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幻中梦
奚静观忽然回转身来, 正看到灵堂内元侨垂眼扶棺,白衣下的身板单薄得胜似纸人,仿佛春风倏然一吹, 他也要躺进棺中去了。
“元……”
奚静观的话还未出口, 胸口又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
元侨身旁的火盆中未燃尽的纸钱一晃儿转了个圈, 点点的火星喷溅出来,袅袅的烟雾升至半空,又瞬间消散。
奚静观没来由一阵心慌意乱, 手上的宣纸轻飘飘掉在了地上。
纸钱……
燕唐靠在石亭的一根雕龙大柱上,打算空手套白狼。
“许二娘子有如此蹊跷的死因, 冉遗老有什么看法没有?”
石亭内一张天青石桌, 外围四只天青石凳。
北边那只石凳正对燕唐, 上头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头儿,两膝之上横放着一根扶老, 头戴孺巾,须发尽白。
冉遗老道:“老朽不敢妄议锦汀溪五族之事,不过,拙见倒有一些。”
燕唐两臂抱在胸前,“说来听听。”
冉遗老轻轻笑了声, 单手一捋白须,道:“五族同气连枝,如今许氏难以为继,元氏遭此横祸, 老朽那不成器的徒儿变成了走肉行尸,一氏元气大伤。”
尽管燕唐早已有所预料, 心波依旧微微泛起了涟漪。
他道:“冉遗老言下之意, 是燕、奚、元、许、贺, 通通入了一场局?”
冉遗老本该点到即止,却罕见地多说了一句:“据老朽所知,四月十四,锦汀溪生了一场大事。”
四月十四,元氏与燕氏迎错了新娘。
燕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唇角的笑意却是半分不减。
“这还真是,防不胜防。”
冉遗老年事已高,皱纹多说话少,今日所言之多已实属罕见,听了燕唐的话,只微笑,再没言语。
“燕唐。”
奚静观语气急促,遥遥喊道。
燕唐顷刻间回过神,三步并作两步拾阶而下。
“怎么了?”
冉遗老面色不改,眼睛却远眺了过去。
奚静观容貌姣好,眉眼含春,鸦发作髻,点珠着玉,颈上戴着个金玉项圈儿,本是富贵荣华相,却带了一丝病气。
他不言不语,却兀然想起一句“红颜薄命”来。
奚静观不想这老头儿还没走,瞥见他一道人影,立时将周身的慌乱悉数敛尽。
她提裙轻移莲步,柔柔行礼道:“遗老。”
冉遗老微笑道:“三娘子多礼了。”
奚静观人前人后略有不同,聪明人自然晓得看破不说破,她也乐得与冉遗老打交道,冲人轻轻莞尔。
元府无主,燕唐与奚静观也不好多呆,元氏的童儿才将二人送到门前,一辆马车就停在了不远处。
童儿忙朝门房道:“燕公来了。”
燕唐避无可避,只得规规矩矩向燕修之见礼。
“父亲。”
燕修之地目光却径直忽视了他,落在了奚静观身上。
“静观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奚静观岔开话头,环顾四周,道:“阿耶,阿娘呢?”
她鲜少如此亲近地唤燕府的人,燕唐忍不住多瞟了几眼。
燕修之喜怒不形于色,只回道:“阿婵等在北门外。”
燕唐沉吟片刻,偏过脸对奚静观道:“去看看?”
燕修之探究的视线中夹杂着点疑惑,奚静观有所觉察,顺从道:“听夫君的。”
燕唐怔忡一会儿,展开折扇挡住半张脸,悄悄漫红了耳尖。
元府的北门开在一道小巷内,两道高低不一的矮墙夹道,繁花生树,沉甸甸地坠了满枝,又喜盈盈地伸展到了墙外。
二人脚下踩着长而瘦的影,身外是铺天盖地的沁人芬芳,窄窄的道,好似要延展到柔云铺满的天边去。
连蘅苑来了两个嬷嬷,袖着双手站在元婵身后。
元婵静静地盯着面前禁闭的北门,脸上少了几分往日里的从容不迫,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黯然与神伤。
燕唐走过来,轻声劝道:“元侨自幼就与阿娘亲近,阿娘不进去看看?”
元婵目不斜视,瞳孔中还是那扇矮小的木门,摇摇头,说:“阿娘虽不是金殿圣人,却也该说话算话。”
缄默过后,奚静观挪了半步,悄悄踢了踢燕唐的脚。
燕唐换了一种语气,颇显得有些苦口婆心:“曾外祖父已经仙去多年,连那只黑驴都化作了一抔黄土,阿娘何不放过自己?”
元婵看也不看他,道:“我既说了死生不入元氏的大门,就绝不会踏进去半步。”
软言相劝行不通,燕唐便换了个法子,有意拿话激她。
“阿娘最是嘴硬心软,刀子嘴豆腐心。”
元婵哼声道:“我只有元侨这一个侄儿,他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长了个一根筋的木头脑袋,我岂能不来看看?”
燕唐与奚静观听了,一齐勾了勾唇角,二人还没说话,一旁的嬷嬷“诶”了声,指着巷口道:“贺州府来了。”
元婵果然被吸引去了注意力,定睛一看,却见贺州府身旁竟还有燕修之。
小妾詹念一事虽然于燕修之名声有害,却还撼动不了他这株参天巨树。
燕修之的身份摆在那儿,饶是贵为州府的贺知年见了他,也得好言好语,将人高高捧着。
元婵的视线与他在半道撞到一起,燕修之道:“阿婵。”
元婵的脸色往下一沉,当即转过身来,甩给那位嬷嬷一记眼刀。
“静观,回府后到连蘅苑来。”
说罢,她抬脚就走,将燕修之抛在了身后。
燕唐习以为常,奚静观应道:“是,母亲。”
贺知年装得一手好糊涂,假装看不见燕修之脸上一闪而过的无奈与落寞。
他生得儒雅,一径向奚静观道:“静观近来可好?”
奚静观含笑道:“劳贺叔父挂念,一切都好。”
燕唐常年与贺蔷一同游街串巷,正经事儿是一件也没办过,正应了老人那句“狐朋狗友”,猝不及防见了贺知年,不由生出些心虚来。
奚静观心里还藏着事儿,灵堂内飞溅的火星又勾起一段陌生又熟悉的回忆,那升空的白色烟雾,宛若就萦绕在鼻尖,呛得她喘不过气。
奚静观强压下不适,半垂下脸,轻声唤了句:“燕唐。”
燕唐将折扇换了只手来拿,用指尖轻轻勾了勾她的小指。
“回家去吗?”
微凉的指尖被他一触,一股无名的炽热顺势而上,一直燃烧到了心间。
所过之处,无不燎原。
奚静观莫名被安抚了下来,“嗯。”
他二人挤在一处窃窃私语,贺知年瞧在眼里,私心开始盘算起来了贺蔷的婚事。
待二人告辞远去,贺知年笑呵呵对燕修之道:“三郎君与三娘子情谊甚笃啊。”
四月十四日的阴差阳错,贺知年算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燕修之笑起来才与燕唐像极了父子,他说:“可惜唐儿是个不争气的,白瞎了这大好的姻缘。”
贺知年却道:“话不能这么说,我看三郎君是块璞玉,只需稍经雕琢,他日必能成才。”
“成什么才?”
恍惚间,燕修之似是叹了口浊气,他道:“宦海难为,我倒希望唐儿能一直没心没肺下去,与静观就这么携手白头,离那些乱杂的纷争远些才好。”
贺知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煞有其事点点头,又说:“燕公这个想法,倒与奚公不谋而合。”
燕修之倒没顺水推舟将奚世琼夸上一夸,反而道:“那只老狐狸,当我看不穿他?他能想到的,我同样能想得到。”
贺知年浅笑不言。
知子莫如母,反过来也说得通。
奚静观与燕唐折回燕府后,才入兰芳榭,就要唤了福官往连蘅苑去。
燕唐出言相劝,道:“阿娘这会儿还没消气,你去了反倒不好。”
“若我不去,只怕更加不好。”奚静观沉思须臾,回道。
“奚小娘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燕唐将折扇悠悠地摇,“你就没看出来,阿娘是拿你当了台阶下?”
