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庙祝手里的燃香“啪嗒”一声对半折断, 他哆哆嗦嗦道:“于不良这是作何?”
于之闻自鼻腔中哼出一口粗气,将宋庙祝大力掼在地上,横眉立目, 凶相毕露:“你还敢问?本官问你, 许二娘子是不是死于你手?”
宋庙祝实在太老了, 常年伴着金身佛像,脑子也木了起来。
可他别的虽没听出来,却晓得自己被扣上了一顶大锅。
那对浑浊的眼球在皱纹中艰难转动, 宋庙祝疲态的身躯奇异地露出一点精神来。
“死……死了?”
这话一说出口,宋庙祝便觉舌尖一抖, 心尖都发起颤来。
那点难得的精气神也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就此沉寂在了腐朽的躯壳中。
——他又变回了那个自卑懦弱的老头。
“忻祠归你管了十余年, 里头的构造你再是清楚不过。”
于之闻却不信他,一边说着, 抬起脚来就要踹过去,身旁的衙役匆忙拉住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悄悄指了指水神庙外。
奚静观与燕唐还在呢。
“除了你,谁能想到将尸体往忻祠顶上藏?”
于之闻将脚缓缓收回,居高临下, 语气危险。
他扬了下手,掷地有声道:“给我拿下!”
身后的两个衙役就上前两步,一左一右将宋庙祝按在了地上。
宋庙祝那张皱纹遍布的脸被一只粗糙的大掌压在地面上,他试图挣扎了一下, 却发现无异于蚍蜉撼大树,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他的视线正对着买来的那一箩筐金元宝, 再向上看去, 就是敛目低眉的水神像。
甫一与那尊不言不语的神像对视, 宋庙祝陡然间心念大动,起死回生了一样。
他大声喊:“不良!小老儿冤枉!”
眼下火烧眉毛,贺州府将要亲自往元氏去了,于之闻心头又急又躁,急于寻个替罪之羊,哪里还管得了宋庙祝是不是冤枉?
他恍若未闻,只大步向水神庙外走。
宋庙祝拉开了嗓子:“那是我藏钱的地方——”
这道声音又老又粗,这个老头儿极少有这么大嗓门的时候。
于之闻的步子迈到一半,停在了门前。
他微微侧转过脖颈,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那堆铜钱,是你藏的?”
于之闻说罢,又将这话在嘴边嚼了嚼,示意那两名衙役松开手。
宋庙祝头上的压力陡然消失,终于得以喘息。
可他依旧丝毫不敢懈怠,“咕噜”一下自地上爬起来,将买来酬神的燃香压在了膝盖下也浑然不觉。
宋庙祝以头抢地,不住磕头道:“青天可鉴,小老儿身为庙祝,万万不敢亵渎神灵,藏匿尸体于忻祠之内。”
于之闻慢慢踱将过来,在宋庙祝面前蹲下|身,拍了拍他松弛的脸,道:“去忻祠,慢慢说。”
他得找个能在贺州府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做个见证,很显然,看起来柔弱心软的奚静观是个不错的选择。
思及此处,于之闻的步伐都不由轻快起来。
忻祠。
燕唐心里提着一口气,不远不近,始终与奚静观隔着一步远。
他思忖着话儿想要出言安抚,但细细琢磨过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有些心结,往往是旁人劝出来的。
于之闻走到忻祠的那道栅栏矮门前,低下头打了打衣衫,转过眼睛对宋庙祝道:“本官的前途,可就有赖你这老头儿了。”
宋庙祝什么也听不懂,审时度势后,却只能不懂装懂,连连点头道:“请不良放心,小儿老定当不辱使命。”
于之闻心道:活得久了,什么人都能变成人精。
他面上却露出一丝笑意,仿佛颇为欣赏宋庙祝的识趣。
宋庙祝塌下来的肩膀被于之闻轻轻拍了怕:“进去吧。”
宋庙祝心里吊起来了一块大石,晃荡荡的,坠得胸口疼。
“三郎君安好,三娘子安好。”
他一进门就跪在了冰凉的地面上,稀疏的胡子被泛黄的烛光照得发白。
奚静观半垂下眼皮,“忻祠顶上的铜钱,是不是你藏的?”
宋庙祝登时骇然一惊,宛若被人看穿了皮肉,骨头被盯得发麻。
他将头低下来,“是。”
话一说完,宋庙祝背上便已冷汗涔涔。
他借着余光,悄悄拿眼来望于之闻,不知他还有何交代。
于之闻走上前来,就要来吹这场戏欠缺的东风,燕唐忽然拿扇儿挡住了他。
“于不良走这么近做什么?”
于之闻讪讪地扯出个笑:“自然是要审问这老头儿。”
宋庙祝的心弦闻言紧绷了起来,于之闻在外头可不是这样说的。
转念又想到于之闻对他的嘱咐之言,宋庙祝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奚静观眸光潋滟,轻笑开来,向于之闻道:“我来问。”
闻言,一众衙役面面相觑,俱是错愕万分。
于之闻已经设好了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单等着用些话术引诱宋庙祝将罪名揽下,这桩案子就能了结了。
只要拿个替罪羔羊堵住了元氏的嘴,真正的凶手是谁,还有何人会在乎呢?
