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宋楚灵没有想过连修会主动给帮她在藏书阁设局, 也没有想过在连宝福阻拦之后,连修还能出现在她眼前。

    当她从三楼的窗子翻身回到二楼,手臂被连修紧紧扶住时, 她鼻中涌出一股酸意, 一头扑入了连修怀中。

    连修瞬间屏住呼吸,向来清冷的眸光, 望见怀中女子那双即将溢出泪水的眸子时,他身体不受控制的僵住了,而那心脏的部位却逐渐柔软下来。

    他手臂一点一点向她靠近, 就在距她后背一寸之处时, 宋楚灵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连忙将手松开, 向后退出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 我只是……”

    宋楚灵微微拧起的细眉里, 是想要忍耐却难以忍住的悲痛情绪, 她一副不敢再往下说的模样,深吸一口气, 努力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

    连修自是知道她的悲痛来于何处,他抬手帮她将眼角的泪水轻轻拂去, 缓声问道:“可都看到了?”

    宋楚灵唇畔轻颤着点了点头。

    待她情绪恢复稳定, 重新抬眼看向连修时, 才发现他的耳垂竟这般通红。

    宋楚灵知道这代表何意, 只是她没有料到, 他们之间的关系进程会如此快,许是连修是连宝福教养出来的缘故, 所以师父教她的那些法子,便对连修格外有用。

    “你怎么来了,不是不来么?”对于连修这样的性子而言,他肯主动向她迈进,她便不能朝后退,所以,她语气中尽是对他的担忧,“宝福公公若怪罪你,如何是好?”

    连修蹙眉,都到了这个时候,她竟还在为他而忧心,连修心头的某种那股柔软与温暖更甚,这种体验是他从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

    “我无事的,不必担忧,倒是你,可被那蛇伤到了?”多年的冷漠让他纵然是心中关切,一开口语调还是那般的平静。

    宋楚灵微怔,片刻后才猛然反应过来,错愕道:“这蛇不是你安排的?”

    “不是。”连修说完,眉心倏然蹙起,他看见了宋楚灵脖颈上那道伤口,这伤口很细很浅,不算明显,若不是连修站得近,且看得仔细,兴许便没那么容易发现。

    “你伤到了?”连修指了指那道伤痕。

    院里传来有人宫人说话的声音,向来是那负责捕捉蛇鼠的宫人来了,宋楚灵知道一时半会儿与连修说不清楚,便只是道:“无妨的,回头我会与你细说。”

    连修信她,便没有追问下去。

    好在那道伤痕很浅,宋楚灵拿灰尘在脸上和身上到四处乱抹了一番,便瞧不出来了。

    二人来到楼下,众人得知宋楚灵一人就将那蛇敲死了,惊得目瞪猴呆。

    小顺子与宋楚灵回到了宁寿宫,两人看起来都极为狼狈,宋楚灵灰头土脸,小顺子衣裳湿着,相熟的宫人见了,免不了要上前询问一二。

    小顺子一面背着书册朝书房走,一面低声与相熟的宫人说起方才在藏书阁的事。宋楚灵没有吭声,一路垂着头快步回了房中。

    回去后,她立即换了身宫裙,又去水房打来两桶热水,先是将换下的衣裙洗净搭好,后又给自己好好清洗了一番。

    最后,她对着镜子梳妆时,满脑子都在想今日之事,直到眸光不经意扫到耳畔时,她才发觉自己不知在何时掉了一只耳坠。

    这青石耳坠是宫女们份例当中经常会出现的物件,不算特别,若是掉在了路上,也不会引人注意,掉在藏书阁一二楼里,也能说得通,可若是掉在了三楼,或是……

    宋楚灵默了片刻,她抬手将另一只耳坠摘下,丢回盒中,重新取出一对铜玦,夹在耳垂上,随后她拿出许久未用过的粉脂盒,仔细将脖颈上那抹浅细的伤痕遮住。

    第二日便是宋楚灵正式入殿伺候的日子。

    午膳时,宫人正在给李研布菜,宋楚灵没有上手,她端立在一侧,将李研的用膳喜好仔细记在心中。

    也不知是不是身子的缘故,李研口味淡,且喜欢吃素,饭量也不算多,应当说还不如宋楚灵吃得多。

    不过想来也是,他每日坐在轮椅上,不像宋楚灵跑前跑后还要干活,自然是出力多了,食量也会跟着变大。

    用完膳,刘贵推着李研来到院里晒太阳,凝雨这几日掉毛实在厉害,没敢让人带过来与他玩闹。

    李研喜静,有时候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竟可以独自一人静坐许久。

    他这会儿盯着远处湛蓝的天色出神,宋楚灵站在他身侧,目光也随着他看向远方。

    许久后,李研忽然温声开口:“脖子上为何会有伤?”

    宋楚灵故作下意识想要用手遮挡,可随即她又将手臂缓缓放下,朝李研屈腿回话道:“奴婢昨日下午去寻凝雨,不慎被抓了一下。”

    昨日宋楚灵是在晚膳的时间段去的,小允子身子还未康复,替他的宫人被凝雨折磨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见到宋楚灵过去,他犹如见到亲生父母,诉了好一通委屈。

    凝雨近来掉毛多,需要日日梳毛打理,偏它不喜生人碰它,这宫人一给它顺毛,它便扭过身子拿爪子去挠,这宫人的手背上都被挠了好几处爪印。

    宋楚灵见他的确可怜,便帮他给给凝雨顺毛,宫人正好借这个空隙跑去吃晚膳。

    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宋楚灵和凝雨。

    她将凝雨抱在怀中,一面轻声安抚,一面将它毛茸茸的爪子握在手中,露出其中一根尖利的指甲,她延着自己脖颈处的那道伤口用力划去。

    等那宫人回来时,看到宋楚灵红着眼眶,脖颈上留着一道鲜红血印时,人都吓傻了。

    宋楚灵如今的身份,给他扣一个看管不利的罪责,也是扣得起的,可她没有为难他,反而还安慰起他,让他好生照顾凝雨,便离开了。

    “听小允子公公说过,换季的时候,猫儿们容易性情急躁,许是昨日奴婢没将它抱好的缘故,才惹了它不悦。”宋楚灵替凝雨解释道。

    “拿蛇都不在话下,一只猫儿却能将你伤了。”李研轻笑道。

    宋楚灵怔了一下,一双杏眼快速眨着道:“王爷都知道啦?”

    “怕是宁寿宫已经无人不知了。”身后的刘贵也忍不住掩唇笑道。

    宋楚灵耷拉着脑袋,腮帮子里含着口气,有气无力地缓缓吹出,她本就有些圆润,这般模样便显得更加娇憨。

    阳光下,李研的眉眼变得又柔软了几分,他叫人从房中取来除痕膏,赏给了宋楚灵。

    李研午憩时,宋楚灵跟着常年在外间学沏茶。

    常年是李研身边近身伺候的太监,他跟了李研已有七八年。

    宋楚灵平日里看着憨头憨脑,学东西却是极快,不用常宁多说,示范两遍她就能做个七七八八。

    待李研睡醒,又有宫人进去帮他更衣,宋楚灵这是头一次进到男子的睡房中,她全程将头垂得极低,目光只去看干活的宫人,恨不能连那余光也给藏起来。

    李研做的事明明和从前无异,却不知为何,今日的一切都变得莫名鲜活。

    他看出宋楚灵的视线在刻意躲避他,便故意将她叫到身前问道:“可学会束冠了?”

    宋楚灵头垂得极低,眼睛也努力不去看身前男子那头墨发,她圆圆的小脑袋,摇晃了两下。

    李研又问:“学会更衣了?”

    宋楚灵继续摇头。

    李研盯着她神色,一连又问了几样事,见小姑娘被问的脸蛋通红,除了摇头,半句话也不敢开口,最后,他故作叹气地问道:“那你一个晌午,都学了什么?”

    宋楚灵一副害怕怪罪的模样,犹犹豫豫地抿唇道:“奴婢……奴婢会沏茶了。”

    “嗯。”李研点终是将她放过,点头道,“那一会儿便随我去前厅会客。”

    李研梳妆整理时,宋楚灵也回了房中,换了一身衣裳,她特地穿了一件立领的宫裙,将脖颈上的疤痕遮住。

    片刻后,她随着李研来到前厅。

    李研坐于上首,刘贵站在他左侧的位置,常年站在李研右侧,宋楚灵则站在常宁身后。

    她如平时那般,整个人都规规矩矩,便是头一次过来,也不会四处张望,待宫人将茶具摆放齐整,她便上前跪在苏作榉木的矮茶桌旁。

    宫中的规矩她早已被师父教养的倒背如流,可还是佯装初学者,每一个动作都极为小心,生怕哪里出了岔子,被主子训斥。

    客人未到,宋楚灵便已经沏好了一壶茶,整个过程算不得娴熟,却叫人挑不出大错。

    李研慢悠悠喝下一盏。

    前头有宫人进来通禀,“回王爷,四皇子到了。”

    当今圣上膝下四位皇子,大皇子便是嫡出的晋王李研,二皇子与三皇子皆由娴贵妃所出,今日来到宁寿宫的四皇子,便是李砚。

    他的生母乃已过世的王美人,在他五岁之时生母病逝,他便养在了皇后膝下。

    传言中是因他生来时,钦天监曾说他命格富贵长寿,皇上才给他取名李砚,与大皇子同音不同调,据说是用了什么秘法,来给体弱多病的大皇子续命。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在王美人过世之后,皇后才愿意将养在膝下。

    不过这些年来,皇后待李砚极好,李研虽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对皇后却是极为恭敬,且与他的这位长兄,关系也极为亲密。

    众人都知李研虽然和善温软,却是个性子孤静,不喜与人过多来往的人,然对于李砚这个四弟,他却是有着几分难得的耐心。

    厅外宫人话音刚落,李砚便大步迈入殿中,上前朝李研拱手道:“大哥。”

    李研颔首,示意他落座。

    李砚来到左手边的矮茶桌后,两腿一盘,拿起玉盘中的橘子,三两下就将皮剥开,丢在桌上。

    随后他将一腿撑在身前,胳膊有气无力搭在面前立起的膝头上,将橘子掰开一瓣,丢入口中。

    他与李砚一样,生来就是一副好容貌,只是两者气质不同,李研俊美温雅,如同夜中皎月,李砚则英朗俊气,明媚如朝阳。

    “今日寻我何事?”李研望着坐相极不端正的李砚问道。

    李砚嚼着橘子,散漫的目光在屋内四处打量着道:“太傅将我前日的功课拿给父皇看,父皇便将我骂了一通,让我来向兄长请教。”

    李研叫他将文章拿来。

    李砚从身上摸出一团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刘贵上前将纸接过去,铺展开后,呈到李研面前。

    李研只是用目光略微扫了一下,眉心便微微蹙起,“你这字……”

    李研实在看不下去,他让刘贵又将纸还给了李砚。

    哪知李砚又将纸重新揉成团,毫不在乎地丢进茶案旁的小竹篓中,道:“父皇说我字如狗爬,我便说太傅的也没多好看,他就将我大骂一通,让我来寻你练字。”

    李研写得一手好字,习字之人见了无不称赞,皇上寝殿内挂着的一幅字,便是出自他手。

    想到李砚当着皇上和太傅的面,说出这段话的样子,李研垂眸轻笑。

    李砚吃完一个橘子,将茶案上的水一饮而尽,随后扬起一边唇角道:“若是大哥身子不适,那就改日再说,父皇也不会怪你。”

    “怪我?”李研不免失笑,“你自己懒得练字,别拿我做借口,我前几日刚抄录了一篇文章,你拿去临摹。”

    李研说完,吩咐刘贵去书房取。

    李砚扁嘴道:“我都不明白了,字能使人看懂便是了,重要的难道不是文字所要表达的意思,写得好看有何重要?”

    李研道:“你说得不错,文章重在思想,文字只是记录思想的一种方式,可若想使自己的思想传播得更深更远,这便与字的美观分不开关系,若字迹潦草,字形不能引人入胜,恐怕难以叫人沉下心去揣摩其意。”

    李砚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不就同人一样,有一个好的样貌,才会让人愿意与他接触,从而发现他真正的本性。”

    他说着,眸光扫了眼立在常宁身后的宋楚灵。

    李研呷了口茶,缓缓点头道:“可以这样理解。”

    “嘁。”李砚鼻中出气,扬手道,“那我就算了,我看重的是志同道合,若单因外表就不愿深交,那便拉倒吧!”

    李研一时觉得和他无法解释清楚,偏又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最后也只能是无奈地笑了。

    李砚拿起茶盏,一饮而下,随后狭长的凤眸慢慢眯起,扬着下巴朝宋楚灵的方向“喂”了一声,示意她过来倒茶。

    宋楚灵恭恭敬敬走上前去。

    便听李砚有开口道:“再说,有的文章字迹再是优美,思想却迂腐糟糠,看了岂不荼毒人心?”

    说着,他眸光落向弯身给他倒茶的送宋楚灵身上,“就如有的人一样,看着人畜无害,实则狠辣歹毒……”

    此时恰好刘贵拿着李研抄录的文章走了进来,李砚便顺势收声,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宋楚灵身上,毫不避讳的将她打量着。

    李研看到他这副模样,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从刘贵手里将文册接过,直接朝李砚丢去,“那便用你最优美的字,将你方才的这番思想写下来,以供世人深思悔悟。”

    李砚忙不迭将那已将文册接住,视线也终于是从宋楚灵身上移开。

    宋楚灵倒完茶,又站回原位。

    李砚将文册放在茶案上,换了个姿势,用胳膊肘抵茶案上,撑着脑袋,语气中带着几分调笑地望着宋楚灵道:“这便是大哥亲自调到身边的女婢么?”

    李研没有理会他,而是颇有些肃了语气道:“既是父皇令我教你,你这次便静心练字,三日后,带你写的文册来见我。”

    李砚像是没听到般,自顾自地继续道:“这婢女看着就不聪慧,长得也算不得大美人,难道……她私下里还藏着别的本事呢?”

