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宋楚灵没料到李研可以这般油盐不进, 只是因为忧心她安危,便将她牢牢得关在这宁寿宫中,半步都不肯让她迈出。

    不过好在今日连修来主动送上门来, 她已经将需要查的事基本交代完了, 连修做事不用她费心,应当不过几日便能有结果, 但愿这几日李砚没工夫理她。

    夜里,宋楚灵回到住处便开始给李研绣香囊,针线都是晚膳前宫人从尚功局取来的。

    宋楚灵之前在给连修绣香囊时, 虽然用的是最寻常的针线布料, 可那手艺却是顶好的, 要知道当初老太后身上的绣品, 大多都出自师父之手。

    可如今,面前可都是最好的丝线与布料,她却只能故意绣得歪七扭八, 怎么蹩脚怎么来, 为了彻底绝了李研的怀疑, 将这么多好东西平白糟蹋。

    灯光下宋楚灵正在低头绣着香囊,窗户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像是有人在外面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

    宋楚灵停下手中动作,朝窗户看去, 犹豫外面天色已是黑透, 看不出来是风还是当真有人动手推了她的窗户。

    宋楚灵屏气凝神, 细细去听。

    然很快, 便传来了两声极轻的叩门声。

    宋楚灵几乎是瞬间就猜出了门外之人的身份, 因为寻常宫人来找她,不可能用这么轻的声音来叩门的, 且在叩门之后,肯定还要出声唤她。

    更何况,宁寿宫里的人可不会先去动她窗户,见推不开才来敲门。

    宋楚灵叹了口气,可真是天不遂人愿,怕什么便来什么。

    门外的李研,在轻叩门之后,听到里面不仅没有任何动静,且还立即熄了灯,他英朗的眉宇瞬间蹙起,直接扬手再次叩门,这次的声音要比之前重了不少。

    “别给我装睡,我看见屋里亮灯了。”

    夜里静谧,李砚低沉的声音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宋楚灵无奈起身,上前将门打开。

    屋外皎洁的月色从李砚身后照来,将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月白色光晕,将他英朗的脸颊勾勒的更加立体,那双剑眉星目,犹如画中美男一般,极为赏心悦目。

    只这神色,有些过于阴沉了。

    宋楚灵侧过身,将门口的位置让开,李砚阴恻恻地径直朝里面走来,进来后他直接坐在桌旁,拿出火折子将灯重新点燃。

    宋楚灵目光带着几分警惕地在院中扫了一圈,这才轻轻将门合上,回到屋中直接在了李砚对面。

    “我以为你胆子当真上天了,不怕被人瞧见呢。”李砚似笑非笑的话语中,尽是嘲讽。

    宋楚灵拿起桌上绣品,神色无异地继续绣着,“奴婢是在为殿下思量呢,如果让人看到殿下深更半夜,在宁寿宫下钥的情况下,还能出现在奴婢房门口,怕是会引人猜忌,对殿下日后之路有阻碍。”

    李砚冷笑一声,像是在找茬一样,又对宋楚灵道:“见了我,也不知行礼?”

    “行礼?”宋楚灵淡淡抬起眼皮,望他一眼,道:“我以为殿下不在乎礼数呢。”

    李砚自是听出了宋楚灵话里有话,暗讽是他先失了礼数,大半夜闯入她房中的。

    “你这张嘴,比那胡椒还呛人。”

    李砚也不是真的想让她规矩行礼,毕竟就算她表面装得再是恭敬,那心里也指不定会骂出什么难听话来。

    见她只是唇角微勾,并没有回话,一心都在那针线上,李砚忽地也跟着默了声,就这样注视着摇曳的橙光下,那张令他不悦,却又莫名不愿移开视线的面容。

    许久后,宋楚灵终是将手中针线搁下,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水。

    李砚进屋半晌,的确唇畔有些发干,这宋楚灵也不算全然无良心,还是知道倒杯水来招待他的。

    李砚刚将手臂抬起,还未移到桌面上,便见宋楚灵将水倒完,直接拿起水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待喝完半杯,她将水杯放回了原处,随后重新拿起针线,继续绣香囊。

    她动作极其流畅自然,甚至全程都没有看对面一眼,仿佛这屋中只有她一人似的。

    李砚唇角微抽,那悬在半空的手臂到底是没有收回去,他带着几分愠色,直接拿起宋楚灵方才喝过的那个水杯,将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待他将空了的杯盏放回桌上,才觉出唇齿间似有一股清甜的味道,还挺好闻的。

    “你这水里放了什么?”李砚脱口而出。

    “这水里没有放东西啊。”宋楚灵眉心轻蹙,带着几分诧异地朝那杯盏看去。

    李砚也跟着蹙眉,他抬手又倒一杯,这一次他饮得极慢,细细品味那水里的味道,可是不知为何,这一次味道淡了许多,不由奇怪道:“方才分明是有股甜香的……”

    听至此,宋楚灵恍然想起了什么,她轻笑了一下,“可是淡淡的桂花与蜂蜜的味道?”

    李砚抬眼,“对,是这种味道,可是为何又好像没有了……”

    宋楚灵垂眸,继续绣起香囊,“那是我的口脂。”

    “口、口脂?”李砚微怔,下意识看向宋楚灵,见她唇瓣粉嫩,没有半分口脂的鲜红颜色,不由疑惑,“你的口脂没有颜色?”

    寻常女子的口脂的确是红色的,可是红色虽好,用在宋楚灵唇瓣上,便会显得娇媚,所以她不敢将带有颜色的花汁放入口脂中,便选用了桂花。

    上京的气候时常干燥,寻常口脂起不到润唇的功效,宋楚灵又添了蜂蜜在里面,每晚睡觉前,她厚厚的涂抹一层,待第二日起来后,唇瓣看起来水润又有光泽。

    宋楚灵没有和他解释这么多,只是简单道:“我是用桂花和蜂蜜熬制的,没有用染色的花汁。”

    李砚再度看向宋楚灵时,眸光不由自主向下移去。

    她唇瓣粉嘟嘟的,是嘴唇原本娇粉的颜色,自然又莹润,看起来软软糯糯的……

    李砚忽而想起那晚,他欺在她身上,在她唇瓣上啄的那一下来……

    由于当时速度太快,他应当是什么也没感觉到才是,可不知为何,那种柔软又带着几分甜糯的感觉,就好像久久不散,时至此刻,在想起时依旧可见……

    李砚没有将水杯搁下,而是又给自己满了一杯水,一面慢饮,一面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这是给谁绣的?”

    李砚这话多少有点明知故问了,宋楚灵手中那布料是藏蓝色的,通常只有男子才会佩戴这种颜色的香囊。

    “是给王爷的。”宋楚灵道。

    果然,也只有李研能让她这般费心思。

    李砚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你便是绣得再好,李研也不会戴,不要枉费心机的讨好他了。”

    宋楚灵没有说话,继续认真的垂眸绣着。

    李砚又道:“做完给我得了,这么丑的绣工,这皇城之中怕是只有我不顾脸皮肯戴上了。”

    “不行。”宋楚灵直接道,“这是王爷要的。”

    “是李研问你要的?”李砚显然没有意料到。

    宋楚灵没有说话,点头“嗯”了一声。

    李砚心口愈发有些堵了,他冷着脸道:“既然如此,这个丑的便给他吧,你给我重新绣个好看的。”

    宋楚灵眼睛朝李研身上扫去一眼,“殿下身上挂着的那个,可比我绣得强过百倍,我便不让殿下丢丑了。”

    李研一把将鞶革上的香囊扯掉,随手就丢进宋楚灵桌上的框篓中,“晋王要你就绣,我要你就不绣?”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明显有几分无奈道:“王爷是我的主子,他的命令我必须听啊。”

    李砚凤眸微眯,片刻后朝她一笑,那笑容令人莫名有几分不安,“一个香囊,宽限你五日,如何?”

    宋楚灵动作微顿,抬眸看向他。

    李砚道:“别装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宋楚灵彻底将手中针线放下,对他道:“十日。”

    李砚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慢慢敲着,“八日。”

    宋楚灵咬准十日,便不会松口。

    李砚与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噗嗤一声笑了,“好,十日也可以,只是给我的香囊,必须要比给李研的好看,若是我发现你糊弄我,我便……”

    李砚没有将后话说出,只是眯着那双细长的眉眼,含笑地望着宋楚灵。

    “殿下放心,十日后所查之事,定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答复,至于香囊……”宋楚灵将桌上自己绣了一半的香囊朝李砚面前推去,故意将语调放低,道,“奴婢给王爷绣,都只能绣到这个水准,便是再想给殿下绣好看,怕也入不得殿下的眼……”

    李砚望着那花不成花,叶不成叶的扭曲图形,脸上不由浮出一抹笑意,“我要求也不高,只要比这个好看半分,我都不会怪你。”

    宋楚灵故作为难的点了点头,刚准备将东西再拿回来接着绣,就见李砚直接起身,一把将凳子拉到她身旁,坐下道:“腿如何了?”

    宋楚灵敷衍道:“好了,殿下给的药很管用,连疤痕都没留下。”

    李砚明显不信,抬手就去掀她裙摆。

    宋楚灵直接将他手腕钳在手中,那力道可不算轻。

    “奴婢谢过殿下关心。”宋楚灵语气也不客气,说完后才将他手腕故意朝另一边丢去,“夜深了,殿下若无旁的事,便回去歇息吧。”

    “你敢撵我走?”李砚挑眉转着有些发酸的手腕,“我可当真是出力不讨好,原本还想着这几日收拾老二老三,给钟粹宫的添添堵,给你好好出口气,看来也不必了。”

    宋楚灵心中一动,不由侧目看向李砚,她虽未开口,可那神情里显然能看出她在惊讶。

    李砚扯了扯唇角,道:“你该不是以为,是你那王爷做的吧?”

    说着,李砚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根针,在手中把玩起来,“看来你当真还是有野心啊,想逼你那王爷出手?”

    宋楚灵没有说话,神情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李砚望了她一眼,将那针直接扎进在绣了一半的香囊上,“我告诉你,李研不会出手的,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头,你于他最多不过是猫儿一般,高兴了抱两下,不高兴了随时便会将你丢了……”

    李砚起身,跳动的灯光将他身影拉得更加修长,“你这般聪慧,想来不用我提醒,也能看出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李砚踱步来到门边,脸颊微微向后侧去,最后说道:“十日后我会再来,若你敢将我关在门外,我便直接把你门板踹了,你若不信,到时候可以试试。”

    李砚说完,抬手将门咣当一声拉开,随后大步跨了出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月光照入屋中,从门槛到方桌,再到桌上的针线……以及沉默的宋楚灵。

    第五十二章

    五日后的一个下午, 宋楚灵来到书房,如往常一样坐在李研腿边,陪他喝药。

    宋楚灵眼神有些躲闪, 一双小手缩在袖子里, 李研颇觉奇怪,将药喝完放到桌上, 垂眸去看她的手,在那袖口的位置,可以看到一条浅蓝的穗子。

    李研猜出她为何局促了, 却是装作不知的样子, 温道:“怎么了?”

    宋楚灵垂着脑袋, 没敢看他, 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奴婢给王爷的香囊绣、绣好了……”

    李研含笑着将手伸至她面前。

    宋楚灵一副躲不过,干脆豁出去的架势,直接将攥在袖中许久的香囊放在李研手上, 随后, 便将脑袋垂得更低。

    宋楚灵给他的香囊绣得样式极为简单, 比起连修那精致复杂的一双珍珠鸟,李研的秀囊上只在当中绣了几团金线勾勒的祥云, 与其说是金丝祥云,倒不如说是金线大饼……

    李研看到的时候, 也微愣了一瞬, 不过很快, 他唇角浮出一丝笑意, 如此看来, 连修身上那香囊与她应当是毫无干系了。

    他温笑道:“很有趣,帮我系上吧。”

    李研今日一席白衣, 腰上是月白色鞶革,上面什么也没有佩戴,宋楚灵将他薄衫撩开,原本是想系在腰侧的,毕竟那里不算惹眼,可李研却是直接指了个位置,与那日连修佩戴香囊的地方几乎一致。

    宋楚灵只得硬着头皮将那香囊系了最显眼的地方。

    用过茶点后,两人来到前厅,今日是李砚交功课的日子。

    矮案几后,李砚盘膝而坐,他面前搁着两本册子,皆是他抄录的文章。

    宋楚灵来到他身旁,弯身去拿册子时,李砚装作正好伸手要去拿册子旁隔着的糕点。

    就在宋楚灵身影挡住李研的视线的同时,李砚手指飞快地在宋楚灵掌心上挠了一下,随后很自然地捏起一块糕点,迎着宋楚灵冷冷瞪来的眸光,含笑在那糕点上咬下一口。

    宋楚灵将册子拿到李研面前,李研将册子打开,刚扫一眼眉心就蹙了起来,“你糊弄太傅便也算了,竟连我也要糊弄么?”