奚静观岂会不懂?燕修之与元婵城门失火,她就是那被殃及的倒霉池鱼。
可她仍旧心存顾虑,微仰起脸看着燕唐,忖道:“府中诸事都瞒不过阿娘的眼睛,她定然晓得我与许襄在涿仙山游春相遇一事,若她有事相问,我不去反而不好。”
燕唐仍是不想她去,转口换了个说法:“你说得倒也在理,可阿娘眼下正在气头上,想也问不出什么来。等她歇过一晌,你再去不迟。”
奚静观蹙起了两道秀眉。
燕唐紧跟着道:“你我不妨先来谈谈元侨这根呆木头。”
他对奚静观一而再、再而三的异样避而不谈,仿佛毫无所觉。
奚静观狐疑地瞥燕唐一瞬,也不再执着,拂开他的手,坐在了绣榻上。
“成亲那夜叶婆婆去元府说要换回新娘,元侨却是不允,一个不信鬼神的书生竟然一反常态,搬出了水神来压人,想来也知……”
奚静观话及此处,慢慢没了声。
燕唐坐在她身边,替她接了下去:“他很喜欢许襄。”
“你与元侨没打过什么交道,我现在乍然见了他,也辨认不出来。可人的相貌再如何改变,性子却不会轻易更改。儿时我阿娘还未与元府决裂,舅舅舅母外出经商,元侨无人看顾,常来燕府居住,我与几房兄弟都爱捉春鸟逮秋虫,独他与众不同,小小一个人,捧着一卷书,能在台阶上坐一下午。元侨打小就与常人格格不入,专与笔墨为伍,旁的那些趣事儿,他都瞧不起,只觉磋磨光阴,不值一提。”
燕唐温声回忆起少不更事的往昔,不禁也为元侨感到酸楚。
“他这样的人,却能陪许襄求佛拜神,陪许襄游春赏花。”
奚静观不忍细想,轻语道:“他那个梦……”
人有时可以所向披靡,有时又不堪一击。
元侨人虽无趣,却胜在聪慧,可太聪慧也不见得有多好,命运逮准了空子,给了他致命一击。
燕唐说:“元侨去忻祠内寻许襄的时候,她确实,没有死。”
忻祠实在太高,祠顶实在太远,除了身高数丈的花神像,许襄的求救,谁也听不见。
——这是一场注定逃不脱的生离死别。
025 有蹊跷
奚静观与燕唐二人久久不言, 半晌才道:“我也没料到,元侨竟能如此神伤。”
燕唐难得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反而古怪道:“你哪是想不到元侨竟会如此神伤?你分明是想不到元侨会喜欢上许襄。”
奚静观敛下眼睑, “若他们从前并不相识, 这感情来得也太莫名其妙了些。”
旋即, 燕唐叹了口气,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奚小娘子就是不信这些情啊爱啊的。”
他一语中的, 奚静观也没否认,点头说:“儿女情长, 有时总会误事。”
燕唐闭上眼靠在软枕上, 屈指缓而轻地在绣榻上的矮桌上叩了两声。
“奚小娘子可还想着要与我和离?”
“依旧有这个打算。”奚静观想也没想, 直接道:“京州时局动荡,燕奚联姻, 早晚会被人盯上。”
燕唐许久没作声,观他神情,大抵是在咂摸奚静观的话有几分可信。
奚静观盯他正盯得出神,谁道燕唐竟忽然睁开一双笑眼。
她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当即移开眼, 添了一句:“我的直觉,向来很准。”
燕唐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奚静观,凑过身来, 将一只胳膊架在两人间的矮桌上,掩住一边翘起的唇角, 道:“那依你的直觉来看, 许二娘子一案, 谁的嫌疑最大?”
奚静观想夺来折扇将人给扇到十万八千里外去,转开脸说:“我不知道谁的嫌疑最大,但你今夜不宜歇在兰芳榭。”
脸上笑意一顿,燕唐皱眉委屈道:“你我才成婚多久就分房而居,阿娘会起疑心的。”
奚静观迎上他的目光,郑重道:“你得去看着元侨。”
敛了装模作样的神情,燕唐正色问:“你担心他出事?”
“许襄从未和谁结过怨,她只怕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突遭横祸,其实……”奚静观的声线一颤,“有没有一种可能,只是因为她嫁给了元侨呢?”
燕唐不由沉思,奚静观的话中之意与冉遗老大同小异,许襄一案所针对的,从来都不是许襄与元侨,是整个元氏。
这场精心的圈套,于一根筋的元侨来说,无非是两种境况,一则置身事外无动于衷,二则陷入囹圄自我打压。
偏不凑巧,抑或是太过凑巧,元侨对许襄情有独钟。
奚静观与燕唐能悟出来的,想来元侨也早已明了,懊悔悲切定会将他逼出个好歹。
若元侨出事,本就显现颓势的元氏,定会就此消亡。
燕唐向奚静观道:“你是说,元侨会殉情?”
奚静观挪开身后的软枕,将枕头下藏着的一卷书拿出来。
“燕三郎君几次三番将这卷书藏在这里,也不晓得换个地方,是有意为之,引我来问吗?”
燕唐摸摸挺秀的鼻尖,先发制人道:“小苑儿,你那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儿,怎么从来没向我使过?”
奚静观没去细究他嘴里亲昵的称呼,只说:“我不是问过两次了吗?你既不想作答,我何必自讨没趣儿?”
她三言两语反将一军,燕唐微笑道:“你对我,就没有好奇心吗?”
奚静观并起二指按住他的眉心,挡下燕唐那双蛊惑人心的笑眼,脸上神色莫名,红唇轻启,轻轻道:“有。可我的秘密三郎从不过问,我自当礼尚往来。”
燕唐静静听完,微烫的指尖按住她探过来的手腕,全无半点亵玩之意,只将它搁在了面前的矮桌上。
他向奚静观扯起一抹笑,彼此心照不宣,奚静观也回以莞尔。
二人脸上各生了个笑窝,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般配相貌,偏生心不相和。
绣榻之后便是一扇雕花木窗,两边纱幔被玉钩挑起,长廊下透云儿莺啼语声声。
许是自窗外溜进一色春意,奚静观心间渐渐泛起了涟漪。
这点涟漪的心波却在顷刻间化为了惊天骇浪,一股深深的无力从头蔓席到脚尖,奚静观恍惚一瞬,心道:或许四月十四当真不宜嫁娶。
——喜官来报:元侨跳下了锦汀溪。
燕唐瞬间起身,“阿娘可知晓了?”
喜官一脸慌张与错愕,还在大惊之中没缓过神来。
她喘口气,才说:“还好有渔子渡舟经过,将元侨郎君给捞了上来,不然只怕……婵夫人已经过去了。”
奚静观心神一松,转而莫名有些丧气,暗自道:“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元府内简直乱翻了天,若没老管事主持大局,不知多少童儿仆役就要卷了银子走人。
元侨的一对爹娘说是在外经商,却不知有多少年没露过面了,是死是活都说不准,如今唯一的盼头元侨也出了事,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元氏大势已去。
昔日庞大的世家搁在旁人眼里,无疑是一块香饽饽,单等着大厦倾颓的那一日来饮血啖肉,好分上一杯羹。
元婵在元氏门口站了片刻,眼前依稀还能看见那个黑脸的倔强老头儿。
她一咬牙,到底还是违背了当初掷地有声的誓言,迈过了那道门槛。
记忆中这道门槛修得极高,总能将人绊倒。如今一脚跨过来,回头再看时,它也不过是一截将朽的木头。
有些事,遥远得不似往昔,倒像前尘。
府中大大小小的路旁都燃着白烛,飞翘的檐角上是素白的灵幡,再没了随风轻摆的铃铛。
不过一夕之间,整座府邸都垂垂老矣了。
童儿为元侨换去了湿淋淋的衣裳,他整个人缩在锦被之下,只露出一点发尖儿。
元婵端过春凳上的姜汤,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身边的嬷嬷见状,连忙转身去了后厨。
元婵将姜汤放下,轻声唤道:“侨儿。”
元侨的呼吸轻轻浅浅,一言不发。
元婵脸色愈发凝重:“去将管事叫来。”
守在门前的童儿低低应是,迈着匆匆的步子去传唤人。
管事在元氏当差多年,双鬓霜白,步履有些蹒跚。
“二娘子。”
元婵眼眶一红,这老管事看着她兄妹二人长大,一开口,就让人又坠入了前尘往事之中。
她稳住心神,才开口道:“我走时侨儿还好端端的,怎么不过几个时辰,他就跑去锦汀溪了?”
老管事将头垂到胸前,如实道:“侨郎君说发觉了案件的蹊跷,老奴想差人去寻接手此案的于不良,却被郎君拦了下来,他信不过于不良的为人,要亲自去找贺州府。”
“贺知年?”元婵面色生疑。
州府府衙与锦汀溪分别位于元氏的南北两侧,元侨找贺州府,怎么会找到锦汀溪去?
即使关心则乱,元侨也不至于糊涂成这个样子。
“他可透露过是什么蹊跷?”
“没有。”老管事摇头。
停了一会儿,老管事又说:“二娘子,说句不好听的,老奴倒不怕侨郎君是被居心叵测之人引到了锦汀溪,怕只怕……他是信口乱说了个由头,一心求死。”
元婵脸上难得染上郁色,去后厨吩咐再煮一碗姜汤的嬷嬷恰好归来,将这话在心里过了两圈儿,宽慰道:“凡事都要往好处想,老管家言重了。元侨郎君不吃不喝不应人,分明是发了癔症,好端端的一个人,哪里会轻易求死?”