    这句话单听无妨,可一配上李砚的神情和语气,免不了让人会想偏了去。

    李研唇角挂着笑意,只是眉心倏然蹙起,当即下了逐客令,“你若无旁事,便回去。”

    李砚全当看不出,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二人,“大哥这是做什么,难道是在……护短?”

    李研对李砚的行为举止早已见怪不怪,却不知为何,今日的李砚让他心头极为不快。

    他长呼一口气,将茶盏不重不轻地放在了茶案上,李砚也终是收回目光,笑着将文册拿到手中,起身道:“大哥好生休息,我三日后再来。”

    李研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等李砚走后,他才抬眼看向身侧的宋楚灵。

    这丫头宛若什么都没听懂,还是那副呆头呆脑,小心翼翼的模样。

    昨日新到的书,李研还未看过,从前厅出来后,便去了书房,一会儿又要喝药,常宁便叫她去膳房端药。

    终于周边只剩下她一人,宋楚灵才缓缓突出一口浊气。

    原本她只是猜出,昨日与她一起躲在柜中的男人,是一位皇子,却不知到底是哪一个,肯定不会是晋王。

    但另外三个皇子,年岁相差不大,她进宫两年之久,也没有机会见过他们。

    她知道昨日藏书阁闹出的动静不小,不管是哪位皇子,只要稍微一问便能猜出与他躲进柜子里的宫婢是宋楚灵。

    这点宋楚灵的确没法隐瞒。

    但说到底,她与那位皇子是一样的,他们昨日的行径都是见不得光的,在她没有彻底将他认出之前,他要不然暗中将她处置了,彻底封上她的嘴,要么便与她一样,继续装作毫不知情。

    如果是当初那个还在寒石宫的宋楚灵,想来便会是第一个结局。

    可现在的宋楚灵,身处宁寿宫中,又是晋王的近身女婢,想要灭口便没那般容易。

    宋楚灵穿过一间小院,走上廊道,在一个拐弯处,倏然停下脚步。

    空荡荡的长廊那头,李砚正靠在廊柱上,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偏着头冲她扬起一边唇角,笑容危险又诡异。

    宋楚灵犹豫了一下,朝他的方向恭敬的屈了屈腿,转身打算走另一条路。

    李砚就是来等她的,当然不能让她跑了。

    他手中也不知从何处摸到一块石头,就在宋楚灵即将背过身的时候,他扬手直接就朝宋楚灵头上扔去。

    宋楚灵余光扫见李砚动作,根本来不及细想,抬手便将石头稳稳接在掌心。

    李砚大步来到她身前,直接拉住她胳膊,将她用力往一旁院里的假山处拉,宋楚灵挣脱不过,索性就跟着他藏在了假山后。

    许是昨日涨了记性,李砚知她袖中可能会藏有暗器,便将她右臂紧紧握住,拉到身前。

    他一开口,整个人与方才前厅中的那个李砚截然不同。

    “别耍花招。”他声音阴沉的警告宋楚灵。

    宋楚灵露出既慌张,又疑惑的神情,颤着声道:“四、四殿下吉祥……”

    见她还在装模作样,李砚冷笑,直接问道:“你在替谁做事?”

    宋楚灵望着自己被牢牢禁锢住的手臂,委屈的眼尾泛着红晕,颤抖道:“奴婢……奴婢当然是为晋王做事啊?”

    “晋王?”李砚眯起眼道,“是晋王要你去藏书阁的?”

    “不是的,”宋楚灵摇了摇头,努力解释道:“是王爷要小顺子去取书,奴婢陪着他去的。”

    李砚懒得听这些废话,他直接冷声问道:“那是晋王让你进三楼的?”

    “三楼?”宋楚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惊讶着道:“殿下说的是藏书阁的三楼吗?那可是禁地啊,王爷怎么可能让奴婢去那里?”

    李砚再度冷笑,话已至此,这宫婢还要在他眼前做戏,可真是将他当成傻子不成?

    李砚忽然将她手臂松开,语气恢复以往的散漫,道:“既是如此,你随我去见晋王,将昨日藏书阁的事细细与他交待一番。”

    宋楚灵轻轻揉着手臂,跟着李砚便朝外走去,两人走了几步,李砚发现这丫头根本不怕吓,也是,如果她是个胆子小的,昨日哪里敢那样对他。

    李砚一想起昨日被她逼迫的场景,心头瞬间生出一团火气,他用力将宋楚灵推到假山石上,宋楚灵后背被撞得生疼,眉心倏然蹙起。

    “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了?”李砚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对她道。

    宋楚灵被吓得直接落下眼泪道:“奴婢不知哪里做错了,还望殿下明示。”

    若不是昨日藏书阁在那个时辰里,只有宋楚灵进了二楼,李砚可真是有可能被眼前这宫婢哄了去。

    李砚剑眉拧起,用手指摸了摸她滚落的泪珠,不由啧声道:“宋楚灵……入宁寿宫三两个月的工夫,就能讨得晋王喜欢,你可当真是心思灵巧啊。”

    宋楚灵没有说话,只是眼泪吧嗒吧嗒一直掉,鼻头也红了,瞧模样可怜极了,若是这会儿有人闯进来,定会以为是四皇子李砚在欺辱她。

    李砚将她松开,冷声问道:“我都不与你装了,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可怜?”

    “呜呜……奴婢真的不知……殿下在说什么?”宋楚灵哽咽着道。

    李砚可从未见过这般会做戏的人,这婢女甚至比他还能装蒜,李砚懒得在和她废话,抬手就将她衣领一把扯开,露出的白皙脖颈上,果然有一道血痕,只是这血痕未免也太深太长了……

    李砚一时愣住,宋楚灵则哭着忙将衣领紧紧抓住。

    “你……你这怎么伤得?”李砚不解,昨日这丫头不知拿了什么暗器,抵在他的子孙根上,他只是轻轻压了一下,顶多能划出一道发丝粗细的红印,哪里敢下这样的狠手。

    “是、是凝雨……王爷的猫抓的。”宋楚灵哽咽着说完,似是害怕李砚不信,便又补充道:“殿下若不信,可以去问王爷,这事他也知晓。”

    李砚也只是愣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丫头竟然能想到借猫之手,来掩盖刀伤。

    李砚忽然笑了,他压声道:“那可当真是巧啊,昨日有个胆大的宫婢,想要行刺我,我便在她脖颈上划了一道,正好也是这个位置。”

    宋楚灵哭着道:“殿下明鉴,但凡认识奴婢的人都知晓,奴婢没那个胆子。”

    李砚俯身,慢慢来到她耳旁,沉声问道:“没有么?”

    说着,他深深吸气,扑入鼻中的竟也不是忍冬花的味道,而是淡淡的梨花香。

    他再度不可思议地剑眉蹙起。

    “那你昨日可曾丢了什么东西?”李砚问她。

    宋楚灵哭声渐止,抬着一双楚楚可怜的泪眸道:“奴婢丢了一个青石耳坠,不过那耳坠是寻常宫婢的份例,宫里的奴婢大多人手一对儿,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

    李砚冷声道:“你说有多巧,昨日那个行刺我的婢女,逃脱时,正好掉了一个青石耳坠。”

    宋楚灵抽出帕子开始擦拭眼泪,语气也不再同方才那样卑微,“那敢问殿下,那奴婢为何要行刺你?”

    李砚见状,知她终是不打算装了,便冷冷笑道:“你说呢?”

    宋楚灵擦完眼泪,抬眼时眸中带着几分寒意,“奴婢不知,因为奴婢昨日从未见过殿下,奴婢只是在藏书阁的二楼捕蛇捉鼠罢了。”

    李砚目光幽暗地审视着她,又听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奴婢猜想着,殿下应当也没见过奴婢吧?”

    李砚没有说话。

    宋楚灵轻吐了口气,继续道:“天上的鸟儿何故要在意地上的蝼蚁要做什么,他们原本就互不相干,不是么?”

    好一个天上的鸟儿,地上的蝼蚁。

    她这番话便是在暗示他,她不去管他为何出现在禁地,他也不必理会她为何出现。

    李砚轻嗤一声,俯身来到她耳旁,低低道:“天上的鸟儿自然不必理会这蝼蚁想做什么,因为他想踩死这只蝼蚁。”

    宋楚灵眸光黯了几分,这一次她没有退缩,反而还朝李砚靠近,唇畔几乎就要贴到李砚面容上,才停下来,轻声说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蝼蚁再低贱,也能做到鸟儿做不到的事,难道鸟儿就心甘情愿只想做鸟儿么?”

    宋楚灵的声音轻缓柔细,带着某种摄人心弦的蛊惑,李砚不由愣住,许久后才回过神道:“那鸟儿如何知道,蝼蚁可否当真听他之令?”

    宋楚灵轻笑,口中的气息微微扑到李砚耳垂上,带来些许痒意。

    “鸟儿其实已经知道,那蝼蚁要做什么,对不对啊?”

    她不相信,昨日她从三楼离开时,李砚不会去翻阅她动过的那几本书册,若是他看了,定能猜出宋楚灵要查的是什么。

    果然,李砚问道:“你是在替谁查宸妃的事?”

    宋楚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他道:“殿下,奴婢用关乎自己性命的秘密,换取你的信任或是放过,可行得通?”

    李砚没有过多思量,便答应了她。

    宋楚灵却是不放心地小声道:“殿下啊,昨日好像你就答应过奴婢什么,可今日就又反悔了,这叫奴婢如何敢说呢?”

    昨日他的确答应过她,会装作与她从未见过。可那是在她用子孙根的胁迫下答应的。

    不过此时此刻,这变得已经不重要了。

    “昨日?”李砚垂眸,望着眼前修长又白皙的脖颈,粲然笑道,“昨日我一直在南三所写那老太傅布置的文章,根本没与你见过面,又谈和答应或是反悔呢?”

    听到这番话,宋楚灵反而收了脸上的从容,她眉心蹙起,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奴婢所查宸妃之事,不是替旁人,而是替自己。”

    当年宸妃过世时,李砚刚满十三岁,印象中那位红极一时的宠妃,当时全族都已被父皇下令诛杀,昨日在看到宋楚灵翻阅有关宸妃的册录时,他还以为又是后宫哪个妃嫔,想要利用当年宸妃之事,起幺蛾子。

    可若是宋楚灵不为旁人,为的是自己的话……

    李砚直起身来,眸光再度落在宋楚灵的面容上。

    七年前的记忆一股脑涌到眼前,那时他年纪虽不大,却已经有了足够的记忆,更何况宸妃惊世的容颜,几乎是到了令人过目不忘的程度。

    如此细细分辨,面前这丫头虽不及宸妃姿色,可那双眉眼的确是有几分相似,只是宸妃一颦一笑都带着摄魂的媚色,而她却是那般的明朗清丽,若是细看,还能看到近乎男子身上的那份刚毅与果决。

    “你与荣家……”李砚试探性道。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这次她微红的眉眼不似做戏,她垂下眼眸,像是做了许久的心理斗争,才慢慢开口道:“荣家长子荣林郁,是我父亲。”

    李砚再次愣住,“我记得荣林郁膝下的子女当初也被……”

    宋楚灵红着眼道:“我是他外室之女。”

    李砚这才恍然大悟。

    荣家原本就是商贾出身,与京城的世家名门不同,商贾人家家风自然不够严谨,长子能背着人偷养外室,便不足为奇。

    宋楚灵落泪道:“父亲待我极好,可因荣家不允,只能将我母亲养在洛州。”

    宋楚灵敢这样说,便不怕李砚背地去查。

    荣家当年做的是花木生意,洛州盛产牡丹,兄长便时常往返洛州,所以说他将外室养在洛州,完全合乎情理。

    只是李砚有一事不解,他问道:“你与你母亲,既已躲过一劫,为何还要来宫里,查宸妃的事,与你有何好处?”

    宋楚灵眉心紧蹙,那股李砚从未在女子身上见过的狠决再度出现,她道:“父亲对母亲有救命之恩,他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如此,李砚便彻底明白了,他又问道:“那你可查出了什么?”

    宋楚灵如实道:“应与坤宁宫有关。”

    李砚在看完那些册录以后,自然也能猜出来宸妃被囚禁的前一晚,坤宁宫不对劲儿。

    “那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李砚问道,“难不成还想要入坤宁宫替父亲报仇不成?”

    宋楚灵抬眸看向李砚,道:“皇后娘娘是殿下的母亲,奴婢既不敢,也没那个本事啊。”

    她发现在她提到“母亲”二字时,李砚脸颊微微颤了一下,看来外人口中,那混不吝的四皇子,唯独孝顺皇后这件事,并不为实,至少李砚内心不那么觉得。

    果然,李砚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道:“你与我说这么多,就不怕我拿你把柄么?”

    “殿下若想取奴婢性命,还用得着这些么?”宋楚灵极其无奈地撇了下唇角,“奴婢给自己谋一个前程罢了,从今往后,蝼蚁为鸟儿所用,不好么?”

    李砚今日是来讨伐这婢女的,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只是又好像并未失控,甚至主动权依旧在他手中,应当说,现在的他可以更好的将她拿捏,也不必怕她会说出什么。

    毕竟,她除了在藏书阁的禁地与他见过面以外,什么都不知晓,而他知道了她最为重要的事,自然,这件事他还需要去调查一番来确定。

    不过便是他不接受她的提议,她如今已是晋王的近身婢女,晋王今日在厅内的反应,可以看出她在他心目中多少是有些份量的,若是将她断送在此处,便会惹来更多麻烦。

    想至此,李砚眉宇舒展,他双手背在身后,向一旁退开一步,如往常那般散漫地笑着道:“记住你今日说的,胆敢有一字欺瞒于我,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奴婢不敢。”宋楚灵朝李砚俯身屈腿,态度极其恭顺地道,“还请殿下这次能够遵守与奴婢的约定,不然……”

    刚给她个好脸色,便又想来威胁他?

