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铜雀门

    燕唐无言自带三分笑, 如今盈盈笑着将诸位花娘一一看过,拨弄了几颗芳心,他却事了拂衣去, 片叶不沾身。

    燕唐瞧得头晕眼花, 也没认出詹念在哪儿, 退堂鼓才在心里架了起来,挥着鼓槌还没来得及敲出声响,他就引来了一点曙光。

    燕唐在一位穿红戴绿的花娘面前止步了脚步, 一脸真诚地信口胡夸道:

    “娘子冰肌雪肤,耳上这对玉坠很适合你。”

    鸨母见状, 心下感叹完燕唐的眼光实在差得很, 便将其余花娘带出了雅间。

    花娘被燕唐夸红了脸, 羞赧道:“郎君好甜的嘴。这耳坠,是我与人打赌赢来的。”

    燕唐压了压声音, “詹念?”

    “詹念?”花娘摇头,“不识得。”

    是了,官仪能挑选詹念入燕府,她必然有些随机应变的小聪明,“詹念”二字, 必然是个假名儿了。

    燕唐想明关窍,神态自若道:“怎么不见娘子的那位友人?”

    花娘为燕唐斟酒:“她死了。”

    “死了?”

    燕唐接过酒盏,转手又放回了桌上。

    花娘不消回想,张口就道:“她夜里醉酒, 冲撞了贵人。”

    燕唐便顺着她的话向下问:“哪位贵人竟如此不懂怜香惜玉?”

    花娘恨恨道:“还能是谁?金卫指挥使,孔洽。”

    燕唐暗自斟酌后, 随口揪了个说法脱身, 可话还没漫上舌尖儿, 雅间外就传来拍手称快声:

    “那个杀千刀的找到了!”

    燕唐镇定地瞥了眼花娘,看她也是一脸欢喜,便问:“哪个杀千刀的?”

    “还能是哪个?”花娘甩了甩绣花帕子,道:“京驿纵火案的真凶!”

    京驿的一场大火闹得满城风雨,燕唐只知戚颖与燕佟之双双葬身在京驿火海,至于其中细节,根本无从知晓,猛地一听,神色不由露出一点动容。

    可心思一转,他又发觉了不妥之处。

    真凶落网,这花娘既然一脸痛快,自然是对纵火一案深恶痛绝,可她眉眼间并无焦急之色,对所谓的“真凶”也无半分好奇。

    而今大狱无声,宫闱无信,燕佟之与戚颖的案子却忽逢转机,燕唐稍作沉吟,一个念头就被敲定了下来。

    “看娘子如此悠闲,想必是知晓在京驿纵的恶贼姓甚名谁了?”

    花娘游走风月,见惯了四面八方的人,消息灵通也在情理之中。

    她道:“是个流民,无名无姓的,圣人口谕要株他九族,可这人啊,连个父母都没有,何来九族?”

    燕唐胸中忽生一股郁气:“如此说来,府君只是寻了个替罪羔羊,就草率结案了。”

    花娘哀叹:“可不是。”

    “既然娘子也晓得他不是‘杀千刀’的凶手,何故叫好?”

    花娘凝噎良久,轻飘飘避开了话题:“郎君说笑了,奴家方才并未说话。”

    燕唐目不转睛:“我听见你的心声了。”

    这话难免旖旎,纵他说得又轻又淡,神色又平常悠闲,花娘还是赶到一阵热腾腾的蒸汽,汹涌着扑红了她的脸。

    好一阵后,花娘才找回了丢失的神魂:

    “郎君不去看热闹?”

    燕唐只觉她这话拐得生硬又突兀,“哪里有热闹可看?”

    花娘以帕遮唇,微微笑道:“今日午时,铜雀门行刑。”

    燕唐眉梢轻挑,生出几分兴致:“斩谁?”

    “斩这个流民。”

    燕唐低头把玩折扇:“他既是无辜的,我何必去看。”

    花娘变了变脸色,先是悲愤又是落寞。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斩他虽不能告慰在天亡灵,却总有些用处。”

    “比如呢?”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燕唐合了扇,横摆在桌上。

    “这扇上写‘天香国色’,我看倒与娘子相衬,便赠予你罢。”

    话音未落,他便出了雅间。

    回燕宅途中,燕唐有些神思不属。

    仙客坊花娘的一句无心之言,倒是提点了他。

    杀鸡儆猴本就是做给猴看的,铜雀门午时行刑……

    这猴,或许就在行刑台下的人群中。

    此次热闹,燕唐是非看不可了。

    当今时局,圣旨像纸钱一般向外抛洒,宫中宦官传旨传得累死了几匹宝马,圣人今日下旨建西墙,明日就要下旨拆东墙,古有洛阳纸贵,再如此胡闹下去,京州的黄绢价格早晚也得提上一提。

    圣人不关心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也不在乎市井小民的柴米油盐。

    燕唐坐在铜雀门行刑台边的酒楼里,望着乌泱泱人群里挤在长街上的官轿,没好气道:

    “——他只想搅水。”

    他与奚静观猜因由、辨人心,把有纵火之嫌的京官想了一遍,却独独忘了铜雀街乃京官入宫必经之路,京官下了朝,路却被搭起来的行刑台拦腰一截,任你官居几品,都要老老实实待那替罪流民人头落地,才能返回家去。

    奚静观道了声“圣心难测”,又为他开脱道:“许是大智若愚。”

    眼看午时将至,燕唐借地势之便,看行刑台上的刽子手已经仰脸猛灌了一口好酒,摩拳擦掌,开始嚯嚯磨刀。

    因熹微时那道圣旨,此案免去了提刑、宣判、游街,在刑狱中蹲了不足半日,就被押赴刑场。

    流民被验明正身后,被金卫一左一右押上行刑台,他形貌丑陋,衣衫褴褛,既是流民,一路行至京州给,途中势必多遭苦难。

    奚静观的面色愈发凝重。

    金卫解开流民松散的头发,将之反系在木桩上,取来铁钉,钉死了他的手脚。

    “行刑——”

    监斩官一声令下,台下众人忽然骚动起来。

    流民木然的双眼涌出滚烫的热泪,竟然生生挣开铁钉,背着跌在行刑台上连连喊冤:

    “冤枉——冤枉——”

    他的声音嘶哑不堪,临到此时,除了“冤枉”二字,竟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奚静观看到他脸上沾满污腥,被绝望与残存的希冀牢牢占据。

    他看向监斩官,监斩官不语。他看向台下小民,台下小民不语。

    他看向官袍加身的京官,京官嫌恶地后退半步,回以一个冰冷残忍的笑容。

    残存的希冀灰飞烟灭,流民手脚上的钉孔流出鲜血,一滴一滴落在行刑台,像雪地里落了朵梅花。

    刽子手生得五大三粗,将他一把扯了过来,捡起地上沾血的铁钉,毫不留情地将流民的后脑勺与木桩钉在了一起。

    监斩官冷眼旁观,轻轻抬手,人头落地。

    血柱喷涌而出时,天地间寂寥了一瞬。

    奚静观几欲控制不住呕吐之感,燕唐见她神色异样,及时递上了一杯清水。

    京州非富即贵的人全聚在铜雀门下了,燕唐盘算的计策随之落空,他又隔窗望了望,道:

    “这人山人海已经要散了,再过半刻,路腾出来了,便能回府。”

    奚静观不置可否,虚弱地点了点头。

    燕唐一出仙客坊,就重又把“雀栖春枝”折扇拿在了手里。

    一如他所说,他对此物爱不释手,这是他的“此心安处”。

    方才的一切,都让奚静观想起一个地方——望春台。

    那个雨落三日不止,让奚氏血流成河的地方。

    奚静观借由梦境所窥见的前世无异于管中窥豹,只能见其一斑,而这种映入眼帘、挥之不去的场景,才是她迫切需要的。

    洪福在铜雀门下等了许久,耳朵里灌满了方圆十里的家长里短,如山如嶂的人群才终于散去。

    他一见奚静观与燕唐,忙搁下马鞭儿,迎道:“三郎君,三娘子。”

    燕唐上了车,将软垫放在奚静观背后让她靠着,向洪福道:“洪福,不回府中。”

    洪福紧了紧马缰,心中几个想法来回跳跃着,最后问:“三娘子要到哪里去?”

    明明是燕唐与他说话,他却张口就问三娘子到哪里去。

    不成想这人虽是看着老实笨拙,心思却是剔透的。

    燕唐不得不道燕修之慧眼识珠,笑道:

    “三娘子想去芳草堂。”

    洪福有些为难,愣了一愣,才说:“此事倒也不难办,让三郎君向府君知会一声便可。”

    燕唐看了眼奚静观,如愿挨了一脚,顿时心满意足道:

    “三娘子不想让外人知晓。”

    洪福对一帘之隔内的情形一无所知,在外认真道:

    “那可巧了,今日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

    奚静观起了疑思:“这话从何说起?去芳草堂还触犯律法吗?”

    洪福没料到她想这么远,连忙说:“那倒也不至于,不过芳草堂建在望苇坡上,那望苇坡偏僻又邪性,往年除了善男信女,也没人敢往坡上去。”

    奚静观品出一点不对劲来:“芳草堂竟然是座庙吗?”

    洪福又被她呛了一呛:“也不算是。从前里头供着一尊石佛,几个云游尼姑在堂内住了下来,久而久之,也就引来了香火。”

    奚静观还在沉思,未及没接话,洪福总算一口气把话说顺畅了:

    “明日望苇坡下有十日一度的集会,堂内的尼姑会下坡采办,只要捐了香火钱,守门的童儿就会放人进去了。不过……现在芳草堂内的那尊石佛已经被人搬走了,堂内空空荡荡,拜无可拜,心再虔诚,也无用处了。”

    奚静观听出他是误会了,可惜解释稍显苍白:

    “我不是去拜佛。”

    “那是去……”

    洪福猛地拉住了缰绳,一脸不可置信道:“求子?”

    082 燕雀安

    望苇坡下小摊随街摆了长长一道, 坡上却寂寂凄凉。

    芳草堂外芳草萋萋,若不是门前蹲着个打盹儿的门童,一眼扫去, 还道此处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废弃旧院。

    燕庭好计策, 若非燕元英透露, 宣玟一事还真要被她瞒得滴水不漏。

    打盹儿的童儿见有人来,不耐烦的皱着一张脸,坐在门槛上仰起头, 向燕唐伸出一只手,拇指在其余四指上搓了搓。

    “想进此门就拿钱来。”

    他年岁不大, 却一副财迷模样, 无论见了谁, 都摆出一张臭脸,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 若倒霉了遇上个脾气差的,少说也要挨上一拳。

    燕唐每每碰见这种人,总是感到心神微妙。

    他似乎越过了轮轮光阴,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奚静观独自迈进了门槛,童儿踌躇一霎, 又大咧咧坐回了原处,半边身子堵着门,生怕燕唐反悔。

    “你既然交了三人份的钱,就该随你家娘子进去。现在好了, 你若还想再进,就得另交银钱了。”

    腰间的银钱分量十足, 童儿说得自己都有点心虚, 他避开了燕唐的视线, 道:

    “反悔也是不能够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你衣着不凡,出身肯定不差,想必也读过圣贤书,就没听过一句话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燕唐盘腿坐在车辕上,展开折扇遮挡散落下来的阳光,闻言失笑道:

    “你懂得倒不少。”

    童儿被他这般拿话一堵,藏得好好的自卑便哗啦啦冒了出来,没好气道:“就你们读书多!就你们金贵!”

    燕唐怔住片刻,收了扇儿道:“我说你为人处世之道非一般人所能为,是在夸你,你怎么反过来怪我?”

    童儿撇嘴,他孤独惯了,难得有人上坡来“供他消遣”,总是忍不住用话怼一怼人。

    眼看这关乎出身地位的话题就要没完没了下去,童儿急中生智,嘲弄一笑,道:“你家娘子入堂时不等你,准是你惹她生气了。”

    洪福与马儿眼观鼻、鼻观心,悄悄背过身去,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燕唐自认他与奚静观情比金坚,如今倒被一个小毛孩子骑上头来撒野,他不怒反笑,徐徐走过来坐在童儿身边,张开一臂,将手搭在了童儿的肩膀上。

    “家中诸事,我都听我娘子的,她让我往东,我就往东,回来时还会给她捎串糖葫芦。我们可谓是天造一双,恩爱非常,你说说,我怎么会惹她生气?”

