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寝殿外, 刘贵怀抱拂尘,半倚在廊柱上,一边望着天上的明月, 一边低声问身旁常宁, “你说,王爷要是想教你下棋, 你敢拒绝么?”

    常宁撇了下嘴,朝身后的寝殿看去一眼,摇头道:“我又不傻, 我怎么敢呢?”

    “是啊, 可里面那个敢啊。”刘贵叹了口气, 不由又问, “那王爷要教你识字呢?”

    常宁唇角抽了抽,道:“我认字。”

    刘贵啧了一声,拿拂尘在他胳膊上戳了一下。

    常宁赔笑着朝后退了一步, 道:“我便是认字, 我也得说不认啊, 那可是王爷,他肯教我便是我祖坟烧高香了。”

    刘贵瞪他一眼, 将视线落向那紧闭的殿门,长喟道:“那你说, 王爷这气能消了不?”

    旁人兴许看不出来, 这两人可都是看出来了, 今日王爷从书房出来以后, 便一直气不顺。

    常宁也跟着朝身后看去, 道:“楚灵这丫头吧,当真是不好说呢, 兴许……哄哄就消气了吧?”

    刘贵也不知怎地,一想起自家王爷与那丫头在一起的画面,唇角就不由向上勾起,他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我看也是,没准儿都不用哄,咱王爷自己气就消了。”

    常宁听到刘贵这么说,也没忍住弯了唇,他凑到刘贵身前,低声道:“这宁寿宫内,我可从未见过有人惹了王爷,还能继续留下当差的,若咱家王爷当真是恼了她,方才何必将咱俩支开呢?”

    两人意会地笑了笑,便没再说话了。

    不一会儿,殿门推开,宋楚灵走出来时,果然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到了第二日,李研午憩时,又是让宋楚灵在殿内伺候的,待醒来之后,两人又是一道去了书房喝茶吃点,再就是继续识字练字。

    如此将近一个来月,宋楚灵在李研耐心的教导下,已经能够认出不少字来,字迹也是越写越工整,颇有些李研的笔风。

    如今天色已暖,四处春暖花开,安寿殿里的地龙也停了,李研的咳疾似是有缓了许多,只是那凝雨,每日夜里都要叫个不停,起初李研还没有说什么,可到了后来,凝雨不光是夜里会叫,白日里也时常嚎叫,那声音听了便让人忍不住捂耳蹙眉。

    李研终是不堪其扰,将小允子叫到殿里,仔细询问缘由。

    小允子原本是想私下里先同刘贵说一声的,可还没等他去说,人就被带到了李研面前,望着这一屋子的人,小允子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凝雨这是长大了,它怕是想要个伴儿……”

    先祖最初在皇城中是养了一群猫的,可当后世继位以后,不喜那些猫们叫喊,便将皇城中的猫都撵了出去,如今这么些年来,宫里有专人饲养的猫,也就宁寿宫里的凝雨了。

    “奴才听说,不同种的猫生出来的猫崽子不好养活,凝雨是波斯上贡来的,若是随意寻个与它作伴,怕是日后……”小允子抬眼朝李研看了看,将话音止住。

    李研呷了口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有些怔然。

    最终,他也没说要怎么做,只是微微颔首,便将小允子挥退了。

    早膳之后,李研带着刘贵和宋楚灵来到养性苑。

    三人走进石亭,李研便让宋楚灵坐在一旁读书,遇到不认识的字,便可直接停下来询问。

    王兰兰如今还在养性苑里干活,她不敢往前走,只敢在干活时远远朝石婷里偷偷看上一眼,在看见宋楚灵与李研坐在一处,还拿着本书册念书时,整个人都震惊了。

    原来传言是真的,宋楚灵当真是入了晋王的眼,不然,王爷怎么会对她那样好呢?

    养性苑里还有旁的宫女,在看到这些时,还会躲在一旁小声议论。

    当中一个新来不久的宫女,凑到王兰兰身旁,望着那石亭中的宋楚灵道:“我看她长得还不如兰兰姐好看呢,也不知王爷来养性苑,怎么就瞧上她了?”

    王兰兰听到后,吓得连忙让她住口:“你不许说这样的话,楚灵那是踏实勤奋,当然能得主子喜爱。”

    那小宫女也知道她不是个轻易红脸的人,便讪笑着道:“要说踏实勤快的,我觉得兰兰姐可是我见过的宫人当中,干活最细致的,当初若是王爷能看见兰兰姐,没准现在坐在王爷身旁的人,便是……”

    “萃玉,别说了。”王兰兰拿起一旁的扫把,转身朝屋里去了。

    宋楚灵在亭子里念了好几页的书,念到口干舌燥,她将脸偏去一旁,掩唇轻轻咳了几声。

    李研正准备拿杯盏喝水,见她咳嗽,便顺手倒了一杯水,推到她面前。

    这一幕刘贵已经见怪不怪,可落在萃玉眼中,便又是一阵羡慕。

    她在进宁寿宫之前,礼教的女官曾与她说过不少关于晋王的事,她原以为,晋王也就是长得俊美,但身落残疾,又性子古怪的人。

    却没想到,今日一见,才知他竟生得这样美,美到光是那一个侧脸,就让人不愿移眼,再说他虽然身有残患,可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气,让人根本不会去在意他身下的轮椅。

    再加上她看到他对一个宫女,都可以这般温润,也不知是否因离得太远的缘故,她似乎从晋王的神色中看出了一丝宠溺的意味来。

    想起礼教女官口中,红梅冰天雪地想要勾引晋王的事,再看看那亭中憨傻模样的宋楚灵,萃玉揪着帕子嘀咕道:“也许红梅的错,不在她动了心思,而是在于她动错了心思……因为王爷根本就不喜欢她那样的……”

    宋楚灵陪着李研在养性苑一直待到快午膳的时间,几人才回了安寿殿。

    这将近一整月里,宋楚灵几乎时时刻刻都与李研在一处,连下值那两日,李研也没让她闲着,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那两日李研留了许多功课给她,让她在屋里练字读书,待上值了,还要检查。

    原本这些东西对于宋楚灵来说,费不了多长时间,毕竟关了门在自己屋中,她三两下就能将那些字写完,可偏偏李研又差了一个宫人给她,说是可以在旁帮她伺候笔墨,让她可以专心练字,实则就像故意找人来看管她一样。

    有宫人在一旁守着,宋楚灵又要装那愚笨模样,一个字都要写好半天,硬生生将好不容易的两日下值时间,都给熬没了。

    想到李砚上次说,只给她一月的时间,如今转眼即到,她好歹也得查出点什么来应付一下。

    回到安寿殿,宋楚灵刻意在李研面前装作疲乏的样子,又是轻咳,又是故意说话时哑着声音。

    李研以为她是因为在养性苑里念了太久的书所致,便没让她在身前伺候,嘱咐她回去好好休息,待午憩之后,在直接去书房寻他。

    一般来说,李研从午膳到午憩醒来,最快也要一个半时辰,宋楚灵便想趁着这段时间,去趟内侍省。

    她连屋也没有回,直接就出了安寿殿,谁知正好碰到来寻她的宫人,原是钟粹宫来了位嬷嬷,传她过去一趟。

    宋楚灵跟着宫人来到宁寿宫的前院,一看这嬷嬷的年纪与穿戴,便知是在主子面前得脸的。

    “你便是宋楚灵吧?”那嬷嬷扬着下巴看宋楚灵,说话时语气也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

    宋楚灵上前朝她微微俯身,恭敬道:“奴婢是宋楚灵,不知是哪位主子要寻奴婢呢?”

    那嬷嬷没有回答她,只是丢下一句话,便转身要走,“哪个主子不重要,你还能拒了不成?”

    宋楚灵记性向来好,她确定没有见过这个嬷嬷,更别提得罪她,可她这句话,不光是趾高气昂了,里面分明还带着敌意。

    宋楚灵却是没有跟上前,而是继续用恭敬的态度屈腿道:“奴婢怎敢拒绝呢,只是待会儿王爷午憩醒来,还要差奴婢去书房伺候的,奴婢是怕回来晚了,耽误……”

    “行了。”那嬷嬷停下脚步,有些不客气地将她话音打断,“不必拿王爷压人,便是当着王爷的面,你今日也得随我走一趟。”

    能这般颐指气使,向来这嬷嬷便是娴贵妃的人了,毕竟钟粹宫的主位,便是娴贵妃。

    “奴婢没有拿王爷压嬷嬷,只是奴婢需得遵循规矩,去与管事公公知会一声。”宋楚灵故作怕她的模样,向后退了两小步,缩着脑袋,仿佛这嬷嬷随时就要出手打她似的。

    那嬷嬷瞥她一眼,朝她身旁的那位宫人道:“你去与刘贵说一声。”

    那宫人显然是知道她身份的,朝她福了福身,便往安寿殿内走去。

    两人就在原地侯着,那嬷嬷频频用带着寒意的目光打量着宋楚灵,不一会儿,那宫人便回来了。

    “刘掌事说,赶在王爷午憩前回来便是。”

    得了这句话,那嬷嬷冷哼一声,转身就朝外走去。

    宋楚灵这一次也没有半分犹豫,连忙就跟在她身后。

    待两人出了宁寿宫,走了片刻,那嬷嬷忽然问她,“你在怕什么?”

    宋楚灵愣了一下,摇头道:“奴婢没怕什么啊。”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那嬷嬷冷笑道,“这后宫不是没有装傻充楞的,主子眼里可是容不得沙子,你若是聪明,待会儿最好不要再装腔作势了。”

    宋楚灵抬起眼来,用着一副莫名其妙地眼神看向她道:“奴婢不知到底是犯了何错呢?”

    那嬷嬷看没有看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冷冷笑了一下,便加快步伐朝钟粹宫的方向去了。

    第四十二章

    两人来到钟粹宫, 尚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女子哭喊的声音。

    那嬷嬷没着急进去,而是回头看向宋楚灵, 见她吓得打个抖, 这才满意地朝守门宫人递了个眼色。

    门被推开,两人一前一后迈过高高的门槛, 走进院中。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那不住哭喊的女子,就趴在院子正中的长椅上, 身侧站着一个宫人, 手中拿着一块猩红的长板子, 正一下又一下的朝那女子身上打着。

    每当板子重重地落在身后, 那女子便会浑身震颤,抑制不住地惨叫出声来。

    宋楚灵入宫将近三年,头一次见到宫人受刑, 之前只是听张六说过, 按照宫中规矩, 犯了大过的宫人才会拉至众人面前挨板子,且在挨板子的时候, 因怕惊扰到贵人主子,是要给受刑之人口中塞抹布的, 若是布子掉了, 还会捡起来重新塞进去。

    可眼前这位宫人, 一声比一声叫得惨烈, 定是得了主子应允, 才没将她口堵住,想来如此做, 是故意让她叫给旁人听的。

    至于是叫给谁听的,宋楚灵心中已然清楚。

    那嬷嬷没着急将她带进屋去,而是刻意让开视线,朝缩着脑袋不敢抬眼的宋楚灵道:“站过来。”

    宋楚灵老实的朝前走了一步,依旧垂着眼。

    “娘娘……娘娘……啊……奴婢知错了,知错了……”

    宫女撕心裂肺地哭求声,让宋楚灵眉心忽地一下蹙了起来,她眼皮微微抬起,在看到那张颇为熟悉的侧脸时,袖袍中的手倏然握紧。

    “瞧见了么,这丫头没有照看好自家主子,让主子落了水,险些丧命,所以必须好好惩处一番。”嬷嬷的声音从身侧缓缓传来。

    说完,她抬眼与上首端坐的玉嫔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唇角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院中正上方的位置,隔着一把交椅,玉嫔手中端着一碗茶盏,正气定神闲地翻着茶盖。

    而一旁的欣美人,比之前在畅音阁时看到的她,更加瘦弱了,她满脸都是泪痕,若不是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将她架着,她那副模样好似随时都会瘫倒在地。

    “玉嫔娘娘,不要打了,我求求你不要打了,那日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赵芝的事啊……”欣美人一面哭,一面还在替赵芝求情。

    玉嫔看都没有看她,而是慢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道:“你的奴婢没当好差事,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做主子的没有管束好,如今本宫替你管,你倒是跑来求情了,好人都让你当了,本宫倒是成了坏人。”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欣美人泪如雨下,连忙道,“都是我的错,她没有疏忽,是我让她离开的……”

    玉嫔朝她憋了一眼,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便瞬间想起了当年的宸妃来,那宸妃也是如此,动不动就红着一双眼睛,好像宫里谁都在欺负她似的。

    下贱的胚子。

    玉嫔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扬手,朝那打板子的宫人便道:“主子有错,当奴婢的不知规劝,罪加一等,给本宫使劲打,让这贱婢好好长长记性!”

    得了这声吩咐,那宫人将板子高高举起,随着皮肉绽开的声音,这一次赵芝没有叫喊出声,而是整个身子猛然一挺,从那长椅上直接跌落下去。

    玉嫔正打算叫人来将赵芝泼醒,便听身后传来了娴贵妃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

    娴贵妃说着,缓步来到院中,在看到赵芝那副凄惨的模样时,她眉心瞬间蹙起,赶忙抬手遮住视线,带着几分怪责地看向玉嫔,道:“我是让你抽空过来,帮欣美人整治整治屋中下人,也没让你将人打得这样惨啊?”