    李砚立即蹙眉,上前一把钳住她右臂,压声道:“不然如何?”

    宋楚灵神色未变,还是同方才一样恭敬,只是左手略微一动,一根发簪落入掌心。

    昨日柜中,她胁迫他时,那发簪分明是从右手中出现的,今日却换到了左手,这丫头着实心思诡诈。

    李砚看见那道银光时,他一甩袖,手中也多了把冒着寒光的匕首。

    两人同时动作,很快,四周便再次静下。

    与昨日一样,李砚的匕首抵在宋楚灵脖颈上,可宋楚灵的那根发簪,却没能抵到昨日的位置上。

    李砚站在她身后,将她整个身子都按在山石上,他一手拿着匕首环住她脖颈,一手将她拿发簪的那只手紧紧握着,抵在她身后,而另一只手,被李砚提起的膝盖稳稳抵在山石上。

    “昨日是我大意,被你偷袭罢了,你还当真以为能伤得了我?”李砚讥讽道。

    “奴婢自然不是殿下的对手,”宋楚灵忙解释道,“殿下误会奴婢了,奴婢是想说,不然殿下还奴婢一下,昨日奴婢不是不慎伤了殿下的掌心么?”

    李砚俯身在她耳旁道,“你当真是这个意思?我怎么听你方才是在要挟我呢?”

    宋楚灵连连摇头道:“殿下是真的误会奴婢了……”

    李砚轻笑着将她松开,顺势又将那根发簪从她手里夺了过去,“我不管你是真是假,宋楚灵,你最好不要再给我耍什么花招。”

    他看着那根磨得尖细的发簪,某一处隐隐颤了一下,他将发簪收入袖中,一双厉眼看向宋楚灵,“别忘了你今日说的,既然自知是蝼蚁,便做蝼蚁该做之事。”

    宋楚灵转过身来,再度恭敬行礼。

    李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宋楚灵理了理衣裙,绕过假山来到长廊上,脚步稳而快的朝膳房走去,脸上的神情自然又成了那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师父曾在她入宫前反复叮嘱过她,聪慧之人,莫与之为敌,而应与之合谋,将你软肋呈上,便能令其麻痹,不知不觉中为你所用。

    李砚便是如此,让他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至于方才两人的过招,宋楚灵不由心中笑了一下,堂堂皇子也不过如此,若不是她有意让他几分,他那子孙根便没了。

    第二十四章

    宋楚灵的功夫不是惠英教的, 而是由昭偌寺的一位师太所教,昭偌寺里皆是女尼,有时候也会遇见入寺闹事者, 故而寺中会有精通武艺的师太。

    宋楚灵自幼多病, 光靠佛光庇护自然不够,还需日常学武来强健身体。

    入宫这两年多, 她也没有将功夫落下,每日只要寻到独处的机会,就要练习一阵, 再加上平日她干活勤快, 累活重活也都是大包大揽, 长期下来, 她看着似乎要比寻常宫女要圆润一些,可只有真正脱了衣裳才知,她身上每一寸的肌肉线条都是那样的流畅, 几乎没有一块肉是多余的。

    宋楚灵不想太过惹人注意, 再加上略微偏胖的形象会让人莫名觉得憨厚, 所以她自入宫以来,所穿的所有宫服都会偏大一些, 配着她天生的小圆脸,才会让人对她的身形有了误解。

    宋楚灵从膳房取来汤药, 回到书房, 李研已经挑了两本书, 正坐在窗边看。

    见她端着汤药进门, 眼皮轻轻抬起, 他将书扣在一旁,从宋楚灵手中接过药碗。

    李研每日要喝三副药, 这个时辰喝的最为苦涩,每次喝完后不仅要用茶水清口,还要用两块点心,才能将那难闻的味道彻底压下。

    李研喝药时,宋楚灵又将食盒打开,把膳房刚做好的糕点,放在玉盘中。

    金丝纹荷叶玉盘中,搁着三块淡黄色的杏仁酥,不得不说,李研的品味极高,他用的东西色泽淡雅,却不失尊贵,在搭配上也极为讲究。

    黄色糕点搭配天青玉盘,粉色的桃花酥便要搭配碧绿的银纹陶碟,若是夏日吃绿豆糕,便又要换成青花玲珑盘。

    由此可见,李研并不是个性情随意之人,他是个极为讲究之人,他遵循着自己的规矩,那些从宁寿宫调走的宫人,便是在无形中坏了他规矩的。

    有些贵人主子,为了得到更好的享受,自然是会将规矩摆到明面上,恨不能让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可李研却从不会主动将自己的那套规矩说出来,宋楚灵也是想了许久,外加仔细观察,才想明白。

    还是那句话,只要是个活人,他便会有所求。

    李研求的是懂他之人。

    宋楚灵上前躬身递上玉盘,眼眸从书案上扣着的那本《墨脱游记》上缓缓扫过。

    昨日她跟在小路子身后取书的时候,便发现这一批书中,除了一本诗录以外,剩下的几乎全部是游记。

    前几日晒书时她就看出来了,李研所藏书籍中,地里、农家以及纪事本末类占了绝大部分,而皇子们本该细心研读的兵法、职官,或是政书与时令的书籍,他几乎一本都没有。

    怪不得帝王会偏爱他,就算他没有嫡长子的身份,光是他这份心气,也不会引得圣上猜疑。

    高位者要是当真心甘情愿能把位置传给儿子,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谋朝篡位的皇子了。

    李研吃下一块杏仁酥,刚准备去拿第二块,便忽然开始咳嗽起来。

    一旁的常宁忙倒水递上,刘贵在身后帮他摩挲顺气,却没有多大用处,他越咳声越大,像是有人拿到在刮他喉咙一样。

    片刻后,李研终于是将这阵忽如其来的咳疾熬了过去,这还算好的,若是天在极寒的那段日子,咳得会比今日还要猛烈,且还极为频繁。

    半盏茶后,李研长出一口气,再次抬手去拿杏仁酥,可端着玉盘的宋楚灵,站在那里迟迟没有上前。

    刘贵见她细眉微蹙,眼神有些呆滞,还以为她在走神,便清了下嗓子以作提醒。

    宋楚灵垂着头望了刘贵一眼,依旧没有上前。

    常宁看不下去了,退开一步来到宋楚灵身旁,有些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伸手要去端玉盘,结果宋楚灵没有将玉盘递给他,反而还避开他,直接端着那玉盘双膝落地。

    她从今日来到李研身边伺候以来,一直低头垂眸,不敢去看李研的模样,然此刻,她跪在地上时,竟梗着脖子,径直抬眼看向李研,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她这副样子直接将屋中之人看傻了。

    李研有些怔然,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你这是作何呢?”

    宋楚灵用力抿了下唇,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开口道:“王爷有咳疾,不该吃杏仁酥!”

    刘贵是打心眼里觉得,这么多年王爷能看上个丫头不容易,不想让这丫头将这好事坏了,连忙打圆场道:“你这丫头心倒是挺好,只是知道的太少,太医专门说了,杏仁有止咳平喘之效,王爷有咳疾才应当多吃两块。”

    “奴婢的确不知杏仁的功效。”宋楚灵许是觉得委屈,眼圈有些泛红,替自己辩解道,“杏仁许是可以吃的,可拿杏仁做的酥点却不行。”

    “为何?”一直未曾开口的李研,终于出声问道。

    他声音还是如之前那般温润和善,听不出一丝愠色。

    宋楚灵努力将眼泪憋住,吸气道:“膳房的师父手艺好,能将杏仁研磨得特别精细,就像粉末一样,王爷本来就容易犯咳疾,要是喉咙干时吃了这样的酥点,肯定喉咙会痒,那一痒,就要咳嗽啊……”

    她语言虽然质朴,却将道理讲得清晰明了,在听完她的解释后,众人才反应过来,咳嗽时吃这样又干又细的东西,好像的确会让喉咙不适。

    只是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在李研面前说过这些,太医怎么吩咐,他们做下人的便怎么做,哪里会想这么多,更何况李研的心性随意,平日又喜静,不愿与人闲聊,保不准谁多提两句会惹他生厌,没想到宋楚灵这个愣头青,也不私下先与人商量一下,当着王爷的面就将这些话说了出来。

    屋内一时倏然静下,常宁垂着头不敢做声,刘贵看看李研,又看看宋楚灵,也不好再说什么,宋楚灵还是梗着脖子,完全一副说完就等着英勇就义的模样。

    如此看来,她是知道说完之后,可能会面对什么后果了。

    李研眉眼微弯,唇角也随之轻轻勾起,道:“本王吃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意识到一个酥点也能引发咳疾,是不是很傻呢?”

    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李研在陈述事实,还有一种是他在反问。

    宋楚灵当即僵住,那副冒死谏言的气势也跟着泄了。

    刘贵和常宁干脆不敢吸气。

    片刻后,宋楚灵犹犹豫豫地虚声开口道:“王爷才不傻呢……是奴婢傻,奴婢的娘亲以前就总犯咳疾,她还喜欢吃黄豆粉,那咳疾就总好不了,后来才知道,那种粉末吃了会引发咳疾,所以……所以奴婢就以为……王爷也吃不得这些……”

    “是吃不得。”

    李研的回答,让刘贵和常宁再度吃惊。

    连宋楚灵也下意识抬眼去看他的表情,见他没有生气,反而笑容更深时,宋楚灵也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唇边也跟着蹦出两朵浅浅的梨涡,很是讨人欢喜。

    李研吩咐常宁道:“去和膳房说,日后不必再做酥点。”

    常宁应声,连忙躬身退下,真是片刻也不想在这屋中跟着宋楚灵提心吊胆了。

    宋楚灵有几分不可思议,她呆呆望着李研,好一会儿才猛然想到什么,忙将眼眸垂下,仓皇道:“王爷恕罪。”

    李研深望她道:“你有何罪?”

    从养性苑她清扫石亭小路,到晒书时怕熏香呛到他,再到今日不允他吃杏仁酥……

    这么多年,宋楚灵是第一个敢在他面前说真话的人,也是第一个真的为他着想的人。

    李研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向来冰冷的心口,生出了一丝温度。

    “公公们教导过奴婢,不论主子吩咐什么,奴婢都要应允,都要细心去做,不能忤逆,不然便是犯了大过。”宋楚灵耷拉着脑袋,声音越说越小,“奴婢……不该不给王爷杏仁酥的。”

    李研温润的眉眼中,好似春日的暖阳一般,他轻声问道:“那你明知不该如此,为何还敢这么做?”

    这样不计得失,这样心甘情愿,只为了对他好?

    宋楚灵低低道:“奴婢想着豁出去了,反正最多就是不在宁寿宫里待了,份例少点,活更累点罢了,但王爷的身子最重要,我不知道便也就算了,若是知道却不说,奴婢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李研脸上的笑意彻底化开,他笑出声来,抬手唤宋楚灵起身,随后又朝她招了招手。

    宋楚灵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懵懵懂懂走上前来,手中还端着那个玉盘。

    “你今日不仅无过,且还有功劳。”李研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一条丝帕,将玉盘中的杏仁酥包在其中,抬手递到宋楚灵面前,“你没有咳疾吧?”

    宋楚灵恍惚地摇了摇头。

    刘贵在一旁轻笑道:“别愣着了,快拿着,这是王爷赏你的。”

    小丫头显然不可置信,她杏眼睁的大大的,便是在刘贵的提醒下,还是愣了片刻,才缓缓抬手,从李研手中将丝帕接过。

    这丝帕放在手中轻薄冰凉,一看便知是用极其名贵的宋锦而制,藏青的帕子还金丝线勾边,在右下角处,绣着一个“研”字。

    当天晚上,宋楚灵才将那杏仁酥吃了,吃完后又将帕子仔细洗了干净,第二日天亮,她将干了的帕子收好,等上值的时候,她拿着帕子想要交给刘贵。

    结果,刘贵抱着拂尘,掩唇笑道:“王爷赏你的,你还有还回去的道理?”

    “可是、可是……”

    可是这近身的丝帕,尤其是绣着名讳的丝帕,怎能随意送人,除了以表情意之外……

    宋楚灵倏然瞪大眼睛,看向刘贵,“奴婢不能收的。”

    屏风那头,晨起正在束发的李研,温润的眉眼倏然向下沉了几分。

    第二十五章

    “为何?”

    李研因刚睡醒的缘故, 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语气也透着几分慵懒。

    他一开口,屏风这边的刘贵和宋楚灵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放才他们声音虽小, 可到底李研这殿内太过安静,还是都叫他将二人的对话听了进去。

    刘贵生怕宋楚灵说错话, 连忙冲她使眼色,宋楚灵也不知有没有看懂,她紧咬着下唇,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犹豫了半天, 终于是朝屏风那边的身影, 福了福身,轻声道:“奴婢受不起这样贵重之物……”

    昨日李研送帕子的时候,常宁已经离开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 宋楚灵口中的贵重之物到底是什么, 他好奇地朝屏风处扫了一眼,只能看到宋楚灵一个模糊的身影, 看不清手中拿了什么,便又将视线移向铜镜, 继续帮李研梳发。

    李研眉眼微垂, 唇边却依旧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略微沉吟了片刻, 缓声开口道:“一条帕子罢了, 没什么受不起的。”

    帕子?

    常宁这才意识到,今晨他过来伺候时, 的确没见到王爷常用的那条宋锦丝帕,想到这儿,常宁当即小手一抖。

    那丝帕的确名贵,且还是王爷的近身之物,王爷竟真将东西给了她,可所有人都知道送帕子是什么意思,外面那个憨货不知道吗,她怎敢当着人前去驳王爷的面?

