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梦坟茔

    燕唐心中一慌, 就将在肚子里滚过无数次的剖白一口气道了出来。

    他无声地用手指为奚静观顺着脸侧的发丝,并没有期许她作答。

    两两相顾,却默然无言。

    奚静观不想在此时伤了燕唐的心, 眼睛向床帐望, 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才好。

    这种静谧堵得奚静观喘不过气, 她动了动手指,自觉额上渗出了细汗。

    燕唐瞧了眼她的嘴唇,低声问:“渴不渴?”

    奚静观当即点头, “想喝清水。”

    自奚静观昏倒伊始,次间里就将该备下的物什都准备齐全了。

    燕唐缓步走过去, 用手背碰了碰檀木圆桌上的紫砂壶试温。

    他取过茶盏, 倒了一杯过来, 袅袅的水汽升起,将燕唐俊逸的面容遮得有些模糊。

    奚静观才坐起身, 喉头就涌来一股痒意,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

    燕唐将随身带的帕子递过去,奚静观冰凉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拂过,燕唐却皱起了眉头。

    她又咳出了血。

    绣帕洁白无暇,鲜红的血迹无论如何也挡不住, 血花晕开,如红梅覆雪。

    奚静观先是有些无措,继而又露出几分无奈。

    燕唐沉默着将茶盏递了过去,奚静观伸手接过, 忽然启唇道:“我做了个梦。”

    燕唐不敢抬眼,清了清嗓子, 才道:“梦见什么了?”

    奚静观回忆须臾, 仿佛觉得好玩儿, 展颜笑开,对他道:

    “我梦见深山老林里有间破庙,庙里有只老鸟。”

    听她笑了,燕唐也勾起了唇角,眉间舒展开来,发冠上好似又生出了一朵花儿。

    他侧倚在一边,插科打诨道:“燕三郎君天赋异禀,还会一招名为入梦的仙术呢。奚小娘子可要小心了,那只老鸟说不准就是我。”

    停了一程,奚静观才又跟着说:“华花郎开了满山,风一吹,天地都是一片白。”

    想想那副景致,美则美矣,却不大吉利。

    燕唐的笑意隐去些许,“还有呢?”

    果不其然,奚静观道:“庙外有座坟茔,有人抱着灵牌在墓碑前恸哭。”

    燕唐着实笑不出来了,嗓子眼儿里发干。

    “坟里埋的谁?”

    奚静观唇边依旧噙着笑:“埋的我。”

    “那……”燕唐理了理思绪,才说:“是谁在为你哭呢?”

    “我没看清。”奚静观淡定道,“又或许是看清了,睁开眼睛,我就记不得了。”

    这话让人辨别不出真假,燕唐忖度片刻,亲言不搭后语道:

    “引鸟儿的事,你切莫过虑,眼下养好身体,才是要紧。”

    奚静观啜了口温水,红唇上晶莹一片。

    “三郎不但会讨人欢心,还会识人心声。”

    燕唐不知作何神色,末了,说:“想必兰芳榭的童儿已经将信捎到奚府了,明日奚公与萧夫人定会来府上看你。”

    奚静观眸光微微添了点亮色,欢喜道:“我许久没有见过阿耶与阿娘了。”

    想了想措辞,燕唐提醒道:“昭儿应当也会来。”

    言及奚氏,奚静观就提起了精神。

    “他与序儿年岁相当,应当能玩到一处去。”

    燕唐脸上挂着笑,目光触及引鸟儿那只大葫芦时,心波却久久难平。

    今日他与贺蔷会面时,贺蔷对许襄之死一字未提,想必是得了贺知年的令。

    许襄的死虽然轰动一时,但在贺知年的雷霆手段下,应当不出十日,就会彻底销声匿迹,再也无人谈起。

    许氏尚且如此,更遑论是几个无家的乞丐呢?

    引鸟儿游走四方,摸爬滚打恁些年,为人早已无比圆滑,轻易不会得罪什么人。

    他到底是死是活,犹未可知。

    福官与喜官掐算着时辰进来伺候,奚静观远远听见脚步声,想将手里沾血的绣帕藏在枕头下,却被燕唐半道截走,藏回了他袖子里。

    福官手里捧着点着金漆是的木托盘,托盘上稳稳搁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这药不知又用了什么奇方,气味儿苦得能杀蚊驱邪。

    燕唐皱起了鼻子,转身就去为奚静观找来了一包蜜饯。

    “我看这药实在太毒,只消一碗下肚,就是没病,也得吃出来病。”

    喜官将紫砂壶里又添了些热水,闻言,头也不回道:“三郎君哪里的话,没听过良药苦口吗?”

    燕唐腹诽:“什么良药?也没见有多大的用处。”

    奚静观嚼了几颗蜜饯,才将嘴里呛得人脸发绿的苦味儿压了下去。

    她缩回了锦被里,向福官说:“福官,今日为点心上药了吗?”

    福官低下头,眼圈儿一红,声音细如蚊呐:“小娘子,点心它,晌午就没气儿了。”

    燕唐有些微错愕,他嘴上说那只雀儿命不久矣,心里却还是希望它长命百岁的。

    奚静观嘴里才甜了一点,心间就又泛起了苦涩的涟漪。

    双眸放空了一瞬,她许久没说话,回过神才喃喃轻语道:

    “将它葬在花树下罢。这春还没过半呢,春愁来得倒快。”

    千般万般的愁一重接着一重,比花开花谢还要快些。

    翌日,晴光暖好。

    一匹通体玉雪的马儿在燕府门外打了个响鼻儿,雕花的车前坠了一块玉牌,上头篆刻着“奚”字。

    元婵与邢媛在府外相接,伶俐的童儿小跑过去,殷勤地将车帘掀开。

    先下来的是个美妇,眉心一点花钿,将一双杏眸衬得波光流转。

    她手执一柄绣花小团扇,冲元婵颔了下首,盈盈含笑。

    元婵笑着招呼道:“萧夫人别来无恙。”

    萧巽答道:“一切都好,只是昭儿若能听话些,我还能更好。”

    正说到奚昭,马车上就跳下一个头戴紫金冠的小郎君。

    元婵见奚昭活蹦乱跳,想必屁|股已经大好了。

    奚昭生得俊俏,元婵脸上不由多出了几分慈爱,“昭儿都长这么大了。”

    邢媛将奚昭上下一打量,道:“看这年岁,倒与序儿差不太多。”

    萧巽用团扇挡住下颌,“可不是。他们两个是同年而生,都才十四。”

    奚昭上前乖巧行礼:“婵夫人安好,邢夫人安好。”

    邢媛立时笑弯了眼睛。

    燕老太君为奚昭备了份见面礼,心知萧巽思女心切,并不多留人,一行女眷便陪着往兰芳榭去了。

    燕唐昨日一直百感交集。

    今晨卯时一刻未到,他就睁开了眼,认真挑起了衣裳来。

    萧巽最是爱美,丑的东西一向入不了她的眼。

    燕唐既要投其所好,自是半点也不敢懈怠。

    赶巧儿,奚静观也醒的早。

    她一转眼就见燕唐在外间转来转去,时不时还要唉声叹气,焦急之色活像一只丢了蛋的母鸡。

    奚静观大惑不解,待燕唐道清因由,她实在抑制不住笑意,调侃道:“你不怕漠地的白鹰,却怕我阿娘,这是个什么理儿?”

    燕唐顺着她的话,道:“漠地的白鹰又不嫁女儿给我。”

    他焦头烂额,奚静观倒甚为开怀。

    萧巽从前虽来过兰芳榭,但那都是十余年前的事了。

    她一路走来,看似由衷夸道:“燕府宛若贝阙珠宫,处处画栋雕梁,若让我一人来走,怕是要迷到明日也找不到兰芳榭的门。”

    萧巽人生得美,话也说得漂亮,元婵听在耳中,却没往心里去。

    “萧夫人过誉了。”

    萧巽朝她望了一眼,翘起唇角,没再接话。

    福官与喜官一左一右在门前候着,向诸位女眷福身行礼后,二人异口同声道:“怎么不见昭郎君?”

    元婵道:“适才途径霜落园,恰好见序儿在打弓练箭,昭儿与他一见如故,就没跟来。”

    福官噎了一声,松意堂与兰芳榭间,并不经过霜落园。

    她悄悄与喜官对视一眼,萧巽便道:“小苑儿如何了?”

    福官忙将人向门里迎,“精气神好多了。”

    萧巽在心里冷哼一声,精气神好多了,那就是身|子骨还不大好。

    燕唐挑挑拣拣,选了一件淡玉色的圆领袍,他一端正神色,便人如玉立,奚静观不由多看了一眼。

    萧巽脚下不疾不徐,童儿上前挑开纱幔,她一迎上奚静观的视线,就道:

    “许二娘子明日出殡。”

    032 同归去

    萧巽头一个进入次间, 元婵紧随其后。

    燕唐向二人作揖行礼,装得一派乖巧。

    奚静观对萧巽的话恍若未闻,仿佛许襄与她并不相干, 只虚弱开口道:“阿娘, 母亲。”

    萧巽将燕唐左看右看, 目光紧紧盯住了燕唐的脸。

    燕唐心中一紧,心道不妙。

    元婵与众女眷也不由心生好奇,不知她又起了什么心思。

    萧巽看够了, 才收回视线,向元婵道:“唐儿笑起来, 脸颊左侧有个笑窝儿, 小苑儿也有, 只是不如他的深,浅浅一个, 生在右侧。”

    元婵眉眼一弯,“怪道说他们是天定的姻缘。”

    燕唐耳尖一红,用余光悄悄去瞥奚静观。

    其余女眷借此契机探望过奚静观,各说了些吉祥如意的好话,奉上礼品后便识趣地退到了门外。

    跟来的一众童儿与仆从早在门边就止住了脚步, 邢媛一只脚才跨出门槛,檐下就来了位奶娘。

    奶娘怀里抱着的,是小声啜泣的燕文姬。

    邢媛有些不悦:“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奶娘将燕文姬向上颠了颠,目光躲闪着, 道:“回娘子的话,席郎君方才出门拿画, 文姬小娘子非要跟去不可, 哭闹个不停, 奴家哄也哄不住,只能寻您来了。”

    邢媛心间生出一股恼意,这个燕序,多少年的毛病,却是死活不肯改。

    燕席下巴上总是蓄着浅浅的青胡茬,一席青衫罩体,颇有文人风范。

    他别的爱好没有,却自幼钟情于古人画作。

    若能得幅真迹,就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值当的。

    转眼再看燕文姬,可不是眼圈儿通红,瘪着小嘴,委屈极了。

    邢媛回眸探了一下幔帐后,向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会意,上前将燕文姬接了过来。

    奶娘唯恐坏了事,不安地搓了搓手,将细汗在衣襟上蹭蹭,又说:“娘子有所不知,文姬小娘子这个年岁,正是粘人的时候。”

    邢媛的脸色顿时冷淡下来。

    嬷嬷见这奶娘人虽老实,却实在不会说话,笑着打断她,向邢媛道:“夫人何必生气,文姬粘您,这可是好事。哪有孩子不爱跟着生母的?”

    邢媛睐睐眼,“可……”

    奚静观病得这样重,万一过了病气给燕文姬,岂不是得不偿失?

    燕文姬见了阿娘,转眼就将方才的情绪抛诸脑后,指着檐下的透云儿,含糊道:“云儿,云儿。”

    邢媛伸出两手,将燕文姬抱在怀里,抬手亲昵地捏了下她的小脸儿,将小丫头逗得咯咯直笑。

    适才萧巽进门的那句话,她可是听得明明白白。

    邢媛含起一抹笑,进门道:“文姬想去看透云儿,我却是拿不准那等有灵气的鸟儿,唐儿与我一同前去吧。”

    萧巽与奚静观久不相见,自是有话要说。

    燕唐本欲寻个由头走开,邢媛这话倒是来得巧。

    面上功夫已经作足,元婵顺水推舟,借故将一室静谧留给了母女二人。

    萧巽抬手抚了下鬓角,意味深长道:“这燕府的水,还真是不浅。”

    奚静观却无暇去探究恁些闲事,细细思想一阵,她仍旧不得其解。

    “依着元侨对许襄的不舍,他应当不会让许襄提前下葬。”

    萧巽杏眼眨也不眨,看着她不言不语。

    奚静观换了一口气,向她问道:“阿娘,你是不是记错日子了?”

    萧巽微微抬起下巴,自夸道:“阿娘可没你阿耶那么糊涂。”

    “可许襄停灵不久,还没过完七日呢。”奚静观掰着手指算了一遍,蹙额道。

    “人都死了,谁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萧巽用小团扇拍拍她的手,道:“守规矩给阎王爷看吗?”

    奚静观迟疑一晃儿,又道:“这消息阿娘是从何得知,莫不是元府给送了灵帖?”

    “那倒不是。”

    萧巽将小团扇向下移了些许。

    奚静观洗耳恭听,萧巽却一转话锋,“元侨让许襄早早入土为安,这不是好事吗?”

    “阿娘。”

    萧巽见她不甚认同,无可奈何叹口气,也不再藏着掖着了,如实说:

    “奚府没有收到元氏的灵帖。不过,暄儿倒是往府中寄了一样东西,我想你应当有兴趣听上一听。”

    奚静观心神一晃,“什么东西?”

    “一封信罢了。”萧巽正色,又轻声添道,“是许琅写给暄儿的。”

    细算起来,许琅与奚暄也有些儿时情分,可惜许琅文不成、武不就,实在不堪大用,只能在京州做个小官。

    “信上说什么了?”奚静观追问。

    萧巽微微变了脸色,“他向暄儿借了十万银钱,说要风光大葬许襄。”

    “那……”奚静观略一斟酌,才接上了前言:“他没说要如何处置于之闻与宋庙祝吗?”