    童儿看他皮笑肉不笑,只觉四面八方都竖起了软刀子,顿时心生退意,嘴却比鸭子还硬,爆竹似的将人往死里呛。

    “你这是当局者迷。兴许是你不小心惹了她,她一个人生闷气,你还若无其事以为天下太平呢,她见你这般,原先一毫的怒气也要燎原十八里了。”

    鬼使神差的,燕唐竟然觉得他所言颇有几分道理。

    他思来想去,只能猜出一个地方——仙客坊。

    “你……”

    燕唐拍了拍童儿的肩膀。

    童儿寒毛直竖,僵了背脊。

    “很好。”

    燕唐向芳草堂内张望一眼,心中开始盘算该如何解释送给花娘的那把“天香国色”折扇。

    童儿神色一松,只觉刹那间就早早领悟到了乍死乍生之感。

    芳草堂内冷冷清清,檐角载着一截日光,模糊了堂前轮廓。

    屋檐下摆着几只绣墩,一位身穿襦裙的小娘子端庄秀婉,正聚精会神地扯出绣花针儿,听到奚静观细微的脚步声,她才抬起脸来。

    此人正是宣玟。

    “是你。”

    宣玟还记得奚静观,姿容出众又生来乖巧,她虽不常走出院落,无缘与奚静观见上一见,却时常向燕庭提起。

    奚静观也温和地笑,声调稀松平常:“此处僻静,是青灯礼佛的好地方。可如今,连佛都没有了。”

    宣玟听不出她的意有所指,只是将手中绣了八成的花放在了膝上,道了句:“可不是。此处最是宁静的,像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她是僻壤穷乡中绽放的一朵花,被风卷起,风停在何处,她就在何处生根发芽。

    燕庭就是宣玟的风。

    燕庭在京州步步高升,宣玟也许久没有回家看看了。

    宣玟恬静又淡然,奚静观疑惑:“我只是不明白,他为功名利禄弃你于不顾,你心中当真没有半分恼恨吗?”

    闻言,宣玟向奚静观看去,细声细语却郑重其事道:“庭郎从来没有放弃过我。”

    奚静观的记忆像原野上一只待敲的鼓,宣玟显然握不住心鼓的鼓槌——奚静观与她并无共鸣。

    一时间,奚静观由衷地为她感到庆幸。

    奚静观歉然道:“我以为,于你而言,这座空荡荡的旧宅院,是画地而成牢。”

    宣玟的笑容如和煦的春风,“此地偏远,却也远离是非,不是吗?牢妹妹记挂,我过得很好。”

    她喊了一声“妹妹”,见奚静观并无不悦,便又生出几分亲近:“说来也不怕你笑话,在那富丽堂皇的深宅大院中,我反倒像被束缚住的鸟,总也不自在。”

    奚静观与她闲谈了一会儿家常,看二人从前无甚往来,话茬渐渐冷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宣玟问道:“庭郎还好吗?”

    奚静观牵动嘴角:“好。”

    宣玟点点头,又亮着眼珠问:“滁阳王的孙女儿生得美不美?”

    奚静观凝视着宣玟,一时竟答不出来。

    不知是心远地偏,还是地偏心远,宣玟竟然对京州城中的滔天风波一无所知。

    如是想着,奚静观悄悄瞥了眼坐在门槛上的门童。

    这门童与芳草堂内的几个尼姑,约莫都是被燕庭打点过的。

    连堂内被搬走的石佛,大概也是出自燕庭的手笔。

    而今再细细回想,若非燕元英向奚静观透露宣玟的行踪,她怕是翻遍京州,也找不到芳草堂来。

    奚静观神色如常地回避过几个话题,又与宣玟在言语上打了会儿太极,见天色不早,才起身告辞。

    宣玟含笑与她道别,又捻起绣花针儿开始绣花,花团锦簇边,游着两只水色鸳鸯。

    她专注的背影守在空荡荡的佛堂前,温柔的余晖落在她的脸上。

    芳草堂一行所获了了,奚静观回到燕宅,有些心不在焉。

    燕唐警铃大作,屏退童仆,折扇在手心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敲打打,焦急与不安溢于言表,仿佛外面有无常来勾他的魂了,如此异状,终于引来奚静观侧目。

    “你走来走去没个消停,是在为地面镀金吗?”

    燕唐语塞片刻,心弦反倒松了下来。

    他一不做二不休,潇洒地一甩衣摆,慨然赴死般对奚静观道:

    “怪我思虑不周,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奚静观眼皮一掀,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许久,嗤笑道:“无所不能的燕三郎君也被夺舍了?”

    燕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想什么神神鬼鬼的?我只是……”

    奚静观猜不透他在纠结何物:“只是什么?”

    燕唐将心一横,抿唇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奚静观如实道:“没有。”

    “我不信。”

    燕唐看奚静观秀眉一蹙,以为她要恼,双手揪住耳垂,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不争气道:“我所作所为皆是事出有因,但求奚小娘子给我一个悔过的机会。”

    奚静观见他这般讨乖卖巧,被燕唐口中的“所作所为”勾起了点好奇心,便摆正坐姿,将计就计兴师问罪道:“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因?”

    燕唐清了清嗓子,道:“这把‘雀栖春枝’是我的宝贝,我虽也不曾瞧不起风水场所,但也不愿它沾染了旁人的脂粉香气,所以……在入仙客坊前,我将它藏起来了。恰好坊外有位老先生摆摊卖字,我就买了一把白折扇,请他写了个‘天香国色’。”

    奚静观装模作样地颔首,见燕唐定定地望着自己,心虚一瞬,又继续诈道:“还有呢?”

    燕唐越说,心里越没底:“我在仙客坊中遇见了与詹念相识的花娘,我……”

    奚静观一语道破:“你把新折扇送给这位花娘了?”

    燕唐一板一眼,像年幼时对着夫子念书:“一来,詹念的消息是打她那儿打探出来的,折扇以作谢礼。二来……她对京驿纵火、流民抵罪一事心生感慨,我亦有所触动,折扇以作赠礼。”

    他的声音愈发的小,最后一个字蹦跶出口,燕唐就用余光扫了扫地面。

    此地甚好,板正又整洁,可以一睡矣。

    奚静观将笑憋在心里,锁紧双眉望向桌上那把折扇。

    “这扇子在你心中……就这么重要?”

    这个问题燕唐会答,心坎上小人儿激动地来回跳跃:“它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奚静观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那不就成了我先定的你?”

    “不,是我先定的你。”燕唐从善如流转口,“在你周岁那天,咱俩的红线就绑在一块儿了。”

    奚静观的指尖在扇骨上滑过,她道:“我若因此生气,心眼儿也比针尖大不了多少。”

    燕唐心有飘飘然:“那今晚……不睡地板?”

    奚静观将折扇展开,假意欣赏着扇面上再熟悉不过的那只春雀。

    “你若想睡,也不是不行。我向来有求必应,宽宏大量。”

    燕唐装作没听到,他指着那只春雀,笑着问奚静观:

    “你说,这只春雀,是不是我?”

    奚静观:“……”

    “燕雀安,你今晚就睡地上。”奚静观放下折扇,拍拍他的肩膀,“强身健体,多多益善。”

    083 清谈会

    京州总算落了场雨, 重重宫阙蒙了层薄薄湿意。

    房铭难得闲在府中,望着檐下连成线的雨珠,遗憾道:

    “时间总是不巧, 听雨煎茶总是不能得兼。”

    燕元英侧视过来:“你若真想煎茶, 不妨让童儿将红泥炉抬上来。”

    房铭沉默下来, 目光瞥向她发间,状似随意般问道:

    “那支朱钗,你不喜欢?”

    燕元英反应良久, 才想起那支宝蓝点翠朱钗来。

    “这些东西,我都不喜欢。”

    没待房铭问其中因由, 她便自接道:“招摇, 难看, 又麻烦。”

    房铭做贼心虚,不知不觉就被燕元英剜了一刀, 看着她的侧脸,勉强地扯了扯唇角。

    “也是。”

    周遭只有雨水啪嗒声,落在地面,漾开一个个小圈儿。

    忽的,一个童儿就撑伞穿堂而来, 足尖踢开雨水,它顺势翻腾着,变成一朵小小的浪花。

    “滁阳王余孽,已毙命闹市街前。”

    燕元英不作声, 房铭肃整神色,问童儿:

    “刑狱什么反应?燕庭的结党之罪, 还算不算数?”

    童儿卑躬道:“庭郎君已被放了。”

    燕元英眼中多了一点神采, 也问道:

    “庭郎君现到何处去了?”

    童儿低着眉, 小心道:“望苇坡,芳草堂。”

    燕元英果真脸色一变,道:“不成器的东西。大局当前,竟还有心思顾及儿女情长。”

    房铭对燕庭此举亦是颇有微词,但那点不悦转瞬即逝,他另引起了个话头,问:

    “祈安二字,可有线索?”

    童儿重重地点了下头,道:“北陲有座小城,新上任的州府说先前的城名不合风水,请来一位高僧,更城名为‘祈安’。”

    房铭眼中精光一现,意味深长道:

    “如此说来,官仪倒有未卜先知之能。”

    童儿不敢接话。

    房铭吩咐道:“找人盯着祈安城,如有异样,即可来报。”

    童儿领命退下。

    燕元英观雨观久了,竟生出一番愁绪心肠。

    “六亲不认,骨肉分离。上一次是阿耶,如今是我,下一次,又该轮到谁呢?”

    房铭宽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有时终须有?”燕元英哼笑一声,鄙夷道:“可我看他们,一个更比一个痴情,都是扶不上墙的阿斗罢了。”

    房铭顿了顿,道:“可这人,总得在燕氏中选。”

    燕元英眼皮一跳,心也跟着烦躁起来。

    “百官清谈定在何处?”

    “京州城外,绛山。”

    “又是绛山?”燕元英冷冷一笑,道:“绛山有什么好?官仪是不是死了也要埋在绛山?”

    房铭沉默良久,才自说自话道:“有什么气,朝他撒,倒也没错。”

    绛山的梨花一树花落一树花又开,遥遥望去,送葬似的白茫茫一片。

    宋梵仗着一双回春妙手在京州横行多年,处处行医,总能挣得几分薄面,故而他虽不在百官之列,却接到了邀约。

    奚静观冲他招招手,憋了许久的话终于破口而出:“宋梵,你和我说句实话,你这管白玉箫,是不是吹不响?”

    只见宋梵倏然呆愣在原地,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解了萧就向奚静观皱了皱脸。

    他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向奚静观道:“有些事情,摆在台面上是会伤了彼此的情分的。”

    奚静观粲然一笑:“我与你哪有什么情分不情分的?”

    燕唐正随左侍郎刘宴与百官互打照面,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就往奚静观的方向偏,看宋梵赖着不走,心中暗暗记了他一账。

    宋梵敏锐回头,冲燕唐回看过去,察觉到他渐冷的目光,存心侧了侧身|子,好让燕唐瞧仔细些。

    接着,宋梵用手里的白玉箫点了点奚静观,笑道:

    “我为你调了新药,随我去看看?”

    “走。”

    奚静观苦病魔已久矣,求药心切,毫不犹豫就应承了下来。

    燕唐气在心中,偏还不好发作。

    刘宴见他迈不动脚了,满心疑问凑上前来,问:“祈安君丢了魂了?”

    “没什么。”

    燕唐的目光收得并不及时,刘宴跟着望过去,恍然大悟地“哦”了下,下巴上蓄着一缕山羊胡,笑起来一抖一抖的。

    “看来宋家小子与三娘子的交情不错。”

    “他们能有什么交情不交情的?”

    大抵是心有灵犀,燕唐与奚静观说出的话一般无二。

    见刘宴笑得更加揶揄,燕唐又说:“非要牵扯一番的话,他们也是没有血缘的亲戚,这算不算交情?”

    刘宴思虑须臾,认真考量道:“既然关系相近,又无血缘,我看他二人年岁又相仿,何故没有订下一门亲事,来个亲上加亲?”

    燕唐:“……”

    他今日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刘宴,就是跑来为他添堵来了。

    燕唐斟酌一番言辞,才道:“刘叔父,您是不是,从未与奚氏有所往来?”

    刘宴含笑应下:“不瞒祈安君所说,的确从未有过往来。”

    “宋梵是静观嫂嫂的亲弟弟,他们怎么亲上加亲?”

    刘宴微惊,喃喃道:“原来如此,那不行。他们的关系忒近了些,若成了婚,容易乱了辈分。”

    他端起了长辈的架子,两手搭在背后,老成道:“这结亲嘛,要是远亲才好。”

    燕唐露出点笑:“这话在理。”

    他与奚静观,可不就是远亲?