    常宁下意识去看镜中的李研,见他神情同往日一样,并没有看到愠色,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忙将视线移开。

    屏风外的刘贵,忍不住拿拂尘戳了戳宋楚灵的胳膊,示意她别再说了,将那帕子收了便是。

    宋楚灵当然可以顺坡下驴,反正李研也说了,这就是条帕子罢了,她可以装作什么都不懂,安心将帕子收下。

    可人性如此,越是轻易得到的,就越不知道珍惜,她好不容易站在了这个位置,若只让李研图一个新鲜有趣的话,那他与刘贵或是常宁又有什么区别。

    顺应他的人实在太多了,她要做的可绝不是其中之一。

    宋楚灵将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捧在掌中,俯身对李研道:“王爷的帕子实在名贵,奴婢真的不能收。”

    李研知她守矩,不然那次在院里,刘贵叫她倒茶,她也不会拒绝了,可这条丝帕与倒茶不同啊。

    李研莫名觉得有些怅然,他轻轻吐了口气,又问:“当真不收么?”

    屏风那边良久的沉默就是宋楚灵的回答。

    李研唇角轻轻弯起,说话时语气还是那般温和,就好像那丝帕真的只是他顺手赏出去的,他根本不曾在意般,开口道:“刘贵,将东西扔了。”

    宋楚灵唇瓣微张,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看着刘贵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丝帕拿着走出门外。

    李研洗漱完毕,用早膳时,宋楚灵在一旁学着布菜,她宛如一个闯祸的孩子站在那里,言行举止比平日里更加小心谨慎,还时不时拿眼睛偷偷去扫李研脸色。

    这些小举动自然都落入了李研眼中,在一次宋楚灵偷瞄他时,还不慎与他目光撞在了一处,宋楚灵愣了一瞬,慌张地眨着眼将头瞥向一边,李研视线没有移开,望着她这副模样,一时也不知是气还是笑。

    整个晌午,安寿殿里没有人在去提丝帕的事,好像这只是一个无人在意的小插曲,就连刘贵都以为,这事应该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午憩时,躺在床上的李研,双眸合了又睁开,睁开又合上,反复几次后,他直接将刘贵叫到身前,撩了床帐坐起身来。

    刘贵以为他是身子不适,才睡不着的,倒了杯温水拿到床边,李研摆了摆手没有去接,他盯着床帐的一角,就这样靠在床上坐了许久。

    刘贵知他每次这般反应,都是在想事情,却不知此刻他因何事而困扰,他来到塌边,轻声询问,“王爷,这是怎么了?”

    刘贵跟了李研将近二十年,他对李研再熟悉不过,平日这样问,李研大多都会回上两句,可今日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微垂。

    刘贵眯眼想了许久,忽然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心头,他撞着胆子,试探性地缓缓道:“是楚灵那丫头惹了王爷?”

    李研没有出声。

    刘贵瞬间就反应过来,当真还是因早晨那丝帕的事,看来自家王爷并非他口中所说,随意赏赐罢了,那帕子是真的带了几分含义在的。

    不过惊讶归惊讶,能看到自家王爷有血有肉,更像人一样的这一面,到底还是好事,刘贵蹙眉想了一下,又道:“楚灵那丫头年岁还小,许是什么都不懂,吓到了。”

    沉默许久的李研在听到此处,终于是忍不住轻声道:“不懂……”

    若她当真什么都不知道,那便只是一条丝帕罢了。包子她收了,点心她也吃了,一条丝帕却不肯收么?

    只怕她不是不懂,她正是因为懂,才不愿意收的。

    想到此处,李研自嘲地笑了笑,若说傻,他岂不是更傻,什么时候闲到会因一个宫婢而郁结到无法午憩,当真是可笑。

    今日的李研没有午憩,早早就来到书房抄文静心,等到了喝药的时辰,宋楚灵提着食盒脚步轻慢地走进来。

    如昨日一样,等李研喝完苦涩的药,她又将盛了梅花糕的玉盘端到他面前。

    李研拿起一块吃时,宋楚灵圆溜溜的脑袋略微歪着,小细眉也轻轻拧着,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玉盘中的梅花糕,她鼻翼似乎还动了几下,像是在努力闻梅花糕的味道。

    李研吃完一块,拿着丝帕轻轻擦拭着唇角,语气带着几分打趣道:“这梅花糕也有不妥么?”

    宋楚灵回过神来,看了眼李研,随即又忙将眼眸垂下,煞有其事地分析起来,“奴婢没有吃过,只是看的话,觉得梅花糕软糯清甜,应当不会引发咳疾,只是……”

    “只是什么?”李研好奇道。

    “只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放黄连?”宋楚灵说着,小巧的鼻翼又跟着动了两下。

    李研望着她道:“你想尝尝么?”

    宋楚灵许是想到了什么,忙将头垂得更低,“奴婢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李研问完,又补了一句,“你得说实话。”

    宋楚灵正想摇头,听到这句话后,眼眸瞬间睁大,一副王爷怎么知道我要撒谎的神情,将一旁的刘贵都逗得笑了。

    “奴婢、奴婢……”宋楚灵的小心思被洞悉,她紧张到开口竟有些结巴,“奴婢是不敢,不、不是不想……”

    望着她艰难说出实话的模样,李研眉眼微微弯下,脸上神情温润和煦,仿佛彻底冲淡了午憩时心底那份隐隐的不悦。

    “那便尝一块吧。”

    得了李研的吩咐,宋楚灵拿出自己的帕子,正打算将那梅花糕好生包起来时,却听李研又道:“不必带下去,现下就常吧。”

    宋楚灵有些惊讶,不过也没有继续拘着,她将梅花糕拿起,用帕子接着,侧过身去,低着头小口吃了起来。

    李研不论是喝茶还是吃点,动作都极其优雅,带着一股天然的尊贵气质,宋楚灵自然不同,她只能做到入宫后,公公们叮嘱的那样,吃东西时闭着嘴,尽量不要发出大的声响。

    李研看不见她吃东西的样子,只能看到她侧脸的脸蛋,随着咀嚼一动一动,颇为有趣。

    宋楚灵吃完,用帕子仔细将唇角擦净,这才转过身来,笑着朝李研屈腿道:“谢王爷赏赐。”

    李研微微颔首,对常宁吩咐道:“叫人同膳房说,往后这个时辰的茶点,多做……”他顿了一下,目光看向还沉浸在可口的糕点中,一脸满足的宋楚灵,笑着道,“多做三块。”

    常宁退下后,李研又问宋楚灵,“三块你可够吃?”

    宋楚灵一副这才反应过来的样子,那双杏眼睁得极大,显然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愣了好半天都不敢开口。

    还是刘贵让她赶紧回话,她才忙道:“够了够了,奴婢当然够吃,只是……”

    李研温笑着从书案上拿起一个倒扣着的白玉茶盏,他倒了盏茶,朝宋楚灵面前推了推,“可不是平白让你吃的,吃过之后,要同本王说,这糕点可会引起咳疾。”

    宋楚灵受宠若惊地看向那白玉茶盏,再三确认后,才敢将茶水端起,由于太过紧张,第一口险些被呛到,她憋了好久才将气顺匀,圆圆的小脸上,浮着两片绯云,睫毛根部还染了一层水雾。

    李研的目光柔柔的落在她面容上,许久后才轻咳了两声,端起茶盏饮下。

    谁说女子须得纤细窈窕,这样娇憨可人的小模样,不也很好么……

    刘贵不知在何时退了出去,见常宁回来打算进殿,一把将他胳膊拽住,朝他使了个眼色,常宁意识到宋楚灵还在里面,自然意会,到了这个时候,他要是再觉察不出什么,便枉费他能在众人口中心性难测的晋王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了。

    午后初春的阳光透过窗纸柔柔地落在屋中,仿佛让屋内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尤其是少女那双明亮的眸子,在这片薄薄的柔雾中,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吃了梅花糕,又喝了上好的毛尖,若是今日不说出一二来,就好像会过意不去,于是,她当真与李研认真的分析起来。

    “膳房的师傅手艺的确好,这梅花糕既不噎人又不粘牙,好吃是好吃,却少了几分功效。”

    “你是指黄连么?”李研听后,微微挑眉道,“黄连苦口,太医又不允在糕点中放太多糖,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你还要本王吃放了黄连的糕点么?”

    两人谈话间,气氛慢慢松弛下来,宋楚灵也早已不像最开始那般紧张。

    她眉眼弯弯,还颇带几分得意道:“不用放糖的,黄连虽苦,可熬梨汁来遮味,奴婢熬得梨汁可好了,里面放些蜂蜜,再放几颗红枣……”

    宋楚灵一连串说了好些食材,说到最后,她笑着道,“这叫做八珍糕,里面有八样东西,每一样对咳疾都有舒缓的作用。”

    “你会做?”李研问道。

    宋楚灵连连点头,那双眼似有亮了几分,道:“奴婢的娘亲每到冬日便会咳疾,奴婢时常会给她做的!”

    许是怕李研不信,她说完,连忙又道:“奴婢老家可是潭州盛江村的……”

    潭州最为有名的便是玉满楼,里面的菜肴精致可口,宋楚灵与李研说,她们同村的一位婶子,便是那玉满楼的厨娘,专做糕点,那八珍糕便是她教给宋楚灵的。

    只是每次做时,寻那些食材会费些功夫,有些需要去买,有些需要自己采摘,宋楚灵将她如何拿着家里的东西去换黄连,又如何和铁牛哥哥去树上摘梨的过程,事无巨细说给李研听。

    李研丝毫不觉得厌烦,他一直望着越说兴致越高的宋楚灵,唇角始终含着笑意,他仿佛也跟着眼前的女子,一道去了趟盛江村,走了泥泞的小道,爬了一座山头,去摘梨时还遇见了狼狗……最后,他们一道踩着夕阳的余晖,回到了家中。

    一位妇人将他们迎进屋里,一面关切的询问,一面又忍不住怪责她玩闹,最后还是帮她擦净小脸,宠溺的在她头上摸了几下。

    “李婶还夸奴婢聪慧,说一次就能记住,奴婢做好给她尝了一块,她还说奴婢都可以去玉满堂抢她活了呢!”

    “铁牛哥哥可厉害了,打蛇的本事都是他教给奴婢的,只要有铁牛哥哥在旁边陪着我,我什么也不害怕……”

    听到此处,李研眼前的景象从那淳朴幽静的小山村,瞬间回到了书房中。

    “铁牛哥哥?”他眉梢微蹙,“他是你亲哥哥么?”

    宋楚灵摇头道:“不是,他是李婶的儿子。”

    “哦。”李研不知为何,听到这里心里有些异样的不适,他轻咳了两声,宋楚灵立即倒茶捧上,他顺手接过,呷了口茶,缓缓又道:“那你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

    “没有了,娘的身子不好,就生了奴婢一个。”

    这句话宋楚灵说出口时,脸颊上是带着笑的,只是细细观察才能看出,她唇边的那两朵浅浅的梨涡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李研垂眸喝着茶,又问:“你父亲呢?”

    宋楚灵顿了片刻,才轻轻吐气道:“奴婢父亲很早就病逝了……”

    李研抬眸看她,终究是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吩咐她,明日做些八珍糕来。

    宋楚灵欢欢喜喜应下后,整个下午脸上都洋溢着愉悦的笑容。

    直到天色沉下,她回到自己的小屋中时,她坐在镜前,望着镜中那个演了一整日的自己,呆坐了许久。

    没人知道,在李研问她家中可还有旁的兄弟姐妹时,袖中的那两只手,握得有多紧,紧到指甲都似是镶进了掌心的肉里。

    第二日一早,宋楚灵因昨日得了晋王的吩咐,便没有入殿伺候,而是来到膳房,去备八珍糕所需要的食材。

    大多数食材膳房都有,个别没有的东西,宫人们也会特地去御膳房领来,但是像黄连还有川贝母这样的药材,就稍微麻烦些。

    宫中药材不能随意流通,哪怕只是一个黄连,也得先去太医院进行审批,待审批核实后,才能去御药房领药材。

    宋楚灵是懂得这些流程的,所以她今早从宁寿宫一出来,便直奔东面的太医院,等她来到太医院后,将宁寿宫写下的单子交到了一位医士手中。

    宁寿宫因晋王的缘故,药材审核的格外仔细,宋楚灵在院里候着,很快便有一位看着二十余岁的御医从房中出来。

    从宫人口中,宋楚灵得知此人名为贺白,为太医院右院判,他年近三十,家中世代从医,如今太医院的院使正是他父亲。

    宋楚灵以为能坐到这个位置的御医,大多都是留着胡子的年过半百之人,没想到一位院判竟可以这样年轻。

    贺白在看见宋楚灵的一瞬,眸光中闪过一股莫名的情绪,若是寻常人,可能不会留意到这股情绪,可宋楚灵从八岁那年便开始学习识人神色,那股情绪即便稍纵即逝,也让她看在了眼中。

    她不由对贺白多了几分打量。

    贺白与她问话时,倒是公事公办,询问要取黄连以及川贝母的用途,又看了宁寿宫盖了章的单子后,这才应允下来,派人去随宋楚灵去御药房取药。

    整个过程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可当宋楚灵与宫人离开时,她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贺白并没有回到屋中,而是站在门外一直望着她,便是她回头看,他的眼神也没有避讳,反而还冲她微微颔首。

    宋楚灵也还了他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来到御药房,正好碰到宁寿宫的宫人来取晋王早膳后的汤药。

    宋楚灵这边只要取两样药材,且数量不多,很快就取完了药,她将药材提到手中,与那宫人一道朝回走。

    从太医院回宁寿宫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两人这一路上免不了要闲谈。

    宋楚灵装作不懂的样子,问那宫人,为何御药房要这样麻烦,每日还要将王爷的药熬好,再由宫人过去取,待提回宁寿宫时,药早就凉了,等回去后还要拿到膳房里重新温药。

    “我记得我在寒石宫时,若是有小主病了,直接将药材取回来煎熬便是,不用这样麻烦的呀。”宋楚灵道,“为什么王爷的药不能直接取回来,在咱们自己的膳房里煎熬呢?”