    李砚“唔”了一声,将半块糕点丢回盘中,拿出帕子擦拭着手上的糕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辛祥写得不像么?”

    辛祥是李砚的近侍,年岁与他差不多大,此刻就在门外候着,他隐约听见厅内传来李砚念他名字的声音,不由打了个寒颤。

    李研将书册合上,丢到案几上,叹道:“所以你自己都没有看过,便直接将东西拿来糊弄我了?”

    宋楚灵弯身将册子收好,又给拿了回去,她怕李砚又做小动作,这一次她刻意侧过身,尽可能不去遮挡李研的视线。

    可便是如此,也让李砚逮到机会,又在她小臂的位置,隔着衣袖挠了一下。

    宋楚灵神情未变,她等退回到李研身侧,才又狠狠剜了李砚一眼。

    她见李研茶盏空了,就跪坐在一旁,乖巧地帮他倒茶。

    李砚将册子打开,看了两行后,也忍不住笑了,道:“大哥莫要生气,我回去便将辛祥好好惩治一顿。”

    “你惩治他做何?自己不努力,还要怪旁人?”若面前之人不是李砚,他恐怕早就扭头走人了,也只有李砚,才能让他多少存了几分耐性。

    李砚则一脸无奈道:“大哥有所不知,我就不是那习文的料,我便是将那书案练穿了,也不及大哥的字迹啊!”

    “哪里有人天生就能写得一手好字,你以为我就不用练么?”李研说着,忽然望了眼腿边的宋楚灵道,“楚灵原本不识字,从上月才开始练起,她的字可都要比你能看了。”

    不识字?李砚忽而剑眉挑起,似笑非笑看了宋楚灵一眼,意味深长道:“真没想到,大哥的近婢竟然不识字,那如此想来,她定有过人之处啊……”

    李研不太喜欢听到旁人谈论宋楚灵,他敷衍地“嗯”了一声,正打算将话题重新放到习字上,喉咙里却忽然一阵干痒,他忍不住开始咳嗽。

    一旁的宋楚灵连忙起身,站在他身侧小心地帮他摩挲着后背顺气,待他缓过劲儿来,不必开口吩咐,手边已经有温茶递上。

    李砚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眸注视着上首的一切,他看到宋楚灵方才紧张担忧的模样,也看到她在他面前的温柔小意,更是看到李研接过温茶后,与她温柔对视的目光,以及在他喝将茶水喝完后,对她极其温柔地安抚道:“无妨的,不用紧张。”

    李砚拿起茶盏,垂眸饮下时,眸光变得极为阴沉,当他重新将茶盏搁回案几上时,又是那副散漫模样。

    “怪不得呢,原这楚灵这般贴己,我身旁可就没有这样的宫人,当真是羡慕大哥。”

    李砚说着,舌尖从下唇轻轻掠过的同时,眸光也慢慢望向宋楚灵。

    李研没有看到这一幕,也知李砚性子一贯如此,纵是不想同他计较,心里也多少生出几分不快。

    “先下去吧,在书房等我。”李研将宋楚灵挥退。

    一时厅中便只剩下兄弟二人。

    李砚呷了口茶,将手撑在身后,懒懒散散地开口道:“我看你那样喜爱那宫婢,干脆就了了母后一桩心事,将她收成通房或者抬个侍妾……”

    “管好你自己便是,不必为我的事上心。”李研将手中杯盏,不重不轻地压在桌面上。

    李砚依旧秉承着刨根问底的习惯,带着几分笑意,继续试探道:“大哥不回答我,那便是没有这个念头了?”

    李研眸光微沉,唇角那惯有的温笑也淡了几分,这次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眼前那杯盏,微微怔神。

    门外有一位宁寿宫前院的宫人,在看到宋楚灵退出来后,便迎上去道:“楚灵姑娘,内侍省来人了,就在前院侯着呢。”

    宋楚灵朝他颔首,“有劳公公了,想必是我之前询问关于行宫避暑的事宜。”

    索性今日李砚来了,一时半会李研应当没空管她,宋楚灵便没有回书房,跟着那宫人去了前院。

    说来也巧,这个时辰同五日前连修来寻她时几乎一致,日光也是那样耀眼,两人再次来到那棵老槐树后,只是这一次,赵睿不敢再分心,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廊口的方向。

    连修将一本册子递到宋楚灵面前,这册子上记录的都是关于行宫的事宜,便是一会儿有人寻来,他们也不必慌张。

    宋楚灵接过册子,连修的手臂正要落下,却被她倏地一下拉住。

    他骨节分明的手十分修长,一如既往地干净白皙,在与宋楚灵手心相触时,连修喉结不经意间滚动了一下。

    宋楚灵将他手掌拉到面前,在他手背上轻轻嗅了嗅,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是海棠花的味道。”

    他方才在过来前,用了她做的香胰子。

    宋楚灵将他手松开,垂眸去看那书册。

    她神色十分自然,仿佛方才只是一个极其寻常的行为,根本不会令她去想那么多,可站在她对面的连修,却截然相反,他手背肌肤在触碰到宋楚灵温热鼻息的那一刻起,耳垂便如同火烧,灼热得像是要滴血一般,心脏也跟着蓦地一顿。

    她在看书册,他在看她。

    许久后,宋楚灵终于觉出不大对劲,她微微抬起眼眸,朝连修看去。

    “那日他可为难你了?”连修轻道。

    宋楚灵弯唇道:“没事的,我能应付过来。”

    连修似乎还有话要说,他唇瓣轻轻动了两下,却是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如今两人见面不易,不该在这个时候说旁的,于是神色略微变了变,终于与宋楚灵说起正事。

    李砚生母王氏,是当今皇上还在秦王府时收入房中的,据说前身是扬州瘦马,随江南富商来到上京,那富商想攀附权贵,当时正逢永州水患,先帝令秦王负责筹款一事,也不知通过何人,秦王便与那富商搭上了线,于是王氏顺利成章就成了秦王的人。

    对于一个瘦马出身的女子,能入秦王府做侍妾,便是一步登天了。可她这样的出身注定会被府中其他妇人排挤。便是她入府的第二年就诞下了儿郎,在秦王登基之后,也只是给了她一个美人的位份。

    在一众王府女眷中,她的位份最低,就连当时还无所出的齐氏,都能得一个婕妤的封位。

    入宫后王美人住在景阳宫,主位为玉嫔。王美人虽然容貌艳丽,站在人群中很是出挑,可她却是个不争不抢的乖顺性子,一连数年都未曾承宠。

    宋楚灵可以想象到,宫里人向来拜高踩低,王美人在景阳宫的那两年,约摸过得不会好。

    “据太医院的记录上来看,王美人自从生完孩子之后,便落了腰疾的毛病,有时候疼的夜里无法入睡。”李研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不足巴掌大的纸,放在书册上,“这是当时王美人每日服用的药方。”

    枸杞,核桃仁,牛膝,番木鳖……

    又是番木鳖。

    宋楚灵记得曾听膳房里温药的宫人说过,番木鳖乃西域贡药,极为珍贵,整个后宫中,也只有当年的宸妃,与晋王才能有资格服用此药。

    宋楚灵眸光一顿,生出几分晦暗。

    一个不受宠的王美人,怎会日日都能服用到番木鳖。

    第五十三章

    如果王美人只是偶然服用一次, 宋楚灵都不会这般怀疑,偏这药方是王美人入宫之后,一旦腰疾复发, 便会日日服用的方子。

    她指着番木鳖这三字, 道:“这味药,寻常的身份应当抓不到。”

    连修原本对药理并不熟悉, 对这个药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这两日他暗中深查时,让他查出了一些端倪来, 他低声道:“据说是当初是在某日的宫宴上, 皇后见王美人气色极差, 得知是腰疾的缘故, 当众下旨,让太医院将王美人好生医治。”

    有了皇后的旨意,太医院开起药方来便少了位份的顾忌, 的确, 在这道药方中, 除了番木鳖以外,还有合欢皮、灵芝等同样名贵的草药。

    宋楚灵也没有打算在连修面前隐瞒, 她思忖了片刻,直接道:“宸妃当年是番木鳖服用过量致死的, 可我知道番木鳖想要将人当场毒死, 至少需要一钱以上的剂量, 而通常太医院最多一副药中, 只会开到一分的量。”

    连修垂眸看去, 果然在王美人的这张药方上,番木鳖的重量确为一分。

    “宸妃死前, 喝了十日的药,便是将那十日药方里的番木鳖全部挑出来攒下,也不足以让她当场毙命。”宋楚灵早在几月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当她亲口与人说出来时,心脏依旧像是被人用力捏了一把那样难受。

    她缓缓合眼,用力吸了口气,可就在下一瞬,一个略显僵硬的臂弯将她揽入怀中。

    闻到那股淡淡的海棠花香,她微颤的睫羽瞬间染了几分湿意,她没有抗拒,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他怀中。

    连修也是如此,什么也没说,应当说,他觉得任何语言都无法真正的安抚到她,他能做的,或是他能想到的,便只有如此。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身上的气息从清冷到温暖,衣衫内的心跳从沉缓到仓皇,可唯有他的动作,依旧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抱着某样易碎的稀世珍宝。

    当宋楚灵从他怀中起身时,他的手心已被汗水浸湿,便是表面上神情依旧冷然,可那双眉眼中,分明如同灌入了一汪温泉,在看向宋楚灵时,令宋楚灵都有些出乎意料。

    恍惚间宋楚灵移开了目光,她长出一口气,重新将那册子打开,“王美人是染何病去世的?”

    连修微微清了下嗓子,回道:“据记载,王美人去世前有很长一段时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还时常胡言乱语,太医诊断,除了身上原本的腰疾以外,王美人后来的诸多症状乃是忧思成疾,心病所致……”

    那时的王美人异常消瘦,整个人如同树上秋叶,好似随时都会被风吹落,到了最后那两日,她几乎任何水米都无法入口,便是有宫人强行给她灌下,她也会不由自主呕吐出来。

    与其说王美人最后是因病去世的,倒不如说是她将自己活活饿死的。

    宋楚灵听完后,眉眼中的思虑更甚,那双细眉也蹙得愈深。

    王美人性子淡漠,不争不抢,膝下又孕有一子,她不该如此忧思才是……

    片刻后,宋楚灵忽又开口问道:“当时最后负责王美人的太医是哪一位?”

    连修道:“正是如今的太医院院使,贺章。”

    十多年前的贺章已是太医院院判,按照王美人的身份,一开始负责她的太医,是太医院的王姓御医,后来因皇后亲自下令的缘故,王美人的病便由贺章全权负责。

    “贺章……”宋楚灵杏眼微眯,“那当初负责抓药的宫人,以及王美人的近身女婢,后来如何了?”

    连修道:“近身的奴婢在王美人死后,因看护不周,被送去了浣衣局,不久后因病过世,而御药房负责抓药的宫人,因被查出私自倒卖宫中药品一事,同年被处死。”

    连修做事便是如此让人安心,原本宋楚灵以为这一点他可能不会深查,没想到他事无巨细,将御药房的人也没有落下。

    宋楚灵忽有想起了宸妃,当年宸妃身边的近婢,是她入宫前就一直伺候在身边的丫鬟,宋楚灵儿时也见过她,只是模样多少有些淡忘了。

    据说当年宸妃服毒自尽后,身边的近婢因念主心切,当场追随而去了。

    再度想起这些,宋楚灵表面镇定,内心却依然还会翻涌,她长出一口气,带着几分讥讽地扯了下唇角,“王美人忧思过度,心病所致,却要惩处她的婢女,而那抓药的宫人偏也是在她病逝后出了事,未免太巧。”

    宋楚灵不信巧合。

    一时间再次陷入一阵极长的沉默。

    太阳被一团阴云遮住,院中忽起一阵凉风,带着些许迷人眼眸的沙尘,连修上前侧身,将这股风挡在身后。

    “我知道了。”

    宋楚灵忽然抬眼,一把拉住就在她身侧的连修,那双沉思许久后的眼睛,灿若星辰。

    “贺章知道真相,但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是皇后下的旨,在皇后与王美人之间,贺章只能将一切过错推在王美人自己的身上。”

    连修也随即蹙眉,“你的意思是,王美人的死是皇后所为?”

