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皇后的到来让整个畅音阁倏然静下, 她缓步来到上首,唤众人免礼后,宋楚灵才站起身抬眼朝那最显眼的位置看去。

    皇后头戴凤冠, 一身明黄色凤袍吉服, 将一国之后该有的气度与尊贵尽显无疑。

    宋楚灵听人说过,皇后信佛, 坤宁宫还设有一处佛堂,每逢初一十五皆会食素,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手抄佛经诵读。

    许是沾了些许佛气, 又或是原本就是这样的样貌, 年近四询的皇后虽面容不比新晋的这批秀女年轻, 可她眉眼祥和, 气质温婉又不失大气,从她五官轮廓也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她容颜定是极其出众的, 不然也生不出李研这般仙容的儿子。

    皇后落座之后, 已出嫁的静和公主便领着五岁的儿子来到她面前, 皇后一见到那胖胖的小子,便慈爱的将他揽在怀中, 还赏了一串极好的翡翠珠子。

    静和这边刚退下,尚未出嫁的静乐公主也来到皇后面前,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 只见皇后面含温笑地频频点头。

    待静和离开, 重新坐回母妃齐嫔身侧后, 二皇子李砌与三皇子李碣也一齐去寻皇后。

    李砌与李碣也是宋楚灵第一次见到, 从前只听说四位皇子面容皆俊,可如今一做对比, 便能明显看出,这两人只能算得上是五官端正,与容颜极好的李研李砚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李砌与李碣皆是娴贵妃所出,当年娴贵妃只比皇后晚入府邸半年,入府不久便怀了身孕,所以二皇子李砌只比李研小了半岁,今年也要二十二了。

    娴贵妃当初生下李砌之后,只歇了半年,很快便又怀了李碣,所以这两兄弟前后也只差了一岁多。

    如今弟弟李碣,倒是长得要比李砌高出将近一头,他自幼身强体壮,是个不可多得习武的料,他肩膀也比寻常男人宽厚,站在李砌旁边,几乎要顶他一个半。

    戏台上的鼓声已经敲响,武生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的在台上轻巧翻越,台下的主子们有的三三两两皆此机会攀谈聊天,有的兴致勃勃只顾看戏。

    李研打心底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他唇角带着淡淡笑意,眼神却是宋楚灵能够看出的疲惫。

    她弯身来到李研身前,倒了盏茶水给他,见看台起了微风,又体贴的将一早备好的小薄毯子盖在了李研膝上。

    宋楚灵便是不往主位那边看,也知此刻有许多道目光向她投来。

    李研今天能出现,本就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再加上李研身边这么多年没有出现过女婢,今日他身侧却跟着一个宋楚灵,自然会叫人好奇。

    皇后在一进来便与李研颔首示意过,也叫了一个身边的嬷嬷过来询问李研近来的状况,那嬷嬷与李研说话时,便时不时拿眼睛去扫宋楚灵。

    李研不喜与人交流,所以头一出戏时,除了皇后身边的嬷嬷来过一趟,便一直无人再往这边寻来。

    直到第一出戏唱罢,第二出戏还在布场时,李砌与李碣才一起寻了过来,这二人在与李研言谈时,显得十分恭敬,尤其是李砌,一开始对李研直接是称呼王爷的,最后还是李研温笑着让他不必拘礼,他才拱手称他大哥。

    至于李碣,却是被宋楚灵看出了些许异样。

    在李砌和李研说话的时候,他表面在一旁听着应和,实际眸光却是先将李研面前的桌台扫了一个来回,在望见那盘新鲜的樱桃时,他眉心下意识便蹙了起来,可随即又立即舒展,装作无事一样,继续笑着与两人说话。

    宋楚灵在看见这一幕后,便又朝不远处李碣方才座的位置看去,果然,他的桌台上看似茶点水果摆放的琳琅满目,却并没有出现樱桃。

    应当是说,整个畅音阁的桌台上,只有皇后与晋王面前有樱桃。

    第二出戏快要开始时,李砌便与李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在戏唱至一半时,门廊的地方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原是娴贵妃到了。

    宋楚灵在尚未入宫时,便听师父曾与她说过,娴贵妃是皇后的妹妹,为宁家庶出的女儿,小皇后两岁,宁家当年全力支持身为太子的秦王,在嫡女入秦王府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将庶女也送了进去。

    宁家是上京百年的名门望族,家风甚是严谨,两姐妹同在府邸,从未闹过矛盾,在当今皇上登基之后,两人一个稳坐后位,一个荣升贵妃,将六宫之事把持得极为得当。

    当然,那个时候宸妃尚未出现。

    惠音是在太后离世那年,也就是大魏十一年的时候,离开的皇宫,而荣林欣则是在十七那年入宫的,所以师父未曾见过姐姐,却是与皇后和娴贵妃相熟。

    师父曾说,早年的皇后是带了几分大家嫡女做派的,端庄稳重之余,也是有她强劲的手段在,可自从诞下李研之后,她整个人都如同变了一般,许是因为李研身子太弱的缘故,她开始吃斋念佛,那股曾经的锋芒渐渐退去。

    而娴贵妃这个人,便有趣许多,她姿容不及皇后,又是庶出的身份,一直以来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对人总是笑眯眯的,从未见过和谁红过脸,便是下人做错事了,她也只是按照规矩扣些份例,不会过于苛责。

    师父当时说到此处,便不由笑了起来,若这二人当真一点手段都没有,怎么会坐在那个位置上,且一坐便是数十载,无人可撼动。

    宋楚灵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向门廊处那道身影,比起皇后明黄色的凤袍,娴贵妃一身黛蓝色银线暗纹长裙,便显得低调又沉稳。

    娴贵妃来到皇后面前,朝她俯身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臣妾晨起时身子有些许不适,到方才才好些,所以来晚了。”

    皇后朝她抬手道:“无妨的,既是身子不适,那快坐下歇息吧……”

    宋楚灵这个角度看不到娴贵妃的唇形,却是能看到皇后的,通过皇后的回话,她也猜得出娴贵妃大概是说了什么。

    皇后表面上是没有怪责娴贵妃,且还关切了两句,可当娴贵妃与她说完话,往座位上走去时,皇后脸上的笑容便显得有几分僵硬,甚至还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个反应不在常理中,宋楚灵疑惑地蹙了下眉头,紧接着又去细看落座后的娴贵妃。

    她有着和李砌极为相似的一双眉眼,略微一笑,便弯成了两道月牙。她五官生得并不算美,在一众妃嫔中,甚至连精致都算不上,且她肤色偏暗,又好似不注重保养,皱纹比皇后还要明显,再加上她身材高大,也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整个人也较为富态。

    若不是身上这套贵妃的行头,说她是哪户寻常人家的妇人,都毫不违和。

    娴贵妃落座之后,视线寻了一圈,终是寻到了李研的位置,她含笑着朝这边招了下手,李研兴致不高,一直垂眸饮茶,并没有看到她的示意,一旁的刘贵看见了,忙上前提醒了一句,李研这才搁下茶盏,朝娴贵妃微微颔首,做了一个“姨母安好”的唇形。

    娴贵妃也朝他点了点头,很快,一位年长的嬷嬷来到了李研身旁,将娴贵妃亲手绣的香囊送了过来,眼看天气渐暖,蛇虫鼠蚁渐渐多了起来,娴贵妃平日闲来无事,便喜欢做些绣活打发时间,她总共绣了七个,不光是李研有,其他那三位皇子,两位公主皆有,连荣亲王的女儿嘉悦郡主,她也送了一个过去。

    娴贵妃一直望着这边,见李研含笑接过,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将视线移去了戏台,兴致勃勃地看起了戏。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门廊处有引了不少目光过去,原是李砚出现了,他进来之后,没有理会两位兄长,径直去了皇后身侧,皇后在看见他时,脸上的笑容十分真切,两人说话时,他频频朝李研这边看。

    果然,不过片刻,便有宫人抬了把黄花木扶手椅,搁在了李研旁边,李研也知这椅子是给李砚搬的,便没有说话。

    李砚过来时,再次将一众偷看的目光引了过来,也不怪他们偷看,实在是这两人的容貌太过出众。

    妃嫔碍于身份的原因,顶多瞟上两眼就将目光移去了戏台,可年轻的小宫婢们,还有一些皇亲贵胄家中未出阁的少女们,自是忍不住要朝这边张望。

    李砌自顾自喝茶听戏,而李碣在看到嘉悦郡主的眼睛,一直盯着李砚看时,那眉宇便控制不住地蹙了又蹙。

    宋楚灵不知王美人生得如何,想来应当生前也是位有着角色容颜的女人,不然怎会将李砚生得这般好看。尤其是他眉下的那双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时有种摄人的魅惑,仿若一不小心,就会沦陷其中。

    比起李砚的风流俊姿,李研的美则如众人口中那般,一颦一笑好似谪仙下凡,让人不敢轻易生出杂念,否则便是染指神明,他这副容颜,只得叫人敬着,望着。

    李砚刚一落座,便抬手抓了把盘中大的樱桃,四五颗一齐放入口中,随后瞧着二郎腿,将樱桃的核直接吐到了一旁的地方。

    李研眉心微蹙,叨念了他一句,他扁扁嘴,依旧不改,顺手又抓一把,一面吃着,一面含糊地开口道:“也不知这个内侍省是怎么做事的,满场竟没我的位置,也不知是我不受父皇待见的缘故,还是内侍省有人玩忽职守?”

    说着,他朝李研身后的宋楚灵,扬了扬下巴,“倒盏茶来。”

    李研斜了他一眼,道:“内侍省向来做事严谨,怕是你一早说了不来,才没有备下的,如今你又忽然来了,自然是没得地方坐。”

    宋楚灵端着茶壶来到李砚身侧,正要倒茶时,忽听李砚大笑道:“还是兄长懂我啊。”

    随后,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宋楚灵一眼。

    于此同时,不远处的欣美人重重地咳了几声,她瘦弱的身姿好像体力不支的模样,被赵芝扶着起身,来到皇后面前行了一礼,随后便朝门廊走去。

    这一幕也落入了宋楚灵眼中,然而很快她便发现,在欣美人离开不久后,皇后身边的那位嬷嬷也消失了。

    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李砚抬手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又唤宋楚灵来倒,宋楚灵乖顺地来到他身旁,结果在抬袖倒茶时,李砚正好抬手去抓樱桃,宋楚灵佯装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小手一抖,茶壶中的水洒在了自己的衣裙上。

    “啧,我有那么吓人么?”李砚朝她蹙眉问道,明明他动作根本不大,也根本没有吓她的意思,她作甚这么大反应,这是要讹他不成。

    李研望了眼面带委屈的宋楚灵,让她先回去换衣。

    宋楚灵从畅音阁出来后,便朝钟粹宫的方向走去,刚走不到几步,便听见不远处的湖中,传来了女子惊呼的声音。

    第三十二章

    初春冰冷的湖水中, 欣美人惊恐地不住呼救,就在她声嘶力竭,眼看就要沉入湖底时, 一个身影猛地扎入水中, 很快,两人便一齐浮出水面。

    当宋楚灵将欣美人拉上湖边时, 园子外才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为首的便是皇后身旁的那位嬷嬷,她刚一跑进园中, 看见宋楚灵抱着欣美人倚在一颗树旁, 便又立即回身, 将身后随着她一路赶来的宫人挥散了去。

    方才在畅音阁时, 这老嬷嬷就见过宋楚灵,正是她替皇后与李研传的话,当时她一直暗暗打量宋楚灵来着, 所以一进园子, 第一眼就江南宋楚灵认了出来。

    此时的欣美人被吓到缩成一团, 看起来分外的楚楚动人,她将宋楚灵当做救命稻草, 便是从水中出来,也紧紧抱着宋楚灵不丢手, 可当老嬷嬷赶过来时, 她余光扫了一眼后, 整个身子便抖得更加厉害。

    “阿弥陀佛。”老嬷嬷没有留意到欣美人方才那细微的反应, 口中还在振振有词的念叨着, “老奴方才一路催那懂水的宫人脚下快点,生怕来得晚了耽搁了美人, 好在有佛祖庇佑……”

    正说着,也不知赵芝是从何处跑出来的,她一进园子看到欣美人浑身都被水浸湿的狼狈模样,几乎是冲到老嬷嬷身边的,差点将那老嬷嬷撞到。

    老嬷嬷也没说什么,她退去一边,口中还在一个劲儿喃喃着佛祖庇护。

    欣美人看到赵芝来了,才将宋楚灵松开,连咳嗽带哭的又扑入了赵芝怀中。

    赵芝脱了自己最外一层的宫裙,披在了欣美人身上,又将她慢慢从地上扶起,朝宋楚灵无比感激地颔首示意。

    宋楚灵知道欣美人今日身子不适,方才在畅音阁时便见她一直在强忍着咳嗽,如今又一次落水,必得抓紧时间回去休养才是,也没有去计较旁的。

    湖边扬起一阵微风,宋楚灵蓦地打了个喷嚏,立即环抱双臂,低头就朝宁寿宫快步走去。

    回到自己房中,宋楚灵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将湿漉漉的头发绞干,等她收拾好,准备回畅音阁时,才知欣美人落水的消息传入畅音阁后,李研便回来了。

    此刻李研已经回了寝殿,特地差了一位宫人过来,询问了宋楚灵的情况。

    宋楚灵简单将事情经过与宫人交代完后,宫人见她并无大碍,便依照李研的吩咐,让她休息一日,明早再上值。

    宋楚灵对今日欣美人的事感到十分困惑,她想去寻一趟连修,可整个身子莫名发软,打不起劲儿来,头也变得沉沉的。

    她估摸着可能是染了风寒,等吃完晚膳后,灌了自己好些水,迷迷瞪瞪就歪在了床上,连鞋袜都未曾脱。

    昏昏沉沉中,今日的种种画面再度浮现在眼前。

    她看见头顶凤冠的皇后,看到笑容可掬的娴贵妃,看见面和心不和的李碣,又看见李研,李砚……

    最终,画面落在了欣美人身上。

    她蜷缩在她怀中瑟瑟发抖,浑身湿漉漉的,脸上既有眼泪也有湖水,只是当宋楚灵想要仔细看她五官时,却发现她的五官极其模糊,便是在她怀中,也看不太清楚。

    “林溪,你可一定要学会游水的,姐姐又不能一直守着你,万一下次落水身旁无人,可如何是好呢?”

