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入若禅

    畏罪自缢?

    刘宴被官仪荒唐且不知悔改的语气气得不怒反笑, 再次向地上已经气绝身亡的人看去,方才并非是他老眼昏花,那人的确浑身鞭痕, 可见其生前所受□□颇多。

    官仪对他视若无睹, 任刘晏如何吹胡子瞪眼, 他依旧目不斜视,缓步踏下石阶,向燕唐走来。

    官仪停在五步外, 日头正烈,他不禁眯了眯眼。

    “是静观给你出的主意?”

    刘晏转头, 见燕唐插科打诨似的笑道:

    “点玉侯真是一点心肝尽是异想天开, 静观并不常提及你。”

    他头一回觉得嘴皮子逞强竟如此解气, 也跟着倚老卖老道:“祈安君所言非虚,点玉侯还是不要杞人忧天了。”

    官仪不免可惜, 孔洽将地上的死尸踢开,为官仪腾出干净场地,官仪负手而立,对面前冲他而来的官差如视蝼蚁。

    他道:“环环相扣,甚至不给本侯喘息之机, 如此精准拿捏七寸,不像是你的脑子能想出来的东西。”

    燕唐出言相讥:“听闻点玉侯觉浅,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可要警醒着点儿, 不要让什么邪魔外道蛊惑了心神,伸着脖子够别人家的天鹅了。”

    刘宴看二人笑里藏刀, 没准儿再说下去就会打将起来, 借着广袖遮掩, 他冲身边的官差比了个手势,让他把佩刀从左边换到了右边,以免燕唐气恼起来,劈手将之夺过去行凶杀人。

    刘宴心思急转,双腿夹紧马腹,向前行了一点。

    “不知点玉侯是如何发现此人……”刘宴斟酌片刻,接着说:“所犯罪孽的?”

    官仪斜睨过来:“无可奉告。”

    刘宴被他说得一噎声,好在活了四五十年的脸皮够无坚不摧,他将话绕了个弯,又道:“老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官仪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刘侍郎还是收收你的心思吧。”

    刘宴的视线掠过孔洽,盯紧了他身后的尸体,一计不成,只得先将这替罪羊带回去。

    他指使了个邢狱的官差,心道:怪道邢狱那帮孙子不敢前来,敢情是早早来点玉侯府通风报信了。

    眼见官差将惨死的仆役抬了起来,刘宴终是压不住心中的愤恨不平,道:“侯爷就丢个不会说话的尸体,这让我等如何交差?”

    官仪目中无人道:“一个不够,本侯还能再给你一个。”

    孔洽不知又从这话里面听出了什么意思,推了一把藏在仆从身后的人,吩咐道:“去为刘侍郎搭把手。”

    那人不妨被他一推,没个准备,脚下站不稳当,险些跌了个趔趄。

    “是……”

    燕唐看那人唯唯诺诺,身形却有些眼熟,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许琅?

    原来官仪还有这一招呢。

    刘宴见了许琅,也是又惊又诧,燕唐对官仪鄙夷的态度不以为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点玉侯总有机会将事情交代清楚的,待到那时,愿闻其详。”

    这些夸夸其谈的话,官仪听多了。

    “不送。”

    刘宴与燕唐回来得颇为灰头土脸,他紧紧夹着马腹,一颗历经几十年风吹雨打的心分作两半,一半担心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明日散朝被同僚借机取笑,一半偷偷乜着燕唐。

    燕唐偶有察觉,仰着头快马越过了刘宴,刘宴一梗,喉头的老血欲吐不吐,憋得他面色发青。

    刘宴心里是有点责怪燕唐鲁莽的,借了邢狱的人来点玉侯府耀武扬威,本就并非明智之举。

    “我这会儿才回过神,倒觉得今日这事不似你的举动。”

    燕唐应声:“嗯?”

    刘宴喘口气,生怕自己气出个好歹:“你就不怕打草惊蛇?”

    “我还以为刘叔父想出什么真知灼见来了。”燕唐闻言只笑道,“我就是不打草,那蛇也已经惊了。”

    刘宴咂摸出来一点似是而非的道理,可他在燕唐身上吃了不少哑巴亏,谨慎起见,他仔细想了想,才问燕唐:“今日之见,你又作何感想?”

    燕唐道:“咱们今日就是不来,那块烧成炭的木牌也派不上别的用场,邢狱那些人,敢问官仪的罪吗?”

    刘宴面露忧色:“可那木牌好歹算是个罪证,就这么被你挥霍出来了,官仪日后只会更加防范。”

    燕唐却道:“我看不然。清天观一事也好,木牌的事也罢,都被官仪不轻不重地避过去了,以他的个性,正该洋洋自得呢,哪里能分得出心神来多加防范。退一万步,就是他防范了,又能如何?一河水与两河水,并无多大区别。”

    刘宴听了一会儿,贼贼地笑了起来,“你小子,原来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燕唐不愿承认,却也无从反驳,“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刘宴戏谑着想打趣两句,燕唐忙将话茬拉了回来:“而且我们也不算是毫无所获,那尸体,不是已经抬出来了吗?”

    刘宴回头看了看死状凄惨的仆役,“抬出来又如何?他又不会说话。”

    燕唐反问:“谁说他不会说话?”

    刘宴悚然,空出一只手来为自己顺了顺气。

    两匹马并驾齐驱时,燕唐拍了拍他的肩,问道:“我只看见了孔洽,官仪身边常跟着的那个老宦官怎么不见了?”

    刘宴略一回想,的确许久未见薛仰止了,便猜到:“许是在忙。”

    燕唐沉思不语。

    刘宴见状,低声道:“你如果真想知道,或许可以去房府问上一问。”

    燕唐挑眉:“房铭还在点玉侯府安插了眼线?”

    刘宴摆手道:“正邪也摸不清楚,称不上是眼线。”

    说完房府,刘宴又另起了个话头:“官仪虽刚愎自用,权势却是实打实地握在手里的,百官之中,还真无人能奈何得了他。”

    燕唐悠悠道:“您老也看出他刚愎自用了,而今情形,旁人不好拿他如何,最好的计策就是没有计策,且看他如何自取灭亡吧。”

    刘宴笑了一声,出言揶揄:“你扪心自问,你果真是这么想的?”

    “自然不是。”燕唐心口如一,“若按我心中所想,我早拿了刀子潜入侯府捅他几百刀了。”

    燕唐没刻意避着谁,刘宴听他大逆不道口出狂言,急得就要上手来捂他的嘴,官仪闪身躲开,又不要命地说:“不过嘛,我的命比他金贵些,一命抵一命算下来,我太吃亏。”

    燕唐嘴上的话十句有八句信不得,刘宴也无意分辨其中真假,只端起了长辈的架子,嘱咐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法子的,可如今受时局所困,你万莫逼急了他,小心狗急跳墙。”

    燕唐不知听进去多少,微侧半边身子,向刘宴道:“我兄长近来空闲,明日要到府上去拜访叔父,普渡寺的案子,他要寻个由头交给你。”

    兔子急了会咬人,刘宴素日里再装作与世无争,听闻普渡寺一案后也想争上一争了。

    他为官多年,自有一番处世之道,人脉虽谈不上多,能用者还是有一二的,不过刘宴想插手京衙的案子,还需要费些功夫,经不少周折。

    刘宴想睡觉,燕庭就送来了枕头,他哪有不接的道理?

    一改方才的神色,刘宴脸上渐渐露出些许凝重:“天下又不姓官,哪能让官仪只手遮天?”

    燕唐在旁献计:“要马跑,不给马吃草就算了,官仪一转头还将马给害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理儿。要我说,刘叔父就从金卫下手,定会事半功倍。”

    马蹄声渐微,人言远去。

    燥热的风打过枝叶,一只金蝉抖动双翼,声声嘶鸣,聒噪不堪。

    月色穿帘风入竹,似幻的人与事如约降临奚静观的梦中。

    良久的寂静之后,奚静观蓦然睁开双眼,心头犹在震颤。

    “燕唐。”

    奚静观轻轻拍打了下横在腰间的手臂。

    看燕唐醒来,奚静观又道:

    “我要去若禅寺。”

    “若禅寺?”燕唐看了眼如华似练的月色,拧眉道:“夜半三更,去那荒郊野岭太不妥当,待天亮了,我再陪你前去?”

    奚静观已经披上了小衣,“就现在。”

    再多等一刻,她都会忘了方才梦见的是什么。

    燕唐看她执意要去,料到十之八九又是梦境作祟,便也不再阻拦,

    转身拿了一件厚实些的莲蓬衣,搭在了手上。

    奚静观乱中偷眼瞧了他一眼,“你拿这个,是要捂崽儿吗?”

    燕唐的思绪飘到十万八千里外,忽然联想到了些帐中秘事,两耳红了个透彻,舌头都有些管不住了。

    “拿着又不费事。”

    绕过青嶂翠峰,车轮被拦在了及膝野草丛前。

    马车前的风灯聚起一团火光,引来了许多山野飞蚊,燕唐将奚静观围得严严实实,又将灯摘下挑在手里,走在前头拨开一片草丛,冲奚静观招了招手。

    四周虽荒无人烟,不必担心踩到猎户的铁夹,可山林总能养出些邪物,这片随风荡漾的碧海下,保不齐藏着什么毒物。

    燕唐走一步,拿灯仔细照了,才敢让奚静观跟上,就这么一步步走了许久,奚静观只觉透不过气来,将莲蓬衣向下拨弄拨弄,露出半张脸来。

    “涿仙山也是花开遍野,你在涿仙山时都不怕,怎么到了这儿,就变得如此小心了?”

    燕唐眼疾手快伸手一抓,在奚静观面前捏死一只飞蚊。

    “此地久无人迹,一点人气都没有,怎么能不怕?更遑论还带这个你,细皮嫩肉的,这蚊子还当是天上掉馅饼儿,有人千里迢迢送饭来了。”

    他说着,手里的灯换了只手提,用干净的那只手又将奚静观裹严实了。

    燕唐隔着薄薄的衣物牵着奚静观的手,走了还没两步,眼前一花,手里的风灯就被奚静观抢了去。

    她在前头冲燕唐招手,“我比你识路,你得跟我走。”

    燕唐看她笑靥如花,无奈道:“你就是不识路,我不也得老老实实跟你走吗?”

    走了一程,燕唐也不再费力为奚静观拉扯莲蓬衣了。

    奚静观与燕唐倒了个个儿,她在前迈着沉稳的步伐,哪里有路、哪里没路,就是心中不记得,腿脚却还记得。

    她一边走,一边说:“我早和你说了,蚊虫不爱叮我。你偏不信,这衣裳这样厚,没被飞蚊咬死,倒先被热死了。”

    燕唐任她说教,极适应奚静观心血来潮的放肆,“作什么总将生死挂在嘴边,我哪里舍得?”

    说来奇怪,舊shígG獨伽越是逼近若禅寺,飞蚊细虫便越发少了。

    安安静静的,连声虫鸣也不见了。

    燕唐远远瞧见若禅寺的破败屋顶,心中便油然而生一种古怪心情。

    寺中空无一物,神佛香案一概不见,奚静观向内行去,燕唐借着月色,留在寺前看门儿。

    他竖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聚精会神间,余光瞥见了一只老雀。

    若禅寺里有道墙已经坍塌,墙外有块黄土坡,一株老树张牙舞爪,树影倒在地上,隐隐有颓然之势。

    那只老雀就落在树上,灰扑扑的羽毛几乎落了个精光,干瘦的身躯不难支撑,可它的影子却摇摇又晃晃。

    燕唐天性便喜鸟雀之物,他对这只奇怪的老雀生出亲近之感,起身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老雀别着脑袋,不知看向寺中何方。

    燕唐走近了,它也没把歪歪的脖子拧过来。

    老雀视燕唐如无物,燕唐折了一片草叶逗弄它,它也毫无反应。

    燕唐惋惜道:“原来已经看不见了么?”

    他才说完,老雀陡然如枯木逢春,精神矍铄起来,脖颈灵巧扭了过来,一双圆眼泛起微光,转瞬又变黯淡。

    燕唐转身,原来是奚静观提灯归来了。

    奚静观一脸失望:“你怎么转过头来了,我有意压着脚步,就是想吓你一吓。”

    燕唐接过她手中多出来的包袱,并未多问,反手指了指枯树上的鸟,“刚结识了一位鸟兄。”

    奚静观看了看这只鸟,熟悉感转瞬即逝,她越看,就越觉得陌生。

    走了一路,奚静观又累又倦,她想了半晌犹想不出这老雀在不在她的前世,便对燕唐道:“左右你爱养鸟,不如将它带回府中去。”

    燕唐转身,对老雀曲起一根手指。

    “鸟兄,随我回家去罢。”

    老雀又侧过了脖颈,一动不动。

    燕唐试了两次,悻悻地说:“想来是与我们无缘。”

    奚静观也不强求,“想来府中也不比此方天地自由。”

    他二人低语着转身,才踏出了腐朽的寺门,身后便传来“啪嗒”一声,霎时间,奚静观的心顿时空了大半。

    奚静观与燕唐一同回头,是枯树上的老雀落了下来。

    燕唐自小就在与鸟打交道,他跑过去蹲下身,看了一眼,抬头道:“它死了。”

    奚静观顿觉苦涩,这下若禅寺里,是真的了无生机了。

    她恍然着愣在原地,身前是空空如也的若禅寺,身后是一片浩荡的野草化海。

    燕唐或许在说话,或许没说。

    奚静观连风声也听不见了。

    在她的目光中,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枯坐在断臂的佛前,他的容貌徐徐变化,鹤发一点点褪却,转眼又变成了青丝。

    “燕唐……”

    佛前的燕唐好似在苦海中经过了千锤百炼,他总是弯弯的眉眼没了光彩,空洞的眼神望着前方,却没独独掠过了奚静观。

    燕唐每走一步,便老一点,他在奚静观面前站定,苍老的手扶着门框,细密的皱纹宛若刀刻在脸上。

    “小苑儿……”

    奚静观站在他面前,他却看着远方的华花郎。

    燕唐又要向前走,奚静观伸手拦他,那道薄薄的身影便如风一般轻轻地吹过去了。

    奚静观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燕唐手足无措地守在一旁,“小苑儿……”

    奚静观脚下踩了个空,“燕唐,我……”

    我遇见了前世的你。

    苍苍暮年,又至耄耋,穿过我怀中,站在我面前。

    奚静观趴在燕唐背上,晃了晃悬空的双脚:

    “燕唐,若让你在佛前求六十年,你会求什么?”

