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是本很普通的名册,打开以后也并未见到什么数字,只有语焉不详的菜谱。只是在书籍的旁侧,贺澄看到自己无比熟悉的字迹写着那些暗语的代表。
一份盐巴即是一万两白银,一碟花生指的是一千两黄金,排骨意为出钱但不多、只能听几句话教诲的学生,八宝鸭则是必须要通过乡试、并在之后春闱中也需要尽可能扶持的学子。
一道道菜品,一个个人,一次次交换,每一笔都让贺澄的表情愈发阴沉,也让她不敢去想到底有多少人牵扯其中。
“其实,这样也是个好时候。”
谷汀荷仿佛没有想到自己也将会牵扯其中,甚至没有去在意那个人是自己的亲祖父。她的视线落点在更远的窗外,直直地看向了天空:“虽然只是近几年,但近几年的事情都让我明白,不光是朝堂,学校里也同样变得太多了。”
女同学们仿佛在某个节点开始变少,骑马、武术等强身健体的课程逐渐被占用,学校里的马球队里女孩子也好像凑不起人,聊着天时每个人都开始变得迷茫。
“不知道以后能够去做什么,不明白自己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不理解为什么现在好像一下子变得压抑了。”
不管始作俑者是谁,谷汀荷想朝中都需要表明出一个态度——现在就是必须要表明态度的时候,也是相对来说最好的时机。
“到了要拨乱反正的时候了,太女。况且以史为鉴,如今也到了需要拨乱反正的时候。”
她们从七岁开始相识,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两个同桌明白彼此的梦想。哪怕贺澄没有真正与谷汀荷说过,但谷汀荷是明白贺澄的。
做错事情的是自己的祖父,是当世大儒,是无数人的老师……
太好了,是他真是太好了。
在确认是自己祖父的那刻谷汀荷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在谷家所有人都人心惶惶的时候,她却是前所未有的激动。
她知道自己的祖父不喜欢女学生,不喜欢女帝,不喜欢那些在外修习的课程。他希望大家都专心学问,去写那些流传百世的文章。
所有人都去专心学问,都去写文章的话,那些没有了田地、只能从母亲手里继承一份田契的女孩子们怎么办?学完了朝廷提供的三年蒙学,成绩很好想要继续学却没有钱的贫家子弟怎么办?均田到现在整个大庆都无田可分、新出生的孩子们怎么办?
是真的无田可分,还是大部分田地再次被占用,互相遮掩着让人以为,无地可分?
他想要被景仰,可不能所有人都景仰他。
“汀荷,你……”
“唯独在这种时候,不需要‘我’。”
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谷汀荷微微笑了笑,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放心,这也不是原件,你知道我过目不忘,记性挺好的。”
看完了这整一本“菜谱”,贺澄的表情愈发复杂。这几年的风向她也感受到了,同时察觉到情况有变的也不只是她一个人。她的确是想要改变现状,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通过这种方式。
“太女,你以前和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
“做错事情的人要接受惩罚,你我都一样,没有高低贵贱。”
冷面的少女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最后无比郑重地给自己的好友行了一礼:“家祖家父以及兄长均有牵扯其中,最先一位自六年前开始,现今为南阳县县令。账本在此,证词自有掮客、受益书生、与南阳书院给出,还望太女彻查。”
最关键的一环现在来到了她的手上,可她并不开心。
贺澄安静地坐在酒馆里,注视着原本湛蓝的天空染上金黄。周围市井的声音依旧喧闹,她也向来都爱着这种充满朝气的声音。可现在听来,这种富有朝气的声音有多少是对生活的期许,又有多少是每日都是如此的麻木?
不过也是,无论现在还是曾经,古代还是现代,生存总是第一重要的事情。她现在是太女,能够做的事情有很多,但也同样很少。
南阳,南阳,南阳——
“你要‘下场’,是么?”
“可以不是。”
看到母亲挑起的眉毛,贺澄没有回避,只是对着她点了下头:“我只是需要去那里,太学毕业生去南阳书院任教也行,跟着去南阳的外派当个师爷或者县尉也可以。”
她需要去那里看一看,去认真想想。
“我知道了,但南阳不适合你,另外有个地方更好,也更加需要你。”
陈悦澜接过贺澄手中那本账本,随手翻阅着又点了点:“那谷汀荷呢?你甘心她就这么被牵连着流放?”
谷家几个人都要杀,甚至她还要在之后给他们做传警示后人,让他们一辈子乃至千秋万代都无法翻身。
但谷汀荷,她可以网开一面。
“在漠北,她依旧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
贺澄相信这点困扰和挫折是拦不住谷汀荷的,说不定在漠北,她还能有另外一番际遇。
“我之前就觉得你这个朋友不错,太学虽不如我那时候,也到底没白去。”
陈悦澜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将手里的账册往怀里一收:“那么接下来,你对这次科举有什么想法?”
