了下眉,以为是老鼠,没去多理睬。

    正要重新小憩,却又听见角落里有呼吸声。

    他当即一睁眼醒了,下意识地摸上腰间,可惜入宫后横刀早就被收走了。

    裴弗舟凝神起来,起身缓步声音行去,这才发现里头有一间隐蔽的内室,他蹙眉,在小门处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了。

    推开门往里看,只见窗下的榻上蜷缩着一个人。

    就着背影,压根瞧不出来是谁。

    他警惕地走过去,抬手将人的肩膀扳过来一看。

    不由无语气笑。

    方才自己那般全身警戒地进来,谁想,竟然是江妩在这里睡着了。

    隔着衣衫,不需要太靠近,就能闻见一阵淡淡的甜酒的香气。

    裴弗舟无处可去地站了一会儿,在榻边坐下。

    他巴望了她一眼,无可奈何,还是轻轻推了她两把。

    “喂,醒醒——”

    “嗯好吵。”她轻轻甩开嘤咛了一声。

    “”

    裴弗舟想了想,故意高了点声线,道:“钟司记找来了。”

    江妩一听,猛地睁眼,一个激灵就坐起来,合十顺口道:“阿监我错了,我只是被她们叫去悄悄吃了点烧尾宴,别告诉姑姑。”

    她呆呆地,见对面没声音,抬头一看。

    裴弗舟正憋着笑瞧她。

    江妩揉揉眼,酒意未散,蒙蒙地疑声惊道:“你不在正殿怎么到内廷来了?”

    裴弗舟抱臂,“这里不是内廷,这里是中庭。”

    江妩迷迷瞪瞪的说不是,朝中间比划一下,“石桥那头才是中庭,桥末这个水榭算内廷呢。”

    裴弗舟无语。

    他不计较这些,反问,“你不在局中呆着,怎么到这里睡觉?” 他故意微微倾身,道,“你们偷偷饮酒了。”

    江妩说没有,“吃多余的烧尾宴呢,哪能不喝点甜酒呢。”

    裴弗舟凝了凝眉,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她好像有点喝醉了。

    真有意思。他这个不能喝的,早就醒了酒;江妩这个喜欢喝又比他能喝些的,还在这里微醺朦胧着。

    他无奈,见她这样子一时半会也醒不彻底,忍不住莞尔,只好起身道:“你躺着吧。我去叫人给你送醒酒汤来。”

    话音一落,江妩伸手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裴弗舟踉跄退了半步,又坐了回去。

    江妩伸出一根手指头,警告道:“不许去!去了我不就被发现了?”

    裴弗舟失笑,慢慢拨开那比在他眼前的纤细的手指,道:“你不醒,难道你要在这里呆一晚上么。”

    说完,他又要找人拿醒酒汤,谁想,江妩死死攥住他斓袍的衣袖不撒手。

    裴弗舟拽了两把,竟然没甩开,他顿了顿,干脆下手去掰她的手指,竟然无果。

    他倒吸一口气,想不到她酒意微微的时候,力气居然大的惊人。

    裴弗舟无奈起来,半垂着衣袖将就她,问,"你要怎样?我一会儿得回正殿去了。"

    江妩思绪还凝堵着,听完抿抿唇,皱眉朝外头指道:“你方才是在外面坐着么?不如还去帮我望风我再睡一会儿的。”

    她说着,仰头就倒过去。

    裴弗舟却轻轻一把将她拉回来,“你不是说这里是内廷么?我不能久留,你总不能一个人在这吧?”

    江妩揉揉眼,正懵困着,她脑子一钝,随口道:"内廷怎么了?这里离得里头远着呢不会有人过来的。”

    她一困顿就爱撒娇,不自觉地抓着他的臂弯晃了晃,哀哀柔柔道:“别闹我了行不行让我睡一小会,你就帮我看会门好么哦对了,你要是也困了,那边还有个内室呢,你去那边睡会也行。一人一屋,一块的,都别吵、别吵。"

    裴弗舟头皮一跳,忍不住唇角扯了个弧度。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江典记,”

    他不自觉地低哑了声,故意这么唤她,仿佛在提醒她的身份。

    “你这是在引诱我犯禁吗?"

    他那声音浓沉着,伴着窗外渐昏黑的夜色一同涌了过来。

    江妩不知怎么,睁了睁眼,在朦胧不清的晦暗里,努力回望着他深深地看过来的眸子。

    她被他的吵闹激了一下,有点生气。

    脑子里半清醒半混沌着,只扬声嗯了声,轻声慢慢,挑衅道:“怎么了?我若说是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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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第 76 章

    ◎也不知道是谁先吻上的谁◎

    裴弗舟愕然在那里, 觉得江妩应该是清楚的。

    外臣无故进入内廷,会被视为有罪。

    更何况,如今她自己也在这里, 同他这个外臣一起,不清不楚地呆在水榭。

    还不点灯。

    这种情况, 若是传到禁庭去,未免会被误会成一桩不可多言的风月忄青事

    所以裴弗舟那般出言警告她, 提醒她,可江妩倒好, 反而得寸进尺起来。

    无视他那带着点危险的声线,只是轻轻歪了下头,很认真地反驳了他。

    “怎样?”她嘻嘻地得意一笑,扯住他的袖角防止他逃跑似的, 柔声努嘴道, “我就是要你犯禁。”

    裴弗舟坐在榻边,倒吸一口气, 无奈的一牵唇,道:“你要害我是不是?”

    江妩连忙挪着腰身往他身边坐了坐,低声却说, 是呀!

    她语调轻盈, 有幸灾乐祸的意思,轻哼道,“谁让你一开始那么讨厌呢只许你总抓别人犯禁,难道就没有别人抓你么?我倒要看看, 你那样一个滴水不漏的人, 如果被抓了犯禁, 会是什么表情”

    他听她这么说, 几乎要失笑得轻嗤几声,这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么?

    怕是她从前没少在背后悄悄骂他的不好呢

    裴弗舟抬起小臂,对她晃了晃斓袍的袖子,那袖角还挂着她攥住的手。

    对她连蒙带哄起来,“你看看,人已经被你抓住了。我不跑,现在可以松开了,啊?”

    他试着去轻轻掰开她的手,却引来她的警惕,秀目一瞪,裴弗舟赶紧虚应地安抚两下。

    嘴里说着“我不走”,继而才一根一根地抬起她的手指。

    趁着她一时酒意绵软着,感到她的指间一松,他赶紧一把将袖袍扯了出来。

    挣脱开她的拉扯,下一刻,裴弗舟当即旋身而起,迈开长腿就走下榻阶。

    谁想,腰上一紧,竟然被她胡乱扑过来环住。

    她双臂箍紧他,开始较真起来,忿忿道:“休想跑——”

    裴弗舟腹下一热,倒吸口气,抓扶住她的手臂,却又不敢用力拉扯,只半拖拉着步子,回头道:“松手!”

    江妩臂力惊人,平日瞧着温婉柔妩的一个人,也不知道这些力气都去哪儿了?

    裴弗舟踉跄地往前拔步一迈,结果她不松手,上半个身子险些被他直接拖下了榻。

    “小心——”他赶紧回手去托住她的手臂。

    裴弗舟无语,发现其实她有一种格外坚定的意志。

    不当捕快真是可惜!

    这下不敢乱动。

    原本只是想差人拿醒酒汤给她,结果连这方寸之地都迈不出去。

    他只好退了回来,将她扶正过去,自己则疲惫地一下子跌坐在榻沿。

    “就说饮酒误事”

    裴弗舟剑眉一蹙,寥寥自语着,也好似在轻轻提醒她,“你这都哪里养成的习惯?千杯不醉就算了,饮几杯甜酒就这样也没比我好太多呢。”

    他后半句太长了,江妩脑子迷瞪着,实在懒得听,只捕捉到了前半句。

    她还听得懂,不满地扬声嗯了一下,忽而凑近他的衣领嗅了嗅,不禁要叫闹起来。

    “好呀!你自己也喝了,喝的可比我的多。怎么好意思说我饮酒误事!”

    裴弗舟无言以对,双手扶着两额,在膝头一撑,陷入了深深的无奈。

    她还嫌他今夜不够折腾似的,在他耳边开始柔柔地聒噪起来,纳罕道:“你说你这人,白生得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之前跟人说话总那么凶巴巴呢”

    见他不说话,只维持着抱头沉默的姿态,江妩忍不住推搡起来,皱眉道,“你听得见么,我问你你是不是除了苏弈,就没别的朋友了?整日那样,难怪朋友少呢。”

    她絮絮叨叨的,嗓音温盈着怨怼似的。

    裴弗舟不解释,他很清楚,和一个正在微醺的人认真对话是没有什么太大用处的。

    于是他选择给她面子,很应景地嗯了声,闷声道:“是。你说的是除了苏弈我没有朋友。”

    心里只祈祷她赶紧清醒过来。

    江妩这个时候的快乐总是那么容易,她小小的得意,说果然,而后抬起纤手,顺势攀扶上他的肩头。

    她徐徐叹了口气,慢慢凑近些他的耳畔,小声打探问道:“你从前,是不是总被姑娘拒啊?”

    江妩越说,裴弗舟越觉得离谱了。

    他一皱眉,此事涉及他在东都的那点名望,不由轻声反驳道:“不要乱说我从来不沾那些的好么?”

    东都的好姑娘有很多,她们有典雅的姿态,不俗的谈吐。

    他见过,也接触过一些,可从来没有过什么旁的想法,索性就不怎么理睬。

    这一点,他同苏弈和吴六郎那种,就算没什么旁的意思,也想结交认识一下姑娘们的倜傥性情不同。

    他只觉得,既然没有想法,也就没必要再主动去接近和攀谈,免得人家误会什么。

    这般想着,他微微侧回过头看。

    昏暗里,一团柔柔的影子在他的身侧,借着一点银亮的月色能看清她起伏的额头和鼻翼。

    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左侧的手臂和腰身有些温热。

    江妩的身子,离他很近,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搭在他的肩头,是一种十分轻挑的姿态。

    她的脑袋微微歪着,正瞧他似的,暗柔绰绰的五官被勾勒个大概,他淡淡地看过去,有一种模糊朦胧的妩媚。

    其实已经若有似无地接触过很多次了,可这回他有些拘谨起来。

    发觉其实对她的主动感到紧张,好比现在

    肩头温温的覆着她柔软的掌心,臂肘处隔着彼此光滑轻薄的锦袍,几乎能清晰地感到她玲珑起伏的曲线。

    他知道她醉了,可黑灯瞎火里,有些事情不该趁人之危的。

    裴弗舟轻轻挪了挪手臂,避开她胸前不该细细追究的柔软,艰涩着声道:“你醒了么醒了就坐好,没醒就躺回去我在这守着就是了。”

    他有点败下阵来,虽然自恃这点自制力应该是有的,可也架不住她这样不自知地撩拨。

    江妩现在像一条水草似的,很不老实。

    他推她,她反而又折回来一些,故意覆过来逼问他从前的忄青事。

    裴弗舟深吸一口气,不再寄希望于她,自己干脆撩袍坐正。

    腰身直直地挺着,双手放在膝头,闭目养神起来

    江妩叫他,他不理;晃他,他纹丝不动。

    她觉得无趣起来,顺着月色照进来的光亮看过去。

    裴弗舟闭着眼,清冷的银辉顺着他高挺的眉骨倾泻而下,自鼻梁一跃,冷淡中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俊朗。

    江妩从前很怕他这种冷淡,可如今却瞧得仔细起来,总觉得坚毅安稳得像一座山。

    黑夜漫漫,呼吸轻浅

    寂静中,裴弗舟肩头一沉,忽觉脸颊微痒,耳边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

    他不由一皱眉,还是慢慢睁开了眼

    江妩又不老实了。

    他顺势侧头看过去,她的下巴压在他肩头,正在月色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徐徐鼻息轻轻拂在他的脸颊上,那是属于一个女子的气息。

    他喉结微动,视线不由慢慢向下看去。

    她的手臂轻轻撑在他身侧的榻上,一袭柔软婀娜的柳腰半支着,一副难以描述的姿态。

    她一双眸子映着清浅的月色,明亮纯致。

    裴弗舟顿了顿,挪不开眸光,心绪慢慢热了起来,只直直地垂望进她的眼底。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沉下了声,语调里滑过一丝警告和危险。

    她却轻轻发笑,一团孩子气似的。

    分明已经行走在锋利的刀尖,却还不自知,只细声回应道:“不干什么呀就是我想试试”

    裴弗舟皱了眉,没有说话。

    他不懂江妩的意思。

    试试?试什么

    然而下一刻,解答他的,是她递过来的一袭若有似无的温热

    他回过神来,脑子轰然一鸣,空了一下。

    她的唇,几乎就近在咫尺,只要他轻轻低一下头,就可以捕捉到。

    那是沾过酒的唇,蔓延过一种醉人微甜的味道,散发着点热气。

    裴弗舟是不太能喝的,只是几缕浓醇的酒香放到鼻息下,也能让他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和晕意。

    黑夜里,他心头渐渐狂跳,一下一下,快要撞破了胸口似的。

    他不动,只是微微垂眸,试图盯着她的脸,倒要看看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江妩并不去吻他了,只是停留在他的唇下。

    仿佛是有意的,鼻尖来回地轻滑过他的脸颊,在皮肤上滑过几道撩人的触感。

    他在那一瞬间几乎确认

    她就是故意的。

    和上次在庭院中那个主动给予和试探的吻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她很狡猾,只停在他的脸前,不肯再多主动半寸了,就是要瞧他的反应似的。

    裴弗舟忍不住暗暗握了握手,也维持着不动的姿态,不要被她轻易勾得失去理智了去。

    他哑了声,叫她名字,道:“江妩。你还醉着么?”

