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陈悦澜这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贺澄盯住她看了好久,脸上已却不自觉地挂上了习惯的浅浅笑容:“阿娘的意思是?”
“我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想着大庆的第一任女帝,陈悦澜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对自己的女儿点了点头:“我先回去,你好好休息,也好好想想吧。”
被问了这种问题,贺澄觉得自己也没法好好休息。
将陈悦澜送出东宫,贺澄重新坐回去,盯着面前跳跃的烛火发呆。这个世界与她印象里的不太一样,除了前朝以外,女帝的诞生与出现频率,都早于、且高于自己曾经的世界。
尤其大庆的第一任女帝贺灿,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她是太.祖的独生女,一路带兵与父亲一起打下的天下。偏偏因为前朝并无女帝,她在继位前还闹过各种过继和叛乱的闹剧。
当然最后她当了皇帝,开创了大庆盛世,创立了多项举措,让她有种自己这位祖奶奶也是穿越人士的错觉。1
可惜做皇帝的人总是相对来说干不太长,若是京中有长寿的百岁老人在世,说不定小时候还见过贺灿打马游街。现在母亲来问自己这个问题,贺澄看着火烛抬起手中磨圆了尖头的剪刀,张开剪下那一点无法燃烧透彻的烛芯。
“我更不明白当初就这么选不出来人,到最后只选了我爹?”
贺澄浅浅地叹了口气,想着陈悦澜的话愈发烦恼:“立春姐。”
“是。”
“今年的举子已经来京里了?”
“已经来了不少,但有些还得再过三五天,才能彻底到齐。”
春闱在三月初,如今举子差不多也是时候进京落脚,准备考试了。来的越晚的人囊中越发羞涩,现在去各个酒楼听得到高谈阔论,也自然看得到狂生墨迹。
“去理一理去年与上一次乡试的举人名录,我记得吏部都有记录,麻烦帮我誊一份过来。不用太远,就附近你挑几个地方就行。”
“是。”
太女只是要名单,并不是要见人或是看文章,这点事情立春答应得很快:“夜也深了,您可要歇息?”
“再帮我看看以往有没有赵国公府的弹劾,我很好奇这被我阿娘称为老王八的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您别好奇了,您这好奇怕不是要人家的命。
中年女官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抬起手:“是。另外,太女。”
“说。”
“若是父母新丧。”
立春表情认真,对着自家太女语气中多了不少痛惜:“您是得等赵大公子一年,才能与他成亲的。”
您等得了那么久么?克制住自己啊!
本来以为立春是在开玩笑,没想到她是认真的贺澄差点没把剪刀甩掉。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她要赵国公的命?她贺澄真的没有这么危险的想法,还有,为什么周围的人都认定自己选择了赵学思?
“主要还是因为你以前就一直强调,别的都可以随意,但‘好颜色’那是必须的。”
陈开霁坐在京中最大的酒楼里磕着瓜子,听着台上乐家子弟的评书唱腔点着头,再瞥了眼自家表妹说了实话:“太女娶亲这事儿比较大,现在几乎整个京城都在相看,见到一个倒霉蛋,不是,幸运儿被看上了,那当然使劲儿得吹。”
“那你的意思是,你也被先下手了?”
听到谷汀荷这冷不丁的问题,陈开霁磨了磨牙后根,刷拉一下卡在唱腔节点开扇,恰好听完一句长音后与旁人叫了声好岔开话题:“我的事儿不管,老谷你呢?你家对你怎么样?”
“我不急。”
太女十八都未定亲,这几年女儿家定亲就更晚了。谷汀荷比贺澄还小一岁,最重要的是读书,而不是相看等成亲。不过她看上去有些低沉,连带着声音都很沙哑:“旁边的那些人,太吵了。”
贺澄稍稍颔首,手里拿着立春给她抄来的名单再确认一遍,才抽空看了眼那大门敞开的包厢。包厢里应是些前来春闱的举子,只是看过去略显放浪的模样让周围人还是皱起了眉。
“是不是他们还自以为自己很潇洒啊。”
陈开霁没忍住嘲讽了一句,开着扇子皱起了眉:“阿静,你这是在看什么?”
“有些事情只要一个简单的方法就能看出端倪。”
没有正面回答陈开霁的问题,贺澄转头看向谷汀荷,收回手里的名单对她点了点头:“吵,就去比比吧。”
贺澄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巧卡在了一个声音断点。她也并不在意有人下意识看过来,只是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也正好可以与他们讨教一下。”
“讨教?”
里面的几个书生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抬起下巴的同时声音里明显多了几分醉意:“就你这个小娘皮,知道什么是书么?知道怎么握笔,怎么写字么?”
他像是讲了个让人骄傲的笑话,引得几个人造作地大笑出声,又因为旁人看傻子一样的表情才逐渐收敛。贺澄嘴角勾起的弧度愈发明显,让陈开霁头皮发麻的同时立刻端起旁边的糕点塞进嘴里,好似这样就可以噎死自己,从而不加入旁边的修罗场。
“学而不思,思而不学,诸位何以学生自称?”
放下手里的茶杯,贺澄慢慢起身平视眼前的人,看到他们明显慌乱又紧张的态度笑着又鞠了一躬:“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不知各位名姓?”