    “就是这儿,让人很是生疑。”萧巽耐心说,“阿娘也是看着许琅这孩子长大的,他虽不重情义,却也算不得是凉薄之人。将这信通篇读下来,你若说他无情,他却舍得借万两银钱,你若说他有情,他却是对此案漠不关心、只字不提。”

    奚静观神色稍显落寞,又问:

    “许襄出殡,许琅会来吗?”

    “他不会来的。”萧巽回答得极快,“且不说京州如今风声鹤唳,进不去也出不来。就算圣人开恩,放了他来,他又不能令许襄起死回生,回来何意?”

    她不忍心打碎奚静观天真的幻想,将话中深意多埋了一层。

    “许氏已经不复往昔盛况了。”

    高远的天际像一条死鱼,翻出了鱼肚白。

    元府内素花替红绸,白烛长明,哀声远传。

    元侨在灵堂亲自伴宿,待白烛明灭将熄,他才接过童儿递上来的新帚扫去了棺盖上的尘土。

    四月十四那日,“喜事娘娘”打扮得欢天喜地,“红花圣果”抛了一路。

    今朝亦是如此,两列梳着双髻的童儿排作两列,长得望不到尽头。

    他们臂弯里挎着花篮儿,走一步,洒一路。

    漫天的纸钱,散在春天里。

    灵幡扬起,昨日今朝,被团团簇拥的那顶花轿,变成了一口灵柩。

    灵柩由十八人高高抬起,长街上寂寂无声,竟无啼哭。

    许琅借的银钱却不知用到何处去了,长街上攒动的人头都是元氏的人。

    勉强算作是许氏人的,只有走在棺前的蹒跚老仆。

    ——他为许府看了四十年的门,如今老得花了眼,本应安享晚年,竟又要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

    元侨披麻戴孝,一步一扶棺。

    宽大的白帽遮住了脸,隐约间,他枯槁的形容似乎恢复了一点往日的灵气。

    灵柩出城,守城卫兵面面相觑,无一人胆敢上前讨要殃书。

    这场丧礼实在太过不同寻常,城门口的人探头探脑,眼看长长的队伍飘带似的行至青山之外。

    观这方向,是要将许襄葬入许氏祖坟。

    如雪般弥天的纸钱与山道上的繁花一同零落成泥,为棺中红颜奏响一曲最后的挽歌。

    燕老太君做主接下了元氏那张古怪的灵帖,与几房人一同候在正堂,待元府的童儿来报,说送丧的人已在回程途中,才往元府赶去。

    元府上下死气沉沉一片,不见半个宾客。

    一行人还未步入正堂,伺候元侨的童儿就跌跌撞撞跑来,跪在元婵面前悲嚎道:“不好了,侨郎君他……”

    众人骇然一惊,头顶之上,瞬间就笼罩了一层阴云。

    元婵神色大变,抬脚将人踹开,闭眼深吸了几口气,抬起一只手,道:“带我前去。”

    嬷嬷立时将手搁在了元婵手下,脚下步伐有些发虚。

    元侨送丧归来后,只说要一人去房内歇歇神。

    他连着守了几夜的灵,童儿只当他是疲劳过甚,不敢多加打扰。

    谁料他真是一只痴情鸳鸯,将门一关,就远赴了黄泉。

    元婵停在房门前,两手都在发颤。

    嬷嬷心下亦在惶然,却强自压下惊慌,为她推开房门,轻声唤了一句:“夫人。”

    元婵眸光微动,仿佛才回过神。

    床榻之上,一片刺目的红。

    元侨褪去了粗白丧服,换上了四月十四日的那身喜装。

    好似在下一瞬,他就要拿过喜秤,揭开新娘的红盖头,惊愕难当地说:“怎么是你?”

    “侨儿。”

    元婵喉头哽咽,霎时间泪眼模糊一片。

    听到脚步声,燕修之倏然抬起眸来。

    元婵脸上只是多了几分悲伤,端庄之色未损分毫。

    燕修之神色一动,向她疾步行去。

    “阿婵。”

    见元婵并未避开,燕修之愣了愣,噙起了一点笑。

    他有满腹安慰之言,“阿婵,你……”

    元婵冷笑一声,忽然扬起了手,一个响亮的巴掌干脆地落在了燕修之脸上。

    惊变之下,众人无不讶然难当。

    元婵目光锐利,向燕修之道:“徐题是詹氏兄妹举荐入府的,若我查出此事与他二人有关,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燕修之心底发虚,元婵紧接着又在他心口上剜了一刀。

    “燕修之,你也一样。”

    奚静观与燕唐都能知晓徐题常常出入松意堂,此事自然也瞒不过元婵的耳朵。

    她沉静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却在燕老太君脸上多停滞了一瞬。

    燕老太君倒是不怒不恼,双眸中的清明渐渐消退,露出些怀念的意味来。

    待元婵远去,燕老太君喃喃道:

    “宝珍,你看婵夫人,她像不像元英?”

    宝珍婆婆短促地叹气,劝解道:“老太君,这么多年的心结,您也该放下了。”

    燕老太君转过身,在宝珍婆婆的搀扶下,拄着长拐缓缓远去。

    她的声音苍老而又无奈,“冤孽,都是冤孽。”

    燕老太君矍铄的精气神眨眼间泄去许多,腰板儿被渐渐压垮。

    远远望去,她倒也像是位濒死的老妪了。

    石夙引裹着一袭长袍,佛珠静静垂落在胸前。

    宝珍婆婆与燕老太君提及他的生母,他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

    旧丧添新丧,元氏实在令人唏嘘。

    信儿口口相传,直到红日滚下了山头,才传到了兰芳榭。

    奚静观醒来后,后知后觉发现,盛极一时的元氏,竟当真就这么倾覆了。

    燕唐坐在绣榻上对着一叠枣儿发呆。

    “他苦苦等到今日,是怕无人为许襄送葬吗?”

    奚静观这话像在问燕唐,也像在问自己。

    “用情至深,莫过于此。”

    燕唐静默良久,长吁应道。

    奚静观莫名又想起了元侨写的那句“无疾而终”,想是知晓许襄故去之时,他便死意已决。

    大抵是哀肠难诉,旧情难捱,人间了无生趣,不如同归去。

    033 栖春枝

    连蘅苑里灯火长明, 五更天时,元婵才回了府。

    一时间,燕府上下有些人人自危。

    福官将药呈上来, 忧虑道:“喜官原还想着与团圆一同到连蘅苑里探探消息, 嬷嬷却在门口堵着, 燕公在门外站了约莫两刻钟,也蹭了一鼻子灰。”

    奚静观手腕轻微一晃,无精打采道:“眼下这个景况, 还是让喜官谨慎些为妙。”

    福官点头应下,见她神色凝重, 转而说起了闲话:“听说序郎君前天得了幅画, 躲在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宝贝得紧。”

    奚静观将空碗递与她,笑道:“是前朝哪位大家所作?”

    福官将托盘收了, 转交给立在一侧的童儿,嘴里说着:“不是真迹。”

    “不是真迹?”奚静观挑了下秀气的眉头,“一副仿作都能令他如此爱不释手,倒是奇了。”

    二人一递一句地说着,喜官就踏进房间来。

    奚静观的话正好入了她的耳, 喜官凑近过来,故作高深莫测道:“不是真迹,却胜似真迹。”

    福官与喜官相视一笑,捂嘴道:“可不是。小娘子不妨猜上一猜, 那副画是何人所作?”

    奚静观倒被勾起了兴趣,心下将锦汀溪内有名的才子一一盘算过后, 略显迟疑道:“难不成, 是清源仙?”

    喜官两手一拍, 满脸堆笑道:“小娘子聪慧,就是清源仙。”

    奚静观瞬时了然,忽地与燕席感同身受起来。

    “既是如此,那画倒也值得珍之重之。”

    喜官又扬起个笑脸,故技重施道:“小娘子再猜一猜,那画上画的是什么?”

    她肚子里的坏水都写在了脸上,奚静观垂眼捻着腕子上的红豆珠,抿唇轻笑。

    “这我可猜不出来。”

    “是‘雀栖春枝’。”

    喜官一脸揶揄,冲奚静观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燕唐时刻拿在手里的那柄折扇,上头绘的就是雀栖春枝。

    福官“噗嗤”笑弯了腰,嘴快道:“小娘子与清源仙有缘。”

    说到“有缘”,奚静观的眼神陡然暗了下去,前几日她也以为自己与许襄有缘,转眼却已天人永隔,不复相见了。

    喜官用手指点了点福官的肩,小声道:“怎么比我还不会说话。”

    福官自知错言,绞了绞两指。

    喜官微不可察地叹口气,视线向窗外一探,指着廊下惊道:“咦,念娘子怎么来了。”

    詹念无名无分,燕府里的仆役对她的称呼各种各样,“念娘子”、“念夫人”之类乱喊一通,听起来倒是岔了辈儿。

    奚静观阖上了眼,实在不知与她有什么好说。

    脚步声渐近,奚静观认命似的坐起了身,福官上前为她披上了外衣。

    门外的童儿探头来报:“三娘子,念夫人来了。”

    詹念眉眼间浑是媚色,唇色红得太过鲜艳,远远瞧去,好似糊了一层猪油。

    她自顾自向次间径直走来,带来的小童儿两眼虽是圆溜溜,整个人却畏畏缩缩的。

    童儿为詹念移来一张春凳,她却视若无睹,一屁|股坐在了绣榻上,眼珠滴溜溜地乱转,一直盯着那碟青枣儿。

    “静观歇了这两日,身|子可大好了?”

    喜官翻了个白眼,面露鄙夷,心里恨恨骂道:蠢女人,什么叫歇了两日?

    奚静观莞尔,疏离应道:“有劳挂怀,尚可。”

    詹念伸出一指,翘起指尖,轻笑道:“你都病得这样重了,府里就喂你吃枣儿?”

    奚静观看着她涂得赛血浓的蔻丹,柔柔反问:“枣儿有什么不好?”

    詹念轻蔑地挑高一边眉,一手放在微隆的腹上,意有所指道:“若我诞下麟儿,等他长大娶妻,妻子身在病重,却只有枣吃,我是万万不能依从的。”

    奚静观敛下眉眼,不想再与她多言。

    詹念却不懂察言观色,视线环顾一圈儿,没挑出来刺儿。

    她拉了个长音,“呦”了一声,说:“怎么不见唐儿?”

    奚静观抬手按了下眉心,可算明白了何为金玉其外、头脑空空,疑惑詹念究竟是受了何人的挑唆,非但不遮掩锋芒,反而胆敢跑来兰芳榭挑拨离间。

    福官替奚静观作答:“三郎君到知舟堂去了。”

    “也是去看燕席新得的那幅画作?”詹念默不作声片刻,才道。

    “嗯。”奚静观说罢,眼瞧着詹念的神色变了一变,在她开口之前,截住话头道:“我对那画很是好奇,才让燕唐替我前去一观。”

    “你们倒是恩爱,他还能作你的眼。”

    詹念一语道毕,又撇了撇唇,说道:“到底是新婚,尚在燕尔中。”

    好容易送走这尊大佛,奚静观心神瘁,感慨世间竟有此等奇女子。

    燕唐临走前将透云儿也捎了去,听得檐下鸟鸣婉啭,奚静观便知他回来了。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燕唐才走近两步,就被奚静观一句话砸愣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收,转过头看身后无人,才知这话确实是对他说的。

    燕唐合上折扇在手心里拍了一下,悠悠道:“我去了趟惊云楼。”

    惊云楼是燕唐的小天堂,连洒扫都不许外人入内。

    奚静观侧过身来睨他一眼,憋了半晌,还是不好多问。

    飧食之后,詹念在喜官心里,又多了个“哕哕”的名头。

    ——燕席来送画了。

    福官问喜官“哕哕”何意,她哼了一声,咬牙道:“还能是何意,专爱搬弄是非,惹人呕哕罢了。”

    奚静观用“爱画”来堵詹念诋毁燕唐的嘴,她可倒好,人从头傻到脚,跨过门就给张扬了出去。

    詹念如何添油加醋,兰芳榭的人是不得而知,左右燕席却信以为真,乐颠颠地就上门送画来了。

    石亭下,燕唐哭笑不得。

    他将画卷推回去,“长兄这是做什么?”

    燕席又将画卷推回来,一叠声道:“既然弟妹喜欢,你尽管拿去便是,与阿兄作什么假?”

    燕唐托着下巴,乐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长兄哪里的话,这画乃你心头之爱,我可不会夺人所好。”

    燕席不知他在笑什么,想了一阵,指着他手里的折扇,道:“你虽然也有‘雀栖春枝’,与我这幅却大不相同。”

    他展开画卷吗,用一根手指点着上头的落笔。

    “这画可是清源仙所作。”

    “长兄午前不是给我指过了吗?”燕唐笑得见牙不见眼,“什么清源仙,我可不稀罕。”

    他将折扇在燕席面前展开,又说:“人各有所好,你爱清源仙,我却只爱奚静观。”

    刹那间,燕席如被人喂了一口糠咽菜。

    他以为燕唐被哪路的妖魔给夺了舍,将上半身向后撤了些许,不知作何反应。

    “你……”

    燕席“你”了半晌,却“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这幅表情,燕唐心知目的达到,将清源仙的大作一卷,送到了燕席怀里。

    “是宝是草,因人而异。长兄何必强求?”