    宋楚灵道:“王美人起初只有腰疾,疼得受不了时才会夜不能寐,但自从皇后下令让贺章去医治王美人后,她的病情不减反重,且到了最后,以至精神错乱。”

    说着,宋楚灵又垂眸看了那药方一眼,“中毒分慢性与致死,宸妃当年一次性服用过多,才会当即毙命的,而王美人则是因这番木鳖而起的慢性中毒。”

    一分的两可以治病,两分或是三分,不会致死,却能将毒性慢慢渗入人体内,最终发病而亡。

    宋楚灵记得医书上讲过,长期过量服用番木鳖,可致人精神失常,呼吸不畅,吞咽困难等,这些与连修方才说的那些症状基本都能对应上。

    她道:“王美人不是不想吃东西,而是她因为中了番木鳖的毒,无法下咽。”

    宋楚灵分析的不无道理,可凡是都要有动机,连修不由问道:“那你觉得皇后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楚灵抬眼看向他,手上的力道下意识重了几分,“李砚。”

    皇后乃是高门大户的嫡女,她自幼身份尊贵,自是不会将一个瘦马出身的女子放在眼里,可当她生下一位体弱多病的皇子时,那低微的女子却生了一个健康的儿郎。

    据说当时李砚出生的前几日,上京一直阴雨不断,就在王氏临盆之际,阴雨骤然停歇,随着李砚一阵哭声落地,秦王府的上空出现了一道彩光。

    众人皆道这是命格福旺的征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时的秦王才会直接给自己这第四位儿子,取名李砚,与那位自幼便体弱多病的嫡长子李研,同音不同调。

    据说如此,可以将李砚的福气过到李研身上。

    如果单单只是体弱多病,也许年轻的秦王并不会如此做,可就在李砚出生的半年前,四岁的李研因一场高热,引发小腿残患,这让当时人前万般端庄的亲王妃日日以泪洗面。

    宋楚灵私下里听说,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向来不信鬼神的秦王妃,私底下寻了不少偏方,总有人看到那坊间的道士法师,出入秦王府。

    再然后,她便开始吃斋念佛,所谓的一心向善。

    想到传闻中的种种,连修不由道:“你是说,皇后想将李砚养到膝下,所以才会对王美人出手?”

    宋楚灵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眸光微沉,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道:“我不是她,我不知道她到底会如何想,可当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身残无法医治,而旁人的孩子正在茁壮成长时,她会不会妒忌,或是怨怼,又或是恨天不公……且,她贵为皇后,免不了还要为储君之位去做打算……”

    当时皇上膝下只有四个皇子,皇后所生李研,娴贵妃所生李砌和李碣,王美人所出李砚。

    皇后与娴贵妃这不知会不会因储位而心生龃龉,但说到底两人同族,不管最终的储君之位是李研或是李砌李碣,他们的母族势力都不会受到影响,可若是落到李砚头上,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李砚出生那日,可是天将福象的。

    这般想来,似乎皇后想要暗害王美人的行为,就愈发顺理成章了。

    也不知为何,在连修听完了宋楚灵的分析后,他心中也莫名生出一种怅然。

    宋楚灵也是如此。

    她望了眼天色,不敢再耽搁时间,她握住连修的手慢慢松开,就当她手开始落下时,眼眸忽然一颤,那只小手瞬间又握了回去,且这一次,明显力道更重。

    这下意识的反应,让连修心中也随之一紧,“怎么了?”

    宋楚灵眉心紧蹙,缓缓摇头道:“不对……”

    连修道:“哪里不对?”

    宋楚灵神情怔然,似是没有听到般自语着:“他知道,他应当是知道的……”

    连修不明所以,但是见她面色不对,抬手就将她冰凉的小手紧紧握在掌中。

    他没有在继续追问,只是用掌心的温度在告诉她,他在她身旁,不必忧心。

    宋楚灵终于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连修,眸中的讶然依旧未散,“你可还记得,年初我去藏书阁那次,三楼的禁地可在那几日里入过什么书册?”

    藏书阁不管是禁书,还是寻常书册,都会在内侍省的看管下收录,禁书虽然不能翻看,但是大致的类型,还是知道的。

    连修回忆道:“似是与瓦剌有关的书籍……”

    宋楚灵先是微怔,而后轻笑,“我恐怕要重新衡量李砚的价值了。”

    她说完眸光垂下,落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总是这样好看,干净又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见。

    “李砚可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待我这几日验证过后,再同你说,可以么?”宋楚灵抬眼看向他道。

    连修垂眸回望着她,唇角少见的浮出了淡淡的弧度,他轻轻“嗯”了一声。

    “咳咳。”不远处赵睿忽然清了清嗓。

    知道有人要来,连修松开手的同时,脸色又如平日般冷漠,宋楚灵也是如此,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般的笑容,侧身先从树后走出。

    第五十四章

    李砚下廊来到院中,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楚灵,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看到从树后走出的连修时, 他便瞬间了然, 随后便扬着唇角径直朝二人走去。

    宋楚灵见来人是李砚,蓦地眼皮跳了两下, 她迎上前朝李砚恭敬地行了一礼,起身后便打算离开。

    “等着。”李砚先是将她叫住,而后微扬着下巴, 眸光淡淡地朝连修瞥去, “内侍省这么闲么?怎么连少监都有空亲自来寻一个宫婢了?”

    连修与李砚不算相熟, 但比起很少外出的李研来说, 他们在宫里大大小小的场合中也时常能碰到面。

    连修神色淡漠,上前朝他行礼道:“回殿下,内侍省近日在筹备行宫避暑一事, 今日过来是为了将行宫有关事宜交代于王爷的近婢。”

    宋楚灵很是配合的将手中册子摊开, 刻意让李砚来看。

    李砚没去看那册子, 眸光却是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流转。

    这一幕赵睿觉得异常熟悉,好似五日前就是这样, 时间地点皆几乎都未曾变过,只是忽然出现的人从晋王变成了四皇子。

    赵睿虽然不知宋楚灵和四皇子有什么关系, 可自打那日连修与宋楚灵在这里碰过面以后, 一连数日都在查当年王美人的事, 如今想来定是因为四皇子的缘故。

    一想至此, 赵睿悄悄抬了抬眼皮。

    此刻的李砚, 已经将二人彻底打量完,他眸光带着些许懒意, 似是只用眼角在看连修,“连少监果然思虑周全,怪不得我听说宫内许多女子,都心仪于你。”

    他也不等连修回话,直接就用手中折扇指着连修腰间那个墨绿色香囊道:“那东西该不会是哪个心仪你的小宫婢送的?”

    连修嗓音透着几分清冷道:“不是。”

    宋楚灵暗暗松了口气,可连修只是微微一顿,紧接着又开口道:“她可能……暂时还未心悦于我。”

    李砚唇边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后彻底笑开,然而下一刻,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转身直接拉住宋楚灵的胳膊,就朝那老槐树后走去。

    在路过连修身侧时,他还声音低沉地道了一句,“那连少监可得好生努力了。”

    赵睿惊得一身冷汗,连忙去看连修,见连修没有任何反应,只那眸色微沉,他又下意识朝那老槐树后看去。

    李砚拉着宋楚灵来到老槐树后,直接抬手按在她肩头,将她狠狠压在树干上。

    饶是见过不少场面的赵睿,在看见这一幕时,依旧惊到愣住了神。

    李砚蹙眉朝他看来,极不耐烦地冷声斥道:“滚去守着!”

    赵睿瞬间回神,立即扭过脸去,快走几步来到连修身侧,他望了眼廊口的方向。

    李砚方才过来时,身后是跟着辛祥的,只是这会儿辛祥还在廊上站着,并没有半分要过来替他家主子守着的意思。

    赵睿不由压低声问连修,“连、连少监,咱们当真要、要替殿下……”

    “守着。”连修目光微垂,喉中轻道。

    他今日来寻宋楚灵,是拿行宫避暑事宜来做正当的理由,可李砚不同,若是让人看见他与宋楚灵隐在这树后说话,只辛祥一人守在旁边,怕是不管说什么,也很难令人信服。

    可如果在场的还有内侍省的人,随意说些什么,也不至于让人以为,宋楚灵在私下与四皇子相见,更不至于传出什么难听话来。

    所以,便是方才李砚不说,他也会留下来替她守着。

    老槐树后,宋楚灵细眉骤然竖起,她用册子抵在李砚身前,压着那毫不客气的语气道:“你疯了么?你就不怕……”

    “怕什么?”李砚剑眉挑起,浓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她道,“怕连修四处宣扬么?”

    “他不会的。”

    宋楚灵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脱口而出,这让李砚心头升出的那团火焰更甚,他胸口起伏愈发明显,脸上的笑意也在顷刻间散去,那双漆黑的眼眸阴鸷骇人。

    宋楚灵却是没有被吓到,应当说,在看见眼前这般模样的李砚时,她下意识想到的是王美人。

    一个五岁的孩童,日日与中了番木鳖而精神错乱,疼痛难忍的母亲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子……

    宋楚灵缓缓呼出一口气,再抬眼看向李砚时,她眼眸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这是李砚从未见到过的宋楚灵。

    在他的印象中,宋楚灵从第一次偶然与他碰面起,就从未对他有过什么好脸色,且还时不时仗着懂几分武艺,便来偷袭他。

    想到这儿,李砚神色又沉几分,他将身子稍稍退后半步,警惕地扫了一眼宋楚灵的膝盖,冷冷道:“你若敢偷袭……”

    “殿下。”宋楚灵忽然温声唤他,将他原本打算狠狠威胁的那番话瞬间噎了回去,他莫名喉中一哽,眯眼打量着宋楚灵,想看看她要耍什么花招。

    却见宋楚灵唤完他,从书册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纸条,“连修今日来寻我,是因为这个……”

    她将纸条拿到李砚面前,怅然地叹了口气,缓缓道:“这是王美人在临终前那一段时间,日日都会服用的药方。”

    李砚没有立即去看,而是深看着宋楚灵,片刻后才将视线移去那纸条上。

    只是快速地扫了一遍,他便收回了目光,道:“所以呢,你查出什么了?”

    宋楚灵道:“许是番木鳖的问题。”

    李砚神色未变,继续问道:“还有呢?”

    宋楚灵温声将方才与连修说得那番推论,娓娓于他道来,每一个细节都说得极为详细。

    她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李砚的神色,可她从头至尾都没有看到李砚有任何异样的神情,便是说到王美人最后无法进食,是因为中毒所致,根本难以下咽任何食物时,他似乎也不为动,根本看不到任何悲伤或是震惊的情绪,就好似她口中所述之人,与他毫不相干。

    这根本不符合人性,除非,李砚早就知道这些,并且与她一样,这么多年习惯性隐忍自己的心绪,所以在听到这些话时,他才可以如此冷静。

    在她将所有推断全部道出之后,李砚半晌没有说话,只那眸光依旧稳稳落在她面容上,片刻后,才嗓音沉哑地低低道:“你真的很聪明。”

    “所以,”宋楚灵回望着他,眼睛也随之微微眯起,“殿下早就知道,是么?”

    “唔。”李砚面上的阴沉淡去几分,他用手指朝宋楚灵耳垂上的铜玦轻轻弹了一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宋楚灵头朝一侧偏了偏,躲开了他的手,道:“殿下的手连靖国候府都能伸进去,怎么会查不出连修只用五日就查到的东西,且这些东西但凡细思都能觉出端倪来,殿下又是经历过那些事的,自然也能推断得出,再者……”

    她顿了一下,看向李砚,轻道:“殿下在听我所述时,有些过于冷静了。”

    李砚不由再次夸赞道:“你可不止是聪慧,还惯会看人脸色。”

    “殿下过奖了。”宋楚灵说着,朝外面看去,见天色已经渐渐沉下,不由有几分心急,道,“那殿下可否告知,为何还要逼我再去查验一番?”

    之前在前厅时,李砚也听到了李研要她在书房等着,见她此刻神情,他便猜出她在忧心什么,一时又心生不快,抬手就将她下巴捏起,强行让她直视着自己,道:“你不是打着连修与连宝福的旗号,要与我共商大计么?若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你的能耐……够不够资格呢?”

    这一点是在宋楚灵的意料之中的,如果说李砚有着她不可小觑的实力,那么如果她当真可以调动连修和连宝福,对于李砚而言,便是如虎添翼,他想要测试她,再合理不过。

    李砚说着,眸光落在了她那粉嫩又带着晶莹光泽的唇畔上,不等她开口,便直接道:“那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宋楚灵蹙起眉头,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诧然,望着他没有出声,一副等他出声解释的模样。

    李砚却是唇角微扬,慢慢朝她耳旁靠去,那如同砂砾在喉中慢慢摩挲的低哑声,与湿热的气息缓缓钻入她的耳中,“你不是很会查人眼色么,那你可能看出,我现在想要做什么?”

