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初夏时夜里的山间气温骤降, 李研晚膳后便没有出门,直接回了寝屋,见宋楚灵还未回来, 又吩咐宫人去寻她。

    一旁的刘贵见他眉心微蹙, 面前的书摊开着,却迟迟未曾翻页, 便猜出他是在忧心宋楚灵,不由轻声宽慰。

    这不开口还好,一开口, 李研又想起一桩事来, “今日堂上, 为何不得我吩咐, 就擅作主张?”

    刘贵顿时叫屈道:“奴才怎敢随意行事,奴才什么都没做啊。”

    “既你什么都没做,楚灵为何要冲你点头?”李研显然不信。

    刘贵忙又解释道:“诶呦, 这、这奴才也不知道啊, 奴才不过就是看了她一眼。”

    刘贵话音刚落, 宋楚灵正好回来了,她一进屋便低着脑袋, 似乎还有意躲避李研视线。

    刘贵正发愁要如何给李研解释,见她回来, 自然是连忙将她叫来身侧, “诶呦楚灵啊, 你可算回来了, 咱家问你, 你今日为何要去堂中给四殿下倒茶?”

    宋楚灵垂着头,瓮声瓮气道:“公公让奴婢去的呀。”

    刘贵“啧”了一声, 心急道:“咱家就是看了你一言,何时要你去了?”

    宋楚灵眯着眼,故作回忆道:“公公先对奴婢眨了眨眼,随后又抿了抿唇……”

    主子在身旁时,熟悉的宫人之间,向来会用眼神来进行交流,这不算什么秘密,再加上宋楚灵说得煞有其事,竟将刘贵也给说愣了。

    他也拧眉想了半晌,只记得朝宋楚灵看去一眼,似乎并没有冲她抿唇啊……

    然他这一整日因马车的颠簸,的确也有些晕晕乎乎,或许当真是抿了抿唇,只是他自己忘记了?

    毕竟宋楚灵没必要撒谎啊?

    刘贵越想越糊涂,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李研倒是来了几分兴致,问宋楚灵,“只是眨眼和抿唇,你是如何能得出,他是要让你给四弟倒茶的?”

    宋楚灵极其认真地分析道:“公公每次冲奴婢眨眼,便是想要叫奴婢做事,而抿唇可能代表着口渴,既是口渴,便要喝茶,四殿下说了那么多话,这堂内需要喝差的人,肯定是他!”

    宋楚灵说完,很是满意地侧目朝刘贵笑了笑,在看到刘贵那极其复杂的神情后,她才恍然一副终于反应过来的样子,忙将头又垂下,语气中尽是不安,“是不是奴婢猜错了,奴婢不该去倒茶吗?”

    责怪的话刘贵实在对宋楚灵说不出口,毕竟小姑娘分析的很有道理,只是他依旧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偏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最后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由于宋楚灵将头垂得太低,又刻意别过脸去,李研看不到她此刻神情,但从她抓衣角的动作,便知她在紧张和不安,于是温声安抚道:“与你无关,是刘贵的过失。”

    刘贵低喃着,“奴才当真没有这个意思啊……”

    “既没这个意思,你看她做什么?”李研抬眼看向刘贵,“在那个节骨眼,你忽然看她,她自然以为你是想要让她做些什么。”

    刘贵算是听出来了,李研这是在明晃晃的替宋楚灵说话,人这心一旦偏了,他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刘贵无语,默默叹气。

    李研也未再说话,只是朝宋楚灵的方向微微出神,片刻后,他朝两人摆手道:“罢了,日后旁人在时,行事要更加谨慎些。”

    见李研并未打算追究,两人松了口气,俯身应是。

    李研将刘贵挥退,只留宋楚灵在房中,他唤她来腿边坐下,小姑娘依旧垂着头。

    “今日四弟为难连修时,你可有紧张?”李研的语气听似平静,可还是叫宋楚灵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揉着身前衣角,摇头道:“奴婢不紧张呀,只是有点害怕。”

    李研问道:“怕什么?”

    宋楚灵犹豫了片刻,似有些不敢说,等李研允她实话实说后,这才低低开口:“四、四殿下有点凶,奴婢有些怕他。”

    “他脾气向来如此,只要不故意招惹他,不会有事的。”李研温声安抚了两句,又问道,“那你不紧张连修么?”

    宋楚灵摇摇头。

    李研微微蹙眉道:“我记得你与连修相熟,怎会不替他紧张呢?”

    宋楚灵瞬间了然,原来她那时故意装作的不在意,落在李研眼中,才是不符合常理的表现,怪不得他一直不愿出声解围。

    找到问题的根源,解决起来便容易许多。

    宋楚灵长出一口气,语气辛酸又无奈道:“主子发火,做奴才的只能受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奴婢就是紧张也没有用,其实……”

    她略微一顿,声音又低几分,“其实做奴婢的人,早就习惯这些了。”

    奴婢、奴婢、又是奴婢。

    李研愈发不喜欢从她口中听到这个词了,这样的自称仿佛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就横在两人之间。

    他深深吸了口气,许久后才缓缓呼出,再开口时,便是询问她方才去了何处,怎么这样久才回来。

    宋楚灵又将脑袋往下埋,几乎都要贴到膝盖上了,“奴婢送连少监离开后,回来的路上,想顺道采摘些花草,可是、可是……”

    “可是如何?抬起头来说话。”李研轻道。

    宋楚灵缓缓将头抬起,在看见李研视线落在她红肿的唇畔上时,她又立即将头垂了下去,抑制不住地委屈道:“今日送贺院判时,他说前院种的独角莲有清火祛毒的功效,奴婢这两日总觉得心浮气躁,方才回来时,在廊道旁看见独角莲,就顺手摘下一片,放在口中嚼,却没想到……”

    小姑娘说着,眼泪似乎都落下来了。

    李研最是见不得她受委屈,一面伸手将她面容抬起,一面拿出帕子帮她轻柔拭泪,“别急,慢慢说,无妨的。”

    宋楚灵哽咽道:“奴婢觉得味道不对,嘴巴还越来越疼,跑回屋中照了镜子才知,奴婢的嘴巴肿了……”

    “贺院判说得应当不会有错啊。”李研奇怪道。

    宋楚灵可怜地吸着鼻子,摇头道:“贺院判没有说错,是奴婢看错了,独角莲只那前院种了一片,院中廊道旁的是滴水观音,两个叶子长得很像,可滴水观音有毒,不能入口的……”

    敢情这是因为误服滴水观音,而中毒导致的唇畔红肿。

    她这行为简直是又可爱,又让人心疼。

    李研帮她将眼泪擦净,随后自己驱使着轮椅来到柜子旁,从抽屉里找出一个松木药盒,这是太医院给他备的药膏,据说外用内服皆可,只是他一直未有机会用过。

    回到宋楚灵身旁,他弯唇道:“放心,这里面的草药当真可以清热解毒。”

    听出是在拿她打趣,宋楚灵顿时细眉拧起,可怜巴巴地撇着唇角,“王爷……”

    “乖,别动。”李研敛了几分笑意,眉宇间尽是温柔,他用指腹沾了些许药膏,一手将她下巴轻轻托起,一手给她红肿的唇畔慢慢上药。

    他想要让自己专心一些,可当那股湿热又轻柔的气息,从她微张的唇畔中缓缓呼出,落在他指尖上时,他的心绪瞬间乱了。

    也不知是这张红唇在发烫,还是他的手在发烫,为何每当他手指触碰到她的唇瓣上时,便莫名会生出一股灼热,从指尖迅速向朝他身上蔓延。

    李研温润的眉宇轻轻蹙起,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下,他喉结微动,哑声问道:“苦么?这药。”

    她一直没敢看他,眸光落在那昏暗的角落里,摇头道:“不苦,甜甜的,凉凉的,还有一股花香。”

    他自幼服用的药都是极为苦涩的,还从未尝到过甜香的药,他此刻忽然想试试,这香甜的草药是什么味道。

    李研的气息愈发沉重,在不知不觉中俯下身向她靠近,最终在距她脸颊一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嗓音比之前更加低沉沙哑道:“楚灵,可以么?”

    见小姑娘蓦地愣住,那神情明显是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何忽然这般询问。

    他只能再次压身朝她慢慢靠近,在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时候,强迫自己再度停下。

    “可以么?”这一次,他沉哑的语气中,那股极为明显的隐忍与克制,似乎顷刻间就要决堤。

    小姑娘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在那决堤的瞬间,她立即别过脸去,只那颊边微凉的发丝,从他微张的薄唇上轻轻掠过,留下一抹淡淡清香,是那海棠花的味道。

    “王爷!”宋楚灵仓皇起身,连他看都未曾看一眼,便立即朝他跪下,那衣衫内的身影,肉眼可见的在隐隐发颤,“奴婢、奴婢……奴婢不敢!”

    李研方才微阖的双眸,缓缓睁开,眼白处的红血丝依稀可见,“是不敢,还是不愿,亦或者……不想。”

    他既害怕听见她开口,又想知道她为何要躲,这样异常的矛盾,是他从未有过的。

    好在宋楚灵没有让他煎熬太久,她深吸一口气道:“王爷待奴婢极好,奴婢心中万分感激,可奴婢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身份低微,便不敢妄图攀附,也不敢心生贪念……”

    她说至此,缓缓抬起那双噙泪的眸子,抿唇道,“奴婢不敢,也、也……也不想。”

    不想。

    她说她不想。

    李研双手顿时握紧,手背上拢起数条青筋。

    宋楚灵似是再也忍不住,那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垂落在地,很快她面前的地板就湿了一片,她哽咽开口:“奴婢不想,是因为奴婢太害怕了,奴婢不想日日活在惊恐中……”

    这句话宛若久旱的田园上忽然出现的雨滴,让李研瞬间又起了希望,“所以,你的不想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我?”

    他声音很小,很轻,生怕将这细小的雨滴吓走。

    宋楚灵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许久后,李研将手抬起,缓缓朝她面前伸去,“如果,不避讳身份,不去想所谓的宫规宫戒,我想问你,你愿意么?”

    宋楚灵怔然的眸光中尽是迷茫。

    “楚灵。”他用那轻柔的嗓音,低低地与她道,“我并非在说笑,我是当真……当真想问你,可否愿意与我一起?”

    宋楚灵咬着唇,缓缓抬起手臂,朝他的手慢慢靠近,在与他指尖只剩下微不可见的距离时,忽地停住,那双迷茫的双眸,仿若瞬间醒神般看向李研,“可是王爷,没有如果的,奴婢就是奴婢……”

    眼看她停在空中的手,顷刻间就要垂落,李研再也无法克制,他的手用力朝前伸去,将那只冰冷的小手牢牢握在掌中。

    宋楚灵顿时愣住,她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他,那红肿的唇瓣轻动,“王爷,奴婢……”

    “你不是奴婢,你是宋楚灵,是我……”他话音微顿,用那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深望她道,“是我心悦的女子。”

    第六十二章

    在说完这段话后,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

    她没有将手收回去,没有出声拒绝,却也没有点头应下, 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许久都不再开口。

    李研将她拉起身,将那药膏交到她手中, 温润的眉眼中没有责怪,也没有逼迫,而是一种淡淡的满足。

    在他还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之前, 她没有继续拒绝, 已经是最好的答复。

    他们已经在行宫住了三日, 今日是李砚搬入甘泉殿的日子, 由于两殿距离极近,一早就听见那边传来宫人的声音,直到李研午憩前, 园里才渐渐静下。

    潺潺的清泉声是大自然最好的入眠曲, 李研这几日午憩的时间都比在宁寿宫里久, 整个人的气色也愈发好了。

    之前还在皇城时,他美则美矣, 却总是透着一股病弱的破碎感,如今, 那白皙的脸颊也会隐隐透出一抹红润的光泽。

    午憩醒来, 李研去书房喝药, 随后又与宋楚灵如往常般同吃糕点。

    在之后, 宫人将直对着园子的竹帘卷起, 在那书案上铺了一大张纸。

    李研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所看的书籍都是有关园林修建的, 今日他将几分常看的搁在手边,将宋楚灵叫到身旁。

    他拿出一本书册,翻开后指着上面的图画问她,“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家院后的山上,有一处竹园,可与这个相似?”

    宋楚灵惊喜地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的!那竹园后面还有一处石亭呢……”

    李研一面听她说着,一面提笔在纸上作画,很快,便将她描绘出的场景栩栩如生的落在了眼前。

    “我记得你喜欢荡秋千,这里采光好,身后又有竹林来遮风,便是天寒时你想来玩,也不会被风吹得难受……”

    “主院这里种两棵西柿银,以供观赏,你若是馋了,便来后院,我想将这一片,都种满西柿银……”

    “你那小木雕很是有趣,到时候在这里放一处假山,你若想雕刻,便将木雕都放于此处,若是不想费力,喜欢什么样的木雕,便吩咐下去,我会请最好的师傅来刻……”

    李研说了很多,最后桌案上的那张大纸上,几乎布满了他的墨迹。

    他忽然发觉,宋楚灵已经许久都未曾出过声了,他将笔搁好,回头看向身侧之人,这才发现宋楚灵一直在望着他。

    “怎么了,眼睛为何红了?”

    李研温眉轻蹙,见宋楚灵只是抿着唇,没有回答,不由多了几分不安,“是有何处不喜欢么?”