    燕席半信半疑,只道燕唐玩心太重,压根儿不知清源仙的名声之盛。

    他腹诽不止:这宝贝就算给了他,只怕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燕席兀自在心底演了半天戏,终是说服了自己,将画卷收了起来。

    可他不能白来,停了片刻,燕席向燕唐透露了一个消息。

    “三日后,燕府有贵客临门。”

    心神微漾,燕唐隐去笑意,问:“哪位贵客?”

    燕席放低了声音:“点玉侯,官仪。”

    035 初相逢

    “他来做什么?”

    燕唐垂眼拨弄扇面, 燕席瞧不分明他的表情。

    “这我哪里知晓,”燕席将清源仙的画作搁在膝头,将唇角向下一撇, 道:“伯父早早有所准备, 定然晓得个中因由, 你若实在好奇,不妨去问问他。”

    “罢了,我可不去讨打。”燕唐叹口气, 歇了心思,嘀咕道:“找他还不如去找燕庭。”

    燕修之豆腐嘴、刀子心, 与他相比, 庶兄燕庭可要好说话多了。

    燕席闻言失笑, 打趣他道:“二弟一心扑在公务上,怕是没工夫搭理你。”

    燕唐心里却在思索另一件事, 他愁思不语半晌,问燕席道:“今年望眉涧之行,祖母派了谁去?”

    燕席骤然皱起了眉:“松意堂里没消息。”

    他察言观色,接着道:“怎么,你想去?”

    燕唐点头, 笑说:“祖父还没见过他的三孙媳呢。”

    “你可莫要诓我,弟妹年幼之时可没少往燕府跑。”

    燕席话至中途,又说:“不过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她应当也忘得差不多了。”

    燕席说着说着, 恍然大悟,笑出一口白牙:“我还道你平白无故怎么问起祖父来了, 原来是情根深种。”

    燕唐脸不红、心不跳, 眉眼含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燕席在心里“呸”了一声, 道:“不害臊。”

    燕府中热闹如常,不过一二日,忙碌就掩盖住了连蘅苑中飘出的悲伤。

    团圆在荷风莲湖中摘了一篮儿莲蓬,在檐下遥遥瞧见石亭下的奚静观,放大了声音说:“三娘子没去赏花?”

    奚静观疑惑抬眼:“府中又开了什么花?”

    团圆将竹篮递给一个梳着冲天辫儿的童儿,指着房檐下的一张凳子,说:“将这莲蓬剥了,给院后的厨娘送去。”

    童儿连声应下。

    她擦净双手,这才走到石亭里,扭脸向喜官道:“看来喜官今日没去找角门边的嬷嬷说话。”

    喜官不知她言下何意,却还是说:“团圆姐姐猜对了,我看小娘子作画看痴了眼,忘了出门。”

    “你这丫头,好伶俐的一张嘴。”

    团圆捂嘴笑了下,向奚静观道:“南角门边那几株枯死的梨花开了。”

    奚静观在燕府中从未见过梨花,将信将疑道:“昨儿还没听到风声呢。一夜之间,这树还能死而复生?”

    “我可不敢欺瞒三娘子。”团圆弯着眼睛道:“一夜之间,满树皆白,实乃奇观。”

    喜官灵机一动,看向了奚静观,嘴里道:“小娘子方才还画什么‘枯木逢春’,这不就应了景了?”

    奚静观心头猛地一颤,茫然间不知恨意从何而来,只好岔开话儿,闷闷道:“许是万物有灵,知晓元侨一事使母亲万分悲伤,开花哄她开心罢。”

    喜官看她脸上喜色全无,顿时接不上话了。

    团圆见状,忙帮忙打着暖场,一迭声说:“宝珍婆婆说是府里来了小门神,松意堂的嬷嬷们正折了金元宝,要去树下烧香请愿呢。”

    喜官心里想去,偷偷觑了觑奚静观的脸色,见她无意前去,便婉言相拒道:“这个时节,梨花开也无甚稀奇,小娘子的病还没好利索,还是不去为好。”

    团圆还没接过话,燕唐就从连蘅苑里折回来了。

    燕唐不知将她们的谈话听去了多少,手里拎着一串金箔折成的元宝,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拜一拜小门神,难保就心想事成了。”

    团圆与喜官福身行礼,燕唐合扇落座。

    “我说你是春愁做的泥娃娃,你还不依。”

    燕唐将元宝随手丢在桌上,单手捧着半边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奚静观。

    “稍一不留神就愁上眉头,打眼一瞧,还怪可怜的。”

    他有意高扬了语调,说罢还将唇角向下一撇,满不正经道:“外人见了,还道我薄待你了。”

    奚静观被他夸张的神色逗得忍俊不禁,前言不搭后语问他:“母亲怎么说?”

    燕唐转过眼珠,向喜官与团圆使了个眼色。

    二人告退后,他才放低了声音,可惜道:“我去晚了一步。”

    “祖母要派别人去?”奚静观始料不及,愣了片刻。

    “那倒不是。”燕唐说,“望眉涧之行又不是什么美差,也不会有谁来抢。”

    奚静观缓过了神,视线在桌上的金元宝上稍作停留,犹豫道:“与官仪有关?”

    “还真被你说对了。”燕唐用折扇将一串元宝挑起来,口中道:“母亲说要将望眉涧之行推迟两月,这几日,阖府上下的燕氏子孙一个也不许外出,凡事皆要在点玉侯走后再议。”

    奚静观的神色淡了下去,哼道:“好大的官威。”

    “算不得什么官威,一个侯爷罢了,身份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燕唐说完,便给奚静观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奚静观略微一怔,了然于心。

    圣宠。

    官仪近来风头愈盛,实权握了不少,他不会无缘无故赶来锦汀溪,醉翁之意,想来还是在燕奚两氏。

    “其实这样倒也好办,只把他当做圣人的一双眼睛,不把他当人就行了。”

    燕唐神色悠闲,两手枕在脑后向后一靠,靠上了亭柱。

    “城里的那些‘听音’呢?”奚静观脸上漫不经心,说出的话却字字砸在人心头,“四月十四日的那场荒唐闹剧,还是不要传出去为妙。”

    言下之意,是让他们闭嘴。

    燕唐兴味一笑,摇着扇儿揶揄道:“这种话,可不像你能说得出来的。”

    奚静观勾起红唇,却不反驳。

    “点玉侯千里迢迢而来,要住在何处歇息?”

    燕唐与她心照不宣,“贺知年身为一方州府,这点礼数还是要懂的,点玉侯自然是要住在贺府。”

    “那还真是苦了贺蔷。”奚静观轻轻接道。

    “蔷兄近来冲撞了煞星,日日都在渡劫,想来不久就要羽化登仙了。”

    燕唐一脸幸灾乐祸。

    奚静观对外称病,燕唐也窝在兰芳榭闭门不出。

    两门一关,将贺蔷急得跳脚。

    他一日里来了两趟,碰了一鼻子灰。

    “你家三娘子,眨眼间就病得这样重?”

    门房袖着双手,装模作样唉声叹气道: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如此憋了两日,兰芳榭俨然成了一所温柔乡。

    燕唐将透云儿自笼里放了出来,看它在檐头环绕两圈儿又飞了回来。

    院里摆了一张绣榻,奚静观侧卧在上头,专心翻看着手里的书。

    一派静谧祥和中,两扇门却被人敲响了。

    童儿架起木梯,趴在墙头探了一眼,讶然无比跑过来道:

    “三郎君,不好了,门外来了好些侍卫。”

    燕唐心头盘旋了几日的雀跃一哄而散,化作了一股茫然的不安。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奚静观终于将目光自书上移了过来,“这个官仪,还真是不好糊弄。”

    透云儿歪了歪脑袋。

    燕唐拍拍它软软的头顶,“咱们这叫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奚静观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狠起心来连自己也要挖苦。

    她放下书卷,整了整衣衫。

    “既然如此,就去见一面吧。我倒真想看看,这位大名鼎鼎的点玉侯,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燕府鲜有要事,安正堂从来只是摆设,如今官仪临门,总算派上了用处。

    堂内不知谈论了何事,满座寂静,竟不闻半句人声。

    燕唐与奚静观人还未至,老宦官就拉了道尖细的长音:

    “侯爷,燕三郎君与燕三娘子来了。”

    这声音实在好听不到哪里去,好似有人在耳边拉大锯。

    奚静观渐觉压抑,鼻尖萦绕上了一股淡淡的梨花香。

    她脚下一顿,蓦然间竟然莫名萌生了一点退意。

    燕唐侧过眼,牵起了她的手。

    正堂之上的人紫袍玉冠,矜贵不可方物,安正堂虽不是蓬荜,却也因此生辉。

    官仪半敛眼眸,微侧过去的脸宛如玉琢。

    如是一见,便知晓他“点玉”一名,究竟从何而来了。

    奚静观定下心神,与燕唐一齐行礼。

    官仪不语,安正堂内诸人不由屏息凝神。

    下一瞬,他就盯向了燕唐。

    “燕三郎君好相貌。”

    仅此一刻,燕唐只觉端坐上方的,是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官仪一抬眼,那副容貌上又生了睥睨之相。

    这世间所有,仿佛都入不得他的眼。

    ——人情味儿太薄。

    他甫一开口,燕老太君紧握老拐的手就微微松开,元婵与燕修之也纷纷舒了一口气。

    燕唐思路清奇,竟应下这声明褒暗贬的赞誉,不卑不亢道:“多谢。”

    他与奚静观并肩而立,话罢便执起她的手,一同行至元婵身旁落座。

    官仪转而看向燕修之,话里有话道:“燕公好福气。”

    燕修之忙拱手道:“哪里哪里。”

    官仪猝不及防转了话茬,又说:“经年之前,有位故人曾说‘梨花至洁,春中甚妙’。不知贵府可有梨花?”

    燕府原是没有,可角门边才开了几株。

    多巧必有鬼,燕修之张眼去看官仪,却见他始终半垂着眼,试了许久,也迎不上官仪的视线。

    “不瞒侯爷所说,南角门确有枯木逢春之景,只是花开不盛,恐怕入不了侯爷的眼。”

    “奇景奇观,怎能不看?”官仪轻轻笑了下。

    他身后的老宦官道:“燕公,带路罢,”

    官仪起身走到燕修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左腕上一串手编的红绳,红绳上还有一颗透明的琥珀圆珠。

    燕唐偷偷翻了无数个白眼,浑身上下都不大自在。

    听这人说什么“此景此观”,只觉得他在说“奚静观”。

    官仪有元婵与燕修之作陪,奚静观与燕唐落在了后头。

    奚静观在燕唐身上蹭了蹭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抓得我一手都是汗。”

    燕唐用折扇掩住半边脸,答非所问道:“他也太年轻了。”

    奚静观亦在忖思,“阿兄对官仪颇为忌惮,我以为他至少也要廿岁五六,可他看起来,最多才弱冠之龄,比你大了还不到一岁。”

    “嘁。”燕唐有些不服气。

    自安正堂至南角门,要路过许多房院。

    官仪一边走,一边侧目看向了燕修之,忽然说:

    “燕府碧瓦朱檐,倒是衬你。”

    燕修之暗自错愕,不解其意,唇边的笑却是半分未消,装聋作哑道:“侯爷过誉了。”

    南角门的窄门半启,雪也似的梨花压过了墙头,像一团纱帘,如一座银山,沉甸甸覆在黛瓦之上。

    不只蜂蝶,连地上的人影也繁花给被逮住了。

    “一树梨花花开早。”

    官仪行至花下,眉眼间多了几丝怅然,

    燕氏几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接话。

    燕修之也不知下言,腹中疑窦暗生,不知官仪何故诗兴大发。

    官仪等了一会儿,好似忽然失了兴致,目光从梨花上收了回来。

    “燕三娘子喜欢梨花吗?”

    奚静观指尖一抖,避开他的视线,垂眼道:“梨花太素,我不喜欢。”

    燕唐笑了一声,愉悦地踩了踩地上的影子。

    官仪点点头,向燕修之道:“本侯此次登门,是来接一个人。”

    燕修之不言不语,戚颖却忍不住问:“侯爷要接谁?”

    官仪勾起唇,目光轻轻扫过奚静观,落在自己左手手腕。

    “詹念。”

    035 一步棋

    燕老太君与元婵距官仪最近,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并不说话,心里却不约而同打起了小鼓。

    詹念?

    戚颖没了声,两眼落在人群最后, 盯着詹念隆起的小腹若有所思。

    燕唐用胳膊轻轻撞了撞奚静观的肩, 无声道:“装神弄鬼。”

    奚静观莞尔, 也看向了詹念。

    倒是冤枉燕修之了。

    詹念手里捏着张绣帕儿,款款走过众人,跪地叩拜道:“侯爷, 念儿等您许久了。”

    她说完,只作我见犹怜状, 抬起手拭了下并无泪痕的眼睫。

    官仪侧过身去, 对燕修之说道:“有劳燕公照拂本侯这位家臣之妾, 这些时日,她没惹出什么乱子吧?”

    元婵的面色倏然一沉, 瞪了眼仍旧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的詹念,。

    这个詹念,原来是根姓官的钉子。

    如此一来,那些推断通通都算不得数了。

    燕修之拱手作答:“念娘子向来知书达理,不曾惹乱。”

    官仪轻轻勾起唇, 笑却未达眼底。

    “可城内的‘听音’来报,说锦汀溪里近来生了一场大事。”

    最近的大事,无外乎是许襄惨死,元侨殉情。

    许氏一事, 与詹氏兄妹定然脱不了干系。

    燕修之却不往坑里跳,与他四两拨千斤, 道:“既然侯爷是来接念娘子回京, 怎么不见史先生?”