    话音将落,耳旁又传来了男人喉结轻轻滚动的声音。

    宋楚灵怎会不知这代表何意,她下意识便抬手抵在李砚的胸口处,想要用力将他推开的念头刚一生出,便迅速被另外一个念头所取代。

    只见她手指收紧,将他胸口的衣衫紧紧攥在掌心,随后踮起脚尖用力一拉,直接将李砚拽到身前。

    她用着与他同样的姿势,将唇畔俯在李砚耳旁。

    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用那幽兰的气息,朝他耳畔轻轻柔柔的送去,在听到耳旁李砚的气息忽然乱了一拍时,宋楚灵这才缓缓出声。

    “奴婢知道殿下想要什么,只是凡事都要付出代价,奴婢很想知道,殿下有没有这个能耐……”

    话音一落,也不待李砚反应,她直接松手将他猛然朝后推开,随之便转身走出树荫。

    第五十五章

    宋楚灵赶回书房时, 李研正在看书,他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本关于园林建造的书册, 他知道宋楚灵进来, 却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天生气质便是如此温润,五官的线条又是极为柔和的那种俊美, 便是如现在这样不苟言笑,也很难让人意识到,他内心真正的情绪。

    除了与他十分相熟的人, 才知道此刻的李研, 心情极为不悦。

    刘贵站在李研身侧, 使劲儿在朝宋楚灵打眼色, 宋楚灵一进屋便看见了,两人也算共事了好几个月,宋楚灵多少也应该能从刘贵的神色上看出些门道来。

    她朝刘贵点点头, 示意她已经知道李研心情不好了, 可知道是一回事, 该用什么法子讨好又是另一回事。

    宋楚灵吸了口气,轻手轻脚来到李研身侧, 见那茶盏里的水已经下去大半,便提壶又替李研满了一盏。

    平时若宋楚灵帮李研倒茶, 他便是不渴, 也会象征性拿起茶盏抿上一口, 而此刻李研根本没有动, 视线一直不离书册, 就好像他看入迷了,对周遭一切都浑然不觉。

    然只有李研自己最为清楚, 他根本没有看进去,从他进书房到现在,满脑子里都是身旁的这个人,而这个人在回来以后,什么也没说,就只是帮她蓄了些茶水,便往他身侧一站,用那小手不住地揉搓衣角,好似一点都没意识到,他在等她,等她主动来与他解释。

    屋内一时太过安静,静得刘贵的心突突直跳,到底是上了年纪,他不想陪着两人一道受这个罪,干脆上前一步,弯身对李研道:“王爷,老奴去看看晚膳备得如何了。”

    平日这样的事,用不到刘贵操心,他此时忽然提及,很明显给自己找了个脱身借口。

    李研没有说话,这便是默认他可以退下。

    等刘贵退出书房,屋内便知剩他们二人。

    又是一阵静默,李研终是不打算在和身旁之人耗下去,他将书册合上,接过茶盏轻抿一口,目光落在那双还在揉衣角的小手上,“方才去何处了?”

    李研是在明知故问,当他回到书房没有看见宋楚灵时,便已经询问了宫人,但是他还是想听宋楚灵是如何说的,会不会存了刻意隐瞒他的心思。

    “回王爷,是因为行宫的事,上次奴婢不是问了好多行宫的事宜么,内侍省便给奴婢送来一本关于行宫的书册。”宋楚灵如实回答,却是没有提到连修。

    对于这一点,可以说是因为连修于她和旁的宫人没有区别,所以没有特意说出来,也可以说,她是故意想淡化连修的存在。

    李研想至此,眉心轻轻蹙起,又问道:“拿一本书册,需要这般久么?”

    宋楚灵有些着急地解释道:“奴婢识字不多,见那书册上画的宫殿匾额有好些看不懂,索性就直接当面询问起来……问得多了,一时就误了时辰……”

    这个理由倒是合情合理,只是李研依旧心头不快,“为何不回来询问我?”

    宋楚灵面露难色,“王爷……奴婢就是知道了那些字,也不知道那些宫殿里住的都是何人,有哪些规矩,又有哪些避讳,还有、还有……”

    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便没了声音。

    其实她便是不再往下说,李研也全然明了。

    他能告诉宋楚灵的,只是那些字代表什么意思,可内侍省的人,能告诉她的便不止于此。

    说到底,他是王爷,而她只是奴婢,他们所思所想不能同路。

    宋楚灵故意装作害怕李研生气的模样,直接上前蹲在他膝边,那双杏眼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就这样自下而上地抬眼望着他道:“奴婢是听行宫不如皇城大,贵人主子们的宫殿又都比较近,怕、怕自己哪里没做好,不慎又……”

    她垂眸哽咽了一下,再抬眼时,便是摇着脑袋像李研保证,“王爷不要生奴婢的气了,奴婢下次不会这样了。”

    望着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李研心里早已不气,想到的只是她之前在钟粹宫时受到的委屈。

    如果她不是奴婢,那次她兴许就不会挨罚,他要带她去行宫,她也不会满脑子装的只是伺候他的事,更不会一提到别的主子,就如此战战兢兢……

    李研莫名觉得心头上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先是蹙了蹙眉,随后望着宋楚灵的那双眉眼,更加温软,“我没有怪责你,也不是因你生气,是……”

    是他动了许久的那个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半分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宋楚灵没有追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是听到他没有生气,便微微松了口气,那气息轻柔地落在李研的手背上,他的肌肤又白又薄,手背上青筋十分明显,然就在方才那一瞬间里,那青筋肉眼可见的在跳动。

    今年的暑气来得果真比往年早了许多,还未彻底入夏,那日光便将地砖烤得似要冒烟。

    皇上在打算提前去行宫避暑时,得知内侍省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就绪,甚为满意,整个内侍省都得了赏赐。

    李砚则从那次老槐树后,一直未曾私下里来寻过她,甚至连宁寿宫都未曾露面,有一次李研在教她练字时,还不由念叨起了李砚,说他过了教功课的时间,还迟迟不来,想必又是不知去哪里混日子去了。

    其实从某一方面讲,宋楚灵挺佩服李砚的,他在伪装自己的能力上,甚至比她还要厉害。

    她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宫婢,不会有那么多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然李砚却是不同,便是他生母再不受宠,如今的他也已经过在了皇后名下,是大魏皇室宗谱上的嫡子,抛开晋王不谈,李砌与李碣怎会不派人将他死死盯住。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够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且表面还是人人眼中玩世不恭的四皇子。

    师父曾与她说过,慧人与之合谋,笨人与之交心。

    这当中所说的慧人,便是李砚这样的人,他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不该让这样的人成为对手,而应当想尽办法与之合谋,却不能交心,为了防止日后他心中生变。

    至于笨人交心,倒不是说真寻个傻子和他什么都交底,而意指与那没有心机的人,让他们感受到你的坦诚与宽待,日后才能为你所用。

    迟迟未等到李砚来寻,宋楚灵也并不着急,依照她识人的能力来看,李砚不会将她就此放过,他们之间日后还有的纠缠,只是她需要调整方法。

    明日便是离开皇城前往行宫的日子,她一早就回了房中,将所带的行礼又细细盘查了一番,确定没有遗漏,这才准备洗漱睡下。

    夜里发闷,窗户基本都是敞开的,只拉着一层避蚊虫的薄纱,在夜风中轻轻摆动。

    一到天热时,宋楚灵几乎每日都要擦身,她从水房提来两桶热水,额上已是出了一层热汗,她来到窗后,伸手去拉窗子的时,忽然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紧接着,那手的主人便出现在了她面前。

    许久未见,李砚一身墨色长衫,立于月色之下,他望了她片刻,才将她手腕松开,随后翻身而入,眸光一下就看到了地上的那两桶水,还有摆放好的香胰子与长巾。

    他朝桌旁走去,唇角的笑带着几分嘲讽,“看来我到的不是时候。”

    他语气不善,神情中隐含怒意。

    宋楚灵暂时没有理会,她先是将窗子拉上,转身去将那两桶水盖好,这才走到桌旁坐下。

    李砚很自觉的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面喝着,一面看向宋楚灵,“你可知这二十多日,我去了何处?”

    宋楚灵淡道:“不知。”

    李砚没有着急开口,他眸光寒冷地望着她,直接朝桌上丢来一个绥带结。

    这绥带结原本应当是红色的,可因为佩戴的时间太久,色泽已经黯淡无光,乍一看还以为是木褐色,那绥带结下方的流苏,也变得参差不齐,有好几处已经磨损到丝线发毛的地步。

    宋楚灵正在给自己倒水,眸光扫到这条绥带结时,她神色没有半分慌乱,平静到壶中的水稳稳流入杯中,没有洒出一滴。

    “不觉得眼熟么?”李砚挑眉问她。

    宋楚灵喝了口水,面色如常道:“眼熟啊,这不是我娘亲的么?”

    她口中的娘亲,不是之前与李砚扯谎时,随口胡诌的荣林郁的外室,而是她入宫的名册上登录的,那远在江南潭州,盛江村的母亲。

    “殿下总不至于,亲自去了趟盛江村吧?”宋楚灵忽而朝他一笑。

    明明只是随意的这么一笑,却是在橙光的跳动下,显得格外明亮,明亮到连李砚眸底的那片黯然,都在一点一点慢慢照亮。

    “荣家能在上京扎根,将生意做得如此红火,在洛川当地可谓是无人不知荣家的大名,你猜怎么了?”李砚说着,直接拿起宋楚灵面前喝过的水杯,放在鼻尖下闻了闻,不由蹙眉,忽然换了话题道:“你换口脂了?”

    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宋楚灵正在细心听着,被他这样忽然打断,那脸上的笑容顿时散了几分,她一面抬手要将水杯拿回来,一面与李砚解释道:“那口脂里的桂花,是去年秋日我存的,已经用完了,我新做的口脂里,用的是梨花海棠。”

    李砚抬手将她手臂握住,在杯口处又闻了几下,随后几乎是压着她唇印的位置,将剩下的半杯水送入喉中。

    他下巴微扬,露出一截好看的脖颈,上面那强而有力的喉结,随着吞咽,很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的抽动着。

    直至那半杯水全部饮尽,他才将水杯重新放在了宋楚灵面前,然那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似是忘了一般,没有松开。

    他本以为融了蜂蜜的桂花甚是好闻,却没想这梨花海棠,似也不差,甚至莫名的比上一次还要让他喜欢。

    他想要让自己看起来阴鸷一些,却不知为何,那目光落在宋楚灵脸上时,到底还是敛了寒意,尤其是口齿间还弥漫着那股令人着迷的清香,让他莫名喉中又生出几分干涩,想要饮水。

    感受到宋楚灵想要将手臂抽走,李砚却是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将这手腕握得更紧,且还又朝自己身边不容抗拒地拉了一把。

    他匀了几个呼吸,待那莫名生出的杂念散去,这才冷声开口道:“荣林郁从未养过外室,更是没有什么私生女。”

    第五十六章

    早在数月前, 宋楚灵告诉他,她是荣林郁养在洛川的外室之女时,他便暗中派人去了洛川, 可不论怎么调查, 都查不到半分有关荣林郁养过外室的线索。

    便是荣林郁遮掩的再为严实,他给外室也得置办宅院, 也需有人从旁照顾,何况当年外室生子,还需去请产婆。

    洛川并不大, 那么一个活人又带着孩子, 若是当真存在过, 怎么都会留下蛛丝马迹, 可查了这么久,他派的暗线什么也没有查到。

    宋楚灵听后却是垂眸笑了:“所以殿下一无所获,便亲自去了盛江村?”