    玉嫔起身朝娴贵妃福了福身,辩解道:“姐姐不知道,欣美人这屋里的宫婢,太过刁蛮了,我若不好好惩处一番,怎能以儆效尤呢。”

    “罢了。”娴贵妃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去扶那早就虚脱的欣美人道,“玉嫔妹妹向来心直口快,她也是好心,你莫要怪她。”

    欣美人哪里敢怪,吓都要吓个半死了,她忙不迭点头应是,随后还不望忧心忡忡地去看地上的赵芝。

    娴贵妃是不愿往那边看,只是牵扯她的手,朝身旁嬷嬷嘱咐道:“将人带下去,若是认错了,就好生照料,等回头身子好了,再送来伺候欣美人。”

    说完,娴贵妃便转身带着欣美人与玉嫔朝正堂走去。

    院中这场杀鸡儆猴的戏码,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宋楚灵如今才知,怪不得宫人们都说娴贵妃温柔和善,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原来她的口碑是这样传出来的。

    方才她不过短短几句话,便充当了和事老,玉嫔没有半分损失,还顺了欣美人的意思,将赵芝的板子给免了,如此不管是欣美人还是赵芝,都要承她的情。

    只是宋楚灵不信,身为这钟粹宫主位的娴贵妃,会在赵芝快要被打死的时候,才得知此事,赶来阻拦。

    要知道玉嫔是景阳宫的主位,根本轮不到她在钟粹宫里指手画脚,也就是说,今日她能够在钟粹宫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没有得到娴贵妃应允,是不可能的。

    三人离开后,那嬷嬷才带着宋楚灵朝里面走去。

    等他们来到正堂外,里面的三位主子已经落座。

    娴贵妃坐在上首的位置上,玉嫔坐在左侧,欣美人坐在右侧,几人身旁都放着今春刚送来香榧。

    娴贵妃从盘中抓了一把香榧,一面剥壳,一面温声劝慰着还在哽咽的欣美人。

    玉嫔喝着茶,身旁有宫人帮她剥壳,等剥好了壳,她才捏起一个放入口中。

    欣美人整个人都瑟缩着,没敢去碰茶水,自也是不敢碰那名贵的香榧吃。

    宋楚灵被嬷嬷带进屋时,娴贵妃正在与欣美人说话,宋楚灵不敢出声打断,只好跟着嬷嬷站在一处帘子后,那嬷嬷与她低声道:“你先跪在此处,我上前与主子通禀。”

    见宋楚灵规规矩矩跪下,那嬷嬷才走上前来到娴贵妃身侧,却是没有通禀,而是一直立在那边候着。

    “你这小身子骨啊,昨日刚好利索了,别又给折腾垮了。”娴贵妃望着欣美人,满心满眼都是关切,她拿了一颗香榧,道,“这可是好东西,前几日刚贡进来的,总共就给了两箱,皇上知道我爱吃,便特地给我这屋里赏了一箱,若不是妹妹过来,我可舍不得拿出来呢。”

    说着,她剥开一个放入口中,笑着道:“你快别哭了,吃两个尝尝。”

    玉嫔在旁皮笑肉不笑地接了一句,“你放心,没毒的。”

    娴贵妃“啧”了一声,朝她翻了记白眼,又对欣美人道:“你别理她,她这人就是这样,有我在呢,你安心吃喝。”

    话到这个地步,欣美人便是吃不下,也得拿起一个,也没有剥皮,哆哆嗦嗦就放入了口中。

    玉嫔见状,噗嗤一声笑了。

    娴贵妃赶紧让她将香榧取出来,又耐心教她剥皮的技巧,“这东西,得自己剥,才吃得香,这一颗一颗的吃着,就停不下来了,越吃越想吃,不知不觉就吃多了。”

    娴贵妃笑着剥了好几个香榧,放入一旁的小碟子里,让嬷嬷将碟子拿去给欣美人,“可有些东西啊,过犹不及,吃多了可是会上火的,咱可别一时贪嘴,等嘴里生了火泡,才知道后悔。”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有多大能耐,吃多少饭,若是放不清自己的位置,日后定是要吃大亏的。”玉嫔抬手不让身旁宫人再去剥那香榧了,像是自嘲般笑了笑,“就像我,我最怕生火气了,哪怕这香榧再好再名贵,我也不敢多想,也不敢多吃啊。”

    欣美人怔怔地望着桌上送来的这一小盘剥好壳的香榧,一时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娴贵妃却是笑着朝她抬手道:“你别听她成日里瞎胡说,快吃吧。”

    宋楚灵一直跪在帘后,听屋里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将那欣美人吓得一会儿一个哆嗦。

    许久之后,宋楚灵膝盖已经彻底跪僵,她额上渗出一层细汗,脸色也愈发白皙,就在她有些快要跪不住时,那屋里忽然传来娴贵妃疑惑的声音。

    “那帘子后面怎么跪了个人?”

    话音一出,屋中众人的视线一起落在了宋楚灵身上,也就在这个时候,那嬷嬷才弯身与娴贵妃道:“回娘娘,那是宁寿宫的宋楚灵。”

    娴贵妃略微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呀,原来人已经到了,我就说怎么这般久,都没将人给请来。”

    好一个“请”字,这个字一出来,便给足了宁寿宫面子,也给足了宋楚灵面子。

    “快别跪着了,起身到我面前来。”娴贵妃笑着朝宋楚灵招了招手。

    宋楚灵应声起身,来到屋中,又是重新朝几人各行一礼。

    在听到来人是宋楚灵后,欣美人脸上刚刚恢复了几分的血色,瞬间又消失了,她握紧手中帕子,一双眼好看的眉眼,紧张兮兮地看向娴贵妃,又看向玉嫔,最终,带着几分忧心地落回宋楚灵身上。

    玉嫔一面望着昨日指甲上新涂的蔻丹,一面怪责地对宋楚灵道:“你这奴婢,跪在那么偏的角落里,一声不吭的,谁能知道你进来了,若是传出去,旁人还以为贵妃娘娘苛责了你呢。”

    欣美人听到这话,大气都不敢出,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帮这位救命恩人说两句话求情,却没想宋楚灵朝玉嫔的方向福了福身,规矩地开口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只是刚进来不久。”

    玉嫔刚想说话,娴贵妃却是先开了口,她含笑道:“那便好,今日本宫是特地请你过来拿赏的,若叫你受苦了,本宫会过意不去的。”

    听到这番话,欣美人暗暗松了口气。

    宋楚灵表面无异,心中那根弦却依旧紧绷着。

    “本宫向来赏罚分明,你上月救了欣美人,而新欣美人又是我钟粹宫的,我自是要给你赏赐的。”说着,娴贵妃朝身旁的宫人递去一个眼色,那宫人躬身退下,随后她又看向宋楚灵道,“你在晋王身边当差,想来好东西也见过不少,本宫今日赏你的,虽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却是与你最为合适的。”

    说完,她又笑着抬手道:“你也别站着了,坐下等吧。”

    能得到娴贵妃赐座,宋楚灵显然受宠若惊,可她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拿小凳子进来,而是看到娴贵妃身旁的嬷嬷,直接走到欣美人身旁,在那空的梨花木交椅上,朝宋楚灵抬手示意。

    欣美人顿时脸色难看起来,玉嫔则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眼神在欣美人与宋楚灵身上频繁流转,而娴贵妃,垂眸继续剥着香榧,浑然不知的模样。

    第四十三章

    宋楚灵如何不知, 欣美人身旁那椅子,根本轮不到她坐,她便是再得晋王的宠, 身份也只是个奴婢, 怎么能与后宫妃嫔平起平坐。

    这不仅是在折损欣美人的脸面,更是逾矩之罪。

    如果她不坐, 便是违抗贵妃的旨意,如果她坐了,娴贵妃或是玉嫔, 今日定不会让她好过。

    到时候她只能百口莫辩, 毕竟娴贵妃方才给她赐座时, 可并没有说要她坐在何处, 而那嬷嬷,也只是抬手略微示意了一下,到时候她也可以辩解, 是宋楚灵会错意了。

    总之, 这个局不管如何, 都只会是宋楚灵一人的过失。

    见宋楚灵愣在原地,没有上前的意思, 玉嫔皮笑肉不笑地道:“都说宁寿宫规矩极重,本宫今日也要瞧瞧看, 能入晋王眼的婢女, 到底有多么懂规矩。”

    其实到了这个节骨眼, 欣美人称身子不适, 先行退下也可破局, 可是她这会儿似乎已经被吓蒙了,除了坐在那里发抖以外, 宋楚灵根本不能指望她做什么了。

    玉嫔的那句话,明显就是在催促她,如果她继续这样不给出反应,下一刻玉嫔会便会将不把娴贵妃放在眼中的帽子,直接扣在她头上。

    宋楚灵不在犹豫,索性当真就朝欣美人身旁走去,玉嫔脸上笑意渐深,娴贵妃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抬起眼皮。

    迎着屋中众人的视线,宋楚灵走到那把上好的梨花木交椅前,停住脚步,她缓缓转过身,将裙摆慢慢撩起,就在玉嫔已经做好怒声斥责的准备时,却见宋楚灵忽地朝前迈去一小步,整个人跪坐在地。

    娴贵妃垂下眼眸,轻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玉嫔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她呆愣了一瞬后,立即抬手指向宋楚灵道:“你!你坐在哪里干什么?”

    宋楚灵故作不解地四下看看,又往远处挪了挪,闷声道:“那是……坐这里?”

    “你!”玉嫔气得手指都抖了两下,“我是说,谁让你坐在地上的?”

    宋楚灵一脸无辜地抬起眼来,一副受惊的模样,缩着脖子道:“那……那奴婢不知要坐在哪里?”

    “蠢货!”玉嫔直接骂道,“你不会坐那椅……”

    不等她说完,娴贵妃便将她话音打断,笑着道:“怎么还没将凳子取来呢?”

    此话一出,很快就有宫人从外面端了把矮圆凳进来。

    动作能如此快,便是说明这椅子是早就备好的,这便如宋楚灵方才所料,但凡她敢坐到欣美人身侧的那把交椅上,外面的宫人便会立即将这矮圆凳拿进来,届时玉嫔或是娴贵妃就该来治罪于她了。

    宋楚灵心中冷笑,这个计谋当真算好,不仅损了欣美人的颜面,还会让她这个恩人,瞬间成了仇人。

    欣美人会不会恨她,她不知,可依照人性,以后便不会再有宫人愿意尽心伺候欣美人了,忠心伺主的赵芝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而欣美人日后若是再涉险,怕也无人敢来搭救了,因今日表面得赏,反被惩处的宋楚灵,原本也会是那个鲜活的例子。

    只是她令面前这两位失望了。

    宋楚灵笨拙地从地上爬起,直接就坐在了那把矮圆凳上,她腰背挺得笔直,一双小手规矩的放在膝盖上,眼皮耷拉着,不敢四处乱瞅,只是将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怎么看也不过是个晒里傻气的小宫婢。

    玉嫔深吸一口气,狠狠瞪了宋楚灵一眼。

    娴贵妃倒是什么也没说,笑着又与欣美人攀谈起来,只是那前去拿赏赐的宫人,出去许久都未见回来,就好像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专门要将宋楚灵耗在这里似的。

    宋楚灵略微抬眼朝门外望了一眼。

    看天色,李研应当是快醒了吧。

    此时安寿殿里,因宋楚灵今日未在身旁守着,李研倒是有些不习惯了,醒来的比往常早了片刻。

    他坐在镜前,常宁在帮他束发,刘贵在屋外与宫人说了几句话后,面色略带沉凝的回到屋中。

    他来到李研身侧,躬身道:“王爷,今日钟粹宫的掌事嬷嬷来了一趟,将楚灵叫去了。”

    李研还有些困倦,微阖着眼,问道:“人可回来了?”

    刘贵摇头道:“尚未回来,不过应当是快了吧,他们临走时,奴才叮嘱过,要她赶在王爷午憩前回来。”

    话音落下,李研已是彻底醒神,他没有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眸光一直望着某处出神,等常宁将梳篱放回桌上,他才收回目光,开口道:“去钟粹宫。”

    刘贵显然没有意料到,他连忙低声提醒道:“王爷尚未喝药,不如王爷先将药喝了,奴才带人去寻一趟?”