    “嗯?”官仪好似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 不以为意道:“他啊,他死了。”

    燕修之扯动唇角,却扯不出笑来了。

    燕唐支着耳朵听了半晌,脑子却乱作了一团浆糊。

    他从未听燕修之说过什么“史先生”。

    奚静观脸色有些发白,低眉立在梨花枝下,瞧着安分极了,思绪却飘来飘去,理不出个巧儿来。

    官仪打量着燕修之,身后的老宦官古怪笑道:“史先生在天有灵,定对燕公感激不尽。”

    燕修之情不自禁吸了一口冷气,“这还真是……天妒英才。”

    官仪睨他一眼,眼底划过一丝讥讽,道:“生死有命,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燕修之搭不上此话,只讪笑不语。

    ——他从没见过官仪口中的“史先生”。

    眼下回想起来,这人怕是从未存在过。

    偶有风来,花枝轻摇,芬芳纷落。

    官仪身后的老宦官眼神儿极好,躬着腰上前一步,为他将肩头落花拂去。

    詹念还跪在地上,官仪扫视一瞬,身后的宦官会意,指了个小侍卫将人搀了起来。

    官仪怡然道:“燕公帮了本侯一个大忙,想要什么谢礼?”

    燕修之作诚惶诚恐状,道:“侯爷能请动圣旨,让燕氏子孙归溪,已是大恩,老臣哪里还敢奢求什么谢礼?”

    “本侯与燕公有缘,七日后本侯启程回京,燕公与诸位郎君,不如就与我随行罢。”

    官仪轻飘飘一句话,将众人砸得好半天回不了魂。

    京州如今时局不稳,燕氏子孙难得归溪,屁|股还没坐热,哪里肯走?

    燕老太君见惯了风雨,“修之,还不谢侯爷大恩?”

    燕修之忙连声答谢。

    他嘴上如是说着,到了夜里,话却变了一番味道。

    连蘅苑,燕修之与元婵难得共处一室。

    “枉你自诩身居高位,到头来却被一介小辈给设了局。”

    元婵手里的温茶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嘲讽之意十足。

    燕修之竣色道:“彼时京州风云诡谲,多等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时局所迫,我别无选择。”

    “官仪小儿口中的‘史先生’,你可识得?”

    元婵将茶盏搁在他面前,轻挑眉毛问道。

    燕修之叹口长气,摇头道:“官仪甫一入京,便青云直上,他不知从哪儿搜刮来许多奇人异士,专为他一人卖命。我费尽心机,也只见过今日跟在他身后的老宦官,其余的人一面也不曾见过,更休提相识。”

    他一语落地,不等元婵再问,就一股脑儿将事情和盘托出,说:

    “京州一拖再拖,总也不放人归行,我原想入宫请命,可四妹却来了信,说宫门易入,却难出。”

    燕修之话到此处,有意停了一停

    元婵沉吟不语,燕元英的话,向来不会出错。

    “我正无计可施之时,官仪就登门来了。”

    燕修之回忆起数月前的情形,慢慢也咂摸出了一股不对劲来。

    “他说自己有位恩师,老来糊涂玷|污了良家女子,恩师注重颜面,眼下急于为这女子寻个安身之处,日|后再作打算。”

    听到这儿,元婵已经心知肚明。

    “什么‘史先生’、‘念娘子’的,他就是想在燕府搅搅浑水。”

    燕修之踌躇一会儿,提醒道:“奚暄也回过锦汀溪,想来也是蒙了官仪的恩。”

    元婵默然,官仪为人阴险狡诈,饶是宦海沉浮的多年的燕修之,在他手里都讨不了好处,奚暄更不会是他的对手。

    这个官仪,在奚暄那里,又谋得了什么好处呢?

    燕修之与官仪并无纠葛,远在京州的奚暄却不好说了。

    有果必有因,这个因,莫不是奚氏?

    她捻指算过日子后,讶然道:“那个时侯,还不到四月呢。”

    燕修之颔首,“那时唐儿与静观,还未完婚。”

    元婵愁眉紧锁,燕氏与奚氏既然还无甚关联,官仪这祸水,就不是奚氏引来的。

    这就怪了。

    “可他怎么就偏偏找上了你呢?”元婵疑惑道,“官仪若是忌惮权臣,往奚暄府上塞个小妾岂不是事半功倍?一来能使奚宋生隙,二来能败坏奚暄名声。找你这个老头子,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燕修之目光复杂,“我看不然。官仪的胃口大得很,詹念是一步好棋,他才走了一步,就毁了元许两氏。”

    提及元许两氏,元婵便冷笑道:“詹氏兄妹若能安然走出锦汀溪,也算是他们的本事。”

    詹念与詹书帛若在燕府出事,反而使燕氏落下话柄,如今官仪将其接走,正好衬了元婵的心意,免得投鼠忌器。

    与此同时,兰芳榭也愁雾浓浓。

    “一个家臣之妾,哪里用得着官仪躬亲来接?”

    绣榻之上,燕唐半坐半躺,摇头晃脑道:“可疑,可疑。”

    童儿端来一碟瓜果后,识趣退下。

    奚静观顺着他的话向下说:“是很可疑,许襄与元侨的事,不知与他有无干系。”

    燕唐坐起来拣了块梨干,递给了奚静观。

    “我一见他就心生不喜。”

    “为什么?”

    奚静观接过来,明知故问。

    “你看不出来吗?”燕唐紧锁眉头,郑重其事道:“他一副奸人长相。”

    奚静观有意气他,故作不知:“可府里的嬷嬷们都说,点玉侯是天下第一等长相。”

    燕唐哀其不争:“肤浅。”

    看燕唐气成了个包子,奚静观存心逗他。

    “各花入各眼,我也觉得他好看。”

    “小苑儿,官仪此人眉若刀削,面如粉敷,你仔细想想,他像不像水神庙里的小鬼?”

    奚静观还没开口,燕唐就说:“实在是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鬼擅惑人,可他功夫修炼不到家,只能蛊惑常人之心。”

    他肚子里的话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外冒。

    “你看我,我就生了一双慧眼,一眼看穿了他。”

    奚静观听他越说越离谱,拿颗青枣儿去堵他的嘴。

    燕唐朝她粲然一笑,嚼得开心。

    “近朱者赤,我分些仙力予你,你可莫要被他的皮相所惑。”

    奚静观不知他是打何处得来的歪理,调侃道:“燕三郎君何时学会观人面相了?”

    燕唐厚颜作答:“燕三郎君无所不能。”

    035 还愿夜

    奚静观笑他厚颜无耻, 燕唐耸耸肩,一转话锋,道:“宝珍婆婆将南角门边的梨花吹上了天, 说对它许愿极灵, 你真不想去看看?”

    “不去。”

    奚静观看他兴致勃勃, 又笑着道:“你对它这样感兴趣,是要去许什愿?”

    “我可不信这些,求神不如求己, 像我这般要风得风的人,哪有去求神的道理?”

    燕唐一趟儿说完, 又嘿然道:“我是要去还愿。”

    “还愿?”

    他一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奚静观奇道, “你曾经对它许过愿?”

    燕唐道:“那是我少不更事,人活一世, 总有糊涂的时候。”

    奚静观仔细端详他的神色,哼了一声,才说:“你还愿就还愿,撺掇我去做什么?”

    燕唐直起身,“你不问我许的什么愿?”

    “你许的什么愿?”奚静观从善如流。

    燕唐脸上浮现出洋洋得意来, 他将手里的折扇摇了摇,满面春风道:

    “礼尚往来,你若想知晓我许的什么愿,就要拿你的愿望来换。”

    “我年少时可没你这么傻, 从未对梨花许过心愿。”

    奚静观甩他一记眼刀,不依。

    “不是梨花。”燕唐嗫嚅半晌, 小声说:“你忘了, 那日在涿仙山, 你与许二娘子说了好些话,还许了心愿让她捎到忻祠了。”

    奚静观睁圆了眼睛,“瞧你平时不声不响的,怎么还惦记着这桩事儿?”

    燕唐托着脸,双眸里满是迫不及待,催促道:“快,你告诉我,你对花神许什么愿了?”

    他目光灼灼,奚静观将手里的梨干放回了碟中,将脸扭了过去。

    “我不说。”

    燕唐凝她一会儿,赌气道:“那我也不说。”

    福官引着两个童儿入内,将莲子羹搁在小桌上,眼看就要将瓜果碟子撤下去。

    “别!”燕唐伸手将碟子扒到了自个儿面前。

    福官瞧过他,又看向奚静观。

    “二位又拌起嘴来,怎么像小孩儿打架似的?”

    半人高的童儿捂着嘴偷笑。

    奚静观脸上一红,抬眼嗔她:“瞎说什么。”

    燕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喜官还没说什么,他就飞速接上话,问道:

    “那你说,你信不信鬼神?”

    奚静观瞥瞥立在原地的两个童儿,道:“你我之间,可是花仙赐来的锦绣缘,我怎么不信?”

    燕唐脸上挤出个笑涡儿,“好苑儿,那你就陪我往南角门走一遭罢。”

    奚静观垂眼拨了拨项圈儿上的白玉葫芦,“燕三郎君都盛情相邀了,我焉有不去之理?”

    燕唐喜形于色,像是了了一桩大事,缓缓躺回塌上,展开扇面盖住了脸。

    福官望了他一眼,“燕三郎君脸红什么?”

    燕唐:“……”

    他若无其事起身拂了拂衣裳,“见鬼了,我浑身闷热,先透透气去。”

    燕唐说完也不待人作答,摇着折扇就出了房。

    福官指了指小桌上的莲子羹,犹疑道:“小娘子……”

    奚静观将瓜果碟内的梨干又拿了回来,“随他去吧。”

    入了夜,元宵手里提着个大簸箩,里头满满当当全是金箔元宝。

    他一脸兴奋,在门外催道:“三郎君,三娘子,时辰不早了,走不走?”

    燕唐出门来,用折扇打他的脑袋。

    “你是来催魂儿的吗?”

    他打量过元宵提的簸箩,在里头挑了两串元宝。

    “行了,没你的事儿了,退下吧。”

    元宵呆若木鸡,“不是要去许愿吗?”

    “是啊。”燕唐回过头,“我与三娘子许愿,你去做什么?当元宝让我烧吗?”

    奚静观收拾停当,接过燕唐手里的一串元宝,在元宵面前晃了晃。

    “元宵若是想去,可以与团圆一起。”

    元宵瞬间面红耳赤。

    南角门边原先攒了不少灰,万幸元婵遣了仆役前来打扫,入眼才茫茫一片梨花白。

    眼下正值燕府飧食,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前来打搅。

    燕唐自左往右数,点到第八株时,道:“就是它。”

    奚静观目露疑惑:“八?这还有什么讲究?”

    “我对它许的愿,还愿自然也要找它。”燕唐认真道:“这可不兴出差错。”

    奚静观看他将手中的金元宝挂在梨花枝头,“这东西,不是用来烧的吗?”

    “太俗。”燕唐将她手里的那串也挂了上去,“我挑的花仙,才没有这等铜臭味儿。”

    奚静观状若了悟,“然后呢?”

    “没了。”燕唐反问道:“你还想要做什么?”

    奚静观:“既是还愿,怎不跪拜?”

    燕唐摆摆手,“免了吧。”

    “你倒好笑。”

    奚静观注视着他,由衷笑道。

    “你陪我站会儿就好了。”

    燕唐一本正经道。

    此情此景,自然无须多言。

    花香四溢,奚静观仰起脸,看着触手可及的梨花,在花隙间偶然窥见了漫天的星子。

    许是看得入神,连燕唐走近,她也无所觉察。

    燕唐的眼神温柔缱绻,自他脚下生出的影子,轻轻亲了下奚静观的影。

    燕唐心神微动,躲在花下笑得像只偷了鱼儿的狸猫。

    约一个时辰后,有信神的嬷嬷提着亲手折的金元宝赶来角门边。

    “这是哪个院儿的元宝,怎么给挂在树上了?”

    旁边的人凑过来,惊奇道:“呦,还是红线串的。”

    翌日,亥时。

    喜官入门道:“小娘子,方才门房来报,说奚府来人了。”

    她不说是哪个郎君、哪个夫人,来得定然是个童儿无疑。

    奚静观放下书,“快请进来。”

    喜官扭过头,对外招了招手,进来的果然是个布衫童儿。

    “小娘子安好,三郎君安好。”

    燕唐向外望了眼,见只来了他一个,好奇道:“又是来送信?”

    “不是。”童儿道:“两日前,点玉侯登门造访,夫人命我前来,与您互通一下消息。”

    他小小一个人,装得倒是老成。

    燕唐觉得他有趣,不禁笑出了声,奚静观也跟着勾了勾唇。

    “你先说说看,奚氏都有什么消息?”

    这童儿仿佛听不见燕唐的笑声,娓娓将前日情形说了一遍,又道:“点玉侯说奚公健朗如昔,还问了小娘子你。”

    燕唐将脸一摆,“这个官仪,好没规矩。”

    奚静观提起一口气,问:“他了问我什么?”

    童儿瞅了下燕唐,说:“问小娘子可有婚配,所嫁何人?”

    燕唐猛地一拍小桌,看向奚静观:“他明知故问,不是好人。”

    奚静观按了按眉心,问那童儿:“阿耶之前见过他?”