    听宋楚灵这般语气, 好似并不相信, 李砚终于是将她手腕松开, 把自己的手掌摊开在她面前。

    李砚的手生得很好看,手指如他身影一样修长, 且还宽厚有力,掌心上有一层厚茧, 其实细细想来, 李砚若当真不学无术, 整日只知享乐, 他的手合该如李研一般细嫩白皙才是, 怎会生出这样的茧子。

    只是寻常人约摸没有机会将他的手看得这样真切,应当说, 是李砚从未给过旁人这样的机会。

    李砚有时自己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对宋楚灵与旁人不同,也许是因为他总是莫名觉得,他们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

    “看到了么?”他问。

    宋楚灵轻“嗯”一声,脸上笑意顿时散去,她蹙眉深深吸气。

    因她看到李砚的这一双手掌中,有的不止是茧子,还有几处极为明显的伤口,好似是被什么东西磨破了一样,似还在隐隐渗血。

    “这些都是被缰绳磨破的痕迹。”李砚说着,将手收了回去。

    原来他当真是亲自跑了一趟。

    从上京到潭州,想要来回控制在二十日以内,这一路上少说也要跑死五六匹马,且还要不眠不休。

    宋楚灵没有想到,李砚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借着身旁闪动的灯火,她再次抬眼认真的看他。

    她发现李砚眼下泛着乌青,面上的肌肤没有什么光泽,平日里十分红润的双唇,此刻也变得苍白起来,只那腰板,不知是习惯还是在逞强,倒是挺得依旧笔直。

    “为何要亲自跑一趟?”宋楚灵收回眸光,一面问他,一面起身朝柜子走去。

    因为在她的认知里,李砚没有必要这样做,差几个聪明可靠的人去查便是,何故这样折腾一番。

    其实她没有想错,起初李砚是派亲信去的,却没想到,亲信去了潭州之后,查了数月给他的结论,竟然是宋楚灵的身份为真。

    这个结论完全出乎了李砚的意料,他头一次质疑手下之人的办事能力,因为他认识的宋楚灵,绝对不会是那个村民口中,老实勤快的小丫头。

    李砚原本只是打算换人再去细查,可那日老槐树后,她附耳说得那句话,让他不知怎地,就生出了亲自去查的念头。

    也许是他想向她证明些什么,又或者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凡是都要刨根问底,查个清楚明白才能安心。

    宋楚灵从柜中拿出一个药瓶,放到桌上,转而又拿了一个干净的木盆,蹲在水桶旁朝里面舀起温水,见李砚一直没有回答,她便又问:“那你查出什么了?”

    李砚拿起桌上那条绥带结,故意沉声道:“查出你不是宋家的人,你所谓的娘亲余氏,也根本不认得你。”

    他想用余氏近身之物来诈她,却没想她一眼就能认出,不过既然认出这是余氏的,便更能说明,他没有骗她,他真的与余氏见过面。

    没想宋楚灵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她蹲在那里忍不住回头望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你如实说便是,诈我做什么?”

    李砚顿时愣住,整个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的堵住了,呼吸都变得极不顺畅,他也不知这是第几次了,竟被一个小姑娘三两句话就弄得这般狼狈。

    他蓦地收回神色,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唇角,“你本事当真极大,让整个盛江村都替你扯谎……”

    李砚起初还不信,可当他拿着宋楚灵的画像,几乎问遍整个村子后,才信了手下的话。

    但凡认识宋家的人,都知道那画中之人是宋楚灵,是那余寡夫家的闺女,几年前随人去了上京,据说要入宫伺候主子。

    李砚的人又装扮成寻常百姓,跑去与余氏靠近乎,聊到宋楚灵时,余氏满脸自豪,说她女儿有本事,在皇城里伺候贵人,等几年后女儿归乡,还要拿钱给她盖大房子呢。

    那妇人的神情不似作假,便是她当真惯会演戏,也不至于真能让这个村子冒着欺君之罪,陪他们一起作假。

    李砚实在想不明白。

    宋楚灵听至此,却是又笑了,她将木盆放到桌上,道:“你就没有想过,我也许真的就是宋楚灵,而荣家后人,才是我诓骗你的话?”

    “你若与荣家无关,为何会看着宸妃当年的记事册落泪,为何能对番木鳖如此了解。”李砚将手放入水中,拿起香胰子仔细清洗着双手,冷笑道,“如果你当真是潭州的人,又是余氏这样大字都不识的村民一手拉扯长大的,那你这一身武艺,还有这般聪慧才智,是如何学得的?”

    宋楚灵浅浅一笑,就当李砚是真心在夸她。

    见李砚手已洗净,她又递去一条干净的巾帕,面不改色地问他,“那你猜出来了么?”

    李砚接过巾帕,擦着手道:“你不是荣林郁之女,却当真是荣家之后,你入宫是来查明当年宸妃之死的真相,以及要为荣家……”

    后话不必明说,两人皆心知肚明。

    语毕,他抬眼看她,以为她在听完这番话后,多少会有些慌乱,却没想她只是抿唇轻笑,整个人都无比松弛。

    李砚打心底对她生出几分佩服来,若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底抖落出来,他都未必能有此刻的宋楚灵这般气定神闲。

    “你当真一点也不怕?”李砚蹙眉道。

    “不怕啊。”宋楚灵笑了笑,将木盆搁回原处,转身又回到桌旁坐下,她将药瓶打开,朝李砚扬了扬下巴道:“放上来。”

    李砚平日对外的那副性子,也不全然是做戏,他骨子里不喜欢听令于人,尤其是宋楚灵这样的神情与语气,若是在平日里,他早就……

    “快点。”宋楚灵微微蹙眉,催促的语气令李砚眉心又是一蹙,可他什么也没说,莫名就照做了。

    他将手摊开搁在他面前,只那双眼,还在审视她,“我可以不必亲自露面,暗中就能将这些话散播出去,你当真一点也不忧心?”

    “不啊。”宋楚灵不紧不慢从药瓶中倒出些许白色粉末,洒在李砚掌中的伤口处,“大魏是讲律法的,口说无凭,你没有任何证据。”

    是了,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没有证据。

    荣家已经死绝,没有人会出来指认她与荣家有关,而盛江村更不必提,所有人认识她的人,都道她是余氏的女儿。

    想至此,李砚莫名又觉得自己被嘲弄了,他下意识扬了语调,“你到底是谁,宋楚灵在何处……嘶!”

    李砚话未说完,便猛地吸了口冷气,随即又沉声道,“你是故意的?”

    宋楚灵朝她耸了下肩,语气带着些不耐烦道:“你老实些便不疼了。”

    李砚不再说话,静静地看她帮自己上药。

    灯光下,她一半脸迎着光亮,一半脸隐在黑暗中。

    那被光照射的半张脸,纯净又柔美,而隐在暗中的那半张脸,危险却迷人……

    待她帮他抹完药,起身之时,那微卷的睫毛轻轻一挑,明亮的眸光便朝他射来,“别强撑了,回去休息,明日一早还要往行宫赶路呢。”

    她的这双眼澄澈明亮,不含半分媚色,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李砚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眯眼看着她道:“你是在命令我?”

    宋楚灵无奈轻叹,“你若再不走,我的水该凉了,若是染了风寒,我便不必去行宫了。”

    宋楚灵说得没错,他似乎是该回去了,可他有觉得哪里怪怪的,怎么好像是她在赶他走,或是她又在命令他做事一样。

    李砚没有让自己起身,他先是倒了杯水,缓缓饮完后,硬是又坐了片刻,这才起身来到门后,抬手准备开门时,他眉心倏然蹙起,转身道:“你糊弄我?”

    宋楚灵不知李砚这是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收拾桌子的动作顿住,用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看向李砚。

    只见李砚大步走到她身前,一把拉住她手臂,“你上次说要看我能耐,如今你可看到了?”

    原是这事。

    宋楚灵叹了口气,眉眼中隐含失望道:“有点可惜,你与我想象中的能耐,还差一些,毕竟……人证物证,你一样都没寻到啊。”

    见李砚面色沉下,宋楚灵忽又改口道:“不过,倒是有一人,若你能将她寻来,也许谜底便能揭出了……”

    “谁?”他冷着脸,手上力道又重几分,想要直接将她拉至身前,却见宋楚灵忽然用手抵在他胸口处。

    他垂眸看去,胸前只有一根手指,那手指娇软细腻,粉嫩的指甲闪着透亮的光泽,正在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上滑去。

    从胸口到衣领,从脖颈到喉结,再到那坚毅的下巴……李砚呼吸不由加重,被那食指碰触过的地方,顿时一片酥麻……最终,那指尖停在了他的唇畔上。

    “武安侯府的礼教嬷嬷,我想见她。”

    她指尖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依旧是海棠花的味道,他似乎之前从未意识到,海棠花可以这般香甜,比那蜜饯还要可口……

    “好。”

    他嗓音沙哑低沉,鬼使神差的就应下了。

    第五十七章

    李砚走后, 宋楚灵长长地呼了口气,方才她再是气定神闲,与李砚一起时那根弦反而绷得最紧。

    她来到水桶旁, 舀了瓢水将那指尖冲了两遍, 随后又拿香胰子在手上揉搓,很快就起了一层细密的泡沫。

    她正打算舀水冲洗, 身后忽然响起敲门声,听那敲门的节奏与力度,宋楚灵眉心再度蹙起, 也顾不上去冲手上的泡沫, 忙起身过去将门打开。

    屋外月朗星稀, 李砚方才走时颇有些泛红的脸颊, 此刻已经恢复如常,他板着一张脸,侧身迈进屋中。

    宋楚灵无奈将门合上, 用着略显疲惫的嗓音问道:“又怎么了?”

    “又?”李砚挑眉, 这个字听起来很是刺耳。

    宋楚灵没再说话, 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来到桶边将手上泡沫冲掉。

    李砚这才意识到, 他方才前脚走,宋楚灵后脚就跑来洗手, 光看那手上的泡沫便知, 她洗得有多么仔细, 就好像手指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李砚瞬间脸色沉下, 大步来到宋楚灵身旁, 一把将正用巾帕擦手的她拉至身前,“你为什么净手?”

    宋楚灵又好气又好笑地朝他道:“你擦浴时不会洗手么?”

    李砚又是心口一堵, 被宋楚灵噎的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才没好气地嘟囔道:“那也不至于洗这般仔细。”

    宋楚灵却是满意地望着自己白净的小手,故意将拉长语调,含着深意道:“洗干净才香啊,难道你不觉得么?”

    李砚眸光也不由再度看向那娇软无骨的手指,脑中不由回想起方才临走前的那个场景。

    他咽了口唾沫,匆忙移开视线,将宋楚灵松开,“把东西给我。”

    宋楚灵一脸诧异,“什么东西?”

    见她一点也没想起来,李砚又拉下脸道:“香囊。”

    李砚的香囊早些天就已经绣好了,只是他一直未曾露面,她就将香囊收了起来,时日一久,便有些淡忘了。

    宋楚灵从柜中将香囊取出,递到李砚面前。

    这是一个银灰色的香囊,上面用金线勾勒着一个虎不似虎,猫不似猫的怪异图形。

    望着这个猫虎不清的东西,李砚剑眉越蹙越深。

    见他如此神情,宋楚灵又是无奈地朝他撇了下唇角,“我已经尽力了,若不喜欢,那我丢了便是。”说着,她便要将手中香囊朝桌旁的竹篓中丢。

    “别丢!”李砚连忙出声将她拦住。

    也罢,不论是猫还是虎,也比那日他与李研在前厅时,李研腰上的那个香囊的图形复杂,这不正好说明,她待他更加费心思。

    想到这儿,李砚莫名气顺了,可一开口,语气还是十分生硬,“系上。”

    这已经是宋楚灵第三次给男子系香囊了,她撩开李砚外衫,也不等李砚开口,直接就将香囊系在最显眼的地方。

    这个举动李砚很满意,因为在他眼中,宋楚灵这样做有几分在宣示主权的意思。

    然这份满意也只在心里停留了一瞬,他便又想起一事来,“连修那香囊可是出自你手?”

    宋楚灵似是轻笑了一下,道:“我要有那个手艺,还不绣个最美的讨好王爷?”

    “这倒是。”李砚下意识点头应道,可转念又想起了什么,那气瞬间又给堵上了,“晋王知道你的事么?”

    宋楚灵道:“不知。”

    李砚又问:“连修呢?”

    宋楚灵道:“不全知。”

    李砚再问:“那与我相比,他知道的多还是少?”