    那宫人欲言又止,最后等两人走到一处较为僻静的小道上,那宫人才解释道:“从前是如此的,但自从几年前宫里有人服毒自尽后,御药房便改了规矩,凡是量多能致死的药,都得是在御药房煎熬之后,才能领人取走,这样虽麻烦些,可到底不会再出乱子了。”

    宋楚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随后又问道:“你说有人服毒自尽,她服的是什么毒啊,和药材有什么关系呢?”

    那宫人知道宋楚灵如今已是晋王近婢,不好得罪她,可有些话一时又不敢轻易说出口,他四处张望了一番,压声道:“这后宫有个人咱们不兴说,你知那人是谁吧?”

    宋楚灵愣了愣神,故意装作想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那宫人见她知道,便小声说道:“就是那个人,听说她生完孩子后,每日都会腰痛,太医院给她开的方子里有一味是番木鳖,这番木鳖是缓解疼痛的药,但你可别小瞧了它,它若是一次性服用过多,是能够……”

    宫人说到这儿,拿手在脖颈处比划了一下。

    宋楚灵这才恍然大悟,惊得捂住唇畔,半晌后才道:“这可太吓人了,怪不得御药房会如此呢。”

    那宫人也连连点头,“可不是么,咱们王爷从前也是直接将药材取回去,再由我们煎熬的,可自从那事之后,可王爷的药便不能取走了,因咱们这药里啊,也有番木鳖。”

    “哦,所以王爷服用番木鳖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么?”宋楚灵问。

    “是啊。”那宫人啧啧道:“不过之前可没人懂这么多,这药又不常见,谁能想到服用过量能致死呢?”

    说到这儿,那宫人忍不住又将声音压低道:“我也是之前听御药房一个相熟的人说的,当初那人可是攒了十日的番木鳖,一口气服用下去,才给没的……”

    宋楚灵听后,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那为了保险起见,的确是不能取走的,万一有人心生歹意,可就太吓人了。”

    那宫人应和道:“可不是么,所以我每日都要往御药房里跑,累是累了些,但总归不会惹上麻烦。”

    “那你知道旁人的药里,可还有番木鳖么?”宋楚灵装作随口一问。

    那宫人也没多想,直接答道:“这番木鳖可是西域上贡的药材,名贵着呢,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用啊,整个宫里,也就咱们王爷能用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宋楚灵的心思却已经不在这里,她记得那日在藏书阁看到的书册上,清楚的记着,宸妃服用番木鳖自尽。

    这宫人方才口中那位不能说的人,便是姐姐宸妃。

    宋楚灵自幼记性极好,惠音当初让她背过许多医书,她仔细在脑中搜寻着有关番木鳖的记载,终于,让她寻到了。

    那本医书中都有写过番木鳖的用法与忌讳,若想致死,一次必须服用一钱以上的量。

    而寻常为了缓解腰痛,只需一分的量足以。

    宋楚灵脸上的笑意还在,只是眸光逐渐冰冷起来。

    也就是说,连续十日的药方中,根本存不到一钱的番木鳖,姐姐当初之死,并非自尽,而是他杀。

    整座皇城中,也只有李研的药里还有番木鳖。

    第二十六章

    回到宁寿宫, 宋楚灵便一直待在膳房里熬梨汁,旁边小隔间里就是给李研温药的宫人,他很快温好药就送了出去, 等他回来时, 宋楚灵还在熬。

    她熬了一大锅梨水,里面还放了红枣和川贝母, 还有各种上好的食材,熬至午膳时,才将那一锅梨汁熬到粘稠。

    宋楚灵午膳只是随意扒拉了几口, 便又跑到膳房里开始做八珍糕, 膳房的宫人一开始还挺好奇, 凑到她跟前看了一会儿, 觉得也不过如此,便没有理会她了。

    宋楚灵把时间掐得很准,等她将八珍糕做好, 正好是李研午憩醒来的时候, 她将汤药和八珍糕一道带回了安寿殿。

    李研今日比往常醒得早些, 宋楚灵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去了书房。

    两人一上午都没有见面,看她提着食盒推门进来, 李研立即就将书合上,让刘贵把他推到靠窗的矮案几旁。

    宋楚灵在他腿边跪坐着, 将食盒打开, 里面是李研的汤药, 还有七八块糕点。

    李研很快将汤药喝完, 随后就捏起一块形状不算好看, 但闻着就有股甜甜的梨汁香气的八珍糕。

    迎着宋楚灵期许的目光,他轻咬一口, 细细在口中咀嚼,果然如宋楚灵所说,入口时带着一丝苦涩,可随后整个齿颊间都充斥着梨汁与蜂蜜的清甜,最初的那丝苦涩便荡然无存。

    刘贵知道宋楚灵要去做糕点的时候,原本是没有抱太大期待的,毕竟在众人眼中,宋楚灵不过是个农女出身的婢女,做糕点的手艺再出色还能比得上宁寿宫特地请来的膳房师傅,可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八珍糕,竟让李研吃下一块,又拿一块。

    李研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何,许是当真这糕点做得不错,又许是这当中还有别的缘故,总之,今日的糕点分外和他胃口。

    宋楚灵既然敢在李研面前提八珍糕的事,便是对自己的手艺有足够的信心,毕竟她的手艺可是师父手把手教的,当年老太后病入膏肓时,什么也吃不下,唯有师父做的小菜和糕点才能入腹。

    师父教她时还特意叮嘱过,让她务必不能将糕点的外貌做得精致,任何时候,要记着自己是宋楚灵的身份,糕点可以做得可口,却不能过分精致。

    宋楚灵谨记教诲,这一盘八珍糕做得怎么看都不如膳房师父的样式好,可只有真正吃了的人才知道,这糕点有多么可口。

    李研让人取来一把小木凳子,令宋楚灵坐在他身旁,宋楚灵也不如昨天那样拘谨,她坐下后,也得了吩咐给自己倒了盏毛尖,与李研一同喝茶吃点。

    最后收拾案几的时候,宋楚灵还笑着对李研道:“王爷若是喜欢,奴婢明日再给王爷做。”

    哪知李研却温笑道:“不必了。”

    宋楚灵动作略微顿了顿,有些哑然道:“是这糕点不和胃口么?”

    李研没有说话,轻笑着饮茶,刘贵却是上前笑着接话道:“你这丫头,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王爷身边的近婢,每日不到跟前来伺候,总往膳房跑算怎么回事?”

    旁人许是不知,刘贵却是亲眼看到的,一个晌午这宋楚灵都没往殿里来,王爷便显得与往日不同,他时不时就朝窗外看,午憩的时候也好像一直没睡踏实,最后干脆提前下了床,早早就来到书房候着。

    与其说是在等八珍糕,倒不如说,是在等宋楚灵。

    想到这儿,刘贵脸上笑容堆起的褶皱又深了几分,颇有深意地看了眼宋楚灵。

    宋楚灵浑然不觉,还当真以为是自己逾矩了,红着张小脸,带着歉意地垂下眼来。

    想起今日李砚还要来宁寿宫交练字的功课,宋楚灵便借着来月事,身子不爽利的缘由,寻常宁要了半日的假。

    常宁虽是太监,却也知道宫婢们每个月都会闹会儿肚子,地位越高的宫婢们,每月都会因月事额外多两日的假,若是地位低的宫婢,只能咬牙硬挺着。

    宋楚灵现在的身份,自是不会受到刁难,常宁一听便爽快的应允了,嘱咐她好生休息,明日再上值便是。

    宋楚灵可不能将这时间浪费了,她回到屋里稍微坐了一会儿,便提着今日剩下的那些八珍糕离开了宁寿宫。

    还是同之前那样,她先顺路去了寒石宫,将一包没有放黄连的八珍糕给了张六。

    宋楚灵朝张六带着几分俏皮地挤了挤眼,“公公可别小瞧这糕点哦,这是王爷特地吩咐奴婢做的,奴婢想着,反正也得了王爷的令,那一膳房的食材想用多少便用多少,索性就多做一些,特地来送给公公。”

    张六听了乐得直笑,捏起一块尝了尝,又是将宋楚灵夸赞了一番,最后还不望提醒道:“你这心意,公公心领了,日后可不该如此做了,万一落下话柄让人拿住,总归是不好的。”

    宋楚灵知他处事向来小心谨慎,自然应和,只是两人聊了片刻后,她状似无意般随口道:“奴婢能有今天的脸面,也都是因为公公的教导,奴婢早就将公公当做师父了,若是有一日公公能同奴婢又在一起干活,那该多好……”

    张六忍不住唏嘘道:“咱家也想啊,只是咱家没你那个本事,也没你那个福气啊……”

    说自己没本事,便是张六谦虚了。

    他若当真没有能耐,也不会在没有背景的情况下,担任一宫掌事之职,哪怕只是个冷宫的掌事,寻常宫人也是难以触及的。

    宋楚灵之前不知道张六是因为无人来提携他,所以他只能在寒石宫里熬着,还是因为他性格问题,懒得参与各种纷争向上爬,心甘情愿待在这里的。

    如今听到张六的这句话,她便心里有数了。

    她朝张六笑眯眯道:“奴婢倒是觉得,公公也是有福之人呢,也许不久的将来,公公也可以风光无两!”

    张六只当她是说笑,乐得又吃下一块八珍糕。

    临走的时候,张六从柜中翻出一封家书,想来是那宫人还不知宋楚灵已经被调去宁寿宫,才将她的家书送到了寒石宫里。

    从前宋楚灵还在寒石宫的时候,因她“不识字”,家书都是张六给她读的。

    张六原本也想帮她拆开来读,可宋楚灵却笑着拒绝了,张六也不多事,向之前那样将她送出了寒石宫,待她身影走远才进去。

    每次从寒石宫出来,宋楚灵的心情都格外的好,她来到内侍省,连修还在前厅忙碌,宫人将她带进了连修的院子里。

    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连修就回来了。

    外间有些起风,两人没在院里逗留,直接进了屋中。

    这是宋楚灵第二次来到连修的屋里,上一次进来时,连宝福还在上首坐着,今日这屋中只他们两人,气氛倒是染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两人来到方桌旁坐下,连修倒了盏茶给她,宋楚灵一面将油纸打开,一面对他道:“这是我今晨做的八珍糕,借着帮晋王的名义,特地多做了一份给你。”

    打开后,她将油纸包朝连修面前推了推,道:“晋王要治咳疾,所以他的那份里放了黄连,你与他不同,我可不能让你也跟着吃苦,所以你的里面不仅没有放黄连,还多放了两份边疆上贡的红枣。”

    说着,她唇角露出两朵好看的梨涡,特意又补了一句,“红枣有养胃之效。”

    连修胃痛是老毛病了,每次犯病时吃些药便是,他从未在意过,父亲也只是偶尔问上两句,也未曾真的做过什么。

    今日骤然听到宋楚灵的话,一阵温暖从心尖处隐隐向外蔓延。

    “多谢了。”他淡淡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轻不可察的柔软。

    连修当着宋楚灵的面吃下一块八珍糕,奇怪,这八珍糕虽能尝出红枣的清香,却并不觉得过于甜腻。

    见他眉心微蹙了一下,宋楚灵这才解释道:“上次见你吃糕点时,感觉你好像并不喜欢吃甜,所以我今日在这糕点中放了些许的川贝母,与那红枣的甜腻相融合,吃起来便没有那般甜了。”

    见连修睫毛微颤,一时没有回话,宋楚灵有些不安道:“可是我猜错了?”

    “你没有猜错,我是不喜吃甜食,今日的糕点……”连修垂眸望着手中的八珍糕,片刻后才轻道,“极为可口。”

    这甚至是他出生以来,吃过最合胃口的东西。

    从他朦胧记事以来,便觉得饿肚子就意味着要挨打。

    因为他是一个弃儿,不知生身父母为何人,也不知当初是谁将他捡到,没有叫他冻死在街头,让他成了那群沿街乞讨之人中的一员。

    他吃过别人吐出之物,也曾与狗抢过食……

    总之,他每日活着的目的,就是不被饿死,又或者是不被打死,因为若是讨不到东西,便只能偷抢……

    他还记得第一次吃糕点,便是吃的桂花糕,也不知那次他饿了多久,饿到眼前发晕,实在忍不住,抓了一把桂花糕拔腿就跑。

    那桂花糕入口香甜,是他从未吃过的味道,可不等他回味,头发便被店家一把抓住。

    店家口中的辱骂他早已习以为常,他不在乎那些,只是生怕桂花糕被抢走,拼了命的往嘴里塞,口鼻被打到出血,便混着那血腥味一起咽下。

    在他额头被撞到桌角,整个人瘫倒在地时,连宝福站在了他面前。

    那年他刚至七岁。

    连宝福给了店家银子,垂眸望着蜷缩在地上,如蝼蚁般的他,问他可要随他走。

    他抹掉遮住视线的血痕,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说只要不会被饿死,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连宝福笑了,询问他名字。

    他摇了摇头,他没有名字。

    “遇见我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既然如此,你随我姓连,便叫连修。”连宝福那日所说的话,一字一句他都记得清楚,“日后,你便是我连宝福的儿子,可愿意?”