    童儿听她问准了话头,松口气道:“奚公说,自己从未见过点玉侯。”

    这才是关键所在。

    “这人怎么鬼也似的。”

    奚静观沉吟一会儿,打心眼儿里发起了愁。

    燕唐与奚静观又问了些话,童儿一一作答,连茶也不喝,自觉地退到了门外。

    “官仪这家伙,约莫是被驴踢了脑袋。”

    燕唐在心里估摸着何时与贺蔷商量商量,让他放狗咬官仪一口。

    奚静观揣摩许久,道:“他行事毫不避讳,一言一行中,都像是认识我,也认识你。”

    燕唐嗤了声,“他还真看得起自己。”

    “元宵说府里有位郎中能妙手回春,我寻个黄道吉日给官仪送去,治治他的脑子。”

    燕唐在房内来回踱了一阵,两眼亮晶晶道。

    奚静观沿着他的话说:“眼下锦汀溪中最负盛名的,是路郎中。”

    “那我可请不动他。”燕唐唉声道,“路郎中如今眼界高了,轻易不肯出山。”

    他二人的嘴许是开过光,才说过路郎中,次日便有一道消息在锦汀溪轰然乍开,传了满城风雨:

    路郎中不见了。

    037 新听音

    燕府上下没人愿意提早归京, 纷纷因官仪一句话而忙得焦头烂额。

    兰芳榭素来与此类政要无关,此时却也悠闲不起来。

    花藤架下粉蝶飞舞,童儿移来两张藤椅, 备下了点心与瓜果。

    奚静观专注看书, 燕唐整个人都闷闷的, 一只脚撑着地,连人带椅来回晃荡。

    他憋了半天,专等着卖弄一下自个儿的威风, 岂料奚静观却很能沉得住气,总也不问路郎中失踪一事。

    在奚静观面前, 燕唐压根儿藏不住话。

    他沉思一会儿, 就拨开脸上的扇子, 道:“怪哉怪哉,这锦汀溪内, 怪事真是越来越多了。”

    “路郎中的事,于之闻怎么说?”

    奚静观被他晃得眼晕,掉过脸不再看他。

    藤椅陡然一响,燕唐直起了腰,神神秘秘道:“于之闻什么也没说。我让元宵出门去打探消息, 他进府衙里逛了两圈儿,说那些个衙役个个没事儿人似的,都装起了聋子。”

    “贺州府呢?他一向勤政爱民,也没出来做个表率?”

    奚静观半仰起头, 脸上覆了一层花枝投下的暗影。

    “没有。”燕唐说完,也觉得不对劲。

    “蜀王河的桥洞里死了几个乞丐, 他不管不顾倒也能勉强说得通, 毕竟那些人都是无家可归的, 也不怕谁来求公道。可路郎中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又因妙手救醒了你而声名鹊起,他的死,怎么看都不能与乞丐相提并论。这个贺知年,到底在想什么呢?”

    奚静观听罢,忖思片刻,微眯起了眼眸。

    “无非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办了什么不该办的事。”

    燕唐双手虚抱在胸前,满脸悠闲自得,晃来晃去。

    “奚小娘子向来一猜即中,这回你也来说说,路郎中是得罪了谁?”

    “你想说谁?”

    奚静观不吃他这一套,将话踢了回去。

    冷不丁被她说破,燕唐握拳清咳了一声,才不甚自在道:“丑话先说在前头,不是我有意针对谁……”

    奚静观截过他的话头,似笑非笑道:“官仪?”

    燕唐被她一语猜中了心思,也不再藏着掖着,索性破罐子破摔,故作自若道:

    “他如鬼似魅,因何而来、为谁而来都无人知晓,千里迢迢师出无名,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古怪,就是很可疑啊。”

    奚静观抬手挡了下垂下来的花枝,一脸凝重岔开话题,问他:“你看过引鸟儿的那只酒葫芦了?”

    那时奚静观病得正重,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燕唐的确观察过那只硕大的酒葫芦。

    恁大的物什搁在小桌上,想不看见也难。

    燕唐虽不知奚静观为何将话儿转得如此生硬,却也未作隐瞒,“看过了,里头有酒,外头还挂着个剑穗。”

    “你不问我那剑穗是从何而来?”

    奚静观饶有兴味,弯着眉眼问道。

    燕唐沉默一阵,将两手交叠在脑后,专心晒起了太阳。

    “我不问。”

    是夜,贺府。

    室内无灯,黑暗之中香雾缭绕。

    老宦官脱了官帽托在双手中,露出花白的头发,他的声音不再是白日里的尖细高扬,反而变得低沉嘶哑。

    听到脚步声,雕花窗前的人影动了一动,一缕似有若无的梨花熏香霎时间便朝人萦绕而来。

    官仪微侧过那张如玉般泛白的脸,波澜不惊道:“那个徐题,是你安排的?”

    对上他恹恹的目光,老宦官惊白了一张脸,脚下步子顿在原地,仓促回道:“不是。”

    老宦官语音落地,不动声色地喘了一口气,这才敢迈步近前,拱手行礼。

    鼻尖的梨花香更浓了。

    老宦官抬头,这才发现官仪身旁有件宝贝——那是个青碧色的细长玉瓶儿,瓶口吐露着一簇怒放的梨花。

    花香原来是打这儿来的。

    官仪的薄唇似乎噙着一丝笑,曲起一根手指拨弄了下眼前的梨花瓣儿。

    “无心插柳柳成荫。”

    老宦官低弓着腰背,两手呈着官帽向前伸,整个人宛若被拦腰折断,掰作了两截。

    远观过去,奇诡而又怪异。

    老宦官停在官仪跟前,“往一堆聪明人里放一个蠢货,最是容易动摇军心。”

    官仪冰冷的目光落在那顶官帽上,高高在上道:“尽好你的本分,演好他。”

    老宦官嘴唇一抖,慌乱之间,又掐出了久违的尖细嗓音,奉承道:“多谢侯爷提点,是老奴糊涂了。”

    官仪将脸转了过去。

    老宦官忙不迭道:“侯爷算无遗策,燕氏再好的一锅粥,也怕粘上颗老鼠屎。”

    见他迟迟不走,官仪乜他一眼:“你还有要事?”

    老宦官目光一滞,没胆子直视他,将眼珠儿向上转了转,盯住了官仪的玉冠,这才开口道:“是詹念,她小产了。”

    官仪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凉薄的笑,他垂眼看向手边的那朵梨花。

    “看来这燕府中,还养着只披着人皮的鬼。”

    他探手将花摘了下来,二指捏着花萼,将之放在了老宦官垂下的头顶上。

    白发配白花。

    官仪心情极好,缓声说:“温柔乡里,也不是那么太平。”

    老宦官双腿轻颤,只觉头顶的梨花重达千斤,久久未敢动弹。

    柔光倾泻在窗台,玉盘似的月亮将官仪衬得像一张剪影。

    寂静之中,官仪又落下一言,为梨花与圆月两抹洁白添上了一丝危险。

    “春已至,花期也要到了。”

    元宵近日身负重任,攒了十几年的人缘在这两日里都给挥霍了个干净。

    他左问一个“点玉侯”、右问一个“路郎中”,忙得脚不沾地。

    “有了,有了。”

    这日,元宵急急跑来,一手扶着门框,累得气喘如牛。

    燕唐探出头,皱眉问:“谁有了?”

    元宵转眼一瞧,见满院儿的人都捂嘴笑他,连忙“呸”过三声,拍了拍自己的嘴,道:“三郎君问的事,有消息了。”

    燕唐倏然敛了神色,奚静观挑开纱幔,问他道:“找到路郎中了?”

    元宵将脑袋摆了摆,气儿还没顺过来。

    “不是路郎中,是点玉侯。”

    奚静观心头一震,与燕唐互换了个眼色。

    “他又做什么了?”

    元宵抹了一把汗,才接口说:

    “他撤了赵听音的官,不知打哪儿寻来个半人高的小太监,蹦蹦哒哒,豆子似的,替下了锦汀溪的‘听音’之位。”

    燕唐惊疑难定,追问道:“贺州府同意了?”

    “同意了。”元宵重重一点头,“那位新‘听音’,明儿就该上任了。”

    奚静观稳住不安的心神,试探地问:“元宵,你可打听出来那人姓甚名谁了?”

    元宵道:“回三娘子的话,打听出来了,那人无姓,只听人叫他元宝。”

    元宝。

    奚静观如梦初醒,瞬间白了脸色。

    孤庙中,老枝头,有位道姑撑伞而来,身后藏了个小太监。

    蹦蹦哒哒,矮冬瓜似的,不过半人高。

    ——她梦到过此人。

    038 没哄你

    奚静观敛眉静思, 沉声询问:“这个元宝,年方几何?”

    元宵拧眉,迟疑答道:“他这种人, 也瞧不出是多少年岁。”

    奚静观缓缓点头, 启唇想说什么, 却又噤了声。

    燕唐眸光一动,向元宵挥挥扇儿,“再探再报。”

    待元宵远去了, 燕唐与奚静观两两无声须臾,彼此心照不宣, 转身步入次间。

    燕唐斟酌措辞, 才问:“这位新听音, 是你的故人?”

    “不是。”奚静观不假思索,张口便应。

    燕唐端详着她的神色, 放轻了声音。

    “可方才你的脸色,不大对劲。”

    奚静观脸上露出几分疲惫,坐在绣榻上拨着茶盖儿,心绪早飞往九天去了。

    “我要见一见他,才能知晓他是不是故人。”

    耳畔是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燕唐沉默地望着她,未表一言。

    奚静观病后醒来,与他说了那个瑰丽古怪的梦后,他就悄悄地多留了个心眼儿。

    燕唐心中慨叹, 开口时却带着诱哄,状似疑惑, 实为断言。

    “你梦到过他?”

    奚静观抬眼, 手上动作一顿, 见糊弄不过,只将那些梦挑挑拣拣说了一番,又道:

    “方才元宵说新听音才半人高,我就觉得此人颇为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想来这样的人应当也有不少,至于元宝是不是我梦里的那个小太监,暂且不好妄下定论。”

    “原来如此。”

    燕唐若有所思一瞬,侧过脸又说:“近两日,你也总是做这样的梦吗?”

    奚静观将玩够了的茶盏往旁边一推,心不在焉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自打我长睡醒来,这种梦就从未间断过。梦里又惊又惧,不过天一亮,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燕唐听后,欲言又止。

    “你既然害怕,怎么不叫我?”

    他如是说完,自顾自拿眼珠在绣榻与拨步床间丈量了下。

    “你若实在害怕,不如直接将我喊醒,陪你说说话也好。”

    奚静观只觉好笑,反问道:“夜里你好梦正酣,我叫你做什么?”

    燕唐睐睐眼,为自己打抱不平:“莫说我只是在睡觉,我就是远在千里,你说害怕,我也会飞来你身边。”

    他时常自卖自夸,满口空话。

    奚静观笑着打趣他,道:“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燕唐认真点头,一本正经道:“对。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是你,我披荆斩棘也在所不惜。”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脸上神色又天衣无缝,任谁听了,都不由心里一软。

    奚静观瞬间笑逐颜开,“燕三郎君真会哄人开心。”

    燕唐趴在小桌上,折扇碰了碰奚静观的手,眼中澄明一片,目如点漆,恍然若有光。

    “我没哄你。”

    奚静观移开视线,言归正传:“赵听音在锦汀溪内当了几十年的官儿,官仪能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将他替下来,也算有几分本事。”

    燕唐难免惆怅,换了个方向趴着,道:“他有没有本事尚且不论,这个元宝,怎么看都是个麻烦。”

    “听音”一职虽然位卑权轻,却直属京州,只听京州调遣,上达天命,是圣人安插|在各州各府的“耳朵”,稍不留神,轻则贬谪遭黜,重则人头落地,向来是各方世家与州府官员的死对头。

    燕唐的担忧无不道理,奚静观计较一番,正色道:“赵听音人虽然难对付些,却极懂分寸,知晓深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都能拿捏得当。忽然换了个新人,这些时日怕是禁忌颇多。”

    燕唐念头一转,猜测道:“赵听音能如此痛快卸任,想来也拿了不少好处。”

    “倒也不尽然。”

    奚静观两手叠在一起支着下巴,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明:“官仪远在京州,却对锦汀溪时局却了如指掌,连燕府枯逢春的事都瞒不过他的耳。放眼锦汀溪,能如此事无巨细,且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上报点玉侯府的,除却赵听音,我想不出第二人选。”

    燕唐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有样学样,也撑起一只手来搁在颌下,百思不得其解。

    “赵听音如果是官仪的眼线,他如今又将人给撤换下来,是个什么理儿?”

    挑衅吗?不大像。

    奚静观也未想明其中关窍,微叹道:“我想不通。”

    燕唐却忽然笑了,身后的春光霎时间都明媚起来。

    “难得听你服一回软。”

    奚静观眼尾轻挑,眉目间艳色更浓。

    “引鸟儿说得不错,燕三郎君少见多怪。”

    一股熟悉的药香飘进窗来,燕唐与奚静观相视一笑,起身为她去拿蜜饯。

    “不过此事你无需忧心,自有阿娘前去打点。”

    一日一碗的药还没入口,奚静观嘴里却好似已经泛起了苦。

    心中乱绪如麻,她缓缓开口:“我知道。”

    福官与喜官在奚府伺候许多年,早已习惯了这股难闻的药香,神态自若将药一摆。

    “小娘子,药来了。”

    奚静观皱着眉头,将药一口饮下,黑乎乎的汤药宛若沙场强兵悍将,在唇舌间横扫千军,以势不可挡之姿向天灵宝盖直冲而去。

    燕唐与她感同身受,耸了耸两肩,及时将蜜饯递了过去。

    “后厨的嬷嬷说,姜汤能压一压药的苦,可惜小娘子闻不得姜味儿,不然就给您端一碗来。”

    喜官伸着脑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奚静观摆了下手,有气无力道:“喝一口姜汤,还不如多喝两碗药来得痛快。”

    燕唐在一旁笑得开怀。

    福官收了药碗,递给了一旁端着托盘的童儿,无奈道:“良药苦口,耐心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喜官撇嘴,心道:好个福官,就会哄小孩儿。

    她腹诽不止,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又喜色跃然:“小娘子,听说卷云叟又写了新话本儿,我要不要去买一册来?”