    燕唐认真想了一晃儿,问:“阴天下雨也去求吗?”

    奚静观的脸贴在他的颈侧,感受着那点温热:“春深草绿,夏来水皱,秋浓枫红,冬时雪盛,一天也不间断。”

    “六十年,一生都要过了,我还能求什么?”燕唐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求来世了。”

    奚静观一恸,抬手擦了擦泪珠,久久没有应声。

    燕唐强迫自己忽视了奚静观落在他手背上的滴滴眼泪,轻柔地问:

    “我在你的梦中吗?”

    奚静观极轻地点了下头,郑重道:“在的。”

    燕唐想要细问,却又怕迫紧了她,他注视着手里的风灯,埋头继续向前走。

    奚静观的声音散在风中,“我梦见了你的六十年。”

    守在佛前,孤苦无依的六十年。

    092 粉翠镯

    自打燕唐到点玉侯府门前溜了一圈儿, 房府的童儿就愈发勤快地往燕宅来。

    奚静观不知道燕元英又起了个什么心思,抑或是又要以她为饵,引谁入局, 只能一心两用, 一边思忖着燕元英是何用意, 一边摆好了语气不动声色敷衍。

    奚静观出府时正是艳阳高悬,自房府归来,已是暮色四合天。

    她掀开车帘, “停车,我出去走走。”

    赶车的人是个眼生面孔, 冷不防听见奚静观说话, 面色倏然拘谨起来, 支吾道:“三娘子要去果园春为三郎君买青枣儿?”

    “嗯。”奚静观下了车,见那车夫也停了马要跟上来, 便又说道:“你在此地等候,我一会儿就来。”

    街边树影婆娑,生着不少枝繁叶茂的老树,以供沿街小贩在白日里歇脚。

    果园春还没打烊,里头正热闹着, 奚静观却没往里拐,只继续向前行了。

    四遭愈发冷清,夜鸦擦过弯月,威武地立在树影间, 看奚静观行经眼前,又目送她离开。

    “布谷——布谷——”

    奚静观顿住了脚步。

    漆黑的巷子里窜出个人影, 干瘪的身躯, 弓起的背脊, 像只将死的恶鬼向人扑来。

    “小师父。”

    奚静观看他背上又背了个新葫芦,打趣道:“你是把这葫芦当壳背了。”

    那恶鬼赫然是引鸟儿。

    引鸟儿将背上的葫芦上下颠了颠,才奉承道:

    “新葫芦好是好,只是没了小师父送的剑穗,感觉没了魂儿,怎么也用不惯。”

    “你不在果园春等着,怎么跑这儿来了?”

    奚静观没睬他的奉承之言,转眼向四周瞧了瞧,只觉那巷子出奇得窄,连月亮也照不进去,伸手不见五指。

    引鸟儿拍了下脑门儿,说:“我在果园春等小师父多时,还是不见小师父来,特意看看,你是不是被什么腌臜事儿绊住了脚,可我有些吃多了酒,一出门儿,就拐错了弯儿,跑到这犄角旮旯里来了。”

    奚静观果真嗅到一阵酒气,引鸟儿靠在就近的墙根儿上,听奚静观道:

    “得亏我往前走了两步,不然你今日可见不着我了。”

    引鸟儿倒从不担心这个,拍拍胸膛说:“咱们师徒两个,这点默契总该是有的。”

    奚静观看他下手没个准头,力气大得直要将自个儿拍散架,倒是信了他说的醉酒。

    “阿嫂到锦汀溪了?”

    引鸟儿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拔开葫芦塞,扬起脖子往嘴里倒了倒,将最后一口饮尽了,又眯起一只眼睛,向里头瞅了瞅。

    “到了。”

    他回完话,又掂起了腰间的小包,拿出一只锦盒,递到了奚静观面前:“青枣。”

    奚静观笑吟吟接过来,没料到引鸟儿连这一茬都想到了。

    “你醉酒除了认不得方向外,倒是从不耽误事儿。”

    引鸟儿手在脸前一摆,“别让人看出破绽。”

    奚静观似叹非叹,想起当年她将引鸟儿忽悠得团团转。

    “我欠你的人情,还真掰扯不清楚了。”

    引鸟儿一门心思只在正事儿上,“小师父,可见了许琅了?”

    奚静观道:“远远见了一眼。”

    引鸟儿这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如此便好,也不枉我费了恁大功夫与他周旋,不过我也不好在京中逗留,寻个合适的日子就该走了。”

    “福官与喜官还没见你一面呢,怎么就急着走?”奚静观道,“当初蜀王河的事,把她们两个吓得不轻,下次见了你,保管要打你一顿。”

    引鸟儿也跟着玩笑两句,又抿唇说道:“我等小师父的时候,遇见一个老头儿。”

    奚静观忽然惴惴不安起来:“生得什么模样?”

    引鸟儿摸着下巴想了想,捡能说的说:

    “戴着个大帽,身量约莫比三郎君矮一个脑袋,说起话来……”

    奚静观心底一寒:“薛仰止。”

    “什么纸?”

    引鸟儿的思绪戛然而止。

    奚静观问:“你听到他说话了吗?”

    “听到了,”引鸟儿答,“声音浑厚有力,喊起来能震死人。”

    奚静观心中权衡再三,谨慎道:“这几日你莫出来了。”

    引鸟儿看她面色忽然沉重起来,只觉得天上的月亮都往下沉了沉。

    “怎么,那老头是官仪的人?”

    奚静观点头又摇头,“总之不是个好相与的。”

    引鸟儿脸色一变,老老实实将酒葫芦背在了背上,“既然如此,小师父还是快些回燕宅去,果园春日后也莫来了。”

    奚静观还没点头,他又“啪”地一掌将脑袋拍得响亮,回转身拉,向奚静观道:“小师父,代我向师公问安。”

    奚静观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暗暗定下一个主意。

    燕唐三进三出侍郎府,被太阳晒得褪去了三层皮,这会儿正卧在竹席上转扇子,听见外头声响,才出门去迎,就见奚静观一脸心事重重,眼中的忧愁都要满溢出来。

    “二姑母又想法子磨你了?”

    福官亦步亦趋跟在奚静观身后,摇着手腕儿为她打扇,嘴里道:“三郎君快别说了,我家小娘子不将荣华夫人气出个好歹来已是好的了,荣华夫人哪里能降得住她?”

    喜官也笑,接过奚静观手中装着青枣的锦盒,又见她愁思难解,笑意才慢慢隐了,问道:“小娘子是遇到了谁,惹您生气了?”

    奚静观便将引鸟儿一事详尽说了,她并未屏退喜官与福官,引鸟儿入京一事,二官早就知晓,待听明了个中隐情,纷纷惊道:“点玉侯府怎么连个乞丐也不放过?”

    奚静观忧虑道:“怕只怕,他们就是在找老乞丐。”

    燕唐又将蜀王河一事从头捋了一捋,到底也想不通他这便宜徒弟究竟犯了什么错,才惹得官仪如此不快。

    “按理来说,引鸟儿与官仪素不相干,官仪为何丧心病狂般对他穷追不舍呢?”

    奚静观忧心忡忡:“要保住引鸟儿,我还得去一趟房府。”

    燕唐出了个主意:“不如将引鸟儿接到燕宅,暂且避一避风头。二姑母的刀,可不是这么好借的。”

    奚静观道:“他那性子,怎么能在府中待得长久?我想着先将他送出京州去,毕竟,他到京州来,多半也是为了帮我……”

    引鸟儿走南闯北,关进笼子里自是不好过,燕唐沉思过后,索性道:

    “那我明日与你同去,也好过你说不过二姑母,吃了她的亏。”

    福官与喜官听了,也出言相劝道:“小娘子这个时候万莫逞强。”

    燕唐原已打定主意,奚静观却说:“你若去了,这事儿反倒不好办了。二姑母近日本就天天来邀我,明日房府的童儿定会再来,我与二姑母说这些也是有情理的,你还是先将普渡寺的事儿了了再说。”

    树梢的蝉鸣还没停,房府就不知打哪儿弄来几盆墨菊。

    奚静观的笑容比往日情真意切多了,身旁还跟着个相貌端正的丫头,燕元英与她对坐在凉亭内,二人赏了会儿花,东谈西讲说了好一阵话,燕元英才起了个疑声,指着奚静观胸前,问:

    “许久不见你那金项圈儿了。”

    奚静观抬手盖在了胸前,柔和笑道:“我身|子骨儿不好,总是病着,累月的不出门,也就不好打扮了。”

    福官立在她身后,也跟着道:“荣华夫人有所不知,宋氏才为我家小娘子调了新药,眼下还不见效呢。”

    她抬出“宋氏”,又口称奚静观“小娘子”,燕元英便听明白了福官是奚氏的丫头。

    将奚静观打量一番,燕元英才道:“你在京州,总是拘谨。”

    奚静观将袖子掩了掩:“在何处住得长久了,何处就成了故乡,何来拘谨一说?”

    燕元英自接自话:“我还当你是因你阿兄一事,犹在伤怀。”

    奚静观的笑意收了收,“阿兄已经荣归故里,我并不伤怀。”

    燕元英不说信还是不信,只是提醒她道:“京州可没有守丧一说,莫要坏了皇城气运。”

    奚静观才不管什么气运不气运,见燕元英神态悠闲,心思一动,便意有所指道:“若丧白一事回坏了龙脉气运,那放眼京州,能□□我朝的人,就只能生在点玉侯府了。”

    燕元英的眼神变了一变,竟将这生硬的话头接了下来:

    “官仪行事招摇,妥妥一个活靶子,说他□□我朝,倒也无不可。”

    奚静观松了一口气,既然试探之下,燕元英并未戳穿她的意图,便也不再兜圈子,开口便问:

    “我听夫君说,他身边那片影子已经许久不见行迹了,姑母可有防范?”

    燕元英露出个恍然大悟的笑,“我道你怎么好端端的提起官仪来,原来是有事相求于我。”

    窗户纸破得突然,福官一惊,低眼看了看奚静观。

    奚静观心下微愕,神色倒还稳妥:“夫君常说,姑母为人响快,从不粘捏,看来他当真没有哄我。”

    燕元英勾起红唇,涂了蔻丹的指甲红得鲜艳,她盯着奚静观右边被袖子掩住的手腕,道:“你手上那只粉翠镯子很好看。”

    过午,中觉时辰还没到,奚静观与福官就回到了燕宅。

    燕唐打眼一看,见奚静观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才放下心,就听喜官疑问道:“小娘子手上那只粉翠镯子呢?”

    镯子是喜官晨间亲手为奚静观戴上的,她分明记得是在右手。

    奚静观坐在镜前,片刻后的沉默后,才低声说:“二姑母说喜欢,我就给她留下了。”

    燕唐拨弄着青枣的手指一僵,福官向喜官挤了挤眼,喜官讷讷住了声,低下头为奚静观整理起了衣裳。

    一只粉翠镯子换来薛仰止不得空闲,怎么看都是奚静观占了便宜。

    可越是这样,奚静观与燕唐越是不安。

    燕元英怎么会做亏本的买卖?

    两日后,燕唐在去侍郎府的途中被拦了马。

    薛仰止坐在马上,拂尘搁在两膝上,唯恐天下不乱道:“三娘子的眼光极好,饰物也不俗,说来还要荣华夫人送到眼前儿的恩德,让我等不能不收着。”

    燕唐见了这老东西就来气,不愠不火吭了一声以作回应。

    “哦。”

    薛仰止撇下唇角,像在嘲讽燕唐死鸭子嘴硬,掏出那只粉翠镯子,笑出了八颗银牙:

    “这东西侯爷见了,想必也是心生欢喜的。”

    燕唐瞥了眼他的马:“瞧你一把年纪,还是小心说话吧,话说快了容易气急,气不顺了骑马容易……”

    他一时口快,话音还没完,身边的一户人家“吱呀”敞开了门,一个裹着宝蓝色巾帼的老妇跨出了门槛,手一掀,竹筐一倒,门边就碎了一地的臭鸡蛋。

    燕唐:“……”

    薛仰止面色铁青,死死盯着眼前重又紧闭的两扇门。

    燕唐再也压不住上扬的嘴角,“寻常人家又不似点玉侯府绣户朱门,阿婆出门倒个臭鸡蛋罢了,不犯京法吧?”

    093 德午门

    比起嘴上跑马的功夫, 燕唐横行锦汀溪多年,还没怕过谁,薛仰止被他三两句撅得腿根儿一紧, 丢下两声冷笑就走了。

    燕唐不痛不痒, 只是走了半路, 又踅折回来,停在那丢鸡蛋的人家门口,向门缝儿里塞了两片金叶子。

    他看起来不痛不痒, 甚至心情极佳。

    官仪随便丢出来个仆役来搪塞刘宴,刘宴也不负众望地查出来了一点苗头。

    他问燕唐:“我寻了仵作来看, 点玉侯府那个仆役身上的伤痕不似作伪。”

    燕唐应声道:“官仪不让我们入侯府, 自然也找不到这仆役上吊的梁头, 没法儿辨认梁上可有他死前挣扎的痕迹,但那日我见他颈部伤痕颜色极深, 确像自缢所致。”

    他最后一句说得刘宴蹙额,刘宴将一脸慈爱倏然收敛,哼道:“你也觉得他是畏罪自缢?”

    “怎么会?”燕唐一五一十道,“他身上的伤准是官仪派人打的,这不是摆明了把人往死路上逼吗?逼得他上吊, 逼得他顶罪。”

    刘宴义愤填膺:“如今死无对证,倒是有全了那狗贼意。”

    燕唐老神在在地宽慰道:“纵是千里之堤,还能溃于蚁穴呢,你急什么?”