这话漏洞百出,老管事思忖许多时,竟也跟着点点头,自欺欺人道:“新妻不明不白身死祠堂,乡想来是受了惊。”
元婵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锦被,良久后,她认命似地叹了口气,道:“嬷嬷,这癔症,该请哪位郎中来治?”
嬷嬷眉头一松,道:“素闻路郎中有死骨更肉之能,一双妙手甚至能将奚小娘子从鬼门关里拖回来,小小的癔症,定然不在话下。”
她提及奚静观,一侧的老管事微微一惊,还未出言制止,元婵就偏过脸睨了嬷嬷一眼,声调没有半点起伏,道:“便依你之言,快快着人去请。”
嬷嬷躬身退下,元婵沉默须臾,转眸向老管事示意,老管事低下头,也默默退出了房。
元侨的呼吸低不可闻,元婵耳畔一片寂静。
“侨儿。”
锦被下传来闷闷的一道回应:“姑母。”
“告诉姑母,你发现了什么。”
路郎中自认气节甚高,不为五斗米折腰。
元氏的人一登门,他瞬时便将恁些门门道道抛之脑后,背起药箱领着童儿就出了门。
癔症而已,比奚静观的不醒之症好治多了。
斋藤馆的人对路郎中笑脸相迎,尊称他一句“路神医”,待人走远了,又纷纷嗤笑起来,说他“自入地狱,专找罪受”。
路郎中的人品人尽皆知,议论两句就失了趣味。
众人神采奕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不谋而合,低声谈起了许襄一案。
“许襄已死,其兄许琅远在京州,且官位甚低,自然不成大器。原以为许氏搭上了元氏,谁道元氏也大难临头,气数将尽。”
说话的人醉眼一双,面色通红,眉目间尚能窥见一丝俊朗,细瞧之下,倒与挹水庭的头牌戏子文若雨有几分相似。
他对面之人形态不雅,亮堂堂一个大脑门儿,正是癞头秀才徐题。
酒到正酣处,徐题吐出一个浑是酒气的嗝,高深莫测道:“从嘉兄不妨猜上一猜,下一个大难临头的,是燕氏还是奚氏?”
025 山雨来
文从嘉将酒杯夹到面前轻摇, 闻言当即将脑袋四下转了转,见众人俱是抵头私言,无人在意这厢, 才放心道:“徐兄, 馆内人多眼杂的, 你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就不怕被拖出去杖责?”
听了他前半句,徐题还心里略微发怵, 待听文从嘉将未尽之言补齐,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向前挪了挪凳子, 轻声调侃道:“从嘉兄喝糊涂了。我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而今又在燕府任夫子一职,哪里会走到从嘉兄那般的田地?”
他说罢, 笑眯眯地将文从嘉打量了一通。
文从嘉面色不善,酒也气醒了不少。
此事说来话长,文从嘉前些年喝多了酒与人豪赌,将自己的亲妹妹文若雨输给了挹水庭,此事被邻里知晓, 将他告到了府衙,害他吃了好一通板子。
几年前的挹水庭规模不可与今日同语,鸨母文金秀也不姓文,而是姓金单名一个秀。
她自文从嘉手里得了文若雨这株摇钱树, 下一瞬就乐颠颠的冠上了文若雨的姓以表诚心。
文金秀满身横肉,身有多重心眼就有几个, 她这一份“诚心”, 直接堵死了文从嘉的退路, 他想了诸多办法也没将胞妹在水火之中赎出来。
文从嘉这道难以启齿的伤疤在锦汀溪内人尽皆知,但被人当面揭开来撒盐,这还是头一回。
他与徐题臭味相投,可谓是物以类聚,可说到底,徐题也只是与他相识不过三五日的酒肉朋友。
文从嘉气不打一处来,当场撂下脸色,以牙还牙道:“徐兄切莫空口说大话,你说燕氏招了你为夫子,我怎么没听见消息?”
徐题被他揭了短处,不由噎声半晌,良久后,他拍了一下自个儿油光亮堂的大脑门儿,笑说:“嗐,扯远了扯远了。”
文从嘉脸色淡淡,并不睬他,低头自顾自斟了杯酒。
徐题心里打了个突。
坏了,真将人给惹着了。
他的目光将桌上的酒肉一一扫过,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暗道要糟。
徐题心念一动,脸上露出个油腻的笑,抿唇问:“从嘉兄想不想知道许二娘子的死因?”
文从嘉本想拂袖便走,还未起身,就被他一言钉在了原地。
他将信将疑,动作却慢了下来,“徐兄知晓个中因由?”
徐题上半身向后一撤,两只手臂搭在扶手上,自夸说:“我怎么不知?从嘉兄可莫要小瞧了我。”
许襄一事有些离奇,有种说法早就传遍了锦汀溪,文从嘉心知徐题不是什么好人,便留了个心眼儿,有意问他:“徐兄可莫要信口胡诌,说好端端的一个美人儿是被水神降了罪。”
徐题冷冷嗤笑,摆摆手说:“恁些诳语,听在耳中都觉脏污。听不得,更信不得。”
见状,文从嘉似笑非笑,好整以暇道:“那你说说,许二娘子是怎么死的?”
徐题却不说话,将空出来的一张凳子拉到身边,一手在凳子上轻轻拍了拍,煞有介事道:“唯恐隔墙有耳,从嘉兄凑近来听。”
文从嘉有些不自在,可心里实在好奇,犹豫一瞬,起身挪了过去。
徐题沉吟一会儿,双眸中露出一点奇异的光芒,像征战沙场的将军在缅怀胜仗,又好似饥中饿鬼在回味一道美味的点心。
文从嘉眼也不敢眨,视线一转不转地盯着他,见他露出这副神情,不禁。打了个冷战。
徐题忽然将脸扭过来,说道:“于之闻是个草包,说许二娘子是先被人在忻祠毒晕,又拖进忻祠顶上不治身亡的。”
元氏将消息隐瞒得再好,也架不住口口相传,还是走露了一点风声。
文从嘉对此略有耳闻,皱眉疑道:“难道不是吗?”
“他瞎猫撞上死耗子,误打误撞勉强算是猜对了一半。”徐题的话说到此处,拍了下大腿,自得道:“若是我来办,我就不会这么蠢。”
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文从嘉却听得披了一声冷汗。
文从嘉舔舔唇,干笑道:“徐兄,此事干系重大,你可莫要与我玩笑。”
徐题睨他一眼,嘲讽他胆小,说他是个窝囊废,难怪亲生妹子被人设计抢了去都不敢登门要人。
可这话他没胆子往外说,只在肚皮里来回滚了滚。
此时此刻,徐题仿佛被一片浓云捧上了天,他完全忘却了自己也胆小,也是个窝囊废,连祖上的房屋田地被人设计抢了去也不敢登门索要。
两个醉鬼,两个赌鬼,无一不是只敢在酒水中逞威耍横,酒醒之后,俱是泥猪瓦狗、渣滓浊沫。
“我与从嘉兄开什么玩笑?”徐题扯出个浅笑。
文从嘉没那么好糊弄,小心翼翼试探他:“这事与你有关?”
徐题答非所问,语气中满是欢欣:“若是让我来办,我就直接将许二娘子拉到忻祠顶上,捆了她的手脚,堵了她的口鼻,守在她身边,等她吸了足够的毒香时再退出来,将剩余的燃香插|进供饭里,指引着人去往祠顶寻。如果发现得早,许二娘子定有活路。”
“可惜啊,”徐题拍着手哈哈大笑,“他们都不信奉花神,神像都无人在乎,又有谁会在乎地上那一碗馊了的供饭?竟然活脱脱的……”
徐题捂着肚子笑够了,用手抹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声音陡然间低了下去:“让许二娘子死在了众目睽睽中。”
文从嘉犹如当头棒喝,从头凉到了脚。
“那帕子我都没捡,只要于之闻带人将忻祠好好搜上一搜,只要我那便宜师父还有一点良心,告诉他们忻祠顶上有个地方藏着他监守自盗的铜钱……”
越往下说,徐题的声音就越发低沉,“我明明留下了这么多线索,我明明不想杀人的。”
他滔滔不绝说完,趴在桌子上呜咽起来。
文从嘉动了动脚,却觉足底发麻,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悄悄溜出了身|体。
他像是一只脱壳的金蝉,想往外走,不知为何又缩回了躯壳里。
文从嘉将一只手搁在徐题不住颤抖的肩上,“谁让你这么干的?”