    远处金卫集结中,换了身常服的孔洽正在与人对饮。

    他亲眼见奚静观前脚刚走,燕唐脸上的笑意瞬间便冷了下来,眼神中不带半分情感,细究起来,还有些淡淡的疏离。

    这点生分,连对刘宴也毫不例外。

    副指挥使上了年纪,爱子与燕唐年纪相仿,两只眼珠子粘了燕唐一路,杯酒入喉,为他伤怀道:

    “突逢变故,实难不变。”

    孔洽才二十四五,跟官仪跟久了,人情味儿也跟着淡了。

    他听到副指挥使伤春悲秋,心下只觉好笑,嘲讽道:“不过是只荣华富贵的丧家之犬。”

    清谈会伤的目光如有实质,早将燕唐捅了个对穿,真慈悲假友善他都一笑置之,打孔洽身边走过时还笑问刘宴:“刘叔父与阿耶共事多年,阿耶有没有提起过我?”

    刘宴想了想,道:“有。”

    燕唐作洗耳恭听状。

    刘宴便道:“不过燕公每每提及你后,总会将话扯到燕夫人身上。”

    “阿娘?”元婵与燕修之在锦汀溪中并不亲密,反而早些年间便有相看两相厌之感,燕唐被刘宴这句话勾起了兴趣,问道:“他都说阿娘什么?”

    刘宴捋着山羊胡道:“说燕夫人劳心劳力,你总是惹她生气,待寻个合适时机,燕公就要将燕夫人接到京州来。”

    燕唐断言:“阿娘定是不会随他来的。”

    刘宴也说:“可不是,燕公念叨了多少年,桂水巷子里的桂花都老了,也不见他将燕夫人接过来。”

    燕唐轻轻地笑了笑。

    刘宴见周遭无人了,向燕唐使了个眼色,道:

    “陶氏之事,我也有所耳闻。”

    燕唐猜他又要说教,道:“此事轩然,自然逃不过您的耳朵。”

    刘宴却只是叹了口气,“小恩养亲,大恩养仇。这话搁在燕氏身上,倒是极为贴切。”

    他一腔慨然发泄完,又向燕唐打听道:

    “老太君身|子骨还好?”

    燕唐露出愁色:“不大好。陶融一事本是瞒着她的,可我看,祖母早就知晓了此事。”

    刘宴也不知说什么了,拍拍燕唐的肩,道:“总要向前看。”

    燕唐还没说话,不远处就来了个身穿常服的京官。

    “燕三公子。”

    微横起手来,折扇在侧脸前一晃而过,燕唐脸上露出个微妙的笑来。

    刘宴见此情状,伸出两指来虚空点了点燕唐:“你倒是会为自己作打算。”

    “不比刘叔父足智多谋。”

    燕唐谦虚道。

    这厢燕唐步步为营,那厢奚静观却碰到了霉头。

    金卫柱子般杵在一旁,宋氏的马车不知停在哪里了,宋梵取药还没归来,奚静观既入虎穴,逃是不可能逃了,只能漫不经心立在一株梨花树前,纵然树上有人说话,她也懒得抬头看一眼。

    那年梨花树下一相逢,如今倒是彼此倒置,坐在树上的人,变成了官仪。

    唯一不同大概就在于,奚静观是不期而遇,官仪却守株待兔已久。

    “绛山四季如一,山下春过了,山上的梨花还没落呢。”官仪捻了一朵花,垂眼看着奚静观,问:“你说,这花事,了还是没了?”

    他话中句句试探,字字藏锋,奚静观道:“我不比侯爷雅兴,听不懂侯爷的话。”

    官仪将那朵梨花看了又看,“我却觉得这天底下,无人比你更懂得我在说什么。”

    奚静观并不上钩。

    官仪唇边漫出的笑容又柔和几分,他足尖一点,轻飘飘落了地。

    “你让了无带的话,她都与我说了,只是这一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年年春生,次次花开。这花事是你想了便能了的吗?”

    他像是蛊惑般扬了扬尾音,抬起手,将那朵梨花簪在了奚静观鬓间。

    指尖暧昧地擦过脸颊,奚静观没躲,任官仪靠近,目光紧紧锁住了他的左手腕。

    那根红绳她曾见过,官仪用它串了一颗琥珀,在燕老太君的寿宴上送进了燕府。

    官仪心上如被羽毛搔过,他话中含了些许微不足道的笑意:“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戴?”

    奚静观与他两两相视,不发一言。

    官仪自知不可操之过急,负起双手,与奚静观拉开一点距离,才道:“梨花很适合你,像是为你而生。”

    奚静观看他转身离去,转念一想,既然她入了虎穴,就该得到虎子,便开口问:

    “侯爷如此神通广大,那敢问……陶融在哪儿?”

    官仪止住脚步,目光回转,勾唇道:

    “七日前,他去祭拜过亡母。”

    他也不待奚静观称谢作答,继续向前行去,金卫亦步亦趋跟上,宛若众星簇拥明月。

    奚静观将鬓间的梨花摘下来,面无表情丢在地上,官仪的声音却又传来:

    “需往水上寻。”

    084 詹书帛

    百官清谈名为清谈, 却大大利于结党之私。

    奚静观与京中的夫人并不相熟,好在有刘夫人作伴,宋梵也跟着混在女人堆里, 哄得众夫人眉开眼笑。

    清谈会结束之时, 正值夕阳西下, 余晖泼洒之际。

    奚静观上了马车,搓了搓面颊,道:

    “笑这一整日, 脸都要酸了。”

    燕唐没忍住,手指戳了戳她莹白的侧脸。

    “宋梵又调了新药?”

    “是。”奚静观将软垫旁的药包递给他, “这方子我还是头一回见。”

    燕唐才接过, 奚静观歪头靠在他肩上, 无意识地蹭了蹭,笑道:

    “你怎么一直在偷看我?”

    燕唐脸上一热, “我哪里偷看你了?”

    奚静观看着他泛红的耳根,笑意更浓:“那你怎么晓得宋梵给我送了新药?”

    燕唐故作镇定:“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奚静观道:“我看你是背后长了只眼睛。”

    “是长了只眼睛,”燕唐微微偏头,一双眼睛盛满了不正经, “晚上让你看。”

    奚静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肩也不枕了,开始若无其事地盯着药方看。

    洪福听到车厢内没了动静,才出声道:“三郎君, 方才我在文人楼下碰上个卖书画的,遥遥一见, 就觉得眼熟, 凑近一看, 那人正是没了音讯的詹书帛。”

    奚静观抬了抬眼:“你还记得他的样子?”

    洪福言真意切地咬牙道:“詹氏兄妹让燕公栽了这么大个跟头,他们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燕唐将奚静观垂落在脸侧的发丝拨到耳后,沉静道:“去文人楼。”

    文人楼下摆摊摆画的多是落榜考生,他们背负期许而来,难免气傲心高,一朝落第,又没了盘缠,自觉无颜归乡,只能贩字卖画聊以维持生计。

    詹书帛无疑是滥竽充数的那个。

    燕唐打眼一观,就看见了瑟缩在角落里的詹书帛。

    人影落了下来,詹书帛没有抬头,藏在袖管中的一只手露出半截,拿起一支脱了半数毛的笔,在石砚上草草一沾,道:“郎君要买什么画?”

    “詹书帛?”

    笔尖当即顿在半空,劣质的彩墨落在薄纸上,詹书帛慌忙用衣袖去擦。

    “三郎君?”

    他偷眼瞧了下燕唐身边的洪福,嘴唇翕动,似是想问什么。

    燕唐看着他的左脸上的一块红胎,眸中掠过一瞬疑色。

    詹书帛讪笑着将脸上贴的红胎记撕了下来,又指着自己的脸,说:

    “是我!詹书帛!”

    他神色激动,恨不得双手握住燕唐的手,殊不知脸上红胎虽已撕去,捂出的红痕却一时难以消却,他这般模样,瞧在人眼里,实在滑稽不堪,紧临的摊位传来了吃吃窃笑声。

    笑声虽小,可落在詹书帛耳朵里,却臊红了他的脸皮。

    燕唐问:“怎么不见令妹?”

    提及詹念,詹书帛一念之间也涌出一丝伤感,旋即就被恨铁不成钢的愤懑掩盖了过去。

    “她早就死了。”

    他犹不解恨,道:

    “枉我诸事都依着她,她倒好,屁|股一拍就去见阎王了。”

    詹书帛愈发气急败坏,燕唐蹲下|身,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来:“怎么死的?”

    詹书帛粗喘了口气,将手中的笔向简陋的桌面用力摔了过去,彩墨喷洒也不管不顾了,恨道:“狗娘养的孔洽卸磨杀驴!”

    孔洽?

    这岂不是才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来了?

    燕唐好脾气地将毛笔摆正,眼睛看向詹书帛,循循善诱道:

    “要不要跟我回府?”

    詹书帛毫不犹豫,欣喜若狂道:“三郎君此言……当真吗?”

    燕唐看着被他抓住的衣袖,眼角一动,到底没露出破绽将詹书帛的爪子拍开。

    “我与你到底相识一场,见你落魄至此,焉有不顾之理?”

    詹书帛便也不再追问了,立时将桌面上的器具一裹,燕唐看他如此迅疾就将小包袱收拾了出来,一边感慨着他毫不拖泥带水的利落,一边问道:“那些画轴你不带走?”

    詹书帛想也不想,开口便道:“不带不带,都是我偷来的,带它们作甚?”

    洪福悄悄翻了个白眼。

    残存的一点自知之明让詹书帛选择坐在了辕座上,他怀里还抱着零散的包袱,混沌的眼珠中带着颓靡的血丝,直直地盯着洪福赶车。

    洪福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你看我做什么?”

    詹书帛就等着他这句话呢,当即接道:“这京州城中,哪有你这样赶车的?”

    洪福为燕修之赶了多年的马车,虽谈不上登峰造极,也可以称得上一句熟能生巧,他知道詹书帛的话是给他设了个套,没安什么好心,还是忍不住一头钻了进去。

    洪福将手里的缰绳递了过去,“你说,该怎么赶?”

    詹书帛目的达成,包袱也不要了,随手往身边一搁,挪着身躯就凑了过去。

    洪福心下不齿,观察他一会儿,脑子慢慢转了过来。

    “你该不会是怕三郎君嫌你吃白饭,将你赶出府,才急于自揽活计吧?”

    詹书帛被他说中了心思,脸上青白交错,又变得黑如锅底。

    他恼羞成怒,一时口不择言,道:“我好歹是三郎君亲自请进府中的,多少算是半个客人,你个为仆为奴的,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洪福本来还不恼他,蓦的被他一训,和气也不装了,上手将缰绳抢回来。

    “那是三郎君善心大发,你跟我拿什么乔?”

    詹书帛旁的本事没有,欺软怕硬倒是能冲在头一个。

    他火冒三丈,还没发作出来,陡然碰到洪福的眼神,也只能自己在心里拿水泼灭了火气,缩在一边,重又将包袱抱在了怀中。

    桂水巷,童儿站在府门前张望着脑袋,见马车由远及近了,便上前来迎。

    目光略过詹书帛,童儿只依稀觉得此人面熟,却没多问,踮起脚撩开了车帘。

    燕唐下了马车,又伸手去牵奚静观,看童儿的个头实在不高,方才掀个车帘都要探个脖子,便笑问道:“怎么是你来了?齐天呢?”

    奚静观摸了把童儿软软的脸,童儿有些不好意思,仰头道:

    “齐天在府中招呼人呢,锦汀溪中的几位姐姐到了。”

    “姐姐?”

    燕唐揉了揉童儿的脑袋:“准是团圆她们到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府内就传来了一声呼喊:“福官,小娘子来了——”

    冲这股咋咋呼呼的劲,准是喜官无疑。

    死气沉沉的燕宅飞来几只叽叽喳喳的燕雀,扑面而来的热闹让人如置身于兰芳榭。

    团圆与元宵才收拾停当,在正堂向奚静观与燕唐行了礼,几人都憋了一肚子的所见所闻,话头还没起来,詹书帛就跑到元宵身前,指着他的脸,道:

    “就是你!”

    他与热闹格格不入,一句话甚至显得聒噪。

    好好的氛围陡然僵持住,元宵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一番,不知他发的什么疯,下巴一扬,问:“我怎么了?”

    詹书帛哈哈笑着,生生地笑出两滴眼泪:“我见三郎君身边的人换了一个,还以为是你犯了什么错,被赶出燕府了,原来只是你晚来了两天。”

    兰芳榭的人与詹书帛并不熟稔,喜官看他像只下了山的毛猴一般抓着元宵上蹿下跳地套近乎,按捺住想要揍人的冲动,嘀咕道:

    “很好笑吗?”

    满室的欢喜戛然而止,几道视线齐刷刷向詹书帛望了过来。

    元宵避开了詹书帛抓过来的手,好心提醒道:

    “这种时候,你可以装一装哑巴。”

    翌日,将军府送来了一个消息——“将军出宫了。”

    时隔多日,奚暄的尸首终于送出了深宫,他命丧归京途中,本该举城大恸,可偏偏京州严令不许大行丧白诸事,金殿至将军府一路,除了抬棺的人相伴,他走得冷冷清清。

    “何日扶棺将阿兄送回锦汀溪?”