    刘宴竟被一个小辈教训了, 看燕唐活像个没得规矩的祖宗,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

    “你是不急, 反正我阿耶有没被关在宫里。”

    燕唐见他上钩儿, 便开始妆模作样长吁短叹:“事有轻重缓急, 阿耶的事需要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另一把火将要烧到我的眉毛了,我自然要先灭了它。”

    刘宴如他所愿,奇道:“什么火?”

    燕唐迟疑了下,“姑且算是……枕边火。”

    刘宴一双精明的眼眯作一条缝儿,不知怎的就看出他的魂不守舍来了,话还没蹦出一个字来呢,感同身受的叹息就先发了出来。

    “我都懂。”

    燕唐不解。

    你懂什么?

    刘宴只当他年轻,脸皮儿薄,憋着不肯说。

    “你是白活了那么些年头,女人就该好生哄着,平白无故的,你说你惹她做什么?”

    燕唐摸不着头脑。

    “不是……”

    “好了,好了。”

    刘宴将他推出了门外,“侍郎府右拐,向前行上一程儿,瞧见一块塌了一半的门楼,往西走走,那儿多的是胭脂铺子、贩花童子,你去挑拣挑拣,买几个最好看的,先将人哄好再说罢。”

    刘宴表现得深受其害,见燕唐脚下不动弹,“啧”了一声,瞪眼道:“怎么?信不过我?”

    燕唐不说话。

    刘宴悄摸声儿地道:“自打成亲后,这几十年,我都是这么过的。也不丢人!”

    燕唐扮出一派茅塞顿开,欢喜道:“那我得去瞧瞧,估摸着街上得留了叔父您的一串脚印。”

    刘宴笑骂道:“你小子!少挤兑我!”

    燕唐像吃了十步一笑散,将刘宴诓得眉开眼笑,可等他出府,身后侍郎府门儿一关,脸上的笑又落潮似的隐去了。

    因他骑着马,侍郎府又走惯了的,身边便没跟个童儿。

    缰绳一牵,马蹄哒哒跑了起来,燕唐却没去找什么胭脂铺子、贩花童子,转道儿往房府去了。

    好巧不巧,正赶上房铭出门,宦官列作一排,宫卫也严阵以待,端的是好大的排场。

    房铭见了燕唐,身边的童儿利落上前,为燕唐牵马。

    “你倒是稀客。”

    燕唐在胸前拱了拱手,算是与他行了个虚礼,在外人跟前给了房铭颜面,传出去也不会落人口舌。

    房铭端详着燕唐的神色,蓦的对打前儿的宦官招了下手,道:“再等二刻。”

    宦官连忙应“是”,回身吩咐了众随从,双手拘在面前,开始老实等着了。

    此前在房府,燕唐将下人也认了个迷糊,这会儿见周围没有眼生面孔,话锋也不再藏着了。

    “贵妃游街,也没右丞这么大的排场。”

    房铭看他一张笑面,说出的话却让人好生牙疼。

    房铭只是稍惊,不知谁喂燕唐吃了呛药了,却赖着长辈的架子,不好作恼,便说:“你姑母中觉未醒,你若是找她,须得让童儿催请了来。”

    他嘴上还说着,身后侧随行的童儿就要去传唤人了,燕唐道:“找你也是一样的。”

    房铭露出一点淡淡的笑,“你说,遇到什么难处了?”

    燕唐仔细观察着房铭的神情:“昨儿静观来与姑母叙话,不慎将手上戴的粉翠镯子落下了,我赶巧儿经过此地,便想着取了回去。”

    房铭将还没绽开的笑一点点收了回去,“既是给人的东西,何来收回的道理?”

    燕唐断定此事兴许又离不开房铭的手笔,半句好话也不想说了。

    “你们转手将我的宝贝丢到腌臜堆里去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房铭料定他掀不出多大的风浪,不甚走心道:“不过是用那镯子做一场局,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燕唐并不焦急:“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右丞却反其道而行之,不怕将柴攥得太紧,青山长脚挪了地儿吗?”

    房铭反倒笑了:“你既已入瓮,这京州,是你想走就能走得了的吗?”

    燕唐的气势却没矮去分毫,地位悬殊反倒让他多了一股疯劲儿。

    “那就放手一搏,看看什么叫玉石俱焚。”

    看他满是认真,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之意,房铭沉下一口气。

    “不识好歹。”

    燕唐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的,长腿一蹬翻身上马,得得马蹄声飘远了,等候多时的宦官才自语道:“举止无状,这是谁家的儿郎?”

    身后的小宦官八成是他的徒儿,跟着张望一眼,道:

    “他啊,不就是燕修之的儿子——燕唐吗?”

    宦官捻起一缕胡须:“那个祈安君?”

    “是他不假。”

    房铭不会无缘无故动用这等依仗,燕唐回了燕宅,才晓得宫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元宵说:“戚老将军已经入殓了。”

    戚老将军英武一世,却落得个病死刑狱的下场,不过戚颖死得蹊跷,邢狱又不想担祸,此事并未在刑狱中引起多大风波,所以老将军死前,并不知晓爱女已经先他一步离了世。

    戚氏骁勇征战的生平都被埋葬在了暗无天日的狱中,短暂的唏嘘过后,奚静观油然而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燕唐道:“第二件事呢?”

    元宵低下头,偷偷拿眼瞧团圆,团圆一震,又去看福官。

    “庭郎君传来消息,说、说……暄将军的死……有眉目了。”

    福官捏紧了帕子,声音一声低过一声。

    奚静观眼中聚起了一点光芒。

    福官硬着头皮继续说:“此前将军凯旋,戚老将军出关相迎,有个杂碎混了进去,出言挑唆引起两军相争,将军出面维护,夜里又不设防……故而……”

    怎么偏偏,英雄死得草率?

    奚静观稳定心神,“那人是谁?”

    福官摇了摇头。

    她咬紧下唇,又慌忙补充道:“不过圣人已经拟了旨,今日就要传来了。”

    奚静观的心情起起伏伏,“圣旨要传到何处?”

    福官一股脑儿说:“燕宅。庭郎君说,将军府如今没人,宋氏又不在朝中为官,将旨意传给小娘子再合适不过了。”

    这不就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奚静观抚了抚额,不说好也没说不好,燕唐转身吩咐元宵道:“元宵,出门探探。”

    元宵领命去了,喜官见奚静观一只手还搭在额上,赶忙走上前来为她按了按。

    福官与团圆不好久待,彼此交换个眼神儿,也先后退下了。

    元宵立在一只石狮子前,一双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了前来传旨的宦官。

    街外除了横占满目的桂花树,就只走来了几个前来打酒的醉汉,元宵看得久了,双眼发干,抬手用力揉了揉,又合上眼皮转了两圈儿,这才觉得好受些了。

    他回过头,看向另一只石狮子边的齐天。

    “人来了吗?”

    齐天半边身子都靠在晒得火热的石狮子上,无精打采地说:“没呢。”

    老管事儿早早得了消息,这回儿也急得宛若热锅上的蚂蚁,在檐头下走过来、走过去,望一会儿太阳、擦一把汗。

    “圣旨怎么还不来?”

    元宵病恹恹似的,“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呸呸呸,你别乌鸦嘴。”齐天跟喜官福官玩热闹了,也学得了不少稀罕规矩,他跑过来扒着元宵的手往木头上按,“摸木头,呸呸呸。”

    元宵道:“你个小鬼头,怎么专挑这些学?”

    二人一递一句正争吵得不可开交,街外头就传来了阵阵马蹄。

    燕宅外的人纷纷抖擞精神:“圣旨到了?”

    奚静观与燕唐换好了衣裳,在正堂中左等右等却总不见人来,正要遣人出门看看,月洞门子里就跌撞来了一道身影。

    齐天像是被吓到了,“三郎君,方才宫里来人,说……”

    焦躁与不安侵占了四肢百骸,奚静观甚至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

    “说什么?”

    齐天抹了一把眼泪:“传旨的宦官死在德午门前了。”

    奚静观勉强找回一点心神:“怎么死的?”

    齐天看她不像生气,正想舒口气,燕唐却站在一旁没个声响,让他的心弦又紧绷起来。

    他结结巴巴道:“宦官途径德午门时,街边一匹枣红马受惊,害他摔下马来,坠马而亡……”

    齐天埋头绞着手指,不敢直视奚静观的眼。

    他这会儿才晓得,为何元宵不敢进来通传了,齐天恨不得找个地洞,直接钻到南境去,一了百了,再不回来。

    奚静观平息怒火,心中一簇微弱的火光还没熄灭。

    “圣旨呢?”

    燕唐敛了敛眉,神情莫测。

    “不、不见了。”

    094 寺外雨

    光天化日的, 圣旨竟在人的眼皮子底下丢了。

    奚静观只消一想,心思便活络起来。

    她脸上分辨不出喜怒,依稀间似有一点欣喜若狂:“真是丧心病狂。”

    齐天听不懂她是在骂谁, 总之不是在骂自己就是了, 旋即又说道:“如此还不算完, 京衙得信儿来的时候,宦官的尸首也不见了。”

    折扇一甩,燕唐也不禁匪夷所思起来:“他这是要反了天了。”

    他前两日才说要看官仪自取灭亡, 谁知一语成谶,好端端的, 官仪当真送命来了。

    齐天睁圆了眼睛, 求知若渴道:“三郎君晓得是谁做的?”

    燕唐觑了觑奚静观, 打发他道:“我与三娘子有要事相商,你且先去找元宵团圆他们去玩儿。”

    齐天依言, 小跑着离开了。

    燕唐随意拣了张凳子来坐,琢磨着桌上的茶该凉了,便也没碰。

    不必整装领旨了,他与奚静观二人本该松快些,可官仪的行径愈发张狂, 张狂中,多少透着点不怕死的古怪。

    燕唐忖度须臾,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官仪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是咬准了圣人不敢动他?”

    奚静观定下心神, 也在揣摩:“他做下这样无法无天的事,莫非是要拼个鱼死网破?”

    燕唐趁机落井下石:“许是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堆起来, 让他狗急跳墙了。”

    东猜西测的, 燕唐见奚静观两条黛眉又有变着法子拧麻花的苗头, 忙道:“也罢,甭管是好是坏,明日朝上总能见分晓。刘叔父只要听了一耳朵,总能顺藤摸瓜再抖落点底细出来,明儿赶早,我到侍郎府瞧瞧,回来与你说说真章。”

    东边亮堂起来,元宵就赶去马厩里牵了马。

    这马被燕唐驯得乖觉,这会儿一见了他,就歪着脖子贴了过来。

    奚静观醒得早,隔着窗子远远见了院儿门外的马,侃道:“知道的是说你有要紧事办,不知道的,还道你又与谁约好了的,要跑哪个半坡上跑马去。”

    燕唐将马推开了一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外,手里的折扇徐徐地摇,燕唐趴在窗边儿,与奚静观作恼道:“我往日里与蔷兄他们跑马、赴宴,总不忘给你买上一串儿糖葫芦,你没来由的一提,莫不是在提醒我?”

    奚静观躲开他扇儿扇出来的风,转脸向福官告状:“你听他胡吣。”

    “京州的东西只是看着鲜妍,嚼起来却没什么味儿,彼此又不知根知底的,还不知道那贩子是拿什么熬出来的糖浆,我可不敢给你吃。”

    燕唐絮絮说罢,忽的就牵扯出一段乡愁来,“往北叫糖墩儿,往南叫糖球。拢共这些,却都比不上锦汀溪东街边的矮老头儿,挑着靶子卖了几十年,怎么也算的上是个老字号了。”

    奚静观端起一点架子,假意嗔道:“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想吃了。”

    燕唐向左向右看了看,“咦?”

    奚静观神色一收:“怎么了?”

    燕唐的折扇在她鼻尖点了点,“你听,哪儿躲着只馋猫?”

    过了小半日,元宵的声音才遥遥地传了过来。

    “三郎君回来了。”

    次间裹着一股荷香,燕唐见奚静观身边放着个广口的釉花儿瓶儿,清香阵阵,倒也宜人。

    “这周遭又没挖莲湖,打何处折来的?”

    奚静观笑着看了下团圆,道:“有个卖花儿的经过府前,人不多大,叫卖的声音倒响亮,团圆打巧儿正在前院与刘伯说话呢,就去买了两朵。”

    “自己送上门儿来的?”粉荷亭亭可爱,燕唐道:“看来这花合该归你。”

    奚静观的心思却没被两支花给引走,她好生等了半日,好奇心正盛。

    “今儿朝上怎么了?你快与我说说。”

    燕唐学着刘宴的语气,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道:“刘侍郎说,昨日之事,明眼儿人都晓得是谁作的孽,那些不可一世的京官儿却都像个鹌鹑似的,吭声的都没一个。”

    奚静观扭脸儿向喜官道:“你瞧,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喜官与团圆笑作一团。

    燕唐也不逗乐了,“官仪以下犯上,圣人也发了雷霆之怒,你猜他老人家点了谁去点玉侯府拿人?”

    奚静观狐疑道:“刘侍郎?”

    “不是。”燕唐的折扇代他摇头,“再猜。”

    奚静观又道:“不会是兄长吧?”

    燕唐说:“房铭。”

    奚静观喜出望外:“这二人势均力敌,视彼此为眼中钉、肉中刺,圣人这是要动真格了?”

    燕唐却没多欢喜,“官仪既然这么目中无人,总要受点儿教训不是?”

    奚静观催促道:“后来呢?”

    燕唐向后一靠,哀怨道:“后来就不尽人意了。”

    燕唐斟酌用辞,一脸可惜:“房铭领旨带了五十宫卫,正要往点玉侯府去呢,昨儿传旨宦官的尸体忽然倒悬在了宣华门上。”

    奚静观:“……”

    她颇为失落:“我说怎么大好时机近在眼前,房铭却没顺风扬帆,敢情官仪是在玩儿釜底抽薪。”

    团圆走了会儿神,却听不懂了,悄悄地问喜官:“这话儿又是怎么说?”