    怀中欣美人忽然开口,可这声音却让宋楚灵倏然愣住,她不可置信地再度低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成了孩童模样,正躺在一女子身上,而这女子……

    宋楚灵缓缓抬起眼来,看到了那个熟悉又模糊的轮廓。

    姐姐?

    宋楚灵脑袋嗡了一声,随即天旋地转,她强忍着不适,紧紧将荣林欣抱住,那圆圆的小脑袋用力贴在她娇软的身子上,她哭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想要叫姐姐,可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林溪,姐姐年底便要入宫选秀,日后便不能来寺里探望你了,你要乖乖听师父的话……”

    姐姐说话时总是这样轻声细语,光是听她声音,就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哽咽着点了点头,可随即便忽然意识到一点,这个场景从前出现过,那是在她六岁那年,也就是大魏十七年的时候,姐姐即将入宫选秀前,最后一次随娘亲一道来昭偌寺看望她。

    那日她们在山泉边玩耍,她不慎失足落入泉水中,是姐姐将她救起的,随后他们一道回了寺里,她们换了干净的衣裳,一起坐在院里晒太阳驱寒气。

    初夏的日光将人晒得浑身暖洋洋的,不过片刻她们的头发便被晒干了,她赖在姐姐怀中,不肯让姐姐回去,尤其是在听到姐姐日后不能来看望她时,甚至还哭了起来。

    她的姐姐这样美,又这样温柔,她不要姐姐去皇宫里,她要和姐姐在一起。

    将近十年过去,再度看到那日的画面时,宋楚灵竟有些想不起来姐姐的模样,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因为正如姐姐所说,从那以后,她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直到今日看见欣美人,她才在恍惚中寻到了姐姐的模样。

    “姐姐不要走……姐姐……”

    宋楚灵终于从口中艰难地挤出声音来,可当她一开口,便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周围场景又跟着变化,她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昏暗中她看见一个男子的面容。

    她眉心蹙起,片刻后才倏然惊醒。

    “可以松开了么?”李砚朝她脸上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地问道。

    宋楚灵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连忙将李砚推开。

    “你、你怎么进我屋里来了?”她一开口,声音甚是嘶哑,随后便猛地咳嗽起来。

    李砚又是无奈地撇了下唇角,从一旁提起壶倒了杯水,递到她面前。

    宋楚灵接过水,一饮而尽后,缓了片刻,才又带着几分警惕地看着李砚。

    “看我做什么?”李砚将空水杯一把夺走,又给她满了一杯,懒懒道,“是你非要往我怀里钻,我推都推不开,还振振有词的……”

    “你听到什么了?”宋楚灵脑袋发沉,眼眸却露着寒光。

    李砚剑眉皱起,一副认真回忆地模样道:“说什么不要分开,要永远在一起……”

    说到这儿,李砚露出一个饶有兴趣的笑容,将身子朝床上慢慢靠去,声音低低地问道:“你方才是做梦了吧,梦里那人是谁呢,让你这般喜欢,喜欢到哭成这般模样?”

    宋楚灵还是没有放心怀疑,她盯着李砚看了许久,直到李砚将抬手在她滚烫的耳垂上弹了一下,她才怔懵地回过神来,将脸偏去了一旁。

    “问你话呢,”李砚将手收回,又故意凑到她面前挑眉道,“可是你的连少监?”

    “不是。”宋楚灵道。

    “那该不是你的王爷吧?”李砚又问。

    宋楚灵望着李砚探究的眼神,也挑了眉梢道:“是四殿下。”

    “我?”李砚显然不信,他低笑起来道,“不想说便不说,混扯我作甚。”

    宋楚灵此刻头还在隐隐发胀,身体也时不时感到阵阵恶寒,她慢慢躺回枕上,拉起被子盖好,望着昏暗中的李砚道:“你来寻我可有要事?”

    李砚回望着她,那双狐狸似的细长眉眼半眯着,道:“你与欣美人什么关系,为何要救她?”

    今日欣美人落湖的事,很快便在宫中传开了,如今宫中人人都知,是宁寿宫的宋楚灵将欣美人救了上来。

    宋楚灵忍着不适,合眼道:“我与她没有关系,我只是在回去换衣的路上,听见呼救便直接救了。”

    提起换衣裳,李砚又想起一事来,不由道:“你是故意将水洒在衣服上的,再说,那园子在毓庆宫旁,与宁寿宫可不是一个方向啊……”

    “我听见呼救声了,就应声跑过去了。”宋楚灵故意没有理会洒水的事,只是闭着眼接话道。

    “那你可真是个大善人。”李砚见她一直拧着眉心不肯睁眼,一面说着,一面将早就掉到枕头一旁的帕子捡起。

    桌上放着一个铜盆,里面是宋楚灵回来时倒得冷水,他将帕子放进去浸湿,随后拧至半干的状态,又重新坐回床边,将叠得齐整的冰凉帕子搭在了宋楚灵额上。

    额上的一阵冰冷让宋楚灵倏然睁眼,她有些不解地看向李砚。

    迎着她疑惑的眸光,李砚似笑非笑地勾着唇角道:“巧了不是,我也是个大善人,但我们不同,我有脑子,我会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再去行善积德。”

    宋楚灵实在是无力与他多说,她咳了几声,缓缓道:“谢谢。”

    李砚冷哼一声,抬手又在她鼻尖处不重不轻地点了一下,“别谢我,我这善心可只有三个月,若三月后你什么也查不出来,到时候你便……自求多福吧。”

    说着,他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几粒药丸在掌中,递到宋楚灵唇边,用着命令的语气道:“张嘴。”

    宋楚灵没有张嘴,而是垂眼朝他手心看了一眼,随后又看向他,那眼底里质疑的情绪再明显不过。

    李砚顿时不耐烦道:“是你自己张嘴还是我帮你掰开?”

    “不必,我不用吃……”

    药字还未说出口,李砚便毫不犹豫直接抬手将她下巴捏起,宋楚灵哼咛一声,唇瓣微微张开,几粒药丸便随即被塞进了口中。

    怕宋楚灵吐出来,李砚一手将她嘴巴连忙捏住,一手去拿搁在一旁凳上的水杯,道:“自己起来喝,还是我帮你灌下去?”

    宋楚灵实在没有力气再和李砚较劲,便老实地点了点头,用手在他衣摆处拉了一下。

    垂眸望见黑暗中那只白皙的小手,在某个瞬间,李砚的心里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那感觉就如面前这只轻轻拉他的小手一样,软软的,柔柔的,轻轻的,慢慢的……

    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点,一点一点向四周蔓延。

    李砚有一瞬的怔愣,然而很快便回过神来,他眉眼低沉,一把握住宋楚灵的手,几乎是将她直接从床上拉进怀中的。

    宋楚灵尚未回过神,整个身子几乎是砸进李砚怀中的,额上的帕子自然也在起身的瞬间又掉去了一旁。

    她闷哼一声,拧着细眉在李砚怀中咳嗽起来,李砚先是帮她顺着后背,待她呼吸平缓,才将她重新扶好,让她半靠在他臂弯中,将水杯拿到她唇边。

    “张嘴。”

    宋楚灵知道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便依着他吩咐,又被喂了一整杯水。

    直到最后,宋楚灵重新躺好,那湿帕子又被李砚搁在了额上后,李砚终是起身打算离开。

    他一面理着褶皱的衣裳,一面低低对宋楚灵道:“我改了,只给你一月的时间。”

    床上刚松了口气,合了双眼的宋楚灵,倏然又将眼睛睁开,她不明白李砚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不解地看向那高大的身影,哑声问道:“为何?”

    李砚没有说话,便是不看宋楚灵,也知她此刻定是瞪着那双圆溜溜的杏眸,又疑惑又气恼。

    他冷笑一声,大步朝屋外走去,宋楚灵还未来及想明白,便又开始担心李砚会被巡逻的宫人撞见,可随即,房顶上传来了瓦片轻轻碰撞的声音。

    宋楚灵终是松了口气,那沉重到极致的眼皮也慢慢地合上了。

    而与此同时,隐入黑暗的李砚,一面朝南三所的方向走着,一面回想起宋楚灵趴在他怀中,哭着喊“姐姐”的画面。

    姐姐?

    李砚不由蹙眉,据她所查到的,荣家长子荣林郁当初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若宋楚灵当真是他私生女的话,哪里又会多出一个姐姐?

    就连荣家嫡女荣林欣,也就是当年的宸妃,生的也只是一位皇子。

    李砚一时想不明白,宋楚灵到底与荣家有何关系。

    直到他回了自己房中,一直焦急等他的宫人总算松了口气,上前一边帮他宽衣,一边与他说起今日问到有关欣美人落水之事时,李砚才恍然大悟。

    “你说,宫中有人道那欣美人与宸妃神韵有八九分?”

    “是啊,奴才虽没见过宸妃,可宫里有些个老人,当初可是见过的,明面上不敢四处说,私下里却是都在议论呢。”那宫人道,“只是听说欣贵人虽神韵像,模样却不及当年的宸妃,据说宸妃当年那双杏眸,可真是生得眼波含秋……”

    李砚眸光幽幽地望着杯盏中轻轻晃动的水,半晌也没有开口。

    第三十三章

    宋楚灵第二日醒来时, 天还未亮,因长期早起做活的缘故,她向来不会睡得太沉, 赶在上值前便能醒来。

    也不知是她本身底子好的缘故, 还是李砚那几颗药的功效,她除了嗓子还在疼以外, 高热已经散去,身子也慢慢恢复了一些力气。

    她一面起身下床,一面又在脑中将昨日的事细细回顾, 她昨日虽然身子难受, 可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乃至每个细节, 都无比清晰,包括李砚过来时,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将衣裳穿好, 最后去提鞋袜时, 动作忽然一顿,目光直直地落在那双摆放整齐的绣鞋上, 许久之后,她蹙起的眉心缓缓舒展, 唇角浮出几分笑意。

    今日李研似是比平日起得早些, 宋楚灵刚来到门外候着, 里面便传来传唤的声音。

    初春的早晚还是寒凉, 李研的寝殿依旧烧着地龙, 只是碳火没有冬日烧得旺盛。

    宋楚灵在开门进去的瞬间,便感觉到一股干热的气息迎面而来, 这让她喉中生出一阵刺痒,怪不得李研的咳疾总好不了。

    她赶忙将头偏去一旁,立即闭气忍耐,硬是将那股不适给压了下去。

    然而这只是开始,当她拿着白玉梳篱站在李研身后时,喉中的那股不适感再度袭来,她紧抿双唇,逼自己强行忍住。

    李研从今日见到她时,便觉得她精神看起来尚可,脸色却有些发白,如今又看到镜中的她隐忍难耐的模样,便不由蹙起眉心,温声道:“换常宁来。”

    常宁上前接过梳篱,宋楚灵刚退到一旁,便听李研又道:“带着我的令牌,去太医院领几副药。”

    每日给晋王领药的活,理应是交给膳房的宫人,也不知为何今日李研要吩咐她去做。

    宋楚灵嘴上应是,可神情的困惑显然是告诉李研,她会错意了。

    李研唇角轻柔地缓缓勾起,抬眼望着她道:“是给你领药,就说我吩咐的,让太医院找人给你看看。”

    宋楚灵下意识就看向了李研,两人的目光不经意间撞在了一处,宋楚灵明亮的眉眼含着一层水雾,而李研带着几分关切的眸光,也在此刻变得愈发柔软。

    最终,是宋楚灵率先回过神来,匆忙垂下红着眼尾的眸子,朝李研谢恩后,便退了下去。

    她走后,刘贵都忍不住啧啧叹气道:“这孩子呀,昨日做了那样大的善事,也不知道讨点赏赐,还强撑着身子上值,哎呀……怎么就这样老实呢。”

    李研没有说话,也只是跟着叹了口气。

    宋楚灵拿着令牌出了宁寿宫,去太医院前,她还是绕了小道先去内侍省。

    连修今日还有公务在身,她被赵睿带到了前厅外等候,厅内正有宫人同连修说话,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几人才说完离开。

    宋楚灵进去时,连修轻拧着眉,双眼微阖,用手指在太阳穴的位置慢慢按压着。

    许是近日事情实在忙乱,他似乎并没有觉察出宋楚灵已经走了进来。

    当他闻到一股极为清淡的香气时,才恍然间想起了什么,将那布着血丝的双眼倏然睁开。

    一只柔软又冰冷的小手轻轻将他手腕握住,从太阳穴的位置缓缓拿开,随即,身后便传来女子轻缓地声音:“我来帮你。”

    “不……”

    “必”字还未说出,宋楚灵便已经用指腹在连修额上的穴位处轻揉起来。

    她的手法极好,也是跟着师父学的,当初师父便是用这样的手法,讨得老太后欢心的。

    果然不出片刻,连修便觉得头没有之前那么沉了,疲乏感也愈加缓解。

    宋楚灵帮他按完头部,便顺势又将手滑落至他肩颈处,在指尖与他脖颈上的肌肤触碰到时,她明显感觉到连修微微颤抖了一下,连同呼吸也瞬间屏住了。

    她立即将手从他脖颈上移开,带着几分歉意地问道:“对不起,不、不可以么?”