    他愿意。

    从此以后,连宝福教他识字认书,教他宫中生存之道,给了他从未敢想的衣食无忧……

    在连宝福领他入净身房那日,他是唯一一个不哭不闹,冷静到连那刀儿匠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人。

    于他而言,只要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然此时此刻,他竟头一次生出了一个念头,也许他的一生中,还有别的东西,对他同样重要。

    就在他吃完一块八珍糕,微微出神时,宋楚灵捏着丝帕的一角,含笑着帮他擦拭掉了唇边的糕点渣。

    连修耳根瞬间通红,可这一次,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第二十七章

    眸光交汇时, 四周倏然静下,也不知是外面的风当真停了,还是屋内之人太过专注, 而忽略了一切杂音。

    宋楚灵有些许的意外, 在她的印象中,每次面对这样的刻意深望他时, 他都会着急避开她的视线,可这一次,他主动迎上, 且没有半分闪躲。

    宋楚灵从他看似平静的眸光中, 察觉到有一股情绪在似是在不断的翻涌。

    宋楚灵眉眼微弯, 大方的朝他露出一个从容的微笑。

    “喜欢吃就好, 日后若还能寻到机会,我再给你做。”

    “好。”

    宋楚灵今日对李研和连修说了同样的话,得到的却是不同的答案。

    李研不允她再做, 根本原因是因为他看重的从不是你对他能有多好, 他最看重的是他自己的感受, 当某日她不能带给他那种新鲜的体验感时,他会毫不犹豫将她抛弃。

    而连修不同, 他表面什么也不在意,内心却希望能有人真正的带给他温度。

    许是和他的经历有关, 失望的次数太多, 便开始不再抱有希望, 当某一日希望闯进他的生活时, 他会怀疑, 会顾虑,当这些都被推翻的那刻, 便是他再度燃起希望之时。

    宋楚灵便是要做给他希望之人。

    连修静静地坐在那里,却是只吃了两块,便将油纸重新包好,他不是不愿吃,而是不舍得这么快就将它吃光,因为他知道,宋楚灵难得能出来与他见面,下一次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收好糕点,宋楚灵面露正色,与连修说起那日藏书阁的事,她没有打算隐瞒连修,便将她躲进柜中,意外发现了李砚,又与他互相威胁全部讲了出来,不过到底还是将威胁的过程省略了。

    饶是连修这样淡漠的性子,在听完宋楚灵所述之后,都不由露出惊讶之色。

    整座皇城无人不知,四皇子李砚不学无术,每日只知享乐玩闹,就连太傅也拿他没有办法,好几次告去了皇上面前,皇上将他训斥一番,却也好像起不到什么作用,依旧那样我行我素。

    连修沉吟了许久,还是想不通这样的一个人,为何要混入藏书阁禁地。

    “许是为了进去玩闹?”连修刚一开口,便立即想起一事,他望向宋楚灵,蹙眉道,“你脖颈上的那道伤痕,是他下的手?”

    宋楚灵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李砚这个人不似表面上那般简单。”

    连宝福将他带入宫的第一日便与他说过,这座皇城充斥着无数的猜忌与诡诈,父与子,君与臣,主与仆……何等关系都逃脱不过。

    如此想来,李砚便不是他所呈现出的那副文不成武不就,一个浪荡纨绔的形象。

    “他还伤了你何处?”连修向来平静的语气难得见到了几分急色。

    宋楚灵微微弯唇道:“我没有那样无用,他那日也没讨得多少好处。”

    经过刘翠兰一事,连修便已经知道宋楚灵是有身手的,那日又亲眼看见她翻窗而入时动作极其矫捷,便信了她的话,不再多忧。

    话说至此,宋楚灵面露愧色,道:“都怨我当时没能留意到房中还有旁人,将自己暴露不说,也将你连累了。”

    那日许多人都知道,宋楚灵在二楼捕捉蛇鼠,没多久连修也上去了,只要李砚随口一问,便能得知,掩护宋楚灵的人正是连修。

    “无妨。”连修没有想到,宋楚灵到了这个时候,还担心会连累他,不由出声宽慰道,“你我皆为奴才,大不了便是落个私闯禁地的之责,可他不同,他是皇子,在宫中装傻充愣这般久,若是宣扬出去,皇上定会对他心怀猜忌,那几位皇子也不会向现在这样将他轻视。”

    可话虽如此,连修还是不放心,他嘱咐宋楚灵道:“四皇子与晋王关系较近,听父亲说,前几日他惹了皇上不悦,令他去宁寿宫寻晋王练字,你还是尽量避开些。”

    “好。”宋楚灵还没与他说起李砚在宁寿宫寻到她的事,她不是想要隐瞒,只是尚未彻底稳定李砚的情况下,暂时先不必与连修说。

    默了片刻,宋楚灵又想一起一事,似随口询问般,对连修道:“你可知道太医院的贺白?”

    连修身为内侍省少监,几乎掌管着整个宫内之人的名册,自然知道贺白是谁,尤其此人医术了得,入宫不过几载便坐上了太医院右院判的位子上。

    连修不解道:“为何忽然提及此人?”

    宋楚灵又将她今晨去太医院,遇见贺白的事说了出来。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宋楚灵蹙眉道,“也不知他家中如何,又是何时入宫的?”

    “他父亲为太医院院使,至于家中……”连修眯着眼想了片刻,摇头道:“我对此人只是颇有印象,详细背景不算了解,你若不急,待我查过之后再与你说。”

    宋楚灵也不像之前那样对他各种客气,只是浅浅一笑,道了声,“好。”

    赵芝一事,连修也查了出来,趁着今日两人见面,一并说予了她。

    原是那位欣美人在储秀宫为秀女时,有一日不慎落水,是赵芝将她救的,欣美人心怀感激,封了美人后,便直接将赵芝要到身前,搬去了钟粹宫。

    “原来如此,这我便放心了。”宋楚灵松了口气,缓缓道,“若是赵芝姐姐对欣美人有恩情在,她入钟粹宫的日子便不会难过。”

    话至此刻,宋楚灵眼尾蓦地红了。

    连修不知她为何如此,询问缘故。

    宋楚灵垂下眼来,声音发闷地低低开口道:“师父曾与我说过,皇城中尽是猜忌与诡诈,让我莫要相信任何人……”

    说着,她声音哽住,鼻尖也跟着红了,“这两年多,我一直如此,可如今我发觉……”

    她再度停下,抬起眼看向连修时,眸中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轻声感叹道:“有你真的很好。”

    连修平静的眸子倏地一颤,那几乎从未展露笑颜的清冷面容上,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宋楚灵知道,是时候了。

    窗外的天空蒙上了一层阴云,屋中尚未点灯,光线也随之暗下,宋楚灵眼眸在此刻显得尤为明亮,她望着连修,用着几乎耳语才能听到的声音,与他道:“七年前那晚,永寿宫与延晖阁的名册,内侍省可能查到?”

    连修知道,宋楚灵口中的那晚只得是哪一日,也猜出她定是在藏书阁里查出了端倪,才会这样询问。

    见他没有立即应下,袖中宋楚灵的手心已被汗水浸湿了一片。

    当她以为,自己可能推测失误,现在的连修还不足以帮她去触碰宸妃一事时,连修忽然拿出那条鹅黄色帕子,捏着其中一角,抬手帮她轻轻擦拭着湿润的眼角。

    他用着宋楚灵从未听到过的柔缓的声音,先是“嗯”了一下,随后慢慢开口:“除此之外,可还有旁的事?”

    宋楚灵没有避开,她迎着连修的目光,怔怔地摇了摇头,她鼻息之处,是连修指尖的味道,那是她极为熟悉的淡淡花香,是忍冬花。

    “贺白的详尽背景,七年前那晚永寿宫及延晖阁宫人名册……”他语气不疾不徐,清冷的声音分外低柔,顿了一下,似又想起了什么,思忖道,“李砚也不能轻视,我再将他从前的事也一并查来。”

    他知道她极为聪慧,也许他觉不出的异样,却能让她察出端倪。

    连修说完,缓缓将手收回。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也心甘情愿帮她去查,这让宋楚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仿佛再多的话,在此刻都显得多余。

    他总是如此,会给她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

    最终,她也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望着他,微微颔首。

    在二人分别之时,连修忽然对她道:“香胰子用完了。”

    宋楚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弯唇道:“好,等我这两日得了空,便多做几个给你送来。”

    “不必。”连修垂眸望着眼前的少女,耳垂不知不觉又染了绯色,他低声道,“每次给我一个便是。”

    这样,他便能多见她几次。

    话音落下时,那薄薄的耳垂竟变得有些烧红。

    今日宋楚灵在内侍省待得时间不算短,等她起身离开时,已经快要到晚膳的时辰。

    她向往常一样择小路而行,路程过半时,穿过一条石子小路,在小路的尽头,一个高大的身影骤然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

    宋楚灵心道不妙,可终究是躲不过了,便屈腿朝来人行了一礼,“四皇子吉祥。”

    “你躲我?”李砚深邃的眉眼带着一股渗人的寒意。

    宋楚灵屏住呼吸,细听周围再无声响,便不等李砚唤她起身,直接站直腰背,语气恭敬地道:“殿下误会了。”

    李砚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险些撞在她身上,宋楚灵连忙朝后退开几步,一双细眉微微蹙起。

    “你去了何处?”他冷声问道。

    宋楚灵知瞒不过他,便直接回道:“内侍省。”

    李砚笑了一下,再次朝她面前靠近一步,“内侍省啊,是去寻了连少监么?”

    也不等宋楚灵回答,他便又近一步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连宝福养子,连修……”

    “我听宫人私下里皆说,他面容俊美,性子清冷,许多婢女都想与他对食。”

    李砚每说一句话,脚步便朝宋楚灵靠近几分。

    最后,他彻底来到在她面前,与她之间不过咫尺才停下脚步。

    他弯身将唇畔压在她耳旁,嗓音中带着几分戏谑地低低道:“既然如此,我帮你在晋王面前,求一道允你与连修对食的旨意,如何呢?”

    第二十八章

    宋楚灵想要再退后, 腰身却被李砚一把揽住,她忽地想起几年前,有一次师父带她去山下化缘, 遇见了一个壮汉。

    师父在远远看见那壮汉时, 便提高了警惕,拉着她朝另一边快步走去, 却还是叫那壮汉几步追上,拦了她们去处。

    那壮汉满脸络腮胡,身上还带着些许酒味, 见是位女尼带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便嬉皮笑脸往她们身前凑。

    宋楚灵当时心里没有害怕, 有的只是厌恶, 就如现在一样,厌恶李砚。

    他除了比那壮汉面容姣好以外,没有什么区别。

    十岁时的荣林溪是怎么做的, 现在的宋楚灵还想那样做, 且她也真的那样做了。

    宋楚灵胳膊向外顶的同时, 用力抬起膝盖,李砚显然没有意料到宋楚灵会直接反击, 且还是对着那个地方反击的。

    他下意识就向后躲闪,并用手抵住宋楚灵的膝盖, 但是由于宋楚灵动作太快, 且力度太大, 李砚被顶得向后连退了两步, 整个身子一时都无法站稳, 可便是如此,他也不打算让宋楚灵好过, 松开她腰身的那只手,顺势就将她手臂紧紧握住,连同她一道摔在了地上。

    这是条石子路,若平时布鞋底子偏薄,都会硌得脚掌不舒服,更别说李砚带着宋楚灵的重量,整个后背拍在上面的感觉了,饶是个英朗无比面容,在这个瞬间也疼得失了俊姿。

    那年的壮汉却不及李砚的身手,他被宋楚灵踢到命根处时,整个人痛苦的蜷缩在地上,连咒骂的话都无法完整的说出一句。

    到底还是顾及李砚的身份,宋楚灵留了几分余地。

    李砚身后再痛,握住宋楚灵手臂的那只手都没有松开,且还带着几分宣泄似的,握得愈发紧了,可宋楚灵神色丝毫未变,仿若这胳膊不是她的,她丝毫都不觉得疼痛一样,从李砚身上撑坐起来。

    她眸光扫了眼手臂,拧着细眉居高临下地望着李砚,道:“殿下不松开奴婢,奴婢怎么能扶你起身呢?”

    李砚沉着一双剑眉,笑容森寒地回望着她道:“我若松开,你又偷袭我该如何呢?”

    宋楚灵笑了一下,用着极其无辜地表情与他道:“是偷袭么?奴婢以为殿下靠得这样近,是要和奴婢切磋呢。”

    “切磋?”这个理由倒是有些新意,李砚轻嗤。

    宋楚灵偏着头道:“若不是切磋,那还能是什么呢?”

    李砚没有说话,他用力一个翻身,将宋楚灵直接推开,随后站起身来,拍着身上的灰土。

    宋楚灵也跟着站起身,却是没管衣摆上面的灰,她朝李砚屈腿行了一礼,还是那副恭敬的语气道:“殿下若无旁事,奴婢便告退了。”

    李砚上前再度将她手臂握住,沉声道:“不要打岔,连修为何与你走得近,你可是在替连宝福做事?”

    连宝福是皇上身边最得脸的太监,也是内侍省的大监,若当真宋楚灵是授连宝福之意做事,那他在宋楚灵面前的暴露,很有可能会被皇上得知,李砚自然会急。

    宋楚灵也猜到了李砚会往这方面想,所以今日务必要给他一个能让他满意的理由。

    “殿下多虑了,奴婢可攀不上连大监这棵高树。”

    宫里人都知道,连宝福不喜欢旁人唤他连大监,而是喜欢直接叫他宝福公公,这也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宋楚灵故意称呼连宝福时,用了他内侍省的官职,来凸显他们并不熟悉。

    李砚的神色却没有松下半分,审视的目光直直落在宋楚灵的面容上,问:“去年十月开始,你多次前往内侍省,可都是去见连修了?”

    宋楚灵道:“既然殿下将奴婢查得这样清楚,向来也能查到,奴婢不仅抽空会去内侍省找连少监,也会去寒石宫找张掌事,有时候也会去藏书阁找小路子,甚至还去储秀宫寻赵芝……”

    说到这儿,她抬眼看向李砚,带着几分笑意道:“奴婢是感恩之人,凡是帮过奴婢的,不论身份地位,奴婢都会以心待之,奴婢如今做了晋王的近婢,得了好处时自然也要念及他们啊。前些日子奴婢送的是守夜的糕点,今日送的是奴婢亲自做的八珍糕,若是殿下不信,大可去查。”

    “宋楚灵啊……”李砚听后忽然笑了,“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我当做傻子?”

    宋楚灵颇有些无奈道:“只要当初下令斩杀奴婢父亲之人,不是殿下,那殿下和奴婢能有何仇怨,奴婢方才说得句句……”

    “慢着。”李砚剑眉倏然蹙起,抬手将宋楚灵话音打断,那双狐狸眼微微眯起,望着宋楚灵片刻,才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方才说,下令斩杀你父亲之人?”