    能让刘贵这个宁寿宫掌事亲自去寻,已经是给了宋楚灵极大面子,想来钟粹宫是不会为难的。

    却没想李研根本不听劝,他脸上的温笑敛了几分,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寒意道:“不必,本王亲自去。”

    “那药……”刘贵刚开口想要继续劝上两句,便被李研直接出声打断,“先温着,回来再喝。”

    钟粹宫这边,娴贵妃与玉嫔唱了许久的双簧之后,才恍然记起宋楚灵还在屋里候着,她忙笑着拍腿面,“瞧瞧我啊,一说得兴起,就又将你这丫头忘了。”

    “东西怎么还没送过来?”娴贵妃蹙眉问道。

    身旁宫人作势出去问,结果很快便回来了,在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宫人,这两人怀中各抱一个木盒。

    他们走上前,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今年苏杭新贡来的尚好布料,一匹水绿云绫锦,一匹银红软烟罗。

    这两匹布料,便是欣美人都没有领到,却是直接赏给了宋楚灵这样的一个宫婢。

    欣美人在听到那宫人将赏赐之物说出口后,她没有嫉妒,也没有羡慕,而是不安,极度的不安,以至于她看向宋楚灵时,那双雾蒙蒙的眸子里,写满了惶恐。

    宋楚灵自然也是露出了讶然之色,不过却是什么也没说,起身来到屋中跪谢娴贵妃恩典。

    娴贵妃含笑唤她起身,用着好似寻常人家夫人,关心小辈似的语气道:“再过一半月便要入夏了,这两种料子都是最轻薄透气的,我这次专门留了两匹给你,你拿去尚服局做几件合身的夏装,到时记得要说清是我赏赐的,想来女官们会裁剪时会更加上心的。”

    好一个慈善和气的娴贵妃,宋楚灵起身再度谢恩。

    娴贵妃正想再交代两句,便听她身后那嬷嬷出声提醒道:“娘娘,奴婢带楚灵来时,宁寿宫的刘掌事说了,要她赶在王爷午憩前回去。”

    娴贵妃又是故作惊讶,带着几分怨怼地看那嬷嬷道:“你怎不早说?”

    “呦,那咱们可不能再让人留在这儿了。”玉嫔也跟着露出几分急色,对宋楚灵道,“你还愣着作何,快领了赏赐回你的宁寿宫去,莫要耽搁了差事,拿钟粹宫做借口。”

    那两个宫人见状,便直接将木盒搁在宋楚灵面前。

    这一匹布便有二十斤重,两匹布便是四十来斤,再加上两个红木箱,少说也得有六十斤重。

    平日里伺候在主子跟前奴婢,大都是只做些端茶递水的轻活,别说是两箱布料,便是一箱都抬不起来。

    玉嫔又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勾着唇角对宋楚灵道:“怎么还不领赏呢,该不是在宁寿宫里好东西见多了,不稀罕了吧?”

    宋楚灵呆头呆脑走上前,撸起袖子,直接躬身将那个红木箱从地上抱起。

    屋内众人又是一惊,尤其是玉嫔,那眼珠子都似是要瞪出来了。

    宋楚灵笑盈盈的抱着木箱,甚至准备退下时,还没有将礼数忘了,还朝屋内这三个主子屈了屈腿。

    就在她转身要走时,一个宫人行色匆匆地跑进屋来,对娴贵妃道:“娘娘,晋王来了。”

    娴贵妃顿时愣住,从她此刻的反应,宋楚灵看出了真实,别说是娴贵妃,便是宋楚灵自己也有些恍惚。

    她原本以为,耗得时间过久,最多也只能是刘贵来寻她,却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李研。

    屋内忽然静下,片刻后娴贵妃终是反应过来了,她忙起身对那宫人道:“还不快将晋王请去正殿。”

    宫人却是为难道:“晋王说了,钟粹宫门槛过高,他不便入内,这趟过来……”

    那宫人朝抱着两个大箱子的宋楚灵看去一眼,支支吾吾道:“是来请他的人回宫的。”

    “他的人?”玉嫔还当是她听错了,又或是这宫人转述有误,她忍不住重复了一遍,挑眉看向那宫人。

    结果那宫人极为肯定地朝她点了点头,随即玉嫔整个人都陷入了困惑与不可思议。

    娴贵妃此刻已经彻底了然,她理了理衣袖,缓步朝外走去,在路过宋楚灵时,她扬声便道:“来人,还不来帮楚灵姑娘将东西拿上。”

    李研就在钟粹宫正门前候着,在看到娴贵妃与宋楚灵时,他脸上是习惯性的温笑,他朝迎出来的娴贵妃微微颔首,“姨母安好。”

    娴贵妃也是一脸慈爱的望着李研道:“你说你,人都来了,怎么不进去坐会儿?”

    李研笑了笑,将视线落在了宋楚灵身上,温声道:“我尚有一副药还未来及服用,便不必叨扰姨母了。”

    说完,他也不等娴贵妃回话,直接就朝宋楚灵道:“楚灵,随本王回宫。”

    宋楚灵俯身应是,随后眉开眼笑地来到李研身侧。

    那两个抱着木箱的宫人也跟了上来,却被李研叫住,问他们要做何。

    娴贵妃解释道:“你身边的这丫头,之前不是救了欣美人么,我便赏了她两箱布料,想着给她夏日里添几身衣裳。”

    李研眸光朝那木箱淡淡地瞥了一眼,声音依旧温润,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怎敢劳烦贵妃的人,等改日本王差人来取便是。”

    说罢,他朝娴贵妃微微颔首,随后便直接吩咐刘贵回宫。

    第四十四章

    李研平日里向来随性, 可若是在人前,基本的礼仪还是有的。

    就如同那次在畅音阁,娴贵妃送他的那个药囊, 他即便回去以后从未在身上戴过, 表面收下的时候,也会含笑感谢。

    可今日, 人到了钟粹宫门口却不进去,说是来接人的,实际上这架势, 分明是来寻娴贵妃要人的。

    众人皆知晋王鲜少外出, 便是坤宁宫他一年到头来也去不了几次, 好不容易出门一趟, 来到钟粹宫却不肯进去,明晃晃带着一堆人就等在钟粹宫外。

    他声称是因为门槛太高不方便,这宫里除了宁寿宫的门槛是特别为他定制以外, 哪一处的门槛都是一般高低, 他这样说已经是给娴贵妃难看了。

    可娴贵妃又不能强求, 毕竟李研的确是身体不便,且她又身为李研的姨母, 在外人眼里她对这个体弱的外甥可是向来关怀备至,她怎么说也得亲自出来见一面。

    她若要出来见李研, 自然也要将宋楚灵一并带着, 这样一来, 岂不相当于是让娴贵妃亲自把宋楚灵送出钟粹宫的。

    能坐上贵妃之位的, 岂是一般人, 娴贵妃便是被折了面子,依旧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从头至尾都像一个慈爱的姨母般,同李研温声说话。

    没想李研依旧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他与娴贵妃说话时貌似平静随和,可那些话语根本经不起推敲,但凡多动点心思,便能发现,今日的李研连最后的情面都没有给娴贵妃留。

    看着那群逐渐远去的身影,娴贵妃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她身旁的嬷嬷一双眼睛也愈发狠厉。

    片刻后,身影彻底不见,娴贵妃才转身朝院中走去,一旁的宫人不敢问她,只得小心翼翼去问她身旁的老嬷嬷,“嬷嬷,这两箱东西……”

    那嬷嬷冷哼一声道:“扔了。”

    “可、可是王爷不是说过几日要差人来……”

    宫人还未说完,就被老嬷嬷狠狠剜了一眼,出声打断,“差什么人?没看到他身边跟了那么些宫人,若是真想要这东西,方才不就带走了?”

    那宫人恍然大悟,忙噤声退下。

    的确,李研今日外出,身边不止带着刘贵与常宁,还跟着四五个安寿殿的宫人。

    原本他没有打算将事情做的这样绝,可当他看见宋楚灵缩在娴贵妃身旁,那张受惊的小脸上,眸子蒙着一层水雾,委屈巴巴地朝他看来时,他到底还是没能沉住气。

    回宁寿宫的路上,宋楚灵一直低着头,咬着唇瓣,一双小手局促地抓着衣摆。

    李研朝身后做了个手势,除了刘贵以外,那些宫人便放缓脚步,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怎么了?”

    李研语气温润,带着几分关切地朝宋楚灵看来。

    宋楚灵那双眸子瞬间又泛起水雾,支支吾吾半晌,才愧疚地开口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没有赶在王爷醒来前回去……耽误王爷喝药了……”

    “你……”李研心中莫名一动,到嘴边的话一时有些说不出口来。

    原本他以外,宋楚灵这幅神情,是因为在钟粹宫受了委屈所致,等他询问后,她会告诉他钟粹宫发生的一切,会给他诉说自己的委屈,却没想到,她这样难过竟是因为他……

    因为错过了陪他喝药的时间。

    见李研不说话,宋楚灵声音愈发哽咽,“奴婢以后不会这样了,奴婢……”

    纤长的睫毛轻颤,午后日光下晶莹的泪珠瞬间从脸颊滚落,让人忍不住便心疼起来。

    宋楚灵连忙别过脸去,也没顾上掏出帕子,直接就拿袖子开始抹泪。

    “我没有怪你。”李研见状,声音比之前更加温柔,好似春日暖风轻轻吹入耳中一般。

    宋楚灵杏眼通红,不由看向李研,见他神情的确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才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那笑容仿若比今日的阳光还有温暖,只看一眼便令人浑身都跟着暖和起来。

    看着面前这两人相视而笑,刘贵忍不住舒了口气,他头一次发觉自己怎么能够这样多余,若不是得推着自家王爷,他恨不能立即寻个墙缝或者地缝,一头给栽进去。

    可到底一时半会儿离不开,索性就帮这丫头一把。

    他等两人视线终于收回,这才缓缓开口:“王爷没有怪你,你也不必自责,你走时咱家交代的那些话,可不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钟粹宫听的,咱家就是怕他们办事拖拉,耽误了工夫,结果他们倒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刘贵当然知道宋楚灵是个什么性子,她断然不会故意拖延时间,定是在钟粹宫里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她耽搁这这么久的。

    他这是在故意给宋楚灵递话,想让她将今日的委屈,全部说出来。

    果然,宋楚灵一听这话,脸色倏然一变,方才还像个暖人的小太阳,现在就如同受了惊的小鹿。

    李研见状,眉心微微蹙起,问道:“可受罚了?”

    宋楚灵眸光落向自己的膝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有些事,从嘴里说出来,和被人无意发现,会有不同效果,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奴婢没有受罚,但是……”她抿了下唇,心有余悸道,“奴婢看见别人受罚了,奴婢是第一次看见杖责……”

    虽然被罚的不是宋楚灵,可是看到她害怕,李研还是会不舒服。

    “呦?”刘贵在身后接话道,“贵妃娘娘不是向来豁达大度,平日里宫人犯错,都不忍责罚,怎么今日还杖责起人来了呢?”

    宋楚灵明显神情难过起来,小手又在不知不觉中揪起衣摆。

    “不是贵妃娘娘下令责打的,贵妃娘娘是好心要玉嫔娘娘帮欣美人教导奴婢的,是玉嫔娘娘……”

    听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研眸光中多了几分寒意,宋楚灵见状,便继续说道:“奴婢吓得不敢抬眼,可那嬷嬷偏要奴婢站到最前头去……”

    李研搭在扶手上的指节不动声色地慢慢收紧,他让宋楚灵继续说。

    “欣美人在一旁求玉嫔放过赵芝姐姐……”宋楚灵说到这儿,忽然哽住,李研抬眸看去,才发觉她红着一双眼睛,眼尾处还有几分湿润。

    “你认识她?”李研心中不悦,可一面对宋楚灵,声音却是又柔几分。

    宋楚灵点头道:“奴婢去年还未进宁寿宫时,常去储秀宫寻赵芝姐姐……”

    李研似是想起,之前的确是听宋楚灵提过这个人,她当时说,赵芝是她的友人,如今亲眼看到友人被杖责,她定是极不好受的。

    李研不忍再问,宋楚灵却是不能不说,她偏过脸去,抬手快速将眼泪抹掉,匀了几个呼吸,继续将当时的场景细细道出。

    “玉嫔娘娘不仅没有叫停,反而还说赵芝姐姐没有规劝主子,让宫人狠狠打她,最后赵芝姐姐好像晕过去了……”

    宋楚灵再次哽咽,这一次李研没有看到她的眼泪,因为她直接就将脸扭去一旁,只看到似乎有几滴泪珠,从侧脸的下巴处落在了衣襟上。

    后面的事宋楚灵干脆也一并说出,只是她刻意将娴贵妃冷落她,让她跪了许久的这段省去了。

    倒是赐座那里,她说得比较详细,且还绘声绘色,将那时紧张的感觉也说了出来。

    “奴婢本来在等取小凳子的宫人,可是不知为何,玉嫔娘娘在那里催促奴婢,说一些奇怪的话,好像奴婢站着,就是对娴贵妃娘娘不敬一样……”

    “那老嬷嬷站在欣美人旁边的椅子后,又对奴婢打手势,那可是贵人主子们坐的地方啊……”

    说到这儿,刘贵的心都跟着揪起来了,他忙问道,“那你坐了没有?”

    宋楚灵朝他摇头道:“奴婢肯定不能坐啊,那可是主子们坐的地方!”

    刘贵紧张地又问道:“那你最后怎么办的?”