    她看不见他此刻神情,却是能看到他耳根在不知不觉中愈发红了。

    在片刻的寂静之后,连修沉哑的嗓音低低响起,“可以。”

    宋楚灵微微松了口气,那股带着温热的气息在不经意间,让几缕碎发随之轻轻晃动了一下。

    连修立即闭眼,眉心再度蹙起,袖袍中的双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握住。

    宋楚灵跪坐在他身后,手指重新落回他肩颈处,她一面帮他放松肩颈的肌肉,一面轻声说道:“我是第一次帮你,所以不知道你吃不吃力,若是我力气太重让你不舒适了,记得告诉我。”

    连修没有说话,只是喉中轻“嗯”了一声。

    屋内再次陷入安静,约摸一炷香后,宋楚灵停了下来,她帮连修将有些凌乱的衣领整好,也没有起身,而是直接来到他身旁坐下,身影落入了他的余光中。

    连修莫名觉得喉咙干燥,端起茶盏,刚喝下一口,便听身旁传来宋楚灵疑惑的声音,“可是方才我捏的不舒服?”

    连修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将口中的茶水慢慢咽下。

    “那……”宋楚灵又朝他靠近几分,问道,“为何你的脸这样红呢?”

    连修握住茶盏的指节猛地一紧,喉中尚未咽下的茶水将他呛得连咳几声,他别过脸去,抬袖掩住口鼻,很快便缓过劲儿来,又重新端起往常那股清冷模样,淡淡道:“闷热。”

    “的确是有点。”宋楚灵眼底含笑,“我还以为是因为我捏的太疼,让你忍了许久的缘故。”

    说完,她见连修已经将茶水喝完,又帮他倒了一盏,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连修点头道:“多谢。”

    宋楚灵也掩唇轻咳了一阵,随后呷了口茶道:“这几日是出了什么事么,为何会这样疲惫?”

    连修一边同她解释,一边取出本册子打开,推到宋楚灵面前。

    这几日畅音阁摆大戏,内侍省本就事情不少,再加上已有好几个宫人都碰见了蛇,那蛇皆是手臂粗细的大王蛇,虽没有毒,到底也是会伤人的。

    昨日欣美人之所以落水,便是和那大王蛇有关。

    欣美人原本因为身体不适,提前要回钟粹宫,皇后忧心她,便叫身边的嬷嬷送她回去。

    可就在半路上,欣美人想起她将娴贵妃方才送赠的香囊忘记拿了,那是娴贵妃所赠之物,马虎不得。

    欣美人不敢指使皇后身边的嬷嬷,却也不想和赵芝分开,便打算一起回去取,可那老嬷嬷却笑着说,有她护着欣美人,还怕被谁伤了不成。

    她将话说到这儿,若欣美人还要执意跟着去,就有驳了皇后面子的嫌疑,欣美人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便只好让赵芝快去快回。

    宋楚灵因比他们出去的晚,特地是绕了小路跟去的,所以没有和折返回来的赵芝碰上面。

    欣美人与老嬷嬷在一处园子外,寻了个日光好的地方等着,可不知从何处钻出一条大王蛇来,将欣美人的胆子几乎都要吓破了,老嬷嬷顺手就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那蛇的七寸之处扔去,那蛇被激惹了,吐着信子就朝两人扑来。

    欣美人当即便提着裙子,跌跌撞撞朝园里跑去,结果不慎滑入了湖水中。

    老嬷嬷是上京人,不会水,见此状况,也顾不上那蛇了,忙就朝人多的道上去喊帮手。

    等她喊来一个会水的宫人赶回去时,欣美人已被宋楚灵救了上去。

    昨日发生这样大的事,内侍省与六局自是将整件事都问了清楚,可宋楚灵在听完后,唇角却浮出几分笑意道:“你信么?”

    连修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指……”

    宋楚灵道:“皇后。”

    连修微微蹙眉,“你是说,昨日之事,不是巧合?”

    “事在人为,我从不信巧合。”一盏茶水喝尽,宋楚灵又倒一盏,问道,“欣美人如何了?”

    连修道:“据说昨日在回钟粹宫的路上,就昏迷了,到现在还未清醒。”

    宋楚灵能想到,毕竟连她这样好的体质,昨日落水后都发了一夜的高热,便不必提欣美人了。

    据说昨晚整个钟粹宫都跟着折腾了一宿,太医跑了好几趟,连同娴贵妃都没有休息好,一直守在欣美人屋中。

    可让人觉得意外的是,皇上竟没有过去看望,连差个身边的宫人过去问候一二都没有。

    照理来说不应当如此,自从当年宸妃过世后,皇上的性子便愈发冷清,他很少踏足后宫,只有每月初一与十五会去坤宁宫,却不曾留夜,只是小坐一会儿便离去。

    至于这些年的几次选秀,更像是在走过场,毕竟后宫的妃嫔中,已经许久都未添置新人,直到今年的选秀大典上,兵部尚书嫡女殷欣怡的出现,才让这次的选秀变得与从前不同。

    据说当时皇上盯着她看了许久,原本已经撂了牌子,在连宝福递下去时,皇上又倏然将他叫住,又将那牌子给留了下来,几日后,殷欣怡便封了美人,入住钟粹宫。

    原本后宫之人皆以为,欣美人会是皇上的心头宠,可自从从封赏到如今,已有将近两月之久,皇上都未曾传侍过欣美人,再加上昨日那般大动静,养心殿也没有任何表示,这不禁又让人开始怀疑,皇上对欣美人只是偶然的心血来潮罢了。

    “你怎么看呢?”宋楚灵在问连修,可否觉得皇上只是心血来潮,欣美人不会承宠。

    连修此时脸色已经逐渐恢复如常,他眉心微蹙着道:“皇上的心性的确难猜,但欣美人的确是与……”

    连修看向宋楚灵,没有继续说下去。

    宋楚灵面色如常,接话道:“欣美人与宸妃很像,是么?”

    连修点头道:“我最后一次见宸妃,也是将近八年前了,那时我刚满十一,已记不大清楚,但我父亲说……两人的确神韵像极。”

    这点不可否认,宋楚灵深吸一口气,将茶盏搁下,扭过身子来直视着连修,问道:“那按照你印象中的记忆来看,我与宸妃像么?”

    连修在与她对视的第一眼,眸光略微有些躲闪,然而迎上她直白坦然的目光时,那份躲闪也渐渐被安定取代。

    “像,尤其是眉眼,只不过……”连修有些犹豫道,“你比宸妃……”

    “我比她胖些。”宋楚灵毫不芥蒂地弯着唇角道,“我故意的。”

    “师父说,只有我故作傻楞,再吃得圆润些,便不会让人一看见我,就联想到宸妃。”她长呼一口气,收回视线,坐正了身子,道,“这样虽不好看,但最为安全。”

    “嗯?”连修眉心微微动了动,用着依旧清冷的声音,低低道:“我觉得好看。”

    第三十四章

    宋楚灵正要去拿茶盏的手, 只是略微顿了一下,便继续动作,她没有去看连修, 也没有半分惊讶, 只是呷了口茶,轻笑着道:“谢谢。”

    这声谢谢一道出, 连修的那句话,便不似真心,更似是在安慰她。

    有那么一瞬间, 连修想要和她解释, 可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站起身来, 走到书柜旁, 从里面搬出一个红木箱子,拿到了矮案几上。

    这红木箱上面有一把锁,钥匙就在连修身上, 他当着宋楚灵的面, 将锁打开, 从里面取出一本册子,这册子上皆是连修的笔记, 是他这两日抄录下来的。

    他将册子递给宋楚灵道:“你那日说,想要查到七年前永寿宫与延晖阁那晚的名册, 我已经全部查到了, 都在上面。”

    宋楚灵眼神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她接过去后, 立即将册子打开, 可当她看到上面的那些名字时,不由惊讶地抬眼看向连修。因为在这个名册上, 不仅又永寿宫和延晖阁的名单,竟还有养心殿与坤宁宫的。

    连修语气平淡地解释道:“我觉得将这两处也查了,会让你思绪更加清晰。”

    连修说得她自然能够想到,可这两处是帝后的主宫,她那日并不敢直接向连修提出来,所以只要了永寿宫与延晖阁的,却没想到连修会主动帮她。

    宋楚灵又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谢意了,她深看着他,片刻后抿着唇点了点头,重新又将目光落回名册。

    “当年坤宁宫能在皇后身边近身伺候的这几个宫人,”连修一面指给宋楚灵看,一面缓缓讲解道,“他们都已出宫,只有赵嬷嬷还服侍在皇后身侧。”

    “这两个已经病逝,这一个回了老家后,便很难再查到音讯,至于这个……”连修在她名字下面轻轻敲了一下手指,“她出宫后便被请进了武安侯府,做府上的礼教嬷嬷。”

    宋楚灵蓦地又看向连修,眸光中复杂的情绪又深了几分。

    她实在难以置信,不过短短几日,连修竟能查的这样多,又这样细致,怪不得今日见他,会觉得他这般疲惫。

    想起方才她问他为何疲惫时,他只是说因内侍省公务的原因,并没有提半句查阅这些事带来的疲倦。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掩下了那隐隐生出的愧疚。

    连修却不知她想了这么多,目光还在名册上,继续讲解着那晚坤宁宫里宫人的调动记录,除了进殿伺候的那几个宫人以外,殿外的宫人调动也并无异常。

    可以说,直到如今再去看,那晚的坤宁宫都不像是藏了什么秘密的模样,不然的话,皇后怎敢让自己的近婢去武安侯府,更不会留活口回乡。

    宋楚灵听完,望着名册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觉得皇后是怎么样的人?”

    连修的回答在宋楚灵意料之中,无非还是宫人们口中那般温善宽厚,只是连修说得更加详细些,将自己从前在连宝福身边听到的那些,也道了出来。

    当初皇上还在府邸时,皇后把持着后宅,从未和那几个侍妾们生过事,当中若有人怀了子嗣,她甚至要比皇上还要尽心尽力,很多时候都是亲自照看着的,在那个时候,一众皇子中,秦王的后宅最为安宁,他膝下的子女也最多。

    后来秦王登基,将更多精力放在了朝堂上,便是宸妃尚未入宫前,他也很少踏足后宫,所以一连多年都未曾新添过皇嗣,如今的四位皇子与两位公主,也都是当初在府邸时诞下的。

    “所以你也觉得,皇后没有理由去陷害宸妃么?”宋楚灵问。

    连修如实地点了下头,道:“在外人看来,的确如此,宸妃当年虽然受宠,还诞下了自圣上登基后,第一个皇嗣,可她的出身限制着她,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撼动后位。”

    “你说得在理,皇后的确没有必要对宸妃动手,因为宸妃不会影响到她,可若是……”宋楚灵说至此,眸底隐隐透出一股寒凉之气,“若是李碂呢?”

    连修倏然愣住,神情有些许恍惚道:“你是指……”

    “我便同你这样说吧。”宋楚灵彻底转过身来,朝连修身旁又靠近几分,用着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几乎耳语的声音缓缓道。

    “皇后根本不爱当今圣上,因为不爱,所以从不在意他宠幸何人,也不在意他到底有几个皇子,因为他不论宠幸何人,又生出如何聪慧的皇子,皇后永远是皇后,晋王永远是嫡长子,不论那个皇位如何变动,她永远是最尊贵的那个女人。”

    连修也压低声道:“可晋王身残,身残之人不能为帝,这是祖宗礼法。”

    “封王后不能留住皇城,这也是祖宗礼法,可如今晋王人在何处呢?”宋楚灵冷冷地勾起一边唇角,“皇上已为他破过一次礼法,也未必不会为他破第二次。”

    “可众人皆知,晋王并无心帝位。”连修低低道。

    宋楚灵却是又将声音压了几分道:“你可知先祖最初设猫之意为何?”