    宋楚灵一直镇定的面容出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她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将目光移开,胸口极为明显的起伏了几下,才勉强恢复平缓,道:“是奴婢表达有误,让殿下会错意了,奴婢的本意是,要找出当初陷害荣家之人。”

    她开口时,语气依旧维持着淡定,可若是细听,便可得知,她几乎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在隐隐颤抖。

    “怎么办呢?我好像又发现了你一个秘密,这可是一个惊天的秘密啊。”显然这段诡辩之词,不能叫李砚信服,他饶有兴趣地垂眸望着她,嗓音低沉道,“你胆子可不小呢,原来是藏了这样的心思。”

    怪不得前两日在那假山之后,她敢说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话来,敢情她是当真存了决堤之意,而那座堤坝,正是皇城中至高的存在。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不再躲避李砚的目光,直接扬起头望向他道:“奴婢的心思上次就已经和殿下表明,不信殿下再将‘决堤’二字细细念上几遍。”

    决堤,决堤……决帝!

    李砚倏然反应过来,眸光中尽是冷意,他逼近一步,一把将宋楚灵拉到身前,用着极为低沉的声音质问道:“你我上次所谈之事,你可说予旁人了?”

    “殿下是怕奴婢说给连少监听么?”宋楚灵问。

    连修背后是连宝福,而连宝福日日跟在皇上身边,但凡他们二人上次的谈话有几句落入皇上耳中,李砚伪装的一切便会被昭然揭开,揭开顶多是惹得皇上猜忌,可若连“决帝”都落入皇上耳中,到时便不必谈父子,只剩君臣。

    “你说了?”这三字李砚几乎是咬着压根问出来的。

    宋楚灵踮起脚尖,凑到李砚耳旁,用着极为轻柔的气声道:“奴婢怕被殿下灭口,自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李砚隐怒出声:“你……”

    不等他将话说出,宋楚灵便立即接着道:“殿下何故这样着急,多一个能助殿下之人,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啊,你想想,连修肯帮奴婢混入藏书阁,这意味着他不仅知道奴婢的秘密,且还愿意助奴婢一臂之力,若他能为奴婢所用,那便意味着,日后的连宝福,也会站在殿下这边……”

    皇上正值中年,储位未定,除了对朝政丝毫没有兴趣的晋王以外,剩下这三位皇子中,二皇子与三皇子皆有母族的势力,只有四皇子李砚,虽已经过到皇后名下,勉强算得上是位嫡皇子,却根本没有任何势力能助他。

    连宝福虽为宦官,却不容小觑,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连宝福能伴在先帝左右,坐上大监的位置,在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他依然能稳固地位,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被皇上委以重任,便能看出他的能力之大。

    便是李砚平日里装得再混,哪怕对太傅出言不逊,在连宝福面前都会收敛几分。

    若当真能将连宝福拉拢住,那对于李砚而言,可要比那些日日受皇上猜忌的外戚要强得多。

    宋楚灵这番话无疑对李砚是一个绝好的诱惑。

    李砚暗忖了片刻,却是轻笑了一声,“你多心了,我从未想过这些事。”

    “是么?”宋楚灵也跟着弯了下唇角道,“那殿下为何要在众人面前伪装呢?”

    “自保。”李砚回答的极为干脆,“我没有你所说的宏图大志,只是想自保罢了,日后混个闲散王爷,在封地逍遥快活,岂不妙哉?”

    “殿下既然不愿说,那奴婢便猜猜看。”李砚说得这些宋楚灵一个字都不信,她想起那日在假山后,她刻意提到皇后是李砚母亲时,李砚那不经意露出的抗拒,便由此大胆猜测道,“王美人并非病故,对么?”

    宋楚灵靠在李砚耳旁,看不到他的神情,也不想看他伪装出的那副,因为不管人伪装的再好,在骤然听到一个对他十分重要事情时,他的气息会将他出卖。

    宋楚灵在说出王美人三字之后,她听到耳旁的呼吸声明显一滞。

    她猜对了。

    人人口中皇后对四皇子犹如亲母,照理来说,李砚便是因皇后并非亲母,也应当对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心存感念,不该有所抵触,除非是和他生母有关。

    这几日因李砚要来宁寿宫练字之事,宋楚灵私下里同宫人有意无意打听过关于李砚生母的事情,按照宫人所说,王美人是在李砚五岁那年病逝的。

    据说王美人自从诞下四皇子,便损了身子,时常染病,喝再多药也不管用,最后是被一场风寒带走的,那年的李砚才刚至五岁。

    面对宋楚灵的猜测,李砚双目紧闭,片刻后才缓缓睁开,冷冷道:“你是当真不怕死啊?”

    宋楚灵道:“奴婢不怕,但奴婢在临死前,也要将该死之人一并带走,殿下说对么?”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李砚的声音除了冰冷,几乎再也听不到其他情绪。

    “是奴婢猜的,毕竟连殿下都查不到证据,旁人又如何得知呢?”宋楚灵道。

    李砚道:“你当真聪慧,待在晋王身侧,都是委屈你了。”

    这话里带着几分嘲讽,宋楚灵全当是在夸她,顺着便道:“若殿下允许,奴婢可帮殿下去查。”

    “凭你?”李砚不屑道。

    宋楚灵道:“殿下碍于身份,有许多事不便去做,奴婢却不同,奴婢身后还有连少监……”

    说完,宋楚灵终于后腿一步,与李砚拉开了距离。

    李砚蹙眉望她,片刻后将她下巴捏起,仔细地端倪着这张圆圆的小脸,也终是露出了他往日人前的那副散漫模样,慢悠悠开口道:“我发现,你不仅聪慧,倒还十分可人呢,与个太监做对食,岂不可惜?”

    宋楚灵将脸颊移开,恭敬地朝李砚福了福身,“时候不早了,奴婢该回去了。”

    李砚悬在空中的手,拇指与食指指腹轻轻揉搓着,颇有些怅然地笑了笑,“人前装傻,人后精明,呵,本殿下还从未想到过,这皇城之中还有人与我会这般像。”

    宋楚灵道:“殿下抬爱了,奴婢的身份低微,怎能和殿下的千岁之躯相提并论。”

    “千岁?”李砚不屑地笑道,“当真以为叫个千岁万岁,便能长生不老么?你我皆是人,有何不同?”

    说完,他转身朝小路的另一头走去,在走了几步之后,还扬了下手臂道:“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宋楚灵看着身影逐渐远去的李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知道李砚不会轻易放过她,两人早晚还是要见面的,查到连修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与其费尽心思要将李砚甩开,倒不如干脆将他直接拉上船。

    她故作慌张说出口的那句“下令斩杀之人”,便是用绳索套住李砚的开始,随后,她又一点一点借着连宝福的地位,与连修之间的关系,慢慢将他诱上了这条船。

    若李砚日后再对她动了杀心,还需忌惮连修和连宝福,除非他能将那两人也一并解决,他应当……还没有那个本事。

    宋楚灵看了眼天色,也转身朝宁寿宫的反向快步走去。

    不过那李砚虽是个麻烦,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

    你我皆是人,没何不同。

    第二十九章

    宋楚灵回到宁寿宫时, 已经错过了晚膳的时间,按照她如今的身份,便是错过了, 去膳房也是能够寻到些吃的。

    可她今日的确是来了月事, 又在皇城中走了一圈,再加上应付李砚, 她便是身子骨再硬朗,这会儿小脸也失了血色,浑身乏力到一沾床便不愿再起身了。

    她未宽鞋袜, 整个人侧身躺在了床上, 扯了被子搭在冰凉的小腹上, 闭眼凝神。

    也不知过去多久, 当她被一阵脚步声扰醒时,天色已经彻底沉下,整个屋中一片漆黑。

    她向来眠浅, 一点点声响都能让她打起精神。

    “楚灵?”

    门被叩响, 外面传来了宫人唤她的声音。

    她朝外应了一声, 深吸一口气从床上下来,随后快步来到门前, 将门打开。

    屋外之人便是今早同她一道去太医院的宫人,他一手提着灯, 一手拎着食盒, 见宋楚灵开门, 便朝她笑道:“这是王爷吩咐膳房为你备的东西, 你快趁热吃了。”

    宋楚灵面露惊讶的接过食盒, 免不了要询问两句,这一问才得知, 原来王爷整个下午没有见到她,便寻问常宁,得知她身子不爽利之事,便嘱咐膳房,给她熬了碗石蜜姜汤。

    汤一早就熬好了,可这宫人跑了好几趟,都没找到宋楚灵,这个时辰宁寿宫已经下钥,想着怎么着人也得回来了,才又跑了一趟,总算是将人给等到了。

    “烦劳公公跑了这么多次。”宋楚灵带着歉意的感激道,随后便要去送那宫人。

    那宫人哪里敢怪责她,连连摆手叫她不必送,快些回去喝汤才是。

    宋楚灵到底还是将人送出了安寿殿,等回了屋里,这才点了灯,将食盒打开。

    食盒里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石蜜姜汤,还有三个包子,闻着味便知是翡翠虾仁馅的。

    她想起之前刘贵问她包子一事时,她随口说了句翡翠虾仁的嘴好吃,没想到李研当真了。

    第二日一早,她按照规定的时辰来到殿外候着。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殿内传来了传唤的声音,宋楚灵与几个宫人一道走进殿内。

    她虽然现在已经是李研的近身女婢,可她入殿伺候的时间太短,还不能直接上手去伺候晨起洗漱。

    她便如前几日一样,规矩的立在旁边,用心去观察常宁是如何伺候的。

    李研向来在没有清口之前,是不愿意说话的,待揩齿清口之后,他才抬起眼皮看向宋楚灵道:“可好些了?”

    宋楚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福了福身道:“多谢王爷赏的姜汤,奴婢喝下后便舒服多了。”

    “嗯。”李研收回目光,被刘贵推到妆台前,常宁打开妆盒,刚把梳篦拿到手中,便听李研忽然开口:“楚灵试试吧。”

    屋内之人皆是一怔,就连宋楚灵也不由愣住。

    帮主子束发可是极为重要的差事,便是有些得宠的宫人,也不敢随意应下这差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不慎梳断或是将主子梳疼了,都是要受责的。

    常宁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梳篦递到了宋楚灵手中。

    宋楚灵下意识就朝镜子里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李研的目光。

    他和煦的目光在铜镜中,显得更加柔软,怪不得许多人都说,李研这张脸生得犹如谪仙,尤其是这双桃花眼,含笑时便同那盛开的桃花般,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宋楚灵和他眸光相对时,失神了一瞬,随即仓皇垂眸,脸颊上染了一圈淡淡的绯红。

    她的每一个神情都极为真实,几乎看不出任何做戏的成分,有些人擅长人前做戏,顶多是能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但若能做到脸颊也跟着起红晕,便不是那般容易了。

    当初惠英教她时,她也是学了许久才学会。

    甚至她们在下山化缘时,惠英还特地会带她去寻戏班子,让她仔细去观察那些角们是如何做戏的,每一个细节都要做足做真,才能令人信服。

    宋楚灵眼下便是如此,手中拿着梳篦慢慢来到李研身后,将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那份紧张小翼的模样让一旁的刘贵都替她捏了把汗。

    李研望着镜中的宋楚灵,没有怪责,也没有着急,唇角的笑意反而还深了几分,他缓缓出声宽慰道:“无妨的,不必害怕。”

    得了这句话,宋楚灵似是当真没那么怕了,她匀了几个呼吸,抬手将白玉梳篦缓缓插入眼前这一片墨发中。

    因昭偌寺中皆是女尼,当初惠音为了教她梳发,便剪了许多马尾给她,编了一顶假发让她练习,不管是男子如何束冠,还是女子盘发插髻,她练过成百上千次,便是入宫这两年没有机会去给男子束发,她也不至于完全不会,将李研弄疼了。

    可到底还是要装装样子的。

    宋楚灵梳得很好,只是动作比起常宁而言,太过缓慢了,好在李研给了她足够的耐心,并没有露出半分不悦,甚至为了让她不要紧张,还和刘贵说起了话来。

    终于束完了发,宋楚灵额上已是生了一片细细密密的汗珠,李研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由笑了一下,问道:“很怕我么?”

    宋楚灵先是点头,随后连忙摇头,“奴婢不是怕王爷,是怕自己做不好,伤了王爷。”

    李研轻笑,示意她到身前来。

    宋楚灵来到他身侧,微微俯身等他吩咐,可李研却没有吩咐她做任何事,而是指了指腿边的位置,让她蹲下。

    宋楚灵心中疑惑,却还是照吩咐蹲到了轮椅旁,垂眸等待李研下一步指示。

    “楚灵。”

    李研说话总是这样轻缓,尤其是念她名字时,莫名让人觉得更加柔软。

    宋楚灵下意识抬起眼来,两人眸光再次相对时,李研的手中不知是在何时,多了一条墨色丝帕。

    他抬起手臂,一点一点帮她擦拭着额上细汗,缓缓道:“这几日体虚之时,莫要着了风寒,汗需擦净才可外出,知道么?”

    宋楚灵没有说话,因为她整个人都处于不可置信的怔愣状态。

    别说是她,屋内还有正在叠被倒水的宫人,余光扫见这一幕时,无一不感到震惊。

    只有刘贵,惊讶之后,便弯了唇角,常宁也只是一瞬的惊色后,便恢复了平静。

    此刻的宋楚灵就像一只放大的凝雨,无比乖巧地蹲在那里,任由李研拿帕子在她额上轻轻擦拭着。

    “昨日身子不适,怎么还往外面跑呢?”李研的声音缓缓飘入耳中。

    宋楚灵倏然回过神,受宠若惊地将眸光垂下,盯着轮椅扶手的位置,好半天才出声道:“奴婢昨日去寻友人了。”

    友人。

    这是李研第二次听宋楚灵这样说了,年三十那日,她曾说过,那把黄铜镇尺是为了送给友人的,而昨日,她在身子不爽利的时候,竟也要去寻那友人。

    李研忽然对宋楚灵口中的友人有了兴趣,他又问道:“你的友人是谁?”