    宋楚灵道:“奴婢就走过去,直接坐在椅子前的地上了。”

    “你呀你呀!”刘贵听后,差点没笑出声来,便是不问,他也能猜出来玉嫔会气成什么样子。

    宋楚灵也跟着嘿嘿一笑,只有李研,他唇角带着惯有的弧度,眸底却是一片凉意。

    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破有几分没心没肺的模样,她说到最后准备拿赏赐离开时,竟带着几分得意地笑着道:“贵妃娘娘给奴婢赏赐的东西可不少,那两匹布少说也得有五十斤重,拿进来时得两个宫人各抬一箱,可是奴婢呢……”

    她朝李研和刘贵看去一眼,乐呵呵地道:“奴婢一人就能把两箱东西全部抬起来,便是让奴婢抬着走回宁寿宫,都不成问题!”

    刘贵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李研手背上的青筋愈发明显。

    他忽然发觉,今日他做的还不够,那情面到底是留的多了……

    第四十五章

    李研有很多话想对宋楚灵说, 却又怕他说得太多,小姑娘一时接受不了,有时候人未必要懂得多, 懂得越多越是烦扰。

    到最后, 他只能是朝她笑着点了点头,柔声道:“我们楚灵很厉害。”

    望着小姑娘那双水汪汪的眸子, 李研长出一口气,许久都未在开口说话。

    回到宁寿宫,宋楚灵先去屋里换了身衣裳, 今日她在钟粹宫又是跪地, 又是搬箱子, 身上沾了不少灰尘。

    等她简单整理好仪容, 来到书房时,李研的药已经晾得差不多了。

    宋楚灵像个小猫一样,乖顺的在李研腿边坐下, 一双白皙软乎的小手老实地搁在膝头上, 她抬眼望着正在喝药的李研, 欲言又止。

    李研余光瞥见,将玉勺放回碗中, 问她怎么了。

    宋楚灵壮着胆子,小声嘱咐道:“王爷, 以后……以后还是要按时喝药的。”

    李研心中一暖, 唇角轻轻勾起, 露出一个摄人心魄般的俊美笑容, “可这药委实苦涩, 难以下咽……”

    宋楚灵煞有其事地对他道:“没事,奴婢陪着王爷呢。”

    李研道:“是啊……你陪着, 似乎就没那般苦涩了。”

    小姑娘眼眸微颤,终于是明白了什么,脸颊倏地一下红了,连忙将眼眸垂下。

    喝完汤药,两人又如同平日那样,一道喝茶吃点。

    李研依旧儒雅温润,宋楚灵亦是笑眯眯的,就好像今日从未发生过什么令人不悦的事一般。

    待两人吃完茶点,李研却是允了宋楚灵提前下值,让她今日好生休息,不必再与他读书识字。

    宋楚灵退下后,便有宫人进屋收拾矮案几。

    李研坐在书案后,拿起这几日一直在看的一本游记,这游记写得甚为有趣,撰写者文笔实属了得,寥寥几句就能引人入胜,沉浸于他的所观所感之中。

    李研从儿时便喜欢看书,看书可以使他心绪很快平静下来,可今日他面对自己喜爱的书册,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索性将宫人全部挥退,只留下刘贵一人在身侧。

    等四周彻底静下,连院子里也一片寂静时,书案后的李研终于失了耐性,他将手中书册一把合上,放回桌案,脸上最后的那抹淡笑,也跟着消散,“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刘贵知他是当真有了恼意,便倒了盏温差递上,与他缓声分析道:“自打那人去世后,这么些年来,后宫是头一次添人,且还是陛下亲封的美人,奴才那日见了,这欣美人的确是与当年那位神韵像极,便是眼下她尚未荣宠,也免不了会招人忌惮啊……”

    后宫这些年之所以安稳无事,便是因为皇上专心朝政,别说雨露均沾,就是连坤宁宫他都很少踏足,妃嫔们已经习以为常,平日里安生度日便是,根本就懒得再去争抢什么,但她们心中并非毫无怨念,只是宸妃已故,这份怨念根本无处宣泄罢了。

    如今有人闯进这份安宁中,她又与宸妃极其相似,后宫这些妃嫔怎能不将她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定是要好生将她打压,最好是直接将命都夺了,省得她日后成为第二个宸妃。

    李研自幼长在宫中,这些手段他自然能懂,便是太了解人性的劣,才让他不喜与人深交。

    他拿起茶盏,放到唇边却是没有喝,垂眸望着上面漂浮的几片薄叶,问道:“杖责赵芝,你是怎么看的?”

    刘贵继续分析,“意在杀鸡儆猴,如果一个主子,护不住待自己忠心的奴婢,那以后便无人再敢对她尽心。”

    李研眸色沉凝道:“是这样,但她为何要给楚灵看呢?”

    刘贵道:“估摸也是为了震慑宫人,楚灵之前救过欣美人,有又皇后娘娘亲自发了赏赐,这般风头无两的宫婢,若是今日在钟粹宫里受了责罚,以后欣美人万一再度涉险,想救她的人,便得先好好思量一番了。”

    随着刘贵这番话音落下,屋内再度陷入寂静,李研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他只是冷冷望着手中的茶水,那盏茶已经凉了,他却未曾喝过一口。

    不知何时,日光被一片阴云遮住,屋里屋外的光线倏然暗下,尤其是这书房中,显得格外阴沉,还透着一股莫名的冷意。

    “我那位姨母,怎会这般简单呢?”昏暗中,李研带着几分嘲讽道。

    刘贵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有些疑惑地蹙眉看向李研。

    “宋楚灵如果是旁人的宫婢,便只是你说得那意思,可她是谁的人?”李研唇角向上微微提起,“她是宁寿宫的人,是本王二十余年以来,头一次近身的女婢……”

    说到这儿,李研顿住,视线终于从那茶水中移开,他看向刘贵,语气清晰分明地道:“因为她是我的人。”

    我的人?刘贵登时怔住。

    白日里李研对钟粹宫传话的宫人这样说过,可那时刘贵只以为他是带了几分气性,才故意让人这般传话的,可如今屋中只有他们二人,李研还能这样与他说,那便当真是对那丫头动了心。

    刘贵早就盼着他家王爷能在男女之事上开窍,却没想到会这样快,明明前几日他提及那些事时,王爷多少还是有些抗拒的,没想到经此一事,他倒是能坦然说出了。

    刘贵很快回过神来,上前道:“那王爷的意思是,钟粹宫是在做给咱们看的?”

    李研颔首,既是他已经在刘贵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心思,后面的话便可直接道出,不必含沙射影。

    “玉嫔说赵芝没有规劝主子,犯了大过,这话是说给楚灵听的。”

    刘贵一开始没有往这方面想,如今再听李研这样说,瞬间就明白过来。

    玉嫔这番话,是在提醒宋楚灵,不要对晋王生出非分之想,便是她没有,晋王若是动了这些心思,她也应当规劝,否则便会如同赵芝。

    李研冷笑了一声,道:“赐座那出戏,并非是给欣美人看的,那是做给我看的。”

    如果宋楚灵坐了,他们便可直接说宋楚灵心思不纯,她能入宁寿宫,进安寿殿,伺候在晋王身侧,便是早有预谋,不论是皇上还是皇后,都不能允许这样的人继续待在李研身侧。

    如果宋楚灵不坐,便顺理成章扣一个不敬贵妃之罪。

    说到这儿,李研反问道,“你觉得,娴贵妃会如何惩治她?”

    刘贵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有些令人惶恐,他一时不敢说出口。

    李研看见他神色,便知他已经猜出来了,声音比之前更加沉冷,道:“我以为,这些年我已经将心思表现的在明显不过。”

    他从不干涉政事,也不与外戚有任何往来,所学所看,皆与治国无关,他专心在这宁寿宫中养病,甚至连宫宴或是祭祀大典都鲜少露面。

    他所要无非就是一个清静自在,可如今,他却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住了。

    李研冷笑,“我若当真有那个心思,还轮得到生子去争?”

    这句话一出口,刘贵猛地一下抬起眼来,他细细打量李研神色,想试图看出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还是当真有了旁的打算。

    可他看了许久,什么也看不出,且还愈发觉得屋内寒凉,他打了个寒颤,长出一口气,像是在试图将周围寒气驱散一般,带着几分笑意地对李研道:“还好咱们楚灵傻人有傻福,今日躲过一劫,往后……”

    刘贵说着,便见李研眸光倏然扫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说错话了,连忙噤声。

    一提起宋楚灵,李研眸光中的寒意逐渐散去,连声音也慢慢柔和下来,“她不是傻,只是太过纯净罢了。”

    李研口中这位太过纯净之人,此刻正坐在床榻上。

    她脱去外衫,身上只一件淡绿色齐襦长裙,她将长裙撩开,露出两个红肿的膝盖。

    那老嬷嬷是故意让她跪在那里的,且还提前在那一处的地板上搁了砂砾,初跪时便觉得疼痛,待时辰久了,膝盖会因麻木而不觉得疼痛,可皮肤被硌的痕迹,却只会越来越深。

    她拿沾了水的干净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那几处被隐隐硌出血迹的地方。

    忽然,头顶瓦片传来一声轻响,宋楚灵手中动作不由一顿,朝声音传来的反向看去。

    半晌再无动静,宋楚灵轻出一口气,以为是老鼠跑过去发出的声音,便重新将视线落回膝盖上。

    可紧接着,身后的窗子却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宋楚灵不动声色将裙摆盖好,又从床里侧顺手抓起被子披在身上。

    在她回头看向窗户时,那道颀长的身影已经稳稳落入房中。

    宋楚灵知道李砚这几日会来寻她,却没想到会是今日,更没想到会是在大白天里。

    她望着缓步朝床榻走来的李砚,语气有几分不善道:“殿下白日里闯入奴婢房中,恐是不妥吧?”

    李砚没有说话,他径直朝宋楚灵走来。

    他一身绯色锦袍,银丝镶边刺绣,腰间是月白色缎带,走路时衣袂随着身影微微晃动,倒是真如流传中那样,像个不学无术,空有一张俊颜的浪荡公子。

    但宋楚灵知道,这些都只是他麻痹人心的伪装。

    李砚来到她面前,那狐狸似的细长眉眼,带着几分沉冷地微微眯着,将宋楚灵好一番打量,才开口道:“衣衫不整时记得先将门窗关好。”

    宋楚灵未见半分扭捏,她抬眼便朝李砚道:“殿下说得是,奴婢下次定会将门窗全部锁好。”

    后面这一句话,宋楚灵刻意加重了语气,李砚自然清楚,她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好似不在意般,直接就坐到床边,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冷意道:“你可是忘了自己允诺过的事?”

    宋楚灵不冷不淡道:“殿下急什么,不还有三五日工夫么?”

    三五日?李砚唇角浮出一抹冷笑,“行,那便再等你几日。”

    李砚说完,宋楚灵便一副等他离开的神情,可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有要走的意思,宋楚灵不由蹙眉道:“殿下可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李砚目光从宋楚灵面容上慢慢向下落去,最终停在了那只紧紧拉着被褥的小手上,恍然间想起她高热那晚,这只小手便如现在这般用力,却不是拉着被褥,而是紧紧攥着他,怎么推也不愿松开。

    “为何这样急着催我走?”李砚问道。

    宋楚灵觉得莫名其妙,“这是奴婢的房间,难道殿下不该避讳些么?”

    李砚轻笑着将视线再度落回宋楚灵那双杏眼上,问道:“如果我是晋王,你也会催我?”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维持着最基本的恭敬,回道:“殿下说笑了,依照王爷的品性,他应当不会私闯奴婢房间。”

    李砚又是冷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将身子朝她面前俯去,与她距离不过咫尺时才慢慢停住。

    他狭长的眉眼再度微眯,就好似不愿将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放过般,直直盯看了许久,才沉声问道:“你为何接近晋王?”

    宋楚灵未有一丝躲闪,他迎着李砚探究的目光,道:“奴婢以为之前与殿下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殿下有任何奴婢能出力的地方,奴婢一定会竭尽所能,但奴婢要做什么,不会触及殿下利益的情况下,殿下大可不必理会。”

    宋楚灵说完,直接抬手将李砚推开,转身便要下床。

    却没想她脚跟刚落地,身子还未站起,胳膊便被李砚一把拉住,整个身子重新跌回床板上,李砚也顺势跟着俯下身来,宽厚的肩头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胸口瞬间被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能从钟粹宫全身而退,又将晋王逼得亲自去接你,宋楚灵啊,你本事可当真不小……”李砚伏在她耳畔,声音又沉又冷道,“怎么办呢,将这样危险的人留在我兄长身侧,我很不放心啊。”

    宋楚灵闷哼一声,耐着性子诱哄李砚道:“殿下不必忧心,奴婢有把柄在殿下手中,势必会以殿下马首是瞻……”

    “不不不。”李砚嗤笑出声,将宋楚灵话音打断,他那森冷的眉眼里夹杂着一丝阴鸷,“我向来不喜坐马车,因为缰绳握在自己手中,才最为保险。”

    第四十六章

    李砚眸光落在面前那小巧的耳垂上, 随后又一点一点被那白皙到几乎发光的脖颈所吸引,他心口莫名生出一阵燥热,呼吸也变得有几分沉重。

    他正打算起身, 便听耳旁又传来那带着几分诱哄的声音。

    “殿下多虑了, 只要殿下有需要,奴婢便会鼎力相助, 连少监也会如此,甚至还有宝福公公,你看, 奴婢这不就是被殿下牢牢握在手中的缰绳么?”