    江妩不答,只是又往前蹭了蹭,在他的唇下顿住,抬起一双灵灵的眸子打量起他的神情。

    裴弗舟故作肃冷起来,低垂着长睫,几乎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看透。

    可江妩这次却不怕了,反而有恃无恐起来,更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她见他不说话,于是又放出去个诱饵——快速抬头在裴弗舟的唇角亲了一下。

    而后微微抬眸,继续瞧。

    她同他比,这样的接触是纯致和没有欲望的。

    可裴弗舟不是,被她一吻,身子窒了窒,呼吸里染上几分沉浊的气息。

    月色遥远而冷淡,可此时,仿佛也是撩人起来。

    他沉了沉眸,忽而低头也亲了一下她的唇角。

    快速而轻浅的。

    “你想试这个?”他低声喃喃。

    她不说话,眉眼里有点狡黠的浅笑,裴弗舟看在眼里,在那一瞬间似是觉得自己掉入了她的什么陷阱里。

    他一皱眉,却见她微微抬起头,似是在引诱他进一步。

    红唇如波,酒香淡淡。

    他迟疑一下,复低头亲了一下她另一边唇角。

    这次他没离开太远,只是柔柔地低眸瞧她反应,没拒绝。

    这给了他些大胆的念头,于是低头啄吻起她的唇。

    从浅浅寥寥,断断续续,到愈发地密集,他不自知地一下一下地加重起来。

    也不知是她唇上的酒意,还是他方才压下去的那点微醺又浮上来了,只觉得有些难以自持。

    这个吻,他有些不自控地急切起来。

    果然还是不能过酒气的

    他脑子蒙蒙地想了一句这话。

    忽地,水榭前的石桥上掌灯了。

    明明灭灭的澄黄,遥遥地透了点光亮进来。

    他们总算借着那光,看清了彼此的脸。

    江妩神情凝凝的,像是神思凝固在那里似的,瞧他的时候,竟然有几分认真和探究。

    裴弗舟忽觉心头一空,眼底沉了沉。

    下一刻,揽了她的腰身,抬手抓过她的手腕,倾身把她压倒下去。

    江妩低低的嘤咛了一声,那入骨的声音,在他耳边挠了一下似的。

    裴弗舟不敢太用力,这只是情不自禁地一个动作。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那源于身体里的而一种本能——

    ——如此这般自上俯身去吻她,仿佛才能满足此时此刻的他。

    裴弗舟低着头,试着辗转起来,察觉出她有些要躲,于是不敢冒犯了,收回了些进度。

    改去亲她的脸颊和耳垂。

    她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也不知道是被他弄得发痒,还是觉得这样的体验很新奇。

    江妩轻轻推开了他,继而抬起手,用手背贴在他的唇上。

    裴弗舟顿了顿,似是明白了什么。

    他从善如流,就着她的手,顺势开始轻轻亲吻那手背和手指。

    不介意这有些低微的举动,只是吻得认真,仿佛要照顾到每一根似的,都要烙印上他的痕迹

    裴弗舟将这个吻当成一种近乎虔诚的朝拜,然而,江妩却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起初是轻声的几下嘻嘻,而后是淡淡的嗤笑,继而有点难以隐藏了发出了咯咯的浅笑声。

    裴弗舟一皱眉,有些不明所以。

    良久,一声轻浅的笑意在裴弗舟耳边炸开。

    “你被我发现了。”

    裴弗舟顿了顿,与她拉开了些距离,接着月色和烛火看她,“发现什么?”

    这才发现她一直睁着眼睛观察自己许久了,眼眸里不染丝毫忄青欲,反而十分的澄澈。

    江妩嘻嘻地低笑来,有些幸灾乐祸,也有些志得意满。

    “我发现了原来你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偷偷觊觎我,苦苦思慕我呢”

    裴弗舟噎了一下。

    原来,江妩说的那个“试”字,是试探,是测试

    而她这两次主动献上一吻,也不过是一个诱饵,只为了引诱出来他的失态,慌乱,和低微。

    他讪讪下去,方才那点灼灼的热意消退开来。

    裴弗舟下意识地红了脸,立即说“没有”

    继而顿了顿,勉强找回一些自尊心,只喃喃道,“或许,有那么一点”

    他从意乱情迷里醒过来,自行撑坐起来,为方才过于失态而感到有些懊恼。

    江妩醺意也似是渐退些许,轻轻笑着哼了声。

    她现在彻底对他无所畏惧起来,甚至还捏住了他的把柄似的,轻声刺他道:“你大胆,居然觊觎你朋友的情人;可你也是个胆小鬼只知道用冷言冷语藏着掖着。”

    江妩咯咯笑起来,有一种谜团和心结完全解开了般的畅快感。

    她起身看他侧脸,有些难堪的样子,而自己如今像个获胜者,她喃喃笑道:“原来你从前那样对我,是在悄悄喜欢我呀?我说呢,那时候总觉得你怪怪的我同你说话,你也爱答不理的,是不是在吃醋”

    她咬着唇轻笑,语调盈盈的,仿佛是在笑他。

    裴弗舟脸上有几分遮掩不住的脆弱和受伤,他纤细的情愫被江妩直接拿出来说道半天,弄得他已经羞愧起来。

    这样低微又隐蔽的感情,他实在是不堪回首。

    如今他带着这份感情重新开始,可更可怕的是,还被她发觉了。

    感情深浓的人,总是容易受伤吧。

    裴弗舟黯然起来,恐怕从此以后,他总要被江妩拿捏一番了。

    江妩得意地勾唇笑,裴弗舟只垂眸不语,一副敏感心事被拿出来嘲笑的脆弱模样

    忽地,外头人声遥遥,似是有人过来。

    两人顿时一并醒过神来,屏息不语。

    江妩有些慌了,想推裴弗舟走,却发现来不及了。

    她左右一看,想起来什么,直接转到小屏风后头的衣柜里。

    江妩拉开柜子,自己钻了进去,打发他道,“你去帮我应付!”

    裴弗舟一噎,提醒道:“这里不是中庭,我出现,不合适吧?”

    江妩愣住,只觉得自己才清醒过来,赶紧走出来,将裴弗舟推了进去,压低声音急急道:“那你躲着,我应付完来告诉你!”

    话落,两人朝小门望去,只听水榭外头的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了

    *

    老内侍挑着灯同一个小内侍进来,抱怨道,“闹鬼?哪里闹鬼,怕是闹猫闹耗子”。"干爹去看看吧,我方才路过,分明听见了有声音。吓死我了……"

    老内室不以为然,轻嗤着挑灯看了起来

    裴弗舟躲进来就算了,可江妩下意识地也心虚,脑子一个激灵,也跟着挤了进来。

    她仔细听,那老内侍是朝着另一侧的内室走去了,倒没过来不由暂时送了口气

    狭小黑暗的空间里,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昏黑的视线中,唯缝隙处漏入的一丝晦暗不明的光亮,勉强勾勒出彼此脸庞的轮廓。

    然而还是太暗,目光只能望向空洞洞的前方,完全不知道看的是对方的哪里。

    两人凭借着彼此愈发交错的气息,才能得知,这个距离近得实在是有些危险。

    他们不说话,只好暂时保持这个几乎贴在一起的姿势不动。

    江妩是彻底醒了,这个时候,心跳得飞快,只担心那老内侍过来检查。

    万一打开衣柜就坏了

    她酒醒后,格外的精神清明,情绪也都是极其敏感敏锐的。

    江妩正忐忑着,恍惚间,一片黑暗里,一袭温柔的柔软覆在了嘴唇上

    她轻轻倒吸一口气,差点“啊”出声,下一刻,却被那唇微微发力的堵了回去。

    像是有点惩罚似的,辗转着加重了点力道,叫她无法说话。

    好像也不知道是谁先吻上的谁,也不知道是谁回吻得多一点。

    起初是浅尝辄止的触碰,他只是轻轻含了一下便松开了。

    可那人发觉,只这么一次似乎不够。

    她那柔软的两层,颤颤的,直到人的心底去,实在是无法拒绝。

    见她没有躲避,于是试探地再次俯身侧脸下去,感知到她也是微微着头的样子,有一种索吻的姿态。

    这样的姿势实在是鼓励了他不少,喉结不自觉地微微一动,于是重新压在了她的唇上。

    不轻不重地几下之后,她仿佛也学会了似的,学着他的样子,下意识地反去轻轻啄吻了他的唇边。

    黑暗里,每一下都像是一个星子,暴裂在他的心头,发出雷鼓大作的重击。

    裴弗舟只觉得脑子蒙蒙的。

    或许是因为这里太过狭窄,叫人喘息都变得浑浊起来,又或许是方才那点酒意重新烧了起来

    又或者,是他不甘心方才被她戏弄,总是要争夺回来一些小小的主导权。

    他忍不住轻轻启唇,去吻开她的两片唇瓣,有些缠绵辗转起来。

    轻轻地抬起,微微加重的落下,往来复去,也不知怎么,变成了唇齿交错的模样。

    他似是有些沉湎这样的旖旎,可江妩却变得羞赧。

    在他逐渐熟稔的吻意里,她仰着的脸颊微微烧了起来,有了点退意,不自觉地将唇后退了些许。

    裴弗舟不说话,抬手虚虚揽过她的纤腰,另一只手将她的下颌轻轻一抬,并不强迫的力道,只是试探。

    然而这样的温柔更让人无法招架起来,她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其实也有些沉迷其中。

    她混混沌沌的,感觉快要被这个慢慢悠悠的绵长的吻融化了似的。

    唇忽然被他温柔地撬开了,她心头大跳,一种缠绵的热意冲到了脑顶,教她恍惚一下,脚下一软,直接歪了出去。

    下一刻,却落入了他的臂弯。

    他的手掌包裹住了肩头,稳稳妥妥的。

    她也不知怎么,似是不自觉地顺势将脑袋依靠在了他的肩头,试图找一个停泊的地方。

    裴弗舟倒是很乐意,任凭她斜斜地靠着,自己则很体贴地侧倾过脸,继续起这个缠绵的吻。

    他感到胸前的衣襟被她抓成一团,紧紧的一块布绷在那里,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一颗心也被她握在了手里似的。

    于是加重了几下,有些强硬地品尝起唇里的风光,这突然的变化弄得她忍不住反抗挣扎起来。

    起初,有些被迫卷着承受,而后开始反抗加重,指尖暗暗用力地抓他的衣袍。

    裴弗舟觉出不对劲,发现她快要窒息过去这才慢慢松开了她。

    江妩不说话,只一下一下地喘息着,果然是差点背过气去。

    来巡查的两个内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所幸没有到这边来打开衣柜搜查

    黑暗里余荡着两道一轻一重的呼吸,高高低低地交错着。

    裴弗舟突然吻她,实在太意外冒险。

    大抵是方才做了犯禁之事,太过刺激而心中紧张,因此此时平静下来的余韵里,喘息也变得起伏起来。

    江妩按着胸口,轻轻懊恼,分明他才是那个情不自禁的人,结果自己反而反应更大似的。

    她有点羞耻,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下意识地微微低头,把脸抵在他的肩上,闷闷地不说话。

    裴弗舟不这么捉弄她了,有点想笑,可必须忍住。

    可他觉得不后悔,这样,她就不会再说他是胆小鬼了。

    不由低低一嗤,抬手环住她的后背,抱着她安抚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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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第 77 章

    ◎谁说我会嫁给你了?◎

    江妩脑袋蒙蒙的, 方才那般教她有点喘不上来气。

    这里没有光亮,一切都陷入了黑暗和混沌中,所以有些事情变得不可控起来。

    好比方才, 自己竟然稀里糊涂地和那人吻在了一起。

    甚至,好像吻了很久似的

    其实她应该本能地推开或者躲开的

    可因着瞧不清彻他的脸和神情, 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所以她也变得迷迷瞪瞪。

    或许, 更多也是带着点好奇吧,她鬼使神差地也试了一试这个吻的滋味。

    她很惊讶, 他竟然也能如此的柔缓。

    与上次在右武侯府对峙时,那个令她畏惧和拼命斗争的吻不同,这个吻是温柔的,带着点缠绵小心的意味。

    如果不是她有些忘记换气, 恐怕就要沉溺在里头了。

    不过, 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在意起来裴弗舟这都是从哪里学的?

    难道他也这样吻过旁人么?