“是……”
耳边的泣音霎时间止住,徐题放声大笑,动了动胳膊,露出一张扭曲的脸。
“从嘉兄何出此言?我只是随口一说,从嘉兄怎么就听信了呢?”
话虽如此,可他脸上却愈加神采奕奕,宛若一个孩童,在学堂里作出了好文章,兴高采烈地拿回家去,迫不及待向阿娘讨赏。
“这个法子,从嘉兄以为如何?”
大同小异,还能如何。
徐题一凑近,就带来了铺天盖地的酒气。
文从嘉紧紧皱起了眉头,却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他还醉着。
徐题咂咂嘴,还想说什么,却只瞪圆了双眼,慢慢又趴回了酒桌上。
文从嘉抖着两片嘴唇伸指去探,原来他只是睡了过去。
文从嘉酒醒大半,恍惚间,自己身上就裂开了一道小口,成千上万的蚂蚁顺着伤口向血肉里爬,慢慢钻进血肉,蚁群在他心里就地安营扎寨,筑起了新巢。
他将徐题挪开,不敢多呆,扯下幔帐,踉踉跄跄向斋藤馆外走去。
元侨断断续续将一通话说完,将厨娘新呈上来的姜汤灌下一半,静静等待元婵作答。
元婵听罢,默不作声半晌。
“忻祠的那些细节,还有宋庙祝与徐题的关系,是贺知年说给你听的?”
元侨无意隐瞒,点头说:“是。”
元婵颔首,“这才叫防不胜防。”
元侨嘴角抿作一线,将盛着姜汤的空碗放到床头的春凳上。
他身上只穿着中衣,袖管空荡荡的,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
他才十八岁,一夜间却老了许多。
元侨将脸埋了一半在锦被里,口里说着:“忻祠顶上藏起来的香火钱不在少数,宋庙祝不可能将之一次送进去,他应当是常常去藏。徐题既然与他有些师徒情分,二人又同居在水神庙,我不信他会毫无所觉。”
“代七嫂说那段时间无人入忻祠,想来徐题是早早便躲了进去。”
元侨的双眸静得像是两汪寒潭,无波也无澜。
怒火积攒到头,元婵反倒发泄不出来了。
怪道徐题总是作息颠倒,在夜里外出,白日里睡觉。
当燕府众人都习以为常,自然不会有人闲来无事,去爬窗偷看一个癞头秀才睡觉。
久而久之,连詹书帛都觉得他屡教不改,再也不来相劝。
彼时,每一个人都放松了警惕,他就算偷溜出府,也无人察觉。
许襄一案,徐题显然谋划多时。
元婵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转而又问:“既然如此,你该是往府衙去找贺州府缉拿徐题才对,怎么去跳了锦汀溪?”
默然一会儿,元侨勉强勾起了唇。
“姑母,你已心知肚明,何须再问。”
元婵沉沉盯着他:“还没看到徐题人头落地,赴死又有何意义?”
“徐题就算人头落地,我生而何意?”元侨的目光转向了帐顶,“小小一个徐题,能换回我的襄儿吗?”
元婵无言以对,元侨又说:“不过姑母放心,侄儿已经想通了。徐题害死了襄儿不假,可幕后真凶,不会是他。”
元婵眼中含笑,尾音轻飘飘的。
“这才有元氏子弟的风范,血债还未血偿,你怎么能一死了之呢?”
元侨闭上眼,一语不答。
静坐片刻,元婵启开了房门,款款而出。
细碎的金光铺泄满地,元婵眯起双眼,走出了满室的沉沉死气。
嬷嬷忙跟上来,她多少回过来了点味,点头哈腰道:“路郎中等候多时了。”
元婵目视前方,声音落在身后。
“你去找贺知年,命他即时下令,不惜一切代价缉拿徐题。”
嬷嬷不知所措,“徐题不是在燕府吗?”
元婵停下脚步,“嬷嬷,你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嬷嬷讷讷不敢言语,身处融光之下,脚底却在发软。
她屏息凝神,活了几十年的老心肠再次敏锐起来。
嬷嬷不安地攥住了衣角,心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027 栽跟头
斋藤馆外马蹄得得, 门口的童儿斜探出半边身子,正见于之闻翻身下马。
他脸上一惊,忙迎上去:“于不良?”
于之闻身后的衙役冷哼一声, 狠力将这半大的童儿推开, 将腰间佩刀亮出半截, 喝道:“滚一边儿去。”
童儿瑟瑟发抖,脚下向后一退,背部撞上了门板。
变故横生, 满座寂然。
于之闻阔步闯入,衙役却没跟着往里走, 而是将一只手臂半举, 向后道:“围起来。”
其余衙役纷纷勒马, 将整座斋藤馆围成了一个圈儿。
青石板街道对面的小贩凑过来,伸长了脖颈来看, 被就近的衙役一脚踹翻在地。
“不想死,就滚远点。”
这些“衙蛀”往日里虽也不是个东西,当街揍人却还是头一回。
众人讪讪收回了视线,小贩利落地收拾了摊子,将货物堆在木推车上, 鼠窜似的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巷子口榕树下有几张断裂的草席,上头总是摊着几个落魄的乞丐,如今见事情不对头,一众乞儿拿起了面前的破碗也跟着逃。
酒馆茶楼搬不走, 便将两门一关,木窗一合, 当起了缩回壳里的乌龟。
热热闹闹的长街上, 转瞬间就空无一人, 鸦雀无声。
斋藤馆内一向是被欢声笑语包裹着的,而于之闻一进门,就带来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儿。
整座馆舍密不透风,像被人倒了一桶死水。
于之闻一言不发,面色阴沉地将满馆酒客打量一遭,不由分说迈步走向了红台。
红台上的说书先生何曾见过这等架势,霎时骇色满面,手里的止语木板儿“啪嗒”掉落在地。
他舌尖打了结:“于、于不良光临小馆,有……有何贵干?”
于之闻将这多嘴多舌的老头儿给揪了下来,目光若有实质,早就捅了他几百刀。
“徐题在哪儿?”
红台下还有个怀抱琵琶的女孩儿,吊着眼看向于之闻,颇有些可怜兮兮的。
说书先生搜肠刮肚,一双眼珠儿从来没转得这样快过。
他扫过于之闻腰间的佩刀,将头摇了一半,终于想起来了这号人物,向西北角里一指,颤巍巍道:“同文从嘉在一处吃酒呢。”
于之闻勾起一边唇角,手一松,把说书先生给扔在了原地。
台下众人鼻尖一动,嗅到一股子骚味儿。
再扭脸看向红台之上,说书先生的长衫湿了半截儿,一片水迹缓缓在他屁|股下面蔓延开来。
——这自诩精明的老头儿,竟被当场吓尿了。
于之闻步履沉重,小小的一双鼠眼都睁大了几分,心间憋着一口不敢喘出来的气,甚至无暇去管他所珍爱的三绺小胡子。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跟着他向西北角行去,只见于之闻止步在低垂的帘幔前,稍提了一口气,才抬手将帘幔缓缓掀开。
没有人。
众人心下哗然,脸上的精气儿一松,侧目去看说书先生。
于之闻哼笑一声,折了回来。
一对上他的视线,说书先生顿时魂飞魄散,惊恐万状跪在红台上,膝行几步向前,拖了长长一道水痕,冲于之闻磕头道:“于不良,徐题他……他方才真的还在!”
于之闻不作他想,佩刀出鞘,寒芒初现,牢牢架在了说书先生脖子上。
“找不到徐题,你的命,我的命,诸位所有人的命,都不够陪葬用的。”
他说着,悠悠向虚空吐了一口气。
说书先生眉梢一抖,“于不良,他方才真的……”
于之闻手腕一翻,佩刀贴上了说书先生的侧脸。
说书先生全身一抖,霎时如坠冰窖,只觉四肢百骸俱是冰冰凉凉一片,眼睛一偏过去,就能看到自己惊恐的倒影。
“老东西,告诉本官,徐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跑来与人吃酒的?”
说书先生想了半晌,含糊不清道:“几天前。”
于之闻轻轻笑出了声,看他这幅模样,就知晓他定然没作留意。
说书先生缓过了劲儿,突然道:“文从嘉!定是文从嘉将徐题给藏起来了!”
于之闻心下嗤笑,面上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文从嘉前脚才去府衙报了案,紧跟着,元府的人就带来了元婵的死令。
这老东西方才还说徐题在吃酒,文从嘉一来不会□□之术,二来没有双翅去飞,怎么将人给藏起来?