    “奴婢……”她刚一开口,便忽然想起李研自那晚表露心意之后,就不允她在他面前自称奴婢,宋楚灵连忙改口,道,“我、我很喜欢,王爷说得每一处我都好喜欢,只是……我不知道王爷为何要这样?”

    见不是因为别的事,李研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温声询问:“南至桂州,北至延州,东至沂州,西至凉州,这几处你最喜欢哪里?”

    宋楚灵下意识道:“桂州。”

    “好。”李研温笑,“桂州隶属江南,距你家乡更近,那便将晋王府设在此处。”

    宋楚灵瞬间愣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半晌后才怔懵地开口,“王爷……你……”

    屋外一股清凉柔和的风徐徐吹来,李研抬手帮她将发丝别致耳后,“我知你孝顺,待府邸建成后,我会命人将你娘亲也一并接入府中,只是我不知她的喜好,你若愿意,现下就说予我听吧。”

    宋楚灵仍旧处于愣怔的状态,她有些语无伦次,又有些不知所措,手心都生出了一层薄汗,“可我……可我若是到了年纪,是要回家的……”

    他已将话说得如此明了,她竟还未听懂,或者说已经听懂,但不敢相信。

    李研将视线重新落回画卷,轻声问道:“那这里做你的家,可好?”

    宋楚灵极为明显地吸了口气,许久都未曾呼出,只那手心愈发湿润。

    李研将她手掌摊开,用帕子帮她轻轻擦拭着手中细汗,声音极柔极缓,如那缕清风般开口道:“楚灵,你已知我心意,若还有什么顾虑,但说无妨。”

    小姑娘心中果然还有顾虑,她眼眸瞬间垂下,那口气也终是缓缓呼出,低道,“铁牛哥哥……”

    李研动作微顿,温和的眉眼倏然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喜欢他?”

    宋楚灵没有正面回答,她将手慢慢抽离,深匀了几个呼吸后,认真地望着李研道:“王爷,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了,但是我不能接受的,我虽然身份低微,可我不想,也不会……和别人斗心眼……”

    “我娘很小就与我说过,镇上有位老爷,他院里有好些娘子,当中一个因为对夫人不敬,被、被活活打死了。”宋楚灵说到这儿,她似是害怕李研误会,忙道,“我知道王爷最是心善,肯定不会打我的,可、可我……”

    李研明白了。

    暂不说她对铁牛是否有情意,只铁牛不会再娶旁人,让她缠于内宅纷争,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选择。

    李研没再继续追问,而是温笑着将手掌放在她头顶上,轻抚的动作中尽显宠溺,“我懂了。”

    在之后,他又开始翻看着书册,时不时在图纸上进行修改,宋楚灵也一声不吭地守在他身侧,直到屋外光线渐渐暗下,他眼睛有些疲惫,这才将书合上,差人去将帘子落下。

    夜里的山间很是幽静,李研在床榻上却如何都无法入睡,只要一合眼,满脑子都是宋楚灵推拒时不安的模样,等到他彻底入睡时,漆黑的夜空已是露出了一际白光。

    这一晚宋楚灵也没有睡好,应当说,她是一宿未眠。

    她从李研寝屋内回来时,天色已经黑透,她正打算洗漱,李砚便出现了。

    “可会骑马?”李砚问她。

    宋楚灵愣了一下,犹豫道:“我在入宫前是学过骑马的,可这三年都未曾骑过,约摸是要熟悉一下才行。”

    “没那个时间让你熟悉了,”李砚拉住她的手,便要带她出去,“再说,夜里的山路难行,你只能与我同乘一匹马了。”

    两人前脚从屋里出来,辛祥便一个闪身钻进了宋楚灵房中,他身着女装,昏暗中倒是也像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李研对行宫极为熟悉,拉着她避开各处守卫,这一路上太过紧张,宋楚灵心中满是疑惑,却也没有机会问出声,直到两人顺利出宫,来到马匹前,她在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李砚侧身上马,将手递到她面前,唇角的笑容是抑制不住的得意,“武安侯府。”

    武安侯这次携家眷一道来了行宫,没有将那礼教嬷嬷一并带来,嬷嬷年长,也经不住舟车劳顿,便在府中休养。

    她一生无儿无女,被请到武安侯府,便开始教导家中几位小姐,因是皇后身边的嬷嬷出身,在府中也算受人尊重。

    武安侯夫人专门给她在侯府里设了一处小院子,差了个丫鬟在身侧照顾,今日那丫鬟家中忽然逢事,不得不赶回去一趟,要到翌日下午才能归来。

    马背上,宋楚灵听到此处,不由问道:“武安侯乃武将出身,府邸中想必会有诸多亲卫,若将人从里面套出,兴许更加稳妥,如今你我直接入府,可会横出事端?”

    “不必忧心,我都不怕,你怕甚?”耳后是李砚的轻笑声,“再说,一个老嬷嬷,还轮不到亲卫专门守着,她又不似你,成日里只会沾花惹草……”

    知李砚胸有成竹,宋楚灵便放心了,可他后面这句话,又让宋楚灵蹙了眉头。

    月光下,李砚侧目朝怀中之人看去,见她并没有否认,便不由心头多了几分不快。

    他先是冷哼一声,随后刻意俯在她而后,将他湿热的气息往她耳中灌,“众人皆说李研天资聪慧,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我怎就觉得,他傻到家了。”

    宋楚灵将身子朝前挪了一下,刻意与他拉开些许距离,避开了他的唇畔。

    在行至一个略微陡峭的坡路时,李砚刻意拉缰绳让马扬起前蹄,宋楚灵直接倒入他怀中。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研为你都动了出宫建府的念头,这样还不够?”李砚问道。

    马蹄声与夜里的风声在四周呼啸,宋楚灵将脸微微朝后侧去,才能让声音不被遮住,“难道没人告诉过你,趴墙根非君子所为么?”

    月色下她涂过口脂的唇畔,透着诱人的光泽,回想起三日前那股淡淡的清甜,李砚喉结下意识向下抽动,“难道你还未曾发现,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么?”

    此刻宋楚灵满脑子都是待会儿要见那老嬷嬷的事,懒得再去理会他。

    行宫所处的这片山路,皆有重兵把守,李砚只能寻各处险路绕开,所以他们这一路上各种颠簸,好在李砚骑术精湛,身下的马儿也是良驹,驮着两人依旧矫健如飞。

    也不知过去多久,宋楚灵实在忍受不住,她再次偏头过来对李砚道:“将你鞶革上的东西朝一旁挪挪。”

    他平日里鞶革上就会系不少东西,也不知今日是戴了什么,感觉似是匕首之类的物件,硌得她身后愈发难受。

    李砚这一路上嘴就没停,这会儿却异常沉默,且还没有要将东西挪开的意思。

    宋楚灵在他怀中扭动了两下,蹙眉不悦道:“你挪还是不挪?”

    李砚明显呼吸快了几拍,声音沉哑地低斥,“宋楚灵你老实些!”

    宋楚灵彻底对他无语,没好气地直接将手伸去腰后。

    “宋楚灵你……”

    “我都说了,这东西硌得我难受!”

    “嘶……”

    李砚呼吸猛然一滞,宋楚灵也陡然愣住。

    直至那所谓的匕首在她掌中轻轻跳动了一下,宋楚灵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手松开。

    第六十三章

    两人这一路上都未再开口, 待他们快马赶至城外时,寅时已过,这个时辰, 向来都是一日当中最疲乏的时候, 也是夜里睡得最昏沉时。

    城内有两个黑衣人接应,他们很快便来到了武安侯府外, 翻过眼前高墙,便是那老嬷嬷住的院子。

    一个黑衣人蹲跪在地上,将两手交叠, 稳稳举在身前, 李砚一脚蹬在他掌中, 随着他闷声发力向上一举, 李砚整个身影倏地一下便跃上墙头。

    待他坐稳,回过头来准备去帮宋楚灵,却没想到宋楚灵已经紧随其后, 不声不响也翻坐在了墙头上。

    李砚知她有身手, 却没想到可以这样好, 再看她时,那眼神中不由多了几分惊喜。

    院中还有一黑衣人一直在等候他们, 听到墙边传来动静,就立即迎上前来, 从这些黑衣人的动作便可得知, 都是些一等一的高手。

    李砚与那黑衣人低语几句后, 直接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 一进门便能闻见一股熏香的味道, 有些许刺鼻。

    在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方桌, 桌上是一盏昏暗的烛灯,一位年已半百的妇人,被结结实实的捆在椅子上。

    她嘴里被塞着东西,眼睛也蒙着黑步,走近可以看出,她一直在抖个不停,脸上也满是泪痕。

    因身旁香炉中下了药的缘故,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在不住地发抖落泪。

    方才宋楚灵在进屋前,李砚给了她一粒药片,叫她含在口中,有了这药,便不必忧心香炉。

    宋楚灵从桌旁拉出一把椅子,放在老嬷嬷面前,在她坐下时,那嬷嬷浑身明显的颤了一下。

    李砚也来到两人身侧,他朝那黑衣人递了个眼神,几乎是眨眼间,那黑衣人便没了影踪。

    昏暗的烛火下,宋楚灵指了指老嬷嬷嘴里堵着的布条,李砚朝她点了点头。

    宋楚灵这才伸手将东西取下。

    当口中之物不见,老嬷嬷铆足全力大声呼救,可她因为中药的缘故,她不管多大声嘶喊,那声音都极为虚弱,便是站在门外,都听不真切。

    宋楚灵没有吭声,只是冷冷地望着她,待她彻底放弃,不在张着嘴企图大喊大叫,她才缓缓出声,“李嬷嬷,我今日是来寻你问话的。”

    李嬷嬷没有想到,深夜将她从床榻拉起,捆在椅子上的恶人,竟是位听起来年岁不大的女子。

    她愣了一瞬,忙哑声求饶,“我不知道啊,我什么也不知道,姑娘啊……你是不是寻错人了?”

    宋楚灵不愿浪费时间,她将桌上烛灯拿到两人面前,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是要问你八年前,在宫中当值之事。”

    烛火下,李嬷嬷张了张口,明显呼吸顿了几拍,过了片刻,才故作镇定地开口道:“老、老奴在宫里时一直安分守己,谨记宫规宫令,皇后娘娘的事,从不敢多问多听……”

    “所以,你知道我想问有关皇后的事。”宋楚灵语气异常平静,平静到就好似在与人闲话家常。

    可对于李嬷嬷而言,在这般骇人的情况下,平静到极致的语气,反而会令人生出一股莫名的森冷寒意。

    李嬷嬷忍不住又是一个激灵,“不不不,姑娘,你听说,我只是院内伺候的嬷嬷,平日里很少进主殿伺候,皇后娘娘若当真要说什么私密之事,她定是不会留我在身旁,你、你不如去寻那赵嬷嬷,她肯定什么都知道。”

    宋楚灵没有说话,只是低低笑了一声。

    明明听声线是个不大的姑娘,可也不知为何,她的冷静落入李嬷嬷耳中,让她身上的汗毛都禁不住竖了起来,她咽了口唾沫,又小心翼翼为自己辩解道:“再说,我若当真知道那些内情,我又怎能活着出宫呢,是不是啊?”

    宋楚灵“哦”了一声,慢慢道:“看来你是知道,八年前那些事是有内情的。”

    李嬷嬷瞬时一愣,再开口时,明显支支吾吾起来,“我、我……我不知道……”

    宋楚灵将手放在桌子上,用指节一下又一下,缓缓在桌上敲着。

    这最平常不过的声响,如今落在李嬷嬷耳中,犹如那催命的钟,让她心跳也随着这响动声,不住地加快……

    “到底在宫中待了这般久,想来嬷嬷是个聪慧又明事理之人,那我便直说了,今夜不管你说与不说,但凡我放一丝消息出去,自会有人来取你性命。”宋楚灵淡道。

    李嬷嬷果然不再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眼前一片漆黑,耳旁忽然间便只剩下那轻叩桌面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速度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沉重,就好似敲在她的心口处,一时间空气的莫名变得稀薄起来。

    李嬷嬷终于熬不住,她试探地出声问道:“那、那我便是说了,不也还是一死,难道姑娘还能将我放了不成?”

    叩桌的声音戛然而止,宋楚灵平静的语气中多了一丝和缓,“我向来守信,你若句句属实,我可差人将你送离上京,给你足够的盘缠,便是那西域,也可。”

    她说完,朝一旁的李砚看去,李砚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然他的目光,从宋楚灵对李嬷嬷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时,就未曾从她脸上移开过。

    见李砚没有反对的意思,宋楚灵微微松了口气。

    李嬷嬷听闻,壮着胆子反问道:“那你若是诓骗我呢,将我拉到那深山老林中杀了,我该如何?”

    “你有的选么?”宋楚灵唇角露出一抹冷冷的弧度,见李嬷嬷抿唇不再说话,宋楚灵忽地轻笑一声,气定神闲道,“你最好不要说谎,或者拖延时间,我这个人,有的是耐心。”

    然她说完后,话锋忽又一转,“只是不知,你等不等得到天亮。”

    李嬷嬷脸上神情明显不安起来,“什、什么意思?”