    江妩默默地想了一下,心思沉定下来, 就着这样的身形高低的落差,只将脑袋轻轻抵在他的肩头,像是暂时缓一缓眩晕和混乱的思绪。

    她有点放空, 呆呆地不说话, 一个人胡思乱想着,任凭他那么虚虚环着。

    大概是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教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切。

    过了一会儿,窄窄的柜子里连空气都变得扭曲起来, 裴弗舟听见肩头处她的呼吸开始一沉一沉的, 有点难受似的。

    他皱了下眉, 确认外头没有声音后, 才轻轻地推开了柜子的门

    瞬间,微凉的夜风慢慢涌了进来,驱散了里头暧暧的热气,呼吸间变得通透舒畅。

    裴弗舟顿了顿,还是放开了她。

    即使这个拥抱还是不太成型,她也没有回应地去抱他,可是,对他来说足矣。

    水榭外的石桥上点了灯,灯火透过绿纱照了进来,蒙蒙的光亮里,他勉强看清了江妩的脸。

    一团柔柔的影,眉眼低垂,轮廓有些浅淡,唯有长睫微微翘着。她轻轻低着点头,哪里也不看。

    可惜,他无法看清江妩的脸色和神情,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她是个什么心思

    到底两人是不能在这柜子里这么挤一夜的。

    思绪回拢,裴弗舟清了下喉头,率先打破了沉默,“好像人走了。”

    江妩闻言,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嗯,猫儿咛咛似的嗓子。

    裴弗舟顿住,心脏砰砰地跳了两下,不知怎么,复问了一句,“你现在要回去么还是,再多待一会儿。”

    向来高傲如他,这话虽是试探,可带了点央央期待的意味。

    “要是还困,再去躺会吧。我去外面陪你就是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好意思得寸进尺了,很识时务地选择退几步,主动答应了她一开始那些胡乱的要求。

    江妩却说,该走了,她好像还晕晕的,细声道:“不睡了,醒神了。你不也得回宴席上去?一会儿圣人若是寻你不到,就不好了”

    大概是她第一次被那样吻过,声音里被他染了点不自知的温柔和细腻。

    裴弗舟听了,她这是在替他考虑么?

    他很高兴,觉得江妩开始在意他了。

    于是连圣人也暂时放到了脑后,他低低道:“无妨的我走时候说了,去醒醒酒,回去晚些也不会有人说”

    “可是我得走了啊”

    江妩轻轻蹙眉,对于裴弗舟的暗示有些尴尬,她不好再说什么,委婉道,“你还没醒酒么,那不如,你去那榻上歇息歇息?我先回去了。”

    裴弗舟伤神一下,她不肯承情,又能怎样?自己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接下去,“嗯我如今也差不多醒酒了,不用歇,一并走吧。”

    内室没有灯,全凭外头那一抹光亮照出点虚虚的影子。

    裴弗舟记得这柜子和地面之间是有些高度的,看不清,也怕她一脚踩空,所以伸手牵住了她。

    他率先凭着感觉一脚踩落下来,有了点实实在在的感知,而后才反身扶着她,引她从里头出来,指导着她也落了地。

    从内室走到门口都是黑通通的。

    先前进来的时候还是昏色,屋子里的摆设和门槛一目皆清,可现在全都被晦暗吞没了。

    裴弗舟担心江妩被绊倒摔着,所以没有松手,顺着方才的架势,很自然地继续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她的手没有回避,也有些习惯了似的,任凭他攥在手心里。

    他感到她也微微回握住了他似的,心里得到不少的宽慰。

    走到现在,每一步小小的进展都教他十分的满足和欢喜。

    从前,知道自己性情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孤高的,可全然想不到,和她的感情里,自己会变得有些低微。

    穿过门帘,迈过门槛,绕过矮椅,水榭的门就在前头。

    这时看过去,门扉上绿纱蒙蒙,镂花盘旋,有一种暧昧丛生的眩晕感。

    他牵着她的手,撩袍跨门而出。

    一片禁庭夏夜的景致撞入眼底。

    鱼藻湖湖波荡漾,映着点点微弱的灯火,石桥上,几步一盏小灯,照出一池的金星点点。

    迎面吹来的晚风里,带着点水气和湖草的青涩,拂得他心头暖暖的。

    其实也不是没看过这些,只是此时有了她在身边,仿佛这样的风景,可以看到很久很久似的。

    他眼底看着那荧荧的烛辉,不知为何,有点伤怀。

    上辈子不太敢想的情形,如今一点一点的拼凑成了一场梦境。

    真怕就这么醒来

    裴弗舟眉梢轻轻拢了一下,有些不安起来,垂手握紧她些,无骨细腻的触感慢慢撞满在手心,她没有挣,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心里落实些,微牵了唇,缓声问,“你一会儿回哪里?继续吃席去么,还是回去休息了?”

    无法跟进去,所以忍不住多问她几句,想要知道她的细枝末节。

    江妩嗯了声,有点困倦似的,“不吃了。该回去睡觉了”

    她很疲惫,脚底下还有些软着,那个吻有一种温柔的力量,教她现在还有些晕晕的。

    裴弗舟说好,他发觉她这个时候变得格外温顺起来,忍不住又想拢她在怀里。

    可这里是室外,做不得。

    他只好无奈地劝道:“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不要贪杯好么?今日进来的若不是我呢?”

    想多说几句,又怕她觉得自己唠叨,见她有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不禁喃喃道:“算了”

    “以后我自有办法教你改掉。”

    江妩顺着风声听见了,转眸过来,扬声“嗯”了一下。

    “你说什么?什么办法?”

    裴弗舟心虚起来,不好意思说,那都是后话了,只好淡声道:"没什么。"

    江妩前倾一下身子,借着光亮去瞧他的脸,目光流连一番下,见他神情似是有些紧张。

    她不解其意,只哼了一声,忍不住轻轻撇唇嘀咕道:“肯定没按好心。”

    裴弗舟快速地垂了下眸

    其实,好像的确是他没在按好心。

    只这一瞬,江妩捉他这点闪烁躲避的目光。

    她现在很了解裴弗舟,别看他平日一副高高在上,不通人情的模样,可其实心思多着呢。

    她立即凑了上来,仰脸不肯放过他,道:“快说你是不是又要对我耍什么招数?”

    “没有,”她的脸在他眼底晃,裴弗舟后退半步,虚应道:“我什么都没说啊?”

    江妩撅起嘴,很不满意,怨道:“你不老实,也不坦诚一心思的坏。”

    她这话有所指,好比方才那个吻吧,可说他坏,实在是有些过了。

    裴弗舟无奈一笑,只好交代道:“我只是说,叫你改掉贪杯的毛病我在还好,若我不在呢?”

    江妩听出他的关心,还算受用,嗓音又柔又骄,“好吧然后呢?”

    裴弗舟噎了一下,“呃。你要是自己改不掉我会有别的办法让你记住教训的。”

    江妩狐疑地嗯了一声,“什么办法?”

    裴弗舟闭了嘴。

    过了几个弹指,见她还不依不饶地盯着他。

    裴弗舟只好轻轻叹气,乌黑利落的眸子乜了她一眼。

    “你真想知道?”他低低问了一句。

    “当然!”

    裴弗舟看着她,默了默,突然倾身一下子靠近,唇角微挑,低声道:

    “等你嫁给我之后你就知道了。”

    那声音沉沉的,带着点热气,听着像是玩笑,可又不像。

    江妩倏地杏眸一睁,圆圆的瞪大了,一面踉跄着退了几步,一面诧异地打量起这人,嗫嚅道:“你喝多了吧?谁说我会嫁给你了?”

    她胡乱挣脱开他的手,赶紧抱袖扭头就走了。

    裴弗舟没再去强硬拉着她,只感到她的手背在手心里鱼似的滑出去了。

    他立在石桥上看她匆忙远去的背影,不由淡淡一笑

    裴弗舟回了宴席。

    他抬起衣摆迈进去的时候,见一派灯火辉煌里,歌舞纷飞,羯鼓正盛。

    他皱了皱眉,一向不喜欢这过于喧腾缭乱的舞姿。

    回想起方才水榭里一番淡柔静谧的吻,仿佛遥远得像是一场梦似的

    裴弗舟聚了聚神,走回了坐席,却忽然发现大食国的使节不在了。

    他不禁一沉。

    上辈子,大食国也是前来拜谒圣人,有意联盟,共商对付突骑施的大计。

    然而彼时,裴弗舟隐约记得,没什么人在意这样一个离大华很远的国度,且他们本身就内战不断,何谈联盟?

    就算真的结下盟约,因为太远,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其意义不大。

    因此,那时候大食国的使团是带着失望提前离席了。

    这一次他有了旁的想法,至少先留住他们。可如今一见,怎么人没了?

    他立即走过去,旋身入座,侧身唤道:“柴锜。”

    柴锜正同旁人说话,一见裴弗舟总算回来了,先是一讶,“将军回来了?还好吧?”

    裴弗舟没多说,只是颔首一示意,问道:“那些人呢?走了?”

    指的自然是大食国的使团。

    柴锜笑了笑,道:“没有。方才世子过来同他们寒暄了几句,这会正在那头推杯换盏呢。”

    裴弗舟一抬眼,果然见苏弈在对面,与几位使节觥筹交错中。

    他眸子微微一眯,实在有点想不通这情形。

    苏弈同这些人主动攀谈做什么?

    他思忖半晌,见那几人同苏弈倒是相谈甚欢似的,也是尽兴。

    裴弗舟一哂,苏弈酒量比他好太多。

    其实,不管苏弈是什么想法,能让这些大食国的使团心里安稳,多留在东都几日,便不是坏事。

    虽说,他和苏弈上次在皇城之下起了些点抵牾,可他还是相信苏弈这人的。

    苏弈平日里瞧着散漫些,可至少大事立场上不会改变什么。

    元后还在的时候,苏家梁国公府一直就都是支持太子一脉的,这一点不会变。

    苏弈的叔舅坐在参谋官的位子上尝到了甜头,不肯撤下,连连小范围攻击,迟早把战术全都暴露,引来突骑施的反攻。

    眼下么除非把那俩人换下来

    否则,与大食国暂时结盟,再会同苏弈叔舅北上的军队与安西军,共同抵御突骑施在边线的骚动——这是唯一一条“捷径”。

    东都建有大食的使馆,以后他若是需要,自然可以去那里再寻他们。

    如今苏弈和他们寒暄攀谈,便随他去吧。

    就算苏弈想立功了,无论是通过什么方式也好,只要最终的目的彼此都一样,他也不必去计较那么多。

    就在这时,苏弈遥遥抬眸过来,看了一眼裴弗舟。

    只见他朝他举了下酒盏,似是示意什么。

    裴弗舟微微皱眉,有些不明所以,然而他并没有去回应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弈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各色御用饼饵果品端了上来,请诸君品尝。

    玉露团,汉宫棋,七返糕,见风消热热闹闹地一碟子一碟子地送过来。

    蒸的,炸的,烤的,煮的,什么都有,个个精致得教人眼花缭乱。

    裴弗舟看着满目各色花糕,不由想起上元时,同江妩在那家小小的食肆里,陪她吃宵夜的情形。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已经恢复记忆了,一个劲儿地还在继续糊弄他。

    那里头的糕点,甜的要死,样式自然也比不过宫里的这些。

    裴弗舟失笑一下,倒是奇怪,这个时候,竟然有点想念那些又甜腻得要死,又款式粗糙的点心了。

    宫人呈给他,他只是摇了摇头,说“不要”。

    忽地,看见有人端上来蒸糖糕,白玉方方的,倒是赏心悦目。

    他这次没拒绝,夹起来一个尝了尝。

    毕竟是尚食局的手艺,这样的味道,其实于他恰到好处,没那么腻,只有淡淡的牛乳和蔗糖的浓香,吃着也很是美味的。

    于是又吃了好几块。

    柴锜在一旁见了,不禁凑上前来,道:“记得将军不甚喜甜腻之物。这蒸糖糕应该还好吧?”

    裴弗舟点头道:“是。”顿了顿,不知怎么,他淡淡一笑,“只是,不够甜。”

    他这笑有些不明的意味似的。

    柴锜没太懂,愣愣地问,"是吗?可我倒是觉得应该正符合将军的口味呢。"

    裴弗舟颔首说也没错,他凝了凝,“只是方才吃了个果子,所以显得这糕点也没什么滋味了。”

    柴锜了然,“哦,那应该便是了。味道这东西,一物压一物,定会如此,”他左右转头,问,“将军方才吃的是蒸梨子么?”

    默了半晌,裴弗舟牵唇浅笑,说,不是。

    “只不过,很甜就是了。”

    *

    临了深夜,月上中天,宴席总算散了。

    裴弗舟临走前,同大食国使团特意拜别了几句,算是续上宴席上未完的交情。

    他到底是十六卫里的金吾卫,也不好在这里交涉太多,于是只是客气几句后,便走了。

    迈出了大殿,天幕清朗,一天星斗银银闪闪,风一吹,在上头颤颤巍巍似的。

    裴弗舟抬眸看了一会儿,忽听柴锜在一旁低声道:“将军,裴尚书在那边。属下就不多留了,先行拜别。”

    话音甫落,裴弗舟顺着他避开的方向看过去,见父亲果然在抱柱那头,好像在和七皇子李玶寒暄似的。

    “好,你先回去。”

    毕竟柴锜是太子的人,柴锜见了他爹裴肃犯怵,也情有可原。

    裴弗舟本想直接自己回去,可突然,想起了江妩的话

    他到底是上了心。

    于是折身走了回去,他慢慢站在裴肃身后,李玶一见他,也不说话了。

    “父亲。”裴弗舟淡声唤了一下。

    裴肃一个激灵回头,年纪大了心脏真是吓一跳,见是自己儿子,却像活见鬼了似的。

    自从上次父子“决裂”,已经过去多久了?