    李砚唇角勾起, 忽又不想起身了, 他一面又朝那通红的耳垂靠近, 一面沉声道:“你……在我手中么?”

    宋楚灵被他压得要透不过气来,她用手肘不动声色地缓缓用力,想要将李砚推开, 可李砚宛如一座大山, 纹丝不动。

    她努力吸了口气, 勉强地点头道:“奴婢的把柄不就握在殿下手中么?”

    李砚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温热的气息不住地吹在宋楚灵脖颈上, 激起一片酥麻的小颗粒。

    他一边低笑,一边撑起身, 居高临下地望着宋楚灵, “在你心中, 我便如此憨傻么?”

    不等宋楚灵开口说话, 他便紧接着又道:“你与晋王一起时, 可也将他当成傻子?”

    宋楚灵想要坐起来,却又被他一把按住肩头, 牢牢压在床榻上。

    她觉出李砚情绪有些不对,那双眉眼中除了与她说话时,惯有的探究与阴沉之外,似乎还隐隐带着一股骇人的执念。

    如果是寻常女子,在看到这一幕时,多少会慌神,但宋楚灵依旧镇定,她匀了几个呼吸,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她朝李砚露出一个从容的笑。

    “殿下何故这样问,凭殿下的本事,应当已经知晓,奴婢是如何一步步走到王爷身边的,可殿下不同,奴婢与殿下是机缘巧合所致,奴婢从遇见殿下那刻起,便注定不能在殿下面前伪装了。”

    说着,宋楚灵故作垂眸轻叹,“如果殿下还是不能信任奴婢,那奴婢也没有办法了。”

    这话说得,倒好像是李砚在故意挑她刺一样,李砚冷哼一声,那宽掌又加了几分力道,将那白皙到几乎发光的肩膀,压出了一道红印,“好啊,我信你,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接近晋王?”

    看来今日是必须要给李砚一个答案了,宋楚灵故作为难,犹豫了片刻,才一副迫于李砚给的压力,终于妥协似的开了口:“奴婢自从出生以来,便是见不得光彩的存在,甚至不配认祖归宗,终日躲躲藏藏,被人嗤笑是野种……”

    宋楚灵说着,眼眶逐渐湿润,她哽咽了一下,强稳住情绪,带着几分不服输的执拗眼神,看向李砚道:“生而为人,为何奴婢如此命苦,难道奴婢这一生,只能做那见不得光的人么?”

    她笑了,“奴婢要往上爬,要享荣华富贵,要锦衣玉食,要那些看不起奴婢的人,叩拜在奴婢面前。”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真切,在最后这句话音落下时,那眸光中的坚定令李砚都忍不住有些动容。

    他垂眸看着那眸中噙泪的人,低道:“那你应当知道,晋王对储君之位毫无兴趣。”

    宋楚灵又是一声轻笑,道:“殿下太看得起奴婢了,奴婢怎敢去奢望那么高的位置,不过是仗着能入王爷的眼,日后能做个侧妃,便已经知足。”

    李砚从第一次见宋楚灵,便知她身上有一股常人没有的痕狠劲儿,带着这股狠劲儿,她当真心甘情愿只做个侧妃?

    李砚又开始不信她了,遂问:“侧妃你便知足了?”

    “若是能做正妃,自然更好。”宋楚灵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位置的渴望,她说这句话时,那噙过泪的眸子,瞬间变得更加明亮。

    李砚莫名不快,他阴冷的眸光从宋楚灵眉眼处慢慢向下移去,最终移到那微微张开的两瓣薄唇上,那红润的唇角带着几分期许地向上勾起,在清楚的意识到,这份期许是因晋王妃这个位置而生出时,李砚心口顿时变得更加沉闷。

    见李砚神色忽又阴鸷下来,宋楚灵暗忖,可是方才那些话中,哪里说得还不够准确,想着,她便又试探性地开口道:“奴婢与王爷……”

    话未说完,李砚便直接俯身下来,在她唇畔上不重不轻地啄了一下,只是一下,他便立即坐起身,宛若一个故意刁难人的孩童一般,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垂眸看向宋楚灵道:“如果你的王爷知道,这张小嘴被我亲过,会如何呢?”

    在方才那一瞬间里,宋楚灵自是被惊得愣住了,可此刻她已经能回过神来,她神色依旧淡定,且没有一丝回避,直接抬眼看向李砚道:“奴婢不知道,殿下大可去试试。”

    李砚蹙眉,“你便一点也不觉得害臊?”

    宋楚灵觉得可笑,“堂堂皇子强欺宫女,殿下都不觉害臊,那奴婢有什么可害臊的?”

    似是没料到宋楚灵会是这样的反应,李砚眉心蹙得更深,颇有些不可置信道:“你当真不怕?”

    宋楚灵淡定地摇了摇头。

    李砚蓦地想到了什么,那双眉眼瞬间又阴沉下来,他捏住宋楚灵下巴,冷冷问道:“你不害怕,是不是因为你和晋王已经……”

    如沉石的大掌在离开的瞬间,宋楚灵微微松了口气,她细眉轻佻,带着几分笑意道:“已经什么?”

    这一次倒是李砚有些说不出口了,明明应当是他占据主导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莫名其妙就好像是宋楚灵占据了上风。

    “你们……”李砚指尖力道不由加重,“你们可有过肌肤之亲?”

    宋楚灵悄然地转了转有些发麻的四肢,浅笑道:“其实殿下可以自己去问晋王的。”

    李砚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火烧,他将手松开,用指腹在宋楚灵唇瓣上缓缓滑过,“方才许是太快了,我竟没觉出来,你这张小嘴原来这样硬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再度俯下身来。

    宋楚灵依旧不紧不慢地朝他笑了笑,“殿下可知,奴婢的膝盖更硬呢?”

    随着话音落下,宋楚灵膝盖用力一提,幸得李砚反应及时,一把将她膝盖握在掌中,人也朝一旁倒去。

    在感受到掌心被那膝盖震得生疼后,还在不住地隐隐发颤,李砚如何能不后怕,但凡他方才慢上半拍,那身下之物岂能完好?

    李砚顿时怒不可遏地看向宋楚灵,扬声斥道:“你大胆!”

    这一次宋楚灵并没有诡辩,她倒吸一口冷气,露出一个无比疼痛的表情。

    李砚气还未消,语气冷硬地问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宋楚灵不似装样,她额上肉眼可见的瞬间渗出一层细汗。

    李砚深感诧异,他只是用手挡住了她的膝盖,并没有下什么狠手,怎么就让她疼成这副模样,他不由将宋楚灵重新打量了一番,终于找到了令她疼痛的来源。

    李砚松开握在宋楚灵膝头上的手,直接将她裙摆撩起,在看到那红肿又隐约渗血的膝盖时,顿时愣住。

    宋楚灵松了口气,将裙摆重新盖好,趁他愣神之际,便打算从下床去拿外衫,可当她刚向床边挪了一下,胳膊便再次被李砚的大掌锢住。

    “你腿怎么了?”李砚问道。

    宋楚灵淡道:“无事。”

    李砚一把将她拉回来,用另一只手又去撩她裙摆,宋楚灵出声制止,“殿下自重。”

    李砚睨了她一眼,“我都不害臊,你害臊什么?”

    宋楚灵被噎的一滞,待反应过来时,裙摆已经不由分说被李砚再次撩开。

    他一双剑眉拧得极深,目光只是聚集在红肿的膝盖上,旁处半分也没有多看,“怎么伤得?”

    见宋楚灵不说,还一个劲儿要遮挡,李砚索性便将她松开,看着她逃荒似的跑下床,去那衣架前取了外衫往身上穿。

    “李研忍心罚你?还是说……”他顿了顿,沉声问道,“还是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比如……”

    宋楚灵一面系衣带,一面蹙眉将他话音打住,“你胡说什么呢?”

    许是李家自带刨根问底的基因,宋楚灵知道若是不说清楚,免不了又要被李砚一阵烦扰,她只好道:“与王爷无关,是钟粹宫。”

    “哦。”李砚这次倒是不疑她,冷笑道,“我就说么,还当真能有人从那俩妖婆子跟前全身而退。”

    宋楚灵没有说话,低头继续整理衣衫。

    “你啊你,当真以为晋王身边就那么好待,还侧王妃,王妃?”李砚站起身,慢慢朝她走来,语气中尽是讥讽,“那几个妖婆子能让你活着便不错了。”

    宋楚灵怎会不知,今日玉嫔与娴贵妃一唱一和,表面是打压欣美人,实则是在敲打她,让她绝了不该有的心思罢了。

    屋内忽然静下,待宋楚灵整理好衣衫,转过身时,李砚已不知在何时离开了,只是在桌上留下了一个药瓶。

    宋楚灵将药瓶打开,闻到了血竭的味道,便知这是活血化瘀的良药,不过要枉费李砚的好心了,这药她并不打算用。

    她的膝伤,可不能好得那样快。

    一连数日,李研都只让她上值半日,待午憩之后两人吃完茶点,便令她下值回去休息。

    宋楚灵本想借这个机会,跑去寻连修,奈何经钟粹宫一事之后,李研对她下了禁令,不得李研亲自应允,宋楚灵不能出宁寿宫,便是帝后来传见,也得先经过李研的首肯。

    李研本意是要将她好生护着,可这样却是直接拦了宋楚灵的路,想来她已有许久未曾见过连修,还有李砚给她的期限也已经到了。

    宋楚灵一时也寻不到机会外出,干脆就借着每日歇息的时间,做了几块香胰子,还绣了两个香囊。

    月底时,宋楚灵有一日抽空去寻凝雨玩,与小允子闲聊时才知,靖国候府出了一桩事,这几日在皇城内外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原是靖国候世子,背着静和公主,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原本神不知鬼不觉的,却不知是何人把这事捅到了静和公主面前,静和公主带人寻到那外室所住之处时,那外室的肚子都已经这般大了。

    小允子说着,还拿手在自己身前比划,“据说都已经有七个多月的身孕了,静和公主当即就叫人要将那外室打死,却没想世子给那外室身边还留了高手,没伤那外室一分一毫,倒是将静和公主陪嫁的嬷嬷胳膊给拧断了。”

    “静和公主?”宋楚灵故作不知地问道,“她是哪个娘娘所出啊?”

    小允子哼了一声,“景阳宫的玉嫔呗。”

    第四十七章

    也不怪小允子对玉嫔是这个态度, 当今圣上的后宫里,满共就这么几位妃嫔,哪位是个什么性子, 宫人们也是心知肚明。

    皇后信佛, 娴贵妃散漫,齐嫔孤冷, 就属玉嫔性子最张扬,静和公主尚未出嫁前,她多少还有点顾忌, 待公主嫁入靖国候府后, 她整个人愈发跋扈起来, 稍不顺心, 就拿宫人出气。

    小允子有位相识的宫人,前几年就被调去了景阳宫,为人机灵又勤快, 也不知怎地就将玉嫔惹恼了, 将人打了个半死不活, 最后便是在那尚食局后面的院子里,咽了气。

    所以这次宫人们听说静和公主闹出的事, 没有几个不在心里拍手称快的。

    再说那静和公主,生得的确貌美, 可那脾气是随了玉嫔的, 动不动就辱责下人, 听说嫁入侯府后, 连世子都会挨她训斥, 估计这次也是实在不想忍,干脆便与她闹翻了。

    宋楚灵一边用特质的小木梳帮凝雨梳毛, 一边问道:“那后来如何了,公主可是处置了那外室?”

    小允子磕着瓜子道:“自然是处置不了,世子疼那外室得紧,据说还找人算过了,说里面怀的是个儿子,靖国候也不知是做戏,还是当真,将世子打了一顿后,老夫人就差人将那外室接回府了。”

    “啊?”宋楚灵故作惊讶道,“这可怎么了得,公主能愿意么?”

    小允子偷笑一声,道:“那肯定不能愿意,前日里不就因为这个闹到坤宁宫里去了么。”

    前日一早,静和领着五岁的儿子,一起跪在皇后面前哭,静和是皇室子嗣中头一个成家的,又是头一个生了孩子的,皇后本就喜欢孩子,对这个小外孙平日里很是宠爱,见小外孙子哭得泣不成声,当即就心软了。

    “皇后当时已经要拟旨,责令靖国候府整顿家风的,可谁知静和公主还不罢休,非要那外室与腹中之子一尸两命。”小允子蹙眉又是一阵唏嘘,“皇后娘娘可是信佛之人,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最后实在是被静和公主扰烦了,什么旨意都没下,给她一本佛经,便将人挥退了。”

    宋楚灵用帕子沾了沾水,在凝雨眼角生出的两道泪痕上,轻柔地擦拭着,问道:“皇后娘娘送给公主的是什么佛经,那里面可有办法帮公主么?”