    “为子孙之嗣。”连修说完,顿时愣住。

    当初大魏先祖入皇城时,怕皇子们因久居深宫,日日授予礼教而忘却人道,误生育继嗣之事,便在宫中养了诸多猫,想让皇子们见猫因春性而牝牡相逐,感发人道生机。

    然而在先祖过世之后,这一条令便被禁止,那时皇城中的猫儿也被一一驱散。

    所以,若非宋楚灵提及此事,连修很难将一只波斯上贡的猫,与这些联想起来,可如今细细想来,宋楚灵说得不无道理,尤其是大魏史上,也的确有将皇位直接传给皇孙的帝王,再者,当今圣上身强体壮,也才刚至不惑,若非意外,再熬十几二十年也不是不可。

    “所以你的意思是,皇后怕圣上宠爱宸妃至极,将李碂立为太子,所以才对宸妃出手的?”连修顺着这个思路分析道。

    “这一点谁也无法保证,可兴许在有些人眼里,有些事必须稳妥至极才行。”宋楚灵眼眸微垂,低道:“李砚养在皇后身边时,已是五岁记事的年纪了,可李碂不同,那时他尚在襁褓,若能将他也一并养在身侧,岂不是最稳妥的办法。”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皇后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心思,还需再往后看。”宋楚灵转过身面对案几,与连修将距离慢慢拉开道,“但不论我猜的是对是错,皇后那般温善宽厚,为何要在那晚与皇上起争执呢?这一点如何都说不通。”

    连修深深吸气,见宋楚灵目光已经落回名册,便接着与她讲起查到的信息。

    永寿宫的人清理的极为干净,之所以要用清理这个词,是因为阖宫上下所有宫人,在宸妃服毒自尽后,便被一并处决了,而延晖阁那晚守夜的宫人,也是一样的情况,他们甚至在宸妃自尽前,便已被暗中处决,像刘翠兰这样白日里上值的宫人,倒是逃过了一劫,只是当初审问时,被叫去问过话。

    再说养心殿,那晚皇上身边所带之人皆是亲信,连宝福就是其中之一,可他在最初见到宋楚灵时便说了,宸妃之事,并无冤情。

    宋楚灵自是不信的,思来想去,她还是将眸光落回了坤宁宫那处。

    连修知她还是觉得问题出在坤宁宫,便不由叹道:“眼下的话,武安侯府里的那位嬷嬷,我们很难去查问,而回了老家的那位……则需要做好长久的打算。”

    宋楚灵没有出声,直直地望着那几个嬷嬷的名讳,最终,她直接将手指落在了当中一人的名字上,语气冰冷地道:“不是还有她么,她知道的应当最多。”

    连修没想过宋楚灵会如此胆大,直接将脑筋动到了赵嬷嬷身上,他有些不安地望着她道:“赵嬷嬷是皇后入府邸时就带在身旁的婢女,你恐怕很难从她身上问出什么来。”

    宋楚灵并没有和连修解释什么,但她看着那名讳时的眼神,却明显是在说,她不在乎这些,她已有了对策。

    一阵沉默后,连修将那册子合上,放入木盒中,他问她,“你从一开始,便觉得是皇后,对么?”

    宋楚灵半分都没有想和他隐瞒,极为干脆地点头道:“是。”

    “所以,这才是你接近晋王的原因。”连修说着,略微带着几分怅然,又道,“那如果到最后,害宸妃之人并不是皇后呢?”

    宋楚灵慢慢将眼睛闭上,那早已红了的眼尾,沾染了几分湿润,一字一句道:“便是姐姐的死与她无关,那碂儿呢?”

    宸妃当年自尽之后,方才半岁的李碂便被送去了坤宁宫,却不知为何,自李碂去了以后,原本硬朗的身子越发瘦弱,整日哭闹不停,太医却又如何都诊断不出缘由,最终他还是没有熬过去……

    想至此,宋楚灵十指越握越紧,整个手腕都在肉眼可见的不住颤抖。

    这是连修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宋楚灵,他不知该如何劝解,也不知该如何安抚,却是在下意识间,抬手直接将掌心压在了那冰冷的拳头上。

    他力道一点一点收紧,最后那冰冷的小手被紧紧的包裹在他温柔的掌心中,而那不住地颤抖,也在片刻后逐渐恢复了平静。

    “对不起。”宋楚灵轻声说着,缓缓睁开泪眸,“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日后的事,交给我自己便好。”

    说完,她将手慢慢移开,可就在准备抬袖拭泪的时候,手腕却被那温热的手掌再度握住。

    宋楚灵惊讶地看向连修,却见他不紧不慢用另一只手,拿出那条极为熟悉的鹅黄色帕子,他捏着其中一角,轻轻擦拭着她面上的泪痕。

    他面色异常平静,清冷的薄唇微微张开道:“不必道歉,并非是你将我牵扯进来的……”

    “是我自己走进来的。”

    他声音低沉轻缓,然每一个字,却说得那般清晰,真切。

    第三十五章

    宋楚灵不知不觉在内侍省已经待了许久, 她不敢再耽搁时间,整理仪容后便匆匆又往太医院赶去。

    偌大的前厅,只剩连修独自坐在案几后, 目光落在方才宋楚灵坐过的位置, 莫名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可当他回想起宋楚灵临走前说过的那句话时,心中那空落落的地方, 似又被一样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东西,逐渐塞满。

    “怎么办呢,你好像已经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

    宋楚灵说完这句话时, 笑着垂下了眼眸, 晌午窗外的日光穿过薄纱, 一切都变得那般静谧柔和, 她微微卷翘的睫毛上,还带着薄薄一层水雾……

    正在连修望着身侧怔神时,余光中忽然闯入了一道身影, 恍惚间他以为是宋楚灵又折返回来, 可当他彻底看清面前之人时, 眸光中那份光亮蓦地沉了下来。

    他起身朝来人恭敬地行礼道:“父亲。”

    连宝福唇角带着几分习惯性的笑意,不紧不慢走上前来, 他锐利的眸光从连修身上慢慢扫过,最终落在矮案几上搁着的那个红木盒上。

    红木盒尚未落锁, 连修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神情淡定的弯身准备上锁, 语气也极为平静地问道:“父亲这个时辰寻过来, 可是有何要事?”

    “慢着。”连宝福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而是眉眼微眯,朝他扬了扬下巴道, “里面是什么东西,拿出来给为父看看。”

    连修动作微顿,最后还是依照连宝福的吩咐,将里面的名册递上前去。

    连宝福将名册翻看,只是望了几眼,便立即明白过来,他直接将名册扔到连修面前,唇角的笑意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好啊,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连宝福指着连修,用极低的声音斥责道,“你连养心殿都敢查?”

    连修垂眸不语,一句话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看到这儿,连宝福便觉心口的位置又是一堵,他目光不经意间扫到案几上那把黄铜镇尺,忽地就笑了,“这么一个破玩意儿,你倒是真敢拿到台面上用。”

    说着,他又上前一步,弯身将案几上那条鹅黄色帕子拿了起来。

    从连宝福进屋到现在,也只有他的这个动作,才让神情一直淡漠的连修,眸底出现了些许波动。

    连宝福看在眼中,又是一声冷笑,将那帕子在掌中摊开,认出这帕子的绣工与惠英如出一辙后,连宝福心口又是一滞,羞恼地将帕子扔在地上道:“她可是还送了你香胰子,或是香囊?”

    连修依旧没有说话,目光却是跟着那条帕子,落在了地上。

    见他眼神如此,连宝福直接上前一脚将那帕子踩在鞋底,继续斥道:“便是你不说,咱家也清楚,但凡你每日看见这些,便会不由自主想起她来,这招数还是咱家教惠英讨好太后的法子,如今倒是用在你头上了。”

    连宝福一面说着,一面又拿鞋尖在帕子上来回扭踩,“你以为她对你能有多上心,光着帕子,她不知送了多少出去。”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连修却还是那般面无表情地只垂眸望着那条帕子,连宝福头一次感受到连修在无声的与他对抗,这让他极为不瞒。

    他彻底走上前,来到连修身旁,一双厉眼望着他,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为父当真是劝不住你了?”

    连修终于抬起眼,直视着连宝福,眸光在他面容上停留了片刻后,当着他的面,走过去弯身将那帕子捡起,一面细心叠着,一面淡淡道:“父亲若当真不想我与她牵扯,为何还要让我护她?”

    “好啊你!”连宝福压声责骂道,“我让你护她,可没让你纵着她,更没让你帮她!”

    连修回过身来,不紧不慢将叠好的帕子重新放回身上,平静地望着他道:“是这样么?”

    他慢慢走回案几,一面将名册放回盒中,一面继续淡淡地说着,“父亲亲口说过,那个人将她教极好,那父亲会不知道让我护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连宝福挑眉问道:“你此言何意?”

    连修继续收拾着案几,语气异常冷静地回答道:“父亲知道,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父亲也知道,我最终会如此……”

    连修一早就知道,可始终没有和连宝福这样坦白地说过这些,今日也不知是从何处得了勇气,在看到那个空落落的位置时,他眸底的暗沉隐隐多出一丝光亮。

    从他入皇城的第一日起,连宝福便与他说过,在这座皇城中,他不必争抢,不必出头,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因为他是连宝福的儿子,只要连宝福在一日,这皇城中便无人敢轻易动他,他会是他最好的庇护。

    他只需要在这内侍省里恪尽职守,莫要出大乱子,待熬到年纪后,他便会带着他离开皇城,后半生他们父子二人自可衣食无忧。

    可当宋楚灵拿着惠英的东西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刻起,当连宝福将玉佩丢到他手中,让他护着她时,所谓的安稳便不复存在了。

    “父亲,与其说你是在劝阻我,倒不如说……”连修停下手中动作,他直起身面向立于薄窗前的连宝福道,“不如说,你是在等我,等我心甘情愿的去帮宋楚灵,对么?”

    如果当初连宝福直接让他去帮宋楚灵,也许他会不情愿,甚至日后卷入风暴中时,他还会对他心生怨怼,可如今,当他已经主动走进漩涡中时,连宝福再来劝诫一二,届时的连修不仅不会埋怨,且还会觉得是他辜负了父亲,他对父亲有所亏欠。

    连修将话说得已经十分明了,连宝福若当真有这个意思,不会听不出来。

    果真,当他听完连修所说之后,他不怒反笑,脸上的愠色一扫而去,他望着连修,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不亏是我连宝福的儿子,能将一切看得这般透彻,那为父问你,你既已知晓为父目的,为何还会如此做,是出于孝道,还是……”

    连宝福深看着他,没有将话说完。

    连修垂眸,拿起案几上那把黄铜镇尺,将它摆放的整整齐齐,道:“是心甘情愿。”

    连宝福那双布着褶皱的眉眼,望着眼前仿佛一夕间倏然长大的儿郎,年轻时的自己与这道身影来回交替,最终,他低笑着收回目光,声音沉缓地叹了一声,道:“皇城要起风了。”

    宋楚灵与连修分开后,踏出内侍省前厅的那刻起,脸上的阴霾便一扫而光,她走在初春明媚的日光下,脸上依旧是那股娇憨的神色。

    她来到太医院,将晋王的令牌拿给守门的宫人看,那宫人一看到令牌,赶忙就将她请了进去。

    按照规矩,主子身边得脸的宫人,若是染疾,是能够请来太医院的医士来帮忙瞧病的。

    再加上她有晋王的令牌,太医院的宫人见到她时便更加客气。

    太医院四处都飘着草药的味道,宋楚灵来到一间小房屋,房里陈设简单,靠近窗边的位置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那桌上还有号脉用的脉忱,在另一边,有个矮案几,上面搁着笔墨。

    宋楚灵坐在椅上等待的时候,一个小宫人进来给她添了壶热茶,要帮她倒时,宋楚灵笑着摆了摆手,“你去忙吧,这些事我自己来就可以。”

    小宫人也朝她笑了笑,退了出去。

    等了片刻,屋外传来脚步声,宋楚灵知应当是医士来了,她起身过去相迎,却没想薄帘掀开时,竟会是贺白。

    宋楚灵愣了一瞬,便立刻朝贺白行礼道:“院判大人。”

    贺白朝她微微颔首,来到桌旁坐下,跟在贺白身后的宫人也来到矮案几后,跪坐在蒲团上,提笔准备记录。

    只有宋楚灵还立在原处,一双小手在身前揉着衣角,吞吞吐吐地开口道:“奴婢身份低微,怎、怎么能让院判大人来看诊呢?”

    贺白的神情几乎瞧不出半分院判的气势,他望着宋楚灵,语气平和道:“我本就是负责坤宁宫与宁寿宫的,既是见了王爷的令牌,自然是得出面问诊的。”

    “那、那便麻烦大人了。”宋楚灵有些局促的来到贺白面前,缓缓坐下,撩开衣袖,将白皙的手腕搁在脉忱上。

    贺白拿出一条轻薄的丝帕,搭在宋楚灵手腕上。

    在后宫中,寻常宫婢能被医士看诊,便已感恩戴德,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所谓的肌肤触碰,又不是后宫的妃嫔,需要避讳一二。

    所以在看到这一幕时,宋楚灵难免会有些讶然。

    贺白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他一面借着窗外的光亮,细细打量宋楚灵,一面替她号脉。

    宋楚灵起初不敢抬眼,只是盯着桌面看,待过了半晌,不见贺白开口,便有些不安地悄悄抬起眼皮,去看贺白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可、可是我哪里不大好了?”