    他以为看错,眯着眼盯半天,才发现这个眉眼间冷淡,模样很像自己年轻时候的人,正是自己许久不见的儿子。

    七皇子李玶看了一眼裴弗舟,不由负手挑眉,笑眯眯道:“这不是二郎么?你不和苏弈一同回去?”

    裴肃脸上白一阵,什么叫‘一同回去’?

    可恨苏弈害他儿,落在人家七皇子眼里,成什么了?

    他刚要替裴弗舟解释几句,手臂一轻,却是裴弗舟扶了上来。

    裴弗舟平淡一笑,“永王殿下此言诧异,”他从容道,“我来接我父亲回府,有什么问题么?”

    这话教裴肃十分意外,震惊,却又有点不可置信。

    裴弗舟扶着裴肃的手慢慢转身,十分恭谦,客气道:“父亲,您慢点。”

    裴肃本想甩开他的手,不想却被他死死按住,裴肃噎了一口气,只好顺应着他下台阶。

    裴弗舟对李玶恭敬一颔首,道:“裴某先告退了,改日得了机会,再去拜会永王殿下。告辞。”

    李玶站在原地,看着一派父慈子孝的背影,凝了凝,不由轻蔑地一嗤

    出了宫门。

    裴肃甩开裴弗舟的手,红着脸怒道:“混账你扶我做什么?显得我弱不禁风似的。”

    裴弗舟无语,顺手从内侍手里接过马缰,一手牵着自己的一丈乌,另一手则替裴肃牵过来。

    他跟在后面,淡淡道:“父亲。您老了。”

    裴肃气炸,回身从他手里抢过马缰,抓着笼头就爬上马。

    看得裴弗舟捏了一把汗。

    “逆子!”裴肃语无伦次,对裴弗舟过来同他主动说话仍然十分的不适应,他喃喃道:“不服管了是不是?元日不归家上元也不回。如今到了快年中,才知道同你老子说话!你还姓不姓裴?你还当我姓不姓裴?”

    裴弗舟无语,自己翻身上马,跟在裴肃旁边,他一应,顺口道:“不是您说的要和我割席么?”

    裴肃哑了声,“哼”了一下,道:“那你还过来做什么?我同人家永王殿下说得好好的,你来插一脚!”

    裴弗舟淡淡牵唇,没说话。

    想起上辈子,他到底最后不愿意娶张家娘子,不得直接抗旨,干脆在大婚之前自己求个解脱。

    折腾了小半生,最后还是将他这世上唯一的至亲给扔下了——教裴肃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今再见父亲,他倒是少了点叛逆之意,多了些同情。其实就算他死在了裴肃的前面,他多少也能猜到父亲后来的日子应该不是很好过。

    毕竟裴肃一直同七皇子有来往,太子登基后不动裴肃,完全是因为裴弗舟

    裴弗舟一死,裴肃自然会被新帝忌惮,被打发得远远的

    裴肃听裴弗舟没说话,抿抿唇,不由睇了一眼他,斥道,“是不是银子没得花了!”

    裴弗舟回过神来,不禁嗤笑,“我的俸禄很够我自己用的,就算您辞官了,养您也够。”

    裴肃一愣,烈烈地振袖,挺起高傲的臣骨,道:“用不着你!我正当益壮,还能执掌魏阙!还不老!”

    他恼火起来,分明也很想这唯一的孩子,可嘴上还是数落起来。

    “你小子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你。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莫要耽误我的大事。”

    裴弗舟一哂,慢悠悠道:“什么大事?和李玶的大事?”

    “你忤逆了!”

    裴肃一惊,左右看看,见无人在侧,于是试图拿马鞭去戳裴弗舟的胳膊,低声道:“敢直呼永王其名?你不要命。”

    裴弗舟猛地掣住缰绳,顿了顿,转眸看过去时,眸底的意气萧然而凛冽。

    他微微一笑,道:“那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来拿我的命。”

    裴肃看在眼里,无言以对。

    “父亲,” 裴弗舟沉了声,驱马与裴肃齐头并进,他侧头道,“难道永王就很信您么?就算你我真的割席,到底连着血脉,这一点,难道永王不会怀疑?”

    裴肃听了唇边不禁冷嗤,“你蠢。”

    他忍不住轻呵一声,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一股脑把宝都压在东宫,难道就不会万无一失?你以为我是真的站队了么。呵,多少人临门前翻船?那是因为他们一时混账,忘了这个天下到底是谁的。不看圣人脸色彼时东宫出事有你好看的时候!”

    裴肃苦口婆心,何尝不是为了孩子好?

    分明是好意,可是说的话总是那么语气难听。这一点,裴肃和从前的裴弗舟还真是像得可以。

    也难怪从前他总是不招江妩喜欢,有这样一个爹养大,能说话好听吗?

    裴弗舟摇摇头。

    他语气缓和几分,顿了顿,唤道:“阿耶。”

    他很久没这么叫裴肃了,裴肃浑身一震,也很久没听到有人如此唤他。

    裴弗舟凝了口气,耐心劝道:“阿耶。圣人不与天齐,做臣子,迟早要站队的。”

    裴肃不语。

    裴弗舟沉了一下,继续道:“阿耶一向鞠躬尽瘁,自然为的是圣人。可一朝天子一朝臣,至于谁能御极,不过是圣人一念之间。圣人擅中庸,您看如今,太子执掌事务多于永王,未尝不是圣人一种平衡之术?您欲揣测圣意,这诚然是保全之道,可圣意难测,不如自己拿出个态度。”

    裴弗舟从来没这般平静的,耐心的,同裴肃说起朝政之事。

    他见裴肃不说话,抿紧了一下唇,叹息道:“您觉得呢?”

    裴肃没应,半晌,他被裴弗舟这温和的态度也弄得没了脾气。

    他不禁轻嗤几声,转而反问,“你小子最近到底同谁混在一起?又是谁教你变成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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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第 78 章

    ◎刀尖品蜜,吃着格外的甜◎

    星津桥上, 天河漾漾,裴肃和裴舟轻驱骏马缓缓走过。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裴家父子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同行归家了。或许是因裴弗舟的母亲和兄长去世, 又或许是他自北庭归东都,从他自己这里, 率先封闭了心门。寂寂裴府里,少了人气, 他也不再愿意同父亲多言什么。

    裴肃在官场纵横惯了,即使心软, 也要嘴硬。

    他到底是在意这唯一的儿子的,在意他的前途,在意他的婚事,更在意他的命。

    只是府里没有女眷, 少了点磨合关系的那种软性的情愫, 加上一些陈年旧事的怨,这一对官家父子无法沟通, 更不必说站在同一条线上。

    今晚,难得裴弗舟过来和他几句话,还是自上次二人“决裂”之后。既然儿子好不容易主动有归家之意, 怎么也不好再强着一张不必要的脸面去推开。

    裴肃控着缰绳听完裴弗舟的话, 忍不住轻嗤,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是谁?平日你和谁混在一起,成这样了?”

    他没有责备之意, 倒是很好奇, 裴弗舟的性格他这个做父亲的很了解, 断不会平白无故说出这种迂回的话语。

    “如今学会以退为进了是么?”裴肃又道, 哼了一声,“别以为我吃这套。”

    裴弗舟听了一哂,夜很深了,他懒得和父亲再顶嘴,临了街口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还回南坊别苑去。

    他顿住,却见裴肃也停马在前等他似的。

    裴肃转过头看他,瞪了一眼,“还不回家?”

    裴弗舟没有说话,犹豫片刻,跟着在街口转向了北坊的裴府去,“方才的话父亲能明白吗?”

    他淡声道,“不说旁的,太子如今怎么都是名正言顺,万一来日真的御极,您就没想过,他如何看待您?还会让您稳坐尚书之位吗?”

    裴肃不答,到了家宅之后慢慢悠悠地下了马,把马鞭往仆下那头一递,顿了顿,回头道:“你爹我是过来人,知道你想做大事。当年你多大?一赌气,说离家就离家去找你叔父,我找人抓你回来了么?你有本事,像你叔父,我没话说。可这是朝堂,一夕选错,弄不好九族都要掉脑袋,你懂么?”

    裴弗舟蹙了蹙眉,一叹,说我明白。

    “父亲忧心什么,我也知道。可眼下若一味偏向永王也不可,父亲身为吏部尚书,底下多少人都看着?不如学圣人,取中庸之道。我不求您能为东宫之事出言献策,至少,不要再为永王那头添砖加瓦。不然,来日难免有隐患”

    若是从前,他不愿意同父亲说这么多话,一来不习惯,二来也不愿意。如今自己这性子好像被江妩软化掉不少似的,少了很多棱角,多了点委婉和耐心。

    他现在不指望父亲能彻底站队,至少别再那么明显地投永王所好。

    裴肃讷了一下,很奇怪,这话要是裴弗舟用回怼的方式说,他肯定又要打压回去,可他没有,只是娓娓道来。

    裴肃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儿子如果和他吵架,他自知有满身有劲头去教训;可现在裴弗舟也学会心平气和,裴肃反而觉得自己真老了似的。

    他喃喃地嗤了一声,拂袖往自己院子去,“呵,我做官多少年,你说的这些我心里没数么不用你来提醒我。” 停了步,他回身看了一眼,却说起别的,“修善坊的别苑别住了,收拾收拾锁了它,叫那个穆戈一并同你回来。一家人的,住两处,传出去让人笑话”

    裴弗舟却默了默,道:“不用。那里我住着挺好的,也算习惯。”

    裴肃眉毛高高挑起,折身回来几步,上下打量他,惊道:“什么?你外头养了人了?”

    裴弗舟有些无语,心想,他倒是希望她是住在自己那里的。

    他只一牵唇,淡道:“父亲放心。我没有。”,继而安慰道,“我在那边清净,处理事情也方便,以后我时不时回这里住几日,也算陪您。”

    裴肃哼了声,喃喃念叨了几句,说起裴弗舟老大不小了,再不定下婚事就难办了。

    可裴弗舟油盐不进,裴肃也没了办法,只一拂袖,丢下话道:“罢了。你好自为之吧。”

    原先他一心想着让江妩嫁给他就好了,至少她在他的身边是安全的。可江妩当时不愿意,所以他成全她,让她去走自己的路,看着她入了宫,也能算是得到另一种庇护。

    裴弗舟回了房,躺在榻上望着朦胧的幔帐,上辈子的场景开始在眼前飘荡。

    永王和太子之争,其实上辈子也没彻底分个一清二楚。他从突骑施回来后,圣人已经移升太上皇,病得昏迷,暂居西京休养。因此,太子夺得帝位,多多少少都有他在旁边推波助澜,以武力逼宫,铤而走险囚禁了永王,这才成功的。

    可这辈子么,他有了她,一切都要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行事也不能再不管不顾。每走一步,都要侧头看看江妩的处境。

    他隐隐头痛,只盼着能波折少一些,至少,别给她带去什么风风雨雨就好

    后半夜似乎飘了点雨星。

    夏夜的雨滴,落了地很快就蒸发。到了第二日,空气里回荡着一种潮湿的温热,树上的蝉鸣也响得更加热烈一些。

    这般来来去去好几次,盛夏更深,日头一升上来,直接照透了绿纱窗,一下子把内室烘得暖暖的。

    江妩醒来的时候,不自觉被晒得出了点薄汗。她畏热,拿帕子浸足了冷水,往脸上扑了好几下,这才好受多了。

    天气一热,身子也犯了懒,可她不敢懈怠,擦干之后,画了个端雅的浅妆,只去局中办事了。

    现下里,日子充实得很,满满当当的事务等着她去处理。

    她倒也挺喜欢的,以前阿娘替她担忧过,摸鱼抓猫,女红不行,说得她好像比别人差了点似的。

    如今入了宫,才发觉自己是擅长这些——同样的细心和缜密,她更愿意花费在这些文录记档之中,把它们归纳抄录,分门别类,再看着司籍将她的这些文字整理装订,归入书馆,以供后人查阅。

    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有一种,自己也成了这个王朝里的一部分的感觉。

    她从袖里掏出团扇,打了两下,而后提笔在宫纸上认真誊写上个月里头各司的文簿出入的记录,录为抄目。

    一会儿钟司记匆匆进来,放下书册,道:“先别写这些了。贵妃请你一趟,收拾收拾仪容赶紧去吧。”

    江妩吓一跳,其实有点心虚,她慢吞吞地问,“贵妃要见我有何事呢?”

    钟司记道:“我才从她那里回来呢。她问了几句关于你的事情,也没说旁的。你过去吧。”

    江妩呆了呆,自上次和裴弗舟在宫里“犯禁”那事情之后,她一直蒙蒙的。

    想起来的时候,总觉得那个吻是一场梦,一觉醒来,连着最后那点酒意一并消散了。

    可宫里架不住有透风的墙,她有点紧张起来。

    怕不是郑贵妃要问责她什么?