    小允子噗嗤一声笑了,望着宋楚灵道:“你呀,可当真心眼实诚,那哪里是送佛经,分明是在指责公主不够仁善啊!”

    静和公主在坤宁宫没讨到好处,干脆就闹去了养心殿,皇上向来看重政事,更是没有工夫搭理她,甚至连面都没有见,直接叫连宝福将人劝走了。

    “那怎么办呢?”宋楚灵装作有些着急地问道。

    小允子将瓜子皮全部丢入桶中,拍了拍手上的渣子道:“我听说今日一早,玉嫔便带着静和公主去了钟粹宫,看样子是想找娴贵妃替她出头。”

    与此同时,钟粹宫的正堂内,娴贵妃坐在上首,她一双眼微阖,手指在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揉着,堂下一边是双眼哭得红肿的静和公主,一边是喋喋不休骂着靖国候府的玉嫔。

    “姐姐可不能不管啊,当初这门亲事可是姐姐拉得线,那靖国候府欺负我们便不说了,可他们这分明是不把姐姐放在眼里!”玉嫔骂了半晌,见娴贵妃依旧无动于衷,就只好将她也拉扯进来。

    娴贵妃听她如此说,果真是睁开眼来,揉太阳穴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挑眉望向她道:“你这是打算埋怨我了?当初我最是属意卫国公府,是你们嫌人家样貌不好,这才嫁去了靖国候府,如今倒是怪起我了?”

    见娴贵妃会错意,玉嫔忙向她解释,“诶呦呦,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妹妹的意思是……”

    娴贵妃干脆借题发挥,她胳膊一抬,将玉嫔话音止住,露出一副痛心的神情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为静和的事伤神,连着好几晚都没有睡踏实,结果你倒是好啊,竟埋怨起我的不是来了,罢了罢了,我不管了。”

    正在抽泣的静和公主,顿了一瞬,哭得更加伤心。

    娴贵妃看着那空有美貌,没有一点脑子与心计的静和公主,饶是她平日里再心平气和,也被她吵得脑瓜子疼。

    可玉嫔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母族不争气,早年便已经没落,这唯一的女儿才是她所有的寄托。

    从府邸到后宫,几十年来她心甘情愿做娴贵妃手下咬人的狗,便是因为娴贵妃允诺会给静和寻一门顶好的亲事。

    然如今静和过得不如人意,娴贵妃又一副不打算管的样子,玉嫔自然是不愿意了。

    她让静和先退下,默了片刻,语气带着几分生硬地问道:“娴贵妃娘娘当真是不愿意管了?”

    养了再久的狗,保不齐哪日也会咬了主人,娴贵妃端起茶盏,慢悠悠喝下一口。

    该顺毛的时候,也要耐心顺一顺呐。

    搁下茶盏,娴贵妃蹙着眉头,一副忧心地模样,对玉嫔道:“方才静和在跟前,有些话我一时不好讲出口,静和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能不心疼她,可她这事做得的确不好……”

    世家大族最讲究的就是脸面,原本静和公主知道此事后,应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去母留子是最好的打算。

    “不过三两个月的工夫,待那外室将孩子生下后,谁还有空去管她,女子产子最为难熬,保不准她自己没扛过去,一命呜呼了。”说到这儿,娴贵妃颇有深意地看了玉嫔一眼,“待那时,再让静和将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还能博个美名,岂不是最为妥当?”

    玉嫔气道:“姐姐不知,静和说世子对那外室宠爱得紧,根本无从下手,还扬言待生了孩子后,将她直接收进房中!”

    娴贵妃淡淡一笑,“那便收呗,好歹咱们静和是天家贵女,那外室的名分还能高过她不成,等收入府中,那不就是砧板上的肉了。”

    道理都懂,可落到自家女儿头上时,玉嫔还是有些忍耐不住,“可、可这不还是要委屈静和……”

    娴贵妃舒了口气,朝她瞥去一眼,声音沉如井底般低低道:“坤宁宫都受得住这委屈,静和怎就受不得了?”

    玉嫔眼眸倏然一颤,最后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再说。

    正春的气温逐渐上升,还有不到一月便要入夏,此刻午后的日光已经能让人觉出毒辣。

    李研由于体虚的缘故,比常人更耐热些,他坐在院中的西柿银下,一席白衣在微风中长袖轻拂,那张绝美的面容带着让人信任的柔和之美。

    他身影一半在日光下,像是散发着光芒般让人不敢直视,好似多看一眼都是在亵渎神明,而另一半隐匿在树荫下,那白皙的面色将面容棱角显得更加削弱,让人不由又生出几分心疼。

    小允子抱着凝雨来到院中,宋楚灵也跟在一旁,朝李研福了福身。

    凝雨许久未见他,立即就跳到了他怀中,在他身上来来回回蹭了好半天。

    刘贵看着这毛绒绒的小凝雨,也忍不住笑着夸凝雨白净可人。

    “奴婢方才亲眼看到,小允子公公收拾得可仔细啦。”宋楚灵一边说着,一边朝身侧的小允子俏皮地挤了挤眼。

    这丫头可是愈发会来事了,小允子朝她含笑地点了点头,领下这份情。

    李研今日心情不错,直接就给了赏赐,小允子乐得眉开眼笑,心底对宋楚灵又添了不少感激。

    凝雨蹭了会儿李研,就跳到一旁的草丛中玩,宋楚灵蹲在它旁边,用草逗它,两人玩了好半晌,凝雨又跑去爬树,宋楚灵起身时,也不知怎地,整个身子就朝一旁倒去。

    李研就在她身旁,抬手便将她拉了回来,他以为宋楚灵是方才蹲的时间太长,将小腿蹲麻了,可宋楚灵站起身时,并没有理会小腿,而是在膝盖上揉了几下,神情还带着几分痛苦。

    “怎么了?”李研问道。

    宋楚灵摇头道:“多谢王爷,奴婢没事的。”

    李研眸光落向宋楚灵的小手,见那小手不安地揪起衣摆,便知她定是有事瞒着他。

    李研暂时没有去提这些,他在院中又待了片刻,才回到殿内,将宫人全部挥退,只留下宋楚灵。

    他语气温和,抬手唤宋楚灵来他身旁,“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宋楚灵抿着唇,磨磨蹭蹭半晌才在他腿边的小木杌上坐下,“奴婢没事的。”

    李研轻轻叹气,极尽温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失落道:“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

    宋楚灵眼睛瞬间就红了,忙摇头道:“奴婢不是要瞒王爷,只是、只是……奴婢是怕王爷责怪……或者、或者觉得奴婢笨……”

    小姑娘那双薄薄的唇畔轻轻颤着,粉粉嫩嫩的,还带着几分晶莹,宛如院里那清晨沾了露水的桃瓣似的,令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这般想着,那扶手上修长的指节便跟着轻轻抬起,待李研反应过来时,他迅速移开目光,与宋楚灵低垂的视线一道看去她膝盖的位置。

    “可是那里伤到了?”李研温声问道。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喉中轻轻“嗯”了一声。

    屋内一时陷入寂静,静到李研仿若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就在小姑娘偏头朝他慢慢看来时,他终是出声打破了沉默。

    “介意让我看看么?”

    他声音很轻,很柔,如春日晨起时的温风一样,缓缓吹进了小姑娘耳中。

    第四十八章

    李研的这张面容, 的确生得极美,若非有坚定的毅力,怕是任何女子在他这极尽温柔的注目下, 都难以自持。

    宋楚灵明亮的杏眸睫羽轻颤, 迅速别过脸去,没有让人看到她的神情, 但从她那半边脸颊可以看出,她此刻脸如火烧,红得好像要滴血一样, 连那耳根也被迅速染了颜色。

    她半晌没有出声, 就在李研以为, 她可能又是被吓到了, 不敢说话,只敢用沉默来拒绝他时,那双娇软的小手却缓缓捏起裙摆, 一点一点向上拎起。

    裙摆之下, 是一件薄薄的鹅黄色纱裤, 两条白皙的小腿在纱裤内若隐若现。

    她将撩起的裙摆叠卷在腿面上,动作有一瞬的迟疑, 许是又做了一番的心理斗争,终是又那青葱般的手指, 挑起纱裤, 缓缓向上拉。

    最先落入眼中的是那一双墨绿绣鞋, 上面绣着两朵藕色玉兰, 在小腿露出纱裤外时, 那双绣鞋倏地瑟缩了一下,上面的玉兰显得更加栩栩如生。

    可便是再生动, 在那双宛若白玉般肌肤的衬托下,瞬间失了颜色。

    这细长紧实的一双小腿上,没有任何杂质,只有少女独有的细细浅浅的绒毛,在漫过窗纸洒进来的金色日光下,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好似散发着一层柔柔的亮光。

    李研失神地望着这片柔光,喉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干涩,呼吸也不知为何变得粗重起来,他立即偏过脸轻咳了几声,拿起一旁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温凉的茶水被灌入喉中,那股倏然生出的燥热似是淡了几分。

    待他再度看回来时,纱裤已经撩至膝盖上,那又红又肿还带着一层血痂的膝盖,顿时闯入眼帘。

    他心顷刻间被揪了起来,“怎么伤的?”

    话音一出,宋楚灵小手蓦地一抖,立即要将纱裤放下,结果刚一抬手,纤细的手腕便被李研一把握住。

    “说实话,到底是怎么了?”

    李研想要尽可能在宋楚灵面前克制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般冰冷,可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宋楚灵咬着唇畔,将头埋得极深,一大颗泪顺着脸颊,稳稳珠垂落在面前男人的手背上,她看见男人手背微微抖了一下,这才哽咽着开了口。

    “那日去钟粹宫时,老嬷嬷带奴婢入堂后,便让奴婢跪在一旁候着……”

    她将那日的场景慢慢道来,一如既往般不会添油加醋,只是在描述事情经过。

    在她说到玉嫔嫌她跪得太偏,所以没有留意到她,才让她跪了那般久时,宋楚灵呼吸一滞,像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般,屏气许久,才猛地吸了一口气,颤声道:“是奴婢自己的错,所以……所以奴婢不能怪旁人,奴婢下次跪得再显眼些,就、就不会让自己伤到了……”

    她虽然如此说,可脸上的神情分明委屈至极。

    看来小姑娘并没有傻到看不出,那两个娘娘是在刻意刁难她,只是她便是看出来了,也没有任何办法,谁让她们是主子,而她只是一个奴婢,再加上主子们有着冠冕堂皇的借口,便能将一切过错都扣在她的头上。

    所以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也不敢随意与人去说。

    想到这儿,李研脸上的阴霾更重,一股渗人的寒意在他心头逐渐蔓延。

    事情已经过去将近十日之久,她腿上的伤还这般明显,且单单只是下跪,又怎么会生出一层血痂来?

    李研怕吓到她,硬让自己将语气缓下后,才开口问道:“你跪的地板上,可有东西?”

    宋楚灵如实道:“好像是有一层砂砾,奴婢……奴婢怕坏了规矩,就没敢随意挪动。”

    李研再度沉默,四周的氛围也愈发沉冷。

    宋楚灵局促不安的小手握成拳,想要从李研手中抽出,却被他握得更紧。

    “为何那日不与我说?”他问。

    那日事情繁多,宋楚灵若是一股脑全部说予他听,关注点会被分散,可时隔多日之后,在让他意外发觉这道醒目的伤痕时,才能真正放大它的用处。

    她要的可不只是让他心疼而已,她想要的东西更多,更深……

    宋楚灵睫羽再次滚落下一滴泪珠,“奴婢明明是该高高兴兴的领赏才是,可好像自己也不开心,娘娘们也不开心,王爷也不开心……是不是奴婢哪里做错了……可奴婢想了好几日,也不知道奴婢到底错在那里了……”

    望着她落泪自责的模样,李研心口泛起一阵阵酸涩,想要宽慰的话哽在喉中,迟迟不知该如何开口。

    如果不是因为他将她留在身边,她根本不会遭人惦记,也不会受此委屈……

    一切似乎是因为他的缘故。

    想到这儿,李研双眸微阖,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眉宇间阴霾渐渐散去,剩下的只是心疼与内疚。

    “你没有错,只是你不适合这里罢了。”

    说完,他松开了手,却没想宋楚灵却倏然抬手,拉住了他的袖口。

    “等、等一下王爷。”小姑娘哭过后的声音,愈发软糯,好似蜜糖在舌尖上点了一下。

    李研唇角终是露出一丝笑意,他眉目柔和地看向她,“怎么了?”