    宋楚灵缓缓道:“想必你也能闻出,这屋里点着香,这香若是在一个时辰内没有服用解药,便会令人丧失神志,五脏剧痛,最终暴毙而亡。”

    她一字一句说得十分真实,根本让人听不出是她随口胡诌而出的。

    这香炉中是一种可以抑制肌肉力量的麻药,闻多了会浑身无力,连口齿力道都会减弱,并没有什么致命之毒。

    若不是顾忌一旁的李嬷嬷,已经弯唇的李砚怕是会笑出声来。

    但显然,这招用来恐吓李嬷嬷,是十分管用的,她吓得脸色瞬间惨白,舌头也开始打结,“我我我,我都说,你、你尽管问便是,但凡我知道的,绝、绝不隐瞒……”

    终于来到正题,宋楚灵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随后冷静开口:“我要你事无巨细的告诉我,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坤宁宫内出了何事?”

    李嬷嬷眉心蹙起,似在努力回忆过往,在她意识到询问之人所说的日子是哪一天时,她呼吸明显快了几拍,“按照祖例,十五应是陛下去坤宁宫的日子,我虽为皇后身前的嬷嬷,却不得皇后信任,向来在这样的场合,我是进不去殿内伺候的,只能在院里候着,不信你大可去查。”

    李嬷嬷这段话所说非虚,哪怕是处于不安中,她依旧能说得理直气壮。

    然宋楚灵却不管是真是假,直接问道:“帝后为何争吵?”

    李嬷嬷道:“我人在屋外,根本不知道缘由啊……”

    “不知道么?”宋楚灵神情冷绝,语气也愈发幽冷。

    李嬷嬷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我来帮嬷嬷回忆一下。”

    宋楚灵话音一落,便从袖中倏然抖出一根锋利无比的发簪,而后只是眨眼的瞬间,李嬷嬷手腕上赫然出现了一道醒目的红痕,正在朝外面慢慢渗着一颗一颗极为细小的血珠。

    李嬷嬷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忽觉一阵风从面前闪过,随后手腕上传来一丝凉意,空气中似乎隐隐弥漫出一股血腥味。

    “啊——”

    李嬷嬷很快便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她面容上布满惊惧,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痛哭着向面前女子求饶,然而她的求饶在这女子面前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宋楚灵依旧平静。

    李嬷嬷强稳住呼吸,用那带着几分哭腔的声音道:“那日晚上……”

    宋楚灵出声将她打断,“从你白日上值时说起,记住,要事无巨细。”

    李嬷嬷忙不迭应声道:“好好好,我说,我全部都说……”

    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

    那日晨起时日头极好,风却异常大,吹得人脸上生疼,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她按照往常那样,摸着黑便去膳房取来众妃嫔请安时要用的茶点。

    她与两个宫女将东西在主殿,按照妃嫔入座的位份将东西摆放整齐后,便与门外的宫人交代了一声,又去旁边的小间里一面温茶,一面等妃嫔入内。

    卯时未到,第一个进殿的是齐嫔。

    不用她刻意去记,因为不论是刮风下雨,酷暑严寒,后宫妃嫔中,头一个来请安的永远都是齐嫔娘娘。

    齐嫔性子冷傲,不喜与人说话,却也从不苛责下人,她带着身侧婢女,坐在椅子上静静候着。

    李嬷嬷进去奉茶时,她只是朝她微微颔首,随后便端着手炉,合眼靠在椅上养神。

    随后进来的顺序她就记不住了,可有一件事,她记得十分清楚。

    这段日子请早时天又黑又冷,皇后娘娘体恤大家,请安时只是走个过场,等妃嫔都到齐之后,叮嘱几句就会将人挥退,可那日玉嫔忽然发起了牢骚。

    “臣妾出月子时正值腊月,天上下着大雪,那府邸还未生地龙,不照样摸黑去给姐姐请安,这宸妃的谱可摆得真够大,生完孩子将近半年,连这坤宁宫的门槛都未曾踏入过。”

    “宸妃因产子时动了元气,是皇上应允可以不必来请安的,待她身子好些了再说吧。”皇后并未因此不悦,反而还未宸妃说话。

    玉嫔向来心直口快,她并未作罢,冷哼一声又道:“哪个妇人生子不动元气,怎就她这般娇贵,不是恃宠而骄又是什么?”

    “个人体质不同,有的人身子好,养得就快,又得人底子单薄些,便需要静养许久,才宜出门。”皇后说完,抬眼看向她,“玉嫔,要记得慎言。”

    玉嫔起身朝上首福了福身,可等她坐下后,竟又忍不住嘟囔起来,“这还哪里是后宫,分明是尼姑庵还差不多。”

    玉嫔之所以心有埋怨,是因为自打宸妃得宠后,皇上几乎再也未曾宠幸过其他妃嫔,有些妃嫔甚至已有一年多未见过皇上的面,只在一些宫宴上,远远看去一眼。

    皆是后宫的女子,谁能心中不埋怨,只是都不敢开口罢了。

    玉嫔见皇后这次没有出声,便壮着胆子又道:“姐姐是不着急,到底初一十五也能见到圣上一面,可妹妹们呢?”

    玉嫔扫了眼殿中众妃嫔,一时没忍住又念叨起来,“一年少说三百多日,好歹能让姐妹们都见上一次,我今日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姐妹的面,去做这个招人厌烦的出头鸟。”

    皇后手中转动的佛珠慢慢停下,蹙眉思索。

    平日里玉嫔的话就多,那日倒也没说旁的,绕来绕去说得都是关于皇上独宠宸妃之事,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没过多久,那十多岁的静和公主,忽然来了殿里。

    静和公主是皇上的头一个女儿,也是皇后看着长大的,皇后娘娘对她极为喜爱,见她哭着走进殿内,便连忙将她叫到身侧,心疼得拉着她的手询问缘由。

    “我想爹爹了,我好久都没见过爹爹了……”静和当时是这样说的。

    玉嫔见女儿哭,便也跟着哭了起来,一时间好些个妃嫔都开始垂眸抹泪。

    皇后没有说话,只是将静和揽在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

    最后,是娴贵妃出声打得圆场。

    说到娴贵妃,李嬷嬷轻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她不经意间的反应,没有逃过宋楚灵的眼睛,她将烛灯拿得更近,若是李嬷嬷再向前半分,那火光便会将她面容烧伤。

    到底是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老嬷嬷,她瞬间就意识到方才那丝异样被觉察了,她也不等宋楚灵开口,便继续老实交待。

    娴贵妃娘娘性子宽厚又开朗,便是皇上不去她的钟粹宫,也从未有半句怨言,她笑呵呵与众人道,“忙有忙的累,闲也有闲的松快,我这一闲下来,便做了好些女红,过两日要是哪个妹妹感兴趣,就来钟粹宫挑几样带走。”

    娴贵妃向来喜欢做女红,她的手艺也的确极好,许多时候甚至连染料的活都在自己宫中做了。

    说着,她又笑着对皇后道:“妹妹还做了几样小衣给五皇子,用的都是今年锦州新到的料子,特别舒服,就是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能见到宸妃。”

    自打宸妃有孕以来,皇上将她护的严严实实,许久都未曾在众人面前露过面了。

    娴贵妃说完,就让身旁嬷嬷将那些小衣裳呈到皇后面前,皇后伸手摸了摸衣料,见的确极好,就让赵嬷嬷先收了,说等日后寻了时间,差人送去永寿宫。

    宋楚灵听至此,蹙眉道:“她可还说旁的了?”

    李嬷嬷蹙眉想了片刻,摇头道:“好像没有再说什么,说来说去不是女红的事,就是小皇子的事……”

    “哦对,”李嬷嬷忽然想起来了,“那日娴贵妃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在她临走前,特地又与皇后娘娘说了一句……”

    “孩子的事,可万万马虎不得。”

    第六十四章

    李嬷嬷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 是那时娴贵妃在说完这句话后,皇后娘娘脸色微变,她没有像往常那样, 等人散了之后就回屋休息, 而是在那里坐了许久,久到天色大亮, 赵嬷嬷在她耳旁低低说了几句话,她这才起身离开。

    “赵嬷嬷是皇后娘娘最为信任的人,她向来口风极严, 我们有时好奇想探听些消息, 都探不出来。”说着, 李嬷嬷还特意强调, “那时赵嬷嬷说了什么,这我的确是听不到,也问不出的。”

    宋楚灵不知在想什么, 她眉心微蹙, 火光在她漆黑的眸中灼灼跳跃。

    这片刻的静默, 让李嬷嬷愈发不安,最后她实在没忍住, 颤着声继续往下说起。

    整个白日里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去细说的事了,直到天色渐暗, 约摸是在戌时之后, 皇上才来坤宁宫。

    她那日没有进殿伺候, 只在院内守着, 随时听候吩咐。

    一开始帝后二人还算和睦, 就如从前那样相敬如宾,待到了夜里, 两人去了寝屋,在这之前,她因为伺候洗漱,进去了一趟。

    那时帝后之间的气氛,好像已经有些不对劲儿了,她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了,总之,皇上一直冷着脸,皇后却还是面色如常。

    熄灯之后,她就下值了,院里便是由别的嬷嬷守着,她也是后来和那相熟的嬷嬷聊了几句才知,那屋里的灯很快就又亮了起来。

    由于隔着墙,做下人的又不能靠近细听,只有只言片语偶然传出。

    似是因为皇后在劝皇上雨露均沾,起初似乎并没有彻底将皇上惹恼,后来皇后不知又说了什么,竟哭了起来。

    皇后已经许久未曾哭过了,且那日还哭得异常伤心,最后皇上实在忍受不了,这才在临近子时的时候,拂袖而去。

    说完,见宋楚灵依旧没有出声,她越是不说话,李嬷嬷越觉得骇人,再说她这胳膊上还在渗血,她颤着唇又是一阵哭求,“我真的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了,主子们为何事争吵,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李碂为何会死?”沉默许久的宋楚灵终于出声,声音却是那般的寒凉。

    李嬷嬷不由打了个寒颤,忙道:“不是老奴为皇后说话,而是那五殿下的过世,的确和娘娘无关。”

    “皇后娘娘当真是喜爱孩子,她对小皇子极为上心,夜里都是直接让小皇子睡在她身侧的,可那孩子许是和生母连着心的,自打宸妃过世之后,他夜夜哭闹不已,娘娘一点也没觉得厌烦,还总是半夜起来抱着他哄,一哄就是半宿。”

    宋楚灵忽然问道:“娴贵妃做的那些衣物,去了何处?”

    李嬷嬷猜出她为何这样询问,便如实道:“能让小皇子近身的东西,都是太医院和六局仔细查验过的,便是那奶娘每次给小皇子喂乳时,她身上的穿戴也会由人细细检查。”

    说到这儿,李嬷嬷不由叹气,“那孩子生得极好,模样可心疼人了,就是……唉,就是福薄吧,又或是宸妃娘娘舍不得他……”

    宋楚灵倏然抬眼,双手也随之握紧,她想要指责这是谬论,这是无稽之谈,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眼尾微红,语气依旧平静,只那声音透着几分沙哑,“李碂死后,他的近身之物都去了何处?”

    李嬷嬷道:“照宫中规矩,自是都烧了。”

    宋楚灵冷冷垂眸,暗忖了片刻后,她忽然抬眼,“奶娘……李碂死后,他的奶娘去了何处?”

    李嬷嬷道:“小皇子在坤宁宫时,有两个奶娘,在他死后,那两个奶娘都已出宫去了,剩下的我便实在不知晓了。”

    “与我说说这二人。”宋楚灵道。

    李嬷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想了片刻才缓缓道:“宫里的奶娘要求极为严格,每日他们的吃喝都是膳房特别做出来的,都是些要催奶的吃食……”

    这二人平日里话都不多,平日只在小皇子吃奶时才会出现,其中一个因平日里吃得多,已经是个妇人模样了,另一个奶娘,她倒是颇有印象。

    那奶娘还不到二十的年纪,看着瘦瘦弱弱,奶水却极为充足,她五官生得普通,但那皮肤,白皙似雪,李嬷嬷入宫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哪个女子皮肤可以那样雪白,站在日头下,就好似要发光了。

    “她还有什么特征?”宋楚灵问。

    “好像没什么了,就是她头发挺少的,还不如我这老婆子多呢,许是因为喂奶的缘故吧。”李嬷嬷是这般猜想的。

    毕竟哺育孩子,的确是挺耗损元气的,许多女子在这个时候,都会如此。

    宋楚灵从李嬷嬷腰间抽出一条手帕,拿到她手腕处的红痕上,一面帮她包扎,一面问道:“皇后当初为何要害王美人?”

    李嬷嬷登时一愣,嘴巴惊讶地张了许久,才哆哆嗦嗦开口道:“没、没有啊,皇后娘娘是奴婢见过最心善的人,她、她不会主动去害人的,王、王美人……她、她是因为神志……”

    “主动?”宋楚灵动作一顿,抬眸看她。

    李嬷嬷又是一怔,这一次她没敢在随意开口,只是那双惨白的唇还在一直发抖。

    而一旁的李砚,此刻神情极为阴鸷,他刚上前一步,身侧的手就被宋楚灵一把拉住。

    她冲他摇了摇头,做出一个“我来”的口型。

    李砚垂眸望着她,片刻后脸上的阴冷终于慢慢散开,朝她微微颔首。

    宋楚灵将他手松开,又将那尚未系好的帕子抽了出来,搁在桌上。

    “先是王美人,又是宸妃,若皇后当真如此心善,那这一切便是巧合么?”宋楚灵一面语气平静地说着,一面用手指在李嬷嬷手腕上的伤口处,用力一挤,大颗大颗的血珠顿时向外涌出,“李嬷嬷,你自己信么?”