于之闻叹口气,将刀一收,笑道:“罢了罢了,认命罢。”
他话音落地,两肩向下一耸,脸色一片死灰,坐在红台的台阶上发呆。
于之闻溜须拍马半生,竟在阴沟里翻了船。
适才于之闻说“诸位所有人”,倒将台下看乐子的人吓了一跳。
距那红台稍近些的酒客彼此对望一阵,用广袖遮掩着你指我罢我指你,终于挑了个胆大的走上前来,谨慎问道:“于不良,那个陪葬之说……”
于之闻脑袋不动,只掀起眼皮,唯恐天下不乱,吓唬道:“许二娘子,死于徐题之手。”
顷刻间,一片哗然。
众人识趣地将心声埋进了心坑里,尽管心痒难耐,却没胆色掺和,于之闻这话倒成了妙药灵丹,催化种种心声破土而出。
原先他们还当于之闻是编了瞎话来诓说书先生,可事情一旦牵扯到锦汀溪五大氏,再将他的话琢磨一会儿,便知这话是正儿八经的——徐题消失在了斋藤馆,许氏怎肯善罢甘休?
寻不见徐题,于之闻的官帽定会不保,可贺知年也不是昏聩乱臣,万不会放任许氏将无辜之人拖进水中。
什么陪葬之说,不过是于之闻信口开河,能哄骗一个就哄骗一个。
有人将头颅四下转转,神游在外道:“徐题是谁?!”
没几个人知晓徐题是谁,无人在意一个癞头的穷酸秀才。
徐题初来乍到的那几日,还交不起饭钱,只敢躲在隔间外偷听人讲话,听得心痒痒了,便要时不时插进几句没头没尾的说教来。
若被人逮住了,自是免不了一通奚落。
可大多时候,他是懦弱的、谨微的,嘴上逞完威风,心里自在了,说完就要躲起来。
兰芳榭。
引鸟儿背着大葫芦又踱了进来,行至廊下时,抬头逗了逗透云儿。
约莫是引鸟儿长得像鸟类的缘故,他很得透云儿的欢喜。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石亭里点起了两盏红灯笼。
奚静观低着头,瞧不清面上表情,正在为点心涂药。
引鸟儿捶了捶瘸掉的右腿,边走边道:“小师父没去元府看看?”
他的声音一传过来,喜官便对在旁伺候的小童使了个眼色,小童低身退下。
赶巧儿奚静观也涂完了药,喜官忙小心翼翼地将点心放回篮子里,笑着说要去倒茶。
引鸟儿扯唇道:“小师父身旁都是会察言观色的妙人儿。”
奚静观抬手蹭了下颈上的金玉项圈儿,开口应了他方才的问话:“本来是要去的,可人一多,是非也多,后来想了想,还是过几日再去探望元侨为好。”
引鸟儿点头,“是这个道理。”
亭中只剩下了师徒对坐,奚静观用绣帕抿了下红艳的双唇,说道:“上次的话你还没说完,徐题的秀才是怎么来的?”
引鸟儿捋着胡子嘿然一笑,神神秘秘道:“这秀才之名,是他抢来的。”
奚静观敛了神色,心间生奇:“抢来的?”
引鸟儿偏不好好坐,两腿盘在一起,侧过半边身|子,接着说:“徐题自小就一事无成,什么事儿也办不成。莫说读书,字也是所习不多。考秀才,他拿什么考?”
奚静观没接上他的话茬,反而说:“你说他祖上有些银钱,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秀才之名,也不是不能买来。”
“小师父不必拿话来引我,想必你也知晓,徐题此人是万万不会拿钱来买一个名头的。”引鸟儿摆了下手掌,又说:“就算买来了,他也守不住。”
奚静观微微颔首,但笑不语。
引鸟儿不知想到了什么,扬起个意味深长的笑,道:“徐题城府不深,可小聪明却不少。”
“可不是。”奚静观淡然随话,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元婵的死令既能到达府衙,自然也传来了燕府。
那日奚静观问喜官徐题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细细想来,这人竟是在恁久之前就埋下线了。
引鸟儿定定地向她看,奚静观眸光一闪,道:“接着说。”
引鸟儿将眉毛挑得极高,续道:“徐题买不来秀才之名,却能借此与人攀交。”
话至于此,奚静观倒也明了了五六分。
“寒门多优秀子弟,想来才华出众者也不在少数。”
“是。”引鸟儿跟上她的话头,“徐题仗着家中有几分银钱,表面待那寒门子弟极好,在考场上却调换了考卷,更换了署名。”
奚静观久久不作声,末了,才问:“他是怎么换的?”
引鸟儿摇头,“无从知晓。”
他说罢,停了许久,又牛头不对马嘴道:“徐题这种人,小师父怕是没见过,蠢徒儿倒是遇见过不少。”
奚静观看他一眼,引鸟儿便道:
“连守了多少年的名头都不是自己的,又稀里糊涂丢掉了祖上的产业,徐题一生,可谓是一事无成。若他偶得机遇,定会忍不住炫耀于人,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来夸他才好。”
“性多招摇。”奚静观思索须臾,所想如是。
“他确实沉不住气。”
引鸟儿见她懂了,又向前探了探半边的身|子,压低嗓门儿道:“小师父,若他知晓了什么秘密,大抵也是如此。”
他尾音还没落,就倏然收了声。
奚静观心神微动,是了,这个徐题,怕是个两头的祸端。
025 点玉侯
引鸟儿见奚静观领略了个中意味, 隔了一个空挡儿,开口说:“还有一件事,蠢徒儿要比小师父知道得早些。”
奚静观敛下神思, 道:“我近来时运不齐, 你且先说, 是好事还是坏事。”
“快摸木头呸呸呸,”一道声音打了个岔,“咱们小苑儿洪福齐天, 什么时运不齐?净是些谬论。”
原来是燕唐。
引鸟儿屏息不语,拿一双眼睛悄咪咪地瞥了眼奚静观。
奚燕唐绕过引鸟儿, 专挑了奚静观身旁的石凳落座, 两眼弯弯, 瞧完奚静观,又转向了引鸟儿。
“好徒儿, 与你的小师父在说什么私房话?”
奚静观移开话题,向他道:“你不是陪父亲去了元府?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燕唐侧目时脸上带了几分试探,说:“你也是晓得的,父亲与母亲一见面就要吵嘴, 我又不傻,还是躲远些为好。”
引鸟儿听得嗤笑不止,“好师公,躲着躲着就躲回家来了。”
“这你就不明白了罢。”燕唐“诶”了一声, 手里的折扇倏然展开,道:“我不过信步一走, 抬眼就见到了燕府的大门, 心里也觉得万分稀奇, 不过现在想想,倒是想通了。”
燕唐故意卖了个关子,引鸟儿顺水推舟,问他:“徒儿愚笨,还请师公解惑。”
燕唐笑意加深,“我表字‘雀安’,前世约莫就是一只鸟,就如透云儿一般。鸟恋旧林,我也恋。这府中,是有人勾着我的心魂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奚静观看,一语作罢,又看着引鸟儿道:“你也是只鸟,待你成了家,自然就懂。”
引鸟儿将背上的大葫芦向上提了提,“家也,笼也。我不稀罕。”
燕唐指着他笑,怡然道:“我倒是欣赏你这份气节。”
奚静观只坐在一旁,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心知燕唐专骗纯良的鬼,谁信了他的满口胡言,谁就是下一个冤大头。
引鸟儿也跟着燕唐笑,谁料笑着笑着,燕唐兀然间就收了声,手里折扇利落合上,支着下巴道:“你问完了,我也回答完了。依照礼数,是不是该我问你了?”
引鸟儿回不过劲头,半晌才摸摸后脑勺,暗自说:“这个燕三,看似不着边际,却总能一语中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他将各种话在舌尖滚了几遍,脸上不显分毫异样,笑言:“师公请问。”
燕唐反倒不作声了。
他扭脸望了望面无表情的奚静观,沉吟道:“我刁难你的徒儿,你就不生气?”
奚静观抬起脸,从容道:“他是他,我是我,你刁难他,我生什么气?”
燕唐吸了一口气,将扇儿一摆,向引鸟儿道:“也罢,你先欠着我这个人情,日后我再讨要回来。”
他说得面不改色,很是理直气壮,奚静观微微挑了下眉,有些匪夷所思。
引鸟儿面如菜色,饶是他走南闯北恁多年,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他张张嘴,道:“师公,你也忒……”
说是问话,怎么还扯上人情了
奚静观盯了燕唐一会儿,唇角漫开一点微笑。
她抢过引鸟儿的话头,说:“引鸟儿,你又得了什么消息?”
这话是对着引鸟儿说的不假,可直到最后一个字出口,奚静观才将视线自燕唐脸上移走,转落到了引鸟儿这处。
引鸟儿不安地动了动脚,酝酿良久,才道:“锦汀溪要来一位大人物。”
奚静观垂着眼,一指却在石桌上画起了小圈儿,心间鼓声又起。
燕唐满不在意,笑吟吟道:“什么人物能大过奚公和燕公去?”