    宋楚灵拿出一条绢帕,用帕子的一角轻轻擦拭着他手背上的泪珠,那是她方才哭泣时不小心滴上去的。

    她将他衣袖拉到眼前,动作又轻又柔,就像是在擦拭着一件珍奇异宝,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将这宝贝给碰碎一般。

    被泪水沾湿过的肌肤,更容易感受到风的温度,由于他手距离她面容极近,在擦拭的过程中,能感受到来自她轻缓又温热的鼻息……

    那股莫名的干涩与燥热,再度袭来。

    听到身旁男人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宋楚灵这才将她衣袖松开,带着几分歉意地朝上方看去。

    她眼尾微红,那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子,宛若明亮的珠宝,“王爷……”

    这一声王爷唤的人呼吸不由一滞,紧接着,便是那带着些许鼻音的娇软声音,“对不起,奴婢把你的手弄脏了……”

    李研喉结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随即他立刻将手收回,一边整理衣摆,一边故作无事般让宋楚灵出去将刘贵叫来。

    宋楚灵也装作浑然不觉,抹掉眼泪起身朝他福了福身,便朝门外走去。

    很快,刘贵走进屋中,李研还在理他的衣摆,脸上的那丝仓皇却是让刘贵觉察出来了。

    “王爷,出什么事了?”刘贵压声上前问道。

    李研没有说话,伸手去拿桌上茶水,刘贵却是快他一步,将茶壶端起道:“这茶水凉了,奴才叫人拿壶热的来。”

    “不必。”他将刘贵止住,他此时就是想要喝凉的。

    刘贵不知自家王爷到底是出了何事,怎么整个人都有些怪怪的,似乎和以往不太一样,而宋楚灵方才出去时,又是一副哭过的模样,难道说……

    刘贵端手站在一旁,一双老眼偷摸将自家王爷细细打量了一番。

    几盏凉茶饮下,李研的神色逐渐恢复如常,他问刘贵,“楚灵可是及笄了?”

    “已是及笄。”刘贵回完话,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忙跟着补了一句,“年方十五的女子,若是在民间,约摸是要出阁了。”

    李研什么也没有说,他眸光落在身旁空着的小木杌上,许久后轻轻叹了一声,慢慢来吧,莫要将她吓到了……

    这般思忖着,他眼前又出现了那片柔媚的光亮。

    李研想要将那柔光驱散,可那光亮就像住进了他脑海中,愈是夜深人静,愈发清晰可见……

    第二日一早,宋楚灵与宫人候在寝殿门外。

    平日里这个时辰,李研早该唤他们进去伺候了,可今日却迟迟没有动静,就在常宁打算上前叩门,询问堂间值夜的宫人时,里面终于传来了声音。

    却是只要常宁端水进去,一干人等在外继续候着。

    一整个晌午,李研似乎都有些刻意回避宋楚灵,没有让她束发,也没有让她布菜,就好似宋楚灵最初进殿伺候那般,只是让她在旁边看着,基本没有给她近身的机会。

    午憩时,宋楚灵来到殿外,一脸困惑地询问刘贵:“公公,可是奴婢这两日哪里没做好,惹恼了王爷?”

    刘贵自然清楚是出了何事,可他又不能同小姑娘直说,便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宽慰道:“你不要多想,待过上两日,王爷便好了。”

    看着小姑娘茫然离去的模样,刘贵笑着朝身后的寝殿望了一眼,没想到他家王爷面皮这般薄呢。

    午憩之后,李研在书房喝药用茶点,倒是还要宋楚灵陪在身旁,宋楚灵明显做事更加小心翼翼,整个人都看起来拘谨不少。

    她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唇边咬下一口后,赶忙就朝李研看去,见他神色未变,这才敢又咬一口。

    李研看她如此,禁不住轻笑出声,“与你无关,不必怕。”

    宋楚灵赶忙抿掉唇畔上的糕点渣,抬眼朝李研弯了弯唇角,“好,奴婢不怕了。”

    这声音与这神情,还有那两朵浅浅的梨涡,让李研恍然间又想起了什么,他干咳两声,收回了视线。

    用完茶点,两人来到桌案旁。

    一段时间的教导下,宋楚灵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她能识出不少字来,可有些字只是认识,却不会写,李研便让她加强习字。

    宋楚灵写字时,李研在旁指导,待写完一张,他指着其中一个字,耐心道:“铁的起笔要小一些,整个偏旁都要小于另一边……”

    宋楚灵听得认真,频频点头,待李研说完,又持笔当着她的面重新写了一遍。

    望着李研的字,宋楚灵忍不住夸赞,可等她夸赞完,忽然想起一事来,笑盈盈地望着那好看的字道:“这是铁牛哥哥的铁字吧……”

    李研没有说话,笑容在脸上僵了一瞬,宋楚灵仿若没发觉李研神情的变化,还自顾自道:“那我可得把这个字练好看了,等我回去以后,要教铁牛哥哥写自己的名字……”

    “好了,这个字不用练了。”李研将那张纸拿去一旁,重新指了一个字让宋楚灵练。

    宋楚灵愣了一下,到底也没说什么,又开始听话的练起字来。

    李研也不知怎地,余光不自觉就会瞥见两人方才写的那个大大的“铁”字,他越看,心里越不痛快。

    宁寿宫前院,连修正在与刘贵谈话,所谈是两月后行宫避暑的事宜。

    刘贵奇怪道:“往年不是提前一月才会准备么,今年这么这样早就开始着手了?”

    连修道:“今年气候似是较往常更热些,怕是待入暑后,皇上提早起驾,所以需要早些准备。”

    刘贵点头道:“还是内侍省思虑周全。”

    刘贵很快列出一个随行名单,宋楚灵也自然在列。

    连修望着手中的名册,淡道:“烦请刘掌事叫这些人拿好自己的宫牌,来前院一趟。”

    按照规矩,登录在册的随行宫人,还需内侍省亲自核实。

    第四十九章

    刘贵走进书房时, 宋楚灵已经写了好几页的“研”,而桌案上那张让李研极为碍眼的字,不知在何时已经被他顺手扔进了纸篓里。

    刘贵走上前去, 望着宋楚灵笔下那些歪歪扭扭的字, 违心的夸赞道:“楚灵姑娘这字写得是越来越好看了。”

    小姑娘得了夸奖,哪里有不高兴的, 只是宋楚灵自己看到这样的字都觉得好笑,也亏得刘贵能夸出口来,她笔尖一停, 仰头朝刘贵笑道:“多谢公公。”

    一旁的李研, 也顺着夸下一句, “是进步了。”

    毕竟这些字再是歪扭, 也比那“铁”字瞧着顺眼许多。

    刘贵实在不愿搅扰这二人的独处时光,可内侍省的人还在前院候着,他又不能让人家等太久, 于是她等宋楚灵又写了一张“研”字后, 才开口道:“王爷, 内侍省的人来宁寿宫了,是来准备行宫避暑事宜的。”

    宋楚灵刚蘸了墨水, 准备落笔,骤然听到内侍省, 不由一顿, 白净的纸张上落下一滴墨点。

    “怎么了?”李研觉出她方才似乎有一瞬的愣神, 也没顾上去问刘贵, 便先与宋楚灵温声道。

    好在一滴墨水不算什么大错, 宋楚灵干脆将计就计,偏过头来看向李研, 犹豫道:“奴婢是听到公公说行宫避暑,所以……所以有点好奇。”

    小姑娘那点心思,很容易猜到,李研却是故意逗她道:“行宫不如皇城大,每次去的宫人数量极为有限……”

    宋楚灵细眉瞬间蹙起,一副生怕李研不愿带她的模样,眼巴巴地望着他,“那王爷可以带几个人呢?”

    李研轻笑了一声,温道:“便是只能带一个,也不会落下你啊。”

    宋楚灵瞬间松了口气,紧接着意识到刘贵就在一旁看着,小脸蹭地一下就红了。

    大魏的避暑行宫在上京以北,就在岭山一代的环山中,距离皇城约摸有三十里路,行车过去不到一日便可抵达,几乎每年到了暑季,皇上都会带领朝中重臣,前往行宫避暑,后宫妃嫔与臣子亲眷,也会一并前往。

    李研早些年因身子畏寒的缘故,一直没有去过,后来身子渐渐好转,正在加上那是他一年到头来,唯一能出宫看见山水风光的机会,便也每年随着一道去了。

    内侍省知他喜静,便将他安排在最偏的一处含凉殿内,那里极其清静,推开窗便是一处山泉,在那山泉旁原本有一处空地,前些年他随手撒了些花种,没想到第二年再去时,已成了花海。

    宋楚灵入宫已有三个年头,可是从未踏出过宫门一步,听李研说着,她眼睛都亮了,“王爷种的是什么花呀?”

    李研道:“半枝莲。”

    见宋楚灵眼睛眯起,似是不知那是什么花,李研便道:“你没见过么?”

    宋楚灵摇了摇头。

    李研温笑着道:“那今年我们去时,你便能看到了,若是你不喜欢,那旁边还有好几处空地,我们再种些旁的花,如何?”

    “王爷种的花,肯定好看,奴婢怎么会不喜欢呢?”宋楚灵眉眼弯如月牙,她脸上的笑容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憧憬。

    刘贵看了眼窗外,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王爷,奴才已将楚灵的名字报上去了,还需楚灵拿着宫牌去前院一趟。”

    两人的思绪瞬间从那美好的山间风光中拉回了书房,李研朝宋楚灵含笑地点了下头,“去吧。”

    宋楚灵故意装作不经意间扁了下嘴,好似不愿离开似的,这个细微的表情当然是顺利落入了李研眼中,从他那眉宇间似要融化一切的温润神情,宋楚灵便知道,这对他是极其受用的。

    从书城离开后,她没有直接去前院,而是先回了一趟自己的房中,拿了香胰子和香囊,这才往前院走去。

    由于方才在书房中耽搁了些时间,等她来到前院时,那些赶来核实的宫人,大多都已散去。

    宋楚灵一眼就看见了连修,他立在青石板上,正与赵睿说话,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依旧是那个清冷漠然,不苟言笑的连少监。

    因这院中还有来往的宫人,宋楚灵也不敢露出太过熟络的神情,她慢慢走到两人身侧,停下脚步用那轻快的语气,唤道:“连少监。”

    连修抬起眼来,朝她看去。

    其实早在她身影出现在院里的那一瞬间,她便走进了他的视线,周遭灰暗的一切都仿若静止,只有她如同一盏明灯,带着光亮一点一点帮他驱散了阴霾。

    可是碍于旁人的缘故,他只能继续收敛情绪,只是对她不冷不淡地微微颔首。

    赵睿看了这两人一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何今年内侍省这般早就开始着手行宫避暑的事宜,所以他故意抬眼朝天上看,扬了几分声调道:“今日这日头可真晒人呐。”

    说着,他便指挥内侍省同来的宫人,将桌椅搬去廊道旁一处阴凉的地方,待他坐下之后,又对那几个宫人道:“你们去院里候着,万一再有人来,将他们带到此处来登记。”

    宫人们很快离开,此处便只剩他们三人。

    赵睿坐的地方其实很显眼,一眼就能将院里来往的人看清楚,倒是距他三米开外的地方,有一颗粗壮的老槐树。

    宋楚灵先是依照规矩,拿出宫牌递到赵睿面前,赵睿也不敢耽搁工夫,三两下登记完后,便抬眼去看连修。

    连修还未说话,宋楚灵便直接朝赵睿屈了屈腿,道:“赵公公,奴婢虽为王爷近婢,但前些年从未去过行宫,尚不知有何规矩,且还想多了解一下行宫的环境。”

    赵睿一面点头应是,一面看向连修,“的确,照顾王爷半分也马虎不得。”

    连修冷着一张脸,终是开口道:“我来吧。”

    说完,他便朝一旁的老槐树走去,宋楚灵垂眸紧跟其后。

    待这两人的身影彻底隐入老槐树后,连修面上的那份沉冷终是散去,“你可有伤到?”

    宋楚灵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连修也知道了钟粹宫的事。

    的确,后宫不管何处的消息,只要内侍省想查到的,都不会难,毕竟各宫每日宫人的轮班,或是哪个宫有何人出入,都是要记录在册的,而这册子最终的去向,便是内侍省。

    “无碍的,娴贵妃与玉嫔不敢将事情做的太绝,她们只是杀鸡儆猴,顺便提点我罢了。”

    宋楚灵知道时间有限,半刻也不敢耽误,她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一块香胰子,朝连修递去,可等了一会儿,发觉连修没有任何反应,这才抬起头来朝他看去。

    也就是此刻,撞到了连修那深沉的眸光时,她才恍然意识到,从他们躲到树后开始,他便一直这样深望着她,目光从未离开过。

    “为何不来寻我?”低低的嗓音从连修口中道出。

    他知道以宋楚灵聪慧,想要找机会去一趟内侍省,绝非难事,除非……她不想找他。

    宋楚灵不由再次一愣,她竟头一次从连修这般清冷的模样中,察觉到一股隐隐受了委屈的感觉。

    她无奈地扯了下唇角,温声与他解释道:“是那日从钟粹宫回来以后,晋王下了禁令,不允我私自外出。”

    连修没有说话,依旧直直地望着她,似是不信她真的没有办法能出去一样。

    宋楚灵叹了一声,又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尚未开口,便听连修又冷冷地说了一句,“上次分别前,你曾说日后的事,交给你自己便好。”

    宋楚灵再度讶然,她那日当着连修面,是故意这样说的,因为她知道那时的连修,已经对她上了心,根本不会因被李砚发现,就与她彻底断开。

    却没想到,那句话竟当真让连修听进去了。

    起初连修倒没有在意,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宋楚灵也一直未曾露面,那句话才又被他想了起来,且越想,心里越像扎了根刺。

    知道连修是误会了,她笑着直接去拉他的手,将他冰冷的手掌在面前摊开,把那香囊放在了他的掌心里,温哄道:“如果我不想寻你的话,为何要赶在入夏前,给你绣香囊呢?”