    待回过神来,奚静观手里的动作都放轻了些。

    福官道:“……就定在今日。”

    奚静观转过头去,“谁去送?”

    “除了护送的两队金卫,圣人只点了宋娘子一人。”

    “也好。”奚静观眼中起了一层水雾,因她低着头,并不明显,“阿兄若见了我,一准儿要生气的。”

    福官见她难受,便也跟着难受起来,张嘴要哄,忽的看燕唐冲她摇了摇头,思量片刻,默默出了房中。

    “律令所束,你虽不能去送暄将军一程,可律法上没说你不能去见他最后一面。”

    燕唐坐在奚静观身边,轻声道。

    “都这个时辰了,阿兄早就出了城门,我到哪里见他最后一面去?”

    奚静观抬起湿漉漉的眼,话音都在微微发颤。

    燕唐收了扇子,道:“我带你去。方才我掐指算过了,暄将军也在等你呢。”

    京州城门,奚暄凯旋没等来夹道相迎,死去却有万人相送。

    皇城一如既往繁华,绸灯虹色、纸醉金迷,人影幢幢中,只有宋珂穿了满身的白。

    她低眉又顺眼,毫无血色的脸藏在孝帽之中。

    在她身前,是一口徐徐前行的大棺。

    奚静观藏在人群中,亲眼所见扶棺送尸,模糊的记忆再次清明。

    “我应当,是藏了什么东西……”

    燕唐侧目,迟疑了一下,道:“在你那天地通达的梦境里?”

    奚静观闷闷地说:“记不清了。”

    浑浑噩噩回到燕宅,奚静观却被桌上慢慢一袋金锭晃了晃眼。

    燕唐将金锭翻了个面,认出这是燕氏之物,问房中的童儿:

    “这是谁送来的银钱?”

    齐天道:“天上掉下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

    奚静观虽没明说,可话中语气满是不信。

    “它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齐天见他二人都不相信,急得两手在身前比划,道:“我一开门儿,‘啪嗒’一声,就落在我脚边。”

    奚静观看他动作夸张地开了个虚门,便换了个语气问:

    “谁让你放到次间来的?”

    “团圆姐姐。”

    齐天将茶水沏好,一溜烟儿就跑了个没影。

    燕唐看着他消失不见的背影,赞道:“他还真是机灵。”

    奚静观仔细瞧了瞧装钱的钱袋,问道:“这钱出自燕氏?”

    “对。”

    奚静观几经思忖,箭头指向了心中的一人。

    “是文从嘉送来的?”

    “为何觉得是他?”

    燕唐不答反问。

    奚静观从容道:“他既然能为文若雨赎身,可见陶融给他的钱不在少数。但文从嘉嗜赌成性,大抵不会良心发现,这些钱……他怎么就给送回来了?”

    燕唐看她皱眉苦思,茶盖碰上瓷盏,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道:“其实也未必是他,但这金锭必与文氏兄妹相关。”

    “怎么?”

    燕唐正色道:“文若雨入京了。”

    奚静观目露诧异,瓷盏中的浓茶升腾起水烟袅袅。

    085 曹士卿

    詹书帛想化作一滴雨, 早早融入到燕氏这一滩水中。

    可往事如训,他在燕府中的所作所为难免惹人生厌,又油腔滑调词不达意, 相继惹了福官喜官不快, 又成功得到了团圆的白眼。

    元宵总是围着团圆转, 詹书帛彻底堵死了自己的路,只能随便寻些由头,就往主院寻燕唐来。

    他半只脚都要跨进门口了, 肚子里备好的话一筐挨着一筐,岂料半路杀出个洪福, 胳膊一伸, 撂了一只木桶在詹书帛脚边。

    “你不是喜欢赶车?去马厩里挑一匹马亲自喂养吧, 待马儿养熟了,它只认你一人, 旁人也赶不动它拉的车了,那辕座就成了你的专驾,也省的你费心去抢别人的车。”

    詹书帛听出他话中讥诮,一口闷气堵在心间,生生将自个儿气了个颠倒。

    “来者是客, 我是……”

    洪福随燕修之走南闯北,一眼便知詹书帛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他断不会放任此等小人往燕唐跟前凑。

    新仇加旧恨,洪福斜睨着詹书帛, 冷嘲热讽道:

    “是是是,你是客, 可车是你自己要赶的, 我技不如人, 自己的饭碗都不要了,白白让给你还不行?你得了便宜,怎么还责备起我来了?”

    詹书帛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气喘来喘去,又想到自己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洪福是他唯一的突破口了,只能咽下这口气,弯腰提起了木桶。

    “马厩怎么走?”

    燕唐手里拿了一碟青枣,正与奚静观侃侃而谈,浑然不知院外如何风起云涌。

    “他今日封这个,明日封那个,从来不肯让自己闲下来。士卿阁内有位曹士卿,入宫请他降旨赐婚,他也应允下来。”

    奚静观的想法与燕唐不谋而合,可她嘴上还是给足了皇家颜面,道:“兴许别有深意。”

    喜官在旁听了许久,露齿一笑道:“听三郎君这样说,天家倒是没什么威仪了,像个老小孩儿。”

    燕唐向她看了一眼,说:“老小孩儿?可不是,他活似在与谁对着干,自己不痛快,便拉着全天下人与他一起不痛快。”

    从前皇威浩浩,寻常百姓从不私论朝纲,可真到了京州城,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也没几个人在守了。

    “老小孩”三字自有滑稽之感,饶是福官,也忍不住频频发笑。

    “其实圣人此举,对我们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奚静观略一思量,道:“他见谁封谁,才没让你成了京州的活靶子。”

    “此言极是。”

    燕唐点点头,对此深以为然:“在这祸水之地,最忌树大招风,如今朝野之中,最不值钱的就是圣旨,由我袭爵的圣旨草率至极,连个登门道贺的人都不会有,更休提多加留意于我。如此说来,他倒也在无意中成全了我们。”

    奚静观却没接上他的话,而是沉吟了一阵,才意味难明地说道:“未必就是无意。”

    燕唐嚼了半天青枣,嘴里始终没点甜味儿,他索性将手中并不地道的青枣随手搁在桌上,两条胳膊叠放在卓沿,下巴向上一搁,又神神秘秘道:“我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奚静观看他神情古怪,疑惑抬眸:“什么事?”

    燕唐心情似乎不错,问道:“你还记得死在清天观中的那个老尼姑吗?”

    奚静观轻轻颔首:“记得。”

    她非但记得了无,还在梦中与她搭过话了。

    燕唐说:“她是普渡寺的弟子,本是下山云游去了,许久没有归来。可今日,不知谁将她的死讯带来了京州,普渡寺的住持正在府君衙门前报官呢。”

    奚静观状若不经意道:“府君怎么说?”

    见燕唐的语气肃然,福官与喜官自发扮起木头人儿,互相推着出了次间。

    燕唐道:“此事由京衙接手了。”

    奚静观顿时明白了他方才的悦然从何而来,不由在心间慨叹无心插柳柳成荫,道:

    “那个尼姑的死,与官仪有关。”

    燕唐懒懒地托着腮:“京衙与金卫向来势如水火,此事孔洽插不了手。”

    几经思索,奚静观道:“你有几成胜算?”

    燕唐伸出两根手指,道:“两成。”

    “官仪老谋深算,对此事应当早有准备,一个尼姑的性命不足以扳倒他,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能让他栽个跟头,也是好的。”

    燕唐将变数一一道明,说得头头是道,又近距离望着奚静观,道:“若瞎猫遇上死耗子,我们当真胜了,就能早早回锦汀溪了。”

    他视线轻移,瞥向桌子上的青枣,又说:“这里风水不好,结的青枣也比锦汀溪的难吃。”

    “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若挑三拣四,被管事听到了,他又要以为自己办事不力了。”

    奚静观笑着将盛着青枣的瓷碟往燕唐的方向推。

    她看燕唐的眉头皱得要打起结,忍俊不禁与他玩笑几句,才将话儿引了回来。

    “将了无死讯带回京州的人,会是她吗?”

    奚静观并不指名道姓,可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燕唐摇头,道:

    “不像。文若雨应当并不知晓清天观中的事。”

    近些时日的消息,或多或少都与燕奚二氏在锦汀溪中的故人有关,偏生不早不晚的,文若雨才入了京,一前一后,实在太巧,奚静观一时间只能想到她。

    可燕唐一语点醒梦中人,奚静观忘了文若雨常年被文金秀关在挹水庭中,怕是连方圆之内的人都认不齐全,何以了解大翁山?

    奚静观轻语:“那文若雨为何入京呢?”

    燕唐道:“无巧不成书,也许她只是凑巧撞上了时间。”

    奚静观苦思无果,只好话锋一转,问燕唐:“她入京后去了何处?”

    “在勾栏院子里弹琴。”燕唐道,“文若雨相貌上乘,琴艺又好,名声也渐渐响亮起来了。”

    奚静观眉心一紧,兀自琢磨着:“文从嘉把她赎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燕唐听着她的嘀咕,半是揣测半是玩笑道:“都说血浓于水,可兄长是个赌鬼,这血再浓,搁久了也要淡了。”

    曹士卿的婚期定在两日后,大婚前的夜里电闪雷鸣,大雨如瀑,好在鸡鸣之时骤歇,才没误了好时辰。

    晨光迷蒙的时候,燕唐就已经穿戴整齐,与刘宴一同道贺去了。

    曹士卿瘦条条一副身板儿,轻盈盈的红绸花坠在他胸前,都使他看起来不堪重负。

    刘宴看着他眼底吊着的两片乌青,道:“曹士卿怎的如此疲惫?夜里偷偷摸摸忙什么去了?”

    曹士卿脸上为数不多的血色霎然褪尽,好半天才寻到舌头,支吾道:“太、太过欢喜,难以安睡。”

    燕唐多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怪异。

    他将头抬起一点,又埋回去,两手冲刘宴作揖道:“刘侍郎快别为难小官了。”

    刘宴大笑一声,转过头来向燕唐道:“你们小一辈儿的,总是没个定性,遇上件大事就心神慌乱,遥想老夫当年娶妻,浑然没有半点多余之感。”

    燕唐忽然被扯到了言语中,颇为无奈道:“刘叔父莫要一杆子打死所有人,成婚前日我吃好喝好,并无异样。”

    刘宴两眼一瞪,他方才信口扯了个弥天大谎,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说神思心念一如往常自然信不得,他成婚前夜对着个红烛罩就乐呵了一个时辰。

    刘宴眼皮一掀一低,将燕唐打量一遍,道:“你若无异样,只有一个缘由。”

    “什么缘由?”

    燕唐以为刘宴要夸他,不自觉挺了挺背脊。

    “所娶之人,非心上人也。”

    刘宴笑眯眯抬手,将胡须一捋,开始为奚静观鸣不平:“并无异样就是欣喜与悲伤一个都没有,若没个真心实意,往后的日子还这么长,燕奚之间的亲事,恐是难以为继。”

    燕唐仿佛卡了一根鱼刺在喉,一朝不慎,怎么就掉进刘宴的圈儿里了。

    可他所言句句属实,燕氏本是与许氏结亲,许襄在燕唐心中只有一道模糊的人影,

    并无交集,何来欣喜?

    燕唐心中奇冤,却无从开口。

    他受了许久刘宴明里暗里的“点拨”,终于盼来了喜娘高高的一声“喜时将至”。

    唢呐声响震天,身边的京官你一言、我一句地议论这门亲事,所谈无非是听说新娘子貌若天仙,性子和静,曹士卿是撞了大运,才抱得美人归。

    燕唐距他们不远,被迫听了一会儿,耳朵里灌的酸味儿都直冲九霄去了。

    他与刘宴挪了个地儿,来到曹府门外。

    刘宴也压低了声音,道:“曹士卿的确艳福不浅。”

    大红喜轿缓缓而来,燕唐看着花轿边披盔戴甲的金卫,目光陡然一寒:

    “曹士卿怎么寻金卫来护轿?”