    燕唐两眼弯弯,兴致勃勃向奚静观道:“你也喜欢看卷云叟的话本儿?”

    奚静观半遮半掩道:“闲来无聊,解闷儿罢了。”

    “那就去买一册来,我还没拜读过他的大作,心里也好奇得紧。”

    燕唐一边说着,就要招呼童儿过来。

    “算了。”奚静观出言制止,“他前些时日写的什么‘四探宝斋’,已有江郎才尽之感,这回写的,只怕更难看了。”

    “江郎才尽?”

    燕唐一惊,露出一点委屈。

    檐下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燕唐敛去神色,向窗外淡淡一瞥,用折扇轻轻敲了敲额心,苦恼道:“这个元宵,愈发不稳重了。”

    元宵远远迎上燕唐的视线,在回廊下道:“来了,来了——”

    奚静观掩唇轻笑,扫了燕唐一眼:“梅开二度。”

    福官与喜官想起元宵方才的狼狈不堪,也跟着颤肩。

    “似我这般聪慧的人,从小到大慧眼如炬,只在年少时看走了眼,选了元宵做我的童儿。”

    燕唐假装听不懂她话中的揶揄,大言不惭,“依理来说,兰芳榭的风水可养不出来这样的人。”

    兰芳榭的回廊弯弯折折,元宵转进门来,这回倒是没那么仓皇了。

    燕唐打了个哈欠,“谁来了?”

    元宵向次间看了一眼,道:“蔷郎君。”

    奚静观一愣,奇道:“我正要说他,怎么就来了?”

    喜官早就好奇嬷嬷嘴里的“第一等相貌”了,激动道:“点玉侯没来?”

    元宵指了指身后,说:“门外只有蔷郎君自个儿,点玉侯应当还在府衙呢。”

    官仪住在贺府,贺知年存了不少心思,耳提面命之下,让贺蔷与官仪如影随形。

    二人年岁相仿,贺蔷又是个热络心肠,本来这事儿应当是份美差,可惜官仪是条冷冰冰的毒蛇,贺蔷热脸贴了他的冷屁股,来兰芳榭,多半是要诉苦。

    燕唐将手负在身后,拢起来的折扇上下点了点。

    他转身向奚静观道:“贺蔷来得正好,我去打探打探,看看贺知年究竟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兰芳榭外,燕唐沿着鹅卵小径行了几步,抬眼就见一方石亭。

    贺蔷半躺半趴,两条胳膊吊在在亭子边儿,奄奄一息道:“燕三,你看我眼下如何?”

    还能如何,贺蔷与之前相比,精气神儿堪称萎靡。

    燕唐幸灾乐祸道:“蔷兄陪了几日京州的贵人,没沾上福气便罢,怎么还沾染上了几分晦气?”

    他嘴里嘲笑着,打开折扇在鼻尖装模作样地扇了扇。

    贺蔷也不装了,看燕唐在石桌对面落座,翘起一只腿道:“这几日的贺府,与棺材无异。”

    “嘘,”燕唐煞有介事,“你这话若被新上任的听音知晓,他定要向点玉侯府告状,说你将侯爷比作尸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贺蔷伸长了胳膊,拍拍燕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也别笑话我,指不定哪天这种有家不敢回的倒霉日子就要轮到你了。”

    燕唐没过多理会这些玩笑之言,用折扇打落他的手,道:“我问你,贺叔父怎么就同意撤了赵听音之位呢?”

    “我哪知道。”贺蔷一脸见鬼似地看了眼燕唐,“你问我,还不如去问贺悦。”

    石亭旁的绿植并不繁茂,日头渐移,饶是暖光,也刺得人眼晕。

    燕唐拿扇骨敲了敲石桌,起身道:“走,到荷风小榭去。”

    贺蔷嘀咕:“就你瞎讲究。”

    燕唐权当没听见,二人穿过月洞门,才转个弯,就见四个童儿簇拥着一位小娘子迎面走来。

    那人头簪一对镂空牡丹赤色珊瑚珠花,身着一袭绛色长裙,襟口的金线牡丹暗纹时隐时现,腮红如桃,眉宇间却隐约可以窥见些俊朗英气。

    ——这是燕唐的小姑姑,燕元晨。

    贺蔷在她手里吃过哑巴亏,端正形态,老老实实行礼道:

    “小姑姑近来可好?”

    燕元晨虽不是燕老太君所出,却极得宠,久而久之,就养出了个骄矜性子。

    她傲然地睨了贺蔷一眼,哼道:“谁是你小姑姑?你倒会攀亲。”

    燕唐与燕元晨说是姑侄,更像是姐弟,他也不偏袒着谁,只与燕元晨隔了三步远,作壁上观。

    忽然,燕唐蹙紧眉头,吸了口气,道:“好香。”

    贺蔷也跟着嗅了一嗅,心生好奇:“小姑姑用的什么熏香?这味道……有点儿熟悉。”

    燕元晨脸上闪过一丝羞恼,横他一眼:“要你管?”

    贺蔷降不住她,向燕唐递了个眼色。

    燕唐走近两步,脸上笑吟吟道:“小姑姑行色匆匆,这是要做什么去?”

    换了个人来问,燕元晨果真缓和了神色。

    她说:“城外庄子送来了供钱,还有几斛明珠,母亲让我出门迎一迎。”

    燕唐对钱财等物兴致缺缺,燕元晨瞧在眼里,又侧目向贺蔷道:

    “一会儿我让嬷嬷送些宝珠去兰芳榭,你给悦儿带几颗回去。”

    贺蔷举起双手,讨饶道:“我不要,小姑姑万莫逗我了。”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燕元晨嗤笑一声,高昂着下巴,万分鄙夷。

    回廊檐下横了道长凳,兰芳榭里三五个童儿围在一起,互相搓着红绳玩儿。

    院门被自外推开一线,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

    “小童儿,你家三郎君在不在?”

    童儿互相扭了扭脸,对这个手挥牛皮鞭耍威风的小娘子仍旧心有余悸。

    “你来找谁?”

    贺悦全然没了上回的气势汹汹,进来后又将门虚掩上,腼腆道:“我来找贺蔷。”

    团圆听到动静,探头道:“蔷郎君与三郎君出门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贺悦张目向房内看了一眼,“那,三娘子……”

    团圆引着她走过长廊,向屋里一指:“哝,在里头看书呢。”

    喜官挑开纱幔,奚静观端坐在绣榻之上,手边放着卷书,含笑向她招了招手:“来。”

    抬眸对上她的视线,贺悦脸上蓦然一红,悄悄揉了揉脸蛋儿,才扬起个羞涩的笑跨进门来。

    童儿跑去沏茶,福官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贺悦腰间。

    她腰上挂着个牛皮鞭儿,看着沉甸甸的一团,在贺悦手里却极为轻盈,一招一式,似能生风。

    待脸上的红晕褪去,贺悦仍然盯着奚静观看。

    奚静观被她看得生笑,福官在旁道:“蔷郎君与三郎君到荷风小榭去了,悦娘子还要再等一等。”

    贺悦上回见奚静观,是猝不及防的惊鸿一面,而今心头无火,又没有欠收拾的贺蔷,她看了一眼犹嫌不够,想夸又怕舌拙,拐着弯儿说:“三娘子玉人儿一样,手上的红珠串儿也好看。”

    奚静观笑弯了眼,喜官道:“那能不好看吗?我们三郎君与小娘子情深义重,熬了几夜才磨出这么一串儿。”

    “红豆?”贺悦眼中一亮,“我能看看吗?”

    “有什么不能?”奚静观摘下来,搁在她手里。

    贺悦坐得久了,羞赧消散不少,喜意染上眉梢,问道:

    “这红豆串儿,真是燕三亲手做的?”

    奚静观颔首不语。

    贺悦对这红豆珠爱不释手,将它左看右看,才依依不舍递了过去。

    “他待你真好。”贺悦神往之后,眼中的光亮缓缓黯淡了下来,“贺蔷就从未送过我什么。”

    这话未免亲昵过甚,奚静观心波微漾,又听她道:

    “我的生辰,贺蔷也从来都不记得。”

    039 吃个醋

    官仪将归期定在两日后, 燕修之自松意堂内请安归来,愁容满面。

    反观燕唐,却是一脸春风得意, 手里提着笼儿, 哼着小曲儿出门遛鸟。

    透云儿闷在兰芳榭, 久久未飞出过燕府的大门,一见街头人来人往,仿佛又回到了自在逍遥的日子, 情不自禁啼了两声。

    锦汀溪水沿山势而下,绕城蜿蜒。

    水波粼粼, 岸边系了一叶随波轻摇的小舟, 燕唐径直走过, 登上了小舟旁的画舫。

    贺蔷坐没坐样,一边用力捶着背, 一边埋怨道:“总算是送走了官仪这尊大佛,真是憋煞我也。”

    荀殷弯腰笑过,指着燕唐道:“你是开怀了,燕三却被吊着半口气。”

    “吊什么气?”贺蔷还记恨着燕唐不久前的幸灾乐祸,有意拿话呛他, “看他神情如此荡漾,我还以为他要娶二房了呢。”

    燕唐脸上波澜不惊,在桌下悄悄给了贺蔷一脚,被他险险避开。

    将笼儿打开, 燕唐拍了拍透云儿的脑袋,道:“好鸟儿, 啄他一口, 让他见识一下你的厉害。”

    荀殷目不转睛盯了会儿透云儿, 转眸又困惑道:“燕三,燕公都要走了,你的快活日子就要来了,怎么还吊着半口气不肯松?”

    荀殷罩了件玄色的衣衫,一根白色的猫毛挂在肩头,不上不下,极为显眼。

    燕唐对着他的右肩吹了口气,将那根白猫吹落了,脸上喜忧掺半道:“阿耶先行,几位叔姑与兄长却还要再停几天。”

    贺蔷恍然大悟,嘴角上翘,笑话他:“燕庭没跟着走?”

    “没有。”

    荀殷感同身受道:“就怕他这只爱告状的狐狸,瞧着不声不响的,就给你告到婵夫人跟前了。”

    燕唐无可无不可地转了眼:“柳仕新呢?”

    贺蔷用力揉着肩膀,“他那只猫又溜了,找猫去了。”

    他的话音才落,荀殷将下巴一抬,道:“这不就来了?”

    柳仕新眉目间一片温柔,低头为怀里的白猫顺着毛,从帘子后头走了出来。

    “燕三,你又迟了。”

    贺蔷站起身,两手叉在腰侧晃了晃腰身,脖颈向后一仰,便听骨头咔咔作响。

    “待那煞星走了,我定要好好歇上几天。”

    他自言自语在一旁大倒苦水,却没谁真的听进耳里去。

    阮伯卿说话要比人慢上半拍,反应有时也差一截儿,这会儿才向燕唐道:“蔷兄近来可是吃了不少苦。”

    透云儿在画舫内飞了一圈儿,约莫是觉得无趣,折回来落在了贺蔷肩头。

    荀殷羡慕得眼红,捏了颗干果想将它给引到自个儿肩膀上来。

    燕唐正要落座,耳边“喵——”的一声,眼帘前白影一闪,柳仕新怀里的猫就跳了过来。

    万幸燕唐闪躲及时,才免受破相之苦。

    他将猫两手一接,托在手里摇了一摇,道:“你这坏猫,上回还看我不惯,要挠破我的脸呢,怎么这会儿又如此黏我?”

    柳仕新笑着弯腰,要将猫接过来,两手伸到一半儿时,神色忽的一顿。

    燕唐见他迟疑,将猫直接塞了过去。

    “怎么了?”

    柳仕新将白猫举到面前,黑眸与它的蓝眸四目相对,扯出一点笑,说道:“闪到腰了。”

    燕唐一噎声,贺蔷又抢过了话,问柳仕新:“柳兄,你藏着掖着的那段熏香,究竟是要送给哪个妹妹?”

    柳仕新不动声色地瞪他一眼,“你急个什么劲?左右不是要送给你。”

    画舫在溪上静止不前,四人身躯虽然不动,心却在水上游荡漂浮。

    荀殷支开了窗儿,拐弯抹角哀叹:“也没人来拉个二胡唱个曲儿,没滋没味儿的。”

    贺蔷听他又在多愁善感,用胳膊肘儿捣了燕唐一下。

    “燕三,你就当可怜可怜荀殷,把透云儿让给他半日吧。”

    荀殷回过半边头,眼珠亮起了一点光芒。

    柳仕新忽然截过话头,“我一觉醒来,锦汀溪的听音就换了人当,诸位就没什么想说的?”

    荀殷被他牵动思绪,愁上眉头道:“这有什么好说的,连我阿耶都说他不好相与。”

    阮伯卿不知溜哪儿去了,贺蔷挪了一步,自顾自倒了杯茶来喝。

    “燕三,你府上怎么说?”

    三人的视线一齐移过来,燕唐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好说的,阿娘派了位嬷嬷上门,就将规矩在听音府里立下了。”

    贺蔷与荀殷瞪圆了眼睛,又惊又奇道:“哪位嬷嬷有如此口才?燕三大慈大悲,将嬷嬷借我府上一用。”

    燕唐觑他们一眼,折扇挡住下巴,故作高深开口说:“这事成与不成,不在嬷嬷,全在诚心。”

    此时荀殷也顾不上透云儿了,催他道:“别打哑谜。”

    燕唐停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笑,才透露了一点儿信:“嬷嬷带了见面礼给听音府。”

    贺蔷关键时候最糊涂,此等景况,却仍旧觉察不出自己已经掉入了燕唐挖的深坑中。

    他有些急不可待,“你快说说,是什么见面礼?”

