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静观仿佛有瞬间的耳鸣,看着距她十余步远的燕唐,脚下一软,好似踩上了一盘细沙。
“谁死了?”
许襄失踪一事,自然瞒不过走街串巷的引鸟儿。
他闭上了嘴,自觉忽视了在门前探头探脑的童儿,也奇道:“真死了?”
衙役入府时,燕唐也想不到许襄竟当真丢了性命。
他沉吟须臾,向门外那个半人高的童儿道:“让那衙役过来。”
童儿应声前去,奚静观历经过茫然之后,扶着面前的桌子缓缓坐下。
燕唐快步行来,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着奚静观。
引鸟儿将臀下的凳子向后一挪,低叹道:“红颜薄命。”
奚静观道:“引鸟儿,你先回去,他的事日后再说。”
引鸟儿求之不得,起身后思索一会儿,又道:“小师父有事尽快寻我,蠢徒儿旁的不行,就是消息灵通些。”
奚静观想冲他扬起个笑,唇角一牵,却空觉无力。
她只得作罢,堪堪说道:“你万事小心些。”
燕唐掺和不进这对师徒的话,只管想着心中的浩瀚波澜。
人命关天,若无因由,许襄怎么会平白被害了呢?
奚静观与燕唐相顾默然,时间宛若过了片刻,又宛若过了百年,她才轻轻道:“匆匆遇见,又匆匆别离。”
手帕之交,话却还没来得及说几句。
昙花惊鸿一现,转又凋零。
燕唐心思电转,自怀中掏出了奚静观赠与许襄的那张手帕。
“这手帕……”
而今事事如乱麻缠在一起,理也理不清,道也道不明。
奚静观用手背将那燕唐递帕子的手挡了回去,“去了忻祠再说。”
燕唐斟酌过后,将手帕放回了怀里。
负责传信的衙役又去了连蘅苑,给元婵递了个消息。
童儿还道人本来在长廊下站着,怎么不见了踪影,寻他花了不少功夫。
奚静观等得久了,心间难免生出一阵烦躁来。
燕唐见状,起身就要亲自去寻人。
童儿气喘吁吁跑到门前,用两只袖子拭着脸上的汗,“郎君,寻来了。”
紧跟着,一个腰佩短刃的衙役入得门来。
燕唐暗暗松了一口气,挥挥手,让那心惊胆战的童儿退下。
“三郎君,三夫人。”
衙役拱手弯腰,心里有些发慌。
他只是一个通风报信的,许襄一事,所知详情并不多。
奚静观抬眼将他略一打量,见他不是个熟面孔,就晓得此人不是于之闻之流。
“于不良让你来的?”
衙役望了一眼燕唐,见他没什么表示,又不敢撒谎,如实道:“是。于不良一接到消息,知道三娘子挂念着许二娘子的事,没多耽搁,当即就派小人过来传信了。”
燕唐“嘶”了一声,疑惑道:“接到消息?许二娘子不是于不良找到的?”
“不是。”衙役挠了挠头,“找到许二娘子的,是元侨郎君。”
元侨?
奚静观与燕唐不约而同垂下眼睫,又是他。
“于不良现在去了哪里?”
奚静观微微偏开眼,开口问。
衙役道:“于不良领人去了忻祠。”
奚静观顺势转眸,对燕唐道:“我要去忻祠,三郎君去不去?”
“何乐而不为?”
许襄之死的困惑一日不解,就一日不得安生。
燕元二氏又是姻亲,于情于理,燕唐都不会坐视不理。
忻祠里灯火通明,几载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途径水神庙时,里头反倒漆黑一片,只在门前站了两个衙役。
奚静观多看了两眼,收回视线时,心底忽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惶然。
于之闻鬼精的人,专门在忻祠前留了个衙役等人。
衙役见到燕氏的马车远远过来,一闪身就入祠通禀去了。
许襄一死,于之闻也不好露出笑容,极力要装出一副悲切难捱的模样,在一张谄媚惯了的鼠脸上,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他清了清嗓子,将三绺胡须往外一拂,站在了门前迎人。
“三郎君与三郎君来得不凑巧,元侨郎君已经带许二娘子回府了。”
奚静观没说什么,燕唐冲他道:“带我入祠看看。”
他们来忻祠是想问什么,于之闻多少也能猜到七八分。
“忻祠长而高,上次修建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谁都没想到,它上头有个顶。”
于之闻没急着入门,两臂一伸,比划道。
他叹口长气,声音低了下来。
“许二娘子就被关在了上头。”
奚静观淡淡扫他一样,抬步就向忻祠里走去。
燕唐亦步亦趋,头也不回地问道:“仵作有没有来过?”
于之闻忙跟上去,道:“来过。”
奚静观面色如常地接过话,“那你知不知晓,许二娘子是因何而死?”