引鸟儿缄口,看向了奚静观。
燕唐向奚静观道:“莫说达官贵族,就是皇亲国戚来了,你也不必如此不安。”
引鸟儿专程等着他将这句话说出口,紧跟着就说:“若是一般的皇亲国戚倒也罢了,只这位,却是与众不同。”
“来的是谁?”燕唐敛下眼睑,弹了弹扇面。
“官仪。”
官仪的名字听过多次了,可奚静观与他素不相识,引鸟儿此言一出,不知为何就勾乱了她的心神。
奚静观思绪纷乱,却并不意外。
有些因果,既然躲不开也避不掉,便只能迎难而上了。
燕唐哼笑一声,在引鸟儿面前装起了糊涂,“这是何人?恕我孤陋寡闻,倒是不曾听说。”
引鸟儿也不拆穿他,只说道:“是京州新贵。”
奚静观侧了侧脸,灯笼中氤氲出来的暖光将她衬得宛若画中之人。
“他既是端阳大长公主的儿子,怎么不好好留在封地,跑到京州去了?”
引鸟儿轻笑片刻,说:“小师父有所不知,圣人中年登基,如今早已体弱多病,他政绩虽不显著,却最是看重情义。许是老了的缘故,他老人家近些年不少念叨胞姐端阳大长公主,这风声不知怎么就传出京州了。官仪请人送了一件宝贝面圣,圣人一见那宝贝,大恸之下,又起怜爱之心,就将官仪给召进了京州。”
燕唐听得入神,称奇道:“究竟是什么宝贝,竟能让人平步青云?”
引鸟儿的面色变得无比古怪,他来回动了动身体,说:
“端阳大长公主自缢的白绫。”
孤注一掷的一步险棋,却被官仪走对了。
燕唐勾起个由心的笑,“这个官仪,倒是有趣。”
引鸟儿赞同地点了下头。
有趣是有趣,可细细一品,又觉遍体生寒。
谁会把自家生母上吊的东西留存这么些年?
奚静观好似在神游九天,良久之后,依旧一言不发。
燕唐凑近一点,心下忖了一会儿,问道:“你想不想到望眉涧去?”
“望眉涧?”奚静观脸上的愁思瞬间烟消云散,露出一点疑惑,“惊扰祖父清修,怕是不好。”
“往年春日里总是要去拜拜他老人家的,或早或晚罢了,眼下春光正好,正是大好时节,谈何惊扰?”
燕唐说完,又将身|子向前移了移,用折扇挡住半边脸,悄声说:“你不想见他,我带你入山游春,好不好?”
这里的“他”,是指官仪。
燕唐最懂如何讨人欢心。
奚静观奇异地被安抚了下来,轻轻将燕唐往外推了推,又静想须臾,她说:“我约莫是病了。”
引鸟儿方才别过了脸,心里直念叨“非礼勿视”,而今一听这话,脸又扭了回来。
“小师父的病还没好利索,又生了什么病?”
奚静观一句话,就将话儿扯到了家长里短上,官仪一事仿佛无关紧要,只有亭子外的红灯笼还记得。
引鸟儿又闲聊了一阵,他难却燕唐盛情,将大葫芦打满了燕府珍藏的美酒,红光满面地被送到了门外。
送走了这个便宜徒弟,燕唐转身就打了个哈欠。
元宵在前引路,喜官与福官跟在燕唐与奚静观二人身后。
五人如此行了一程,遇上了自外归来的陶融。
元宵拱手,喜官、福官福身,齐声道:“融郎君安好。”
陶融头上依旧簪着两朵小小的红花,一柄羽扇儿插在了腰间,两只手里一左一右各拎着个油纸包。
奚静观有意向他身后瞄了几眼,陶融身后一个仆役也没带。
燕唐道:“融表兄这是到哪里去了?”
陶融脸上的一双细长眉眼弯作两线,整个人显得阴柔许多。
他温声回道:“老太君忽然嘴馋,想吃城西早棠铺子里的粘糕,我闲来无事,也想出走走,就揽下了这个活计。”
奚静观多看了陶融一眼,他恍若未觉,将油纸包递过来一份,道:“三弟妹要不要来一份?”
燕唐将那包粘糕扫了一眼,奚静观罕见地没有推辞,“多谢融表兄。”
喜官上前接过,陶融又温柔添道:“不过可惜,粘糕有点凉了。”
燕唐接上了他的话:“方才静观还说要吃些甜食,赶巧儿表兄就给送来了。”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粘糕送出去一份,陶融就空出来了一只手,将腰间的羽扇拿出来摇了一摇,又含笑将扇儿转了个方向。
奚静观神色一僵,这羽扇莹白一团,瞧起来是件宝贝,可那洁白如雪的羽毛间,竟然插了一根鸡毛。
羽扇,鸡毛。
喜官险些笑出声,挪了挪脚步,将身|子隐在了奚静观身后。
陶融与燕唐示意后,施施然远去。
月上柳梢,好梦正酣。
兰芳榭外,一道脚步声匆乱而来。
院门被接连拍响,门房在外喊:“三郎君,三娘子——”
情急之下,他倒是忘记了府里的规矩,竟是连看门的童儿唤作什么名儿都忘记了。
童儿睡眼惺忪,提着盏琉璃灯将门启开一线。
门房大汗淋漓,急急道:“徐题找到了。”
童儿不明所以,将他让了进来。
燕唐懒将绣榻上的锦被挪开,颀长的身|子一斜,挡在房门前,神色恹恹:“发生什么事了?”
门房一抹额上的汗珠,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三郎君,徐题找到了。”
燕唐慢慢站直了身体,两眼一眯,观门房这副表情,心里便有了底。
“死的?”
门房把脊背弯了下去,回言:“他吊死在了……”
他话音拖了一拖,两片松弛的眼皮下,眼珠来回滚动。
“白梨林里。”
三月初,奚静观在白梨林中折了花枝,晕倒在梨花树下,药石无医、长睡不起。
燕唐向房内看了一眼,幔帐一动不动,奚静观没露面。
他又回转眼神,见这门房迟迟不肯走,心里蓦然打了个突,问道:“他怎么死的?”
门房嗫嚅半晌,支支吾吾道:“这事说来古怪,那徐题被找到的时候,脸上涂着厚厚一层淤泥,唇角带着笑,就吊死在白梨林里的第一株梨花树上。仵作来验过尸体,说他才断气不久。”
他说完头也不抬,拿眼偷偷瞧燕唐,露出一大片眼白。
029 霜落园
燕唐淡淡睨他一眼, 不理会他的装神弄鬼。
门房缓了须臾,又开了口:“老太君的意思,是去清天观将须弥道长请来作回法, 好祛祛晦气。”
燕唐顿时了然, 怪道这门房如此神神叨叨, 原来是刚从松意堂出来,准是宝珍婆婆又杞人忧天,将此事往鬼神之说掰扯了。
他腹中琢磨片刻, 轻轻摆了下手,道:“退下罢。”
门房动了动两片嘴唇, 心里的话还没说完, 可主子发了话, 他叹口气,只得依言告退。
红木房门缓缓合上, 燕唐低眼扣了扣门闩。
次间的帷幔掀开一线,露出两段素白的指节。
“徐题死了?”
燕唐转身应道:“奚小娘子神机妙算,连人的生死也能算得这样准。”
奚静观斜他一瞬,转身入了次间,燕唐悄自愣了会儿神, 快步跟了上去。
他将绣榻上的锦被向里头挪了挪,拿过小桌上的甜枣儿,反手轻轻一推,碟子就停在了奚静观面前。
奚静观身上披着件薄绒的外衣, 低垂着双眼拨弄腕子上的红豆手串玩儿,整个人显得郁郁的。
燕唐的目光落在那串红豆上, 脸上盈盈的笑意就蔓了出来。
他眸光一转, 学着引鸟儿的语气, 道:“蠢徒儿愚笨,实在想不通徐题因何而死,还请小师父指点。”
奚静观抬了眼,心下知晓他是明知故问,却还是道:
“引鸟儿说徐题一生一事无成,再从他这儿下手,已经来不及了。”
奚静观对那碟脆枣视若无睹,燕唐拈了颗枣儿递过去,慢悠悠地点点头,含笑接了下句:“因由呢?”
奚静观与他相视一笑,将青色的枣儿接过来,将它立在了桌上,曲起两指弹了弹。
“徐题这种人,就这么堕落下去倒也罢了,就怕忽然脑子开了窍,或者误打误撞之下,将一件事给做成了。许氏虽是日薄西山,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锦汀溪中毒杀许襄并非易事,偏生他就成功了。”
燕唐装出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道:“你的意思,是说他……”
“他没有盼头了。”
奚静观迎上了燕唐的目光,明明挨得极近,气氛却无半点旖旎。
“人活着,无非就是争一口气。徐题终其一生,不就是想风光一回吗?”