    贺白望着宋楚灵,温声宽慰道:“不要怕,再等片刻。”

    此言一出,一旁准备记录的宫人笔杆一顿,不由带着几分惊讶地朝贺白看去。

    第三十六章

    小宫人觉得奇怪是应该的,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便是贺白与贺院使,也就是贺白的父亲在一起说话时, 也不如发放才那句宽慰宋楚灵的语气温和。

    宋楚灵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唇角微微弯起, 便没有再说话,继续耐心的等候,只是心中不由细细琢磨起来。

    她今日与连修不光是说了七年前的事, 连同贺白与李砚的事, 连修也一并查出说予了她。

    贺白十八岁入宫时便已是医士, 只一年的工夫便升为吏目, 随后步步高登,如今刚至三十,便已是太医院院判, 要知道与他同样为院判的另一位太医, 已年过六旬了。

    从医术上来看, 他的确堪当此任,可古怪之处便是, 他自从考升吏目以后,便再一直住在太医院的宿房内, 几乎很少回贺府, 整日不是看诊, 便是看书, 除了会和同僚商讨与医术相关的事情外, 基本不会闲聊。

    长期以往,太医院中人人皆道, 贺白虽说医术高明,却是个性子极其冷淡之人。

    几年前贺家也给贺白说过亲事,贺白也是应下了的,却不知为何,两人见过一面后,那家姑娘便说什么也不肯应下,再往后又说过几个,可到底还是没有成事。

    如此折腾了好些年,最后贺家彻底不管了,任由贺白宿在太医院里。

    私下里有人问过贺院使,也就是贺白的父亲,贺院使只是无奈地摆手道:“他这个人呀,就钻在医书里了。”

    旁人听到这话,也顶多只是感叹一二,毕竟贺白的医术是有目共睹的。

    可当真是如此么?

    宋楚灵故作不安的眸光里,实则尽探究,而她在贺白的眸光中,却看到了一些不该有的复杂情绪。

    又过片刻,贺白终是将手收回,眼神也慢慢移开,他温道:“你这两日可曾染过风寒?”

    宋楚灵点头道:“奴婢昨日落过水,到了夜里便不太舒服了……”

    贺白没有让她将话说完,直接就打断道:“你喉咙可有不适?”

    宋楚灵怔了一下,道:“有点干涩,有时候总想咳嗽。”

    贺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一旁记录的宫人道:“将这茶水换成薄荷叶。”

    宫人搁下笔,便提着桌上的茶壶掀帘出去了。

    屋内一时只剩他们二人。

    照理来说,应当要等那宫人回来,贺白再去询问病情,可他好像并不在意这些规矩,直接就道:“你是因染了风寒,夜间高热后,进了大补之药,虽风寒已驱,高热也散,但因气血受阻,喉咙才会引发不适。”

    说着,他看了一眼宋楚灵,继续道:“日后那种药,若给你服用,药量许减半。”

    宋楚灵不由心中叹服,贺白的医术果真高明,她基本上什么也没与贺白交代,可贺白却好似知道了一切。

    当他说完,帘子一动,那宫人提着一壶薄荷水回来了。

    宋楚灵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饮下。

    她今日本就喉咙不适,再加上方才与连修说了许久的话,更加干涩刺痒,此时喝下一杯清凉的薄荷水,喉咙顿觉舒爽无比。

    宫人坐好后重新提笔,便听贺白说道:“你身子底不错,风寒来得快,散得也快,但到底也是染了病的,不能指望一两日就能好全,待会儿去御药房领些薄荷叶,会去用冷水冲泡,饮用几日便可。”

    宋楚灵很是感激的冲贺白笑了一下,可随后想到什么,又有些担忧地问道:“那奴婢不用吃药么?”

    贺白摇头道:“不必,是药三分毒,多饮水便是。”

    宫人落笔速飞快,却是几乎一字不差全部记录在册,当宋楚灵感谢之后,起身离开时,贺白却忽然将她叫住。

    宋楚灵脚下一顿,掀帘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回头看向贺白。

    短暂相视一瞬,贺白站起身来,他缓缓走到宋楚灵身侧,抬起帘子,朝她轻道:“我来,我会帮你。”

    宋楚灵自然没忘行礼感激。

    回宁寿宫的路上,宋楚灵手提一包薄荷叶,一双细眉微微蹙起,她总觉得贺白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有什么问题。

    不过倒是真如贺白所说,她风寒虽好,病症却还在,想了一路没想明白,却是将头想得愈发痛了。

    到了宁寿宫,宋楚灵先是回了躺屋子,她揉了好半天脑袋,又泡了一壶薄荷叶,刚喝下两口,就听屋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是宫人叩门唤她的声音,“楚灵、楚灵?”

    宋楚灵搁下杯子,快走两步将门打开,原以为是出了什么要紧事,看到宫人红光满面的笑着,便暗暗松了口气,询问后才得知,原是皇后因昨日她救下欣美人之事,给她发了赏赐。

    “你可真有福气,要知道今日可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脸的赵嬷嬷来给你发赏的,你一会儿见了可记得要恭敬些!”

    宋楚灵当即也露出笑容,又惊又喜地随着宫人一道往安寿殿外走去,等出了殿,便看到有位嬷嬷带着两个宫女,在一处石板路上候着,见她露面,三人便都含笑着冲她颔首示意。

    宋楚灵小心翼翼走上前去,那嬷嬷还未说明来意,便见她直接恭敬地朝三人行一了个跪拜礼。

    旁边一宫女忍不住被她这副模样逗得弯了唇角。

    为首的嬷嬷便是赵嬷嬷,她上前将宋楚灵虚扶起来,语气和缓地道:“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你唤我赵嬷嬷便是,昨日桂嬷嬷回去将你跳入水中救下欣美人之事,说予了皇后娘娘,娘娘向来赏罚分明。”

    说至此,她微微顿了一下,用着不重不轻的力道,才宋楚灵小臂上拍了两下。随后继续含笑道:“娘娘说了,你护主有功,所以今日便给了你赏赐,你可要好生收着。”

    宋楚灵听出这段话是隐含深意的,但她依旧做出一副懵怔的样子,甚至是有些受宠若惊,她只是朝宫女手中拿的木盒望了一眼,便匆忙将眸子垂下,憨声憨气道:“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只是……奴婢身为宫中婢子,救护主子是应当的……”

    赵嬷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没将她脸上任何一个神情漏掉,在看见宋楚灵说这段话时,神情中未见半分虚假,整张脸都是极尽的真诚,甚至还能从她神情上看出几分受之有愧的意味,赵嬷嬷也不由微抬了眉梢,眸底又深了几分。

    只是她没有再说什么,让那两宫女将东西交给宋楚灵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待赵嬷嬷回了坤宁宫,皇后正准备午膳,她一面净手,一面问道:“可见到人了?”

    其实昨日皇后便见到了宋楚灵,却是因为隔得远,只能看个模样,那桂嬷嬷回来后,将宋楚灵一阵夸奖,赵嬷嬷却是有几分不信,想要再去探探她为人到底如何,便借着欣美人之事,亲自跑了一趟宁寿宫。

    赵嬷嬷上前俯身道:“人是瞧见了,模样中正,也懂规矩,就是……”

    皇后擦净手,来到玫瑰椅上坐下,见她犹犹豫豫,便望了她一眼,道:“但说便是。”

    赵嬷嬷应了一声,这才道:“老奴觉得她要么是精明到极点,要么就当真是有些蠢笨。”

    “为何这样觉得?”皇后问完,朝屋内之人挥了挥手,一时间便只剩她与赵嬷嬷二人。

    赵嬷嬷一边从旁布菜,一边说起今日与宋楚灵见面后,她所有的反应与说得那些话,全部转述了一遍。

    不过每次在赵嬷嬷开口说话时,会刻意将脸颊扭去一旁,不会直对着桌面去说。

    待转述完,她才细细地分析道:“那丫头面相看着极为老实,说起话来也不似个精明的,得赏赐时,甚至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这样的性子,皇城中老奴可是从未见过,便是当真有,怕也做不到王爷身边去。”

    皇后将口中饭菜慢慢嚼咽后,呷了口茶,这才缓缓道:“佛家讲究万事皆缘,兴许是她当真与研儿有缘。”

    赵嬷嬷似有些不敢苟同,她没有反驳,只是微微撇了下唇角,道:“娘娘心善。”

    此刻宁寿宫中,宋楚灵已经回到房里,将赏赐全部都收进柜中,今日赏下的东西,大多都是发簪首饰,若她当真在宫里是个小主,戴这些东西倒不违和,可她便是再在晋王面前长脸,也只是个宫女,这些东西于她而言太过招摇。

    她只留一串檀珠,戴在手腕上。

    估摸要到李研午膳的时辰,宋楚灵也不敢再耽搁时间,拿着晋王的令牌便赶去了正殿。

    李研正在净手,抬眼看见宋楚灵,便询问她身子的情况。

    宋楚灵上前屈了屈腿,先是将令牌交于刘贵,这才来到李研身侧,回话道:“王爷不必忧心,奴婢无妨的。”

    李研却是没有被这样一句话就给打发了,他一面端起银耳百合粥,一面道:“说具体些。”

    宋楚灵只好在旁将贺白说得那些道了出来,当然是将她夜里服过药的那一部分省去了,但说到这些时,她眉心不经意间蹙了一下。

    只是极为细小的一个反应,索性屋中没有人觉察到,她暗暗松了口气,学着贺白那般,继续道:“贺院判都夸奴婢身底好,那风寒来得快,去得更快,昨日睡一觉起来,便好啦,就是病症还需再养几日,连药都没给奴婢开。”

    说至此,宋楚灵恍然大悟。

    贺白是故意将那宫人支开的。

    因为他接下来说得那两段话,不能被记录在册,就如现在的宋楚灵,不会将她夜里高热后,李砚给她喂下那几粒药的事情告诉李研一样。

    那是什么药,宋楚灵也不清楚,可既然药效那般强烈,且连贺白都只是用“大补之药”来形容它,并没有将名讳说出,便证明那药不该是宋楚灵轻易可以得到的东西,所以,贺白是在帮她隐瞒。

    贺白为何要这样做?

    宋楚灵一边面色如常帮李研布菜,一面在心中反复琢磨。

    师父曾说,太医院那些太医们,是不能小觑的,他们医术未必了得,却是深谙明哲保身之法,那照此来看,贺白装作什么也看不出来,也不必支开宫人,只将最后那番记录在册的话道出,岂不是最为稳妥之举。

    宋楚灵看到桌边那道冬瓜虾仁,便夹起一片冬瓜布在李研盘中,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布这道菜了。

    因为冬瓜润肺解毒,对咳疾有所帮助,她关心李研的身体,便会帮他多布几次。

    思及此,宋楚灵不由深深吸气。

    贺白亦是如此,他没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支开宫人与宋楚灵特意交代那药的用量,是因为他害怕她下次又将那药服用过量,所以,他这样做的根本,是因为他在关心她。

    宋楚灵再度感到惊讶。

    贺白对她的关心,尚可说是医者父母心,可他替她瞒下,也能说是为了不沾惹是非,可最后他将她叫住,主动上前帮她掀开帘子,这又是寓意何为?

    我来,我会帮你。这是贺白的原话。

    可正常人帮忙时,不是应该说,“我来帮你,”又或者“我帮你么?”

    为何贺白口中却是“我会帮你。”

    “我会帮你。”

    我会……帮你……

    宋楚灵蓦地一怔,漆黑的瞳仁隐隐颤了一下。

    这一切不是巧合,也不是所谓的医者父母,更不是明哲保身。

    贺白是在明晃晃的暗示她,他会帮她隐瞒,他也在关心她,他更会帮助她。

    这个念头生出的瞬间,宋楚灵顿觉头皮发麻。

    第三十七章

    当初荣家之所以选择将幺女送往昭偌寺, 正是因为听友人道,昭偌寺中有位女尼,医术十分了得。

    如此, 既又佛祖庇护, 又有医者照顾,荣家才安心将女儿寄养在此处。

    宋楚灵自幼就是那女尼给她调理的身子, 再加上师父精心的照顾,她才能有如今这样好的身底子。

    那女尼经常会在山下做义诊,荣家尚未出事前, 宋楚灵有时候也会随师父一起下山帮忙, 耳濡目染下, 常见的病症她也能瞧出个大概。

    再后来, 荣家出事,她决心入宫复仇,师父便寻了许多医书给她, 在遇见看到不懂的地方时, 她又会同那位女尼请教, 一段时日后,女尼也会让她尝试看诊。

    宋楚灵当时问过师父, 为何要她在入宫前,务必得学会识药看病。

    师父说, 后宫不论身份的高低贵贱, 但凡有脑子的, 都不会去得罪太医院的人, 位份越高者, 越会想尽办法寻一个心腹太医,往浅了说, 不管是谁,平日里再加小心,也难免会有个头疼脑热,往深了说,还要提防有心之人用药害人。

    宋楚灵知道待她入宫以后,定会万分凶险,而学医可以作为她自保的手段之一。

    不过就算她医术再高明,也只是一个宫女,若能得到太医的帮助,的确会给日后带来诸多便利。

    只是她实在想不明白,贺白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不过只见了两面,他便要主动帮她,这实在于理不合。

    她想过无数可能,可不管如何,在她尚未确定贺白的目的前,绝不能轻易信他,等日后寻到机会,她还需谨慎的试探一番再说。

    宋楚灵这几日布菜的时候,经过细心的观察,已经摸清了李研的胃口,觉得他吃得得差不多时,便缓了布菜的速度。

    果然,不一会儿李研就搁了筷子。

    宋楚灵立即递上清口齿的茶水,在他清了三遍口后,她又将叠好的丝帕呈上,整个动作清晰流畅,根本不需要人来提醒,哪里像是个刚入殿近身伺候的宫人。

    李研用过膳,会去院里晒太阳,他还未叫刘贵来推,宋楚灵就能及时反应,连忙后撤一步,将路让开。

    来到院里,她也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哪里的光线过强,会灼人眼,哪里是有暗风,待久了容易染病……