    “你与他不同。”宋楚灵已将香囊系好,她直起身望向他,许久后才缓缓出声,“连修所知道的,皆是我想让他知道的,可有些事,我若不想让他知道,可能他永远也无法知道。”

    因为连修从来不会像他或是像李研那样,将她反复盘问,他从来只是做聆听者,等她开口告诉他。

    李砚并不知晓这些,骤然听宋楚灵这样说,还以为宋楚灵只是单纯的在利用连修,根本未曾与他交过底。

    想到这儿,他又莫名生出几分得意。

    “那我的确与他不同,”李砚垂眸望着身前那不算太精致的香囊,弯唇道,“你的事,我定会全部查清楚。”

    这一次李砚走后,宋楚灵没着急去擦身,她硬是又等了许久,见院内彻底没了动静,这才来到桶旁,她用手试了一下温度,果然是已经彻底冷下来了。

    这个时辰她没法去打热水,要是今日还想擦身,就只能用面前的冷水。

    宋楚灵不喜欢夏日里的黏腻,再加上明日一早要赶路,她会与李研同乘一辆马车,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待上几乎整个白日,身上难免又要生出一层汗来。

    宋楚灵没有办法,只能用冷水将就一下了。

    结果她正要宽衣,门外突然又传来几声响动,紧接着又是一声不重不轻的叩门声。

    这动静不似李砚。

    宋楚灵警惕地来到门后,通过门缝朝外看去,门外空无一人,只那地上搁着两桶水。

    是温热的水。

    夜阑至深,李砚终于回到寝屋,辛祥连忙迎上前去,帮他将外衫脱下。

    桌上是早已备好的水和药膏,得知李砚方才在宋楚灵那里,已经给手上抹了药膏,便松了口气,一面收拾桌子,一面道:“楚灵姑娘还是有良心的,也不枉殿下一赶回来,只换了件干净衣裳就去寻她了。”

    李砚没有说话,眸光垂落在那银灰色的香囊上,许久后,他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那猫虎头。

    良心,她还当真是有的,但好像并不多。

    第二日,天还未亮,皇城内外的护城军便已整装待发,从皇城到以北的岭山,若中途不出意外,辰时出发,酉时前便可抵达。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街道上行进,一看这架势,百姓便知这是圣上要去行宫避暑,这长龙一般的队伍,从头至尾皆有持刀侍卫护着,没有半分空档能让寻常人近身。

    百姓想凑热闹,只能远远观望,根据不同马车,去猜那里面坐的是何人。

    今日不论位份大小,随行而去的主子都要在马车中待上整整一个白日,直到行至行宫,才可露面。

    位份高者马车不仅宽敞,且东西一应俱全,位份低的,自是会差些。

    李研的马车,虽不及皇上,却与皇后的那辆规格相似,往年也皆是如此,只是以前他的马车中,只有刘贵和常宁,这一次,他没有将常宁带在身侧,而是依照规矩,只带了一名近侍,便是宋楚灵。

    马车上有一张只能容下一人躺身的床榻,上面铺着竹席,李研坐在上面,腰后是绵软的金丝团枕。

    他向来不喜坐马车,因为摇晃的时间一久,他头便会隐隐作痛,此刻他半阖着眼,浑身乏力地倚靠在团枕上,墨色的青丝松散在两旁,显得极为倦怠。

    宋楚灵在床榻旁坐着,她倒是不怕马车的颠簸,整个人都精神奕奕的,对面的刘贵也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脸色瞧起来也不太好。

    快至岭山脚下时,皇上令队伍休整半个时辰。

    宋楚灵见李研似是睡了过去,便与刘贵打手势示意,随后就走下马车。

    连修在不远处正与宫人说话,宋楚灵走上前去,朝他行了一礼,询问还有多久才能到。

    连修推算应当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宋楚灵点点头,又道:“王爷今日膳食用的极少,气色也不太好,等一会儿到了行宫,在晚膳送来前,可以先寻太医开副养胃的汤药么?”

    周围人多,连修神情如往常那般清冷,眸光却是在不经意间与宋楚灵交汇在了一处,她脸上是惯有的笑容,只那眼里的眸光,细看却有几分不同。

    他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道:“这是应当的。”

    宋楚灵说完,便回了马车。

    含凉殿位于行宫最西侧的位置,这里较行宫其他殿更偏远些,每年李研若是要来,都会安置在此处。

    李研在马车中闷了一日,等一到含凉殿,便迫不及待带着宋楚灵去看那山泉和花海。

    山泉自上而下潺潺而流,那淡紫色的花海半枝莲,随着山间凉爽的清风,缓缓摇晃,这般景色,令人心胸顿觉宽阔,夏日里烦闷的燥热也在顷刻间归于平静。

    酉时之后,太阳逐渐西落,夜里的行宫很是寒凉,尤其是对于李研这样不耐寒的人来说,更要注意保暖。

    宋楚灵取来一条薄毯,搭在了李研腿上,随后便坐在他腿边,与他一道欣赏眼前景致。

    不多时,有宫人上前禀报,内侍省的连少监与随行太医贺白求见。

    宋楚灵推着李研回到房中时,连修与贺白已经候了一段时间。

    见李研进门,两人皆上前行礼问安。

    李研不免有些奇怪,他今日虽然不太舒服,却也只是因为马车颠簸的缘故,等从那马车上下来,休息片刻就慢慢缓过劲儿了,不知为何贺白会寻来。

    一经询问才知,原是宋楚灵忧心他胃口不好,想要讨个养胃的汤药,被这次随行的主事太医贺白听闻,便想着晋王的事不能马虎,这才亲自跑来一趟,正好已有多日未曾请平安脉,今日便一道请了。

    李研身子并无大碍,贺白请完脉只是开了道养胃的方子,差人下去拿药煎服,便打算离去。

    刘贵想要去送,可他今日实在是折腾乏了,脚步虚浮不说,脸都有些肿了,宋楚灵心疼地扯了下刘贵的衣袖,看向李研,“还是奴婢去送贺大人吧。”

    来到行宫后,李研心情大好,也不想刻意拘着她了,毕竟常宁不在,许多事还是需要宋楚灵去打理的。

    宋楚灵来到贺白身侧引路,两人前后走出房门,连修还在房中,询问过两日宫宴的事。

    虽然这是宋楚灵第一次来含凉殿,可她一点也不陌生,这便多亏了连修给她的那本书册,里面将含凉殿四周的路线画的极其详尽。

    两人路过一处小院子,这个时辰宫人不是在打扫收拾,便是准备给李研备晚膳,各有各的忙碌,很少会有人四处闲逛。

    宋楚灵知此处僻静,刻意将步子放缓,便是想要看贺白的反应。

    果然,很快贺白顿住脚步,轻道:“等一下。”

    宋楚灵也随之停下,侧目朝贺白看去,“院判大人,怎么了?”

    贺白没有开口,他先四处张望一番,确定无人,这才肉眼可见地深吸一口气,朝宋楚灵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想与她下廊去一旁更隐蔽的地方说话。

    宋楚灵故作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着他去了一处偏僻的角落。

    等两人彻底站定,宋楚灵抬眼看向贺白时,才发现他竟不知在何时,红了眼眶,宋楚灵连忙关切地问道:“大人……这、这是怎么了?”

    贺白再度吸气,许久后才缓缓呼出,“你可听过一处地方……名为昭偌寺。”

    宋楚灵心脏倏然一紧,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应有的平静,她微微偏头,“是寺庙么?”

    “是。”贺白泛红的眼睛直直望着宋楚灵这双眉眼,他声音隐隐开始颤抖起来,“那里有位法号为静亭的师太,她擅长医理,曾为我父挚交……”

    宋楚灵登时愣住。

    她记得,娘亲曾说过,上京跟前的寺庙这般多,之所以选了处较远的昭偌寺,便是因友人引荐,说那里有位医术极高,擅长养护的女尼。

    见她愣住,贺白眼泪顷刻而出,他顾不得拭泪,颤抖着从袖中拿出一个绢花。

    这绢花是用碎步条做的,由于时日太久,上面的颜色已是发白,手艺看起来也极差,像是个没学过女红,照猫画虎般胡乱做出的,可又莫名带着几分可爱。

    “你、你可还记得这个?”贺白颤抖的声音几乎要失了语调。

    绕是宋楚灵之前已有过心理准备,可当她看见这朵绢花的刹那,心脏犹如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痛到她几乎无法呼吸。

    “你……”她艰难开口,眼眶已然湿润,“你怎么会有……”

    会有她儿时送给姐姐的绢花。

    第五十八章

    贺家世代为医, 自先祖开始,代代皆有子孙能入太医院,当今太医院的院使贺章, 便是贺家大房, 然二房医术不精,未能入仕, 而是在上京等地开了不少药堂,做起了药材生意。

    再说这荣家,祖上世代商贾, 早年是在洛川做的花草生意, 洛川的花草最负盛名, 尤其是那牡丹, 更是大魏一绝,后来荣家便将这洛川花艺引至上京,虽不算富甲一方, 却在上京也算是个小有头脸的商贾人家。

    贺荣两家原本并不相识, 还是贺家二房经人介绍, 前往洛川谈草药的生意时,被那时常欺诈外地客的假商人所骗。

    那日正好荣家老爷就在一旁, 听隔壁之人口音似是上京人,不由多留了个心眼, 差自己亲信前去打听, 结果发现贺家二房已入圈套, 白白赔了不少银两, 还什么也没拿到。

    据说当时甚至连回京的路费都搭进去了。

    那时先帝重病, 几位王爷搅得朝堂上下一片混乱,其他各地也人心不稳, 洛川又是个小地方,更加难管,那时候衙役为求自保,表面将案子接下,实则根本不敢招惹这些地头蛇,三言两语就将贺二打发。

    那些人知道贺二还跑去报官,更是要扬言让他走不出洛川,也就是这个时候,荣家出面了。

    荣家仗着多年在洛川走商的人脉,又出人又出力,上下打点了许久,最后,终于是将贺家二房的事给摆平了。

    贺家二房当时便要与荣家老爷结拜兄弟,还说他贺二欠荣家一个恩情,日后定要加倍还回。

    上京百年以来的风气,便是崇官不崇商。

    当时贺家大房贺章,年纪轻轻就坐上院判之位,而贺家二房只是个给开药铺的,众人一提贺家,首先想到的便是大房,二房时常被人忽略,自也没人有空去管他私下里与何人结交,尤其还是荣家这样的老商贾。

    然贺二却是个重情义的,逢年过节都会与荣家往来,在荣家长子荣林郁娶亲这日,贺家二房不仅带礼上门恭贺,顺带还将大房之子贺白也领去热闹。

    便是在那日,四处贴着喜字缠着红绸的院落里,十五岁的贺白一眼便被人群中,那个笑容明媚的小姑娘所吸引。

    自这以后,小姑娘时常跟在他身后,唤他白哥哥,要他教她识药草,教她如何诊脉,而她也会与他诉说,说她的妹妹病了,她和娘亲都很难过,娘亲请来高人看相,要妹妹离开家中去那庙里……

    向来懂事的荣林欣那日在他怀中哭得令人心疼,“妹妹那样娇小可人,怎么能离开家人,去庙中寄养呢?”

    贺白的心也跟着一阵阵揪起,学医之人不信怪力乱神,更不信所谓看相,他忧心那小妹妹病情被耽误,回去便与父亲百般说情,想请父亲去荣家看望。

    太医院事务向来繁忙,贺章本就不喜从商之人,再者他眼看距那院使之位一步之遥,不想在这个节骨眼生事,可儿子与兄弟都来求他,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荣家人知道能将贺章请来实属不易,也是懂得上京官场的一些门门道道,贺章来府邸探病一事,便也不敢张扬。

    “这孩子天生心脉在右侧,与常人不同,再加之荣夫人怀子时年岁过高,孩子便体弱难养。”

    听到那大名鼎鼎的太医院院判都这样说,荣夫人当场就哭如泪人,荣老爷也是一边抹泪,一边询问贺章,“大人,那高人说要将小女送去庙中寄养,这可、可是能行?”