    她赶紧回了自己房里,重新理了两下发髻,对着镜子抿着唇,练了很久从容淡定,面不改色的神情,这才去了禁庭后宫。

    江妩被宫女引着进了云宝殿的内殿。

    这里和旁处不同,贵妃的宫里有一种淡淡的奢华的气息——金银错的落地烛台,繁密镂花雕刻成的熏笼,玳瑁打造的妆台,轻薄如云幔帐轻轻翻涌。空气里,薰陆香的味道静静地弥漫开来

    江妩努力平静着嗓音,对帘后的一道影行了个万福礼,道:“见过娘娘,不知娘娘今日有何事吩咐?”

    郑贵妃倒是淡淡的,哦了一声,抬手教人打起帘,看了她一眼,道:“来。到这里坐。上次不是说过,教你来指点公主写字么?”

    江妩抬眼看过去,这才发现原来小公主也在那里,小小的一个身子,捏着笔抄字帖。

    “你来看看她。”

    她淡淡松了口气,端袖颔首,道:“是。”

    江妩走过去,坐在小公主旁边,见过之后,开始侧头看她写字。耐心指点了一会儿,小公主调皮耍赖起来,干脆把笔递给了江妩,叫她来写给自己看,自己则在一旁歇息手腕。

    江妩哭笑不得,只好接过笔在旁边写了好几列。

    郑贵妃一直在旁边瞧着,江妩写完之后,她看得一哂,“你这字”

    她视线从高丽纸上抬起来落在江妩的脸上,意味深长地定了定,浅笑道:“你这字,不似寻常女子怎么,是不是仿了谁家郎君的字?”

    郑贵妃眼力如刀,一眼就瞧出来不对劲。她这字,竟然有几分裴弗舟字迹的影子。

    江妩笔尖一顿,意识到坏了。她先前的确是觉得裴弗舟的字好,不自觉地找他的字形练了练,不想一写起来竟然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她连忙放下笔,端袖埋首,道:“娘娘说的是先前先前裴将军指点过一二,说直接练二王的字更能成型,所以妾身也就效法,以作改进。”

    郑贵妃一哂,说是么,她倒没追问那小事,只是啜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弗舟这孩子一向冷冷淡淡的,对你么,倒是上心。”

    江妩没敢说话,心想,他都已经上嘴了

    她提起一颗心来,等着郑贵妃责问她什么,可郑贵妃却没有,只是淡淡一笑,视线落下,颔首道:“你继续吧。”

    忙到了正午,小公主喊累,要午憩,郑贵妃才放了她走,还赏了她一套忍冬纹的玉石梳篦和三颗荔枝。

    那无暇的玉,成色极好极难得,怕是御赐。

    荔枝更甚,这送来的蜀中之物极难保存,她无功不受禄啊。

    江妩皱眉推脱,可郑贵妃却摆摆手,大方道:“收着吧。”

    江妩只好收了盒子,捧着出了大殿。

    正一波才平,百思不得其解,行至小径时,忽地一声轻啸,只见足前飞来一只箭,挡住了她的步子。

    她一惊,才迈出的宫鞋下意识地缩了回来,定睛一看。

    那是木箭,没有箭簇,是射鸭用的。

    她顺着箭的方向看过去,不由一顿。

    裴弗舟正靠在花树旁,手里拿着一把小木弓。

    她见识过他拉开劲弓铁箭,所以那小木弓在他手里像个玩具似的,

    裴弗舟手臂微张,显然是才射出箭的样子。

    江妩怨怼地瞪他一眼,不理他,径自往前走。

    裴弗舟一见,赶紧在那头朝她卖惨,道:“我就借来这么一只箭,没了。”

    江妩顿足,左右看看,这个时辰里,各宫都准备去用午食了,好在没人。

    她怕他声音太大,只好赶紧走过去,用气声责怪道:“你又要干什么”

    裴弗舟见她朝自己走来,垂眸淡笑,很给她脸面,故意道:“江姑姑,我迷路了。请问这里是内廷吗?”

    江妩简直要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起来,她无语乜他一眼,“你哪里来的弓?”

    “借的。”

    “真的?”

    “呃,算是吧。”他没好意思说,是他临时路过鱼藻池的时候,见小宫人在射鸭,他想着她说过也会玩这个,于是在池旁等了一会儿。

    不想,刚好见她在那头路过,于是赶紧“借”了一下,用箭挡住她的去路。

    裴弗舟看了一眼她的来路,低声道:“你去后宫了?”

    江妩嗯了声,“是贵妃找我”

    裴弗舟看她似是怏怏的,往旁边挪了挪,将她拉到凉快的树荫下。

    粗壮的树干挡住了外头的视线,临着一波夏日的池水,总算教她薄汗褪了大半。

    他这时候才复问了一句,试探道:“姨母她问你什么了么?”

    江妩没好意思说她学他字被发现的事情,只轻声道:“没什么。她是教我去指点小公主殿下写字而已。”

    裴弗舟打开她的锦盒看了看,他放了心,含笑道:“看来我姨母她很喜欢你。”

    天气一热,江妩脑子里就晕晕的,再加上先前的紧张才消散,她垂眸喃喃道:“吓死我了我以为她要问我前不久宫宴上的事情。”

    裴弗舟愣了一下,“什么事情?”

    江妩瞥了他一眼,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脑子又失忆了。

    她板了脸,干脆道:“没什么事情!裴将军,这是宫里。请你自重一点。告辞。”

    她说完,扭头就走,裙摆飞速在脚腕划开一道决绝的弧线,裴弗舟却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

    他轻嗤,好似故意的,问道:“你都没说清楚什么事,走什么?”

    两人靠的很近,一并拢在幽幽绿荫里,蝉鸣在脑顶喧嚣开,叫得人脑子里嗡嗡作响。

    青涩的草木之气,叫人总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冲动,仿佛自己某些情愫也疯狂生长起来。

    四目相对,阳光漏过树叶投下疏疏的影,这次不比上次在黑漆的水榭——彼此都能将对方的脸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人是格外英俊的,可没了黑夜的庇护,她反而少了点肆无忌惮的勇气,这样太过清晰的视觉让她有些慌乱起来。

    正是日头在中天,庭中无人,天气太热,都躲去内室吃冰打扇去了。

    树后池旁躲着这两人,她贴在树干上,足够隐蔽,可他却也慢慢欺了过来。

    裴弗舟微微一笑,问道:“江典记,我怎么不自重了?”

    她对他叫她的官职称呼总是有些不适应,他自是高官,语调里带着点不自知的官威的压迫感,像是在提醒她身份,又像是故意要找刺激。

    她不肯屈服这官威,只脖子一抬,哼声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比如呢?”

    “比如现在!”

    “现在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时,已经有些晚了,他一步步地问,她也一步步地答,可他的手臂已经拦在了她鬓边后的树干上,给她形成了一道屏障似的。

    熟悉的气息又拢了过来,她有些拘谨不安,往后贴了贴,心脏跳得咚咚响。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你放肆。”

    可那声音有点有气无力的,生怕旁人听见,又勉强要训斥眼前这人,混在一起,反而不伦不类,倒像是一种欲拒还迎。

    后颈一凉,她差点叫出来。

    他的手藤蔓一样慢慢绕到她的脖后,手掌贴着皮肤移了过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触碰。

    江妩很惊讶,第一个反应是裴弗舟的手居然还可以如此的清凉倒是,教她很凉快。

    裴弗舟却极轻极轻地淡笑,道:“我好像又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上次发生了什么,你再帮我想起来好么?”

    他眼梢翘着横刀一般,微微提起利落的弧度,可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含笑的模样,眼底闪着一层池波似的柔情。

    她听出他语调里的“不怀好意”,可那眉眼间有细碎的光,却教人忍不住地去望。

    江妩不由惊奇,原来,在这种时候,他看她的目光里有难得的温柔。

    距离太近,他的眼里清晰地充斥着她的明眸和红唇,一时有些意乱情迷起来。

    身为恪守原则的武侯,他一直不出差错,眼下,实在是不该在宫里这样做的。

    可一见她,那些原则规矩就暂时抛在了脑后,他总想尝一尝这种被蛊惑的滋味。

    他喉结一动,视线落在了她的唇上,另一只手捧起了她的脸。

    每次亲她,仿佛是要亲一团春雪,一片琉璃,起初总是不敢太过放肆。

    他抬起拇指,指腹按了按她的唇波,柔软得教他心弦一动,那是曾经他在黑暗里吻过地方。

    轻轻摩//挲几下,她好像脸红了。

    他也有点被感染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鼓励起她,也是鼓励自己。

    用只有两人的声音低低道:“江典记,在宫中犯禁的感觉,如何?”

    她头皮一跳,脖颈连着耳根开始发热起来。

    上次在水榭的柜子里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眼下光天化日,一切都变得好不遮掩。

    她呼吸乱了,以为自己听错,难道感情可以让人变成另一个人?这话从裴弗舟嘴里说出来,教她简直不敢相信。

    眸光也不由自主地凝在他欺近的唇上,“裴将军,”她脑袋一面往后慢慢退,一面晕沉地也提醒他,“你就这么喜欢刺激吗?”

    他手上停了停,却没有挪开,只顺势移到她的下颚,回应道:“刀尖品蜜么,虽然有被割破的危险,可吃着总是格外的甜。”

    江妩噎了一下,有些无言以对,他这是连提防她咬他的情况都准备好了么

    她不自觉地攀上了他的手,试图用一丝力气阻挡他接下来的动作,缓声道:“不怕被发现了么?你对宫官图谋不轨,当心圣人治你死罪。”

    这话说重了。

    他只淡淡一笑,没什么比近在咫尺的一袭柔波更有吸引力的了。

    他不说话,显然是靠默认来回答她一句“不怕”。

    气息缠绵起来,他很想再那样吻一次她,就在此时此刻,没有唐突,没有强势。

    他气血上涌,胸腔里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池水。对于她,从前压抑得太久,所以现在自己好像总是情难自控。

    她应该闭上眼睛,可惜没有。

    他不在意,径自倾身吻下去

    他一皱眉,本来期待的绵软如甜糕的唇,却并没有出现。

    相反,有什么东西硬硬扎扎的。

    裴弗舟睁开眼,只见一颗荔枝停在了他和她的唇间

    江妩拿着荔枝堵停住了她的唇,脸颊泛着点红意,她眨眼道:“你姨母给我的,一共三个,分你一个。这个可比什么都甜”

    她没准备好,干脆想出这个办法,不管不顾打破了着旖///旎的风光。

    裴弗舟哑然失笑,离开一些,被迫接下了那颗红荔枝。

    江妩趁机溜出那过于亲密的空间,只以手当扇,扇了扇滚烫的脖颈,道:“我走了你赶紧吃吧。”

    她说着,旋身就走,谁知,手臂却又被轻轻拽了一把。

    不知怎么,身子就落入了他的怀里,还没等她没反应来,裴弗舟已经捧起她的脸,在她颊边轻啄了一下。

    “放心,一切有我呢。下次姨母再找你,不用紧张。” 他最后正经地安慰道。

    江妩抚了抚脸,垂眸低低的嗯了一声。

    *

    等到了黄昏,才吃过晚食,江妩正在屋子里热得扇风,有点西晒,到了这会子正是热得厉害。

    忽然内侍监带人过来找她,江妩很奇怪,这按说不寻常呀。

    阿监笑了笑,道:“是咱的疏漏,这间官舍年久失修,很少有人住,稀里糊涂分给了典记。如今要修葺了,还请您移去另一间。”

    江妩纳罕着,这里都住习惯了,可又不好明着问太多,只好应承道:“多谢阿监,我这就收拾收拾。”

    她东西不多,平日也整理得很利索,很快便收好了。

    跟着小内侍去了后头一间,一进屋子,竟然一阵清凉。

    江妩放下东西后,四下里看了看。

    没了西晒,倒是有点东南风进来,徐徐清风,吹得她很是舒服。

    她觉得自己还真是走运,可细细一想,总觉得有点奇怪似的。

    就在她打算出去问问阿监怎么回事的时候,忽然有个一并来帮她搬屋子的小内侍,在临走前塞给她一张纸条。

    江妩愣了愣,等人走干净了才打开一看。

    那是熟悉的字迹,十分简短利落的句子。

    【你若出宫了,会来找我吗?】

    她瞧着,忍不住会心一笑

    原本应该把裴弗舟的字条烧掉,可她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只夹在了自己的书里。

    她推开窗看向外头,小院静静,花香幽幽,夏夜的风变得格外温柔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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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第 79 章

    ◎别勾引我好么?◎

    仲夏, 太阳西斜的时候,裴弗舟和柴锜自大食国使团所在的驻馆里出来。

    抬眼望,日落平西的天际里, 月影淡薄,晚霞绚烂, 有一种过分的平静。

    裴弗舟负手凝了一会儿,撩袍上马, 掣着缰绳,走上了长街。

    柴锜率先开口道:“将军。”

    裴弗舟正思忖着什么, 随口应声,“怎么了?”

    柴锜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问道:“您如今这般有意促成王朝同大食结盟是因为担心梁国公府的苏、薛两位参谋官么?”