    铜锣唢呐声太响,刘宴没听清。

    花轿落地,曹士卿红光满面来到轿前,眼中满是喜悦。

    喜娘挥着红艳艳的帕子打趣了他一声,才对轿中人道:

    “吉时已到,请新娘子下轿。”

    花轿一动不动。

    喜娘清清嗓门儿,又喊一遍,声音比方才大了不少。

    “吉时已至,请新娘子下轿。”

    没有动静。

    曹士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管事见状,向轿后敲锣打鼓的人打了个手势。

    四周都静了下来。

    喜娘应对这种场面倒是得心应手,她特意在轿前转了两圈儿,说了十几句吉祥话,让气氛又热闹了起来。

    “吉时已至,请新娘子下轿。”

    众人屏息凝神,花轿中却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曹士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大步一迈,无视喜娘的阻拦,一把掀开了轿帘——

    花轿中,滚落一颗人头。

    085 普渡寺

    曹士卿坏了规矩去掀轿帘, 喜娘口中不断念叨着“不吉利、不吉利”,人头滚落在脚边时,喜娘呆愣一瞬, 心中不知作何反应, 脚却先踢了过去, 将沾血人头踢到了曹士卿身前,旋即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新娘的无头尸体端坐轿中,红轿折光, 淋漓的鲜血将红色嫁衣染成一片暗红。

    如此惨状,却没什么血腥味儿。

    猝不及防见了两眼圆瞪的人头, 轿旁的众人轰然一惊, 哗然色变, 仓皇倒地遮不在少数。

    燕唐仗着身量高,目光在花轿中瞧了一圈儿。

    曹士卿一只手还打着薄薄的轿帘, 离了魂儿似的,喜娘的哀嚎也没让他动弹。

    不知谁喊了一句曹士卿,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手指颤抖着,嘴唇动了动, 泪却比话先出来。

    护轿的金卫迅速聚拢,一脸严阵以待地守在花轿两旁,除却曹士卿,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燕唐看喜娘被拖了下去, 目不斜视地轻声问刘宴:“有人去报官了吗?”

    刘宴一脸凝重,摇头说:“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 京衙接不了手。”

    如刘宴所料, 他话音尚未掷地, 一匹枣红马就踱到了花轿前。

    孔洽身着常服,居高临下地瞧着大喜大悲的曹士卿,见他脸上有泪,神情中有讽刺一闪而过,沉着道:

    “曹士卿,有金卫在侧,迎亲之途不可能生出变故。除非……”

    曹士卿听到他说话,才抬起一张惨白的脸。

    孔洽对上他无神的双眼,幽幽道:“这新娘子,上轿前就已死了。”

    刘宴看向了燕唐。

    燕唐道:“他说得没错,血腥味儿都淡了,新娘子嫁衣上的鲜血颜色也不鲜艳,人头落在地上,地面都没什么血。”

    “这倒怪了,那她是怎么上的花轿?”

    刘宴问道。

    燕唐不答,看了看缩在人群中的喜娘。

    曹士卿身形一晃,及时扶住轿沿,才没狼狈跌倒在地上。

    他胸前的红绸花松松垮垮,面色如霜,一红一白,别有凄切。

    孔洽嗤笑一声,眼中似有轻视:

    “你昨日,去了何处?”

    曹士卿竟没回想,张口道:“白日里,我在府中打点各类陈设,夜里……去了香火旺盛的普渡寺祈福。”

    孔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眉梢高高挑起。

    “迎亲队伍可曾经过普渡寺?”

    曹士卿一拳砸在了轿厢上,表现得悔恨交加,愤愤道:

    “岳父岳母家距普渡寺不过十里路,普渡寺是必经之地。”

    孔洽像是笑了下:“如此说来,此事与普渡寺脱不了干系。”

    曹士卿默不作声。

    这是一种默认。

    孔洽的眼神轻轻掠过地上的人头,向下属道:

    “去,带人将普渡寺围起来。”

    在场不乏德高望重的京官,闻言面露不悦,直言道:“人命关天,此事理当交予京衙来办,孔指挥使为何屡屡越俎代庖?”

    孔洽循声看了他一眼,记住了此人相貌,对此话应对自如:

    “金卫护送花轿护送了一路,新娘遭遇不测,是金卫办事不周,若此案交由旁人来管,岂不是往金卫脸上抹黑?”

    他的话乍听之下不无道理,仔细推敲却漏洞百出,京官不依:“可普渡寺牵连甚广,与清天观一案息息相关……”

    孔洽淡定道:“既然如此,清天观的案子,便由金卫接管了。”

    他如此狂妄自大,行事作风惹得在场许多人不快,京官间的窃窃私语愈演愈烈,地上的人头徒然睁着两眼,倒没什么人关心了。

    曹士卿的脚像是黏在了原地,眼神空洞,不知在对着什么地方发呆,对周遭的异声恍若未闻。

    孔洽道:“曹士卿放心便是,本官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好。”

    曹士卿答得有气无力。

    日暮时分阴云密布,雨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燕唐心中的疑窦越聚越多,奚静观看他神思不属,便问道:

    “还在怀疑他?”

    燕唐双臂交叠,枕在脑后,回道:“曹士卿今日实在古怪,从我见到他起,他就满脸惴惴,浑身紧绷。那些浮于表面的欣喜,也演得太过拙劣。”

    奚静观从未见过曹士卿,想象不出什么是浮于表面的欣喜。

    “就凭这些?”

    燕唐坐起身,又说:“一来,普渡寺老尼的事一被揭露,曹士卿就入宫请旨赐婚,成婚日期还定得匆匆忙忙,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反常。”

    曹士卿请旨赐婚一事本就突然,打了许多人一个措手不及,奚静观终于点了点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燕唐放缓了话,接着道:“二来,他有圣旨在手,却放着京衙不用,自讨麻烦找来金卫护轿,新娘一死,孔洽就出现在了曹府门前……”

    “是有古怪。”孔洽是官仪身边最得力的走狗,为人又穷凶极恶,奚静观不敢小觑他,“孔洽还接手了清天观一案,如此一来,了无的死怕是要不了了之了。”

    燕唐沉默一阵,又开口道:“还有一点。”

    奚静观好奇道:“什么?”

    “曹士卿掀开轿帘,新娘子的人头滚落在地,他的脸上却只有慌乱与惧怕,并无震惊之色。仿佛……”燕唐停了停,才续说:“此事在他意料之中。”

    “金卫,孔洽,普渡寺。”奚静观吸了一口气,“所以,那位曹士卿,是在卖妻贿爵?”

    燕唐笃定道:“不是卖妻。”

    奚静观脸色一变,又听燕唐道:

    “是杀妻。”

    奚静观心弦微动,勉强压下心惊,由衷感叹道:“若真如你所说,这个曹士卿还真是铁石心肠、不择手段。”

    燕唐回想须臾,又说道:“今日是曹士卿大喜的日子,他瞧起来却疲惫不堪,刘叔父问他昨夜做了什么,他说是没有睡好觉。孔洽问他昨日干了什么,他又三句不离普渡寺。”

    “你怎么看?”

    奚静观知道他心有猜测,洗耳恭听道。

    既然要猜,燕唐自然要大胆一些,他微微眯眼,轻轻道:“我猜,他是夜里去了普渡寺,以祈福之名,行杀机之事。”

    奚静观一阵胆寒,“如果真是曹士卿做的,以他的冷心冷血,此人必定后患无穷。”

    燕唐两眼一弯,唇边漫出笑意:“是会后患无穷,不过用不着我们出手。你还记不记得詹书帛说孔洽卸磨杀驴?”

    奚静观对曹士卿并无怜悯之心,只是说道:“那他只能自求多福了。”

    燕唐又躺了回去,悠闲道:“想要知晓我的猜想是否属实,就看曹士卿能不能活下来了。”

    天际兜了一夜的雨水,待天光乍泄,乌云才慢吞吞地裂开一道口,冷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齐天跑得快,进了次间通风报信道:

    “昨儿夜里,普渡寺起火了。”

    奚静观讶异片刻,问道:“可有何人伤亡?”

    齐天道:“有。”

    与燕唐对视一眼,奚静观又问:“出了事的人中,有没有普渡寺的住持?”

    齐天却摇了摇脑袋,说:“没有。死的人都是孔指挥使手下的金卫,他们冲进火海救人,折了七条性命在普渡寺中。”

    燕唐稍作思忖,问齐天:“这案子谁接了?”

    齐天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道:“府君领着京衙去了,此案归了京衙。”

    奚静观拧眉沉思:“真是蹊跷。”

    燕唐顿了片刻,向齐天道:“金卫才围了普渡寺,寺中就起火了,府君没过问此事?”

    齐天犹犹豫豫道;“府君问了的。可死的人,都是孔指挥使的手下……而且普渡寺的住持受了惊,也没个人站出来说金卫的不是……”

    燕唐冷笑道:“住持受惊?自古民不告、官不究,普渡寺起火,住持自然要以大局为重,怕是无暇去管了无的死因了。清天观那件事,竟然就这么被官仪给避过去了。”

    本以为环环相扣算无遗策,没想到官仪竟如此草菅人命,计划落空,奚静观不免失望道:

    “这一步接一步,果真好算计。”

    普渡寺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半日就飞遍了京州。

    稍知内情的,无一不是对此事心知肚明,侍郎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巳时候,侍郎府的童儿登门相邀,请邀奚静观入府赏花。

    奚静观知她好心,欣然应允。

    洪福与詹书帛在燕宅中暗暗针锋相对,实在不愿意看他那张小人嘴脸,便再度自告奋勇,为奚静观赶车。

    自侍郎府回程途中,奚静观特意交代洪福绕一绕道,打果园春门前路过时,去买一份青枣。

    青枣作为五果之一,各肆各铺中都有贩卖,可燕宅的管事寻了许久,也只寻到果园春一家的青枣与锦汀溪中口味相似。

    洪福来去极快,勒住马缰才将车身调了个头,正要驱车前行,奚静观的双瞳却骤然一缩,一手揭开扯帘,道:

    “停车!”

    洪福头一回见她如此神色,诚惶诚恐不敢说话,看奚静观死死盯着前方,他不由的也跟着望了过去。

    只这一眼,浑是心惊。

    洪福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道:

    “那是……许家的琅郎君?”

    奚静观道:“是他。”

    许琅在锦汀溪中装神弄鬼,又早早知晓奚暄会有不测,他必然晓得奚暄身死的隐情。

    如今奚暄已经长眠在锦汀溪中,想要清楚个中原委,就只有许琅一条路可走了。

    洪福收回视线,十分不解道:

    “京中律令不让披丧,琅郎君怎么还明知故犯在身上缝了白布条?是嫌自个儿命长吗?”

    果园春的生意忒好,街道又热闹,奚静观左右权衡后,发觉眼下并不是相问的好时机,便将此事压在了心头,对洪福道:“回府。”

    087 无所依

    詹书帛没了洪福阻拦, 趁元宵团圆不在燕宅的空档,绞尽脑汁骗过齐天后,终于如愿以偿的见到了燕唐。

    奚静观自侍郎府归来, 心事重重地思索着许琅一事, 半只脚还没挨到院门儿, 远远便听见詹书帛没话找话,刻意端正嗓音道:

    “老太君可还安好?”

    燕唐啜了一口清茶,点头回道:“都好。”

    詹书帛讪讪一笑, 无缘得见燕唐时总在笃定燕唐是助他扶摇直上的贵人,而眼下真与燕唐面对面坐下了, 又苦于没有话头, 他怒自己不争, 暗自苦恼,却不愿失此良机。

    憋了半天, 詹书帛又窘迫地问:“蝉夫人可还安好?”

    燕唐看着茶盏中徐徐升起的水汽,笑着看了詹书帛一眼,道:“阿娘也安好。”

    奚静观听得真切,不禁摇头失笑。

    詹书帛就像春江水暖鸭先知边的三尺寒冰,横看竖看都与燕宅格格不入, 他腹墨空空偏还心高气傲,自认与登云之际仅有一步之遥,可事实所见,他平庸至极, 除却一点用不到正途的小聪明,他只能泯然众人矣。

    哪怕让詹书帛与燕唐说个三天三夜, 他大概也只会从老太君问候到采莲童儿。

    齐天在外听见了内里动静, 没忍住道:“逢年过节时, 我去看望三姑奶奶,与她共处一室时,也是这般尴尬。”

    洪福瞪了他一眼。

    齐天忽然挨了一瞪,脖颈一缩,自知有错,低下头绞着手指,不敢吭声了。

    燕唐怕詹书帛没完没了地问下去,将燕府从上到下问候一遍,便兀自为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说:“劳你挂念,锦汀溪一切安好。”

    詹书帛局促地将茶詹捧在两手间,干巴巴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彻底不作声了。

    燕唐低头忙碌着,视詹书帛于无物,只待经过长久的静默之后,等他稍显狼狈的搭话,燕唐才含笑轻飘飘的回他一句。

    奚静观有意等了一会儿,听得久了,时间也好似变慢了。

    詹书帛的难成大器已经被他亲自摆到了明面上来,奚静观提起裙摆正要进门,身后却跑来了一个童儿,神色匆匆道:“三娘子,门外来了位听音。”

    听音?

    奚静观凛然了神色,问道:“那位听音的身量有多高?”

    童儿踟躇片刻,抬起手举过头顶,又放矮了一点,如是比了一比,迟疑道:“与我一般身高,但是瞧起来……他年龄要比我大得多。”

    燕唐不知何时抛下了无趣的詹书帛,无声地靠在了门口,他微低了低头,向那童儿问道:“是从锦汀溪来的?”