    总之,她看着憨憨傻傻,却在伺候人这一方面上,实在没得挑剔。

    就连刘贵和常宁私下里都说过,这个宋楚灵当真是个天生伺候人的命。

    这不是贬低,而是由衷的佩服,能这般无微不至照顾一个人,想得比他们这样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的宫人都要细致。

    她似乎总能看出李研想要干什么,第一时间就能做出反应,最初还是有些畏手畏脚的,可不过短短几日,她便愈发得心应手,做起事来胆大心细,每一处都做得恰到好处。

    李研自然是发觉了这一点,这两日宋楚灵若是在殿内,他会直接叫她来做,而不是从前那样事事都交给常宁。

    常宁倒是不怕宋楚灵抢了他的位置,毕竟宋楚灵是女婢,有些事王爷还是得唤他来做。

    宋楚灵做事越勤快得力,他便越能轻松些,还愿意多教一些东西。

    一入春,凝雨掉毛愈发严重,小允子不敢将它带来院里,李研晒了会儿太阳,便觉无趣,叫宫人将棋盘取来。

    他这两日看了本书,里面有几个残局,他想试着解一解,便拿着书对照着开始布局。

    随后,院中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今日的日光的确不错,晒得人身上连同心里都是一阵暖意,宋楚灵在一旁守着,视线也落在棋盘上。

    也不知过去多久,宋楚灵看到李研缓缓出了口气,她慢慢收回视线,就在李研即将抬眼前,她掩唇打了个哈欠,等她放下胳膊,眉眼惺忪的睁开时,正好与李研眸光相撞。

    宋楚灵怔愣一下,倦意瞬间退去,她连忙垂眼,抿着唇一副心虚模样。

    在宫里,当着主子面打哈欠,有不敬之意,实在忍不住时,也应当想办法自然而然的避开,比如找个干活的由头,背过身去,不让主子看见。

    宋楚灵向来懂规矩,如果不是因为太过疲乏而疏忽了,便是因为她以为李研在那个时候根本不会抬眼,也许就算抬眼了,又哪里会去往她站的方向看。

    望着宋楚灵如受惊小鹿般的模样,李研唇角的温笑又深了几分,他没有怪责她,而是垂眸重新看向棋盘,似随意般开口问道:“今日收了什么赏赐?”

    宋楚灵上前一步,福了福身,一开口便能听出,她似乎还未彻底放下心来,小声道:“皇后娘娘今日给奴婢赏了好些首饰。”

    李研搁下书册,缓缓抬眼。

    宋楚灵如从前那般,依旧梳着寻常宫婢发髻,上面插着最简单的木制发簪,耳垂上只有一对铜玦,脖颈上没有任何装饰,手腕因袖子遮挡,看不到有没有戴东西,但李研想,她应当是没有戴。

    “不喜欢么?”李研一面问道,一面拿起一个黑子落在棋盘上。

    宋楚灵明显惊了一下,连忙就道:“喜欢,皇后娘娘赏赐的,奴婢都喜欢。”

    李研道:“那怎么不戴?”

    宋楚灵垂着头道:“奴婢、奴婢不敢……”

    “为何不敢?”李研又问。

    宋楚灵老实道:“太名贵了。”

    “送你了便是你的,若喜欢只管戴了就是。”李研又拿一棋子落于棋盘。

    宋楚灵却将头垂得更低,瓮声瓮气道:“可、可奴婢怕弄坏了,好些都是玉做的,稍微不小心,就会碰碎的……”

    李研笑了一下,收手时,宽大的袖袍一不留神将一粒黑子扫落在地。

    宋楚灵立即伸手去捡,白皙的手腕上,紫檀珠串甚是显眼。

    “这也是皇后今日赏你的?”李研问道。

    宋楚灵看了眼手腕上的珠串,瞬间弯起眉眼,点头道:“对对,这个可好了,带着一股香气,闻一闻便觉得心里可舒服了!”

    她语气宛如孩童得了什么宝贝,在与旁人炫耀一样,眉眼的笑意也隐隐带着几分得意。

    “那是禅香。”李研也跟着弯了眉眼。

    宋楚灵一副听不太懂,但是不妨碍她喜欢的神情,笑着又点了点头。

    望着她颊边梨涡,李研愣了一瞬,随后垂眸问道:“可懂下棋?”

    宋楚灵道:“奴婢不会。”

    李研道:“想学么?”

    宋楚灵摇了摇头,道:“奴婢学这个无用。”

    刘贵原本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在听见宋楚灵的答复后,脸上笑容瞬间僵住,他站在李研身后,忙朝宋楚灵使眼色道:“怎么能没用呢,用处可大了去的。”

    宋楚灵却是抬眼看向他,还傻乎乎的同刘贵解释道:“真的没有用啊,奴婢学完,日后出宫也没人能陪奴婢下啊?”

    刘贵有些着急道:“你不会在宫里下啊?”

    宋楚灵道:“可是公公,奴婢的屋中就只有自己,每日回去就已经很晚了,还能跑出去寻人下棋不成?”

    刘贵顿时无语,他就不理解了,这丫头当真就只能伺候人,旁的方面是一点也搞不明白,可要把他急死了,他家王爷这话,明显是动了想要教她的意思,她怎就这么不开窍呢?

    刘贵冲她一阵挤眉弄眼,宋楚灵依旧看不懂,歪着头蹙眉看着刘贵。

    就在这时,李研忽然开口道:“陪我呢?”

    “啊?”宋楚灵倏地一下愣了,视线下意识落在了李研身上,带着几分惊诧道:“奴婢……奴婢这样笨,怎么能陪王爷下棋呢?”

    李研罕见的收起了唇角笑意,回望着她道:“谁说你笨?”

    宋楚灵支支吾吾道:“他们都这样说啊……”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李研神情极为认真,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记住,永远不要看低自己。”

    说完,他扬了扬衣袖,道了声“乏了”,便要回去午憩。

    刘贵推着他往殿内走时,还不忘回头朝宋楚灵摇了摇头,一副极为惋惜,又怒其不争的样子。

    宋楚灵继续装作看不懂,蹙眉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才连忙跟了进去。

    她伺候完午憩前的洗漱,本以为终于能歇息一会儿了,便跟着打水的宫人准备一并退下,却没想李研又将她叫了回来,问道:“可会宽衣?”

    宋楚灵又是一愣,忙去看一旁的常宁。

    常宁显然也有些惊讶,他伺候李研这么久,知道他身边从不留女婢,更别提让女婢来宽衣解带。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又去看刘贵。

    刘贵惊讶之余,倒是悟出了点什么,他朝常宁微微颔首,又递了个眼色。

    两人共事已久,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见刘贵默不作声朝屋外退去,常宁也俯身朝屋外退了。

    很快,这间寝屋内,便只剩下宋楚灵与李研。

    宋楚灵站在原地,不安的小手瞬间抓紧衣摆,她双眸低垂,根本不敢去看李研,更别提上前去伺候宽衣。

    李研等了片刻,见她立在原地不动,便温声问道:“可是没学会?”

    宋楚灵一直咬着下唇,唇畔都被她咬出了一条印子,她犹犹豫豫开口道:“常公公教奴婢了,可奴婢……奴婢怕不如公公熟练……”

    “无妨,我告诉你怎么做。”

    李研的声音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温温软软的,带着男人特有的低磁,落入人耳朵中时,隐约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痒意。

    他双手抬起,朝她缓缓道,“凡是都有第一次,总要试试,不是么?”

    宋楚灵的小手终是松开衣摆,慢慢朝床榻走去。

    第三十八章

    常宁说, 宽衣要先卸玉带,王爷心善体恤宫人,一般都会将上身略微朝一旁侧去, 他们只需走到王爷身后, 将玉带卸下,便可去退最外层那件宽袍。

    可宋楚灵发觉, 她走上前来,李研依旧端正的坐着,甚至还将双手抬起, 根本没有侧身配合的意思。

    见她望着玉带, 踌躇着还未动手时, 李研眉眼温柔地望着她, 耐心道:“先卸玉带,带子从身后解开。”

    宋楚灵明显是有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毕竟李研是王爷, 他体恤宫人是情分, 可不是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宋楚灵身为宫婢, 断不能直接开口去做要求的。

    最终,宋楚灵什么也没说, 只是咬着下唇, 上前将身子俯低。

    原本她是打算从李研一侧的臂弯处, 探过身去解玉带, 可李研也不知怎地, 偏又抬起了胳膊,且胳膊处于的位置, 不高也不低,宋楚灵根本没法绕过他胳膊,探身到后面去。

    宋楚灵怀疑李研这么做是故意的,而他故意的目的,她也能猜到,既是如此,那她便好好配合。

    宋楚灵故作犹豫了一番,最后直接靠近李研身前,脸颊朝一边侧去,在距离他身前衣襟一寸不到的地方,慢慢停了下来。

    她双臂展开,直接环住李研的腰身,两只手在他身后摸索了几下,终是找到了玉带解扣的位置。

    随着她解玉带的动作,额前那细细柔柔的碎发,不经意间从李研流畅精致的下巴处轻轻扫过,带去一股淡淡的清香。

    李研垂下眼来,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小脑袋,轻轻笑了,他的气息落在宋楚灵发间,宋楚灵动作倏地顿住,她纤长浓密的睫羽,迎着李研的视线,快速抖动着。

    “别紧张,慢慢来。”李研轻柔的嗓音在额上响起。

    宋楚灵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反倒是她呼吸明显一滞,绕在李研身后的那两只手,抖得更加厉害。

    玉带终是被解开了,宋楚灵像是从李研怀中弹开一般,眨眼间就站直了身子,垂着脑袋将手中玉带挂去了一旁的梨花木衣架上。

    李研的悬了许久的手臂,也终于落了下来。

    挂好玉带,屋内传来宋楚灵深匀呼吸的声音,待她转过身回到李研面前时,神情比方才要少了些紧张,但那通红的脸颊,足以证明她此刻并没有眼前装的这般淡定从容。

    玉带解开,便是该脱下最外层的这件玄色立领衣袍了。

    这件衣袍乃立领对襟,上面用银线勾勒着暗纹云团的图样,两肩处各有一条蟒,那蟒也是银线而制,做工极其精致,在拉上帘子的昏暗寝房内,透着隐隐光泽,将李研衬托得更加尊贵无比。

    如果说方才解玉带时,宋楚灵还能别过脸去躲开李研的视线,那现在的她,必须同李研面对面,就算她不去直视李研的眸光,余光也必不可免能看到他的面容。

    因这衣袍的纽扣就在正中,从领口到衣摆处,共有七幅。

    宋楚灵走上前来,她的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领口的那枚纽扣,冰凉的小手带着与方才发丝一样的清香,从李研面前经过,落在了衣领处。

    她的这双手却保养得极好,手背白皙又光嫩,指节一看便知极其柔软,若不是掌心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根本看不出这双手是来自一个日日都在干活的宫婢。

    李研这次倒是配合起来了,宋楚灵在解第一幅纽扣时,他将下巴抬了起来,目光也顺势看向了宋楚灵。

    知道李研在看自己,宋楚灵让自己胸口起伏的更加明显了几分,她咬着下唇,好不容易将那颗宝石做的纽扣解开,忙又将身子弯下几分,去解第二幅。

    第一幅犹豫紧张的缘故,解得时间最久,而接下来的几幅,宋楚灵动作明显流畅了许多,整个人也渐入佳境,直到她开始解第五幅时,忽然发觉李研有些不对劲儿。

    李研其实从一开始,便将自己放在了观察和引导的位置,比起她的紧张与局促,他整个人的状态都是淡定从容的。

    然此刻,她虽没有看到李研的神情,只是通过他的肢体,就能很明显感受到,他落于身侧的那两只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握紧,肢体也变得僵硬起来。

    宋楚灵隐约猜出了缘由,并没有表现在神情上,而是依旧紧张又认真的在解纽扣,且还将动作放得更缓慢了。

    “去倒杯水来。”

    李研终是忍不住,出声将她支开。

    宋楚灵有些疑惑地将手松开,起身去桌旁倒了杯水,等她拿着水杯回来时,剩下的三幅纽扣,已被李研自己解开了。

    宋楚灵将水递给李研,站在一旁乖巧的等着,视线从他面容上轻轻扫过。

    李研平日里不管是喝水饮茶又或是吃粥,动作都极其优雅缓慢,可此时,他却几乎是将那杯水一饮而下的。

    比起连修那稍微做点什么就通红的耳垂,李研显然更加隐忍克制,他面色如常,还带着几分温润的浅笑,但行为的异样,却是没有逃过宋楚灵的眼睛。

    也不怪李研如此,毕竟,她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近身伺候他的女婢,且方才她蹲在他身前,仔细解那第五幅纽扣的位置,的确会引人遐想。

    宋楚灵自是装作浑然不觉的模样,等李研喝完水,将杯盏放好后,又来帮他继续宽衣。

    午憩时一般只退去外面的宽袍与鞋袜,里衣不会脱掉,宋楚灵脸上的红晕已经逐渐散去。

    她蹲在地上,帮李研将鞋靴退下后,按照常宁之前教过的那样,用两手将李研的小腿环住,慢慢挪到床榻上。

    李研的腿疾,是由于小腿肉痿的缘故,他上身与大腿皆可活动,所以在做到这一步后,午憩的宽衣就告一段落,剩下的李研自己可以去做,无需旁人插手。

    宋楚灵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她也顾不上去擦,抬手将床帐解开拉好后,这才缓缓地舒了口气。

    “王爷好生休息,奴婢退下了。”

    宋楚灵朝床榻福了福身,准备退出去时,却又被李研叫住。

    “留下。”

    床帐里,李研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

    李研不论是午憩还是夜里入睡,房间内从不留人,通常只会有宫人在外间的屏风后守着,只有等李研醒来后,才会唤他们进来伺候。

    宋楚灵诧异地朝李研躺下的位置望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低低地应了一声,准备去床侧候着。

    却没想李研又让她直接站到跟前去。

    宋楚灵只能按照吩咐,来到床榻边,直直地站在那里。

    隔着薄薄的一层床帐,宋楚灵也能感觉到,李研没有合眼,他依旧以观察者的姿态在看她。

    “方才脸为何那样红?”李研莫名其妙问了一句。

    宋楚灵故作下意识的用手背在脸颊处贴了两下,回话道:“奴婢天生如此,一紧张就会脸红,到了夏日若是太热,便会又红又烫手。”

    她说得很真切,那双眼睛澄澈自然,没有丝毫在找借口搪塞的模样。

    这样的回答,多少与李研想的不一样,薄帐后,李研眉心微微蹙起,声音又低又轻地嘀咕了一句:“没有旁的原因么?”