    “你忘了,我明明说过的。”喜官道,“点玉侯的生母,那个端阳大长公主,不也是吊死在宣华门前么?”

    燕唐展颜道:“官仪是端阳大长公主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圣人又与公主一母同胞,他就是铁做的心,也没法问官仪的罪了。”

    奚静观也觉情有可原,“他于心不忍,朝野万民也不依。”

    话虽这么说,可心中的不忿却久久未能消散。

    燕唐头疼不已:“这个官仪,总能玩儿出一招出其不意。”

    元宵与马在马厩斗斗智斗勇斗至此时,回来的时候,黄花菜都凉透了。

    “去!哪里来的野猫?”

    “黑猫?忒不吉利。”喜官探出个脑袋,“快快赶了去。”

    燕唐瞥了一眼,“百物有灵,猫逢八难而不死,其中命格,尤以黑猫更甚。”

    奚静观有些不快:“逢八难而不死,倒是应了时景。”

    燕唐灵机一动,登时坐直了:“你是说官仪?”

    奚静观难解忧思:“他的命门,究竟在何处呢?”

    燕唐低落的情绪又高涨了起来,“你倒点通了我,猫虽有九条命,却也不是不死的,大不了我们一条条与他清算就是。”

    经过恁多事端,奚静观也算是千锤百炼出了一颗铁石顽心。

    所谓一往无前,说白了就是不能倒着走路,人的眼睛又没长在后脑勺,哪能只往后看呢?

    燕宅来了几位花农,正在前院倒腾着一株枯死的槐树。

    老管事说:“槐乃木中之鬼,如今老鬼死了,是好兆头。”

    燕唐问:“既然晓得他是鬼,怎么还留在府中任其施为呢?”

    老管事说起这些时令作物相关,拙舌也能灵巧许多。

    “三郎君有所不知,这老树根深蒂固,却早就失了气数,春时叶子生了就落,倒给旁个翠植红花添了不少养料。”

    燕唐听了,似是来了兴致,他停顿片刻,道:“点洪福跟着。”

    “诶。”老管事应下。

    奚静观正要出去走走,她还没见过老槐起根,见老管事要退下了,紧跟其后起身道:“我也去看看。”

    奚静观闲庭信步,也不急着前去,喜官与团圆正商量着下回卖花的童儿来了该买些什么花儿,转角就飞也似的跑出两个人来。

    团圆将人喊住,斥道:“怎么冒冒失失的?若撞了三娘子可怎么好?”

    奚静观的视线却黏在其中一人手上:“怎么还拎回来一壶酒?”

    “嘿,”拎酒的那个先施了一礼,才道:“三娘子有所不知,这酒本是装在一个破烂葫芦里的,就落在府门前儿,没准儿是哪家的酒鬼夜里来桂水巷里打酒,马虎眼儿将葫芦落下了。”

    身边的人也连声附和道:“我们见那葫芦不堪用了,就管厨上里的赵嬷嬷要了只空酒壶,将酒重新装好了,正要送回府门前的。”

    拎酒的人跟着道:“若再晚了,丢葫芦的人该心急了。”

    他们一唱一和,奚静观却问:“那葫芦在哪儿?”

    两个仆人自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踌躇一瞬,答道:“丢了。”

    他们说完,又找补道:“不过那葫芦大得出奇,咱们也是第一回见。”

    团圆一拍手,反应过来:“糟了!这是引鸟儿洒的酒?”

    团圆只见过引鸟儿几面,与他并不相熟,看奚静观脸上的轻快一点儿也没影儿了,忙对两个仆人道:“带我去府门前瞧瞧。”

    没一盏茶的功夫,三人就回来了。

    团圆捏着个小物什,走上前说:“三娘子,方才门房在府门前捡到了这个。”

    “琥珀?”喜官诧异道,“怎么这样眼熟?”

    奚静观面上无甚表情,“备车,我要去一个地方。”

    团圆与喜官不解:“小娘子要去哪儿?”

    “若禅寺。”

    若禅寺外葱蔚洇润,被富贵酸气逼退的夏意都藏在了此方天地。

    喜官与团圆原要跟着,不知奚静观与她们说了什么,二人都如霜打了似的,蔫巴巴地停在原地了。

    可山野间蚊虫肆虐,团圆将手都拍红了,才把心一横,道:“咱们还是躲车里去吧。”

    喜官固执地盯着奚静观的背影:“我不躲!”

    团圆也不管她,挠着胳膊就进了马车:“那你被咬死了,可怪不得我。”

    半刻不到,车帘一动,喜官也气鼓鼓的躲了进来。

    “改明儿我拿一把火,将这鬼地方烧了,也算是积我的阳德!”

    团圆打心眼儿里笑她,表面却哄着:“是是是,你想烧就烧吧。”

    若禅寺寂静如旧,四面八方一片勃勃生机,这里却遗春败夏,泛着浓浓死气。

    奚静观停在了南墙边,看着那株迎风傲立的枯树。

    石头缝隙间生出杂草,指甲盖儿那么大,叶子耷拉在地,拖着残躯病体,若能说话,一准儿是在“哎呦,哎呦”。

    如落叶般零落在地的老雀已经不见了,

    奚静观脸上一凉,抬起头,才知竟是落雨了。

    “在看什么?”

    雨帘被隔绝在身外,奚静观头上多了一把纸伞。

    “官仪?”

    官仪比常人要冷得多,言语神色间总端着皇家的矜贵,若不是前世她与官仪打过几年交道,还真当他是雪人做的,无情无义,又冷血冷心。

    他半边身子还在伞外,紫衣有些湿了。

    官仪垂眼看奚静观:“我以前有为你撑过伞吗?”

    奚静观眼前是细密的雨,她前世躲在漏雨的檐下,窝在快要散架的藤椅里,见过数不胜数的这样的雨。

    “这里的雨,比别处酸多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官仪总是这样运筹帷幄,所思所想总能如愿以偿,“我就知道,今生的你也好,前世的你也罢,那个死乞丐的分量,都轻不到哪里去。”

    官仪的心情很好,奚静观看向他举伞的手腕,那根红绳很惹眼。

    “不过他那贱命一条,还有些许用处。”

    “我与引鸟儿相知有素,你无朋无友,自不懂得。”

    奚静观将晶莹剔透的琥珀递到官仪眼前,“你丢了东西,还你。”

    官仪将琥珀接过来,“你瞧,我失去的东西,总会失而复得。”

    雨珠愈落愈急,打湿了奚静观的裙摆。

    黑云将举目所及之处都压弯了腰,无佛的堂前空空荡荡,奚静观想:西南角的瓦片碎了不知多少年,堂外大雨如瀑,堂内小雨连绵,多半已经打湿了堂内的干草。

    她触景生情,心有戚戚然:“草菅人命,能得几时好?”

    “草菅人命?”官仪灼热的目光在奚静观眉眼间梭巡,“你也回来了对不对?”

    伞面轻轻晃了晃,官仪轻轻笑道:“我早该知道,你也回来了。”

    他如是说着,语气缱绻:“我时常梦到你。”

    应声落下一道闷雷,奚静观这才正眼瞧向官仪。

    雪人融化之时最动人,层层白后还是层层白,直想叫人用铲子剖出它的心来看看,可一铲子下去,除雪之外,总还是雪。

    官仪心有一隅,藏着两生都不敢说的话。

    可他越是压抑,越是藏掩不住。

    他始终不懂,雪人总想看看春天。

    “相欠才会相见,是我亏欠了你。”

    是我亏欠了你。

    前世种种本该滚滚如烟,过后即散,可官仪梦中时常点着一盏鱼灯,亮在灯火盛会间。

    梦中的奚静观身后鱼龙灯舞,眸中盈盈若满星,“它想送给我?”

    火树银花里,官仪总在梦中答:“是我想送给你。”

    “亏欠?”奚静观道,“你亏欠的从来都不是我。”

    官仪抬手,想要触一触她的脸。

    “可我记得,我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

    奚静观的话却让他的手生生顿在半空,若禅寺上的阴云,更远更深了。

    “两处茫茫,何来相欠?”

    冬日一点点酿出来的温柔细雪,还是冰封在了雪人的胸膛。

    雪人化在春天前。

    095 杀了他

    “啪——”

    琉璃盏四分五裂, 小童儿扑通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哀求道:“侯爷,饶奴才一回吧……”

    薛仰止无声地立在垂帘后, 露出半只眼睛觑着高台上的人。

    梨花吐芳, 檀香正缭绕。

    官仪的面容隐在层层香雾之后, 对台下一切恍若未觉。

    薛仰止眼睛一闭,摆手唤来两个童儿,道:“卖出去罢。”

    那童儿宛若当头棒喝, 膝盖压着托盘了也不觉痛,膝行向前, 拽住了一点薛仰止的衣衫。

    “薛公公, 为我求求情罢。要是把我卖出去了, 可让我怎么活啊?”

    她一哭嚎,薛仰止方才一瞬间的心软登时烟消云散, 抬脚将人蹬开半步远,冲一旁木愣愣的两个童儿道:“还在等什么?愈发不会伺候了,你们也想和她作伴儿?”

    哭声渐渐远去了,薛仰止才觉得耳根子边清净不少,见官仪还是不发一言, 心中砰砰的又响起了大鼓。

    “侯爷,方才那毛丫头不常在堂前伺候……”

    官仪不待他说完,便冷言道:“我看你也想吃顿板子了。”

    薛仰止忙卑躬屈膝向前来了,“奴才不敢。”

    官仪看着香案上的一张纸, 牢牢锁住上面的三个字。

    “姜故安,故安……”

    “观。”

    “姜故安, 奚静观。”

    薛仰止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愣愣地听着, 两只耳朵直竖起来,生怕错过了什么吩咐,惹来一身灾火。

    官仪每每说上一字,脸色便阴沉一分,眼中杀意毫不遮掩,横袖扫过檀木桌面,笔墨纸砚滚了一地。

    “玩弄字眼!”

    薛仰止忙跪倒在地,伏首道:“侯爷息怒。”

    官仪动了动脚,忽的一顿,薛仰止偷转着眼珠,向他脚底下看了看。

    这不看还好,一眼如刀劈下来,薛仰止心中一紧,只觉颈上的脑袋已经挥别了身子,也跟着这串红绳琥珀咕噜落了地。

    官仪踢开满地诗卷,将脚下那红绳琥珀捡了起来。

    薛仰止战战兢兢跪了半刻钟,满室的梨花落了霜似的,官仪才开了金口:“让他闭嘴。”

    薛仰止一怔,默默为燕唐上了炷香,“是。”

    蝉鸣愈噪,奚静观被闹得睡不好中觉。

    福官与喜官正拿着竹竿儿在院子里粘蝉,几个童儿围着,手腕上各自挎着个铁皮做的圆口罐儿,正等着接了金蝉,给厨上的赵嬷嬷在油锅里滚上一滚,摆盘子里当点心吃了。

    元宵与团圆在檐头下面坐着躲日头,正挤在一边笑闹着,洪福与齐天也在躲清闲,转眼就见了燕唐。

    “三公子又要去侍郎府了?”

    燕唐没说去哪儿,“是要出门。”

    洪福这便起身,要去马厩里备马,赶着为燕唐驾车。

    走了还没两步,洪福就被燕唐唤住了。

    “无须备车备马,我今日独行。”

    齐天来扯洪福的衣裳,“既用不着你,你就别跟着了,方才那故事讲到哪里了?快接着讲。喜官借姐姐说了,话说一半要烂舌头的。”

    洪福一时半会儿没留神,与齐天虎头蛇尾地将故事讲完了,再一定睛,元宵就不见了。

    他问团圆:“元宵做什么去了?”

    团圆作出一副羞赧模样,喜官在树下闻声转过头来,笑着道:

    “他能去哪儿?给团圆买绣帕去了!”

    “买绣帕?”洪福眼角一抽,苦笑道:“我怎么总觉得,三郎君与元宵总在躲着我,元宵是被三郎君带出府了吧?三郎君不让我跟着,怎么偏让元宵跟着?”

    “这是个什么理儿?”

    团圆啼笑皆非。

    “好笑!好笑!”喜官拿着竹竿跑了过来,抬起一只手,煞有介事地用手背贴了贴洪福的额头,有理有据道:“你个洪福,想这么多,是不是昨儿睡多了?”

    洪福将她的手甩开,视线从上到下将喜官打量一遍。

    “都是做奴才的,你就比人高上一等了?”

    这一甩,树上的蝉都吓得噤了声。

    齐天睁着圆眼睛问:“洪福,你今儿怎么了?”

    洪福冷哼一声,转身便出了院子,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福官用竹竿敲了敲树干,“我们玩儿我们的,莫去管他。”

    童儿玩心正烈呢,轰的一下就将洪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燕唐在街边东游西逛,遇见个什么摊儿都要驻足问上两声。

    字画摊子旁,摆着一辆木驾车。

    年过六旬的老头儿叼着个大烟斗,“这个不好,烧的火不旺。”

    燕唐又指着了车上的另一个老树疙瘩,“这个呢?这个烧火旺不旺?”

    燕唐身边的人拍拍他的肩,小声地说:“奇怪,怎么我们向西,他也向西?”

    “我说你不懂吧?净来给我添乱来了。”燕唐不悦道,“你指的树根能有我指的好?”

    元宵:“……”

    他有些跟不上燕唐的思路。

    燕唐将那带泥的树根上看下看,似乎满意的不得了。

    “老人家,这树根怎么卖?”

    老头儿将烟斗在麻布鞋沿儿上重重一磕,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儿。

    “你这小郎君,不让厨上的杂役来买柴,怎么自己忙活起来?”