“就你还想当——”
“等下。”
看到其中一个拦下了人,面上原本倨傲的表情变得克制,笑容扩大的模样让贺澄更是想笑。
“这位小娘子如此希望得到鄙人名姓。”
眼前的书生表情愈发严肃,偏偏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落在她腰间佩着的玉环上,声音无端柔和了几分:“可奈何我已定亲,真是抱歉。”
但是如果说私下里想要讨教学问,那当然还是可以的。
“哇哦。”
陈开霁听着对面的回复下意识咕嘟一口咽下糕点,只觉得自己真是开眼了。他都有些不知道对面是真的这么蠢还是装出来的。这种良好的自我感觉要是装出来的,那也不像;可若是真的这么蠢……
“这人是怎么考过乡试的?”
没去理会他的嘀咕,贺澄瞥了眼撸袖子准备揍人的谷汀荷,脸上的笑容依旧亲切讨喜:“那真是恭喜了,只是我不明白,本只是想要讨教一番,可诸位却以为我等不通文墨,不识笔法,甚至于连最基本的诗百首也未习过。”
手上的折扇轻轻敲了敲桌沿,她的动作虽轻,一双凤眸里陡然出现的冷意与杀气却让眼前所有人都冻在了原地。
“由此看来,几位对太宗之策是颇有怨念啊。”
丹唇一张一合,轻柔的声音却说出了锋利到直接能把人钉死的话语,瞬间让几位书生的手都不自觉地开始抖动。偏偏在这个时候二楼上传来了几声“混账”,还有瓷杯直接坠落,砸在地面惊起一番惊呼。
台上的乐家子弟低下头,懒洋洋地扫了手里的琵琶弦,让原本死寂的酒楼重新变得喧闹起来。贺澄完全没有自己扔出了个大雷的自觉,对着几个人惨白着脸的模样还拱了拱手:“原来如此,静受教了。”
她家太宗当年打了天下,亲自定下田产男女均有,并推动了男女科举必须均场、均卷、均榜的三均录取法度。不仅如此,她还大办公学,强行定下三年蒙学的义务教育。因为前朝过度重男轻女,她直接将女婴能够分田的田契、入学数量与女学生成绩定为各地方官的考绩标准。
一直到现在,大庆街头都有识字板、冬日农闲时各衙府也有规定的教习时间,她可不相信这群人没有一两个女同学。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如果说是真的没有……
重新坐下给自己选了块白玉糕,贺澄将手里刚才还在看的名单递给谷汀荷,悠哉地再给自己倒了杯茶。
“受教?还受教个屁!老子的板子呢?别拉我!!”
楼上的怒吼与扔下的瓜皮让这群书生瞬间抱头鼠窜,楼上怒气冲冲抓着鞋子下来的中年女性咬着牙,咣当一声把东西砸在了旁边的柱子上:“你们华云楼放了些什么睁眼瞎忘八端进来,还能自称第一酒楼?”
“消消气,这位客官消消气。”
陈开霁已经腆着张笑脸过去,示意掌柜的先离开后对着对方又是作揖又是讨好:“店家也不曾想过,这些是披着人皮进来的。华云楼虽待客百年,但这火眼金睛也不能真看到人里子不是?”
“得了吧,你这小子别在我眼前矗着,带路。”
认出来这和事佬是谁,那位中年女性没好气地对陈开霁翻了个白眼,等看到贺澄才算稍稍拍了拍袖口。她想说些规劝的话,但到最后还是泄了气:“倒也罢了,这话以后不可再说。”
别人说说还能狡辩,从太女口中说出来,这就变成了板上钉钉的罪名了。
“不,这话必须要说。”
看谷汀荷把名单送过去,贺澄慢慢坐下来,给对方倒了杯茶:“段大人应该明白,近年来朝堂与科考总有些诡谲,却又不知哪里出了错。因此我想着与其在身侧找原因,不如去寻着根里,才得出些眉目。”
段寻手上动作一顿,粗略扫了眼后再瞥了眼旁边安静坐着的谷汀荷,重新再看遍名单后掐指算了算,压着愤怒低着声音吐出口气:“直娘贼,真是骨子里坏到家了。”
“您看出来了?”
“再不看出来,我这脑子拧下来给太……给静小姐当脑花刷了蘸香油吃。”
听着她的骂声,陈开霁抖抖索索拿着茶杯,缩在旁边不敢说话。谷汀荷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开口:“段大人,此事牵扯颇深……”
“得了吧,不接下这件事情,怎么显出我段寻的能耐。太,静小姐找我必然也是有道理的,尤其这还关系到朝堂根基,事儿我担了,明日就去天照卫选人查案。”
段寻没当一回事,随手摆了摆后看向贺澄,想起什么恍然大悟:“说起来静小姐近日如此意气风发,怕不是喜事将近。在下先在这里说声恭喜,新郎想必好看得紧,才让静小姐如此欢喜。”
“……”
现在在说正事,能不能别突然提她要娶亲?
“不过有关人选,在下可否说一句话?”
看到贺澄那双宛若能够看穿一切的眼睛望向自己,段寻收起手里的名单,转向酒馆大门口时轻轻地叹了口气。
“静小姐,泾渭分明算不得好事。如今日所见,能快则快,莫要拖延。”
春闱将至风波将起,京中,要不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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