    童儿道:“不知道。他没有明说,只说自己是三郎君与三娘子的故人。”

    那人必是元宝无疑,奚静观又道:“那他可说明了来意?”

    童儿点头:“说了,他说与三郎君、三娘子许久未见,心有挂念,特来拜访。”

    元宝身上的青色衣衫并不合身,宽大的腰身将他衬得骨瘦嶙峋。

    他倒还不如以往威风。

    燕唐开门见山道:“听音远道而来,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

    元宝斜斜地看他一眼,“鄙人官小位卑,实在不敢惊动三郎君与三娘子。”

    正堂中服侍的童儿一一退了下去,燕唐才神色闲闲道:“我们也算是旧相识,听音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元宝嗤嗤笑了两声,说:“做好这些,才不会落人口舌。”

    眼看他二人就要车轱辘无止无休下去,一脸端和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听音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元宝探视过来的目光像一只饿鼠在打量食粟,两片嘴唇咧开,露出一排白齿,向奚静观拱手道:

    “承蒙三郎君与三娘子的言语以示警醒,鄙人每每入睡,总是能想起大翁山下一遇,二位舌灿如莲,鄙人甘拜下风。”

    他所说所言甚为不知所谓,燕唐淡然了笑意,道:“这些面子里子话还是少说为好,听音难得入京一趟,却没去点玉侯府孝敬用心提拔栽培你的点玉侯,反倒先来燕宅问候我们,实在让人受宠若惊。”

    元宝摆手,“孝敬二字,真是折煞鄙人。”

    燕唐笑盈盈地给他下了个套:“受人滴水之恩,理应涌泉相报。他对你有提携之恩,你孝敬他,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元宝叹口气,慨然道:“点玉侯大恩大德,鄙人无以为报,只能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力求事事做到尽善尽美了。”

    奚静观悠悠道:“奉为圭臬?依听音之言,看来点玉侯假以听音之手,在锦汀溪办了不少事。”

    燕唐也抚掌道:“你们的故事,倒是感人。”

    元宝看着他的笑脸,蓦然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讽刺道:“鄙人以为经过连连打击,三郎君会有所收敛,没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燕唐将这话生受了下来:“实在对不住,让你失望了。”

    元宝一时气息不顺,又看向了奚静观:

    “三娘子也一样,依旧不让须眉。”

    奚静观莞尔道:“多谢谬赞。”

    “鄙人说了那么多话,有些口渴,怎么偌大的燕宅里竟然连个奉茶的童儿都没有?”元宝假意向四周张望,回过头来向燕唐道:“还是说,此宅与人一般,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过是徒有虚表罢了?”

    燕唐屈指将身边的绘花瓷壶敲出个响儿,眉挑起眉梢道:“没有茶,只有水,听音喝不喝?”

    元宝道:“能润喉就好。”

    燕唐纡尊降贵地为他倒了满满一杯凉透的清水,元宝接过,只喝了一口。

    他终于打开了卖药的葫芦,一径说道:“为了感谢三郎君的杯水之恩,鄙人也不再藏着掖着了。”

    燕唐换了个坐姿,两眼平淡无波,似乎对他的话并不感兴趣。

    元宝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鄙人是怕燕氏再出了什么乱子递不出信来,是以特来相告,您家老太君,怕是要不好了。”

    燕老太君的病一拖再拖,燕唐对此早有所料,闻言道:

    “听音千里而来,只为传个消息,着实是让人动容。”

    元宝极力盯着他,想在他脸上瞧出点伤感来,“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燕唐饮下一口清水,装出一片诚心诚意:“敬你。”

    元宝被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见燕唐修得一招好伪装,只好作罢,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缓缓道:“鄙人不是报喜鸟,只报忧不报喜。”

    燕唐眯起双眼,很是惊讶般:“看来听音很有自知之明。”

    元宝搭着燕唐的话,视线却飘到了奚静观身上:“点玉侯教我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人贵有自知之明。该要的东西,要:不该要的东西,即便机缘巧合之下到手了,也要拱手让人。”

    燕唐由衷赞叹:“士别多日,听音指桑骂槐的功力长进不少。”

    元宝谦虚道:“是三郎君与三娘子给的教训太多,吃一堑长一智,鄙人不想长进也难。”

    燕唐元宝两相对峙,话里话外暗藏玄机,处处争锋相对。

    二人只差撸起袖子比试两招了。

    元宝一口一个“鄙人”,神态却是高高在上,趾高气扬,听得人心头窝火。

    可燕唐从前在锦汀溪别的本事没有,嘴皮子功夫却是一流,元宝有备而来,却没占得什么便宜,从锦汀溪满载了可怜上路,到了燕唐面前,却也没送出去。

    他仰着脸出了燕宅,约莫是马不停蹄要赶去点玉侯府孝敬。

    燕唐瞬间泄了气,沉默着没出声,将面前的瓷盏颠来倒去地摆,来回变换着位置。

    奚静观静悄悄地坐在了他身边。

    燕唐玩累了,才闷声道:“我们入京之前,阿娘就说祖母熬不过这个冬日。”

    奚静观轻轻道:“祖母吉人自有天相,她素来最疼爱你,怎么会不见你一面就走呢?”

    燕唐趴在奚静观肩头,他难得露出脆弱神情,以往多半掺假,眼下却是实打实的悲从中来。

    “每年大雪纷落的时候,祖父总会剪下一枝寒梅送来,今年祖母与寒梅,还能不能再相见呢?”

    生老病死本不可逆,奚静观与燕唐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可真等它来了,便又心存侥幸了。

    “一定能再相见。”

    祈求之花结出来的果,是连自己都骗不过去的诳语。

    可人临到生死阵前,总是茕茕无所依,只能选择相信。

    这种血亲将逝的隐秘的落魄不足为外人道,燕唐今日的话少了许多,连果园春的青枣嚼在嘴里,也觉食之无味。

    齐天瞧在眼里,心道:“詹书帛真是一尊瘟神,他一问,老太君就不好了。”

    夜色如幕,元宵踩在木梯上,在摘院前被风吹破的红皮灯笼。

    团圆与福官左右扶着,喜官眼尖,一眼便看到了远处鬼鬼祟祟的詹书帛。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老鸹转世来的?”

    詹书帛脚步一顿,委屈之意油然而生。

    “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何以让诸位如此生厌?”

    齐天被他的厚颜惊得目瞪口呆:“你还有脸说?”

    詹书帛被他此话一激,梗着脖子就大声驳斥道:“我有什么错?我什么错都没有!是詹念为点玉侯办事,是她带我进燕府的!徐、徐题……徐题也是认出了她,才赖在燕府不走!都是她的错!她才是祸水!”

    他扬声推卸着是非,恨不得将他的无辜昭告天下,这些话约莫在肚子中藏了许久,久而久之,他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都是詹念的错!我何其无辜?我好好读着书,她就被赶出了燕府,又做回了自己的皮肉生意……她还拿我的钱!对,她还拿我的钱,不要脸,真是不要脸……”

    詹书帛疯疯癫癫说个不停,福官冷静道:“你身无分文,你的钱从哪里来?”

    詹书帛呆了一瞬,声音又扬了起来:“我身无分文又怎么样?那些钱她既给了我,就合该是我的,都是我的,她休想沾染分毫!”

    他诉说着逻辑不通的清白,也只引来几句嫌弃十足的定论。

    “疯子。”

    詹书帛恶狠狠道:“我没疯!”

    燕唐冷眼看着门外动静,长身立在檐下。

    院门大开,他一句话让詹书帛如坠冰窖。

    “詹书帛,詹念是不是死于你手?”

    088 细如发

    顷刻间, 詹书帛脑海中几乎转过一片海,他色厉内荏狡辩道:

    “不是我!”

    他喃喃着陈述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却一声矮过一声。

    詹书帛眼睁睁看着燕唐走近, 两只眼睛中涌出绝望的仓皇, 嘴皮一掀, 口不择言道:“不是我杀的詹念!仙客坊的花娘不是说了吗?是孔洽仗势欺人,是孔洽杀的她!”

    “仅凭她一面之词,并不可信。”

    燕唐负一只手在身后, 冷眼看着詹书帛。

    詹书帛眉毛眼睛各自往两边转,视线在围观之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胸口顿时空了, 觉得自己像流浪在街头被质疑戏法的卖艺人, 衣裳一掀露出肚皮要来场胸口碎大石以证清白,可没有人理睬他, 甚至懒得帮他将石头抬上来。

    他十分无助,又觉得自己十分可怜。

    “为什么都不相信我?我就算是丧心病狂,也不会杀害自己的亲妹妹……”

    四周鄙夷的目光接二连三地围着詹书帛打转,险些让他故作镇定的表情溃不成军。

    燕唐若有所思片刻,随即向詹书帛道:“那我问你, 自你与詹念入京伊始,她重回仙客坊后,你与她,还有什么一丝一毫的关联?”

    “没有!”詹书帛毫不犹豫道, “詹念……詹念她贪心不足,想要我的钱……我躲她还来不及, 怎、怎么会再和她牵扯到一起?”

    燕唐微微仰起下巴, 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一丝一毫都没有吗?”

    詹书帛顿住须臾, 将一颗脑袋摇出了残影。

    燕唐睐睐眼,道:“看来你对你这个妹妹,也没有多么深的情分。”

    元宵接言道:“亏你的妹妹事事都想着你。”

    詹书帛握紧双拳,忍耐许久才没暴怒,反驳道:“人不为己,在这个世道可活不下去,我不为自己着想,难不成还要为她着想吗?”

    燕唐赞许地望了元宵一眼,看詹书帛正处于盛怒边缘,冷不丁问道:“你说你入京后便与詹念无甚相干,是不是没见过她?”

    詹书帛双目猩红,再后知后觉也该知晓他如今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

    因而,他想也不想,便道:“对,我没有见过她。”

    “怪哉怪哉。”

    燕唐眉眼间的霾色散去一点,晴快分明,却让詹书帛心底生寒。

    “那你从何知晓了詹念的死因?”

    詹书帛偷偷捏了自己一把,勉强平静了下来,道:“孔洽他为非作歹、作恶多端、狗仗人势……他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接着说。”

    “后来……我去仙客坊找詹念,就再也找不到她了,花娘告诉我,说他死在了孔洽手里。”

    詹书帛话音落了下去,喜官便毫不客气道:“我呸!你说的话前后相悖不说,还毫无人情可言。你快快从实招来,入京后究竟与詹念还有没有纠葛?”

    “没有。”

    詹书帛咬了咬牙。

    燕唐悠悠闲闲,作壁上观。

    福官思路明了,与喜官一唱一和:

    “既然并无纠葛,你又怕詹念抢你的钱疙瘩,对她恨不得敬而远之,又何苦自己再送上门去,到仙客坊打听她的下落?”

    团圆也温温柔柔搭上了话茬:

    “还有一点,我们初见你时,你虽没到蓬头垢面的地步,却也落魄难当,仙客坊……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吗?”

    詹书帛被一句接一句的问话砸了个头懵,张口结舌道:“我、我……”

    “是我杀的……可是……”

    燕唐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摆摆手让这场算不得精心谋划的局散了。

    詹书帛看着元宵等人离去的背影,蓦然惊觉,原来他是入了一场请君入瓮的局。

    燕唐垂眸看着他灰败的脸,道:

    “孔洽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是愿有头债有主,你的黑锅不该由他来背。”

    “我……”

    詹书帛忽然迈开大步,向燕唐走来。

    燕唐还没作出反应,詹书帛身后就高高抬起了一根粗壮的木棍,精准无误向他的脑袋挥来。

    燕唐急忙制止:

    “洪福!”

    可这一击来得实在出人意料,燕唐的话已经为时晚矣,詹书帛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洪福双手握紧棍棒,还扎着半个马步,在原地呆愣愣道:

    “三、三郎君……”

    他看了看地上鲜红的血迹,“小人在前院儿听见这方的动静,怕这个疯子伤了三娘子与您,这才着七八慌赶来……”

    燕唐按了按眉心,不想听他解释,轻声吩咐道:“把他关起来,请个郎中给他瞧瞧。”

    洪福立式收了棍棒,将詹书帛拉到半肩上,一步步不见了踪影。

    燕唐沉沉凝向洪福远去的背影,面色晦暗不明。

    次间内抬进来了冒着寒气的冰块儿,帘子一掀,与门外简直冰火两重天。

    奚静观面前摆着一碗冰酪,燕唐道:“药吃过了吗?”