    李嬷嬷又疼又惧,她哭得浑身都在发颤,“我要离开上京,将我送得越远越好!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了,我能说得都说了啊!”

    “是么?”宋楚灵将手松开,用帕子将手指上的血渍擦净,缓缓道,“既是如此,那你便在此处等死吧。”

    宋楚灵说完,慢慢起身,将椅子推回原处,便毫不犹豫地朝屋外走去。

    当她来到门口处,将门推开,一阵风忽然吹进屋中,身后的李嬷嬷终于忍受不住,顿时哑声哭求,“啊——别走别走!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宋楚灵重新将门合上,坐回原处。

    李嬷嬷哭着道:“我要是说了,你、你保证要将我平安送走,我、我要去西域,我不要留在大魏!”

    宋楚灵对她保证道:“这是自然。”

    李嬷嬷匀了几个呼吸,将那本就低哑的声音又向下压了几分,“皇后忌惮娴贵妃。”

    宋楚灵道:“为何?”

    “娴贵妃若当真闲散大度,就她那般姿容,如何能嫁入秦王府,且阖府上下,就她一连诞下两位子嗣,还坐上了贵妃之位。”

    李嬷嬷索性彻底将话说开。

    “在未诞下晋王前,皇后娘娘的确心高气傲,可自打王爷出事,她也的确收敛心性,一心向佛,可那娴贵妃是在会拿捏人心,便是她再三教唆,才让皇后乱了心智,不然,那晚皇后也不会和皇上起争执,宸妃又如何能出事?”

    “老奴可不是在为皇后说话,若姑娘当真是个聪慧之人,想必能将这当中事情梳理清楚。”

    “至于王美人之事……”李嬷嬷顿了顿,道,“没有任何君王的后宫不会出现阴谋算计,王美人当初之死,的确蹊跷,可陛下不过问,下面查验时也只会糊弄应付,毕竟死的人身份低,或者的都是不敢轻易招惹的主。”

    宋楚灵眼睛微眯,揣度着她的话,问道:“你觉得是何人,是娴贵妃?”

    李嬷嬷道:“凡事讲究真凭实据,老奴只能说,若没有她,可能后宫中便不会有诸多乱子了。”

    “你方才为何不直说,是因为怕她?”宋楚灵道。

    “姑娘啊。”李嬷嬷又是长出一口气道:“当今圣上自宸妃死后,便再无所出,日后这大魏天下,便是这四子当中之一,晋王体残,二皇子善文,三皇子善武,他们三人身后都有依仗,而四皇子虽已是皇后嫡出,可到底……”

    “到底争不过那二人。”宋楚灵替她将话说完,侧目去看一旁李砚,他此刻唇角微扬,眸中却是一片冷意。

    “所以,你觉得日后掌管大魏之人,定是娴贵妃之子。”

    宋楚灵说完,李嬷嬷点了点头,道,“老身就猜测一下,若到了那个时候,太后之位必是娴贵妃的,她绝不可能会像现在这样对皇后恭恭敬敬的。”

    宋楚灵不在说话,她用帕子将李嬷嬷手腕上的血痕包好,起身与李砚离开屋中。

    李砚与黑衣人低低交代了一番,又一道翻墙而出。

    眼看就要卯时,两人不敢再耽搁工夫,快马加鞭就朝行宫的方向而去。

    回去的路上,宋楚灵没有像来时那样坐他身前,而是在他身后,将他腰身紧紧环住。

    李砚微微侧过脸去,对身后的宋楚灵道:“那嬷嬷最后所说,你如何看?”

    “皇后是李嬷嬷旧主,也许她念及情谊,护住心切,将脏水都泼去了娴贵妃身上,然也许,她所言句句为真,但是……”宋楚灵说着,朝李砚看去一眼,“她在说宸妃与王美人这两件事时,情绪截然不同。”

    “我知道。”李砚默了许久后,才忽地冷笑一声,“弑母的仇人,怎会只有一个。”

    宋楚灵有些惊讶道:“你知道是何人?”

    李砚“嗯”了一声,随后转移话题,问她,“你姐姐之事,你可听出眉目了?”

    “不是皇后,便是娴妃,毕竟后宫除她们之外,没有人再有那个能力,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宋楚灵蹙眉思忖道。

    李砚又问:“可还有什么需要我之处?”

    宋楚灵道:“如果可以的话,能帮我去寻一下李碂的奶娘么,尤其是那个肤色白皙的?”

    李砚没有问缘由,直接点头应下,“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宋楚灵长舒一口气,可那口气还未全然呼出时,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眸瞬间睁大,整个人都不由顿住,“你、你是如何知道宸妃是我姐姐的?”

    李砚弯了下唇角,没有回答。

    宋楚灵蹙眉暗忖,很快就觉出了端倪,原来前几日不是巧合,李砚是故意将她拉到和贺白一起说话时的那间小院子。

    宋楚灵不可置信,那双杏眼睁得圆圆大大,迎着身下的马蹄声,还有耳边呼啸的夜风,宋楚灵扬声质问,“李砚,你竟然派人跟我?”

    李砚唇角微扬,带着几分无奈地呼出一口气,低道:“不跟你,怎么护你。”

    第六十五章

    回行宫这一路上, 两人都未再开口,只是李砚不知是赶时间,还是故意存心招惹宋楚灵, 他将马驾得飞快, 宋楚灵只能将他紧紧环住,半分都不敢松开。

    直到下马后, 宋楚灵扭动着发酸的胳膊,才不冷不淡朝他道:“日后不要找人跟我。”

    李砚将马交给接应的黑衣人,随后拉起她的手, 朝一旁小道走去。

    他没有回答她, 便是默认了还要继续找人跟她。

    李砚轻功了得, 他身边的那些人自然不会差, 若是当真还要跟她,会让她极难觉察。

    “李砚。”宋楚灵等不远处巡逻的侍卫离开,又低声叫他, “你到底听到没有?”

    李砚停下脚步, 垂眸看她, “知道了,不会了。”

    回答的很是敷衍。

    宋楚灵正要再开口, 李砚又将她拉至一个角落,不远处又是一阵脚步声。

    她靠在他心口上, 听着衣服里那沉缓的心跳声, 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 就算逼他此刻应下, 依照他的性子, 定还是会找人跟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李砚又拉着她往含凉殿的方向走, 宋楚灵看了眼天色,停下脚步,低道:“我还有事要做,你先回去歇息吧。”

    李砚没有将她的手松开,低声问道:“你要去何处?”

    宋楚灵有些犹豫。

    李砚却是猜到了,“寻连修?”

    宋楚灵点头道:“是要事。”

    她前脚将他利用完,后脚又要去寻连修,李砚的脸色瞬间沉下,冷冷道:“宋楚灵你别太过分。”

    宋楚灵抬眼看向他,那双细眉微微蹙起,没有将他手挣脱,反而还将另一只手放在他手背上,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拢起的青筋,轻叹:“你别这样,我是当真有要事需要他去查。”

    又是用这招,当他是狗么?

    李砚眉眼不仅未松,反而又添了一抹愠色,嗓音阴沉道:“那我与你一起,为何不可?”

    宋楚灵没有说话,又是长叹一声,再抬眼时,月色下她眼尾已红,她就这样楚楚可怜地盯着李砚。

    可到底李砚不是李研,根本不吃她这套。

    宋楚灵最后无奈垂眸,将他手松开,神情与语气明显比方才冷硬不少,“算了,天也快亮了,日后再说吧。”

    “日后?”李砚蹙眉,眼看天快亮,他们就算要说什么,也不会在一起太久,若当真今日不让她去,保不齐他们背着他要做是什么,李砚讨厌那些难以掌控的事,索性脸色缓了几分,将她手腕重新拉住,“罢了,夜里巡逻的多,我送你过去。”

    李砚这次倒是说话算数,并没有要和他一起进去,只是与她一起来到连修院中,朝她生硬地挥了挥手,让她别耽误工夫。

    宋楚灵来到连修门前,轻叩了两声,屋内很快传来响动。

    连修漠然的声音在里面响起,“谁?”

    宋楚灵四下张望一番,低沉回道:“是我。”

    连修很是意外,却半刻也不敢耽误,忙披了衣裳起身将门打开。

    宋楚灵走入屋中,转身去关门时,院里已不见李砚的身影。

    连修将她拉到桌旁,这才将灯点亮,他仔细看她神情,又将她上下打量,见她并未有本分异样,这才极为轻缓地舒了口气。

    他给宋楚灵倒水时,忽然意识到他衣衫不整,随着提壶的动作,胸口的肌肤露出了一大片。

    他耳根瞬间发热,还未倒水,就先将茶壶放下,强压着心头的慌乱,淡道:“出了何事?”

    她能在这个时间点来寻他,想来定是极其要紧之事。

    连修问完,起身背对宋楚灵,开始整理衣衫。

    “那日我与贺白说了许久,才知他是姐姐故人……”

    宋楚灵原本那日在送连修时,便想与他说的,只是后来因李砚的介入,这才没有寻到机会与他说。

    连修一边听着,一边将衣衫穿好,等他回过身时,看见宋楚灵手中拿着杯盏。

    连修正要出声阻止,就见宋楚灵抬手将杯子里的水喝了下去,等她喝完后,才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她疑惑地看向连修,“怎么了,这水……有问题么?”

    连修坐回椅子上,眼神明显带着几分闪烁,他低道:“那是我的杯子,睡前我用过……还未、未来及清洗。”

    宋楚灵愣了一下,忙将杯子放回桌上,“抱歉,我不知这是你的杯子,我等会儿帮你洗净。”

    “不必,我、我不是嫌弃你,是……”

    是他一想到,她与他唇齿间接触碰到了一处,心头便顿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连修极少会像现在这样,慌乱的心绪似乎很难被平复,他微微蹙眉,忙将脸向一侧偏去,一缕长丝缓缓滑落至脸颊。

    宋楚灵一时看不到他神色,但大致是猜出他为何这样了,她语气故作轻松地道:“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连修“嗯”了一声,却还是没有将脸颊转过来。

    宋楚灵抬手帮他将那缕发丝撩开,慢慢别致耳后,在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那耳垂时,才发觉他的耳垂,竟在不知不觉中这般滚烫。

    指尖仿若被灼伤一般,宋楚灵立即将手收了回去,她清了下嗓,继续道:“当初姐姐与贺白这般情意,入宫后都能如此避讳,便断然不会与人在延晖阁私通。”

    这一点他们之前就知道,宸妃一定是被陷害的,可如今知道了贺白的事,便更加能够笃定,宸妃不会与任何人私通,她没有理由这样做。

    宋楚灵道:“如今我疑惑之处,在于姐姐为何要去延晖阁,是何人用了什么样的法子,将她引去的?”

    连修情绪渐渐平复,只是他回过脸,眸光不经意间落向水杯时,呼吸还是有几分凌乱,“当年延晖阁与永寿宫的宫人,已经都被处决,这一点很难再查清了。”

    “之前我将重点偏离了,”宋楚灵说着,抬眸看向连修,“任何人想要查清当年的事,都会将重点放在永寿宫与延晖阁,可若是细细想来,有一个人才是重点,那便是传讯之人。”

    连修清冷的眉宇瞬间蹙起。

    的确如此,那时皇上将永寿宫看护的极为严实,便是连个苍蝇都别想近宸妃的身,有人想在那日将宸妃引去延晖阁,自然是得差人送讯给她。

    想至此,连修低道:“我来找这个人。”

    宋楚灵先是点了点头,可随后又面带忧心地望他道:“我们现在对这个人的身份,毫无所知,连她是男是女,为哪个宫做事,到底是那日送的讯息,都毫不知情。”

    她说着,语气微微低下,“而且事情已经过了八年,这太难了……”

    “不算难。”连修看向宋楚灵,神情中未见半分疑虑,“传讯之人定是当日传达的消息,因为皇上几乎日日都歇在永寿宫,除了上朝之外,几乎与宸妃寸步不离,那人要避开皇上,还要寻个正当缘由接近宸妃,且还要宸妃能如愿上钩,这消息便不能传得太早,不然哪一处出了岔子,这个局就废了。”

    宋楚灵望着连修,半晌都没有开口说话,只那漆黑的眼眸不住地闪着光亮。

    连修没有回避,那极尽清冷的眸光,在与她对望时,渐渐变得柔软起来,“没有想象中那般复杂,我要寻的皆是不寻常之处,毕竟,不寻常的才是少数。”

    宋楚灵怎会不知道这些,然哪里会有连修说得这般轻松,她眼眸低垂,依旧抿唇没有言语。

    见她似有愧疚,连修轻叹,起身从柜中翻出一样东西,待拿到宋楚灵眼前,她才看清,这是一个香囊。

    一个绣工极其精致,比她送给他的那个还要好看的香囊。

    他修长白净的指节,将她碧色的薄衫轻轻撩开,在腰间最侧边,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帮她将香囊系上。

    “月底宫宴一事,晋王与你说了么?”他一面垂眸系着,一面低声询问。

    没有得到宋楚灵的回应,他便猜出,这件事她还不知道,于是继续道:“前几日你去送贺白,李砚也还未寻去时,他与我说……”

    连修微微顿住,抬眸看向宋楚灵,“他说,他要带你去宫宴。”

    “嗯?”宋楚灵眉心蹙起,一时有些不明所以,“我是晋王的近身女婢,王爷要是参加宫宴,带我在身侧不是很正常么?”