    燕唐指了指元宵,笑说:

    “这不,府上管教无方,童儿杂役个顶个的不中用,只能我亲自上阵了。”

    元宵不情不愿地交了钱,说定明日遣人来取木头疙瘩。

    主仆二人又溜了一阵儿,看燕唐约莫也累了,元宵才开始大倒苦水,说:

    “三郎君,你买香囊胭脂就罢了,买个树疙瘩,这像哪回事儿啊?三娘子若晓得了,准该说我的不是。”

    “你再背后议论三娘子,小心我将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踢。”燕唐轻飘飘地瞪了他一眼,“我做的事,若是被你看明白了,我也就活不这么大了。”

    元宵自觉闭嘴,两指空捏着,佯装拿线拿针,将嘴给缝上了。

    他面上乖觉,心中早在腹诽:这又是唱的哪门子戏?

    二人越走越偏,待周遭无人了,燕唐才交给元宵一只粉翠镯子。

    “你去,将三娘子这只镯子送去房府,不要露脸。”

    元宵不解其意:“这是要做什么?”

    燕唐展开折扇,绽开一笑,道:“给咱们劳苦功高的听音,送上一份大礼。”

    元宵犹犹豫豫道:“我若一走,郎君就一个人了。”

    “我就是要一个人。”燕唐毫不留情将他丢下,自顾自向前走了,“你有些碍手碍脚。”

    恶语伤人六月寒,元宵听见自己的心粉碎了一地,又熟练地粘合起来,摸摸鼻子,也往房府去了。

    燕唐踱到清净小巷,见前方一堵矮墙挡在眼前,显然是无路可走了。

    他叹口气,怡然地回转过身,折扇不轻不缓地打在胸前。

    “几位壮士跟了我一路,想必也累了吧?”

    草丛里蹦跶出一只蛐蛐儿,燕唐看它气势非比寻常,若在锦汀溪,早拿罐子捉了他,跑场子里亮相去了。

    “你这夜鸣虫,真是沉不住气。”

    蛐蛐儿都蹦走了,巷口还无人来。

    燕唐等得无聊,折扇也不摇了,出言相激道:“莫不是形貌丑陋,见了我便自惭形秽,不肯露面?”

    风止巷前,四周涌来一团杀意。

    童儿来报时,燕元英正翻看着手里的兵法。

    “夫人,外头有人送了好东西来。”

    身边的嬷嬷先瞪起了眼,挥手就要随意打发了那童儿。

    “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当夫人亲自去看?”

    童儿刻意大声回道:“嬷嬷,是燕家三娘子的那只粉翠镯子。”

    燕元英将书撂下,兴味道:“谁送来的?”

    嬷嬷让开了路,童儿进来行了礼,才道:

    “还不知晓呢,没看见人。”

    燕元英轻轻拍了下桌面,又将书拿在了手里。

    “你去问问门房,他们的眼睛用不着,就不必留着了。”

    房府的下人眼高于顶,自觉比旁的府上地位尊崇些,接外物时从不拿正眼看人,这会儿要细想,却是连个模糊印象也没有。

    童儿道:“你们还是快些想想,哪有接了人家的东西,还不知人家是谁的道理?”

    这一想就想到了月上柳梢头,几人一脑门子汗,只捂着双眼,觉得要留不住了。

    心一焦躁,心眼儿就填实了。

    门房中没有急中生智的,一个下等仆役袖着两手,却趁黑混了进来,好心提醒说:“身量不高,声音倒是粗糙。”

    几个门房交换了眼神,半信半疑道:“你瞧见了?”

    “哪还能有假?”

    仆役又凑近了些,一张脸见了光,将人骇了一跳。

    他不知做了什么活计,脸上生了不少烂疮,仔细看看,仆役又将袖着的双手露了出来,手背上流着粘稠的脓水,像是存心恶心人似的,滴了一滴在鞋面上。

    几个门房嫌恶的移开视线,有人谨慎道:“你是个生面孔,以前没见过你。”

    仆役道:“我是在后院儿砍柴的,前日里不当心,被只毒虫咬了,这才微落了些伤痕。”

    还无人敢在房府中造假,门房已经信了大半,却还是问道:“你是打哪条路过来的?”

    仆役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嘿嘿笑着,没心没肺道:“西院门前,绕了个远路,还差点被月洞门的藤蔓绊住了脚。”

    西院外的确有个月洞门,此前燕元英接燕唐与奚静观,就是打那个门儿过的。

    门房不疑有他,将仆役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又七嘴八舌谈论起来。

    “是,我记得身量不高,像个孩子。”

    “记不清声音哑不哑了,只知道是不清脆的。”

    “越说越像,我记得也是这样。”

    “就是他没错儿了。”

    三更前,门房终于来了信儿。

    燕元英还在月下观花,身边围着四五个童儿,闲情逸致半点不减。

    “那只镯子是谁送的?”

    “回夫人的话,”打头的那个说,“锦汀溪上任听音,元宝。”

    “元宝?”燕元英问,“官仪身边那个?”

    童儿应道:“是他。”

    燕元英折了一朵花,轻轻簪在了童儿鬓角,温言细语却泛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冷意。

    “杀了他。”

    095 花献佛

    元宵清早就跨进门来, 朝食还没布上,就听他难掩欣喜道:

    “元宝死了。”

    奚静观接过嬷嬷递来的调羹,眼睛看着燕唐:“多亏了三郎君借刀杀人。”

    燕唐让嬷嬷退下了, 才狡辩道:“我明明是借花献佛。”

    喜官昨儿粘蝉粘得忘我, 不小心扭到了腰, 在房中躺了小半日并一夜,这会儿听了燕唐的话,迷糊道:“什么花?什么佛?你们怎么只瞒着我?”

    “什么只瞒着你?”福官与团圆异口同声道, “我们也是昨儿夜里,听三郎君与三娘子说了, 才知晓这件事的, 回房时你已经睡下了, 总不好专为这事儿叫你起来,再说给你听吧?”

    喜官有些臊, 轻轻推了福官一把,“你也拿我取笑。”

    提起元宝,燕唐便问元宵:

    “我让你去房府送镯子,你怎么躲过的门房?”

    元宵脸一扬,觉得自己的脑袋瓜也不是总缠着浆糊。

    “哪里用得着躲呢, 我在街头买了几块儿糖,哄来了几个孩子,挑了一个去送的。”

    燕唐为奚静观盛了小碗儿早粥,“你倒会投机取巧。”

    元宵以为这是在夸他, 难得扭捏道:“还是三郎君教得好。”

    奚静观掩唇轻笑,元宵知道准是方才的话又闹了笑话了, 忙道:

    “我专挑的与元宝身量相近, 声音又粗的。”

    燕唐一手撑着下巴, 这回是真夸了:“你可是立下大功一件。”

    元宵却仗义地摇了摇头,直言说:“大功要归引鸟儿找来的那个乞丐,扮起仆役来也好像真的,空口白话说起来不慌不忙的,连我都要听信了。”

    福官站在奚静观身后,笑了一声,才说:

    “元宵说话的功夫也长进不少。”

    引鸟儿是奚静观的人,夸了他,也是在变着法儿的夸奚静观。

    “三郎君也有功呢。”喜官一点就通,眼珠一转就接下了话,“若三郎君不将房府的布局给引鸟儿看,他哪知道什么月洞门?”

    燕唐也不拘在夸谁:“天时地利人和,这花,想不献佛也难。”

    喜官捏着帕子,笑得前仰后合。

    团圆不知她怎么就笑起来了,问了两回,喜官的笑声才止住了一点。

    她捂着肚子,说:“我原先在燕府上,早上每每听廊下的鸟叫,总觉得无比吵闹,可如今咱们聚在一处,竟比它们还热闹了。”

    福官紧张地瞟了瞟燕唐,过来打了喜官一下,低斥道:“愈发没大没小了。”

    喜官被她一说,这才顿时觉悟,忙用帕子掩了嘴,福礼道:“奴婢一时最快了,还请三郎君、小娘子饶了我这一回吧。”

    奚静观见她耷头耸肩,像是真吓住了。

    燕唐在兰芳榭也常与童儿闹在一起,元婵提点一回,他只能记一天,第二天照旧胡闹,连个模儿也不改。

    燕唐不知什么时候挪到奚静观身边坐了,他对这些规矩浑不在意:

    “我若真怪罪了你,三娘子就不准我在里间儿睡了,这燥热的天,我可舍不得里头的冰。”

    朝食应付过了,门外等候多时的几个仆从才进来拾掇碗筷。

    厨上的人来催了两遭儿,他们被催得着七八慌,不留神的,动作就大了点。

    旁的倒还好,只一个,拉碗挪筷的时候不慎压到了燕唐的胳膊。

    嬷嬷见了,忙连声唤着“小祖宗”,见燕唐无碍,才点了下仆役的脑门儿。

    “三郎君胳膊上有伤,你还不仔细点儿?冒失无规的,成个什么样儿?”

    “不就是出门买个木头疙瘩,怎么还有伤了?”喜官方才犯了错,逮到个机会忙献殷勤,她素日里总是紧着奚静观,是不大留心燕唐的,“那木头疙瘩会咬人不成?”

    福官将福官端来的药喝了,闻言道:

    “三郎君神通广大,想是福泽深厚,碰了那木头一下,木头就得了仙缘。”

    燕唐站在奚静观身边,手中放着碟如意糕,递过去一块儿帮她压苦,才说:“怪只怪我心直口快,又生得好相貌,招人妒又招人恨。”

    奚静观嘴里甜苦交加,滋味儿不大好受。

    “你再浑说,这伤是再也好不了了。”

    燕唐胳膊一顿,失笑道:“昨儿我不过回来晚了些,你就勾魂儿似的念我,今儿我不走了,你反倒嫌了。”

    奚静观别开脸,“谁念你了?不害臊。”

    燕唐倒向福官她们告起状来:“原来我是失宠了。”

    笑闹过后,奚静观又问道:“你就这么让元宵将镯子送去了,二姑母若不信呢?”

    “她不会不信。”燕唐成竹在胸,“房铭无所顾忌,二姑母却投鼠忌器,她就算心有疑虑,也不会看我鱼死网破,我们若真与她撕破脸了,那她费尽心机请君入瓮,将你我自锦汀溪请来,不就白请了吗?”

    背地里是不能念叨人的,燕唐才说完房铭,房氏的童儿就下帖子来了。

    燕唐将手里的帖子看来看去,苦恼道:“他莫非生了一双顺风耳?”

    奚静观伸手向窗外探了探,回眸说:“不能,眼下刮的是南风,房府在西边儿呢。”

    燕唐早早认了降:“我是说不过你。”

    奚静观动了动他的衣袖,让福官将装着药膏的主编盒子寻来了。

    “我给你再上一回药,好好儿的缠缠伤口,别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来。”

    燕唐见那竹编盒子有些许眼熟,回想片刻,想起那只死去的“点心”了。

    奚静观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取了药。

    “我以前只给鸟儿上过药,人嘛,你是头一个。”

    燕唐:“我好大的福气。”

    房府一切照旧,只是换了新的门房。

    燕唐笑得招摇又不失礼节,房铭见状,还未言语,心中先升起了三分怒火。

    “不想你竟没心没肺,连自家人也要摆一道。”

    燕唐向他拱手,谦虚一笑:“与你的手段比起来,都是些登不上台面的雕虫小技罢了。”

    房铭冷眼看着,“瞧见外头的门房了吗?”

    “瞧见了。”燕唐见招拆招,“要我说啊,早该换了,这回的门房比前几个生得好看多了,放在外头也给房府长脸不是?”

    房铭一语拿他不成,又换施一计。

    “今晨窗外有鸟,鸣叫起来着实令人生厌。”

    燕唐看他一脸高高在上的姿态,胆大包天道:“物以类聚。”

    房铭僵了僵,没成想他接话接得这么理所应当。

    他略顿了顿,才继续说:“我捉到一只鸟儿。”

    看着他的眼神,燕唐忽的没了声,“什么鸟儿?”

    房铭道:“眼下正关在笼子里,想必你识得它。”

    他身边童儿闻声便出了门,传唤鸟儿去了。

    房铭的话匣子还没关,“这只老鸟没什么大的用处,可它能画出奚氏的剑法。”

    燕唐不笑了,房铭却笑了起来。

    “那舞剑的人,竟是名动天下的点玉侯官仪。你说稀奇不稀奇?”

    燕唐开门见山地问:“你将引鸟儿抓了?”

    他既问出了口,房铭索性也不惺惺作态了。

    “我早知你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你们燕氏,最大的本领就是作戏。”

    这只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燕唐心中百般算计着对策,脸上却还算淡然。

    “难得你看得起我们。”

    房铭长辈似的笑着说:“你们心口不一,瞧起来再无害的人,心肠都有一千九百道。”

    燕唐面露鄙夷,嘲弄道:“一千九百是个什么数?你怎么不说我们心眼子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呢?说出来不仅吉利,还好听些。”

    房铭欣然应下,继续将未完的话接了下去。

    “你们是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心眼儿,知道这叫什么?这叫会咬人的狗不叫。”

    “我很看重你。”房铭仿佛看不见燕唐压抑的怒气,“官仪刚愎自用,单凭这一点,他就赢不过你。”

    燕唐纵是怒不可遏,这句话却是爱听的。

    “他拿什么比我?”

    房铭听了此话,不由更加满意了。

    “你姑母说得对,引你入京,是对的。”

    燕唐换了个坐姿,沉默不语。

    “你不关心你那个便宜徒弟?他可是喊你‘师公’的。”房铭又看看他,疑惑问罢,见燕唐面不改色,依旧稳如泰山,又说:“无碍,有人会关心他的。”

    燕唐不断揣摩着房铭的用意,仿佛对此漠不关心。

    “你的算盘打得还真响亮。”

    “奚静观关心引鸟儿,官仪关心她。这步棋,我不会走错。”房铭看起来还是个好人模样,沉稳道:“你与奚静观,一定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们。而这个秘密,一定关乎官仪。”

    燕唐作洗耳恭听状,“还有呢?”

    房铭对燕唐目露欣赏,话却没停:“官仪一直不敢动你,无非是怕殃及奚静观。他的心软,就是他的软肋——虽然他看起来并非心软之辈。”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过不了美人关。”

    燕唐总算找到了他的错漏,心里顷刻间有了底。

    “你说他过不了美人关,自己不也一样?”