    “啊?”宋楚灵疑惑地偏了偏头,显然没理解还能有什么原因会让她脸红。

    半晌床帐内再无声响。

    宋楚灵也没敢乱动,待里面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才又是松了口气,拿出丝帕在额上轻轻擦拭着汗珠,随后又缓缓揉了揉两侧的肩颈,再扭了扭腰身……甚至还弯身在小腿肚子的位置,轻轻敲打了一阵。

    “乏了便拿小木杌坐着。”

    床帐内悠悠地飘出一声,将宋楚灵吓出一个激灵,她白着一张小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床榻,一时不知这句吩咐是做真的,还是在讥讽她。

    见她如此谨小慎微,李研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轻道:“去吧。”

    宋楚灵不再怀疑,轻手轻脚从窗下搬来一把小木杌,放在床边,规规矩矩的坐在上面。

    屋内重新静下。

    李研自幼就不喜休憩时身旁人有,一旦有人守着,他便很难入睡。他侧身躺着,目光一直落在那道身影上,他以为自己今日应当无法午憩了,却没想那身影自从坐在了木杌上以后,便一直未动,他这样看着看着,竟在不知不觉中合了眼。

    等他醒来时,已经快至申时,他慢慢撑起身,抬手将床帐慢慢撩开。

    宋楚灵还在小木杌上,她环住双膝,将头搁在臂弯上,脸朝床榻,双眼微阖,小巧的鼻头上粉粉的,与她微微张开的薄唇一样,那是少女独有的娇嫩。

    她缩在一团的小身子,随着呼吸的一起一伏,在那小木杌上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仿佛只要稍不留神,她就会跌坐下去。

    李研望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出声,他不动声色地将床帐放下,慢慢躺回了原处,侧着身子,如最开始那样,隔着一层朦胧纱帐,望着她。

    宋楚灵断然不会让自己在李研面前睡着,她听力极好,在静谧无声的寝屋内,她又距离李研这样近,便能听出他的气息。

    从气息的起伏不定,到逐渐冗长,宋楚灵得知,他睡着了,她才故意摆出了这样的姿势,又继续静静的等待他呼吸的变化,在他即将醒来时,她才会困到极致的在他身旁“丢盹儿”。

    宋楚灵让自己猛然“惊醒”时,差点一头倒在地上,她连忙用手撑住地板,稳住身子后,又立即朝床帐看去。

    发觉床帐内似乎没有动静,这才慢慢端正了身子,长长地呼了口气,用小手在心口处轻轻拍了几下,又是那副规矩端正的模样。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见李研还是没有想要醒来的意思,便从袖中掏出了叠得整齐的小纸片,她将纸片慢慢折开,摊在膝盖上,望着上面的字,一双细眉渐渐拧起,眼尾也跟着慢慢红了。

    “你不是不识字么?”

    李研不知何时坐起,将床帐撩开了一条缝隙。

    第三十九章

    李研的脸上挂着浅浅笑意, 他语气貌似随口询问,可眼底中却隐含猜忌与防备。

    宋楚灵呼吸一滞,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问话给吓到了, 她小手立即捂住纸, 仓皇地看向被撩开的那条缝隙。

    缝隙中,李研的里衣因午憩而敞开了几分, 他白皙的胸膛若隐若现,宋楚灵只瞧了一眼,便又连忙将目光移开, 低声道:“奴婢是不识字啊……”

    “既不识字, 为何会看哭呢?”李研一面问, 一面将手伸出帐外, 示意她将东西交出来。

    宋楚灵却是没动,而是努力地吸了吸鼻子,有些难为情道:“这、这是奴婢的家书……虽然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 可奴婢还是想娘亲了……”

    这段话的语气带着几分颤抖, 尤其是说到最后, 她几乎是在强压着哽咽,还将脸又朝一旁偏了偏, 明显不愿让李研看见她快要哭红的双眼。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 将纸条重新叠好, 想要收起来。

    李研望见这一幕, 带着柔情的桃花眼微微眯了一下, 手却没有收回, 声音比之前更加温润道:“若你不介意,我来帮你读, 可好?”

    宋楚灵叠纸的动作倏然停住,不可置信地再度朝床帐的方向看去。

    “若介意,也无妨的,不必为难。”李研说着,眸光里有多了几分不易觉察的情绪,手臂也似是要收回去。

    宋楚灵迟疑了一下,最后起身将纸张铺开,放入了李研的掌心中,朝他行了一礼,道:“奴婢不为难的,只是……怕叨扰了王爷。”

    李研朝她温笑了一下,轻道:“无妨的,去将帘子挂起。”

    外间的常宁听见动静,未见李研传唤,便也不敢进来。宋楚灵将床帐拉开,又去窗旁将帘子挂起,屋中豁然明亮起来。

    她倒了杯水,回到床榻旁。

    就在她方才忙活的工夫,李研已经将纸上的内容快速扫了一遍,宋楚灵没有说谎,这的确是封家书。

    他接过水杯,问道:“你从前收到家书后,是怎么看的?”

    宋楚灵道:“是张六公公帮奴婢读的,那日奴婢去寒石宫送八珍糕,临走时公公才记起将书信给奴婢,奴婢怕误了时辰,便没来及让公公读……”

    李研喝了几口水,将水杯递给宋楚灵,眸光落回书信上,开始帮她念起信中的内容。

    宋楚灵将水杯搁好后,重新站回床边,小手不知不觉又抓紧了衣摆。

    在信的最开始,便写了今年入冬后,宋楚灵的娘亲咳疾没有往年厉害了,铁牛会去后山摘草药给她泡水喝,还时常给她送吃的,让宋楚灵不要忧心,到了信的最后,她还不望仔细叮嘱宋楚灵,要她在宫里听贵人们的话,规规矩矩努力干活,千万不要偷懒。

    李研念完,在抬眼看宋楚灵时,她将脸彻底转了过去,便是不看神情,也能听到她在抽泣。

    李研没有说话,耐心的等了片刻,小姑娘定是知道不该失仪,动作极快的将眼泪抹掉,回身谢恩时,她强让自己露出笑容,就好像方才她没有哭过一样。

    可那泛红的眼眶与鼻头还是出卖了她,在看到这一幕时,李研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的位置不重不轻地扎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将信还给了她,随口问了一句,“这信是那位铁牛帮忙写的么?”

    也不知是小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缘故,还是说一提起她家乡的人,便不由高兴起来,她将信叠好收进袖中,再抬眼时,被泪水洗刷过的眸子,漆黑明亮,含着笑意地摇了摇头道:“不是铁牛哥哥,他不识字的,是村头的张秀才写的,张秀才可厉害了,认识好多字呢!”

    这是李研第二次听到铁牛的名字,上一次还是宋楚灵要给他做八珍糕那次,她笑着夸赞铁牛厉害,说她打蛇摘梨,都是铁牛教她的,如今又拿这样的语气,夸赞了那位帮忙写信的秀才。

    “那是铁牛厉害,还是张秀才厉害呢?”李研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在问出口的瞬间,他便有些后悔,原本是不打算听宋楚灵回答了,准备唤外面的常宁进来伺候起身,却没想宋楚灵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将答案脱口而出了。

    “当然是铁牛哥哥啊!”

    小姑娘语气带着几分得意,李研朝她看去时,发现她的脸颊在不知不觉中,竟渐渐红了。

    她此刻的神情,果真是与之前帮他宽衣时不同,怪不得她说那时候的脸红,只是紧张与局促所致。

    想来她的确是没有说谎。

    李研眸底隐约生出几分黯淡。

    刘贵与常宁进屋时,看见宋楚灵虽然和平时一样笑眯眯的,可那眼睛一看便知,小姑娘哭过鼻子。

    可李研的神情里没有不悦,宋楚灵也是如此,再加上今日午憩的时间要比平时久了许多,刘贵不免想偏了。

    见屋里没有备水,也没有换下床褥或是亵裤,刘贵一时有些摸不准,两人到底有没有做过那些事,便等宋楚灵去书房备茶时,来到李研身侧,压低声问道:“王爷,可要备药?”

    “备药?”李研显然是会错意了,他还当刘贵是在问他每日午憩醒来时的那碗汤药,不由道:“去了书房再喝。”

    刘贵愣了一下,意识到李研可能没听懂,便将话又说得明白了一些,低低道:“奴才是说,可需给楚灵备药?”

    李研眉心微蹙,看向刘贵,“贺院判不是说,她无需吃药么?”

    “不、不是她风寒的事,是、是……”

    这屋中还有宫人在做事,常宁也在身后正帮李研束发,刘贵小眼睛扫了一圈,最后他干脆直接掩唇凑到李研耳旁,低语了一句。

    “你……”李研听后,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愠色地看向刘贵,半晌后才将那口气缓缓呼出,朝他摆手道,“不必。”

    宋楚灵备好茶,又去膳房取李研的药,等她回来时,李研已经进了书房,在窗边的矮案几后坐着,一旁还搁着一个小木杌。

    宋楚灵提着食盒走上前来,从里面取出药碗,递到李研手中,随后又将膳房备好的一盘糕点摆在桌上,今日这玉盘中搁着五块儿粉嫩的桃花糕。

    按照之前李研的吩咐,每日到此时,宋楚灵是会跪坐在他身旁,等他喝完药,与他一同喝茶吃点的,可今日在宋楚灵本该跪坐的地方,放着一把小木杌。

    见宋楚灵面露犹豫,刘贵笑着对她道:“这是王爷给你备下的。”

    宋楚灵朝李研看去,李研正在喝药,午后的这碗药甚苦,他喝的时候眉心微微蹙着,与宋楚灵眸光不经意间碰撞到一处时,蓦地想起刘贵在他耳旁说得那句话,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收回。

    那份不自然被宋楚灵捕捉到了,她心中亦是有些疑惑,却又不知为何,她思来想去,没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她等李研喝完药,收好了药碗,这才乖巧地坐在了小木杌上,像之前那样,也给自己倒了盏茶,与李研一起喝茶吃点。

    今日的桃花糕因淋了一层蜂蜜的缘故,分外香甜,宋楚灵咬下一口,齿颊间尽是花香,她脸上不由浮出满足的笑意,一块吃完,她喝了半盏茶解腻,又吃下一块,面容上的喜悦更甚。

    她一口将桃花糕的一半都咬了进去,半边脸颊鼓鼓囊囊,李研蓦地又想起那小虎头来,心中泛起一阵柔软,他呷了口茶,问道:“你可想识字?”

    宋楚灵正要回答,猛然间意识到不该口中有食物的情况下,去与李研回话,她连忙端起茶水,想要快速将口中的桃花糕送入腹中。

    见她如此慌张,李研生怕她噎住,忙温声安抚道:“慢慢来,不用着急。”

    宋楚灵很是听话,她将速度放缓下来,等咽下口中的食物,又喝了一口茶水清口,这才回答道:“奴婢不用识字的。”

    刘贵站在李研身后,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李研却好像并不意外,毕竟中午在院中时,她也曾这样拒绝过学下棋。

    “那你不想自己看家书么?”李研耐着性子问道。

    宋楚灵却是想也没想,直接回道:“奴婢虽没有读过书,可也是知道,读书识字不是件容易的事,每日都要抽出时间来练习的,奴婢哪里有那个时间啊。”

    她每日都要上值,等下值后,还要好好休息,不然的话,第二日上值没精打采,可是要出岔子的。

    宋楚灵所言不假,李研思忖了片刻,又问道:“那若是在上值的时候练习呢?”

    “啊?”宋楚灵没反应过来,她惊诧地瞪大眼道,“那怎么行呢,失职是要受罚的……”

    “我是说,在你上值的时候,我来教你识字。”李研说完,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抬眼看向她时,眸光像是被温水浸泡过一样,温润柔软。

    宋楚灵倏然愣住,支支吾吾了半晌,似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自家王爷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便是宋楚灵根本不想识字,此刻也必须应下,刘贵生怕这丫头脑子犯浑,不等她回过神来,便笑盈盈地接话道:“诶呀,这可是天大的赏赐,楚灵,你还不快谢恩呐!”