    连修垂眸,将香囊的红绳拉紧,等起身之后,才重新望向她道:“可晋王特地嘱咐我,要在他身旁,给你备一张座椅。”

    宋楚灵顿时愣住。

    连修十分淡定地望着她,叮嘱道:“李研与李砚,这二人皆不简单,以后应付他们时,定要当心。”

    他用的是“应付”这个词。

    宋楚灵再度怔住,过了片刻才慢慢回神,她看向连修,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你……你今晚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连修望着她缓缓摇头,“你想说时便会说,我不必询问。”

    宋楚灵匀了几个呼吸,将眸光重新落回那香囊上。

    连修唇角扬起一抹淡淡弧度。

    他知道那二人的香囊也是出自她手,然从那两个香囊的绣工,远不及他身上的这个。

    他与他们不同,他从一开始就清楚明白,又怎会让她为难。

    旁人也许不知,他却是一眼就能看出,那日她给李砚倒茶,根本不是受益于刘贵,而是因为忧心李砚为难他,铤而走险。

    想至此,连修轻道:“楚灵,日后他们在时,不必顾及我,我信你……”

    也认定你。

    清晨第一缕日光,伴随着院内珍珠鸟鸣叫的声音缓缓出现。

    她望着他露出笑颜,如那满山花草般,让他孤冷许久的心尖,逐渐生出一片暖意。

    在她离开之后,他睡意全无。

    他来到桌边,望着那水杯看了许久,最后,他缓缓坐下,将那剩下的半杯水端起……又搁下,搁下……又拿起……

    如此不知反复多少次。

    到最后,他将那水杯拿到唇边,闻到那淡淡的清香时,却又再度停下……

    第六十六章

    宋楚灵从连修所住的地方出来后, 刚往小道走了两步,便被一个大掌握住手腕。

    宋楚灵被拉住的一瞬间,袖中的发簪立即而出, 可感受到那股熟悉温度时, 便又收了进去。

    “你怎么没回去?”宋楚灵低声问道。

    李砚看了眼天色,一边拉着她朝含凉殿的方向走去, 一边压声道:“便是连修给你行宫图册,你顶多也只是熟悉路段,却对侍卫巡逻的路线不熟。”

    他是怕她在回去时, 被侍卫撞见。

    “我没那么笨。”宋楚灵低道。

    李砚没有在说话, 只是侧目看了她一眼, 唇角微微扬起。

    回到含凉殿, 已近辰时,估摸再等一会儿,宋楚灵便可以直接换衣上值了。

    李砚将她直接送进房中, 却没有离开的打算, 拉着她的那只手也没有松开。

    折腾了一个晚上, 宋楚灵身心俱疲,原本还想稍微休息一下, 见他不走,似还有话要说, 便耐下心来询问, “还有要事?”

    屋中没有点灯, 晨曦的微光穿过薄窗, 落在宋楚灵面容上, 她犹豫疲惫,眼神缺了些往常与他一起时的那丝凌厉。

    “我做得如何?”李砚也略显疲惫的声音里, 隐隐透着一种想要得到肯定的期待。

    宋楚灵也不知是怎么了,许是人在困乏时精神更容易不稳定,她一时没有回答,只是觉得莫名想笑。

    在看见她起唇角,冲着自己笑时,李砚便觉得答案忽然变得不重要了。

    他俯身就朝她面前凑去。

    “别这样。”宋楚灵却是连忙将手抵在他身前,“上次就是因为你,害我去寻滴水观音吃,头一次可以说是我误服,这第二次很难再用同一个借口了。”

    “这次不会了。”李砚说着,将她手腕握住,慢慢从身前拿开。

    宋楚灵似是不信,忙朝后退去,却被他另一只手揽住后腰。

    见她神情全是抗拒,李砚叹了口气,也不再勉强,他将下巴抵在她额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就一会儿。”

    宋楚灵察觉出他情绪有些不对,便也没再挣扎,她蓦地回想起在她和李嬷嬷说起王美人时,李砚的神情。

    他今日的心情应当也不算好。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们很像。

    不,他们不一样,他还有父亲,还有兄弟姊妹,可她什么也没有了……

    李砚走后,宋楚灵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休息,她换了身干净衣裳,洗漱梳妆之后,来到李研寝屋外与几个宫人一并候着。

    李研昨晚也没有睡好,可当他看见宋楚灵时,见她比自己的状态还不如,便不由关心道:“昨夜没睡好么?”

    宋楚灵抿着唇,似是有些难以开口地点了点头,在李研一番追问下,才终于知道,原来小姑娘是因为这两日他的种种行为,扰得心绪不宁,无法安眠。

    李研淡笑着拉住她的手,让她来他身前,对她道:“我知道,我说再多的话,都无法让人安心,所以我想做一些事,这可能会吓到你,但请你相信,我可以做到,我可以护你周全,一辈子如此。”

    他低柔的声音里,是宋楚灵从未听到过的坚定,随着他话音落下,他唇边那抹温笑也渐渐收起,他用那双令人沦陷的桃花眼,定定地望着她,而他握住她的那只手,也渐渐加了几分力道,却又像是怕将她弄疼一样,在那手掌收到一定力度时,又极为缓慢地开始松懈。

    “楚灵,那些复杂的事都交于我。”他说着,将她小手捧在面前,宛若那是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轻轻在鼻尖处似有似无地碰了一下,“你不必为任何事而忧心,只需要相信我,好么?”

    宋楚灵小手在触碰的瞬间,轻轻瑟缩了一下,这一次却没有抽离,她圆圆的杏眸似是已经开始沦陷,直到那湿热的气息温软地落在她指尖上,又从指尖一点一点向上慢慢移去,最后从彻底印在她白净轻薄的手背上时,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然不等她做出反应,手已被李研从面前放下。

    自始至终,他不管在做任何举动,眼睛都未从她面容上移开,看到她脸颊浮出的那两朵红云,他的脸颊竟也开始微微发热。

    小手彻底恢复自由,宋楚灵没有任何想要擦洗的动作,只是立即将手背在身后,她胸口那又快又乱的气息,让她小口微微张开,眼神在不住躲闪。

    李研知她面皮薄,便让她先去外间休息,将刘贵唤了进来。

    用过早膳后,两人来到山泉边的一座小园子。

    有宫人送来工具与花种,还有许多陶盆摆在木架上,宋楚灵与李研就在这木架旁一起种花。

    她与他说了许多童年趣事,说到高兴时,好像也不顾那些礼数了,直接侧过脸来朝他笑,那唇边的梨涡甚是明显,让人看了之后就舍不得移开视线。

    宋楚灵很是认真,半晌就将自己面前木架上的一排花盆全部种好,她高高兴兴扭头去看李研的木架子,不由惊讶道:“王爷,你怎么才种了两盆啊?”

    李研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温笑。

    身后的刘贵也偷摸笑了,小姑娘是来种花的,他家王爷是来看小姑娘的。

    种完花,两人来到石亭休息,亭子里有一张梨花木长桌案,上面放着糕点茶具。

    宋楚灵按照以往的习惯,抬手就要帮李研煮茶,却是被他叫住,“我来吧,你歇一会儿。”

    宋楚灵显然还是有些不适应,她不局促地朝刘贵看去一眼,又朝园子里其他宫人看去,那双小手又开始捏起衣角。

    这一幕落在李研眼中,他直接叫刘贵退下,又将园里的人全部挥退。

    一时间这片园中,只剩下亭中的他们。

    没有旁人在,宋楚灵终于缓缓呼出一口气来,随后带着几分隐隐的期待与雀跃,直接趴在桌上,用脑袋枕着胳膊,笑盈盈地看着认真煮茶的李研。

    他面容犹如刀刻般精致俊美,再加上与生俱来的儒雅气息,与慢条斯理的动作,宛如这山间的一幅绝美画卷,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个时候舍得将视线移开。

    宋楚灵就这样一直盯着他看,眸光中的欣赏与赞美根本未加掩饰。

    李研知道她在看他,便一直控制自己不要回看,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在这个时候也去看她,小姑娘那比纸还薄的脸皮如何受得了,定是如受了惊的小鹿一样,仓皇逃离。

    一想到这儿,李研本就温润的眉眼,又染了几分柔和的笑意,更加令人沉迷。

    当他将茶煮好,倒入杯盏中,想要递给宋楚灵时,这才发现,小姑娘不知在何时,已经睡着了。

    李研笑着摇了摇头。

    他一边慢悠悠地品茶,一边温笑着看她,才发现她方才种花时,不慎在额角和脸颊靠近耳根的地方,蹭到了泥。

    李研将手中杯盏放下,拿出一条绢帕。

    方才煮茶还剩了些泉水,李研用泉水将帕子沾湿,慢慢拿到宋楚灵面前。

    他害怕将她吵醒,没有直接就上手,而是先朝她轻轻吹了口气,小姑娘没有任何反应,已然一副睡得极为沉稳的模样。

    李研唇畔笑容渐深,也不知为何,他几乎从记事以来,头一次会做这样的事,他笑着又朝她缓缓吹了口气,她呼吸依旧沉稳不变。

    如此,李研才敢拿帕子去帮她擦拭,然就在湿帕子碰到她肌肤的刹那,小姑娘那双细眉忽地轻轻蹙了一下,可也就只是那一下,便又立即恢复了原样。

    他动作极其轻柔,将脸颊擦净之后,又去擦拭她额角,待全部擦完,他将帕子搁下,学着她的模样,也趴在了桌案上,与她面对面,这样一直盯着她看。

    片刻后,他再次将手伸到她面前,先是轻轻触碰了一下她额前细软的碎发,随后又是眉毛,睫毛,鼻尖……

    在碰到鼻尖的时候,宋楚灵忽然低低地哼咛了一声。

    李研的动作倏然顿住,见她并没有睁眼,他微微松了口气,可那悬在空中的手指,在即将触碰到她这张红润的唇畔时,迟疑着不敢去动。

    然就在这时,宋楚灵的眼睛没有预兆地忽然睁开,她眼白处有明显血丝,眸光涣散无神,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极其缓慢看着他眨了下眼皮,随后唇畔轻动。

    “王爷……真好看……”

    宋楚灵含糊不清地笑着说完,那眼皮便沉沉地再次合上。

    李研松了口气,准备将手收回时,却见还未彻底睡踏实的宋楚灵,连眼睛都未睁开,直接将面前的这只手拉住,压在脸下。

    李研呼吸顿时停住,许久后,那口气才缓缓呼出。

    他方才一直犹豫着不敢轻易触碰的那张唇,如今就抵在他手背上,那湿润沉缓的气息,在上面不住地吹拂着,激起一阵又一阵酥麻的痒意。

    这股痒意从手背上,一直扩散到他的心头。

    他不敢在动,只是这样一直望着眼前的女子,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合了眼皮。

    在方才宋楚灵去拉李研手腕的时候,她的拇指正好就在他脉搏的位置上,感受到他脉搏跳动的规律逐渐平缓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望着那面带温笑,满足睡去的男子。

    几日后的一个晚上,宋楚灵在睡梦中惊醒,看到身侧之人是李砚时,她暗暗松了口气,下意识伸到枕下的手也慢慢收了回来。

    李砚躺在她身侧,也不说话,就这样蹙眉一直盯着她看。

    “有事么?”宋楚灵睡眼惺忪地准备坐起身,却被李砚一把又给拉回了枕上。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么?”李砚语气有些生硬。

    宋楚灵一时不知他又怎么了,只得先顺着毛捋,“你这样晚来找我,我肯定会担心是出了事啊。”

    李砚没有说话,抬手开始从她额前碎发摸起,随后是眉眼,鼻尖,在快到宋楚灵唇瓣时,手被宋楚灵一把拉住。

    望着她不悦蹙眉的模样,李砚冷冷道:“这几日我为你的事忙前忙后,你呢?和李研在那小园子过得倒是惬意快活。”

    李砚的甘泉殿,在书房的位置,推开窗可以看到小园的景象,这些日子李研与宋楚灵在那石亭里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看在眼中。

    一想起那些画面,他心口就堵得难受。

    宋楚灵听出来了,李砚是因为看到了她和李研在一起的画面,所以醋意大发,气恼了。

    不过眼下,她顾不得这些,而是将重点放在了他的前半句上,忙问道:“奶娘的事可查到了?”

    李砚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他直接翻起身,将宋楚灵牢牢锢在床上,嗓音阴沉沙哑地质问她,“宋楚灵,你当我是什么?是你的狗吗?”