    宋楚灵道:“奴婢有好多友人呢,有寒石宫的张六公公,储秀宫的赵芝姐姐,藏书阁的小路子,还有内侍省的连少监……所有帮过奴婢的人,都是奴婢的友人。”

    宋楚灵没有想要隐瞒什么,她将自己常去寻的人全部给李研交代了一遍。

    这些人她想瞒是瞒不住的,尤其是连修,自从刘翠兰一事之后,她便时常会往内侍省跑,内侍省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只要李研想查,轻而易举便可知道。

    所以宋楚灵不会隐瞒她,因为她深知一个道理,想要稳住彼此间的信任,隐瞒是下策。

    与其日后让李研从旁人耳中听到连修的名字,倒不如直接从她口中知晓。

    在一段关系中,彼此“坦荡”才是良策,由她自己亲口说出,才不会令人多想,也不容易被他人添油加醋的话语影响到。

    李研帮她擦拭完额上的汗,便唤她起身,将帕子交给了身后的常宁。

    宋楚灵起来后,长长地呼了口气,她小脸微红,一看便能让人意识到,方才的她有多么局促。

    刘贵推着李研朝外间走去,宋楚灵跟在身旁,便听李研用着闲聊的语气,又与她道:“张六是何人?”

    宋楚灵认真道:“张六是寒石宫的掌事,奴婢在寒石宫时,他不仅时常提点奴婢,还很照顾奴婢,所以奴婢一得了好东西,就要去看望他。”

    “好东西?”李研被推到紫檀桌旁,一面用温热的帕子净手,一面问道,“你昨日得了什么好东西?”

    宋楚灵笑着道:“八珍糕呀。”

    李研擦手的动作蓦地一顿,眼皮微微抬起,“他也有咳疾?”

    宋楚灵扫了眼李研,见他唇角虽是含笑,可明显眼神有几分不对劲,便能猜想到他因何不悦,还是那句话,与其从旁人口中听到,她打着给李研做八珍糕的旗号,做了一大堆送人,倒不如她自己来说。

    宋楚灵一副生怕李研误会的模样,连忙解释道:“不不不,张六公公没有咳疾,那八珍糕是奴婢特意给王爷做的,只是奴婢入宫两年多没有做过糕点,手生了,昨日做了好些不是品相不好,就是调配有误,做了许久才做出几块像样的,就都给王爷端来了……”

    她带着几分懊恼地耷拉着脑袋,见李研没有继续动作,似还是在等她往下说,这才继续道:“王爷宫中的食材都是极好的,听膳房的师傅说,那些做得不好的糕点会被扔掉,奴婢便心疼了……私以为都是奴婢做的,扔了也怪可惜的,都是些好东西……又不是吃不得,便、便……”

    宋楚灵越说声越小,说到最后,几乎要听不清口中到底在说什么了。

    李研却是没有怪责她的意思,反而唇角的笑容又深了几分,他开始继续用帕子净手,将细长白皙的手指一根根擦拭的极为干净,道:“所以你将那些做坏的糕点,送去了寒石宫?”

    宋楚灵小手紧张的在身前握着,点了下头。

    她这样说,便是告诉李研,她将最好的都留给了他,而将那些残次之物,根本拿不到他面前的东西,才送给了旁人。

    果然,他整个神色都松弛下来了,将帕子放回银盘时,还不由夸了宋楚灵一句,“你倒是有心了。”

    说完,他便端起了面前的银耳百合粥,动作极其斯文的开始用早膳。

    常宁很有眼色,不等李研开口,便将今日早膳负责布菜的活给了宋楚灵。

    她也没有让人失望,布菜时分外心细,几乎做的与常宁一样称李研的心意。

    一顿早膳下来,李研竟比平日里多用了一碗粥。

    宋楚灵以为李研已将昨日的事搁下了,却没想到,刘贵将他推到书房后,他将昨日李砚交来的功课拿出来看。

    宋楚灵老实规矩的站在一旁,时不时帮他添些茶水。

    在看完李砚的功课后,他如平日里看久了书那样,微微合眼,让眼睛休息了片刻。

    就在休息的这个空档里,李研再度询问起来宋楚灵在寝殿与她说的那几位友人,从小路子到赵芝,宋楚灵一一将几人是如何相识,为何成为友人的缘故,全部说给了李研听。

    宋楚灵知道李研并不是表面上那样看着云淡风轻,不问世事的模样,却不知道他在某些时候,可以这样执着,这样刨根问底。

    在说到连修时,他眼睛慢慢睁开,看向一旁端立的宋楚灵,眸光中带着探究与审视,就好像不愿将宋楚灵脸上任何一个神情放过一般,直勾勾地望着她道:“你与连少监是如何相识的?”

    他语气听似平淡,唇角甚至依旧挂着笑意,只是他的神情里却含着其他情绪。

    第三十章

    李研鲜少去打听皇城内的事, 可有些事宫人们议论的多了,难免也会传入他耳中。

    他自然是见过连修的,也知道他气质与面容十分出众, 便是说他是京中哪家的贵公子, 都不会有人怀疑,再加上身为连宝福养子, 又是内侍省少监,有许多宫女想与他对食,就也算不得稀奇了。

    正是想到这些, 李研的眸底才会沉了几分。

    宋楚灵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她头略微朝一侧偏去, 微微有些怔神道:“奴婢有一次在御花园帮活, 不慎与一位姑姑从楼上跌落下来,那日赵宫正和连少监都去审问了奴婢……”

    宋楚灵将那日审问时的经过慢慢道出,当她说到连少监神情很是冰冷的质问她时, 眉心也跟着蹙了起来, 眼神中还带着些许委屈。

    她刻意夸大了那日连修带给她的压迫, 以及加重了连修审她时的语气。

    “所幸宫正大人明察秋毫,证明了奴婢无错, 还特令奴婢好生休养一月。”

    话至此,宋楚灵声音都开始有些哽咽了, 一旁的刘贵听了都忍不住替她觉得委屈, 那个刘翠兰他也是听过一耳朵的, 不算个什么好东西。

    “后来连少监差人来寻奴婢, 奴婢还以为是哪里没做好, 又要被拉去审问,结果没想到……”宋楚灵深吸一口气道, “没想到是奴婢误会了,连少监不仅没有训斥奴婢,还教了奴婢不少东西。”

    “他教你什么了?”听到此处,李研插话道。

    宋楚灵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陷入回忆的那双略微涣散的眸光,也倏地明亮起来,她的视线不由落在了李研身上,道:“他说赵宫正推荐奴婢来宁寿宫干活,教了一些宁寿宫的规矩给奴婢。”

    说到宁寿宫的规矩,李研也不免有些好奇,他平日里并未定下什么特别的规矩来,不知连修会如何与宋楚灵说,便又跟着问了一句。

    宋楚灵瞎胡诌的工夫了得,她用当初糊弄张六的话,又糊弄起了李研,无非就是些嘱咐她踏实做事,不要欣赏贪念之类的话。

    李研自是没有张六好糊弄,他听完后,眉梢微微挑起道:“只是这些话,便让你承了他的恩?”

    宋楚灵煞有其事道:“张六公公说了,连少监肯将奴婢叫去叮嘱,便是看重奴婢,奴婢要记得人家的恩情的。”

    这句话张六的确和宋楚灵说过,也是他特地嘱咐宋楚灵,不要轻易断了和内侍省的关系,若得了什么赏赐,要记得去打点一二。

    宋楚灵将张六的那些话,全部说了出来,甚至连她离开寒石宫那日,张六硬给她塞银子,要她来了宁寿宫记得打点的事也说了。

    她说得既认真,又坦白,常宁在旁边听了都忍不住想笑,刘贵是直接就笑了出来,他一边笑着,还一边摇头,一时都不知该说宋楚灵傻还是单纯了,哪里有人将宫人们私下里走关系这样的事,当着主子的面,说得这般坦荡。

    只有李研没有笑她,而是沉吟了片刻,又问道:“那你可学会了?”

    “奴婢当然学会了。”一提起这个,宋楚灵显得有些兴奋,一双杏眼格外明亮。

    她将自己拿银子给何瑞德,被何瑞德指点,应该叫请吃茶的事说了出来,倒也没忘了碧如送包子时,故意当她面死死盯着包子的事。

    宁寿宫的人基本都知道何瑞德是个老滑头,宋楚灵愿意自掏腰包给他银子,倒也不算逾矩。

    然碧如却不同,她吃的那几个包子,可是李研特地赏给宋楚灵的。

    果然,听到此处,李研眸子不易察觉地黯了几分,他朝刘贵看去,刘贵没有出声,意会地点了点头。

    这小小的细节宋楚灵是看在眼中的,但她继续当做不知道,还在兴致勃勃的分享那些从张六身上学到的本事。

    等她好不容易说完,李研便又问道:“那你送东西去内侍省时,连修可有说什么?”

    宋楚灵知道,此时的李研应当不会觉得她对连修起了什么心思,只是以为那些都是她听从张六的教导才做的事。

    但李研还是会在意连修的反应,毕竟众人口中,连修向来清冷,很少见他与哪位宫婢有过多往来。

    宋楚灵没有直接说,而是犹豫了一下,才小声地回话道:“他提点过奴婢,奴婢很是感激,所以才会时常去孝敬一下……只是奴婢觉得……”

    她特意用了“孝敬”这个词,一下又将连修与她的身份拉开,清楚的将等级分明的关系表露出来。

    随后,宋楚灵咽了口吐沫,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最终,迎着李研的目光,她还是小声地开了口,“奴婢觉得他总是冷冰冰的,还有一点点凶……”

    此话一出,宋楚灵热脸贴了冷屁股的画面便油然而生了,这才应当是印象中的连修。

    李研听到这里,眼底的那股莫名情绪,终于散去不少,顺口问道:“那你觉得谁不凶?”

    “王爷啊!”宋楚灵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王爷笑起来可温柔了,也可好看了,是奴婢见过的人里,最最好看的……”

    宋楚灵正高兴地说着,眸光不经意扫了眼一旁的刘贵,见他正破有深意地含笑望她,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屋内一时无声,片刻后,宋楚灵憨声憨气地解释道:“奴婢不敢妄议王爷,奴婢的意思是,宁寿宫很好,王爷也很好,奴婢很喜欢这里……”

    李研没有怪责她,而是将眸光落回桌案,轻轻笑了。

    一段看似不过轻松的闲谈,实则为李研高强度密集到近乎审问的谈话,终于告一段落。

    宋楚灵暗暗松了口气,至少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李研应当不会去在意她和连修之间的关系了。

    正月十五这日,午膳之后,李研在院中晒太阳,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教乐坊会拿出几场新戏,在畅音阁连唱三日,直到正月十七方才结束,每日至少唱三出,一唱便是三个时辰。

    这三日甚为热闹,从前皇上和皇后都会露面,一众妃嫔还有皇子公主们也会前往,但自从宸妃没了以后,皇上便一直没有再在畅音阁出现过。

    李研儿时倒是会随着皇后去听戏,后来愈发长大,性子也愈发孤静,便也没有再去凑那热闹了。

    畅音阁距离宁寿宫不算远,若是静下心细听,甚至能将戏词都听个大致。

    小允子身子已好,抱着凝雨来到院里,宋楚灵在小允子养病的这段时间里,时常去寻凝雨,如今凝雨一看见宋楚灵,就会着急地想要往她怀里钻。

    宋楚灵笑着上前将它接到怀中,帮它顺了顺毛发,随后将它放在了地上。

    凝雨爬了会儿树,又跑到廊上玩,宋楚灵和小允子怕它向上次一样,爬墙跳瓦,一起陪在它旁边,李研的视线也一并跟着过去了。

    他目光在凝雨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落在了宋楚灵身上。

    见她起初还在与凝雨逗乐,后来整个人都愣住了,也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候会蹙下眉头,有时候又咧嘴笑,连小允子抱着凝雨重新回到太阳底下,她都没有意识到,还是凝雨“喵呜”叫了一声,她才猛然回过神,连忙朝院中赶来。

    李研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畅音阁的方向微微怔神。

    翌日清晨,宋楚灵进殿来给李研束发,忽听李研道:“午憩后,去畅音阁。”

    话是对刘贵说的,可他的眼神却是一直望着镜中的宋楚灵。

    宋楚灵自然没让他失望,小手一顿,惊喜与期待溢于言表。

    午憩醒来,李研带着人来到了畅音阁,刘贵在今早得了吩咐后,就差人去了一趟内侍省。

    按照李研的要求,他今日听戏的位置距离众人较远,在观戏区与戏台中间的位置,视线稍微偏了些,却也没有太大影响,反而还能将整个场都尽收眼底。

    宋楚灵隐约觉得,这是连修的安排。

    今日是正月十六,按照往年惯例,皇上不会再来畅音阁,只留皇后来把持大局。

    时辰尚未到,已经陆陆续续有妃嫔入座,先到的除了李研之外,基本都是位分较低的妃嫔,宋楚灵还看到了欣美人,赵芝就跟在她身旁。

    欣美人入座后,宋楚灵才看清她的样貌,她身姿窈窕,肤色白皙,算不得大美人,可眉眼的神态却让人有几分熟悉。

    宋楚灵想了片刻,终是反应过来,欣美人的气质是与姐姐当年有几分像的,如此想来,也许皇上肯留下她,不仅是因为她的身世。

    赵芝也远远看见了宋楚灵,在两人目光相对时,略微颔首示意了一下,便各自忙各自的了。

    约摸两刻钟后,观戏的位置基本已经坐满,除了妃嫔之外,到场的还有二皇子和三皇子,以及两位公主。

    宋楚灵入宫两年多,头一次有机会见到这么多从前没有机会见到的贵人主子们,她没有着急,用着一双澄澈又好奇的眼神,时不时朝那边看去。

    直到一位老太监奸细的嗓音响起,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她在垂眸屈腿的瞬间,眼底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阴鸷。

    “皇后娘娘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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