    福官隐住了燕唐的视线,她一侧身,露出一张红木小桌,奚静观指了指桌上空了的药碗,小声抱怨道:“这药可比先前那副厉害多了,苦味儿加倍不说,还隐隐泛着酸。”

    喜官将药碗端了下去,福官也跟着退出次间。

    燕唐坐在奚静观身边,接上断了许久的话题,道:“侍郎夫人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刑狱掌权的那些官吏,是享乐中的豪杰,奢靡中的好手。”

    “享乐?”燕唐独自琢磨着,“享乐……”

    他忽而灵光一现,问道:“他们饮不饮酒?”

    奚静观不知他怎么将话拐到酒上去了,略一思忖后,眸光也一点点亮了起来。

    “饮。”

    燕唐不敢耽搁,当即道:“我去一趟侍郎府,此事需要他助我一臂之力。”

    奚静观深思熟虑道:“刘侍郎已经帮了我们许多,此事还要烦劳他吗?”

    燕唐却道:“旁的不说,此事于刘侍郎而言也是百利一害,我且将此事告知于他,他若应允,自然是好的,若是不应允,我也有别的打算。”

    奚静观看他胸有成竹,也不好再说什么。

    燕唐来去匆匆,奚静观心不在焉地盯着眼前的冰酪,垂帘蓦的轻轻动了动,燕唐去而复返,扇骨打开厚厚的帘子,冲奚静观笑了笑,问道:“藕粉桂花糖糕,还是糖蒸酥酪?”

    奚静观忍不住莞尔:“要如意糕。”

    “好,”燕唐道,“等我回来。”

    不出意料,燕唐此次出行,又是洪福赶车。

    “府中没有别的车夫了吗?”燕唐随意道,“陈伯呢?”

    “别的车夫有是有,可我总担心他们毛手毛脚,冲撞了三郎君。”洪福牵住了马缰,朗声道,“陈伯年纪大了,还是让他老人家多歇息歇息吧。”

    “……”燕唐无言一瞬,才道:“也好。”

    洪福便笑着背过身去,抬手为健硕的马儿抚了抚毛,突兀地问燕唐:“三娘子才从侍郎府回来,怎么三郎君又要去?”

    燕唐含笑道:“诚邀几位大人,来赴一场酒局。”

    洪福的声音传入车厢中来:“酒局?”

    燕唐闭眼假寐:“嗯。”

    洪福道:“三郎君你……不是不会喝酒吗?”

    燕唐慢慢睁开双眼,目光一片森然冷意:

    “你怎么知道?”

    洪福对答如流:“燕公时常念叨着三郎君,久而久之,小人想不知道也难。”

    燕唐成功将洪福的问话揭了过去,敷衍着夸他:“你心细如发。”

    洪福谦卑道:“三郎君抬举小人了。”

    半路无话,燕唐正在思索着计划的下一步,马车便骤然停在了原地。

    洪福惊讶道:“三郎君快看,那是不是许家的琅郎君?”

    燕唐瞧过去,平静道:“是他。”

    洪福揉了揉眼睛,难以相信般看了又看,诧异道:“许琅怎么跟在孔洽身后?”

    燕唐淡淡扫了一眼,对此并不称奇。

    “他现在是点玉侯府的客卿。”

    洪福一拳重重砸在了车辕上,马车跟着一震,燕唐面不改色听他愤恨道:“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燕唐估摸着他的怒气散得七七八八了,才出声问道:“何必如此义愤填膺?”

    洪福怒气再次上涨:“着实看不惯他这等作派。”

    燕唐道:“鸟择良木而栖,人亦有趋利避害之本能,许琅如此选择,无可厚非。”

    蝉鸣愈噪,杏子已熟。

    燕唐自那日在侍郎府归来,与奚静观晴时纳凉,阴时饮茶,暮色作画,月下对弈,端的一对神仙眷侣,好一派与世无争。

    窗外云层密卷,隐隐有雷霆暗藏其中,燕唐衣衫齐整,向奚静观道:

    “兄长虽然已经复了官,对付那些奸贼不在话下,但今日,我得去他府上走一遭。”

    宋梵左一脚、又一脚摇摇晃晃打梵音楼归来,云层笼起天地,将京州闷作一团。

    “怎么连阵风也没有。”

    宋梵抬头看了看天,嘟嘟囔囔指责道。

    他白衣不染纤尘,宛若一味草药误入酒缸,药香混着酒香,悠悠飘入了窄巷。

    不一会儿,窄巷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暴喝:

    “何方凶徒,竟然如此大胆!”

    宋梵双耳一震,酒醒了一点。

    他强自睁开两只眼睛,一步外正立着一个双手叉腰的小丫头。

    小丫头一身翠衫,高不过宋梵的胸膛,此时却昂首挺胸,对宋梵怒目而视。

    她身后是位头戴幂篱的小娘子,身材纤瘦,腰肢盈盈可握。

    宋梵慌忙收回视线,小丫头见他不答,又道:

    “你这个人,怎么走路还歪歪扭扭的?撞到了我家娘子,也不知道赔个不是。”

    宋梵乱飞的思绪这才慢悠悠地飘了回来,他后退半步,与面前的二人拉开距离,双手作揖,诚恳道:“在下无心之举,向小娘子赔个不是,望小娘子海涵。”

    小丫头哼哼道:“这还差不多。”

    “你是不是宋梵?”

    那个罩着幂篱,让人瞧不清楚面容的小娘子上前一步,如是问道。

    天边轰隆隆落下几道闷雷,泼墨般的黑云向窄巷袭来。

    宋梵彻底酒醒,双目恢复了清明:“你是何人?”

    那小娘子支吾一瞬,道:“我叫……文若雨。”

    “耳熟。”宋梵漫不经心道,“但不认识。”

    文若雨似有十万火急,对他道:“你能带我去桂水巷吗?”

    桂水巷?

    宋梵首先想到了桂水巷有名的桂花酒:“你要去桂水巷买酒吗?”

    文若雨摇了摇头,低声说:“我要去找一个人。”

    宋梵心思急转,桂水巷只有燕宅是用来给人住的,他迟疑道:“怎么?你是燕唐在外的风流债?”

    文若雨火急火燎道:“我找三娘子。”

    089 走偏锋

    燕庭听到门房传“三郎君到”时, 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庭郎君虽有几分燕公当年风范,可惜庶子到底是庶子……”

    燕庭下首坐了不少朝服都未换下的京官,他们的眼色传来传去, 脸上写满了“来者不善”。

    燕庭自小就听惯了这些挑拨离间的话, 此时如风过耳, 眼皮也懒得掀一下。

    见他毫不松口,联想方才门房的通传,有人便满心以为他是狐假虎威, 要借一阵燕唐的东风,忍不住笑道:

    “嫡出之子的眼界岂是庶子可比?庭郎君怕是有所不知, 早在前些时日, 祈安君已备下薄酒, 邀我等浅酌了几杯。”

    燕庭道:“老三广交好友,主动请邀, 想必是看重了诸位的才能。”

    燕庭是打哑谜的好手,笑眯眯背后捅人一刀的事干了不少,在座京官急急登门,自是有燃眉之急要解。

    眼见威逼不成,利诱也无用, 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句接一句质问起来。

    “你这小儿也忒不识时务,老夫只问你一句,燕佟之的案子, 到底要不要翻?”

    燕庭对此毫不领情,坚持己见道:“要。”

    须髯结霜的京官脸皮一黑, 气得吹胡子瞪眼。

    “无可救药!”

    燕庭身边的童儿踩着小步子为京官送上一杯茶, 意为压惊。

    燕庭见他面色缓和一点了, 想是不会气死过去,才口出狂言:“枉死的人不是诸位的叔父与婶娘,诸位自然不能与我感同身受,可我胆小,怕叔父婶娘托梦给我,这才想将事了了,也省的他们远道而来跑一趟。”

    “你这小儿,好大的胆子!”

    今日能大摇大摆入燕庭府中的京官,无一不是京州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腹便便却自恃清高,虽不是举足轻重,却也身居要职,两日前他们被燕庭设局摆了一道,此时燕庭却犹不知悔改,气焰如此嚣张,不由的一把怒火冲上头顶,将他们脑门儿上的皱纹都烧平整了。

    燕佟之一案分明已了,铜雀门前斩杀流民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而今燕庭竟斗胆说要翻案,岂不是将一群老头儿架上火堆?

    仁义礼信说了一堆,燕庭却软硬不吃,京官们彼此相视几眼,黄鼠狼般的眼睛中精光一闪,便放软了语气,向燕庭道:“庭郎君年轻气盛,难免意气用事,不过老夫曾心血来潮去芳草堂拜石佛,遇见了堂内守门的童儿,看他一个人孤苦无依实在可怜,便带回了府中……”

    他话及此处骤然一止,因苍老而耸拉下来的眼皮盖住了一半眼睛,窄窄的缝隙中透出的目光意味深长。

    燕庭的视线蓦然一寒,“他一个半大的孩子……”

    可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完,门外就川来一道高昂声线。

    “老先生莫要欺人太甚。”

    燕唐在外听了半晌,终于等到这老匹夫将底细亮了出来,他敢堂而皇之地来燕庭面前耀武扬威,手中的把柄十之八九是与宣玟相关。

    果不其然,这些京官别的本事没有,也只会用些下作手段。

    燕唐含笑入座,折扇一拢,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摞宣纸来。

    他将白纸黑字在挥了挥,刻意在身边目瞪口呆的京官脸前绕过一圈儿,道:“各位老先生还记得这个吗?”

    回应他的,是一片面面相觑,面面相觑中,也有二三人大惊失色。

    燕唐笑得亲切又和善,揭开最上头一页,作势要贴上京官的脸,又在二寸外堪堪止住。

    “哝,您老人家的画押。”

    以暴制暴,以牙还牙,要想对付下作的手段,只能更出其右。

    他这么一说,多少能人的唤起一点迷惘心智。

    那京官两眼一瞪,牢牢盯着纸张上自己亲手画的押,精神一抖擞,问燕唐:“这是什么字据?”

    “也没什么,”燕唐将纸张收了回来,“一些生平而已,要不要我念给您听?”

    此言非同小可,京官做贼,贼作京官,他们身无长技,平庸又贪婪,能爬到这个位置,除了祖坟冒青烟,只剩买官一条路可走。

    可走狗鼠辈焉能在锦绣大道上安于现状?他们贪心不足又爱作威作福,身上顶的罪名哪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得清的?

    “你……”京官细想之下,哪能觉察不出燕唐此前一反常态的设宴,事出反常必有妖,情难自禁恨恨将两手捏成了拳,“是刘宴吃里扒外?”

    燕唐有些不解:“怎么什么帽子都只往刘侍郎头上扣?”

    京官头脑一转,只觉峰回路转,一口气又喘了上来。

    “看来没了燕公,你们兄弟的确失了根骨。一个两个的,竟然冒失至此。本官问你,你一无要职,二无重权,‘祈安’二字不过空有名头,这些证据即使被你握在手里了,你又待如何?”

    燕唐看向上座的燕庭,未及开口,一旁京官便冷笑连连:“你兄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才免去带罪之身,可没有这等滔天权势,胆敢染指刑狱中的案子。”

    燕唐稍作停顿后,转口说:“看来各位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身负累罪之人,不得染指森严刑狱。”

    京官猛地一顿,他们的职务或多或少都与刑狱有所相干,若燕唐将他们的罪名落实,他们苦心多年的经营,势必付诸东流,方才一言,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燕唐垂眼看了看将手中的罪状,“这些东西,放在我与兄长手中都无甚用处,可我想……”

    他云淡风轻道:

    “二姑母应当会让它们有用武之地的。”

    京官脸色铁青,他口中的滔天权势,燕唐没有,燕庭没有,于燕元英而言,却是手到擒来,他方才的信誓旦旦,都化作了巴掌重重掴在了自己脸上。

    另一侧的京官努力压下胸膛起伏,满是不甘地问:

    “你想要什么?”

    燕唐侧目而视:“京驿纵火案。”

    京官似笑非笑:

    “你在为燕佟之和戚颖鸣不平?”

    燕唐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这是其一。”

    京官自然接道:“还为了什么?”

    燕唐动了动手腕:“为那个身首异处的流民讨回公道。”

    京官势在必得而来,蹭了一鼻子灰、装了一肚子气回去。

    燕庭送客归来,恰到好处的笑意倏然一收,也疑惑道:“这些罪状极难整理,你是使了什么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只搜集起来的?”

    “什么本事?”燕唐将最上头的一张画押罪状摆到燕庭面前,“弄虚作假的本事。”

    燕庭初时不解,可看燕唐的神色又不像在作弄他,便又耐心细观一二,旋即恍然大悟。

    “你还真是剑走偏锋,官印也敢造假。”

    燕唐道:“那日我邀这些老匹夫饮酒,得机瞧了一眼他的官印,若不是他粗心大意毫不设防,也不能让我与静观钻了空子。”

    燕庭眉梢一动:“只看了他的?”