    第六十七章

    李砚说完, 不等宋楚灵回话,直接将她唇瓣压住,如上次一样, 炙热又猛烈的吻让宋楚灵透不过气来, 只是这一次他多少还是顾及一些,没有将她唇畔吸食的那样厉害, 但唇齿间那强烈的掠夺却丝毫不减。

    他此刻情绪的失控,与其说是来自宋楚灵,倒不如说是来自他自己。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明知道宋楚灵是在利用他, 利用李研, 利用连修, 甚至也在利用贺白……应该说,她能利用任何人,任何事, 她就是这样毫无情意的女人。

    从前的他根本不会被这样的人哄骗, 若是他想, 他甚至可以让她死得悄无声息。

    这个念头不是没有过,甚至还出现过许多次, 尤其是今日他从亲自去看了那奶娘的棺木,确认无误后匆忙赶回来, 想要第一时间将消息告诉她时, 竟看到她与李研在那亭中喝茶吃点, 她甚至还用帕子帮李研擦拭唇角。

    那轻柔小翼的模样, 令他怒火中烧, 心中顿时出现两个念头,一个是索性将让她消失, 一个便是日后彻底不再理会她。

    可他头一次发觉,自己竟能没出息到这个地步。

    在李砚狂风骤雨般的一阵索取之后,见他动作开始变得轻缓,呼吸却愈发开始沉重,宋楚灵意识到不能再继续。

    因之前几次李砚这般时,宋楚灵攻击过他最为忌讳之处,这一次他好像提前意识到,他用腿将她的两条腿直接压住,别说顶膝,便是动一下都困难。

    然李砚肩膀宽厚,身前更是硬如磐石,若是蛮力她毫无机会,只能将巧劲用在他颇为纤细的腰身。

    她佯装配合般用手环住他腰身,一只手在肩上搭着,另一只手在他后背上慢慢游走,当停在腰线处命门的位置时,李砚忽然意识到不对,还未来及将她手臂扯下来,就感觉到后背一阵剧痛,痛到他身体猛然一颤,朝床侧倒去。

    宋楚灵从枕下迅速摸出一根发簪,用那磨得尖利之处,抵在李砚脖颈上。

    李砚愤愤地瞪着她道:“你想杀我?”

    宋楚灵抬袖擦了擦唇角,匀了好半天呼吸,才开口道:“我杀你做什么,我是想让你清醒点。”

    李砚身上的剧痛已经逐渐缓和,他盯着眼前发簪,冷哼道:“你会这样对李研么?”

    宋楚灵不免觉得好笑,“那你觉得李研会像你这样对我么?”

    李砚冷笑道:“那是因为他不知道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若他知道了,怕是还不如我。”

    李砚说完,忽又反应过来,蹙眉道,“我怎么对你了?我帮你夜闯武安侯府,又去给死人开馆……我为你做了多少事,可你却想要我的命?”

    说着,他将眸光落在宋楚灵手指上,想起那晚她用这手指勾得他心神乱飞,便忍不住冷哼道:“再说,只允你勾引我,还不允我亲你了?”

    宋楚灵怕他再次炸毛,便试图顺着毛捋,她收走发簪,起身来到李砚身后,李砚还有所顾忌,刚要开口,就被她轻声制止,“别动,我帮你揉揉。”

    李砚倒是当真不动了,只那脸色沉得依旧厉害,“你在连修面前温婉娴静,在李研面前乖巧可人,对我怎么就这幅鬼样子?”

    宋楚灵轻叹一声,气息落在李砚肩颈处,在加上她正轻柔地帮他揉着后腰,一时间又让李砚心头乱了几分。

    “你们不一样。”她道。

    李砚强让自己冷下声反问道:“哪里不一样?”

    “我以为你知道的,”宋楚灵又是一声轻叹,“整个皇城中,我对谁都可以笑,纯净的笑,欢快的笑,谄媚的笑……可我当真想笑么?”

    李砚一时没有出声。

    宋楚灵无奈地扯了唇角,“我从未与你说过这些,是因为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你也是这样想的,毕竟我们从最开始,就将自己真实的一面告诉了对方,不是么?”

    李砚心头蓦地一松。

    宋楚灵将手放下,重新来到他面前,用那略显疲惫的双眼就这样望着他,“你知道么,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倒是没有说谎,她在他面前,的确不需要再有任何伪装,这样想着,李砚积压许久的怒气瞬间就散去大半。

    宋楚灵忽然垂眸,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道:“你要是想,我也可以那样对你。”

    说完,她再抬眼时,脸上神情果然变了,就如同在园子里和李研一起时那样,羞涩中带着几分愉悦地笑着。

    好看是好看,但是……

    李砚眉心一蹙,立即道:“谁让你这样的,把你的戏留到李研面前去做。”

    宋楚灵神色瞬间又变了回来,“那你还气么?”

    李砚板着脸道:“还未消完。”

    宋楚灵探身在他脸颊上用唇轻轻压了一下,“这样呢?”

    “甩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李砚冷嗤,“宋楚灵,你可真会。”

    宋楚灵索性彻底坐开,“那你到底要怎么样,难道你今晚过来寻我,就是为了同我争吵么?”

    李砚此刻心绪极为复杂,他在听完宋楚灵说得这些话后,心中的确是生出了几分欣喜的,可他莫名又觉得不对劲儿,偏一时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索性不去想了,直接抬手将宋楚灵拉倒,可这一次,倒在枕上之后,他没有再做别的动作,只是躺在她身侧,拉着她的手,“李碂的奶娘,在出宫后不到半年便死了,是病死的,家人将她葬在南山的坟岗上。”

    李砚是今晨收到的消息,二话不说便策马赶去,直接令人将棺木抬开。

    “照理来说,人死八年,尸首应当早已成为一堆白骨,可那王氏,身上竟还维持着肉身。”

    李砚当时看到,便觉得定有古怪。

    宋楚灵听到这儿,心中已经有猜测,但她还想要再去查验一番,便问道:“那她的尸首现在在何处?”

    李砚一副就知道她要询问的样子,道:“我差人将她尸首抬至附近藏起,你可是想要贺白去验尸?”

    宋楚灵若有所地点了点头,道:“后日贺白应该会来请平安脉。”

    李砚道:“好,到时候我会寻李研,你与他将事情说明,待夜里让他不要睡得太沉,我将你们二人都带出宫。”

    感觉到宋楚灵手忽然紧了一下,李砚不由朝她看去,“害怕了?”

    宋楚灵怕的不是奶娘的尸首,可一时又与他解释不清,便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两日后,贺白正在含凉殿请平安脉时,李砚来了。

    他大咧咧地往堂中一座,拿了几本册子要询问李研。

    很少见到李砚这般好学,李研这个做兄长的,倒没有觉得厌烦,反而还极为欣慰,两人打算去书房。

    宋楚灵要去送贺白,刚与贺白走到门槛,脚步还未迈出时,李研忽然抬眼将她叫住。

    “还是刘贵去送贺院判,楚灵你随我来书房,一道听讲。”

    刘贵听完就笑着朝贺白走去,宋楚灵并未挪步,而是扫了眼李砚。

    李砚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对李研道:“大哥,我好不容易沉下心来找你讨学问,你留个小丫头在身旁作何,平日里你和她在园子里赏花喝茶还不够么?当真是片刻都分不得了?”

    宋楚灵忙将头垂下,脸颊肉眼可见的红了。

    李研轻咳一声,带着几分责备地朝李砚瞪去,“你想什么呢,楚灵向来好学,我是想给你们二人一并讲。”

    可李研见宋楚灵一副躲着李砚的模样,又想到之前她说过害怕李砚,便又将刘贵留下,让宋楚灵去送贺白。

    两人还是在之前的那处偏静的小院里说话。

    宋楚灵将那尸首的事情说予贺白听,贺白当即也有了猜想,但毕竟是学医之人,向来严谨,他没有犹豫就直接应下,夜里会和他们一道出宫去将案尸首查验一番。

    在贺白准备离开时,宋楚灵忽又将他叫住。

    她没有立即开口,犹豫了片刻才道:“贺哥哥,王爷的药里……”

    “你放心,我不会留下把柄的。”贺白说得笃定。

    宋楚灵却是眉心蹙起,“不是,我的意思是,当年的事我觉得还有蹊跷,在没有彻底查清之前,兴许不该对晋王下手……”

    这段时间她将李研的药方看了许多次,可是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端倪来,所以今日才试探性开口询问。

    她一面说着,一面去看贺白的神色。

    果然,贺白在听完这番话后,眸光瞬间沉下,“楚灵,你可是对他动了心?”

    想到宫内的传闻,再加上亲眼所见,贺白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并非如此。”宋楚灵摇头否认,回答的斩钉截铁,“我是因为前几日去寻到了新的线索,忽然意识到,可能当年的事……”

    “楚灵,你想告诉我冤有头,债有主是么?”贺白望着她,露出痛心又失望的眼神,“林欣死的不明不白,荣家初你之外,全族都搭了性命,这合乎道理么?”

    “我不知道你查出了什么,可那番木鳖属实只有晋王的药中会有,如果是皇后下令做的,他们是罪有应得,若是旁人暗箱操作,便是坤宁宫看护不利,间接害了林欣……”贺白一股脑将话说完,深深吸气,“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不无辜。”

    宋楚灵知他心中有痛,便将声音又放轻了些,“我知道,可……”

    “不必劝我。”贺白直接杨手将她打断,“林溪,你不该如此的。”

    说罢,他拂袖上廊,头也不回就朝院外走去。

    第六十八章

    入夜, 李砚在接近子时才来寻宋楚灵。

    他们二人出宫来到接应的地方时,贺白比他们出来的更早一些,由于他对宋楚灵的信任, 在夜里看到那黑衣人时, 几乎没有多问,便挎着箱子随那人离开了。

    在看见李砚与宋楚灵同时出现在他面前时, 他才恍然意识到,怪不得白日在含凉殿时,那传闻中不学无术的四皇子, 会找晋王讨学问了。

    他知道宋楚灵从一个无所依靠的宫女, 不过短短两年多, 就能入宁寿宫, 又在几月的时间内,走到晋王身侧,定是有极大的能耐, 可他没想到的是, 她不仅如此, 还可以让连修帮她办事,甚至连李砚都能为她所用。

    今晚的李砚与贺白从前看到的他, 截然不同。

    他不再是那个玩世不恭,骄横跋扈的模样, 在与黑衣人交待事宜时, 举手投足间不怒自威, 便是故意在与他颔首示意时收敛了几分冷意, 可还是让他能感受到一股较为压迫的气场。

    世家子弟都通马术, 贺白翻身上马,回头去看宋楚灵, 原本还想问她需不需要同乘,在看见李砚的马背上那件马鞍时,便明白过来,应是不需要他了。

    快马赶到一处山脚下的小屋前,隐匿在暗处的两名黑衣人迅速迎上前来,贺白下马之后,便来到宋楚灵身旁。

    白日他们分开前,不算愉快,回去后贺白想了许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心中背负的是怎样的仇恨,他不该情急之下妄下定论,去质疑她的心性。

    “楚灵,今日之事,是我言重了,莫要介怀。”贺白歉疚地望着宋楚灵。

    “我知贺哥哥本意是想要提醒我,怎会介怀呢?”宋楚灵朝他淡淡一笑,显然就没有将白日的事放在心上。

    她越是坦荡,他心中越是愧疚,只是眼下还要忙于正事,便只是朝她也含笑地点了下头。

    在几人临进屋前,贺白取出几个特制的纱巾,交到宋楚灵与李砚手中。

    这是他今日听闻,要查验尸首后,特地赶制而成的,那个都用了至少三层布巾,中间那层的布巾还是用药水进行泡制过的。

    几人戴好纱巾后,这才推门而入。

    这小屋内有两间房,外间只有桌椅,和几桶干净的水,尸首搁在里间,门口处挂着一张薄帘,屋内无风,那帘子却在轻轻地摆动,在这夏日的夜晚里,透着一股渗人的寒意。

    贺白没有本分犹豫,他行医数十载,不信鬼神之说,提着箱子直接掀帘走进房中,宋楚灵也想一并跟进去,却被李砚拦住了。

    “你在外间候着,我去里面帮忙。”李砚道。

    宋楚灵以为他是怕她看见那些画面会害怕,便道:“我不怕,我也懂些医术,可以进去帮忙。”

    李砚蹙眉,“那尸首掩在地下已有数年,且未曾化为尸骨,万一开腔后体内生出病疫……”

    “殿下说得极是,你二人都不宜入内,我一人便可。”不等李砚说完,帘后便传来贺白的声音。

    “贺哥哥……”宋楚灵想要再说什么,贺白却是又将她话语打断,“时间有限,不必再多说了,你若在身侧,我反而会有所顾忌。”

    见他这般说词,宋楚灵也不再强求。

    帘子底下很快就透过来一道明亮的缝隙,宋楚灵知道,贺白要开始验尸了。

    起初宋楚灵和李砚坐在桌旁等候,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发坐不住了,起身在屋中开始踱步。

    李砚望着昏暗的灯光下,那个蹙眉极深,做了立不安的身影,终于忍不住,起身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她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

    他没有帮她擦汗,也没有温劝,而是与她十指紧握,力道不轻,却也不至于将她握疼,就好似他心中有股隐隐的力量,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传递给她。

    帘子掀动,宋楚灵眼眸一亮,忙将李砚手松开,朝贺白走去。

    贺白没有着急开口,他先是将罩衣脱下,扔在墙角,随后走到水桶边,他用随身携带的香胰子开始净手,“她体内有大量朱砂。”

    李砚眼睛瞬间眯起,宋楚灵只是双拳微微握紧,对这个答案似乎并没有太多意外。

    在她前几日听李砚说,奶娘尸首不腐时,便有了这个猜想,但猜想终归只是猜想,任何时候,证据才是最重要的。

    “贺哥哥可看出,那些朱砂是如何进入体内的?”宋楚灵问。

    贺白一面净手,一面点头道:“她五脏之中皆被朱砂所侵,也就是说,她的死并非因一次性大量服用朱砂所致,而是在她生前,曾时常过量服用朱砂,日积月累下,才让她最终毒发而亡。”

    宋楚灵异常冷静地继续问道:“如果她在哺育的时候,服用过量朱砂,那孩子吃了她的奶,可会一并中毒?”