    “可、可是……”宋楚灵一时还是没反应过来,神情看不出到底是惊还是喜,又或者是旁的什么,总之,她此刻的神情让李研莫名有些不舒服。

    他脸上温润淡了几分,将手中茶盏不重不轻地搁在桌上,道:“若当真不愿意学,便罢了。”

    宋楚灵自然看出李研不悦了,今日她已经接连拒绝了他两次,第一次可以说是她没反应过来,这一次若当真再回绝,以后再想寻到这般好的机会,恐怕会难了。

    宋楚灵觉得此刻的时机正好,她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眸,抬起下巴望向高他一个身位的李研,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胆怯,轻声问道:“那奴婢若是应下,王爷会开心么?”

    李研神情微怔,那双好看的眉眼瞬时生出了一分异样,他眸光垂落在宋楚灵脸颊上,不由问道:“我开心与否,重要么?”

    “重要啊!”宋楚灵眨着眼,那眸子更加透亮,她用着无比认真与肯定的语气道,“奴婢是王爷的奴婢,只要王爷开心,奴婢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服从与忠诚,而是绝对的真实与纯粹,她给了便是。

    她要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将她的纯粹与真实,捧到他面前,送到他心里,她要做他独一无二的存在,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存在。

    李研望着双带着期许又小心翼翼的澄澈眸光时,多年来深不见底的那片平静的沉冷,似乎因某样东西的闯入,而泛起了丝丝涟漪……

    第四十章

    这偌大的皇城中, 随意差一个宫人到李研面前,在李研询问她可要下棋或是识字时,她便是拒绝, 也只会是拿“不敢”来做回答, 而不是宋楚灵口中的“不愿”。

    若那宫人应下,也只会是感激涕零, 而不是如宋楚灵这般直白地说,那是为了王爷高兴。

    李研一时也不知,他到底是在笑宋楚灵, 还是在笑自己, 总之, 他有种自从遇见宋楚灵, 他开始变得愈发莫名其妙起来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两人用完茶点,宫人已将书案重新整理了一番, 将李研原本打算看的书册撤走, 换成了笔墨纸砚。

    李研被刘贵推到书案后, 宫人又搬来一把黄花梨圆凳,就在他身侧搁着。

    宋楚灵既是已经应下要学识字, 便也不再扭捏,直接来到书案后坐下, 她腰背如李研一样, 挺得笔直, 两手交叉相叠, 落在腿面上, 头朝一侧略微偏着,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李研正在书写的字。

    李研从最简单的字开始教起, 他从一写到十,待写完后,将视线落在了宋楚灵身上。

    此刻的宋楚灵脑袋歪着,拧着一双细眉,那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茫然与困惑,小脸蛋也因方才喝下热茶的缘故,粉扑扑的,甚是娇憨可人。

    李研望了她片刻,才温声问道:“可有你认得的字?”

    方才还交叠乖巧的两只手,听到此话后,瞬间就握成了一双小拳头。

    李研发现,每当宋楚灵紧张时,她便会下意识将拳头握紧。

    李研不由又将声音放柔了几分,就好似春日里阳光下纷飞的柳絮,轻薄柔软地飘入耳廓,隐约带来一丝酥麻的痒意。

    “说错也无妨,不必害怕。”

    宋楚灵轻轻点了下头,小拳头肉眼可见的缓缓松开,抬手指着顶头的那个字,小声道:“这个我好像认知……是‘一’吧?”

    李研含笑着微微颔首,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又道:“还有呢?”

    宋楚灵的手指缓缓移到旁边那字上,悬了好久,才抿唇道:“贰?”

    这语气一听,便知是猜出来的,并不是真的认识。

    但李研没有拆穿她,而是眉梢微抬,望了她一眼,笑着道:“你说得对。”

    宋楚灵仿佛受了莫大鼓舞,她重新又端正了坐姿,将一到十全部都认了出来。

    李研故意带着几分疑惑地蹙眉望她,问道:“你不是不识字么,怎么全部都认出来了?”

    宋楚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猜的……”

    见李研眉梢挑起,好像有些不信的样子,她便指着那些字解释道:“奴婢认识‘一’,往后的就不认识了,但王爷一开始就说了,要从最简单的给奴婢教起,奴婢方才自己数了一下,一共十个字,如果第一个是‘一’,第二个是‘贰’,那后面的……”

    她说到这儿,嘿嘿一笑,抬手摸了一下耳垂上那颗铜玦。

    “我们楚灵很聪明。”

    温润的笑意在唇边化开,李研的夸奖不带半分虚假,眸光也是那样温热真实,只望一眼,便叫人心里暖暖的。

    宋楚灵呆呆地回望着他,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将眸光垂下,重新看回书案。

    李研拿出一张纸,又亲自在笔架上挑选了一根笔递给宋楚灵,极具耐心的教她如何蘸墨,如何落笔。

    在说到字如其人时,宋楚灵蓦地眼睛一亮,下意识抬眼看向身旁。

    “怎么了?”李研问道。

    宋楚灵视线在李研的字迹上,与他的面容上快速流转了几个回合,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应道:“王爷说得对,字如其人。”

    李研微怔。

    他自是清楚,自己面容生得俊美,可从未有人当他的面说过这些,宋楚灵方才即便没有直接开口夸赞,可那眼神和话语,明晃晃的就是在说他好看。

    李研竟头一次会因这样的事,心头生出某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并不令他讨厌,相反,还带着几分莫名的愉悦。

    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宋楚灵重新提笔写字,她起初拿笔的姿势与李研所教一致,待练了两章后,她手指有些发酸,不知不觉就换了握笔的姿势,比划也开始凌乱起来。

    李研发觉后,便出言提醒她。

    宋楚灵想要将笔重新握好,可想了半天,也不记得到底怎样握才是对的,她眼神越来越困惑,最后垂着脑袋,活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闷声开口:“王爷,奴婢忘了怎么握笔。”

    李研没有责她,拿起笔重新教她,可不知怎地,宋楚灵这会儿怎么握怎么奇怪,她越学,头垂得越低,那白皙的脖颈就好似随时有可能折断一样。

    尤其是在李研停下笔,忽然噤声之后,她的沮丧与不安便更加强烈。

    屋内一时静得骇人,刘贵与常宁也不知在何时都退了下去,整座书房里便只剩他们二人。

    就在宋楚灵有些顶不住压力,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时,李研忽然出声道:“应当是这样……”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容的抬起手,用自己冰冷的手掌,将那握着笔有些发颤的小手包裹住。

    宋楚灵温热的小手在感受到那丝冰冷的刹那,倏然一顿,随即将手迅速抽离,那逃也似的速度,让笔杆也在顷刻间掉落,在白纸上留下了一道浓浓的墨迹……

    同样,那墨迹也沾染了两人的手指。

    李研唇角温润的笑意瞬间僵住,他望着手上墨迹,眸底中明明方才生出的那道隐隐光亮,在这刹那间,重化为黯淡。

    宋楚灵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起身退开一步,双膝重重落在地上,朝李研俯身就道:“奴婢知错,望王爷开恩……”

    李研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看她,而是自顾自地拿出帕子,动作极尽缓慢地擦拭着指尖,许久后,他僵硬的神情才慢慢缓和下来,淡道:“我乏了,今日便练到这里。”

    刘贵进来时,看见宋楚灵还在原地跪着,也不知这两人又出了什么事,怎么认个字还把人认到跪地了,莫非是宋楚灵太笨,死活记不住,惹恼了王爷?

    刘贵实在猜不透,也不敢贸然询问,趁着日头还在,便推着李研去了一趟养性苑。

    整个下午直到傍晚,李研一直未唤宋楚灵入殿伺候,他似乎又变成了往日那个面容始终含笑,温润如玉,却令人捉摸不透的晋王。

    在入睡前,李研还有一碗汤药要喝,这碗药不如午后那碗苦涩,喝完却总是喉咙发干,一般膳房会给他再备一碗润喉的汤来,但是睡前不宜喝太多甜腻的东西,李研一般也只是喝上几口,便叫人撤了。

    可是今日的汤有些不同,入喉时不觉甜腻,反而回味还带着淡淡的清凉,他忍不住又喝了几勺,最后干脆将那一碗都喝完了。

    “这是什么汤?”他问那送膳的宫人。

    宫人屈腿道:“是枇杷雪梨汤。”

    枇杷雪梨熬的汤,他从前也是喝过的,今日的明显与之前不同,李研又问道:“是如何熬的,为何入喉这般清凉?”

    “这……”那宫人朝屋外看了一眼,犹豫道,“这是楚灵姑娘熬的,奴才也不知……”

    膳房自然不知李研今日与宋楚灵发生过什么,在他们眼中,宋楚灵能给王爷做八珍糕,自然也是能熬一碗汤的,尤其宋楚灵救了欣美人,还得了皇后的赏赐,如今在宁寿宫可谓是风头无两的人物,也不敢有人随意得罪她。

    至于她熬的汤,自然是有专门的宫人检查过,才能送进李研口中的,可具体这汤的味道是怎么熬制的,宫人就答不出了。

    刘贵见李研望向门外,没有说话,他貌似随意地问了那宫人一句,“楚灵在外面候着呢?”

    那宫人点头应是。

    刘贵便又试探性地问李研,“王爷,不如将楚灵叫进来问问?”

    李研没有说话,但眸光还望着门口的方向。

    刘贵与他这么多年,多少还是能猜出些心思的,他壮着胆子,便叫人去唤宋楚灵,李研听后,也没有反对,便继续清齿洗漱。

    很快宋楚灵便推门而入,她走上前来朝李研行了一礼,她小手拉着衣摆,眉眼垂得极低,也不知是不是早晚寒凉的缘故,她鼻头似是被冻得红红的,让人看后莫名有些心疼。

    “楚灵,今日这枇杷雪梨汤你是如何熬的?”见李研不说话,也不看她,刘贵便询问道。

    宋楚灵小心翼翼朝上方抬了抬眼,随后很快又将眸光收回,低低道:“奴婢先熬雪梨,再放枇杷,等枇杷熬至快融时,又放了几片薄荷叶……”

    她回话时带着几分不安,好像生怕这汤让李研不满意,被怪责一样,见说完后,上方没有反应,那双小手将衣摆抓得更紧,再度低声开口道:“奴婢熬之前,去了一趟太医院,太医说,可、可以这样熬的……”

    还是未见李研说话,他似乎根本都没有看她一眼,一直在专心洗漱。

    宋楚灵有些哽咽,继续解释道:“奴婢怕、怕入夜后吃甜会伤牙,便没有……没有放蜂蜜和糖……所以可能会有一点点的苦……”

    显然,小姑娘是误会了,她定是以为,李研喝了那汤后,极为不悦,叫她进屋是来问责的。

    她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最后干脆什么也不说了,直接双膝落地,朝上方俯身便道:“奴婢知错了。”

    李研此刻已经彻底洗漱完毕,他挥了挥手,屋内宫人尽数退下,一时又只剩他们二人。

    “你有何错呢?”

    上方传来李研淡淡的询问声,宋楚灵深深吸气道:“奴婢不该……不该善作主张,帮王爷熬汤喝,让王爷不悦了。”

    “那汤很好喝,我没有因为汤而不悦。”

    李研的话让小姑娘猛然怔住,不可置信地缓缓抬眼,映入眼帘的是李研依旧温润却略显疲惫的那张面容。

    宋楚灵怔怔地看着他,如果不是汤让他不悦的话,那便是……

    宋楚灵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李研的手上,声如蚊呐般开了口:“奴婢……奴婢今日……是、是太害怕了……并不是真的想、想将王爷的手……”

    “我很吓人么?”他忽然出声将她打断。

    宋楚灵连忙摇头,委屈巴巴地红着一双眼睛道:“王爷不吓人的,王爷是最好的王爷。”

    “有多好呢?”李研追问。

    宋楚灵一时有些不敢开口,她抬起那张圆润的小脸,望向李研道:“奴婢可以说么?”

    李研朝她微微颔首,“但说无妨。”

    宋楚灵得了这声吩咐,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重新看向李研时,那双方才噙过泪的杏眸,一时竟比那屋外漆黑夜空中,璀璨的反应还要耀眼。

    “王爷是奴婢见过最好看的人,也是最温柔最心善的人,王爷从不苛责奴婢,也不会骂奴婢蠢笨,会关心奴婢……”

    她一口气将李研对她的好,全部说了出来,包括他要她去太医院看病,他请她吃好吃的糕点,喝名贵的茶水,他教她识字写字……

    她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她全部都记在心里,她每一句话,都说得无比真挚。

    说到最后,她蓦地一下顿住,眼泪再也忍不住,倏然滚落,她粉嫩的唇瓣轻颤道:“王爷在奴婢心中,是神仙一样的人,奴婢、奴婢不敢对王爷……对王爷……生出那种坏心思……奴婢只是……”

    “只是吓到了……对么……”

    宋楚灵怔怔地看着他,委屈巴巴地咬着唇瓣。

    李研轻叹了一声,眉宇间那抹黯然却在悄无声息地渐渐褪去。

    所以,她从他手中慌忙逃走,不是因为排斥他,而是因为——

    不敢冒犯,不敢指染么?

    如果今日这番话,换任何一个人来说,李研只会嗤之以鼻,可从宋楚灵的口中道出,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绪似乎又瞬间涌上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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