    贺章最厌烦听到这些,奈何荣家对贺家二房有恩,他一时拉不下脸来,默了片刻后,只好道:“倒也不是不行,庙中清静,倒也适合养身,我听闻有些寺庙中还有懂医理的僧人,会去民间义诊,若是能寻到这样的地方,或许是要比在府中养着能好些。”

    寻常人家府邸是没有大夫的,顶多是寻个普通郎中,大多数郎中医术并不高,只能医治些小毛病,若是将这体弱的孩子让他们照料,怕当真便时日无多了。

    得了贺章的话,荣家便下了决定,要将荣林溪送往庙中寄养,然上京附近庙宇众多,想要寻个懂医理的,又肯收养女郎的地,并不算好找,这一时又让荣家犯了难。

    最后贺章也实在看那小女娃可怜,再加上被贺二和儿子缠的没办法,终于松开,暗中替荣家引荐昭偌寺。

    那昭偌寺中有一女尼,当初贺章还识年轻时曾与她一道学医,贺章心中清楚她的本事,这小女娃日后有她帮忙养身调理,应当不会出岔子。

    如此,尚在襁褓中的荣林溪才被送去了昭偌寺。

    而这段往事,于贺家这样的医药世家而言,定是不允外传,不然便会引得同行借机拉踩,说他贺家无用,医不好人,还将人送去寺庙求神佛庇护。

    于荣家而言,他们一方面不愿将贺家拉扯进去,一方面谨记高人所言,为保幺女性命,连族谱都没敢记,送往昭偌寺后,便直接对外宣称,孩子夭了。

    荣家是想,等荣林溪长大高人所说的,年满十岁时,再将她接回府中,届时对外称,是养在老家的侄女,过到了荣家名下。

    也不知究竟是神佛庇护的缘故,还是那昭偌寺山水宜人,静亭师太医术高绝,荣林溪身子当真愈发康健,好几次荣家都动了想要将她接回去的念头,左思右想下,最后还是又将这念头给按住了。

    倒是贺白与荣林欣,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日渐成长,情谊也愈发深厚,早已暗通心意。

    荣家对贺白很是满意,贺家却是除了那二房以外,皆是装作对此事浑然不知的样子,且那贺家老夫人还下了令,不允人外传。

    是啊,那时候的贺章刚做稳太医院院使的位子,年轻的贺白又被引入了太医院,不过一年便考为医士,仪表堂堂的他前途无量,贺家怎会让他娶个商贾人家的女子。

    可贺白态度坚决,非荣林欣不娶,眼见儿子顽固,贺章只得先将他稳住,欺他若两年内能考为御医,便允了这桩婚事。

    然就在贺章考为御医之时,一道户部令荣林欣入宫参选秀女的指令送入了荣家。

    “如果不是等我……林欣也许早已定下婚约……便不会入宫……是、是我……她是为了等我……”

    年近三十的贺白,人人口中那个医术高超,清冷孤静的院判,谁也想不到,他还有这样一面。

    他哭得泣不成声,如孩童般无助地倚在石墙上,直直地望着手中那朵绢花,久久都缓不过劲。

    “这绢花她一直带在身侧,比那些稀世珍宝还要珍爱,她与我说……待有一日,若能遇见你,让我将它还于你……替她对你说……”

    再提到林欣,他心口便又是阵阵绞痛,痛到他双唇泛白,看不到一丝血色,整个身子似要站不住般摇摇欲坠,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即将跌坐时,臂弯处被一个强有力的手掌紧紧拖住。

    贺白不由朝身旁看去,他没有想到,那个曾经襁褓中虚弱不堪的小姑娘,可以有这样强大的气场。

    她眼眶虽已湿润,却未见半分柔软,她正用那无比坚毅的神情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姐姐说了什么?”

    许是被她这股力量所影响,贺白也顿时止住哭泣,他合眼努力地匀了几个呼吸后,缓缓出声:“她要你远离上京,要你好好活着。”

    宋楚灵一时无声,只那握住贺白的手在微微发颤,片刻后,她将贺白松开,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眼尾的湿润,吸气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那日在太医院,第一眼看见你时,便觉得你们眉眼相似,但一时又不敢确认……”贺白侧过身,一边擦着脸上的泪痕,一边道,“后来那次,我得知你来到太医院问诊,便主动前去为你诊脉,在发觉你心脉果真是在右侧时,当下便已确定,你就是荣林溪。”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她觉得贺白举止十分怪异,如今细细想来,便是这个缘故了。

    贺白的心绪已经渐渐平复下来,脸上的泪痕也已擦拭干净,他压声问道:“你是如何入宫的?”

    宋楚灵没有回答,而是将视线落在绢花上,反问道:“你呢,这些年在做什么?”

    贺白哑声道:“我在赎罪。”

    “赎罪?”宋楚灵抬眼望他。

    贺白没有打算对宋楚灵隐瞒,他极为坦白道:“我是在为自己赎罪,也是在为贺家赎罪,若当初我没有对林欣有过允诺,她不会一直等我,若我父亲没有暗箱操作,依照大魏正常的选秀律法,户部的那道旨意不应当会送去荣家……”

    “而当荣家蒙难时,贺家之所以没有将你供出,也是因为父亲怕皇上盛怒之下,将贺家牵扯其中,所以才会对此事闭口不谈,并不是真心为了护你,所以……”

    说至此,贺白直接撩开衣摆,以膝落地,朝宋楚灵道:“荣家灭门之后,我已与贺家断绝关系,可此事因我而起,我不求荣家能宽恕,只求……为林欣报仇。”

    宋楚灵算是彻底明白了当初的那些渊源,只是荣贺两家之间的这些恩情与怨怼,一时难以去辩驳,她眼下要做的,便如贺白口中所说,她要倾尽一切,为荣家报仇。

    “贺哥哥。”宋楚灵轻唤一声,抬手将贺白扶起。

    “我很感激你愿意将这些毫无保留的告诉我,如今你我相认,便是命运使然,只是可惜……”

    她垂眸望向他手中那朵绢花,轻道,“这次我不能听姐姐的话了。”

    说完,那双沉冷的眼眸倏然抬起,望向贺白道:“贺哥哥不妨与我说说,这些年你是如何……赎罪的?”

    第五十九章

    贺白受贺章的影响, 从小便知道宫中的人心险恶,在得知荣林欣入宫之后,他对她的爱也随之深埋, 他不能连累她, 但是他可以在皇城中默默的守护她,如此也好。

    □□林欣却总是借口更信服年长的御医, 一直在刻意的回避他,从她入宫后,他们之间似乎是彻底断了联系, 他只能从别的御医口中了解她的状况, 偶有相遇之时, 她也几乎从不会看他, 就好像两人从未有过相识相知。

    在得知荣林欣服毒自尽的那日,他恍惚到根本无法思考,一连数日如同丢了魂魄, 若不是贺章怕他出事, 派人将他牢牢看住, 那时的贺白应当已经追随荣林欣而去了。

    一段时间的痛苦消沉过后,贺白逐渐清醒过来, 他虽不知皇上与荣林欣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凭借他对荣林欣的了解, 他觉得她绝不可能不顾荣家还有年幼的孩子, 赌气之下服毒自尽。

    于是, 清醒后的贺白重回太医院, 很快就意识到这当中最大的疑点。

    “太医院每次开出的量, 便是全部拿出,也不足以让林欣当场毙命。”

    贺白找贺章对峙过, 可贺章只说,医书上所记也是因人而异,荣林欣产子后身体虚弱,也许不用常人毒发的剂量,就能令她身亡。

    这样强行的解释,贺白不愿接受,但由于那时宸妃之死已成宫中禁忌,太医院早已将死因呈禀,这件事赫然已是盖棺定论,皇上不在追问的话,仅凭他一人,根本无法还林欣和荣家一个公道。

    “我能做的,便是替他们报仇。”

    此刻的贺白,俨然已经恢复成往日宫人口中的那个沉默寡语的贺院判,他抬眼扫视四周,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那时除了永寿宫每日会开番木鳖,还有一处,便是坤宁宫。”

    十多岁的李研还未封王,一直养在皇后身侧,他每日的汤药里也会有番木鳖。

    贺白见宋楚灵听后,似乎并不惊讶,他眼眸微眯,很快便反应过来,不禁道:“你是故意接近晋王,做他近婢的?”

    宋楚灵轻点头,可随即也想到了什么,蹙眉看向贺白,“晋王的身子时好时坏,他的药膳以及用药当中,表面上看皆是为他身子着想,实际有些却并不适用于他……这件事,是你所为?”

    宋楚灵在晋王身侧已有一段时日,她总是能觉出一些不妥之处,比如之前的那些糕点,还有冬日里屋内长期不通风,还将地龙烧得燥热……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可一时又不足以给何人定罪,如今却有几分细思极恐。

    “我恨不能直接让他们死,可好像死又太便宜他们了,”贺白神情极为冷漠,“皇后不是最要紧晋王么,我便要晋王一直受病痛之苦,要她吃斋念佛,要她日日对着林欣跪拜……”

    宋楚灵倏然愣住。

    据她所知,当时宸妃死后,皇上盛怒之下,让她烧烬的灰骨不得安葬,而是一直放在那永寿宫中,而后永寿宫又成为宫中禁地,无人敢踏足。

    想至此,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贺白。

    贺白没有和她再去详细的解释什么,只是望着她道:“你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这次,我不会连累任何人。”

    “林溪,”贺白刚一出声低唤,便又立即改口,“还是先叫你楚灵吧,我已将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至于你的事,可以不必告诉我,但日后你有任何事,大可直接向我开口,不用有所忌讳,我定会全力助你。”

    贺白不知宋楚灵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但他如今也已经极为明确,宋楚灵与他一样,要为荣家报仇,且这小姑娘心思异常缜密,绝非常人。

    宋楚灵颔首谢过,随后问道:“贺哥哥,有一事我想问你,姐姐在入宫之后,你二人可曾有过往来?”

    贺白先是摇头,眸光落向那绢花时,忽地想起什么,道:“只一次,是我休沐时,在宫外遇见了她的近婢,将这绢花给了我,还要我日后若是遇见你,便替她转述那句要你离开上京的话。”

    不管是贺白还是宋楚灵,都不能理解荣林欣当时的这个举动,但眼下这不是重点。

    “如果贺哥哥没有和姐姐有所往来,那晚皇上在延晖阁究竟看到了什么,为何会有宸妃与人私通的传言流出?”这才是重点。

    贺白立即否认道:“林欣不会与人私通,不管皇上看到了什么,都是假的。”

    宋楚灵也是这样想的,尤其是得知了贺白的存在,她更加笃定延晖阁之事是被人做了局。

    宋楚灵望了眼天色,她知道连修会帮她拖延时间,可她与贺白实在耽误了太久,不能再继续说下去。

    两人重新走上廊道,宋楚灵将贺白送出含凉殿后,立即就朝回赶。

    一进院子,她就看见了守在屋外的辛祥,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她还未走进屋里,就听见李砚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我方才已和母后皆说过了,要搬入甘泉殿住。”

    甘泉殿极小,是距离含凉殿最近的住处,之所以叫甘泉殿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它的正门直对含凉殿后的那处清泉。

    也就是说,日后若宋楚灵要与李研在泉边散心,不论做什么,都会落入李砚的眼中。

    宋楚灵走进屋,朝李研与李砚各行一礼,随后走上前去,规矩的站在李研身侧。

    李研暂时没有理会李砚,而是看向她道:“怎么去了这般久?”

    宋楚灵弯身低声道:“奴婢方才询问了贺大人一些事,是关于哪些花草可以入香,或是制成糕点的事。”

    方才李研同宋楚灵在后院时,宋楚灵就对许多未曾见过的花草产生了好奇,所以她这样对李研解释,李研并没有起疑心,反而还弯了唇角。

    毕竟,不管宋楚灵想要用花草入香还是制糕点,也定是为了他。

    正与连修说着要迁殿之事的李砚,在瞥见宋楚灵与李研低语时,那眸光柔柔且小意的模样,顿时收了话音。

    他撩开最外层那件青色薄纱,一边将腰间系着的银灰色香囊在手中把玩,一边含笑着望向二人,“聊什么呢,这般高兴?”

    因李砚平日里腰间上从未空过,那玉佩、香囊、佩印、荷包等,一个都未曾落下过,且还皆是做工精良,质地珍贵之物,所以李研方才并未留意。

    此刻却是看到在那最显眼的位置上,竟挂了这样一个做工粗糙,看不出什么样式的香囊。

    他又朝连修身上的香囊看去,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腰间,的确在绣工上不如那两个,但他就是喜欢。

    李研唇角微微勾起,又与李砚说起甘泉殿的事,“在皇城时也不见你这样用功,怎地来了行宫,便要日日寻我练字?”

    李砚道:“我也不知怎地,在皇城时总是心浮气躁,如今一来行宫,看到这般悠然之色,忽然就意识到,不该再磋磨时光,应当如大哥所言,多读书,勤练字,这样不好么?”