    “会。”贺白一直垂眸净手,这双手他已经反复洗了数次,却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孩子若是长期服用含有朱砂之乳,肝脏俱会受损,定会日日啼哭……最终……”

    他说着说着,逐渐失了语调,到最后,甚至已经说不出话来,因为验尸之后,必须要将手反复净洗,才能去碰眼睛,所以他只是不停的洗手,任那眼泪不住地下落,也没有去做任何擦拭。

    在他最后一遍将手清洗完之后,再度抬眼时,那眼眸中有的不止是泪,还有痛与恨,他完全不顾李砚就在身侧,直接开口道:“我会亲手杀了皇后,还要让她在死前看见晋……”

    “贺哥哥。”宋楚灵不是不痛,而是痛只会让她更清醒,她来到他身前,忙将他叫住,“当务之急,我们需要先查清楚奶娘的朱砂是从何处得来的。”

    奶娘的饮食是由膳房特地做的,每顿都会有专人查验,这当中很难出错,所以她想要在坤宁宫时常能够服用到朱砂,并非误服,而是刻意为之。

    想要找到真正要害李碂的凶手,便需要清楚,奶娘的朱砂是从何处而来,待知道出处,凶手是谁便一目了然。

    听完宋楚灵这一番话,贺白心中愤恨慢慢被压下,整个人开始冷静下来,分析道:“你说得对,皇城内想要得朱砂,只有两个法子,一是药用,需拿太医院药方,去御药房取,二是物用,需内侍省或六局因需提供。”

    说着,他拿出一条干净的帕子,侧过脸去擦拭脸上泪痕,“药用交于我去查,至于物用……”

    “我会托连少监去查。”宋楚灵说完,还是担忧地看向贺白,“贺哥哥若是查出端倪,可以先与我商讨之后,再做打算?”

    贺白回头看向宋楚灵,望着那双熟悉的眉眼,许久没有说话,最后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好。”

    回去这一路上,三人都未曾开口说话,直到回了行宫,李砚将宋楚灵再次带到连修那小院时,他才将她拉住,在月色下望着一副蹙眉深思,冷静异常的宋楚灵,轻道:“我在外面等你。”

    宋楚灵点了点头,不似上次一样,有想要撵他走的意思。

    原本是该高兴才对,可看到这样的宋楚灵,李砚根本无法宽心,反而更加担忧。

    他唇瓣轻轻动了几下,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轻叹着将手松开,目送她走进连修房中。

    然这次没让他等候多久,很快,宋楚灵就推门而出。

    连修合门时,看到院中的李砚时,神情也未露出惊讶,反而还冲他微微颔首。

    李砚没有半分表示,眸光只是从他面上一扫而过,便直直落在了宋楚灵身上。

    她依旧没有哭过的迹象。

    李砚上前将她拉住,与她隐入了沉沉的夜色中。

    有李砚在一旁带路,宋楚灵便没有费心思,只是被他拉着一路上走走停停,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不是回含凉殿的路。

    “你带我去何处?”宋楚灵蹙眉道。

    李砚并未出声,只是将手上的力道微微紧了几分,待他将她拉到一处荒凉无人的小院子时,才停下脚步,对她道:“宋楚灵,你的故事我已经听了许多,你可愿听听我的?”

    宋楚灵一时有些怔然,还未回话,就被李砚横腰抱起,随后只是三两下动作,两人的身影就已落在屋顶。

    他将她缓缓放下,拉着她来到高处,面朝东方的位置而坐,与她十指紧握。

    “这座小院,便是四岁那年我来行宫时,与娘亲住的地方。”

    李砚说着,唇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娘亲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我自幼就听人说过,若当初不是因为她的姿容,父皇是不可能让这等身份的女子进府的。”

    “是不是很可笑,明明得益者是他,却好像他才是受了那折辱的人。”

    李砚脸上闪过一丝阴鸷,不过很快又被那浅淡的笑容所取代,只因他又提起了与娘亲在一起的时光。

    “娘亲样貌绝美,自幼就被选中作为瘦马来培养,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待人温柔和善……”

    他似乎并没有避讳王美人的身份,相反,宋楚灵从他神情中看到了一种骄傲,那是孩子对娘亲的崇拜。

    “我的娘亲这般好,可她到最后,痛苦到将自己浑身上下抓得鲜血淋漓,她躲在床帐之后,不论我如何哭喊,她都不敢掀开帘子,因为怕吓到我……”

    “便是宫人们都说她疯了,她也从来都未曾伤我分毫……”

    “在她临终那日,她曾清醒过片刻,她将我叫至床榻旁,那没有点灯的屋中,一片漆黑,但我知道,她因为思我过甚,所以忍不住想要在弥留之际前,在看我一眼。”

    “那晚,她与我说,这座皇城会吃人,要我学会韬光养晦,永远不要去查她的死因,也不要动帮她报仇的念头,人各有命,这是她的定数,她只希望我能好好活着,待有一日定要远离这样的地方……”

    “我当时不懂,可我还是答应了她,向她保证,我一定不会比任何皇子优秀,我会远离这里,去封地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

    李砚眸光渐渐垂下。

    “但我食言了,因为现在的我知道,皇城不会吃人,会吃人的……是人。”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双阴沉的眼眸倏然抬起,目光冷冷地落在那行宫中,最尊贵威严的地方。

    “不论是皇后,还是娴贵妃,又或者还有什么人参与其中……找到那个最终的根源,才能避免一桩又一桩的悲剧。”

    根源……

    宋楚灵也抬起眼,跟随他视线看去。

    第六十九章

    意识到李砚的这段话, 意味着什么时,宋楚灵心头猛然一颤,下意识将手收紧。

    李砚缓缓收回目光, 看向她低声道:“怎么办啊宋楚灵, 你好像已经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

    月色下,李砚俊朗的面容是少见的柔和, 他说这句话不似在威胁,而是一种近乎失措的无奈,“你可知, 如果不是因为你, 我不会将自己这么快就暴露在贺白与连修面前。”

    “我知道。”宋楚灵声音轻缓地对他道, “谢谢你李砚, 谢谢你对我帮助,谢谢你这般信任我……”

    “谢谢可不够。”李砚说着,将手伸到她面前, 似是在做某种邀请般, 低声问她, “荣林溪,你可愿意?”

    宋楚灵没有动作, 眸光依旧落在他面容上,“愿意什么?”

    “愿意走进我的故事中, 也愿意让我成为你故事中的一部分。”他凤眸微微眯起, 低沉的嗓音极为惑人。

    宋楚灵垂眸, 将目光落在他掌心中, “难道现在的你我, 不正是如此么?”

    话音落下,她的手稳稳落在李砚掌中。

    在感受到来自她掌心微凉的温度时, 李砚将她手紧紧握住,随后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他将鼻尖埋入她颊边的发丝中,默默地低念她的名字,“荣林溪……”

    李砚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便彻底沉溺在了她的世界中。

    他将她再度横腰抱起,从屋顶下来之后,却也未曾松手,而是就这样抱着她直接回到宋楚灵的那间小屋中。

    李砚离开后,宋楚灵先将身子擦洗了一番,随后换了身干净的里衣,趁天还未亮,躺下休息。

    她侧身面对床榻里侧,紧闭的双眼不断地涌出泪珠,她一把将枕边的帕子拿起来死死咬在口中,从头至尾,她都没让自己哭出声,只那耳边的发丝与枕头,浸湿在暴雨般的泪水中。

    第二日,李研问她眼睛为何有些肿,宋楚灵乖巧地坐在他身侧,将圆溜溜的小脑袋搭在他腿上,用那清甜的嗓音道:“我哭了。”

    李研轻抚她发丝的手,不由一顿,“为何哭?”

    宋楚灵带着几分委屈道:“我想娘亲了……”

    是了,小姑娘这般孝顺,离家已近三年,自然是会想娘亲的,再加上随他入行宫后,便收不到家乡来信,便更加会想念。

    李研没有出声,许久后,将她扶起身,温声问道:“过两日同我一道去见母后,可好?”

    他用的是“同”这个字,且还刻意将这个字加了重音,而不是通常所用的“随”或者“陪”。

    他话中之意宋楚灵自然能听明白,可她依旧得装作一副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怔然道:“王爷也想皇后娘娘了吗?”

    宋楚灵来李研身侧这般久,除那次畅音阁,这对儿母子远远见了一面之外,他们便没有任何接触了。

    见她误会,李研拉起她的手,温笑道:“我想让你快些见到自己的娘亲。”

    小姑娘听完后,偏着脑袋似乎更糊涂了。李研却没再解释什么,只是笑容又深了几分。

    三日后的一个晌午,李研用过早膳,与宋楚灵在泉边消食。

    这小园子里许多新栽的盆景,皆是出自宋楚灵之手,每次两人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李研便会将园里人都挥退,甚至连刘贵也没留。

    这会儿便是如此,宋楚灵坐在一个小木杌上,正在刨土,身旁是前些日子内侍省送来的花种。

    李研在一旁给二人煮茶,待煮好后,他将她叫到身前来,她手上还沾着泥土,也未来及洗净,就见李研把茶盏拿起,搁在唇边轻轻吹了几下,随后递到宋楚灵面前。

    宋楚灵小脸微红,却已是习惯,她垂眸轻抿,似是被烫了一下,眉心微蹙,向后缩了缩脖子。

    李研也随之蹙眉,“还烫么?”

    他将茶盏拿回唇边,呷了一口后,带着几分歉意道,“的确是烫。”

    说完,便又帮宋楚灵轻轻吹着茶水。

    甘泉殿的书房中,李砚一面望着亭中那二人,一面听属下与他汇报,当初李碂的另一位奶娘刘氏。

    自打刘氏出宫后,便随家人返乡回了盘州,如今家中从商,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

    李砚眸光一直盯着窗外,片刻后冷冷道:“备马。”

    从上京到盘州,往返最快也要半个月。

    那属下愣住,想要出声劝阻,可看见李砚那张坚毅冷峻的侧脸时,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领命退出门外。

    李砚看了片刻,正打算离开,便见那园子里又多了一抹身影。

    他眉梢微挑,将目光落在连修身上。

    园里,连修带着几名内侍省的宫人,又送来大大小小许多花盆,那些宫人将花盆按照李研所说的进行摆放,随后又拿来了一批海棠花种。

    连修朝李研拱了拱手道:“如今上京能寻到的海棠花种,有十二种,今日皆已送来,只是当中有些品种不适宜这个时节种植。”

    说着,他递上一本册子,上面记载着各类海棠花种植时的方法与禁忌。

    让内侍省找海棠花种,是前些日子李研就吩咐下去的。

    宋楚灵将册子接到手中时,神情自然地抬眼看了连修一下,连修回看她时,落在旁人眼中,似也没有任何的神情变化,但宋楚灵却能意识到,连修有话想与她说。

    她坐回李研身侧,一副惊喜模样,将册子翻开。

    李研也不顾忌院内还有内侍省的人在,用那极为温柔的目光看着宋楚灵,“喜欢么?”

    “喜欢!”宋楚灵连忙点头,指着册子上一张图画惊讶道,“哇,还有这种垂丝海棠呢,与养性苑的一样!”

    李研见她这样开心,唇角的笑意不由深了几分,“我知你喜欢这个,特意吩咐定要将这个的花种寻来。”

    他以为宋楚灵会问他怎么知道的,可等了片刻,宋楚灵注意力全部在那册子上,并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

    他忽然感到自己愈发幼稚,可这样幼稚的行为,他不觉得讨厌,而是感到莫名的有趣。

    “你身上便是垂丝海棠的味道,很好闻。”他声音不大,却是能让亭中这三人听得真切。

    说完,他再次“幼稚”地抬眸去看连修。

    见连修神情淡漠,没有半分异样,他这才收回目光,重新宠溺地望向宋楚灵。

    用过午膳,李研回房中午憩,宋楚灵也回了自己的屋中。

    她在屋中只是小坐片刻,见院内静下,拿起那海棠花的册子,便出了含凉殿。

    宋楚灵寻到内侍省,与连修在院里说话,她指着册子上一张图,疑惑地问连修,“连少监,我核对种子时发现,和画册上有一处不同,不知是给错了种子,还是画错了?”

    连修将赵睿叫来,随后三人便进了一间库房。

    这件库房分里外三间,赵睿在最外间的门口等着,连修与宋楚灵走进了最里头那间。

    时间有限,李研最近愈发离不得她,若不是她气色有些不太好,怕她太过劳累,不然午憩都会让她陪在身侧。

    宋楚灵不敢多耽误,直接就问道:“是送讯之人查到了,还是朱砂的事?”