于之闻顿时没了声,燕唐侧目望去,见他面如菜色,心中好奇更甚,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
“说啊。”
于之闻舔了舔嘴唇,声音发干:
“许二娘子是被捆了手脚,堵了口舌,毒发而亡。”
奚静观与面前巨大的花神像对视,“什么毒?”
于之闻道:“一种香。”
“香?”
于之闻缓了片刻,才续上了方才的话头:“不知三娘子可还记得,忻祠那碗洒在地上的供饭?”
奚静观领会了他话中深意,顿觉头皮发麻,心霎时凉了半截。
“是那供饭上插|着的燃香?”
“不错。”于之闻点头。
身为一个“不良”,凶器明晃晃摆在眼前,却丝毫不觉,他脸皮再厚,也不禁有些羞愧。
奚静观抿唇不语,燕唐站在她身边,示意于之闻继续说下去。
于之闻硬着头皮道:“许二娘子身上无伤,寻常的毒物不外乎两种,或是从口而入,或是被吸进体内,我们没有头绪,仵作便自忻祠开始验起,误打误撞将那香验过,这才发现了端倪。”
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于之闻唯恐燕唐戳破他的小心思,一刻也不敢停,又紧接着道:“那燃香粗制滥造,却是奇毒无比。若被人吸入,浑身软绵不说,意识还会渐渐模糊,最终气绝身亡。”
奚静观似笑非笑:“最终气绝身亡?”
燕唐也看向于之闻,“所以,许襄原先并没有死。”
于之闻艰难的点了下头,“是。”
奚静观望着面前高高在上的花神神像,声音轻得像在半空中飘荡。
“元侨来找她的时候,她是真的听到了。”
他们昨夜在忻祠呆了这么久,没想到许襄就死在咫尺眼前,死在众人头顶之上。
燕唐又问于之闻:“可那张绣帕,是怎么丢在门口的呢?”
于之闻未及作答,身后的小衙役露出歪头露出一双眼睛,“兴许是许二娘子在被人拖动时,无意间落下了帕子。”
燕唐不置可否,于之闻不敢断言,含糊道:“或许吧。”
他转眼又见奚静观一直盯着花神,提醒道:“三娘子,那房顶的机关,就在花神脚下的芙蓉上。”
奚静观应了一声,又说:“怪道这芙蓉精雕细琢,原来是暗藏玄机。”
她只言语,脚下却并不动弹,善睐的明眸望着高高的忻祠顶。
“这房顶,还真像一口大缸。”
燕唐心中五味杂陈,没想到元侨的那个诡异的梦,竟然成了真。
眼睛梭巡一圈儿,燕唐问道:“那里面还发现了什么?”
于之闻缄默一瞬,说:“还有一堆铜钱。”
“铜钱?”
燕唐拧起了眉,这桩横祸真是奇特而又古怪,总能牵扯出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而这些事情,彼此间看似毫不相干,却又藏着蛛丝般的牵连。
于之闻提及“铜钱”之时,脸上倏然换了一副表情。
“忻祠与水神庙都归那个姓宋的老头管,此事他可逃脱不了干系。我早看他不像什么好人,果不其然,千防万防,防不胜防。”
奚静观睨他一眼,问他:“宋庙祝人呢?”
于之闻的手又不听使唤地搭上了三绺胡子,眯着尖细的眼睛道:“出门去了,我早派了人去水神庙前守着,他一露面,即刻来报。”
五月初,水神庙里香客少了许多。
宋庙祝在庙中坐了半晌,索性将庙门一关,背着双手晃悠悠去了长街上。
他停在一个摊子前,正言辞激烈地与小贩讨价还价,忽的就听路上行人说:“许二娘子找到了。”
宋庙祝以为自己听岔了,立在原地又仔细听了听,待终于明了“许二娘子”就是许襄时,他腔子里那颗苍老的心猛地一颤,连声道:“苍天有眼,上苍保佑。”
小贩见他神情古怪,竟然在摊子前双手合十拜起神来,伸手一抢,将宋庙祝手里的果子夺了过来。
小贩心里嫌他晦气,嘴里赶道:“去!到别处去,我不卖了。”
宋庙祝心里早不将几只果子放在心上了,脸上的皱纹互相挤压着,喃喃道:“定是水神您老人家佑我周全。”
他被喜色迷了眼睛,将腰上挂着的钱兜子上下掂量了一下,咬咬牙进香烛铺子里买了上好的香烛,急急地往水神庙里赶。
宋庙祝只顾得感恩戴德,见了水神庙前的两个衙役,还笑容满面地招呼道:“二位官爷。”
衙役对视一眼,向他露出个怪异的笑容,其中一个转身往忻祠中去了。
于之闻带人赶到,抬脚踹开了水神庙的大门。
众人只见水神像前燃着红烛一对,摆着金元宝一箩。
宋庙祝跪在蒲团上,手里举着三支好香,一脸虔诚,乃是酬神之态。
于之闻单手将宋庙祝提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你这老头,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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