    “一斛金珠。”

    燕唐说完,看他贺蔷还真思忖起来,不由按着眉心笑出了声。

    “蔷兄还是十余年如一日的蠢,”荀殷苦着脸摆摆手,“燕三又来寻我们开心了。”

    燕唐将透云儿引到手上,往荀殷跟前送了送。

    “礼多人不怪嘛。”

    燕唐怡然归来,摇着折扇哼唱无名小曲儿。

    他怎么走的,就怎么回来,手上依旧拎着那只精巧的笼儿,只是里头的透云儿,却不见了影踪。

    奚静观向廊下张望一眼,见那处只悬了个空笼,讶异道:“你去见一场好友,怎么还将透云儿给弄丢了?”

    燕唐轻啜了口清水润过嗓子,才道:“荀殷爱鸟如命,见了透云儿比见我还亲,我将透云儿让出去半日让他慰藉相思,明日再让他给送回来。”

    奚静观笑他:“你倒舍得。”

    燕唐看他心情不错,斟酌一会儿,才说:“我在半道上遇见了长兄,他虽不爱言语,消息却一向准确。”

    燕庭?

    奚静观听他话里有话,不安道:“又有了什么消息?”

    “他说沧州流民生乱,圣人降旨,给暄郎君封了个‘镇宁将军’的名号,请他做先锋,赶往沧州压制□□。”

    燕唐尽量放缓了声音,谨慎的一字一句道。

    奚静观却长舒一口气,“这对奚氏而言是好事,你何必这幅忧虑神情?”

    “你不担心他的安危?”

    燕唐凑过来,端视着她的脸,生怕错过什么蛛丝马迹,又让奚静观将愁闷给憋在了心里。

    奚静观倏然莞尔,向他解释道:“阿兄年幼时,阿耶就教导他要忠君报国,保家卫国是他心之所向,他能得偿所愿,必然心生开怀。阿兄开心,我怎会担心?”

    “如此便好。”

    燕唐心头大石落地,顿觉周身气息都清新不少。

    兰芳榭内灯笼高高挂起,守夜的童儿吹熄了烛火,合上房门,放轻脚步渐渐远去。

    困意团团来袭,燕唐却睁着双眼,精神抖擞,兀自支起耳朵,半点异声都不敢放过。

    子时前,室内一片安静祥和,拨步床上的声音轻轻浅浅。

    奚静观仍在安睡。

    更夫在外敲响梆子,三更才过,奚静观凄惶睁眼,面色惨白一片。

    “阿兄——”

    燕唐瞬间掀开锦被,三步并做两步移到床前,借着月色点燃了一盏灯。

    “静观,别怕。”

    深夜的情愫好似春天里生在墙角的杂草,无人看顾,肆意疯长。

    燕唐吃了熊心豹子胆,摊手拍拍奚静观的肩头,嘴中只重复着一句话:“别怕,别怕。”

    奚静观仿佛还在呓语,良久之后,才目复清明。

    “燕唐……”

    燕唐与她隔了一线之距,一开口便如春江化水,悄然间蛊惑了人心。

    “你梦见什么了?”

    奚静观藏在锦被之下的指尖顷刻间一颤,又过一息,她眼中露出一点疑惑与懊恼。

    “我不记得了。”

    燕唐将手里的灯盏搁在春凳上,低下身,二人额头相抵。

    “既然记不得了,那就忘了它。”

    转眼晨光熹微,奚静观面露憔色,一边净手,一边出神。

    扫院子的童儿手中托着长长的扫帚把儿,在窗边探进来个圆圆的脑袋。

    “小娘子,门房送来了这个。”

    他脆生生说完,将另一只手一扬,甩起来一个长长的剑穗。

    燕唐眼尖,见那剑穗眼熟,再一细看,这剑穗可不就与引鸟儿那酒葫芦上的一模一样?

    喜官将剑穗看了看,也惊愕道:“引鸟儿?”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奚静观将帕子往铜盆中一撂。

    “是他。”

    燕唐逞了一回威风,而今哈欠连连,待周身上下那股倦怠消去一些,他才问:“引鸟儿没死?”

    喜官回道:“三郎君也太小看他了。”

    奚静观问窗外的童儿:“门房还说什么了没有?”

    童儿将扫帚夹到腋下,两只手掰着,数一根手指,才说一句:“他说有人要您在早茶铺子前下车,往东行百余步,自左向右数到第五条巷子,再行百余步,找一株三人和抱的歪脖柳。”

    奚静观揉揉他的脑袋,妇唱夫随,燕唐紧跟着送了一叠芙蓉糕。

    童儿闹了一张大红脸,拖着扫帚一步三回头,才消失在了回廊口。

    福官机灵,为奚静观取来帷帽,燕唐狸猫似的伸了个懒腰,就要踱出门去。

    “你到哪里去?”

    奚静观接过帷帽,还没来得及戴上,侧目问他。

    燕唐笑眯眯回转过身:“你去会故人,我也去会故人。”

    马车停在早茶铺子前,奚静观独自一人下车,在袖中拿出一张字条,低头仔细辨认一番,才犹豫着往东行去。

    她一个人时,总是记不清路。以引鸟儿的个性,自然不喜人多,况且这种情形带上人也多有不便。

    别无他法,福官与喜官只好一同为她画了张画,标好路该如何走。

    看见那株三人合抱粗的歪脖柳,奚静观终于将高悬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柳枝依依,树下堆着几块大石,当桌当凳,都不为过。

    “好些时日不见你人影,福官还道你凶多吉少,偷偷掉了不少金疙瘩。”

    引鸟儿换了身衣裳,却依旧褴褛。

    “小师父有所不知,这些时日风声正紧,我哪敢露面?”

    “你向来对什么都游刃有余,难得见你虽谁如此忌惮。”

    奚静观勾起唇,目光在引鸟儿右手边猛的一滞。

    兰芳榭中的酒葫芦大得离奇,身材干瘦的引鸟儿背起来,好似背了一个孩子。

    眼前这个酒葫芦却小得让人忍俊不禁,里头装的酒水,想来还不够润喉用的。

    奚静观由衷地道:“你这新葫芦,比上一个还要别致。”

    引鸟儿径自忽视了这句话,答了她的上一句。

    “路郎中在锦汀溪中也算有几分威望,不还是就此销声匿迹,半朵水花也没激起来?这么个厉害人物,我虽谈不上怕,却也不愿与之发生纠葛,免得小命难保。”

    “可你走晚一步,蜀王河还是出了事。”

    引鸟儿止不住叹息,奚静观将话接了下来。

    她看着引鸟儿变幻莫测的神情,开门见山问道:“你说的那个厉害人物,究竟是谁?”

    引鸟儿避而不答,低下头将脚边的一只破布袋打开,扒拉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

    “蠢徒儿无能,只得请小师父赏画。”

    纸上潦草画着几株花树,树下有群形态各异的小人儿,正聚在一处,舞剑练功。

    引鸟儿将纸铺在与奚静观之间的石头上,指着画上奇形怪状的舞剑人,意味深长道:

    “小师父请看,这画稀不稀奇?”

    纸上必有玄机,奚静观细细观看半晌,却没发觉出不对劲来。

    引鸟儿指着画上的人,声音向下一沉:“这是官仪。”

    “官仪?”

    奚静观心弦一紧。

    引鸟儿话还未完,他指完一个,便张开五指,盖住花树下练功的一群人。

    “不止是他,这些人,都是官仪。”

    奚静观悚然一惊,“什么意思?”

    引鸟儿肃然道:“这画最妙之处却不是人,小师父请细看。”

    奚静观低下眼观察一瞬,瞳孔陡然间放大,广袖一摆,将那张皱起的画纸挥落在地。

    “放肆——”

    怒火霎时席卷了她所有的思绪,奚静观的气势陡然拔高,目如利刃:“我奚氏的剑法,他从哪儿学来的?”

    引鸟儿委实不知,他点到即止,言尽于此。

    见他不答,奚静观慢慢缓和了神思,压下了意乱与心慌。

    离别在前,引鸟儿再三道:“小师父,还请保重。”

    他常年浪迹天涯,从不在一地久住,能递个信儿来已是仁至义尽。

    二人又轻声谈了许多,才分别向东、西远去。

    歪脖柳树固执地站在风中,风又吹散了石上人痕。

    不远处,矮墙上的春草丛里忽然冒出个人头。

    燕唐腰间别着折扇,跳下木桩,将插在发冠上的翠草一一摘了下来,盯着奚静观行去的方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回到兰芳榭,奚静观就拿了纸笔,匆匆修书一封,让喜官亲自交予奚府。

    霞光将天地映得一片红,红日才落了山,燕府中的嬷嬷纷纷道:“奇了,南角门边的梨花才开不久,竟然全落了。”

    奚静观一夜无声,燕唐也维持了好半日的正经。

    暖阳又跃然檐上,燕唐躺在花藤架下,藤椅慢悠悠晃着,像只漂流的船儿。

    旁边的桌上压着一张纸,上头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人名儿,勾勾线线画了一团。

    他思虑过多,无从下手的心绪负在双肩,难免生出了一阵困意。

    半睡半醒间,燕唐仿佛听到途径的童儿嬉笑着说:“点玉侯送来了一只纸鸢。”

    藤椅“吱呀”一响,晃起来轻快了许多——燕唐不见了。

    好巧不巧,奚静观才去了松意堂,这劳什子纸鸢,她是无缘得见了。

    燕唐甫一进门,就看见了桌上那只彩绘纸鸢。

    元宵跟在他后头,向屋内一望,赞道:“这纸鸢可真好看,不会是点玉侯亲自绘的吧?”

    燕唐含起一抹笑,转过脸看着元宵,开口说:“撕了它。”

    “……”元宵一时间回不了魂儿。

    燕唐好整以暇,用脚勾来一张春凳,悠闲道:“实在不行,烧了也行。”

    元宵错愕难当,好半晌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三郎君,这于理不合。”

    燕唐用折扇抵住他的胸口,威逼道:“那我可要喊团圆了。”

    “别。”元宵认命点头,咬牙道:“我撕。”

    奚静观不过是去请了个安,回来时却觉得整个兰芳榭都不大对劲。

    房内的童儿都低着脑袋,讷讷不敢高声言语,奚静观困惑难当。

    “三郎君呢?”

    童儿抬抬眼睛,小声说道:“三郎君跑西门边晒太阳去了。”

    奚静观来了兴致:“西门?”

    在门口繁花绳的童儿解释道:“西边的小院儿久无人居,前些年花农种了许多开花结果的绿植,是片歇息的好去处。”

    因着引鸟儿一番话,奚静观正愁思难解,此言正中她的下怀。

    她捏了两枚青枣儿,向福官与喜官道:“我去看看,你们先别跟着。”

    奚静观抄了小径,听了元宵的话一路闷头前行,瞧见弯儿也装作看不见,不久之后,眼前蓦然漫开一团绿荫。

    郁郁葱葱之下,举目尽是青光。

    奚静观有些无所适从:“燕唐?”

    无人应答。

    生机勃勃中,唯有虫鸣声声。

    奚静观来到西门的长廊下,才迈了两步,两眼就被一双手遮住了。

    “燕唐?”

    燕唐放下手,自身后绕到她右侧,道:“怎么不见福官与喜官?”

    奚静观被他的目光一灼,微不可察地挪了挪脚。

    “她们没来。”

    燕唐左右望望,翠色之中,再无人言。

    阔叶簌簌难休,反将周遭衬托得更静。

    春虫躲在草丛里,鸣奏着独一无二的曲。

    万物渐渐蓬勃,燕唐的胆子也蓬勃了起来。

    他胆大包天,竟然低下头,亲了亲奚静观的眉梢,低声问道:“他是不是要和我抢你?”

    040 安乐坊

    眉间猝不及防触到一片温热, 奚静观心神微颤,眼前弥漫的翠色一齐向后退去,重重虫鸣噤声, 晴空上飘过的团团柔云静在原地, 止步不前。

    大抵是心乱如麻, 奚静观呼吸一窒,良久才找到话头,若无其事问燕唐:“谁?”

    燕唐微低下头, 唇边含笑,看她这幅呆愣愣的模样, 知她约莫还不知晓纸鸢一事, 悄悄松了口气, 。

    “官仪啊。”

    奚静观倏然皱起秀眉,向前走了两步, 口里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燕唐长叹一口气,跟上她的脚步,故作哀伤道:“嬷嬷说他是‘天下第一等相貌’,喜官与福官也喜欢他, 连元宵也胳膊肘往外拐。不像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没有。”

    奚静观如同被塞了一口糠咽菜,卡在喉中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缓了口气, 斟酌片刻,道:“可是你脸皮厚啊。”

    “……”

    燕唐默默转过了身。

    他想一出是一出, 方才不过是想博一句奚静观的夸耀, 岂料却被她反将一军。

    燕唐眼珠一转, 又计上心来。

    “燕府西门如此偏僻,奚小娘子怎么来了?”

    他蓦然换了个称呼,奚静观好整以暇,等他讲话说完。

    燕唐歪歪脑袋,挤出一个笑涡。

    “你是不是看不见我,想我了?”