“就这样去吧,张大人是知道应该出什么的题的。”
空谈误国,可关键就是现在的考生也会困惑,他们要怎样才能真正意义上做到实干。
账本上面的信息被一字不落地公布出来,谷航所做的一切都被公布于众。大庆不允许私学,而谷航的“私学”却是更加藐视了大庆的科举。
大庆不允许私学,但如果说是家中辅导总是没法禁止的,针对科举的补习班也肯定会有。在这方面古今中外都一样,可关键就在于,这不是单纯的辅导。
是有规模、有组织、甚至称得上是有纪律的作弊。
入门纹银万两,同时还有分级制度。第一档次是只会聊两句话,随后是能够指点一篇文章,到最后交够了足够的钱,就会变成“包过”。
“找到一人,在乡试时考官将两人成绩对调,包过乡试。我是不是还要谢谢我没了的爹,让人不敢去动我的成绩?”
夏阳读完被公布出来的科举案,慢吞吞地放下手里的报纸。门外的铁羽军天照卫敲开她的门,对着夏阳弯了弯腰:“这段时日辛苦您了,慢走。”
“没关系,天照卫正好给了我个安静的复习场,我还挺开心的。”
夏阳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她知道她的情况肯定会被监管起来,还不如说呆在天照卫的府邸里面反而很是安全。
“对了,我能不能先不走,在这儿住到考试开始?你们也知道的,我没钱嘛。”
这里安静,没人打扰,管吃管喝管住,她真是超爱天照卫的。
“……”
“……”
心大的考生他们见过,但是心大到进了天照卫院子还能泰然自若到思考怎么去薅羊毛吃食堂的,他们是真的没见过。
科举的学生进去不少,朝中官员也一样。不过朝中的空缺填补很快,甚至都没有打扰到第二天的各项事务,就这么全部都交接完毕,诡异得让人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朝中早就做好这样的准备。
“总是得有点备用人选嘛,而且也不算特别突然,大家心里都知道这轮会自己上位,表现可好了。”
贺璞品着茶,对着自家女儿砸吧了下嘴,又愉快地拿起旁边一块用贺澄方子做的蛋糕:“不提那个老东西。乖女啊,倒是你的任务,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的任务?”
思考良久才想到自己的任务是什么,贺澄也表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点头:“还行吧,挺好的,我觉得不错。”
敷衍,真的敷衍!
“阿姐都说你有目标了,什么时候带我去看一眼?”
“您确定是去看一眼?”
贺璞那表情与其说是看一眼,还不如说是在摩拳擦掌着想要把对方给干掉。要知道赵学思那小胳膊小腿的,怎么抵得过每年都要去骑马赛马甚至打猎的贺璞?
人到中年都没发福,自家老爹真的是很认真在锻炼身体,就怕她娘嫌弃离婚。
“那和我说说呗,对方什么人,家里什么情况。”
贺璞露出了个假笑,装作很是期待的模样看得贺澄别过头,索性把最基础的说了一遍:“他和姑姑挺熟的,所以算是和阿娘也熟悉。嗯,赵学思是她们曾经同学的儿子。”
“等下,安媛的儿子?”
看贺璞明显知道对方是谁,表情一瞬间变得扭曲的模样贺澄很是好奇:“怎么了?他挺好的,脸好看,姑姑都说我眼光好。”
“你……不是,阿静啊,那是眼光好的问题么?”
安媛的儿子?呸,只要提到安媛他就明白,这人绝对是个曾经自家乖女说过的那种恋爱脑!!
实在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赵学思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父母还有旁边坐着的继弟,英俊到可以说是漂亮的脸上仿佛是多了点歉意。不过这点歉意也就到此为止,礼貌得仿佛多一分都会因为对他人太过于亲近从而让自己不安。
“父亲,此事我也无法相助。”
看了眼仿佛整个人都暗淡下去的继弟,赵学思是真没想到自家还有这个闲钱,给他这位弟弟“买”一个过掉乡试的名额。梁二与谷汀荷两个人给出的名单基本完全对上,赵承念此人“榜上有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误会。
“你去求求太女。”
仿佛没有听见赵学思的话,甚至不去在意这件事情对方是否能够做到,赵国公只是随手挥了挥简简单单就说出自己的想法:“至少把承念给捞出来。”
“要是我不想这么做呢。”
赵学思抬起头,依旧保持着那种礼貌的笑意,对着眼前的三个人缓缓开口:“我不愿意这么做,太女也不会喜欢我这么做。”
他会做很多事情,让贺澄不开心的事情是绝对的禁令。
“行,那我看承念也长得不错。”
听到这句话时赵学思表情骤然冷下,嘴角却又不自觉地勾起,手指缓缓扣紧了自己的手掌心。偏偏赵国公仿佛完全不在意,反而像是又找到了一条好路子般,都对自己的英明神武快佩服透了。
“回头去见太女的时候,把他带上吧。”
沉默地看了眼表情扭曲的继弟,赵学思没忍住低下头,再度转向自己因为赵国公这句话想杀人的继母,对她笑容格外灿烂。
“好,我明白了。”
当然,到时候太女会不会把他拖出去,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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