    裴弗舟牵了下唇,只喃道:“算是吧。”

    其实, 与其说是担心, 不如说是不信任。

    上辈子,突骑施这个窟窿, 他填得很艰难。当然,他承认——彼时江妩的死在他的猜测和意料之外,教他一时失了分寸, 所以原本计划是待到来年春封诏围剿突骑施, 解除他们对西域王庭的控制。

    可当时他乱了,等不及了,直接带兵出征过去。

    那一战,两方打得十分艰难。塞外寒冬凛冽, 突骑施靠着储备的粮草勉强抵抗, 他们这边也只能奋力映着凌冽的风迎头直上。若非安西都护府在后支援, 恐他自己都回不来了。

    现在么, 既然大食国有意求助,他何乐不推波助澜一下?让原本艰难的事情有一个更顺利的解决方式?

    按说这种事情,已经几乎超出了他职责所在。这次来驻馆,也不过是打着作为东都金吾卫按惯例巡查入洛阳的使团的安全问题,才借着机会,聊了很多。

    方才听使团的人说,苏弈亦是有支持联盟的意思,裴弗舟安心了些,至少,苏弈是接受这样的安排的。

    看来在敲定之前,还是要和苏弈见一面的

    裴弗舟有点头疼这事。从前和苏弈有多交心,如今就有多尴尬和别扭。他下意识地按了按眉心,只对柴锜道:“劳烦你替我转告太子殿下,请他留意结盟之事。如果圣人问起,至少,留个活话。”

    柴锜称是,“将军放心。关乎千秋之事,属下一定劝谏。”

    临了街口,裴弗舟正要回去,却见前方迎来了裴府的管家,身旁还跟着穆戈,一副耷拉眉眼的模样。

    “少郎君。”管家恭敬地笑笑,叉手行礼,“郎主传话。”

    柴锜轻轻咳了一声,十分识趣,同裴弗舟拜别后,驱马先离去了。

    裴弗舟眉头皱了皱,问道:“父亲怎么了?”

    管家才不想站在这裴家父子之间传递话,两人一样的脾气,哪边都不好对付,可裴肃说了,若是派个小仆去请少郎主,未必管用。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郎主说了,让您搬回来住。这不,郎主叫人准备晚膳都是两人份的您就回去吧。”

    裴肃来叫管家“抓”他回去,裴弗舟知道,其实这是父亲确实想他,厚着脸皮叫他回家。

    想起上次的确说过回去陪父亲吃饭,裴弗舟只好调马回了裴府

    一到正堂,里头已经布好了晚膳,裴肃的身影已经坐在那里。

    他斜靠着凭几,难得穿得很闲散,正将茶壶从小炉上取下来,显然是在等裴弗舟。

    裴弗舟抿抿唇,走了进去,唤,“父亲”。

    他就着仆下端来的水盆净了手,在食案对面坐下,恭敬道:“父亲怎么不先吃?”

    裴肃睇了他一眼,明知故问!他哼了声,不答那话,道:“你知道回来就好。”

    裴弗舟淡淡笑,道:“说过会陪父亲吃饭的。”

    他爱吃鱼,裴肃就教人备了鱼脍,晶莹剔透,无骨无刺,蘸料也是齐全的。

    裴肃慢慢悠悠道:“我教穆戈也回来了。以后着着家吧!修善坊那是什么地方,被人误会你在那头眠花宿柳就坏了!改日找人赶紧打发掉那屋子。”

    裴肃说的像是刺他,可其实是担心裴弗舟的名声。这个儿子的功劳得来的不容易,当爹的也很是在意和心疼。

    裴弗舟却皱了皱眉,他早晚还是要搬回裴府的,至于那个别苑,权当成他自己一处落脚休憩之地就好了。

    毕竟,那里有他和江妩的一些回忆,若直接租出去或是卖掉,他很不舍的。

    裴弗舟没说话,可这瞬间的迟疑和眼底的柔情却落入了裴肃眼里。

    裴肃一怔,知子莫若父,他不由牵唇冷嗤一声,“怎么,舍不得了?”

    “舍不得什么?”裴弗舟敛了敛神情,微笑随口道。

    他很清楚,父亲如今应该是不知道江妩和他目前的关系的。先前裴肃说要和他“决裂”,自然是会说到做到,不会做出什么派人去别苑盯梢,偷偷关怀之举。

    裴弗舟很淡定,他只垂眸饮了茶,没有再多说话

    裴肃抬抬眉,事到如今,也懒得再去张罗裴弗舟的婚事。

    难得二人有父慈子孝的时候,能相对而坐说几句话。他淡声一嗤,悠悠道:“你啊也该成家了。”

    顿了顿,复举箸给裴弗舟夹了一块新鲜的鱼脍,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看过去,轻嘲道:“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家女郎,能教你牵肠挂肚,连家都不肯回了。”

    裴弗舟给裴肃斟满了茶,从容道:“父亲平日繁忙,怎么问起这个?”

    裴肃哼了一声,“太常寺卿的张家娘子你不喜欢,总还有宋家娘子,王家娘子我到底是你爹,你总得让我知道是谁吧?”

    裴弗舟下意识地更正道:“都不是。”

    “都不是?”

    裴弗舟沉了一下,只是觉得这种事情早晚得说,于是淡声应道:“她是宫里人”

    “咳、咳——!”裴肃一下子被茶水呛到,引袖擦了擦,满目惶恐,声音高了上去,“你——你敢给圣人带绿”

    他察觉失言,赶紧掩了口,气得低声道:“你放肆!你不想活了!宫中女子皆为圣人所有,你敢觊觎!”

    裴弗舟无语,“您想哪里去了?”他递过去青帕,“她只是做宫官而已,不是后宫中人。”

    裴肃这才默了默,继而红着老脸喃喃道:“不行!我不同意!万一哪日入了圣人的眼,那成何体统?”

    裴弗舟一言不发,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有担心过,只是还好,事到如今,是他多虑了。

    “圣人如今修身养性,很少过问后宫事,您放心,不会的。”裴弗舟解释道,“而且,她很好”

    “她?谁。”

    裴弗舟犹豫一下,却不说,道:“等回来再告诉父亲。”

    裴肃听了,立即察觉出来问题,他轻嗤,“怎么,看来她非东都世家女子,是怕我棒打鸳鸯么?”

    裴弗舟没说话,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从前,他可能一个赌气,立即转身就走。

    可如今不行,他是期待能和她有个未来的,只希望父亲接纳江妩,也相信一定会的。

    裴弗舟淡淡地笑了笑,反手给裴肃夹了菜,若无其事道:“怎么会?父亲是通情达理之人,定不会如此”

    裴肃乜了他一眼,显然是对他这一筷子有些受用。

    “只是,”裴弗舟默了默,“感情之事都勉强不得,更何况婚嫁?等时机成熟了,再带她来拜见父亲好么?”

    裴肃盯着他的脸,没了怒气,反而有点震惊和心疼,不由倒吸一口气,“你这是何意?你堂堂裴家高门公子,你心悦人家,人家却拒绝你是么?你在倒贴?还要不要脸了?!”

    裴弗舟不禁一哂,如果要脸,就更什么都没有了

    “也不全是。”裴弗舟不便多说,其实这话倒叫他心里一顿,他也不知道,江妩如今对他是什么感情

    裴弗舟径自一牵唇,有些无奈,“父亲别问了。吃饭吧。”

    帘外涌起一阵阵风,吹得落地纱飘飘荡荡。

    他下意识地向外头看去,一团乌云似是慢慢聚拢过来,一场夏雨将至。

    也不知道江妩搬了那屋子之后,是否避开了暑热?

    想起最后递进去的字条,他有些忐忑起来,也不知道江妩看完作何感想。

    这才发现人总是贪心的,先前要成全她,如今却巴不得能日日见到她。

    饭毕,他唤来穆戈,道:“这阵子多留意些,如果有宫里递信出来,记得立即送到我这里。”

    夏意渐深,浓翠沉沉,花团烈烈。

    然而一入了季夏,落雨也变得频繁起来。

    起初来得急,几乎是银针坠地似的,叮叮啪啪地敲在宫砖上,转而是瓢泼大雨,激烈得教人避之不及。

    那之后,雨渐渐稀疏了,可还没停,一夜一夜地绵绵密密,落在人心里,夜半时总是闹得人心里痒痒的。

    江妩醒来后推开窗,伸手去接,雨滴打在掌心,泛着点凉意。庭院里,花枝子还挺立着,比春日的那些娇嫩的花要坚强很多,因此满目还都是浓艳灿烂的颜色。

    她告了假上去,事务也提前忙完了,虽然钟司记给她通行,可架不住这夏雨连连。

    眼看宫假的日子就在明日了,可雨不停,恐怕要赶雨出去。

    想起那个塞她小纸条的内侍,大抵应该是被裴弗舟买通的。起先她犹豫,只试探着去看看。

    结果那内侍却一下子叫出了她的名字,客气道:“将军于奴有恩。江典记放心,有什么话,奴可以帮忙带出去。”

    江妩这才放了心。

    只可惜,那日雨未歇,成心要为难她似的在她宫假这一日,偏生不给个晴天。

    一大早,小雨蒙蒙,她打着伞,捡着没有水洼的地方一路走。

    其实出来的时辰比预计的早了很多,回头看,巨大的皇城笼在飘渺的烟雨里,像一头温柔的酣眠的巨兽。

    她往前走了一段,见到御街口处,已经有人在屋檐下等。

    裴弗舟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望向遥远的天际。

    他墨衣深浓,身姿萧然,像水墨画里绝妙勾勒的一笔。

    他整个人似乎都没入在这烟雨飘渺的洛阳里了,没有犀利冷厉,反而多了几分淡然温柔。

    江妩看得一时出神了。

    裴弗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慢慢侧过头来,见了她,会心的微微一笑。

    江妩很惊讶,他怎么比她还要早?

    裴弗舟看了看天,欲走出屋檐,抬手挡着雨点出来迎她。

    江妩摇摇头,自己快行步走了上去,她无奈地看他,“你这人,出门怎么不带伞?”

    原先她还想着见面时候,两人寒暄该说什么,可准备了半天,谁想这第一句话倒是这个。

    她打量了一下他,深黑的锦袍上有未干的水印子,一看就知道是赶上了雨。

    江妩拿出自己的帕子,下意识地帮他抹了两把袖口上的水渍,继而递给他,无语道,“你是睡糊涂了么?雨天走了一路?”

    裴弗舟淡笑一下,倒是若无其事,“早些的时候还没下呢,以为会放晴。结果走到一半居然开始飘雨。是我疏忽了。”

    江妩听了不由怔怔,早些时候?

    她忍不住问,“你什么时辰出来的?等多久了?”

    裴弗舟牵了唇,不太愿意说,顺手接过她的伞,帮她拿着,随口道:“没多久。和你差不多。”

    江妩自是不信,她分明告诉他的时间是比现在更晚些的。

    她有些小小的愧疚,只觉得他真不至于此,为难道:“那么早过来干什么万一我有事情耽搁,直到中午才能出来呢?多不好”

    裴弗舟只一浅笑,很自然地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不甚在意,“那就再等着。一会儿半会的没差别,反正我也有时间。”

    江妩抿了抿嘴,手上有些挣脱之意,裴弗舟调过视线看她,问,“怎么了?”

    江妩垂了眸,喃喃道:“你别这样。你对我好,我知道;可好得过了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有点心里发慌,知道他的情意是真实的。可如今切身见识了,才发觉她是有点心虚的

    似乎多多少少,怕最后“还不起”裴弗舟这份感情。

    裴弗舟没教她抽走手,只是握得紧了紧,牵着她往雨里慢慢走去,“你不用想太多。是我心里自愿这么做的。”

    他云里雾里的,也不说去哪里,江妩也没有问,只是依着他带自己走着。

    过了星津桥,他没往南坊去,只是顺着洛水东行,沿着小路,似是要往城东门去。

    这条小路平日里是专门供行人车马往东郊去的,所以这样的雨天里,没什么人路过。

    江妩被他带入了一个凉亭,往前看,洛水汤汤,禁庭遥遥,两岸碧色浓郁,像是被刷了一层油似的。

    以为裴弗舟是要带她躲雨赏景,她笑笑,只道:“这里景致很好,我喜欢。”

    谁想,他却淡勾了下唇,远凝的视线里似是有些出神。

    裴弗舟顿了顿,问,“你还记得这个亭子吗?”

    她微微凝眉,“嗯?这种歇脚亭子好像挺多的?”

    裴弗舟微微牵了唇,淡声道:

    “你曾在这里等过苏弈。”

    他话落,夹杂着几丝雨点的风拂了进来,落在两把剑眉之间,拢着点淡淡的怅然。

    江妩被他的话弄得讶然,努力思量起上辈子远去的记忆里。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可实在是记不太清了。

    她见裴弗舟惘惘的,以为他还在因为从前的事情吃醋呢,于是轻笑一声,“听听这裴将军还因为旧账里的小事记仇呢。”

    大概是因为先前两人有过一层‘对头’的关系,所以直到现在,太过温柔的话江妩实在说不出来,所以她习惯去揶揄着开解他。

    她努嘴故意取笑一下,晃了晃他的手,轻声叫他,“醋缸。”

    裴弗舟没生气,只是牵唇笑笑,也没太在意似的。

    他抬眼看向洛河对岸直通城郭外的官道,迎面的河风吹透他俊朗淡泊的眉眼。

    雨音漫漫,良久,裴弗舟才低声道:“那时候是秋天么,当时也这么一直下雨我从东郊巡街回来,在马上看见你了。”

    “你那时候就一个人站在这里好像没带伞。我知道你在等苏弈,之前听说你们是要去城外的济云寺的。我就在河对岸,”

    他说着,遥遥一指,继而喃喃道:“其实我也看出来,是苏弈迟到了,所以你一个人在这里等。”

    江妩侧头瞥他一眼,轻轻哼声道:“你偷看我?讨厌大概正笑话我呢吧?”