    直到此刻,连修才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看向了掌心里那个精致小巧的香囊。

    见状,宋楚灵又赶忙将香胰子也放了上去,道:“你上次说,香胰子用完了,我也抽空做了新的给你,这是我特地去养性苑采的海棠花瓣制成的。”

    说着,她顿了一下,笑着望向连修道:“海棠有股漠然的清香,最为适合你。”

    言下之意,她心中一直念想着他,连这香胰子里的花瓣,都是特地为他挑选的。

    连修将东西紧紧握住,表面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可若是细看,可发觉他眸中的沉冷已是散去,他轻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道:“若你实在出不去,我便寻机会进来。”

    宋楚灵也暗暗舒了口气,她又从连修手上将香囊拿起,道:“我来帮你系上吧?”

    连修一时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拒绝。

    宋楚灵便当他是同意了,直接上前一步,拿着香囊弯身同他道:“我记得我腰上的这块玉佩,是你亲手帮我系上的,所以我在做这香囊时,便想着等有机会见到你,我也要亲手帮你系上。”

    她此刻的模样,和当初连修帮她系玉佩时,极为相似,她也是如他一般,撩开了他最外层的那件单衣,在腰间的鞶革上寻了一处最为显眼的位置,这才开始系那红绳。

    她一边系着,一边低低道:“有一事我想托你帮我查一下。”

    连修没有半分犹豫,直接便应了下来,“何事?”

    宋楚灵道:“四皇子的生母王美人,当初因病过世,我想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是哪位太医医治的,又开了什么药,还有临死前的几日里,她所住之处,可有异常。”

    语毕,宋楚灵直起身,帮连修将衣衫整理了一番,在抬眼看向他时,忽然发觉他头顶的发冠处,不知何时落了一片叶子。

    她抬起胳膊,宽袖倏然滑落,露出一截小臂,在树荫的映衬下,那小臂显得更加白皙,宛如丝缎一样柔滑,它先入落入了连修的余光中,最后,一点一点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随着一阵温风拂过,又将她身上那股熟悉且莫名好闻的淡香送了过来。

    连修不由失神,余光骤然瞥见赵睿正在往这边看,他下意识想要避开。

    “别动,”她脚尖微踮,轻道,“马上就好。”

    说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袍,他一时当真没有再动,而他的耳垂,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万分灼热。

    “你们在做什么?”

    极其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时,宋楚灵蓦地一惊,那片树叶从指缝间飘摇坠下。

    第五十章

    宋楚灵连忙将连修松开, 目光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从她这个角度,看不到李研, 那便说明, 李研也应当看不到他们,顶多只能看到衣摆。

    宋楚灵暗暗松了口气, 快速地冲连修递了个眼色,连修微微颔首,心领神会。

    桌后的赵睿, 在听见李研的声音时, 心里也陡然咯噔一声, 他知道是自己疏忽了。

    他在连修身前待了这么久, 头一次看见这般模样的连修,一时有些没忍住,将注意力都放在了树后, 这才导致晋王来到院中时, 他都没有留意到。

    不过到底还是常年在内侍省办事的人, 他并没有因此表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极其自然地站起身, 快步上前朝李研恭敬行礼,“王爷吉祥。”

    李研通畅是不会来前院的, 可方才他在书房里, 等了许久也未见宋楚灵回去, 越等越觉得不安。

    他忧心有人借此机会, 又生出什么话柄来刁难宋楚灵, 这才命刘贵将他推来前院看看。

    却没想一过来,便看见赵睿一人坐在桌旁, 而就在他不远处的那颗老槐树后,露着一片鹅黄色的衣角,那是宋楚灵今日所穿宫服的颜色,且那衣角旁边,还有一片墨蓝的衣摆……

    他如此忧心她,她却与人躲在树后,还离得那样近,这两片衣角分明已经挨在了一处。

    李研心头瞬觉不是滋味,平日里再是淡定,此刻也失了几分耐性,直接便扬声问出一句。

    宋楚灵很快就从树后现身,脸上没有半分紧张,只是带着几分惊讶地朝他快步走来,等来到他面前,朝他俯身问道:“王爷怎么过来了?”

    等她从树后出来,连修才跟着露面,朝李研的方向恭敬行礼,“王爷吉祥。”

    李研眉眼微寒,唇角却带着几分温笑,这笑容似曾相识,宋楚灵很快便想起是在何处见到过。

    那是许久前,红梅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瑟瑟发抖地扫雪时,石亭中的李研便是如此的神情。

    “方才在做什么,为何要躲在树后?”他笑着又问一遍。

    他这句话似乎是在对宋楚灵说得,可眸光却是又落在了连修身上。

    从前他便听说过,内侍省的连少监模样极为清俊,性子淡漠,倒是引了许多宫婢们趋之若鹜。

    李研对这些事向来漠不关心,对连修自然也不曾留意,便是偶然碰见,也只是淡瞥一眼,直到今日,他才算得上是头一次正眼将连修打量。

    见连修上前似是准备开口回话,李研却是不打算听他开口,他微勾唇角,对一旁的宋楚灵道:“你说。”

    连修是连宝福的儿子,又在内侍省做事,想来已经是个人精了,谎话岂不张口就来,宋楚灵却是不同,若当真他们方才在树后做了什么,她怕是不到两句话,就能露出端倪来。

    “躲?”宋楚灵故作什么也没觉察出来,她此时神情就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与连修站在树后说话,会有“躲”的意思。

    她先是疑惑地蹙了下眉,抬眼朝那棵老槐树望去,看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奴婢没有躲着,是因为今日日头太晒了,那边有树荫,所以才会去那里说话的。”

    说着,她还特地绕到了李研的左侧,用自己的身子帮他遮住日光,又冲他盈盈一笑,这笑容纯净又无暇。

    李研也不知信了没有,温润的眼眸微眯着,冲她颔首示意,“过来。”

    宋楚灵知他这样代表何意,便乖巧地蹲在他腿边。

    李研拿出一条帕子,就在众目睽睽下,用帕子在她额前轻轻擦拭着。

    宋楚灵显然是被这个举动惊到了,她脖子微微一缩,带着几分困惑道:“王爷,奴婢没有出……”

    她想说,她没有出汗啊。

    可后面的话却被李研温声打住,他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口型,轻道:“嘘。”

    宋楚灵只好抿起唇来,垂眸不再开口。

    而面前的连修,自始至终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清冷,漠然,仿佛面前一切皆与他无关。

    李研将帕子重新装回身上,唤宋楚灵起身,连修与赵睿也准备退下,可就在此时,李研忽然眸光一顿,再度出声:“连少监身上那香囊,看起来极为别致。”

    那样的东西,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

    宋楚灵顿时心生后悔,方才就不该帮连修将那香囊系上,便是系上,也不该系得那样显眼,可就是再后悔,如今已经引起了李研的注意。

    连修不慌不乱,朝李研颔首道:“多谢王爷夸赞。”

    李研故作随意般问了一句,“是何人送的?”

    连修没有思索,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一位女子。”

    赵睿心中又是咯噔一下,后衫已经全部被汗水浸湿。

    他又好奇这几人的神色,又害怕真的看出点什么来,最后只能是端出一副恭敬的模样,垂眸将身子微俯着,一眼不敢看。

    刘贵自然也是瞥见了那树后的两片衣摆,只是他上了年纪,眼睛难免有些花,看得不如李研仔细,只知道宋楚灵与连修在树后说话,却不知两人靠得有多近。

    可自家王爷今日这样的反应,明显是有些不大对劲儿的。

    “呦。”刘贵既是觉出不对,便不能事事都让自家王爷亲自开口,于是他笑眯眯地朝连修道:“咱家之前便听说了,这多少宫婢都上赶着送东西给连少监呢,可又听说,连少监向来是会推拒的,怎么将这香囊戴在了身上呢?”

    宋楚灵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也是十分好奇地望向连修,她甚至已经找好了借口,如果连修说出是她所赠,她要如何同李研解释。

    然连修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朝上首微微颔首道:“传闻不可全信。”

    刘贵原是打算再问两句,将那送香囊的人帮自家王爷问出来,可李研却是作罢,他虚抬了下手,将面前二人挥退。

    回去的路上,李研一直没有说话。

    等他们回到书房,只留宋楚灵在身侧,他给自己和她各倒了盏茶,唤她坐在腿边,这才温声开口:“怎么去了这样久,为何登记完还要与连修独处?”

    宋楚灵猜出来李研不会就此作罢的,便是他没有亲眼看见她与连修做了什么,也不会轻而易举将这一页接过,毕竟,李家之子骨子里是有刨根问底的习惯在的。

    宋楚灵带着几分倦意地趴在膝头,眉眼含笑地望着李研道:“因为奴婢从未去过行宫,想多问一些关于行宫的事。”

    李研道:“回来问我便是,为何偏要问他?”

    “不一样的。”宋楚灵圆圆的小脸上,细眉微蹙,她坐起身来,满脸皆是认真。

    “王爷告诉奴婢的皆是行宫之好,不论是那些花草还是山水,它们虽然很美,奴婢也很向往,可是奴婢与王爷不同……”

    “奴婢不是去享受的,奴婢过去是为了好生伺候王爷的,所以,奴婢不能只知道行宫之美,奴婢更应当要知道的是行宫那些不便之处。”

    宋楚灵这番说辞挑不出任何错来,她身为奴婢,的确应该这样想。

    其实从一开始李研就已经知道,她比宫中任何人都要兢兢业业,类似这样的话,他之前也听过许多次,可如今,再听宋楚灵这样说时,他竟觉得异常刺耳。

    宋楚灵见他沉默不语,便试探性地继续解释道:“王爷之前与奴婢说,行宫里人少,奴婢又是头一次过去,生怕到时候照顾不周,出了什么岔子,所以才着急询问连少监的……”

    见李研还是没有说话,宋楚灵语气忽然一转,她眼眸低垂,小手局促地抓住了衣摆,一开口,那声音还带着几分颤抖,“奴婢……奴婢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让王爷不悦了……”

    “没有。”李研终于出声,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他抬手覆在她微微颤抖的小手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温声道,“不怨你,是……”

    是他想偏了。

    小姑娘心眼太实,满心满眼都是要对他好,他却仅凭两片衣角,便生了那般不该有的心思,至于那衣角为何离得那样近……

    许是风的缘故吧。

    李研的话戛然而止,宋楚灵小心翼翼抬起眼来,好奇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李研却是一滞,有些话他到底是说不出口,索性就换了话题,“你可会绣香囊?”

    宋楚灵以为他还没罢休,又盯着那香囊生了怀疑,心口里那将将落下的大石,又立刻悬起,“奴婢会的,但是许久没有绣过了,有些手生……”

    果然,那香囊的确与她无关,不然她怎会说手生?

    李研又是轻呼了口气,道:“绣一个吧。”

    宋楚灵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奴婢绣得不太好看,为何要绣呢?”

    李研将手从小姑娘手背上抬起,去拿桌上的茶盏,“连修都有人惦记,送他香囊,我这鞶革上却是空的。”

    宋楚灵看了一眼他要上的鞶革,的确没有看见香囊,不由道:“奴婢记得娴贵妃娘娘不是送给王爷了一个么,若不然奴婢去帮王爷取来?”

    李研拿茶盏的手蓦地一顿,深吸一口气道:“我不喜欢她送的。”

    宋楚灵干笑了两声,道:“娘娘手艺那般好,王爷都不喜欢,若是见了奴婢绣的,说不定都要罚奴婢了呢。”

    “不罚,不论绣成什么样,都只会赏。”李研说着,含笑地朝腿边望去一眼。

    宋楚灵眸光明显闪过一丝诧然,她极为迅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似是不信般,小声问道:“王爷……确定想让奴婢绣一个给你么?”

    李研呷了口茶,喉结微微滚动,轻轻地“嗯”了一声。

    宋楚灵半晌没有说话,垂下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她才点了下头,搓着小手开口道:“那奴婢还会做香胰子,王爷想不想要啊?”

    “想。”李研回答的毫不犹豫。

    宋楚灵抬起眼来,明亮的眸光里满是笑意,“好,奴婢今晚就回去做,只是……”

    “只是什么?”李研看向她道。

    宋楚灵小心翼翼地试探开口:“奴婢想给那香胰子里面放些草药,王爷睡前用它净手的话,会有安神的作用,可以吗?”

    李研颔首。

    宋楚灵唇角扬起一丝微笑,“那奴婢需要去太医院取药,王爷可以下令让奴婢外出吗?”

    李研温笑地撩起她颊边发梢,帮她轻轻挂在耳后,道:“不必,你要什么草药,唤膳房的宫人去拿便是。”

    说完,他似是不放心般,又补了一句,“乖,不要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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