    “对。只看了他的。”

    燕唐将剩余的宣纸一并推过来,燕庭随意翻看两页,见宣纸上的黑字通篇胡编乱造,官印更是破绽百出草草了事,不禁道:“倘若他们再与你多说一句,你这饺子皮,就要露了馅了。”

    燕唐点头,深以为然道:“所以我进来的时机尤为重要。”

    燕庭笑他:“从小到大,你总能博得好运。”

    燕唐道:“因为我信它,它就总是跟着我。”

    洪福目送官轿离去,朝门口殷殷望着,终于盼来了燕唐的身影。

    许是在外头太阳晒对了,肚子里的话都发了芽,一茬接着一茬,洪福今日的话尤其多。

    他说来说去,又将话绕了回去。

    “三郎君不是不饮酒?”

    燕唐不成想他还念着这一茬,随口胡诌道:“那是我骗三娘子的。”

    推辞酒宴的法子数不胜数,赴宴避酒的法子更是多了去,若几杯酒水都躲不过去,他也没脸入京来了。

    桂水巷,燕宅。

    福官与喜官认得宋梵身边的童儿,远远见了,便跑进门向奚静观道:

    “小娘子,梵郎君来了。”

    齐天与元宵正在正堂外头打灯笼,眼瞧着福官与喜官兔子似的没影儿了,也好奇地探头探脑,不一会儿就见远处来了三五个人,年迈的管事闲不住,在前头亲自带路。

    齐天挠了挠脑袋,迷糊着嘟囔:

    “奇了,怎么是位娘子?”

    元宵闻言一愣,他方才听得分明,喜官与福官说的明明是个“凡郎君”、“房郎君”的。

    他两道视线还没落到实处,就认出来了文若雨,顿时头脑一懵,不知这会儿是个什么情景。

    奚静观还没走到正堂,元宵就火急火燎地通风报信来了。

    福官心头一跳,看了看喜官,轻轻扯了扯奚静观的衣袖,小声道:“我与喜官不会认错宋氏的童儿。”

    文若雨怎么又与宋梵生了牵连?

    忽的又想起几日前从天而降的钱袋,奚静观眉间一蹙,不知这对让人难以捉摸的兄妹又在卖什么关子。

    她收整心神,扬起一抹温婉的笑,来到了正堂。

    文若雨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人,奚静观看她站在堂中,神态焦急,便道:“文娘子……”

    文若雨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咬了咬泛白的下唇,道:“我知道普渡寺怎么起的火。”

    奚静观扯动唇角,“文娘子莫要说笑,什么普渡寺,与我有何相干?”

    文若雨攥紧了她的手,牢牢盯着奚静观:

    “我亲眼所见。”

    奚静观默然须臾,福官心领神会,屏退了正堂侍从。

    奚静观垂眸看着文若雨仍不松动的手,微一转腕,使了个巧劲儿,看她吃痛之下终于解了禁锢,这才将手缓缓收回,好整以暇道:

    “你说。”

    090 拆新招

    文若雨落座后, 神情有些恍惚。

    “曹士卿大婚那日,我随班子一同,应邀在曹府摆了红台, 以供宴中作乐。”

    奚静观听她回想一阵, 才软言说上一句, 似在后怕,不由启唇:“你究竟看见了什么,怎么如此害怕?”

    文若雨却陡然一个激灵, 道:“没有,不是害怕, 是心惊。”

    奚静观心道: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她心中这样想, 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接着说, 后面发生了什么。”

    文若雨也不看奚静观,只是低垂着脑袋, 面色很是颓然:“我与几个姐妹在红台上试琵琶弦,听府外喜娘含着‘吉时已至’,又听闻曹士卿的新娘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便想出去看看热闹。”

    奚静观顿了顿, “你们偷偷出去了?”

    文若雨失魂落魄地颔首,缓缓说:“是,我们偷偷出去了,就挤在曹府外的人群里。”

    奚静观忽然生出一股恶趣, 勾唇问她:“热闹好看吗?”

    文若雨极轻地摇了摇头,“那颗人头, 实在是……实在是……若非亲眼所见, 我定当以为这是骇人听闻。”

    “曹府门前的那些事儿传得沸沸扬扬, 我或多或少都曾听闻。”奚静观盯着她,“曹府内,你又看见了什么?”

    文若雨似怨似叹道:“我与班子里的人见了那人头,个个骇得不轻,互相推搡这就回府中去了,要知道这等富贵人家总是相像的,若是府中生了什么落面子的祸事,他们不能拿别人撒气,就只能将火气朝我们撒了,这种是非,我们本不该招惹的。”

    奚静观不置可否:“曹士卿士怎么做的?”

    “他没做什么。”文若雨的回答倒是出人意料,“在宾客散尽后,金卫也陆陆续续退下了。曹士卿将新娘的尸首抱进府中,两门一阖,谁也不知道他在黑漆漆的屋里头做什么。”

    “可奇就奇在一个地方,我们班子本该就此撤场的,曹士卿身边的人却将我们给拦下了,说什么‘收了我们的钱,应承下来的事就该尽心而为’。”

    文若雨喃喃说着,话音一停,转眼看向了奚静观,“你说可笑不可笑,新娘都死了,我们奏那些喜乐,给谁听呢?”

    奚静观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一点什么,应和道:“是很反常。”

    文若雨这才将视线收了回来,满意道:“是,我就是如此认为,所以我跑了。”

    奚静观接上话头:“你跑何处去了?”

    “普渡寺。”

    “文娘子很聪明。”

    奚静观的话听起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文若雨不管她作何想,只自顾自往下说:

    “从京州那个什么孔指挥使来的那一刻,我就觉得气氛诡异,又听说他们扬言围寺,我就悄悄跟了过去。小道总比大道快些,可惜我对此地不熟,走得并不快,临到寺前,天色已经很暗了。”

    “文娘子的步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慢。”

    奚静观思忖之后,才没让这句话脱口而出,话音一转,道:“小道曲折,自然难走。”

    文若雨柔柔弱弱道:“我也这样想。”

    奚静观不知文若雨这种话术是打哪儿学来的,配上她这我见犹怜的姿态,任凭谁见了,心头都要先信三分。

    两人俱不坦诚相待,各自心怀鬼胎,离奇的是,气氛竟还过得去。

    文若雨的神色又一转换,依依道:“我躲在寺外,所幸山中草木众多,能遮蔽一二,我本想入寺艰难,转头就走的,可守在寺门外的金卫忽然动了起来,我一害怕,就打消了回程的念头……”

    奚静观:“……”

    文若雨这话,便是去骗三岁孩童,也能让人寻出破绽来。

    “普渡寺本是一片昏暗,连盏灯也不敢点,突然就起了火,火光冲天,热浪扑在我的脸上,烫得我发慌。我知道这是又误入是非之地了,探头一看,便见……孔洽将几个五花大绑的金卫,推入了火海……”

    文若雨所言与燕唐的推测不谋而合,奚静观收敛心神,道:“仅凭这些,用处并不大。”

    文若雨却又说:“普渡寺大乱,我趁机回了曹府。”

    奚静观失笑:“好吧。在曹府,你又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曹府华贵,我不认识路,误打误撞跑到了曹士卿门前。”文若雨被她一看,便也不装了,脸上的担惊受怕瞬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清高,“我听见他与仆人说话。”

    “他说了什么?”

    文若雨轻吸了一口气,道:“他说,人头上少了一支凤钗,让仆从去找。”

    奚静观顺势而为:“这倒稀奇,人头好端端的摆在那儿,怎么会平白丢了一支凤钗?新娘活过来了?”

    文若雨听罢,却将心中的猜想和盘托出:“我猜,那凤钗在喜娘手里。”

    奚静观波澜不惊:“你说说看。”

    文若雨道:“看新娘嫁衣上的血色,喜娘迎新娘上轿的时候,不可能瞧不出端倪来。”

    奚静观眸光微动,转念一想,“如此说来,新娘子的娘家怕是也……”

    “迎亲途中稍有不慎,曹士卿的计划就会前功尽弃。”文若雨神情恹恹,“众目睽睽中,曹士卿不会冒险,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喜娘是他的人。”

    奚静观没有反驳:“此言在理。”

    文若雨接着道:“可喜娘在曹府门前见了那颗人头,反应是不是太大了点?”

    奚静观也道:“而且,她跑得最快。”

    她说完,心弦一动,一个想法就冒了出来。

    “你是想说,新娘头上的凤钗在她手里?”

    文若雨噙了一丝笑:“去看看吧。她若是为财,也能佐证新娘早就死在了家中,与普渡寺毫不相干,她若是良心未泯,有意留下罪证,就想法子撬撬她的嘴。曹士卿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文若雨说着便起了身,杯茶未动,好似她远道而来,只为了捎过来两句话。

    奚静观送她出了府门,情真意切道:

    “多谢。”

    文若雨的脚步却生生顿住,低低回道:“我又不是在帮你。”

    “其实曹士卿也没做错。”文若雨心生慨然,“他大张旗鼓入宫请旨,不就是为了寻众人做个见证吗?这天下,再没有比皇权更至高无上的了。”

    奚静观沉静片刻,“以他的立场,此事确实是必须为之。”

    文若雨笑道:“连我都能觉察出京州中的山雨欲来,朝野上下无非分作两派,不入房氏,就只能做点玉侯的走狗了。也有明哲保身的,他们的下场,三娘子也知道了。燕公生死未卜,戚将军病死狱中。”

    奚静观诧异于她竟然看得如此透彻,又听文若雨道:

    “庭郎君能自滁阳王一案中全身以退,不也是房氏一手操办吗?一方在明,一方在暗罢了。不过是乌鸦笑煤黑,谁又有资格看不起谁呢?”

    文若雨仿佛打开了话匣:“你呢,若在京州立足,是随波逐流,还是坚守己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燕唐在侍郎府中,听刘宴唠叨半晌,耳朵里都要起了茧子,他才终于止住了话头。

    童儿端来一个红木托盘,奚静观看着上面烧成炭的木牌,奇道:

    “烧成这个样子,谁能看出来这是什么?”

    刘宴往嘴里塞了个干果,笑眯眯捋起了胡子:“这是点玉侯府的腰牌。”

    燕唐端正了神色,细细打量起了那块木牌:“在京驿发现的 ?”

    刘宴道:“是,也不是。它是在京驿烧成这幅模样的,却早就被邢狱的人带了回去,锁在一个锦盒里。”

    官官相护在官场中并不是罕见事儿,燕唐将木牌子放回托盘上,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说道:“既是物证,就呈上去吧。”

    刑狱吃了个闷亏,这会儿正将燕唐将煞星看,他们不敢扰了官仪安宁,便起了个鬼点子,放权给了刘宴。

    可怜刘侍郎往常五年得罪的人都没有这一月得罪的人多,一张嘴反倒失了用武之地,横跨上马,因疏于骑射,牵了马缰,身形犹不稳当。

    他小心翼翼坐在马背上,还不忘数落燕唐:

    “我这把老骨头自打遇见了你,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儿。”

    燕唐策马凑近,踢了踢刘侍郎座下的马肚子,“刘叔父莫要过谦,马儿通人性,它还能摔了你不成?”

    路上,燕唐向身后望了望,低声问刘宴:“在刑狱当值的官差都生得这般模样吗?一个赛一个的凶神恶煞,人犯还没抓到,就先给吓死了。”

    刘宴瞥了他一眼,“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摆明了是刑狱特意派来恶心你的。”

    燕唐皱眉,嗤道:“小肚鸡肠。”

    点玉侯府门前自有重兵把守,刘宴与燕唐还未下马,便见府门大开,紫衣玉冠的官仪在簇拥中徐徐前来。

    金卫齐阵上前,尖戟横在了刘宴马前。

    “刘侍郎请自重。”

    马儿止步不前,燕唐心道不妙,刘宴也一反常态,面色实在称不上友善。

    官仪立于高高的石阶上,居高临下道:

    “实不相瞒,本侯管教不严,府中出了个罪人。”

    刘宴不想他竟先发制人,可事到临头,他也只得硬着头皮问道:“罪人?”

    官仪不答,他身边的孔洽上前半步,沉声回道:

    “京驿那场灾祸的纵火犯。”

    刘宴压下心头火气,朗声道:

    “敢问小侯爷,人犯何在?”

    官仪侧目道:“抬上来。”

    府中应声而出四个仆从,手中各自抬着一人的腿脚,停在了官仪面前。

    官仪未置一词,孔洽却动了动眼色。

    四人会意,将那人自阶上扔了下来。

    刘宴一惊,向地上看去,只见那人遍体鳞伤,血染红的衣裳,重重摔在地上也无所觉,静静躺着,已无生息。

    “死人?”

    官仪谑然,淡然道:“是啊,畏罪自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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