    房铭的面色乍寒,却一瞬即逝,燕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唇边又慢慢溢出笑来。

    房铭捅破了窗户纸,直截了当道:“只要你懂得取舍,不插手此事,乖乖在房府喝完这杯茶,不出三日,我就能让官仪消失在京州。”

    燕唐未置可否,起身拂了衣衫。

    “若静观出事,房氏的客卿,就是她的第一批陪葬。”

    房铭不想他竟是这般架势,眉头皱得几近要拧出花儿来。

    燕唐比房铭的身量要高,更遑论二人一立一坐,两相一比,房铭的气焰竟被压了下去。

    “房铭,我从不介意拉你下水。”

    燕唐全须全尾地出了房府,这晦气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任凭房铭如何跳脚,燕唐牵了马就往北街行去。

    专管看马的人正躲在墙根儿底下偷懒,不想他出来的得这样快,瞎话还没编好,燕唐骑上马就风也似的跑了。

    门房探长脖子,“燕宅在东,祈安君怎么向北行去了?”

    旁边的人将他的头重重一拍,训道:“你管恁些!”

    在房铭跟前伺候的人却没这么好的运气,燕唐一走,他们连吸气也放轻了。

    房铭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寻到个错处就将人拉下去杖责,这才过了半午,就有两个犯了霉运的人屁|股遭殃。

    房府平日里常有孤居在外的客卿登门议事,房铭等到未时,堂中还差一人迟迟未至。

    童儿领命去瞧了,回来时连帘子也不敢掀,跪在外头说:“徐客卿的马在北街惊了,恐是来不了了。”

    多宝阁上的册卷冲童儿兜头砸了过来,房铭怒火冲天:“反了天了!”

    080 前世(二)

    京州, 将军府。

    奚静观手边搁着一张药方,宋珂将老药头送走,见她神色恹恹, 又爱又怜。

    “你也是胡闹, 躲在绛山里睡觉就罢, 还这么不小心,被毒虫给叮了都不知道,在京州外头打圈儿转也不进府来, 难道将军府还装不下你?”

    “我那是走累了,才在绛山歇上一歇。”奚静观轻轻扯着宋珂的衣袖, 撒娇道:“嫂嫂莫气了, 被阿兄知晓了, 他又要训我了。”

    宋柯看着她手腕上鼓起的疙瘩,“你也知道你阿兄要训你, 下次可不兴这么胡闹了。”

    奚静观闭上眼,卖乖道:“我闭着眼都能走到将军府来,以后万不敢在外头睡觉了。”

    宋柯被她逗笑,伸指点了点奚静观挺翘的鼻尖。

    “耍嘴。”

    奚静观腕子的上疙瘩越发红艳,却并不生痒。

    “其实要我说, 今儿这老药头也不必请来,嫂嫂随便给开个方子就成了,我去府外的药房里将药抓了,也省去这些麻烦。”

    宋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你真当嫂嫂是世外高人, 无所不通了?你这是伤,不是病, 我可不会治。”

    奚静观靠在她怀里, 专拣好听的话说。

    “嫂嫂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宋柯笑着推了推她的脑袋:“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若不慎让你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落了疤,你阿兄还不恼我?”

    “快别提了,什么出阁不出阁的?”奚静观面颊上蓦的飘来两抹酡红,“羞也羞死人了。”

    宋柯直想逗她,放轻了声音,问:“那你和嫂嫂说说,元氏的儿郎究竟有什么不好,你跑什么跑?”

    奚静观小声道:“他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不大喜欢……”

    宋柯双眼一亮:“哪里不喜欢?”

    奚静观别开脸,轻声地说:“他木头似的,也不爱说话,闷也要闷死了。”

    “哦——”宋柯笑得花枝乱颤,“原来你喜欢话多的。”

    奚静观想也没想,就反驳道:“我才不呢。”

    宋柯不信,脸上的笑愈发明艳。

    “你莫想诓我,嫂嫂可是过来人,你这个娇羞模样,是有心仪的人了?”

    奚静观声如蚊呐:“没有就是没有。”

    宋柯便想起一件事来,“阿娘说,你从前常到奚府边的巷子里去,每回还都是那一个时辰,你是在等谁?”

    奚静观急急道:“我能等谁?我那是璎珞丢了,忙着去找呢。”

    “胡说,谁家丢璎珞还要提前看看路?”宋柯却没被搪塞过去,“我猜,你是……”

    奚静观忙掩住宋柯的唇,双颊红透了,隐隐约约间,还蕴藏着一点气恼。

    “嫂嫂快别说了!”

    宋柯还没反应过来,奚静观就一溜烟儿跑出了房。

    “药还没备好呢,你做什么去?”

    “找宋梵。”奚静观的声音远远传来,“他保准儿又被宋伯父关起来了,我菩萨心肠,去救救他。”

    宋柯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就说:“宋伯父也就听你的,换个人去,定是连门儿也不让进。”

    门外突然露出一只脑袋瓜,奚静观扒着门框,脸上笑意盈盈。

    “谁让他疼我呢。”

    她说得倒是事实,宋柯道:“宋梵定要谢你了。”

    奚静观还没走出府,就听将军府外传来一道声音。

    “我家侯爷前来拜访,还请小哥儿代为通传一声。”

    门房道:“你家侯爷是谁?”

    那声音停了停,才又响起:“就说‘点玉侯前来拜访’。”

    “什么侯?”门房又说,“没听过。”

    点玉侯?

    奚静观也不知京州何时有这么个王侯了,正想出面打发了,忽的想起昨儿在绛山,她遇见了一个人。

    “我听过。”

    奚静观走到了府外,果真见了那匹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白马。

    她在打量官仪,官仪也在打量她。

    既是在将军府,奚静观总是自在些,颈子上的金项圈不见了,换上了一串红缨路。

    明眸皓齿本是用来形容女儿家的,可奚静观见了官仪,头一个想起来的词,却是这个。

    她只当自己是被迷晕了眼,站在府门前,却不说话。

    官仪下马,过来对她道:“我来拜访暄将军。”

    奚静观思及昨日在绛山谷中,她还扯谎说要拜佛,眼神便闪躲了下,道:“阿兄不在。”

    “既是如此,便不叨扰了。”

    奚静观端详一阵儿,没在他脸上看出什么可惜来。

    春光明媚,晕得奚静观脸红。

    明明说不叨扰的是官仪,可这会儿他脚下倒是一动不动,发乎情止乎礼,奚静观脑子乱作一团,随手点了个童儿就往宋府去了。

    她走了三五步远,偷偷回眸偷看,官仪还站在原地,察觉到她的目光,回以一个清淡的笑。

    奚静观一愣,倒不糊涂了,一个猜想逐渐成型,她转过身,问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官仪垂了垂眼睫,紧接着又抬起,如玉的脸上也悄悄红了一点儿。

    “是。”

    有奚静观牵线搭桥,奚暄也乐得成全一桩美事,便抽出许多空闲见了这位远道而来的点玉侯。

    官仪心怀大志,相貌又好,奚暄面上不说,却悄悄往锦汀溪递了封书信,将官仪的品貌身世一一列举,得了奚世琼的应允,也就默许了奚静观与官仪的往来。

    七月七,乞巧节。

    宋柯的几个童儿忙着晒书,丫头们各自端了盆水,正在争论何处迎风,该将水放在何处暴晒。

    夜里起了风,弦月也挂上了头顶。

    园子里的丫头三五成群聚在一处乞巧,银针多浮于水面之上,也有不得巧的,试了几回便失了耐心,将银针往水里一扔,摘了花就去祭神了。

    月与花相映成趣,一众伶俐的丫头挤在一处,不时就能听见几声夸赞。

    “你这个是怎么弄的,水里怎么还有花影儿?”

    听见是花影,引来几人争相去看,霎时间纷纷羡慕道:“她‘得巧’了!”

    “这有什么难的?我也能放出来。”不服气的丫头早撸了袖子,将银针在水面摆了摆,不一会儿就恼怒道:“我怎么是个锤子?”

    这话引来一阵哄笑:“笨死算了。”

    她们比完针犹不尽兴,香案上摆的几只盒子还空着,她们各自取了一个,就跑墙角边抓蜘蛛去了。

    “我还能输给你?明儿你来看看吧,我的蛛网定然最大最密。”

    “快歇歇你的舌头吧,若是连根丝儿都没有,你该如何自处?”

    奚静观面前摆了张香案,香案上除了瓜果,还有一碟凤仙花,奚静观却提不起兴致,正托着脸对着漫天星子发呆。

    宋柯忙完府中杂事,正见到这般情形。“这花不和你的意?”

    奚静观摇头:“花很好。”

    宋柯将凤仙花仔细看了看,是她备下的那份,没什么错处,才不解道:“那你怎么自个儿在这儿坐着,不找嬷嬷用花给你涂指甲?”

    “我星也祭了,巧也看几位姐姐乞了,只是懒得动弹。”

    奚静观拿了个果子在手里抛了抛,说完,又给放下了。

    这厢宋柯疑惑未解,走过门的小厮儿就喜吟吟来说:“小娘子,侯爷来了,说要带你去看河灯。”

    奚静观登时来了精神,宋柯了然,出言打趣道:“我说你怎么闷闷不乐的,原是在等他呢。”

    街边花灯如火,映得河上辉光熠熠,宛若盛了两重星。

    官仪在奚静观身后含笑跟着,看她东瞧西看,被卖花灯的吸引住了目睛。

    侯府的童儿会意,悄自退了下去。

    官仪循着奚静观的视线望去,在一盏俏皮可爱的兔子灯前停住了。

    “你喜欢这兔子灯?”

    奚静观双眼弯作了月牙,又向上指了指,道:“那盏鱼灯比兔子灯好看。”

    卖花灯的听了,忙不迭地笑说:“小娘子想是没在京州过过七月七,鱼灯又叫太平灯、吉祥灯,可见小娘子好福气呢。”

    奚静观倒是不晓得这鱼灯还有别名儿,“我只以为它的寓意是年年有余,怎么还有这么些别称。”

    “除夕和十五的时候,它才叫年年有余,这会儿嘛……”买花灯的哑了会儿舌,才蹦出一句:“鱼水之欢,岁岁年年。”

    “鱼水之欢?”

    奚静观顿觉愕然。

    官仪不语,一手交了钱,对卖花灯的道:“拿下来吧。”

    奚静观掏出钱袋:“我也拿了钱。”

    官仪睬也没睬。

    卖花灯的忙取了竹竿来挑,又对奚静观说:“小娘子再往前走走,前头还有鱼灯舞,一字长蛇阵摆的鱼跃龙门也精彩,热闹又好看。”

    官仪将鱼灯往奚静观眼前一送,“哝,我送你的吉祥。”

    奚静观难得欢欣至此,挑着花灯拉上官仪就要沿河去看鱼灯舞。

    谁知行至半途,鱼灯舞也没个影儿。

    官仪却遽然停住了脚步,指着奚静观手里的鱼灯,说道:“这鱼儿不学乖,嘴里怎么偷偷含着东西?”

    奚静观将灯转了个面儿,低头去看:“什么东西?”

    鱼嘴里有个小小的石头,奚静观又惊又奇,将它拿出来,垂眸看了看。

    水面的河灯随风飘来,盈盈月光一晃。

    奚静观心中微动,“琥珀?”

    官仪负手而立,“它想送给你。”

    奚静观莞尔,将手里的鱼灯摇了摇,凑近道:“谁想送给我?”

    官仪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颜,垂眼承认:“我。”

    夏去秋来,转眼又到清谈会。

    官仪捻起一颗白子,让了奚静观一步。

    “听说此次清谈会定在绛山,将军会去吗?”

    奚静观将棋盅抱在怀里,分心应答:“去的。”

    她找到了白子的命门,生怕官仪后悔,忙落下一子,“我赢了!”

    官仪由着她胡闹:“那你也会去吗?”

    奚静观胜了一局,正满心欢喜。

    “去,我与阿嫂同去。”

    官仪将黑白棋子分好,又道:“可惜我不能陪你了。”

    奚静观抬起眼,问道:“你既已封侯,理应前去,绛山美景如胜,不去岂不可惜?”

    官仪将棋盅递给她:“无人相邀,如何前去?”

    奚静观摇了摇棋盅,大大方方道:

    “我邀你啊。”

    绛山前雕车宝马如织如梭,大小京官俱携家眷亲赴清谈盛会。

    绛山谷中花开甚奇,梨花落过半山,一夜之间又竞相鼓包吐艳。

    官仪认过诸多老臣,便借故醉酒偷溜过来找奚静观。

    谷中一株梨花香枝正郁,官仪曾打马行经花下,奚静观也曾在树上驻足一眠。

    二人不约而同想到那日情形,抬头又见红霞遮满了天。

    官仪走了几步,与奚静观面对着面。

    奚静观心口一颤,支吾道:“你……做什么?”

    官仪低头将梨花簪在奚静观发间,无辜道:“它落在我手上。”

    奚静观面若红霞,低头看着脚尖。

    “那是它流氓。”

    官仪笑起来,说:“梨花很衬你。”

    098 前世(三)

    大雪停停落落, 捉迷藏似的与人玩闹,偶有村妇踩在岸边,在锦汀溪冰上掏出个大洞, 舀出冰水洗涤衣裳。

    灰蒙蒙的天连个太阳也不见, 枝上的雪花零星飘下两朵, 卖货郎挑着两担胭脂,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直绵延到远方。

    奚世琼入京嫁女,偌大的奚府登时空了一半, 檐前的积雪都无人清扫,门庭有些冷落。

    人人都缩颈低头只顾赶路, 间或啐上两句刺骨的寒风, 匆匆慢慢往家赶。

    “哎呦——什么东西硌我的脚?”

    在西边铺子卖肉的葛东大停下脚步, 低头拨弄了两下积雪,捡起一只红丝缠起来的白玉葫芦。

    “燕三的宝贝葫芦怎么丢在这儿?”