奚静观将那颗枣儿轻轻放回碟子中,“胆敢挑衅五大世家,纵观锦汀溪,他倒也算是第一人了。”
既是第一人,死也要死在第一树梨花枝头。
“徐题夙愿终成,就此心满意足,才选择上吊自杀?”
燕唐托着腮,点了点自个儿的额头,皱眉道:“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奚静观开口道:“你富贵荣华,万事喜乐,自然觉得生死是大事一桩,可徐题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也没有宏图大志,续命的盼头都已了结,再活下去,有何意义?”
“看风看雨,赏山赏水,人活一世,尽兴而归。”
燕唐将头向后一仰,抬手盖住了眼睛。
“如你所说,徐题这稀里糊涂的一生,似乎真的尽兴了。”
奚静观扯过他覆在眼上的手,又说:“徐题自我了结,没错。可他死在白梨林里,不对。”
燕唐悟出了她言下之意,没将那只手抽回来,两眼亮亮的,木愣愣道:“是不大对劲。白梨林距斋藤馆也太远了些,他既然死意已决,何必走恁久的路,干脆就地了结不是更好?”
死在市井巷子里向世人炫耀真相,比默默死在偏僻的白梨林中好多了。
“剪不断,理还乱。”奚静观意有所指。
燕唐难得与她心有灵犀,眉心成川,嗟叹道:“这个徐题,是詹氏兄妹力荐入府的。”
一晃儿后,他又道:“阿耶引狼入室,这下可好,终于祸起萧墙了。”
奚静观拢了拢衣领,起身走向拨步床,背对着燕唐又说:“喜官曾说,徐题常往松意堂去。”
燕唐神色一变,瞟了眼木施上挂着的白玉葫芦。
无人欢喜两家愁,此夜注定不得安生。
百密一疏,燕唐想不到松意堂也能掺和进来。
他在绣榻上睁着眼睛望了一夜的雕梁画栋,晨起时,眼底吊着两片乌青。
童儿入门呈来清茶,燕唐润过嗓子,脱口就向奚静观道:“三娘子害得三郎君好苦。”
这话说得暧昧不明,奚静观身形微僵,喜官捂着嘴笑,再看那奉茶的童儿,果真通红着面颊,不知想什么去了。
她又气又恼,脸也腾得热了起来。
燕唐见好就收,敛了神色道:“序儿新学了套剑法,每日都在霜落园里舞剑,五婶娘说他是可造之材,将他夸到了天边儿,你要不要前去一观?”
奚静观想也没想,点头应下。
反观燕唐,倒是面露迟疑。
一行人怀兴而来,霜落园里种了一片海棠,彩蝶飞舞,入目便是一汪秾艳瑰丽的花海。
元宵与团圆转了几圈儿,却不见燕序人影。
燕唐停在繁花枝头下,鼓着两腮吹了吹枝上的蝴蝶,扭脸说:“这个燕序,昨儿我自元府归来时,他还兴高采烈地邀我带你前来。好么,原是诓骗我来取乐的。”
海棠花开簇簇,红艳艳团团如霞。
奚静观兴致大好,并不睬他。
燕唐使了个蔫坏的招数,平白丢给了燕序一口大锅,见奚静观未有所觉,才将心搁回了肚子里。
逗人欢喜是他的拿手绝活,燕唐向来能以假乱真,从不半途而废,燕序既然当了这个冤鬼,黑锅就要一叩到底。
燕唐长吁短叹,痛心疾首道:“这个小没良心的。元宵,改日序郎君若敢厚颜来看透云儿,不要让他进门。”
他嘴里的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直把元宵听得呆成了个木头。
燕唐两眼一瞪,团圆忙用胳膊肘捣了捣元宵,他才猛然回过了神。
“是,三郎君。”
春日里的暖阳惬意地挂在檐上,红花碧叶虽是历经了几场春雨的洗礼,却如没睡醒似的,春风拂来就伸个懒腰,万物皆是这般懒洋洋的。
懒春里还有懒人。
曲折的回廊外有一片芭蕉,燕唐扯过一片叶子盖住半张脸,倒在吴王靠上晒起了太阳。
奚静观与喜官、福官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余光却在打量燕唐。
这个人,似乎总是随心所欲,恣意妄为。
欢喜而来,欢喜而去,不负“闲人”之名。
如一簇明火,比百花还要热烈。
“三嫂嫂——”
一团与人齐高的绿植后露出了两只挥舞的胳膊。
芭蕉叶子落地,燕唐像被这声“三嫂嫂”扎了屁|股,猛然坐了起来。
危矣,危矣,大事不妙。
“小冤家。”他低声道了句。
奚静观将心里的幸灾乐祸掩饰得不露分毫,转脸问他:“你说什么?”
“小黑虫。”燕唐将芭蕉叶子拿起来抖了抖,“我说芭蕉叶上有小黑虫。”
元宵两肩抖来抖去,燕唐将手里的大叶子丢在他怀里,乱发脾气道:“这芭蕉如此不识眼色,元宵,改明儿命人将它砍了。”
“……”
元宵:“好嘞。”
燕序左手拿弓,头上的小金冠一颤一颤,向回廊小跑而来。
奚静观笑脸相迎,侧目觑过燕唐的脸色,有意道:“三郎说你每日都来霜落园中舞剑,怎的今日就懈怠下来了?”
燕唐抬脸望天,他回过神来了。
奚静观睚眦必报,自己昨夜揣着聪明装糊涂,非要将徐题一事寻根问底,这下可好,可算是被她逮到了机会,等在这儿请君入瓮呢。
燕序转着黑亮的眼珠,歪头道:“舞剑?我只练过一次,练得不好,就没来过了。”
诳语不攻自破,燕唐默不作声,此刻只想乘风归去。
奚静观倒不曾想他还当真练过一次,好奇道:“府里没有耍剑的师傅,你向谁学的剑法?”
燕序在她身旁坐下,粲然一笑,道:“向栾淳学的。”
栾淳?
奚静观将信将疑:“就是你那个新书童?”
“是他。”燕序重重一点头,又摸着后脑勺道:“说来还要谢谢阿兄,不然我可挑不到如此合我心意的人来。”
燕唐强颜欢笑:“谢我还不如去谢柳仕新。”
文武双全的栾淳,是柳仕新举荐来的。
这厢话正说着,栾淳便来了。
他背上背着箭匣,手里也拿着一张弓,面无表情,缓步行来。
栾淳今时不过二八年纪,瞧起来却比燕唐还要稳重些许。
喜官张目凝望一会儿,低声向福官道:“真是一品相貌,可惜带着点郁气。”
燕唐与栾淳有过几面之缘,今日再见,却咂摸出一点别样的意味来。
这个栾淳,未免太“锋利”了些。
栾淳拱手行礼,却不开口说话。
——他是个哑巴。
030 双蝶簪
栾淳一来, 定是戚颖催了。
燕序在此歇过了一程儿,像只活泼的小马,金冠颤着颤着, 一抹身影就跑远了。
二人一走, 燕唐想来奚静观要将令箭就地一撂, 自知之明下,准备引颈就戮。
岂料奚静观对他的谎话闭口不谈,反而与他话起了舊shígG獨伽家常。
“许久不见文姬了。”
燕唐暗舒一口气, “小丫头粘人,长兄与长嫂又才归溪不久, 三人还沉浸在阖家欢乐里出不来呢。”
元宵拍拍胸口, 万幸, 芭蕉保下了。
奚静观坐得体乏,福官算了算时辰, 道:“小娘子,药应当煎好了。”
奚静观将脸一皱,燕唐替她道出心声:“这个破病,总是不见好。天天吃药,吃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喜官搀着奚静观向前走, “快了快了。”
话虽这么说,可这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到底几时才能痊愈,几人都是心知肚明。
这药实在是折磨人,奚静观将之饮罢, 眉眼间都隐隐带上了苦气。
燕唐守在一旁往她手里递蜜饯,待奚静观脸色缓和许多, 道:“我要出门一趟。”
奚静观:“嗯。”
燕唐拉过一张凳子, “不问我去干什么?”