    裴弗舟说没有,“我看了很久,当时就想,还下着雨呢,怎么苏弈还不来。我心里是有点难过的,想,如果是我和你去,我不会让你等这么久的要等,也是我等你。”

    江妩讷讷的,听完才发觉自己方才错会他意了,人家百转千回的心事她从来不知道,还以为只是乱吃小醋。

    她红了脸,被他弄得有些无言以对,总不能说‘谢谢’,想了想,于是嗫嚅着反问道:“你既然那时候都瞧见我了,怎么也不过来同我说话呢?”

    裴弗舟顿了顿,一时沉默

    其实他本来想过来搭话的,但是心里紧张,又很要面子,只好故意装作没看见。

    他不愿意说这些了,有点不好意思,转过头,飘忽地扫了一眼她。

    宫眉淡扫,螺髻盘旋,仿佛还是他初见她时候的模样。

    只是他说完自己那些黯然的往事,她反而脸颊先泛着点绯红似的。

    裴弗舟忍不住淡笑,她可爱的模样落在眼底,着实心里一暖。

    此时此刻,至少他牵着她的手,如此真实。

    他清楚地感到她微凉的指尖,手背细腻得如同羊脂玉似的,柔柔一团,不敢用力。

    想起从前的自己,好像故意很粗暴地抓过她的手腕怎么忍心?他简直不堪回首,恨不得给那时的自己两拳。

    他对她涌起一层歉意和怜惜,雨声听不到了,往事也飘远了。

    他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抬手按着她的两肩。

    那郑重其事的神情教江妩一愣,谁想,下一刻,裴弗舟却有点不好意思,默了一下,还是努力地邀请她道:“过来抱一下我好么?”

    他那语调有些哀哀的,好像在撒娇似的。

    江妩起初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后,感到了他手掌处僵僵的,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在等着她的回答。

    她有些哭笑不得起来,如果上一世,裴弗舟这般对待她,恐怕她真的会心动得选择了他吧!

    他讪讪地不说话,老实又乖顺地看着她,她还能怎么办?

    有些羞赧起来,转而似笑非笑地牵了唇,无奈地喃喃道:“好吧那就抱你一下只一下。”

    说着,她不好意思,直接别过脸去,慢慢向前倾身,一点一点靠进了他的怀里。

    他想要她主动,于是她只好哄他到底,干脆抬起手,头一次环绕上了他有力的腰身。

    这样一搂,双手触及他腰间坚硬的革带和柔软的锦衣,将他抱了个满怀。

    而后感到他放在她肩头的手,也慢慢拢了起来,从她背后紧紧环住了她的身子,只是比她要更用力一些。

    他有着颀长的身形,精///劲的身姿,她把头侧靠在他的肩头,脸颊贴着那热度,总觉得是一个莫名安心的位置。

    两个身体这般慢慢贴合在一起的感觉,教江妩脑子里蒙蒙的,连同自己的思绪都变得酥软起来。

    隔着衣物,她甚至能感到他坚硬有力的胸膛和臂膀,这实在是让人有些不好意思。仔细听,仿佛都能听见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震荡在耳畔。

    她不自觉地紧了紧胳膊,也稍稍认真地回抱住他。

    他真是个奇怪的人,欲亲吻的时候分明有一种无法言明的东西在燃烧似的,叫她心惊又紧张;可现在,他又像个孩子,只是一个拥抱,也要说得那么小心翼翼。

    想着想着,她觉得他滑头,于是不满地哼了声,闷闷地埋在他的怀里,像一声细碎的嘤咛。

    她那声音里有不自知的蛊惑,其实不太应该在这种时候发出来。

    裴弗舟听得有些飘飘然,只是一两个音,足矣叫他浮想联翩,忍不住还想听她更多。

    他怀里有她柔软的身躯,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他的胸前和掌中,因此那若隐若现的起伏和曲线,仿佛尽在掌握似的。

    裴弗舟有些不好意思,有些太过香艳的事情为时太早,他实在不敢想。

    可这个拥抱给了他很大的勇气,他将她搂得紧些,顿了顿,仿佛也是替上一世站在河岸对面的自己说一句似的。

    “江妩,”他喃喃低沉,念她的名字,“我裴弗舟是真的喜欢你”

    那声音融在雨声里,低低柔柔的,难得染上了一丝缠绵之意。

    她没有动,也不意外,只将头蹭了蹭他的胸怀,轻轻叹息地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她忍不住想笑他,事到如今,这件事情还用他这样再说一次吗?怕是傻子都能瞧出来了。

    裴弗舟略默了一下,垂眸小心问道:“那你呢?你现在有些喜欢我么?”

    江妩没说话,他不由有些怅然。

    其实她没有拒绝他的拥抱,这已经是从前的奢望了,可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一句。

    就在这时,肩头的人不安分地挣扎了两下,他一时无措,只觉她似乎忽然将头朝向了他的脸颊。

    下一刻,只觉得江妩将唇贴在了他的耳廓,启唇间蔓延过一阵温热。

    “你说呢?”

    柔柔的三个字,像是烟花般在他脑中盛放开来。

    她答着,嗤嗤地浅笑一声。

    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木头,抬眼看,裴弗舟有英俊的眉眼和轮廓,然而因其性情,所以更添了几分旁人没有的坚毅和冷峻。只是,这冷峻在她面前消失了,唯剩一池春水,泛着点带着冷意的柔情。

    她扭捏了一下,隐隐羞赧起来,低声警告道:“那你以后不能对别人也这么好”

    说着,攀上他的肩头,轻巧地踮起脚,快速亲了一下他的耳垂。

    倏地,他浑身僵了僵,几乎呆住。

    一点微微的热意瞬间像是燎原的火似的,自那敏//感的一点扩散开来,血气连着跳动的心脉一并擂鼓阵阵地涌入四肢百骸。

    裴弗舟艰涩地抿抿唇,将她扶起来,重新看向她无辜又不自知的眼睛,低哑道:“江妩,别勾引我好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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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第 80 章

    ◎“躺到我旁边来。”◎

    这是白天, 还是外面,他却动了点不该有的情思,声音里也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浊意。

    听说人的耳垂比较敏感, 没想到是真的。

    耳廓连着耳根,被燃烧的血液充斥着, 没一会儿,泛起一种灼烈的热意。

    他被她方才那个举动弄得心猿意马, 本来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有些事情经不得太多撩拨。

    其实在东都这样的富贵窝待久了, 什么都见过一点。

    好比从前,他闲来无事的时候,也被其他熟悉的高门公子三三五五地拉去赴宴聚一聚。

    彼此家中亲眷皆为朝中同僚,不好推脱, 他索性也去走个过场。

    然而酒过三旬的时候, 总会有人把持不住,暧昧地搂上艳丽的女郎起身往后间去了。

    他不小心路过, 偶然瞥见过暗处一双颠簸的交颈鸳鸯,人不人鬼不鬼的姿势,好像在互相咬耳朵, 简直没眼看。

    激烈的画面和声响充斥在他的眼前和耳边, 他却十分无感,甚至在走廊里盯了一会儿,而后冷嗤一声,径自走开。

    他好像一直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反应——旁人把红粉佳人推给他, 他只觉得有点厌烦, 手臂或者肩膀都不给碰, 连衣袖都变得十分矜贵。

    同伴带着酒意笑他, 他也懒得回应,最后干脆避开,直接起身离席。

    他一直不是很理解,毫无感情的两个人,怎么能做如此亲密之事?

    这种事情上他是保守的,学不来旁人的风流倜傥和潇洒写意。在没有人走进他心里的日子里,压根不想在这上头花费精力,刚好乐得个清净。

    可现在不同了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为眼前的人跳动着,似是每一个不经意的触碰都能勾起他的心弦。

    从前,他笃定自己定力很好,可此刻却觉得自己太过脆弱,甚至清晰地感到那防线在一点一点被她瓦解。

    彼时不屑一顾的情形,不知怎么又飘进了脑中,只是全都换成了她的模样似的。

    裴弗舟忍不住抬手,将她的碎发拢到耳后去,趁机也碰了一碰她的耳骨。

    那触感微凉又小巧,教他的指尖不禁轻轻颤了颤。

    他咽了下喉头,垂眸低低警告道:“你是故意的么从哪里学来的。”

    江妩却呆呆地瞧了他一眼,不知道那种亲吻的方式对他来说有多大的蛊惑。

    她对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有些懵怔,“怎么了你不喜欢么?”

    他啧了下唇,淡淡地说不是,其实心里喜欢得很,默了默,盘算着也要她尝一尝这样灼人的滋味。

    裴弗舟不言语,轻轻吸了口气,上手揉了揉她的耳垂。

    指尖有粗糙的薄茧,按在那小小的肉//珠上,总有一种暴殄天物的错觉。

    他怕弄疼她,只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揉捏几下,语调里有些暧昧,道:“是不是很热?也有点痒?”

    江妩皱了皱眉,对他的举动有点不解,“没什么感觉”

    裴弗舟眸色一顿,倾身欺近些,侧头也亲了亲她的耳尖。

    嘴唇接触到那种饱满,他顿觉不满足,于是贪心起来,啄了几下,而后小心翼翼地沿着她的耳廓吻了上去。

    热气喷在她细腻的脖颈上,衣领里泛起一阵体香。

    他气息不稳,低低的问:“现在呢?有没有感觉很奇怪?”

    江妩没躲避,只是木讷地任他这么试探,耳边被他的灼热弄得有点发痒。

    她抬手挠了挠耳根,忍不住唔了声,怪哉道:“没什么感觉倒是你挺奇怪的,到底想说什么?”

    裴弗舟一顿,有点难为情起来。

    他动情之时,她却毫无反应,只好敛了敛神思,重新观察她的脸,疑惑的确认道:“真没感觉?”

    江妩不明所以,“真的。”

    裴弗舟不由有些失落和奇怪,难道人和人不一样?只有他自己的耳垂是敏感的,可她却无动于衷。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江妩看得直发笑,轻声嗔道:“你又想什么呢所以,我该有什么反应吗?”

    “嗯比如,比如嗓子很堵,心慌得厉害,喘不上来气”

    她听了忍不住一哂,失笑道:“苍天,怎么会?你说的这种,分明很像发病快死掉的样子。”

    裴弗舟被她这话浇了一盆冷水,旖旎的情愫顿时消散了。她说得倒也没什么不对,那般缱绻的接触如果继续的话,快要死掉的人好像的确是他自己。

    垂眸看,她眸色澄澈,一派纯致无邪,不染情//欲,显然是不吃亲耳朵这一套的。

    他瞧得一淡笑,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捏住她的脸颊,轻轻拽了拽。

    算是小小的警告。

    裴弗舟抬眼看,天光泛着青色,雨意是缠柔的。

    季夏时节洛河上涨了好多,漫漫地没上了下头的阶梯,仿佛就要浮到了人的心口处似的。

    他心意恍惚起来,上辈子孤孤单单地站在对岸望着,如今自己总算和她在一起。

    想到这,他的心情又疏朗开来,每时每刻都不想耽搁,于是不再纠缠她的耳垂,只问道:“难得出来一次,你想去哪呢?北坊的食楼么,还是翠鸣山,不过,东西二市还没开呢。我都可以。”

    他不挑,就这么和她在原地站着,其实也不觉得乏味。

    江妩嗯了声,笑道:“山肴海错吃多了,反而想念绿野青波。沿着这条路往东郊走走吧,我想去外头看看。”

    裴弗舟自然应允,暗暗牵了唇,“听听,宫里熏染过一圈,连说话措辞都不一样了。赶明再见,怕是我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他揶揄她,也是夸她,江妩受用又别扭,上手轻轻拧他的胳膊,嗔道:“你笑我么我要你好看。”

    说着,指尖就要发力。

    谁知下一刻,他迅速把伞往她手里一塞,抽了手臂就跑进雨里,他走远几步,不忘回头得意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是你这体力和反应还想捉我,休想。”

    雨小了,他不在意,言辞间像个少年似的。

    江妩举着伞呆了一阵,气得发笑,撩开裙摆拔腿就追了上去。

    他站着不动,等她快追上,又灵巧地避开,往另一方向跑走。她不甘心,干脆抓起几个小石子朝他丢去。

    裴弗舟眼力好,反应也真是快,伸手直接接下她那些“暗器”,攥在手心里,也不扔回去。最后,他只站在那,看着江妩气鼓鼓地四下里找新的石子,一副不得志的样子。

    两人在青色的小雨里追追闹闹,走走停停,像两个没边没际、忘却规矩的小孩子似的。

    沿着小路跑出去很远,彼此总算都累了,又不知不觉地并肩黏在一起。

    她蹭过去,抬手掰开他的手掌,掌心里全是她丢过去的石粒。

    江妩抓起一颗,站在岸边,架势十足,揽袖丢了一颗。

    石子在河面上跳跃起几个涟漪,啪啪地一路飞到了河面的一半多。

    她很得意,丢过来一个眼风,问道:“你会吗?”