于之闻心有不甘,燕唐瞧在眼里,给他递了个眼神:“听我家娘子的。”
于之闻自然不愿,结结巴巴不死心道:“这、这于理不合。”
“这就是于不良不知好歹了。”燕唐好似听了个笑话,将眉高高挑起,轻声说:“在锦汀溪,燕奚就是礼。”
宋庙祝起身后,奚静观将脸偏开,望了望高高的房顶。
“老人家是何时发觉这道机关的?”
宋庙祝斟酌着用词:“是我接管忻祠的第二年。”
接下来,他无须奚静观再问,自顾自就将话续了下去。
“那时,忻祠的香火也不好,一年四季也不见几个人来,小老儿就将心思都放在了水神庙里。可就算厚此薄彼,该敬重的神仙却是要敬重的,小老儿每隔三日,就会买了供饭与果品献给花神。”
奚静观想到了昨夜的那碗供饭,已经馊了的、硬邦邦的宛若一座小霉山的供饭。
燕唐唇角含笑,饶有兴味地盯了眼案桌上失了水分后萎缩的果品。
于之闻脸上挂不住,暗骂了声:“睁眼说瞎话的老不死。”
燕唐听的一清二楚,看他那三绺胡须气得都要卷了起来,目光又落回了宋庙祝脸上。
宋庙祝也瞥见了案桌上的“罪证”,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再开口时,难免多了几分心虚。
“小老儿有时也会将神像擦上一擦,免得花神蒙了尘,不好看。有一日不知怎的,擦到了那一簇芙蓉花,这高高的神像旁,竟然露出一道窄门。小老儿秉烛入内,连着走了几道台阶,就走到了忻祠的顶上。一推开隔板,就见到了隐匿上方的矮隔间。”
“那些铜钱呢?”奚静观颔首之后,又道:“据我所知,老人家你就是省吃俭用攒上三四十年,也凑不齐恁些铜钱。”
宋庙祝张口结舌,干瘪的嘴唇蠕动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燕唐替他作答:“那些铜钱,都是水神庙的信徒捐赠的香火钱吧?”
宋庙祝干巴巴笑笑,再次垂下了头:“小老儿独身一人,怕身死之后,连个送丧的都没有。”
奚静观道:“银钱的确是个好保障。”
宋庙祝以为她在为自己开脱,却又听她话锋急拐,道:“那些铜板中,可有许二娘子捐赠给忻祠的香火钱?”
这下,宋庙祝再也没脸说话了。
“我记得老人家说过,忻祠的供奉之物都是你亲力亲为,亲自上供的。那供饭中的燃香,也是老人家买来的吗?”
奚静观勾起唇角,又问道。
宋庙祝点头,“燃香是小老儿买来上供给花神的。”
于之闻一喜,当即跳出来大声道:“三娘子也听到了吧,这老东西亲口承认许二娘子是他所杀了。”
奚静观沉沉的目光望了过来,于之闻一愣神,立时闭紧了嘴。
宋庙祝云里雾里不明所以,“那香……那香有问题?”
“没有问题。”奚静观想了须臾,撒谎道。
燕唐适时发问:“老人家,这忻祠中的秘密,除了你,还有谁知晓?”
宋庙祝反光的脑门儿上急得出了一层汗,“忻祠内久无人迹,除了小老儿与那个落魄的秀才徒儿来扫尘净灰,应当无人知晓了。”
毕竟,他藏了恁些年头的铜钱,也没被人偷走过。
宋庙祝左看右看,疑神疑鬼道:“不会是许二娘子自己钻进去的吧?”
奚静观脸色变了一变,“你是这样想的?”
于之闻再也忍不住怒火,走过去一脚踹在了宋庙祝背上。
“蠢货!”
奚静观与燕唐又各自问了几句,便将烂摊子丢给了于之闻,一齐乘车赶往了元府。
元侨的生身父母还在外经商,一时半会儿怕是赶不回来。
府里冷冷清清,挂白布扯灵幡,一片凄凉景象。
仆役童儿一个个都低垂着脑袋,生怕在紧要时刻说错了话,平白惹来灾祸。
灵堂外灵幡飘摇,白烛点了一路,正中放着一口无盖的金丝楠木大棺。
许襄安安静静躺在其中,面红如昔,手腕上却有几道青紫的勒痕。
燕唐早已止步在石亭中,奚静观放轻了脚步,行至灵堂内,对着牌位上了三炷香。
元侨手扶棺木,像一株历经风霜的松树,披麻戴孝,脸上一片灰白。
可他周身,却有一种诡异的安宁。
奚静观不说话,元侨抬眼看了看她,声音里竟带着点怀念。
“成亲之日,我揭开盖头见到是她,愣了许久。”
奚静观默不作声,安静聆听。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襄儿,我没有不悦。”
元侨顿了许久,一只手细细描绘过许襄的眉眼,声音细如蚊呐。
他说完一句,一滴泪就落在了棺中。
“能娶到她,我很欢喜。”
春风乍起,白幡轻摇。
奚静观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轻轻离开了灵堂。
岂料她才行两步,风就送来一张宣纸。
奚静观弯腰捡起,上头两点泪痕已然半干,四个大字晕染开来。
——“无疾而终。”
这是元侨的字。
悄然暗生的情愫,在故事的开头戛然而止。
阴差阳错下的春日之喜,到底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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