奚静观伸出一只手, 将三根手指挨个点了点,说:“走鸡遛鸟斗蛐蛐儿。”
燕唐点上她第四指,笑吟吟道:“山下跑马。”
奚静观抬眼嗔了他一下,点到第五指,话还没说出口,燕唐的手指就覆了上来。
视线交汇,两人异口同声:“听小曲儿。”
奚静观的手久久没有撤回来,许是春日太燥了,她指尖一热,一把火就窜到了心口。
燕唐心里直乐,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他憋着笑,挺起了腰板,负手走到次间的幔帐外,隔着纱帐停下了脚步,偷偷回眸望了一眼。
他垂眼摩挲着指尖,心情大好,神采飞扬出了兰芳榭。
不过奚静观今日倒是漏算了,燕唐不是来走鸡遛鸟斗蛐蛐儿,也不是山下跑马听小曲儿。
他是来听贺蔷倒苦水的。
二人一碰面,贺蔷就皱紧了眉头。
“燕三,我被关在房中面壁思过,你近来过得倒是很滋润啊。”
燕唐几欲压下飞扬的唇角,最后却无奈作罢,过去用力拍了拍贺蔷的肩膀,笑着叹息道:“哪里哪里,你我兄弟一场,自当同甘苦、共患难,我一直记挂着你呢。”
贺蔷半信半疑,狐疑地盯住他完起来的眉眼,道:“是吗?”
燕唐干脆地点头:“像我这般行得正坐得端的人,从不说谎。”
贺蔷白眼翻上了天,“你早晚要将自己诓了去。”
燕唐轻轻摇着手里的折扇,任他奚落,也不反驳。
贺蔷才逃脱出牢笼,攒着浑身的劲儿,拉着燕唐就要往锦汀溪去。
燕唐颇为无奈,“你还真是记吃不记打,还想让贺悦再逮你一回?”
他一提及贺悦,贺蔷就想起那日的悲惨遭遇,耳朵顿觉疼痛难当,情不自禁挠了挠耳朵,转过脸说:“阿悦不理我了。”
“怎么就不理你了?”燕唐啧啧称奇,“她不是消气了吗?”
贺蔷一脸苦恼,想了半晌,才道:“消气是消气了,可我与她才回到府上,锦汀溪舟子上的那个歌女就上门来了。”
“来干什么?”
燕唐将唇抿作一线,“你不会真的……”
贺蔷将两手枕在脑后,悠悠着叹了声长气,惆怅道:“还不是阿悦来得猝不及防,不由分说就将我给拽下了舟子,我一时情急,忘了付钱。”
燕唐撇下唇角,说了声“笨”,又接着问道:“那你还要去锦汀溪,是打算以毒攻毒,再将贺悦给气回来?”
“非也非也,”贺蔷作看破红尘之态,“我是彻底遵循本心,要放任自流了。”
“这是你的本心?”燕唐肚里门儿清,冷嗤道:“你可莫要后悔。”
贺蔷瞬时没了声,良久才开口,轻轻道:“这样也挺好的。”
“好你个燕三,我说你怎么答应得这样快,敢情是出来取笑我的。”
贺蔷将脑后的双手放了下来,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不着调的神情。
燕唐用扇子给他扇了回风,“你说你,图什么。”
“那你呢?你几经周折,又是图什么?”贺蔷将话抢了回去,“五十步笑百步,你我到底也算是同道中人。”
那柄“雀栖春枝”的折扇骤然一顿,燕唐转了个手腕,将话茬又绕了回去。
“我肯陪你出来,是还你的人情。你借的那只狗,挺好用的。”
贺蔷心领神会,掀过了方才的话儿,说:“狗是好狗,只是不知道你将它借去作了什么缺德事。”
“我能作什么缺德事?”燕唐装无辜,“不过是让它替猫捉了一回耗子。”
“休要骗我。捉耗子你不去借柳仕新的猫,跑来借我的狗作何?”贺蔷可不吃他这一套,截口说道:“元宵将那只狗儿还回来的时候,它牙上还挂着绸丝呢。”
说已到这儿,贺蔷干脆将话给挑明了。
“次日我就听说奚家二郎奚昭被狗咬了屁|股,你敢说不是你做的?”
“不敢说。”燕唐下巴一抬,向前走了几步。
贺蔷捶胸顿足,心疼道:“可怜我的狗儿,竟然被逼得去啃人屁|股。”
燕唐面作讶色,岔开话题:“你身上怎么这样香?”
贺蔷停了一停,将袖子抬起来一嗅,道:“我才从柳府出来。”
“柳仕新又在制香了?”燕唐大惑不解,“他又瞧上了哪家的小美人,要去讨人欢心?”
贺蔷不甚在意地将手一摆,“谁知道。”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儿就将话扯到天南海北去了。
贺蔷突地放慢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首饰摊子,喜道:“双蝶绕枝。”
燕唐呛了他一句:“隔这么远也能看见,看来贺州府关你几天也不是什么用处都没有,你的眼神儿从前可没这么好。”
贺蔷低低咳嗽一声,嘀咕道:“那能一样吗?”
燕唐将心思转了转,想起来贺悦自幼就爱扑蝴蝶玩儿,应当是极喜欢这翩翩之物的。
贺蔷向摊前行去,燕唐若有所思,凝了瞬他的背影。
贺蔷没作挑拣,就止步在首饰摊前七八步远,眼睛牢牢黏在了那支双蝶绕枝簪上。
燕唐用折扇点了点他的肩头,轻问道:“贺悦正在气头上,你不买一件送她?”
贺蔷的话接得太快,听起来有些心虚。
“吃力不讨好,我送她作什么?”
燕唐翻转着手里的折扇,不再多言。
贺蔷犹如飞出笼的鸟儿,随手点了一叶锦汀溪上的舟儿,倒在上头一醉方休。
渔歌声渐远,夜幕低垂,溪水上波光粼粼,荡碎了落在溪间的月亮。
燕唐滴酒未沾,人依旧无比清醒,将舟儿引到溪畔要送贺蔷回去,他却死活不肯依。
待将燕唐赶走了,贺蔷这下一截树枝,低头搅动着溪水,独自坐在溪畔出了许久的神。
首饰摊的婆婆推来了木架车,将要回家去了。
街头却投下一道长长的人影,冲她遥遥招手:“阿婆,莫走——”
婆婆眯起了眼,才将来人看清。
那人一走近,婆婆先是捂住了鼻子,又好言相劝道:“小郎君,莫要多饮酒,酒大易伤身。”
摊前的人酒气熏天,一开口却是小心翼翼的。
“阿婆,我要买支簪子。”
婆婆问道:“郎君要买那支簪?”
“双蝶绕枝。”
燕唐左脚才跨进燕府的门,不安就占满了心间。
他疾行至兰芳榭,童儿与仆妇果真来来往往,乱作一团。
“怎么了?”
鼻尖满是药香,燕唐敛尽笑意,随手抓了个童儿道。
被问话的童儿没见过他这般神色,向次间一指,小声说:“三娘子晕倒了。”
“我出门前她还好好的……”燕唐瞬间被一簇怒火裹挟,好在他及时转了话音,抬手按按眉间,才放缓了声音道:“好生生的,怎么会晕倒了?”
童儿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明:“三郎君你前脚出了门,三娘子后脚就带着喜官去了蜀王河,可谁知蜀王河出了事,桥洞里死了一群乞丐。”
燕唐眸中一震,“引鸟儿呢?”
引鸟儿近来常常登门,童儿自然也识得他。
童儿摇摇头,说:“寻不见他。”
燕唐还未再问,童儿又说:“只捡到了个好大的葫芦,就是引鸟儿常背的那个。”
燕唐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头,“这么说,三娘子已经昏睡半日了。”
童儿又将头摆了摆,“午时三娘子还不见异样,在次间睡了一觉,醒来吐了口血,嬷嬷忙去传府里的郎中,郎中还没进门,三娘子就昏过去了。”
燕唐让童儿退下,迈着沉重的步子向房内走。
福官与喜官低声告退,周遭便安静许多,只能听见奚静观如游丝般的吸气声。
绣榻上的小桌上搁着好大一个葫芦,燕唐走过去将葫芦拿在手里,放在耳朵边晃了晃。
葫芦里头还装着过半的米酒,引鸟儿无缘无故不会将它丢在桥洞中。
燕唐用手顺了一顺葫芦头上挂着的一串红穗,若他没有认错,这是剑穗才对。
燕唐拧眉深思,却百思不得其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被人推着向前走,兜兜转转,却无从下手。
他将大葫芦放下,放轻脚步坐在了拨步床前。
奚静观面色惨白,朱唇却愈发浓艳,及腰的青丝散在脑后,如墨般散在绣枕上。
燕唐从没尝过力不从心的无可奈何之感,可如今看着眼前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心里莫名开始发苦。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似乎都没了声响,万物仿佛都识趣闭声。
燕唐动了动嘴唇,声音低不可闻:
“你与引鸟儿说自己气运不好,我其实很生气。”
奚静观眼睫微颤,睁开了眼。
她眸中含着一池水波,哑着嗓子说:“燕唐,你不必……”
燕唐半路拦下了她的话,自顾自道:“若你当真没有好运,就将我的好运通通拿去,让我来做你的好运。”
“你要鸿喜云集,百福具臻,我才能得一二欢喜。”
余下的八、九分呢?
奚静观看着燕唐,忽而没了勇气,不敢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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