    裴弗舟说这还不容易么,他不肯在上头和她承让,在北庭无聊的时候,他就这么打发时间,于是拿起三颗,直接发力甩了出去。

    水花飞溅,上一个石子弹起来的时候,竟然又被下一个石子打中,借着力道推出去很远很远。

    江妩看呆了,她在舒州时候练打水漂练了很久,连隔壁的那些小郎都羡慕她的技巧,本来以为自己无敌手了,不想天外有天,这人在这里等着她。

    她不甘心,于是两人又开始较劲,接二连三地将石子全都丢光了,才肯罢休。

    裴弗舟笑她,奇怪道:“你怎么总爱和我比?”,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擦手心。

    江妩噘嘴喃喃道:“你哪里都好,我总不能比你矮一头。”

    他淡笑,恭维道:“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的。”

    江妩乜他一眼,这个家伙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她顺势摊开他的掌心看了一眼,方才那些石子上带土,他握得太久了有些尘泥。

    于是一转身,走向河岸边,弯身蹲下。

    裴弗舟愣住,有些紧张,连忙道:“干什么去?”

    她不急,一面在岸边就着河水打湿了帕子,一面回头道:“湿帕子擦得比较干净。”

    裴弗舟本来想靠近,可那水波起伏,幽深难测,他还是心有余悸的,只好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等着。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泛着点半透未透的光亮。

    他从后头看,她有柔绰的肩头,纤细的腰身,一袭温婉的背影,像是河上一道芙蓉色,好一副贤良娘子的模样。

    一会儿她起身回来了,裴弗舟忍不住笑笑,乖顺地摊开手给她。

    江妩一瞥,一把将湿帕子塞进他手里,喃喃地嗤笑他,道:“多大人了?自己擦。”

    裴弗舟讪讪地不好意思一笑,只好自己低头用那湿帕子净了净手。

    玩闹了一通,两人都有些安静下来。

    雨后初晴的风还是微凉的,吹开面颊,不觉得热,反而有股草木清香。

    江妩走在前面些,裴弗舟就负手跟在她的后头。两人几乎是抵着肩膀,江妩走得慢些时,下一刻他的肩膀就撞了上来。

    从旁边看过去,仿佛依偎在一起似的

    走了不知多久,日正十分,他们已经沿着洛水走出了城。

    河水苍茫,那禁庭的深宫与飞檐远去了,繁华的都城和楼台也隐在了水雾之后。

    此处乃河滩之上,白鹭横飞,天高地远,可来路已经隐去在很远的地方,给人一种茫然之感。

    河水东去,却不知源头,

    “洛水的尽头在哪里?”江妩站住了脚,回望着来路,忽然喃喃问了一句。

    裴弗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答道:“洛水西出到玉门。”

    江妩心尖上被刺出一点苦涩,脚下一踉跄,后退地撞进他的怀里。

    他抬手接住她,低头温柔地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声音里惘惘的,“玉门关外么那是我的噩梦。我害怕那个地方。”

    她那声音里发凉,听得裴弗舟心里也跟着一痛,他从后头揽紧些她,给她一点真实的温度,不知道怎么出言安慰。

    江妩隐约记得那些景象,荒漠风沙,孤狼高嗥,在她看来,那几乎是一条没有生机的绝路。

    她这时候变得有点依赖他了,下意识地往那怀里靠紧一些,像是寻到了保护她的屏障。

    她怅然起来,蹙眉低喃道:“我记得我坐在堆满绫罗彩绸的车辇里,喝的水、吃的饭,总是有沙子似的我掀开帘子往外看,好像还看见了人的骨头半埋在沙漠里。”

    他不忍心听,叹息一声,垂首爱怜地亲了亲她的鬓边,低沉道:“那只是一场梦,现在都过去了”

    她木木的,想起上辈子的自己应该被裴弗舟带回来了,至少魂归故里,于是淡淡地嗯了声,“嗯你说的是。”

    被他搂着,后背贴在坚实的依靠上,那吻给了她一些慰藉,心里总算慢慢平静几分。

    良久,她仰脸看他,那坚毅的下颌连着喉结,像一道连绵的山峦,“那你呢?你从前去过‘那边’么?”

    顿了顿,小声补充道,“不是你去突骑施那次。”

    裴弗舟说“去过”。其实这一点他和苏弈刚好相反,苏弈多去江淮,可他去剑南道和西北更多一些。

    “其实,不打仗的话,那边风景很美的。”裴弗舟说着,放眼望,仿佛越过了青峦,穿过了平原,看到了边关之外。

    “明月出天山,”他轻轻微笑,说给她听,“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你听过这首么?”

    江妩转眸,刚好对上他低垂过来的视线。

    他眼底闪烁过少年意气,那是久居樊笼后,对曾经在北庭战意峥嵘,自在洒脱的日子的怀念。

    她怔了怔,无奈地牵了唇角,轻轻哼声道:“有那么好么?我听说胡姬多姿,蜀女多情。是不是你迷上过谁?所以爱屋及乌,才那么喜欢不会在那边都成家了吧?”

    裴弗舟有点惊讶,他没听错么?江妩好像在为他吃醋呢。

    看怀里的她,神情羞怨又哀哀的,像是生气,又带着点酸涩。

    他笑了笑,把持不住,“你呀!”

    低头在她脸上狠狠嘬了两口,无奈地宠溺道,“作精!”

    他心底高兴起来,不得不承认,就喜欢她偶尔别扭兮兮的矫情劲。

    江妩被他亲成一团,抬手揉了揉脸颊,侧目看过去,依然十分在意。

    她不满意,继续怨怨地追问起来,“你亲过别人么?搂过别的娘子么?还有,你有过通房么?我对你的情史几乎一无所知,可你知道我的一切,我太吃亏了。”

    裴弗舟闻言嗤笑,眉梢轻抬,故意道:“怎么回事?某人当初与陈家大郎相看的时候,还说不在意那些,只要安稳就好。我好心提醒,结果还被怼回来。如今换成了我,怎么这么多‘条条框框’了?”

    江妩睥睨了他一眼,鄙夷地哼了声,“那不一样。”

    他轻轻笑了笑,“怎么不一样?”

    她抿了下唇,先前只是个应付危机的态度么,所以对谁都好像无所谓;如今不同了,她开始上心,开始喜欢,所以拿出选自己未来郎君的标准去看他,自然希望他只有她一个。

    她不说这些话,只忿忿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努嘴道:“你从前待我不好,所以现在才要严格审查你快回答问题!不许绕圈子。”

    裴弗舟一哂,耐心应了声,交代道:“没亲过、没搂过,也没什么通房。这样可以了么?”

    她说不可以,“还有情史呢你十几岁的时候也算。”

    裴弗舟不禁失笑,顿了顿,转眸深深地看向她的眼底,轻呵道:“我从前的情史么只有无疾而终的那一段。它是个笑话。”

    “”

    他说得有些黯然,看来上辈子在一旁吃了不少苦涩的果子。江妩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她仰脸看他,稍微有点心疼,于是努力将他从那愁思里拉出来,笑道:“我饿了。去吃饭好么?”

    裴弗舟很快回过神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嗯了声。

    他任她拉着自己往前走,目光四顾,道:“我记得这附近什么都没有。若要去食肆,得往前再走很远,有一家卖汤饼的。”

    江妩说道:“这样么,那太远了不如自己捉鱼吃。”

    裴弗舟眉梢一跳,“自己捉鱼么。”

    江妩说是呀,“你不会么?”

    裴弗舟噎了一下,从前倒是跟着叔父去猎狼,若是在山里打个兔子还行,可捉鱼么

    他硬撑了一下,支吾道:“嗯算是,会吧?”

    江妩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走到河滩另一侧,这边水浅,岸上横着几条野舟。

    裴弗舟顺手从旁边折了一根树枝,从腰间的蹀躞带上取下小刀。

    他择了一处石头坐下,正想喊江妩过来。

    谁知一回头,她人已经跑去河边了。

    他瞧得愣怔,自己还在拿小刀一下一下地削尖木棍,她已经撸起袖子直接下河去了。

    他担心起来,走过去瞧她,隔着点距离,想往前走几步,可却迈不动了。

    那河水比城里的还宽广,水声拍岸,弄得他头晕,她怎么胆子那么大?

    于是只好在一旁慢慢踱步,像个不会下海的猫似的。他时不时张望过去,无奈道:“你别去那么深!”

    江妩起身朝他挥了挥手,河面上的风吹起她飞扬的衫裙,她站在阳光下,映着粼粼的波光,宛如成了人型的鱼精似的。

    他忍不住眸色微眯,看得凝凝。

    她对他打发道:“你不敢过来就别过来了,添乱回去生个火。马上就好。”

    他无语失笑,见江妩信誓旦旦,很是自信,看来从前在老家没少干过这些事。

    他没办法,只好又回去,捡了树枝堆叠起来,熟练地用火石打起了火。

    他坐在岸边看她抓鱼,自己则在这里生火等着烤。

    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才是在家里等待郎君打猎回来的娘子似的,烧好灶台,巴望着江妩拿回来鱼虾。

    一会儿她过来了,不知道哪里找到了一大片蒲叶,里头包着大大小小的鱼。

    裴弗舟不禁震惊,“你也太能捉了”

    江妩只拍拍手,在火边旋身烤干衣衫,道:“你会烤么。唉,有盐巴就好了”

    裴弗舟说这个有,低头将蹀躞带上的小竹筒解下来,打开给她看,真的是盐。

    她好奇起来,“你怎么这个都带着?”

    裴弗舟一面串鱼架烤,一面道:“蹀躞七事么,武臣不都是要带着,以防万一。”

    江妩顺着他的腰身一路看过去,小刀,蛎石,火石,象骨做的哕厥看那皮革的小囊里,还有一副针线。

    她无语起来,想起很久之前,她还和抱穗怀疑过裴弗舟是不是行军时要自己缝衣服,她道:“真的有针线你会缝?”

    裴弗舟嗯了声,笑着说是啊,“在军中,难道还要绣娘跟着么。不都要自己缝。”

    江妩噎了噎,问道:“那你的手艺好么?”

    裴弗舟瞥了她一眼,稍微谦虚地垂了眸,“其实,比你的针脚要好一些。”

    她听完,小脸一耷拉,有点不乐意了,裴弗舟看在眼里,只拿起酥脆的鱼递到她嘴边,讪讪弥补道:“以后你的手不用做这些针线我来帮你缝好么?”

    他这话有言外之意,当然指的是她嫁给他之后。

    可江妩迟了迟,没太理解得深刻,只是脑子里浮想联翩了一下裴弗舟坐在灯下给她缝补衫裙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她很受用,扭捏了一下,才说好吧

    饭饱之后,江妩有点犯困,她四下里看了看,见无人,于是起身钻进了乌篷船里。

    裴弗舟站在外头,有些尴尬,他道,“一定要去船里么”

    江妩刚在里头坐下,闻言又探出个脑袋,朝他道:“外面一会儿就晒了,再说这船在岸边,又不往河里去。”

    她说完,见裴弗舟踌躇,干脆扭身不理他,丢下一句道:"那你自己在外头吧。"

    她径自在船里的芦苇席上躺下,望着竹篾篷的顶子,只觉得船身在波面上轻轻晃了晃。

    这情形让她想起来在家乡的时候,于是眼皮子开始耷拉。

    正要入梦,忽然船头一沉,她猛地睁了眼,起身回望,裴弗舟颤颤巍巍地钻了进来。

    江妩不由嘲笑他,“裴将军竟然畏水这么厉害么我还以为你得一个人在外面呆一下午呢。”

    乌篷船的船篷又低又矮,没法站起来,只能在船板上铺着的芦苇席上坐下或躺下。

    裴弗舟在她身边坐下,环抱着腿,船身微微一晃,他都有点紧张。

    “我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万一出什么事呢?”

    江妩笑笑,因为困倦,所以直接又躺了下去,她枕着自己的手,抬眼凝凝地看着他,轻声喃道:“所以呢能有什么事?这里也不是山林,不会有老虎吃了我。”

    裴弗舟回身瞥了一眼,十分郑重,“万一风一吹,这船飘去河心了呢到时候我要去找你,都无能为力。”

    她懒洋洋地笑笑,不以为然,“不是有船桨么,可以划回来呀。”

    裴弗舟无奈几分,“你说你会水,可殊不知容易出事的都是会水的。还是留神些好。”

    他不再说话,只是依旧坐在那,双眼放空地看着前方缥缈的河面。

    江妩从后头定定地看,他后背挺得笔直,显然是紧紧绷着的。

    看来裴弗舟是真的很怕水,没想到儿时的经历能给他带来这么大影响。

    她有些心软下来,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侬声安慰道:“没事的,是你太紧张了。坐着的确容易晕船你过来些好么躺到我旁边来,相信我,一会儿就会好多了。”

    作者有话说:

    【山珍海错】

    唐  韦应物《长安道》:山珍海错弃藩篱,烹犊炰羔如折葵。(奢华美食信手拈来,像吃瓜子一样容易)

    【蹀躞七事】

    蹀躞带上通常要挂七种物件——蹀躞七事(唐武臣标配)。

    【哕厥】

    解绳结的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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