    葛东大奇道, 忙把葫芦藏在袖子里,要转道往燕府,将这宝贝送还回去。

    他才转了个弯儿,走到奚府角门边,就见门前的雪里埋着个人, 这样冷的天真真儿能将人冻死,他连忙将人翻了个面儿。

    “燕三?!”

    葛东大拍了拍燕唐的脸,燕唐却依旧不醒,死了似的让人发慌。

    他伸出二指在燕唐鼻下试了试鼻息, 这才将跳出嗓子眼儿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葛东大宰了几年的猪,心里都没这么七上八下过。

    雪下漏出一点酒坛子, 葛东大将燕唐背在身上, 嘴里犹在嘟囔着:“这大冷的天儿, 怎么醉在这里?”

    葛东大走上七八步,就要停下来搓搓手,背着燕唐走了半路,才起了疑思。

    燕唐不是不饮酒吗?

    不知不觉间,又落起了鹅毛大雪,滴在人脸上,顷刻间就化了,像泪。

    他们走到燕府,雪也没停。

    除夕,点玉侯府。

    奚静观捶着后腰,才交代府里的嬷嬷清点好庄子里的月供,官仪就披着一身雪回来了。

    童儿忙上前为他扫雪,嬷嬷一边说着雪大,一边为官仪抖净了衣衫。

    奚静观将账本儿撂下,吩咐童儿倒上热茶,才说:“你两个时辰前就该回来,又跑哪儿偷腥去了?”

    官仪的指骨冻得发红,“我忙得陀螺似的,哪有这些空闲?”

    他身边的童儿又向外招手,唤来一个腼腆的儿郎。

    官仪道:“你不是想等开春雪化了放纸鸢?他做的风筝模样最俊,飞禽走兽惟妙惟肖,就让他跟着吧。”

    奚静观实在欢喜不起来,愣愣道:“你不去?”

    官仪默然,童儿领那人下去了,他才说:“抽不开身。”

    “你说句实话,是不是又去‘舌战群儒’去了?”

    奚静观给官仪取来了一件鹤氅,话锋蓦的一转。

    官仪不屑一顾道:“那些老东西,还不值得我与之争辩。”

    “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眼下韬光养晦才是要紧。但是……”奚静观看着官仪的脸色,小心道:“你怎么还与几位阁老起了争执?”

    官仪反问道:“阿兄告诉你的?”

    他既面露不悦,奚静观也不再自讨没趣儿。

    “兄长说你近来行事多有不规,几位京官都上了折子参你,让我劝劝。”

    官仪将热茶推了回去,“朝堂纷争,你又哪里懂得?”

    暖阁静得人心发寒,嬷嬷忙出来打圆场:“侯爷,今日可是除夕,难得的好日子,何故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寻气?”

    奚静观眼睫低垂,静悄悄的,不说话。

    官仪问:“你一直在等我?”

    “嗯。”奚静观强颜欢笑道:“祠堂还没去呢,祭祖哪能缺了人?”

    官仪起身,童儿上前为他拢了拢氅衣,“我去祠堂,你睡吧。”

    帘子掀起又落下,脚步声消失在了热闹又压抑的雪夜。

    侯府各处爆竹声声,半大的童儿也出来讨口彩。

    奚静观神色落寞,那盏茶早失了温度,热气散在半空,凉凉浸浸的,冷到人心里去了。

    她勉强打起一点精神:“嬷嬷,我的那盏鱼灯呢?”

    嬷嬷吩咐童儿将冷茶换了,才道:“夫人贵人多忘事,那灯冬月里就坏了。”

    奚静观失了魂般,觉得侯府竟这样冷,将她丢在火堆里,四肢百骸也暖不过来。

    她喃喃自语:“我竟给忘了。”

    鱼灯坏了,官仪送的吉祥也就算不得数了。

    奚静观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锦绣房中,昏昏又沉沉,迷迷糊糊中也不得安生,她走过漆黑一团的迷雾,无论向哪个方向走,最后总是来到人头攒动的街边。

    官仪在她的梦里,射出一支又一支箭。

    奚氏家破人亡,奚静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这才懂得了,骑白马的未必就是如意郎君。

    她还会梦见那年七月初七,手里的鱼灯落在了水里,她伸手去够,水面的河灯全翻了,火融在水中。

    再回头看,买花灯的也变成了披着人皮的骨头架子,诡笑着向她招手:“小娘子,来买盏吉祥灯吧。”

    奚静观声嘶力竭地尖叫,街上成双成对的人慢慢转过脸,手挽着手向她走来。

    人头比身子滚得快,一弹一跳地来到奚静观脚边,一张嘴却是奚世琼与萧巽的声音,数不清的人头都长着熟悉的脸——他们在喊冤。

    奚静观在梦中忏悔,日子久了,她渐渐沉醉其中。

    她想,她活该,她罪有应得。

    若有来世,她还是要做梦的。

    侯府堂前,鸦雀无声。

    官仪丢下弓箭,童儿双手呈上干净的帕子,他漫不经心地擦干净了手。

    “谁给夫人报的信?”

    一个老仆站出来,忐忑道:“引、引鸟儿……”

    “他?”

    官仪并不意外。

    金卫会意,行礼上前。

    官仪将帕子随手一扔,轻描淡写道:

    “河里的鱼虾饿了许久,把引鸟儿丢河里喂鱼吧。”

    若禅寺一惯很祥和又安宁,只是贫瘠寂寥了些。

    日头暖烘烘地洒下光来,奚静观断了半月的药,缩在藤椅中将睡未睡。

    马蹄声又近,了无三人宽的身躯挤进朽了一半的寺门,口中唤着:“女施主。”

    奚静观懒懒应声。

    了无身边的小沙弥没来,换了个小尼姑。

    “女施主,这是你的药。”

    奚静观照例将药包打开,里头裹着的还是些药材根儿,这若能治病,倒也稀奇了。

    “师太的药真如及时雨一般,若明日再来,我就直接病死了。”

    了无慌忙“哎呦”一声,拉着嗓子道:“女施主哪里的话?前日里下了雨,路不好走,赖那拉车的马,懒煞人了,鞭子挥着也迟迟不往前走。”

    奚静观将药包放在地上,又闭上了眼。

    “师太只有一匹马吗?”

    了无答不上来,只能装作没听见。

    她厚着脸面进屋,为奚静观理了理铺褥,这一动可不得了,了无像是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累,弯一下腰|身就直抱怨。

    小尼姑以为是多大的活计,跑过来在旁边帮衬,两手不用力就将被褥抱了起来,不由吃了一惊。

    奚静观的铺褥是了无一手置办,两块粗麻布四面一缝,填上一团干草,看起来鼓鼓囊囊,却不顶什么用。

    小尼姑咬着嘴唇,偷偷看了一眼奚静观。

    了无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有意放大了声音,说:“可怜将军夫人身怀六甲,哪能挺过那些酷刑?”

    小尼姑不想往下说,了无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接下话,一脸恶毒地瞪起了两眼,

    小尼姑面色一白,才按路上了无教的说:“将军夫人现在如何?”

    了无弹了弹铺褥,走到门口,看着奚静观,扬声道:“一尸两命,丢到后山乱葬岗了。”

    小尼姑眼圈儿一红,话却接着说了下去。

    “京官满朝,竟无人求情吗?”

    “求情?谁来求情?”了无假装震惊道:“宋氏都灭了满门,谁还敢为奚家的求情?”

    小尼姑接着两扇门的遮掩,在里头无声地啜泣起来。

    “宋氏行医济世,怎么也……”

    了无眼角一吊,端的一副小人得志姿态。

    “是啊!可怜宋氏一脉救人无数,到头来,一个救他们的都没有,下场竟然如此凄惨。他们招谁惹谁了?”

    她走到藤椅边,心知奚静观在假寐,便问:“夫人晓不晓得梵郎君的下场?”

    奚静观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了无。

    了无拍着手笑道:“宋老爷子行医多年,也积攒下了一点人脉,祸前要托人送梵郎君走,可梵郎君心里念着阿姐,非要跑到将军府去,想把将军夫人也带走。这不,在城门儿口就被抓了,被个不知名的小卒一刀剁了头,那场面,真是可怜。”

    了无的话像一把刀,“夫人说,将军夫人眼睁睁看着亲弟弟死在眼前,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明里暗里全是姐弟,奚静观为宋氏沉默良久,又想起受尽折磨、死在狱中的奚昭。

    奚昭年轻又气盛,心直口快,在京州得罪了不少人,哪怕去了狱中,他也这个不服、那个不服,喊冤喊得比谁都大声,活脱脱一个出头鸟。

    这只出头鸟死在了什么地方还未可知,总之没留个全尸就是了。

    亲族含冤九泉,独活才是炼狱。

    了无近来功力见长,还学会了一石二鸟。

    小尼姑跨过门槛,想将话岔开,可她见识不多,年纪又轻,一时半会儿什么也想不出来。

    “侯爷下的令,就是想救,也难救。”

    话一出口,小尼姑心中不免警铃大作,妄议朝政,命也要丢半条了。

    了无挺了挺胸脯,颇为自得,狐假虎威而不自知,她一心要往自己脸上贴金,明知现在说的话官仪一个字也听不见,马屁却还是照拍不误。

    “王子皇孙不堪大用,而今侯爷摄政,他说一,就是一,谁敢忤逆他的意思?”

    奚静观动了一动:“师太,你挡道我的光了。”

    099 前世(四)

    点玉侯府似乎被冻在了雪天, 阖府上下提心吊胆,无一不是紧绷着心弦,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侍奉人。

    “奚静观”三字成了心照不宣的忌讳, “夫人”也只有近前的嬷嬷能面不改色说出口, 旁人若哪日提及, 也不过是遮遮掩掩称她“那位”。

    了无是普渡寺中长大的老尼姑,对上比不过住持,对下也没有新入寺的小尼姑有慧根, 在寺中不尴不尬呆了几年,年前才借着下山游历的由头出了寺门。

    因缘际会, 她遇见了官仪。

    官仪只让了无每月月初来点玉侯府, 取过奚静观的药与成箱的金银。

    可了无粗心大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往心里记了半句, 隔三差五就要到侯府来打一场秋风,贴了一身的肥膘犹不知足,揩些油水,才肯罢了。

    嬷嬷抓了一把干果,特意往她身后瞧了眼。

    “见过那位了?”

    了无将拘谨的小沙弥往外推了推, 谄媚道:“见过了,一切都好。”

    “你若尽心而为,日后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嬷嬷冲小沙弥招了招手,将干果塞在了他手里。

    小沙弥掀起衣裳来接, 了无觉得他此举太过丢脸,小恩小惠就高兴得什么似的, 小家子作派, 害得她脸上也没光, 偷偷掐了把他的手背。

    小沙弥转身就红了眼。

    “贫尼才给夫人添了一床新褥子,听说是蜀地送的棉花,又找的云绣缎子。”了无瞧嬷嬷没什么表情,话也不敢说太死板,又跟着添一句:“夫人住着舒适些,贫尼心里也安心。”

    嬷嬷向窗外看了几眼,才卸下一身防备,哀叹道:“夫人自小娇生惯养,又总是有个病啊灾的,天生就是金贵命,自是要小心些。”

    了无连连点头:“是。”

    嬷嬷看她脸上的肥肉渗出一层反光的油,难免一阵嫌恶。

    “我们王爷是个锯嘴葫芦,往往口是心非,话说的是一和二,心里想的就是七并八,这些分寸,你要好好拿捏。”

    嬷嬷这番话称得上是语重心长,了无却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只是不断颔首,却不应话。

    点玉侯府中的一草一木,如何都躲不过官仪的眼,他在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于侯府亦是手眼通天,嬷嬷才出了小院儿,他身前伺候的童儿就拦住了嬷嬷的去路。

    看这行姿作派,想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官仪案前摞着层层折子,朱笔握在手中,宦官低头研墨,山玉盘龙方砚泛着冷光。

    嬷嬷跪地叩首,心中却在无可奈何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官仪半个眼神也没施予,话中威严更甚以往。

    “告诉了无,下个月不必再去若禅寺送药了。”

    嬷嬷一颗心冷到了谷底,却没求情,伏首再拜下去:“是……”

    官仪按了按眉心,“她是罪臣之女,本该死在望春台上,若被人发现踪迹,岂不是前功尽弃?”

    嬷嬷不知此言何意,宦官意扬了拂尘,声音细而闷,宛若丧钟。

    “退——”

    嬷嬷递了书信,月末时,了无再入点玉侯府。

    了无一拜三叩,不知她是打哪儿学来的规矩。

    “侯爷有心,这种紧要关头,竟还记挂着夫人的安危。”

    她在官仪眼中,不过一只粗鄙蝼蚁。

    “她是我明媒正娶来的妻子,我不记挂她,难不成还要记挂你?”

    了无分不出他是喜是怒,仓皇地又拜倒在地。

    “既如此……下一月,当真不去了吗?”

    “大胆!”

    宦官冷眼,翘起一根手指,一针见血将了无的话封印回了肚子里。

    官仪被这蠢货一扰,折子也无心看了,在西北长吏上奏的蝗灾之祸上批下个“准”字,朱笔就砸在了了无脸上。

    “嬷嬷没吩咐你?”

    了无脸上划下一道鲜红的墨痕,自额角落至下颌,血淋淋的,像是真掺着血。

    府中只有跳跃的灯火活泼如昨,宦官也不知官仪何故变卦,若禅寺走风漏雨,何其艰苦,若连个接济都没有,保不齐奚静观就要玉殒香消在野岭荒郊。

    宦官心思一转:“侯爷若真想以绝后患,还须尽快斩草除根。”

    官仪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逼宫铤而走险,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本侯不能拿她的命来赌。你备下银钱交给了无,让她两月后到若禅寺时,带上元宝。”

    “元宝?”宦官记起了这个人,他领会错了官仪的意思,自作聪明道:“侯爷若是放心不下了无,不若换了她,再寻个……”

    官仪截了他的话头:“就是这样的刁民,才让人放心。真心待她好的人都是京州的熟脸孔,其他人,本侯岂敢托付?”