    李砚就是拿这个借口与皇后说的,皇后一听他要努力练字读书,自然是立即就应允了,只是这一片向来因晋王喜静的缘故,只住他一个主子,旁边的几处小宫殿从不会安排人进去。

    皇后又忧心会扰到李研,便让李砚过来询问他的意思,若他应允,才会让内侍省进行安排。

    李研听他这样说,微微颔首道:“你若当真是存了这个心思,自是可以搬去甘泉殿,可若你只是在敷衍我……”

    “怎么敷衍?”李砚忙笑道,“我这次定会日日都来寻大哥,与大哥请教学问的。”

    两人说话时,连修朝上首看去,眸光很自然地从宋楚灵面上缓缓扫过,在与她目光短暂交汇后,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

    眼看李研就要被李砚说动,连修终是朝李砚拱了拱手,出声道:“甘泉殿虽然与含凉殿距离相近,可这么多年来未曾有主子入住过,里面有许多东西怕是已经破损……”

    “无妨,将我现在所住之处的东西,差人换过来便是。”不等连修说完,李砚直接将他话音打断。

    连修并未应下,而是又道:“殿下所言极是,可桌椅可以更换,然墙瓦许是还需修补一番,眼下恐是很难……”

    “我说了,无妨的。”李砚脸上禽笑,可语气中隐隐透着一股寒意,他抬眸直直朝连修看去,语气不容抗拒地一字一句道,“我不在意。”

    连修不卑不亢地又朝他拱手道:“殿下可以不在意,但这是内侍省的职责所在,若殿下在甘泉殿内入住时,有任何闪失……”

    李砚“蹭”地一声站起身来,只两步便来到连修身前,“你再说一遍。”

    宫里人向来知四皇子的脾气,他可是连太傅的面子都不理会的,连皇上有时候都拿他没办法,寻常人更是不敢轻易招惹他,不过四皇子也并非蛮横之人,只要顺着他的意,他也不会刻意去刁难何人。

    可眼下堂中这剑拔弩张的架势,显然李砚是来了脾气,刘贵忙朝李研看去,若是以往,李研最烦这样的情形,定会出声将李砚叫住,或是找个由头把连修挥退。

    可此刻,他端着茶盏,旁若无事般慢悠悠地喝着茶水,未见半分想要出手的意思。

    宋楚灵见状,忙朝连修使眼色,可此刻连修并没有朝她这边看来。

    连修目光冷然,并没有因为李砚的愠色而选择退让,“殿下,奴才……”

    “你还知道自己是奴才?”李砚毫不客气的再次将连修打断,他凤眸微眯,嗓音沉哑地道,“我以为你早就将自己的身份忘了。”

    与此同时,李研将茶盏缓缓搁下,眸光朝身侧看去,见宋楚灵那双小手只是微微攥着,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紧张的捏衣角,他心头莫名松了几分。

    李研的这个微小的观察,是在宋楚灵的意料中的,从前每当她想要表现出焦急的情绪时,会故意让李研看到她捏衣角的这个行为,可方才她明明没有表现出紧张,却不知李研为何依旧不肯出声。

    宋楚灵不愿再耗下去,李砚那样的性子,若当真脾气上来,连修是要吃亏的,她深吸一口气,朝一旁的刘贵看去,刘贵正蹙眉望着那堂中二人,余光瞥见了宋楚灵的目光,便也朝她看去。

    两人目光相视时,宋楚灵先是故作愣了一瞬,随后用力朝刘贵点了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也不等刘贵反应,她便直接提起桌上的紫砂壶,朝李砚方才坐的位置走去。

    一时间所有目光聚集在宋楚灵身上,只见她先是给李砚将茶盏满上,随后端起茶水,走到李砚身旁,恭敬地福了福身道:“殿下,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说完,她回头朝刘贵看去,毫不避讳的当着众人面,冲刘贵点了点头,这举动分明是在说,她完成了刘贵的交代。

    迎着众人目光,刘贵脸上的神情顿时从诧然变为慌张。

    第六十章

    宋楚灵在与刘贵“交流”完, 回过头又看向李砚,她此刻背对上首而站,李研与刘贵看不到她神色, 只有面前这两位才可以。

    李砚垂眸望着她, 脸上的愠色并没有缓和,且一想到她这样的举动是在为连修解围, 心头愈发不快。

    宋楚灵见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副不要接茶盏的样子,便用手指在茶盏上轻轻敲了两下, 又将那茶盏朝他面前伸了伸。

    李砚的目光从粉粉的指尖处轻轻扫过, 脸上的神情终于松了几分, 抬手去接茶盏。

    他也知道这个角度上首那二人是看不见的, 便当着连修的面,接茶盏时,故意用手将那粉嫩的手指包裹在掌中, 然而很快, 那手指就从他掌中悄然溜走, 却因指甲划过薄茧而留下了一阵微微发麻的痒意。

    李砚笑了。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又将空的茶盏放回宋楚灵手中, 自是不忘趁机又做小动作。

    这次他是在收手前,用不重不轻的力道, 在她小手指上快速捏了一下。

    宋楚灵顾及身后的李研与刘贵, 不敢明显的反应, 只是略微蹙了下眉头, 就恢复了以往的神色。

    李砚的这些小动作全部落入连修眼中, 他也露出没有半分异样,仿若无事发生般, 朝李砚道:“殿下,奴才方才的意思是,若不着急,给内侍省三日时间,将甘泉殿打理妥当后,再请殿下入住。”

    李砚现在的心情忽然就舒畅了,尤其是宋楚灵转身回去之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让他唇角抑制不住地扬了起来,再看连修时,方才的愠色全无,语气也变得轻快不少。

    他道:“三日而已,我又不是等不了,你若方才说清楚,我还能恼你不成?”

    连修没有说话,只是又朝他颔首。

    上首的李研温笑,出声帮连修说话道:“是你太过心急,总是不等连少监将话说完,就出声打断。”

    其实仔细回想,方才的确如此,连修从未将话说死,他只是道甘泉殿有诸多不便,并未说不让李砚搬进去。

    是李砚他自己关心则乱。

    既是已经安排妥当,连修便打算离开,宋楚灵又去送他,李研没有出言阻拦,只是望着那二人离开的身影,微微怔神。

    宋楚灵与连修离开主院,走上廊道。

    她四下环顾,等近处无人,才将脚步放慢,低问:“你怎么知道我想见贺白?”

    连修下意识想要看着她说话,可碍于不远处偶有宫人路过,便不得不让自己只盯着眼前的路,回道:“你这般懂规矩,怎会不知没有太医的方子,御药房是不允随意抓药的。”

    所以当时宋楚灵下马车后,与连修说起要抓养胃的药给李研时,连修便知道,她意不在药,而是在太医。

    “你之前特意让我查过贺白,若你想要见太医,便只会是他。”连修说完后,见一时四周再无人影时,终于朝身侧看去。

    宋楚灵脚步微顿,也朝他看来,四目相对时,两人同时弯了唇角。

    “连少监果然颖悟绝伦。”宋楚灵脸颊露出两朵梨涡,故意用调皮的语气夸赞他。

    这个词还是当初连修夸将她时用的。

    连修唇角原本极为轻浅的那抹弧度,在听到这句话后,不知不觉深了几分,他眸光微怔地望着她,轻缓出声,“楚灵姑娘过奖了……这不是聪慧,是因为知你、懂你……”

    一时间两人相望无声,直到不远处廊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才立即收敛神色,继续朝前走去。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都不在说话,宋楚灵却是微微蹙眉,心中隐约生出一个不好的猜想。

    果然,就在一个拐弯处,她余光瞥见了身后之人,来人也知道她看见了,索性快走两步,直接将她手腕拉住。

    “殿下?”宋楚灵一边想将他甩开,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生怕被旁人看见。

    连修索性直接停下脚步,侧过身挡在二人身前,如此在旁人看来,只能看见李砚与宋楚灵站在一处,似是正在与连修说话,却看不到两人的手正紧紧握在一处。

    “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不知道连少监竟也会笑?”李砚手上的力道不由加深,宋楚灵一时无法将手抽离,气得脸颊都有些发红,却是在听完这句话后,蓦地愣了一下。

    这才忽然想起,李砚的轻功了得,向来他早就跟在了二人身后,只是一直不露声响,待看到两人相视而笑后,才故意传出脚步声,将两人打断。

    见连修与宋楚灵一时都没有说话,这种隐隐的默契令李砚心绪更加烦乱,“你们方才在说什么,为何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望着对方笑呢?”

    这句话李砚几乎是咬着牙根问的。

    可让他更加气恼的是,在他话音落下时,宋楚灵竟和连修忽然一齐开口道:“在说甘泉……”

    两人似乎也没想到,对方会在此时开口,且他们极为默契的说了同样的话,两人下意识互看一眼,又立即收回目光。

    这次连修没再开口,只宋楚灵接着话道:“奴婢是与连少监说起了甘泉殿的事。山间蚊虫多,殿下再搬进去之前,定要将房中多熏几遍蒿草。”

    李砚怎会不知二人方才说得绝对不是此事,可他也知道,这样问是问不出结果的,他冷笑一声,眼神极不友善地睨了连修一眼,拉着宋楚灵便打算离开。

    然李砚前脚刚迈出一步,连修便抬手拦在他身前。

    宋楚灵被连修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忙抬头看向他,冲他摇头示意。

    李砚眸光落在面前横出的手臂上,那阴冷的眼神,就好似下一刻便会拔剑将这手臂直接砍下。

    “殿下。”连修清冷的声音低缓而出,“这里并不隐蔽,如此做会给她引来麻烦。”

    李砚额上青筋肉眼可见,眼看就要发火,手背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阵酥麻的痒意。

    那是宋楚灵正在用指尖轻轻挠他。

    李砚神色未变,还是如方才一样阴冷,可到底那怒火还是散了几分,他阴恻恻地朝连修看去,语气中尽是警告,“你管好自己便是,不该有的心思,莫要生出。”

    前方有两个宫人路过,眼看就要上廊来,李砚紧紧握住宋楚灵的手却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连修眉心越蹙越紧,就在那二人转身朝这边看来时,李砚终于松手。

    连修眉心微松,恭敬地朝李砚行了一礼,便自行朝外走去。

    宋楚灵也想趁此机会,赶紧从李砚身旁离开,她也屈腿行礼道:“还望殿下见谅,奴婢还要回去伺候王爷晚膳,便先行告退了。”

    李砚冷着脸,并未出声留她,宋楚灵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结果刚迈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李砚冷冷的声音,“好像这次武安侯也携家眷来了行宫避暑……”

    宋楚灵脚步倏然顿住。

    说来也巧,李砚寻到的偏僻之处,正是之前贺白与宋楚灵说话时的院子。

    宋楚灵跟在李砚身后,刚一站定就被他一把推到石墙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你和连修到底说了什么,他为何要望着你笑?”

    若是寻常人,李砚不会这样在意,可他入宫这般久,还从未见过连修会看着哪个人,露出那样的笑容,那笑容分明就是带了情意的。

    想至此,李砚心里那股异样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剑眉深蹙,抬手有将宋楚灵下巴捏住,强行让她与自己对视。

    宋楚灵望着眼前气急败坏的李砚,忽地笑了。

    “你笑什么?”李砚沉声问道。

    宋楚灵弯着唇角,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道:“你该不是……醋了?”

    “醋……”李砚当即愣住,莫名有种被戳破心思的慌乱感,可随即他又冷声斥道,“不许笑!”

    宋楚灵并未害怕,反而笑容更深,到最后甚至笑出了声。

    “有什么可笑的?”李砚脸色越来越冷,手指的力道也深了几分。

    宋楚灵终于敛了笑意,想到李砚对连修的态度,她故意贬低道:“连修只不过是一个太监,你便是要吃醋,也不该吃他的。”

    李砚冷哼道:“连修可不是一般的太监,据我所知,这宫内想要与他对食的宫婢,不在少数。”

    宋楚灵无奈道:“所以你是在拿自己和一个太监比么?”

    “你!”李砚一时语塞,心口那股忍了许久的怒气,瞬间染上眉梢,“宋楚灵,你愈发在我面前放肆了。”

    “所以呢?”宋楚灵依旧望着他,“我不可以么?”

    李砚没有说话,只那隐含怒意的眉眼,冷冷凝视着她。

    没有得到李砚的回应,宋楚灵漠然垂眸,她眸光落在那银灰色的香囊上,自嘲般扯了扯唇角,低低道:“是我想多了,我以为……我在你面前不是奴婢……”

    她眼尾微红,彻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求殿下恕罪,是奴婢今日冒犯了,以后奴婢再也不会……”

    “可以。”沉默许久的李砚忽然低声开口,还不等宋楚灵反应,他便俯身下去,将那两瓣晶莹的粉唇含在口中。

    “你可以在我面前放肆,却也只能在我面前放肆……”

    含糊不清的话,从两人唇齿间低低传出,在感受到身前那双手想要将他推开时,李砚立即用手臂环住她腰身,将她死死按在自己怀中,那吻也从最初的轻柔瞬间变得炽烈起来,应当说,他是在索取,在不顾一切的竭力索取。

    以至于在许久后,他将她松开时,她额上生了一层细汗,那圆圆的脸颊也涨得通红,大口大口吸食着空气,就好似那快要窒息的鱼儿,终于被放回了水中。

    匀了片刻的气息,宋楚灵逐渐恢复如常,只那通红的双唇还在发麻,“你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为难……”

    “你最好不要替他说话。”

    李砚不想听到那个名字,直接沉声将她话音打断,随后轻轻帮她擦拭着额头细汗,在目光落向她红肿的双唇时,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时辰不早了,回去照顾你的王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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