    奚静观白他一眼,将手里的青枣儿塞进他手里。

    “燕三郎君别美了,我是来喂鸟的。”

    燕唐将青枣儿上下一抛,脸上笑开了花,拉着她在廊下的吴王靠上坐下。

    “你还不承认,我就是兰芳榭里最漂亮的鸟。”

    他表字“雀安”,如此说,倒也不为过,可细细一想,却不大对劲。

    奚静观赏起春景,用余光瞥他,道:“燕三郎君真是心大,什么名头都敢领。”

    深翠之下,暖融融的阳光穿过叶隙洒下来。

    燕唐伸手去接,看细细一道光束落在手心,又在指缝溜走。

    他玩儿得不亦乐乎,转过脸又看了看奚静观。

    奚静观不知他又起了什么妙想奇思,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手。

    “去哪儿都闲不住你。”

    燕唐扯出个笑,握拳送到奚静观面前。

    “做什么?”

    奚静观猝不及防,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惊奇。

    燕唐将手轻轻一晃,笑道:“送你的。”

    他神采奕奕,漆黑的双眸也盛进了光。

    奚静观呆愣,不知作何反应。

    她想起燕唐说自己“无所不能”,情不自禁开始胡乱猜想,生怕他展开五指,跳出来一只蛐蛐儿。

    她谨慎问道:“要送我什么?”

    燕唐张开手,手心中却空空如也。

    “春光啊。”

    这话落在奚静观心湖里,漾开一串涟漪。

    檐下盛春如夏,悸动悄然生根。

    “燕唐,”奚静观抬手盖在他手心,启唇道:“你是浪漫第一名。”

    燕唐笑得一脸招摇,将扇子挥得现出残影。

    童儿见他与奚静观二人肩并肩入门,互相递了个眼神。

    元宵在廊下悄声向团圆抱怨:“三郎君这么小心眼儿,我还以为他没命回来了。”

    “瞎说什么,”团圆搡了他一把,说:“三娘子这么温柔的人,哪会如此残暴?”

    元宵有一肚子的话要反驳,踟躇片刻,还是作罢,只暗自嘀咕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日久见人心。”

    团圆看他自顾自动着嘴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喜官与福官正在收纳奚静观作的画,瞧见二人人影,“咦”了一声,道:“小娘子怎么这就回来了?”

    燕唐扯扯衣领,意味不明道:“太热了。”

    他这话引人遐思,奚静观偷偷踩了他一脚。

    喜官还穿着大厚衫子,低头开口自个儿的衣摆,半点也没觉得热。

    转眼看燕唐耳尖漫红,她向福官道:“三郎君火气真大。”

    福官手上动作一停,哭笑不得:“我的小祖宗,你可歇歇嘴吧。”

    奚静观将她二人的谈话抛在身后,停在菱花镜前,向燕唐问道:“阿耶明日就要归京,你要出城去送送吗?”

    “不送不送。”燕唐在镜中与她对望,连连摆手道:“有燕庭去送就好,我何必去自讨没趣儿?”

    他满脸不耐,奚静观却翘了翘唇角,又道:“方才去给老太君请安,三嫂嫂说她要出城相送,明日将文姬送来兰芳榭一天。”

    燕唐欣然道:“我也许久没见那小丫头了。”

    他说完,习惯性地看了眼绣榻小桌上果碟。

    这一看可不要紧,燕唐恍若见鬼,惊疑道:“我的枣儿呢?”

    奚静观只拿了两个去西门,瞟了一眼,也跟着奇道:“我走时还有一整碟呢。”

    次间外的童儿露出个小脑袋,脆声道:“元宵拿去喂鸟儿了。”

    奚静观笑得花枝乱颤,两眼弯作了月牙。

    “元宵与我,同思同想。”

    “臭元宵,”燕唐将空碟子一撂,怒火中烧,“这是他能动的东西吗?”

    他看似怒不可遏,却没发过什么脾气,童儿说完也不怕他忽然发难,将纱幔放了下来,埋头翻起了花绳儿。

    奚静观轻轻抚了抚眉心,道:“不过是几颗青枣儿,一会儿再让嬷嬷取来一碟就是。”

    那个吻……

    燕唐的情绪来去匆匆,“这哪是枣不枣的事儿?”

    归根结底,还是元宵胳膊肘往外拐的事儿。

    他悠悠说着,就探向袖口,将珍而重之的宝贝——奚静观适才送他的两颗青枣儿,给掏了出来。

    燕唐将青枣儿立在桌上,“奚小娘子难得送我礼物,我可要好好供起来。”

    “你再上两炷香,诚意更足。”

    奚静观抿唇轻笑,开口调侃。

    燕唐却挑眉道:“有何不可?”

    他托起半边脸,认真思索起来。

    过了一会儿,燕唐一敲桌子,拍板道:“就叫它‘灵吉青枣大菩萨’吧。”

    奚静观迟疑片刻,打量他一眼,视线落在他手里的折扇上。

    “这折扇怎么不见你供起来?”

    燕唐自有一番理由:“此乃至宝,于我而言意义非凡,是要时刻带在身边的。”

    他显摆完,又用手指滚了滚那两颗青枣儿,接着说:

    “这枣儿我也喜欢,可我若与两颗枣形影不离,是不是有点太傻了?”

    他问得一本正经,奚静观也答得一本正经。

    她将燕唐所说的情形设想一番,道:“不傻。不过卷云叟下次写的话本儿里,或许可以一窥燕三郎君的风姿。”

    燕唐抬眸:“你对卷云叟,倒是钟情得很。”

    文从嘉拎着一壶酒,一步三颠,跌跌撞撞往前方的小院儿行去。

    熏天的酒气扑在门板上,他晃了晃身形,推了两下,才将门给推开。

    门在关上的一刹那,半掌之宽的门缝里却挤进来一只手。

    “从嘉兄。”

    文从嘉手劲一松,眯眼将门外的人瞧了好半天。

    “来者何人?”

    他不知喝了多上酒,说话的尾音都颤上了天。

    竖起一根指头,连人也对不准,只向着门板,又问了一遍,“何人拦我关门?”

    门外的人嗤笑一声,用力将门一推,大步迈了进来。

    “从嘉兄贵人多忘事,连我都记不清了。”

    这人身量比文从嘉高些,在他脸上覆了一层影。

    文从嘉霎时酒醒,三魂惊飞了俩。

    酒壶落地,碎裂开来,在他脚下洇湿一片。

    文从嘉张张嘴,喉头却冻住了一般,挤不出半个字来。

    过了一刻,那道人影才消失在了巷口。

    文从嘉听不见脚步声了,则这才腿脚一软,背靠着木门缓缓跌坐在地。

    他头晕目眩,指尖触到身旁的钱袋,才骤然醒过了神。

    钱袋上绣着金线,文从嘉转动脖颈四下观望,飞速将钱袋拢在了怀里。

    洒在地上的酒水拌着黄泥,沾了他一身。

    文从嘉分明是在自家院中,却小心慎微,仿佛是在做贼。

    挑水的两个老头儿卸下肩上的扁担,坐在巷口的大青石上歇脚,以手作扇扇了扇风,扯下腰间泛黄的粗布拭去脸上的汗。

    年轻点儿的那个将眼一抬,额上的皱纹排作了一排。

    他盯着远去的背影,问道:“那是谁?”

    同伴辨认许久,才说:“瞧着脸熟。”

    他才说完,脑中灵光忽然一现,两手在膝上一拍,断定道:“是燕修之那个小妾的兄长,詹书帛。”

    巷口生有一株枯死的老树,圆滚滚的夕阳攀在光秃秃的枝丫间荡秋千,固执地不肯下山。

    炊烟袅袅,文家的大门又起了门闩。

    文从嘉在家中龟缩了半天,换了身体面的衣裳,红光满面,腰杆儿挺得板直,两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出了门。

    远远看去,他好似一只头顶红冠的大公鸡,斗志昂扬,准备啼晓。

    ——他又要去赌钱了。

    锦汀溪西畔,一座高楼临水而建。

    溪上渔火盏盏,安乐坊内灯火通明。

    门前立着个孔武大汉,他自鼻腔里喷出一声粗气,唇上的粗硬胡须不动如山,却将文从嘉吓得打了个冷颤。

    这人皮笑肉不笑,招呼道:“文郎君,许久未见了。”

    文从嘉本不想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可现如今,他钱袋鼓了,心气儿也跟着高了起来。

    他挑起一边眉毛,在钱袋里掏出一片金叶子,脸上露出个讽刺意味十足的笑:

    “赏你的,看门狗。”

    这厢还没斗起来,坊内就跑出一个眼尖的荷官。

    “文郎君来了,里头请。”

    文从嘉怕他不识货,特意掂量了一下腰间沉甸甸的钱袋,高昂着头,迈进了门。

    安乐坊在外看起来只比别家热闹点,可只要一入门,就会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一楼里人头抵着人头,看起来只是一团团任人宰割的肉,倒不像是人了。

    他们个个神情癫狂,眼里别的没有,专盯着桌上成堆的金银,目光灼灼,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饿死鬼。

    文从嘉放眼巡视一圈儿,挑挑拣拣,看不上这个,也看不上那个,半晌才挑了个西南角的桌。

    荷官早就以目为尺,估摸了一下他带来的银钱,笑着将文从嘉拦下,哄道:“文郎君,一楼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粗人,以您的身份,该往三楼去。”

    文从嘉眉心一紧,抬起头透过壁上摇曳的烛火,望了望三层的隔间。

    他心生怯意,在荷官面前却又不好开口,纠结须臾,硬着头皮才想起拒绝。

    荷官似有所料,将话锋急急一转,道:“文金秀面黑心更黑,文郎君要想将若雨小娘子赎出来,非得花上万两白银不可。一楼都是小打小闹,您要赢到猴年马月,才能赢到银钱万两?倒不如去三楼碰碰运气,若是撞了大运,只用一局便能财进斗金,你们兄妹,明日就能团圆了。”

    文从嘉被他说动,低眉思索一会儿,咬牙道:“带我去三楼第一间罢。”

    他如意算盘打得精妙,忖度着三楼第一间的赌注,应当与二楼末间里差不了多少。

    五年前,文从嘉就是在二楼末间里,把文若雨当赌注输给了挹水庭。

    荷官笑意加深,将他引上了木梯。

    文从嘉跟在他身后,不由地生出一种错觉来,他脚下踩的或许不是木头,而是直上九霄的青云。

    转眼就到三楼第一隔间外,荷官停下了脚步,照例递给他一朵梅花,道:“梅开五福,恭祝文郎君财运亨通。”

    文从嘉将梅花搁在袖子里,掀开垂帘,头也不回入了隔间。

    隔间内的荷官与外头却是不同,相貌清秀不说,说话也细声细语。

    一见文从嘉,荷官两眼骤然一亮,上前相应道:“呦,来了个新郎君。”

    “以新替旧”是安乐坊的死规矩,文从嘉一露面,上一场赌局便到此为止,输了的人,再无逆风翻盘之机。

    那人面无人色,手中的骰子“啪嗒”掉在地上。

    他抓住荷官的一只胳膊,苦苦哀求道:“小郎君,我家中还有老母要养,再让我堵上一局……”

    荷官见惯了此情此景,微抬起手弹了一指,那人便被拖死狗般拖了下去。

    富贵总要险中求,多利之地,不会多情。

    文从嘉清楚安乐坊的规矩,将目光收了回来。

    待垂帘止了晃动,荷官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郎君请坐。”

    文从嘉无声上桌,万分憧憬与激动之下,掩藏的是浓浓的不安。

    “钱滚钱,利滚利。”他默念数声,将钱袋往桌上一拍,向长桌对面的人道:“下注吧。”

    荷官解开钱袋,密密一袋金叶子将他的脸照得生亮。

    骰盅轻摇,文从嘉额上的汗珠儿雨点般的滚落,浸透了他崭新的衣领。

    对面的荷官安静地凝望着文从嘉的眼,缓缓将骰盅揭开。

    他垂眼一看,眉眼生笑,道:“三个六,文郎君又输了。”

    心弦一断,文从嘉陡然卸去周身气力,化作了一个木人儿。

    他满载而来,却空手而归。

    这情形与五年前一模一样,文从嘉哑着嗓子,喃喃道:“有诈。”

    这话像一点火星,落在他心田里,瞬息燎原。

    “我是醉了。”文从嘉想。

    他或许是真的还没酒醒,摇摇晃晃站起身,红着眼去抢自己还没捂热乎的钱袋,“有诈……你们使诈……”

    荷官恍若未闻,无巧不成书,垂帘外又响起了动静。

    荷官盈盈笑道:“文郎君,您该退场了。”

    第一间内新人又来,他该走了。

    文从嘉失魂落魄站在原地,抓住荷官的衣领,颠三倒四地说:“我不赌了,还我的钱来,我要接若雨回家。”

    荷官拍落他的手,脸上波澜不惊。

    “文郎君不知道吗?输了的东西,是赢不回来的。”

    文从嘉哪里听得进去,已经癫狂如痴,不管不顾与他攀抢起来。

    “我喝了酒,方才不算数,还我的钱来。”

    垂帘一动,闯进来一道人影。

    文从嘉脸上一痛,生生挨了一拳。

    他还未恼,拳头就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挥拳的人目眦欲裂,“文从嘉!你个畜生!”

    文从嘉跌倒在地,恍然间一错神,看清了那人,又惊又愣道:“奚……昭?”

    挹水庭内花缎张结,熏香飘进了夜色,在月光下凝结又散开。

    繁花簇簇间,搭有一座亭台,夜风吹起四面的薄纱,惊起一道哀乐。

    文若雨怀抱琵琶,像一位由巧匠精心雕刻出来的石美人,枯坐在亭中央。

    “奚昭,出来。”

    石柱后露出一截月白衣裳,奚昭缓缓挪将出来,脑袋低垂,不敢近前。

    他一手扶着石柱,将一罐茶搁在地上,轻轻说:“我来给你送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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