    连修道:“是朱砂一事。”

    朱砂名贵,凡是各宫有所需要,内侍省皆会记录在册,连修要查,并非难事。

    他这两日借口办事,骑马回了一趟皇城,将八年前的册子拿出来翻看,很快就查出了端倪。

    皇后因信佛的缘故,时常要用朱砂抄录佛经,以表心诚,可自从宸妃去世之后,她开始每日都要抄录佛经,朱砂便用的比之前更多。

    “至于其他妃嫔,偶尔也会寻要朱砂,但大多都是正常用度,不算普遍。”

    连修说完,又补充道:“我今晨在玉华宫遇见贺白,这几日因皇上染了风寒一事,他脱不开身,让我将话带给你。八年前因小皇子夜里哭闹频繁,皇后无法入眠,也曾找太医院开过含有朱砂的方子来安神。”

    单听连修查到的,宋楚灵还只是微微蹙眉,在听完贺白查到的也与皇后有关时,她眉心蹙得更深,不由低道:“太巧了……”

    她暗忖了片刻后,不由分析道:“朱砂一次若是服用超过一钱的量,便可出现中毒迹象,若想不被太医发现,奶娘每日服用的量只需半钱便可。”

    连修道:“内侍省的记载上写着,当时坤宁宫每日需三两朱砂。”

    宋楚灵蹙眉深思道:“三两的朱砂足以让皇后日常抄写经文,便是再磨一些下来喂那奶娘,也是足够的……”

    “你是觉得,她没有必要再去讨一副含有朱砂的药方?”连修问道。

    宋楚灵没有说话,眼神盯着一处,想了许久后,回过神来,缓缓道:“我只是觉得,如果皇后当真心思缜密到连令奶娘服用朱砂,给李碂下毒的法子都能想到,为何要将一切证据都落在坤宁宫中……”

    王美人当年如此,宸妃也是如此,小皇子李碂还是如此。

    “会是皇后百密一疏,以为没人会查到这个地步,还是说……”连修思量道,“她是遭人陷害?”

    “很快便会水落石出。”宋楚灵长出一口气道,“明日晋王会将我带到皇后面前。”

    连修忧心地蹙起眉宇,低道:“他想做什么?”

    “应当是动了娶我的念头。”宋楚灵声音极为低沉地上前一步,她踮起脚尖,用只有近身才能听到的声音,对连修道,“我需要内侍省,以我身为奴籍,不得明媒正娶为由,向皇后谏言……”

    她气息落在鬓边与耳畔,连修呼吸逐渐凌乱,他顿了片刻,才用着同样低沉的声音,将唇也凑近她耳旁,“为何,我以为你想让李研娶你。”

    “所以,我还需要你将前朝婉贵妃一事,暗示给皇后。”宋楚灵说完,重新站回原处,抬眸看着脸颊微红的连修道,“会不会让你为难?”

    “不难。”连修微微朝她摇头,弯唇道,“原来你去他身侧,是动了这个念头。”

    前朝婉贵妃曾为奴婢,后入坤宁宫,成为皇后身侧的凤仪女官,将奴籍转为官籍,后被赐婚给当时的太子,再之后,便成了当时最为得宠的婉贵妃。

    第七十章

    宋楚灵离开后, 连修便带着赵睿去了宁清殿。

    皇后向来睡眠不好,便是在行宫这样幽静清凉之处,她也难以入眠, 午憩时常不到半个时辰, 便起身了。

    这个时辰她在一处水榭中正在抄录佛经,赵嬷嬷将连修和赵睿带入水榭。

    两人恭敬行礼后, 连修道:“有一件事,奴才想要请示娘娘。”

    皇后将笔搁下,一面用丝帕擦手, 一面看向他道:“何事, 但说无妨?”

    连修道:“月底宫宴上, 晋王吩咐内侍省在他身侧多备一张座椅……”

    月底宫宴乃是皇后生辰日, 皇后向来低调,生辰日也从不铺张浪费,那日基本上到场的皆是皇室成员, 所以与其说是宫宴, 不如说是家宴。

    “你是说晋王想与宫婢一道入席?”皇后听到这儿, 那刚端起的茶盏还未喝,便直接放了下去。

    连修颔首道:“宋楚灵乃奴籍, 按照规矩不得与王爷平起平坐,且那日是娘娘生辰宴, 奴才觉得此举不合乎规矩, 便出言提醒过王爷, 但王爷执意如此, 且说过几日会来宁清殿与娘娘亲自言明, 但眼看就要宫宴……”

    连修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很明显, 他的意思是李研一直没来与皇后说,他不得已今日才寻了过来,请示皇后的意思。

    皇后听明白了,内侍省做事向来严谨,若连修今日不来,她当真是不知道,李研竟动了这样大的心思,上次在畅音阁时,那宫婢乖巧老实,就在他身侧照顾,如今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竟要直接在宫宴上同席而坐了。

    皇后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手中的佛珠不住地转动着,一旁的赵嬷嬷却是拉了脸色下来,忍不住俯身道:“娘娘,连少监所言极是,那宫婢身份低微,不该与王爷同坐,且还是在娘娘的生辰宴上,若是传出去,恐怕……”

    赵嬷嬷也没将话说全,但在场的几人皆是听出来了,她是在为晋王日后选妃而忧心。

    虽说晋王天姿仙容,温文尔雅,令多少京中贵女痴恋,但他身患残疾,且不问朝事,这就劝退了众多世家大族,贵女们的婚事向来由家中做主,她们再心心念念,也无法和家中抗衡。

    且李研本身喜好孤静,少与人往来,也曾与皇后明示过,他暂无成婚打算,待日后有了会主动来与她说。

    为人父母自然会对子女的婚事着急,皇后性子再寡淡,也是会着急的,只是她一直顾及晋王的身子,不想逼迫他,所以这些年晋王的婚事才一直耽搁着。

    许久后,山间清爽的风将水榭外的湖面吹得泛起涟漪,皇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朝连修摆手道:“这件事内侍省且先去办,本宫这两日会询问清楚。”

    待连修与赵睿行礼退下,赵嬷嬷立即又上前,着急道:“娘娘,奴婢上次去送赏赐时,就说那宫婢要么是当真实诚,要么就是心思异常诡诈,如今看来,她定是后者啊。”

    见皇后望着水面出神,赵嬷嬷声音愈发恳切,“王爷久居殿中,怎能抵得过那些心思不纯的女子有意勾引?”

    “奴婢听闻,上次娴贵妃将她叫去钟粹宫,说因她救了欣美人要给赏赐,结果刚进去不久,就惹得王爷也跟着追了过去,听说那日王爷都给娴贵妃甩了脸。”赵嬷嬷说着,摇头叹道,“王爷那样温润懂礼之人,为了这样一个丫头,他、他都能如此,可想而知,您若是再不插手,那丫头想必是要……”

    “你若所言当真,”皇后温婉的眉目含笑,将视线从湖中慢慢移开,望着一旁满脸急色的赵嬷嬷,道,“那便是说明,研儿喜欢她,且喜欢得紧啊。”

    “娘娘……”赵嬷嬷一时愣住,那些“谏言”半晌都说不出口了。

    第二日晨起后,李研是与宋楚灵一道用早膳的,两人就像寻常夫妻那样,同桌而坐,身侧没有留人,连刘贵都在外间候着。

    李研不仅不让人帮他布菜,甚至还频频帮宋楚灵夹菜,“你近些日子清瘦了不少,可是膳房的饭菜不合口味?”

    宋楚灵舀了勺蛋花粥,笑道:“膳房的师傅手艺那样好,怎会不合胃口呢,我只是一时换了地方,有些睡不踏实。”

    一连串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宋楚灵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有时候彻夜都无法入睡,小脸当真是肉眼可见的小了一圈。

    两人用过早膳,一道去了宁清殿。

    宋楚灵的紧张不言而喻,一路上那手都要把衣摆扯个窟窿。

    两人来到正堂外,桂嬷嬷将门打开,先是朝李研行了一礼,随后抬眼看见到宋楚灵时,也朝她笑着点了下头。

    宋楚灵也回了一个笑容。

    李研知她紧张,也不顾院里宫人侧目,直接就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你先在外面等我,可好?”

    桂嬷嬷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双老眼倏然睁开,见宋楚灵朝李研低低道了一声“好”,这才眨眼回神,忙侧身将路让开。

    早晨天还未亮,皇后便起身在后堂礼佛,身上都是香的味道,怕李研闻不惯这些,她便换了身衣裳,才从后堂绕了过来。

    李研朝她恭敬地压手行礼,皇后抬手便叫他坐到跟前来,“我正打算今日差人去寻你,你倒是自己来了。”

    “母后寻儿臣是有何要紧之事么?”李研并未上前,按照规矩,将轮椅停在皇后下首的位置。

    皇后也没说什么,呷了口茶道:“我听闻过几日宫宴上,你要与那个宋……”

    她一时有些忘记那孩子叫什么了,停下来看向一旁的赵嬷嬷,赵嬷嬷提醒道:“宋楚灵。”

    “对,宋楚灵。”皇后笑着道,“你要与她同坐是么?”

    “的确如此,今日儿臣前来,便是要说及此事,我与她……”李研眉心微蹙,忍不住咳嗽起来。

    从他方才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香火味,可能寻常人不觉得难受,但他因为长年喉疾的缘故,一闻就觉得喉中干痒,还一阵阵发紧。

    见他咳嗽,皇后连忙起身来到他身侧,抬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赵嬷嬷也跟上前去,又帮他倒了盏温茶。

    “要差人去请太医来么?”等他慢慢缓过劲儿来,皇后才轻声询问。

    李研摆了摆手道:“无事了母后。”

    皇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坐回上首。

    “母后,”他一开口,嗓子比刚来时明显哑了几分,“我与她情投意合。”

    他的话是在皇后意料之中的,皇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他时的那双眼睛里,满是心疼,“难得见你有心悦之人,这是好事,我不会阻拦的。”

    李研倒是有一丝微怔,他原本以为皇后听闻后,多少会不悦,却没想她应的这样快。

    皇后说完,朝门外看去一眼,问:“你今日怎么没将人带来让我瞧瞧?上次在畅音阁,离得太远,我连她模样都未曾看真切。”

    一提起宋楚灵,李研温润的眉眼变得更加柔和,“她就在外候着。”

    皇后愣了一瞬,忽笑道:“你是怕她受委屈,所以我未曾开口前,便不敢让她进来么?”

    她还不知,原来她的研儿动了心后,会这般疼人。

    见李研垂眸点头,皇后脸上笑意更深。

    “那宋楚灵照顾你有功,且你又喜欢她,若当真动了心思,位份不宜太低。”皇后思忖着道。

    “儿臣也是此意,”李研温笑道,“儿臣想娶她为妻。”

    一旁的赵嬷嬷脸色瞬间沉下,忙去看皇后脸色。

    皇后的笑容在脸上极为明显的僵了一瞬,将那宫婢娶为正妻,显然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她深吸一口气,斟酌地说道,“宋楚灵身份不高,若是直接娶为正妻,恐怕惹人非议。”

    “儿臣何时在乎过那些。”李研轻笑。

    皇后一时没着急开口,她拿起茶盏,一面轻抿着,一面望着堂下出神,待一盏饮尽,这才轻道:“便是我点头应下,怕你父皇也不能应允啊,你可知她身为奴籍,而你是皇室正宗,不得将她明媒正娶,这不和祖宗礼法。”

    她说时,眉心微蹙,一副想要答应,却碍于种种原因,没有办法的神情。

    没想到李研听后却是一点也不着急,唇边依旧微微扬着,“母后应下便是,至于父皇那里,儿臣会去说。”

    已经将来意表明,且这屋中他待得不算舒服,李研便生出离开的念头。

    知子莫若母,皇后一看他神情,便知他打算回去,连忙出声道:“你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应当为她考虑啊。”

    果然,听到这句话,李研神情微变,透着几分不解地望向她,“母后何意?”

    皇后一面拨动手中佛珠,一面缓缓道来,“我知你不在乎旁人目光,但她呢?难道你是想让她用奴的身份嫁于你做王妃,背地里受人指点么?”

    想到宋楚灵与他一起时,身旁若有别人,她那般谨小慎微的模样,李研眸光到底是沉了下去,“我会与父皇禀明,出宫建府后,与她在府邸成婚。”

    这便是打算,不给任何人指点的机会,便是那些人想要指点,也入不到他们耳中。

    皇后不知是否该笑,她的孩儿到底是长大了,将他心中的小姑娘护得这样好,这让她忽地想起一个人来,当初皇上心动时,也将那个人护得极好……

    见皇后不再出声,李研也不打算再留,他朝她颔首行礼,“若母后再无旁事,儿臣便……”

    “等一下。”皇后立即回过神来,将他叫住,“你可知前朝的婉贵妃?”

    婉贵妃可以说是无人不知,她曾是前朝皇帝的宠妃,先是入宫为奴,后深得皇后喜欢,被封为凤仪女官,被赐婚给太子,若不是她无法生子,便是那后位都有可能落在她身上。

    李研眉心微蹙,抬眸看向她道:“母后何意?”

    皇后见他没有明显抗拒,便笑着道:“你应当是知道的,母后身侧凤仪女官一职,之所以一直空着,是因为没有寻到一个堪用之人,也不知你那身前,可有一两个心细又规矩的人?”

    话已至此,李研已然明白皇后之意,她的想法的确令人心动,可这与他之前所计划的截然不同。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许久后,李研出声打破了沉默,“母后,儿臣身边的婢女宋楚灵,正当合适。”

    皇后拨动佛珠的手立即停下,她眉眼中皆是笑意,“好啊,那你还不将人传来,让母后看看。”

    正堂的大门被赵嬷嬷推开,她抬眼看见屋外的人时,蓦地愣住,心脏剧烈地在心口上快速撞了几拍。

    太像了,那侧过脸时的眉眼,与那人简直一般模样!

    她记得几月前初见宋楚灵时,还不觉得这般相似,怎么如今……

    “赵嬷嬷?”一旁的桂嬷嬷见赵嬷嬷盯着宋楚灵愣神,屋内皇后和王爷还在等着,她连忙拉了一下赵嬷嬷的衣袖,小声唤她。

    赵嬷嬷这才猛然回过神来,那张脸白得有些吓人,她努力压住心头慌乱,对宋楚灵道:“皇、皇后娘娘,传、传你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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