    宦官惊觉失言,忙闭嘴不言。

    “让你打听的事情打听得如何?”夜渐微凉,官仪才处理完了杂政,“京州外可有与夫人身量、年岁均为相近的女子?”

    宦官纠结一瞬,才说:“绛山有一祈氏……”

    “绛山?”官仪不知想到什么,“就她了。”

    官仪站起身,一列童儿鱼贯而入,为他整装换衣。

    “将人绑了,给元宝看看是个什么模样。”

    宦官悚然:“看完之后呢?”

    “埋了。”

    了无挑了一个雨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奚静观冷嘲热讽后,与元宝悻悻而归。

    她自觉委屈:“夫人不依。”

    嬷嬷对此早有预料,哪家的小娘子能比相貌端正,天底下就没有弃明投暗、越活越回去的道理。

    “此事急不得,当徐徐图之。”

    嬷嬷去回时,官仪只回以一句“知道了”,听得嬷嬷满腹忧思。

    官仪蛰伏多年,秣马厉兵,只欠一场东风。

    他所图所谋,从不是区区“摄政”二字。

    东风渐起,万物平常。

    孔洽在点玉侯府滔滔不绝陈述京州布局,一心只想大展宏图,客卿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官仪却没留在府中主持大局,一驾点金缀玉的马车停在若禅寺外,他没来由一阵紧张,看着四方野草连天,有些头晕目眩。

    闷钟落地,哀丧顿鸣。

    了无跌跌撞撞而出,凄厉哭嚎:“侯爷,夫人殁了——”

    官仪立在若禅寺门外,手中红绳串的琥珀还没送出去。

    东风渐止,草木也不再欣荣。

    官仪好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死”之一字他早已见怪不怪,他早登高位,睥睨众生,无时无刻不掌控着别人的生死。

    “回府。”

    普渡寺少了一个老尼姑,死生不知,下落不明。

    此后数日,官仪并无异样,某日,孔洽与他途径宣华门前,不知是触景伤了什么情,那白马忽然不走了。

    孔洽勒马停步,下一瞬,官仪就摔下马来。

    “侯爷——”

    官仪没迎回奚静观的尸骨,甚至见也未见,一道令下来,将她草草葬在了若禅寺外。

    春来时,遍野满是华花郎开,白茫茫一片,万物齐哀。

    无人知晓,绛山谷内少了一株梨花,点玉侯府里也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官仪庭园中多了一抹春日的霜白。

    有才入府的童儿奇心正浓,虽被嬷嬷耳提面命过了,却还是忍不住去看那株四季常盛的白梨花树。

    管事儿的拍着大腿来找他,见他没凑近才松了一口气,后怕连连道:“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死了也落个干净,累及了我们怎生是好?”

    童儿被吼得缩了缩脖子,还不以为然,好奇地问:“这梨花树有什么稀奇?”

    管事儿的怕他闯祸,才终于说:“那树下埋着东西。”

    童儿便又来了兴趣,双眼见了宝贝似的亮了起来。

    “梨花树下到底埋着什么?”

    管事儿的将他拉远了些,才含糊地说:“你没发觉,侯爷手腕上的红绳琥珀不见了么?”

    童儿对这害人的琥珀有所耳闻:“两日前厨子里挑柴火的随口提了一嘴,不知被谁听去了,告到了嬷嬷跟前,就吊了一天一夜,如今人倒还活着,就是再不肯说话了。”

    “莫说一天一夜,吊你两个时辰,你就该西归了。”

    管事儿的吓唬他。

    童儿搓了搓胳膊,又忙捂住了嘴,“我听说侯爷有两个琥珀,从前送出去了一个,剩下那个就被埋起来了吗?”

    管事儿的伸出两根手指头,说:“送出去?他送给谁?那俩都在树下埋着呢,死也要成双成对死一块儿。”

    童儿仿佛知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这树又不保姻缘,埋树底下只会被泥裹了,又什么用呢?”

    管事儿的给了他个脑袋瓜,慌慌张张制止道:“命不想要了就直说,这话也是你能背后议论的?”

    童儿揉了揉后脑勺儿,“怎么你能说,我却不能说?”

    点玉侯府对琥珀一事讳莫如深,为数不多知晓内情的,也个个儿守口如瓶。

    奚静观的死,捂在了若禅寺里,并未掀起多大的风浪。

    整座奚府如花开花落,辉煌再久,于后人而言也不过是昙花一现,零落成泥,被踩在脚下,遗忘于尘世中了。

    可时间过得久了,总有人上赶着来找不痛快。

    不知打哪儿来了个大胡子老头,常在茶馆酒巷内讨酒讨茶。

    一壶酒足以换一个故事,他的故事多,从天南喝到地北,兜兜转转,喝到了京州。

    老头在京州留了两天,陈坛佳酿饮够了,拎起一壶酒就没了踪影。

    他的故事真真假假,有喜有忧,讲得扑朔迷离却又动人心弦。

    自此,坊间的热闹又多了一种,茶余饭后一经提起,总能引人相争。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是过了两载,才逐渐湮没在了柴米油盐中。

    ——点玉侯再没去过若禅寺,坟前孤寂草深,清明无人,他是多情还是无情?

    岁月磋磨一切,有人听了这话,也只是歪头问:

    “若禅寺是什么?”

    100 前世(五)

    春闱后杏花初开, 放榜又称“杏榜”,榜上有名者七十一位,磨勘、复试后, 余下了四十二。

    四月初, 试子殿试于清和宫。

    宫内如何且不知晓, 宫外却是闹翻了天。

    桂水巷内桂花第一多,酒鬼第二多。

    酒铺子里摆了几枝金桂,来打酒的人却觉碍事, 朝里头推了推。

    “这场科举有后起之秀。”

    近来春闱让不少人跌破了眼睛,传得沸沸扬扬, 酒家再是窝在酒铺里闭门不出, 对此也略有耳闻。

    “谁?”

    大打酒解下腰间的两只酒葫芦, 递过去才说:“燕唐。”

    酒家熟能生巧,滴酒也未露, 将两只酒葫芦装满才侃到:“胡说八道,燕宅的下人都说燕三是撞了大运才过了会试,殿试岂是区区会试可比?”

    打酒将五个铜板一字排开,接过酒葫芦就迫不及待闷了一口。

    “你莫瞧不起这燕唐,他如今已是贡士, 殿试一过,就是天子门生,与过去的那个混账小子,可再无半点相干。”

    酒家盖了酒坛, “依你说,这头一甲, 还能出在燕氏不成?”

    打酒的嘿然一笑:“兴许是个状元郎呢。”

    这人显然是醉了, 嘴里的话不管真假就漫天说, 酒家不想再与他争辩。

    “殿试才子云集,还能比不过区区一个纨绔去?我看呐,燕唐至多是个三甲之末。”

    这方还在说着,桂水巷外就传来了得得马蹄。

    巷里巷外的人纷纷探头张望,指着那一闪而过的一队人马,道:“礼官到燕家去了。”

    燕唐入京以来,燕修之总能被气得茶饭不思,这会儿心中倒不是为燕唐的殿试功名忧心,而是怕他不知礼数,肆意妄为,在殿试上冲撞了圣人,搞不好就被杀了头。

    门房躬身拘礼道:“燕公,礼官来了。”

    燕修之猛地一震:“快快有请!”

    礼官额上拴着细细的红绳儿,身后的人端着绸花络的托盘,礼官含笑将红绸掀开,底下盖着的,正是一支金笔。

    燕修之错愕片刻,以为自己眼花:“这……”

    礼官双手呈上金笔,报喜道:“恭贺燕公,三郎君中了第一甲!”

    殿试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少则也是个探花。

    满屋的童儿嬷嬷个个喜形于色,燕修之倒还冷静。

    “一甲第几名?”

    礼官道:“第一名!燕公与婵夫人大德,为贵府添了个状元郎!”

    燕修之点头,欣慰道:“也不算辱没祖宗。”

    一袋银钱将礼官送走,燕修之的反应依旧稀松平常。

    燕宅“轰”地一下炸开了锅,门前挑了爆竹噼啪作响,很快便有京官登门道贺。

    随燕唐入京的嬷嬷转身擦泪,不住地说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下人的头也仰了起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也觉得脸上有了光彩。

    “三郎君瞧起来不声不响的,谁成想竟是个办大事儿的。”

    “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若搁以往,燕修之准要训斥仆从举止无状,可今日到底是三喜之一的大日子,他面上虽是不显,待回议堂时,却有些同手同脚。

    他身边的人察言观色,心知不能漏下了元婵。

    “到底是奚公与婵夫人教导有方。”

    燕修之深以为然:“婵夫人最是辛苦。”

    他卷起一只袖边,说:“拿纸笔来。”

    燕修之洋洋洒洒写下一封家书,又问:“时辰也不早了,唐儿怎么还没回来?”

    童儿将家书封好,才脆生生道:“燕公糊涂了,三郎君还在恩荣宴上呢,过会儿游街示喜后,还要到圣祖庙里,由礼学长吏立碑镌名,于龙门迎罢圣旨,才能归府。”

    他耳濡目染小半日,东听西闻的,早将“状元及第”四个字看透了,这些繁琐规矩一一走完,脚底都要磨穿了。

    童儿一口气说完,嘴皮子都要干了,不由心想:做状元真是累极了。

    与此同时,恩荣宴。

    乐师与舞女跪了一地,宴内众臣敛容屏息,连金台边的凤首箜篌也停住了。

    玉帘遮掩的龙座上,天子的声音沉而缓:“爱卿可要想好。”

    燕唐从容而立金殿之中,坚定道:“臣不要玉器金银,也不要官居一品,只求一块灵牌。”

    天子静默无言,他下首的人玉冠博带,饶有兴味地开了口:“燕卿想求谁的灵牌?”

    燕唐直视着官仪,不卑不亢道:“奚静观。”

    殿内瞬间一窒,落针可闻。

    官仪肃正神色,凛若寒霜。

    礼学长吏爱才如命,把心一横,顶着杀头之罪劝说道:“此女乃有罪之身,状元郎冒天下之大不讳,金殿只求一灵位,岂不污了你的名讳?”

    燕唐脱了状元帽,道:“那草民就没什么想要的了。”

    他不再称“臣”,对上首作躬长揖。

    光耀门楣不过是身外尔尔,燕唐所思所求,唯有一件。

    高头大马在锣鼓喧闹中到了燕宅,燕唐绯罗圆领,红袍银带,他素来生有三分笑,今时却尤神采飞扬。

    嬷嬷口唤“活祖宗”上来迎接,见燕唐这般打扮更是眼前一亮,笑说:

    “三郎君活像个新郎官儿。”

    燕唐唇角一弯,道:“嬷嬷慧眼,我就是新郎官儿。”

    嬷嬷只当他是玩笑话,顺着往下接道:“新娘子娶回来了?”

    燕唐神神秘秘,轻声回:“嗯,娶回来了。”

    燕氏宗祠内,檀香袅袅。

    燕修之敬过三柱香,才殷殷嘱咐燕唐:

    “你既心在仕途,又做了天子门生,我也不好多说。可只有一点,为父望你谨记在心,朝野间的奢靡骄纵,不可沾染。”

    燕唐点了头,才自香童手里接过三柱檀香,跪在蒲团上,道:“承蒙祖上荫蔽,不孝子燕唐得以红袍加身。”

    燕修之瞧在眼里,难得没寻他的差错,立在一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父子俩出了宗祠,月辉冷而淡,燕唐的影子拉得比燕修之还长。

    燕修之这才惊觉,他拿扫帚打惯了的小娃娃,如今也已长大成人,要飞出他的羽翼之下了。

    燕修之压下心间的怅惘,语重心长道:“唐儿,京州不比锦汀溪,你入了阁学,合该以身作则,从前胡闹便也罢了,日后……”

    燕唐打断了他:“阿耶,我没入阁学。”

    “没入阁学?”燕修之微顿,又说:“博学司虽僻静些,却也很好。”

    燕唐道:“我也没入博学司。”

    燕修之忽然听不懂了,他将燕唐从头看到脚,“可你这一身……”

    长痛不如短痛,燕唐毫不犹豫地斩下一刀。

    “我要去邢狱。”

    久违的舐犊之情瞬间烟消云散,父子俩的相处总是夹枪带棒。

    燕修之勃然大怒:“胡闹!”

    见燕唐一脸认真,神态语气不似作伪,燕修之绞尽脑汁,猜测着金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还留有一丝侥幸:“你在殿上求了什么?”

    燕唐看了眼躲在远处的元宵,元宵打了个寒颤提心吊胆缓步向前,

    燕修之向元宵看去,浑身上下的鲜血尽数冲上了头顶,只觉眼前发黑,天上地下两个颠倒。

    元宵手里端的,赫然是一块灵牌。

    燕修之的牢牢锁住那块粗糙的灵牌,恨不得盯出两个窟窿来。

    “先室奚氏闺名静观之牌位。”

    燕修之一脚踹在了元宵胸口,暴喝道:

    “来人!拿家法!拿家法!”

    他为官多年,岂会不知奚氏已经一夕覆灭,又怎会不知奚静观与官仪连理早结?

    燕唐跪在祠堂,他敬祖上的三炷香还没燃尽。

    棍棒落在背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燕修之怒不可遏,下了死手,燕唐一时承受不住,弯了弯腰。

    燕修之又是一棒挥了下去,将他打趴在了地上。

    “作出这等夺妻的丑事来,孽障!”

    血染了红袍,燕唐强撑着又直起身,燕修之捂着胸口,待气顺了,才问道:

    “你给我从实招来,奚氏女的牌位,是怎么夺来的?”

    燕唐的意识混混沌沌,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放在火气正盛的燕修之眼里,这无异于做贼心虚。

    “若你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我就直接打死你这孽障,别活在这世上辱了先祖在天之灵。”

    “下作手段?我倒也想用。”燕唐宛若在梦中呢喃,“可这种事,只有光明正大才好。”

    燕唐在昏迷前,看见燕修之满脸怒色,依稀是在逼问,约莫说了一句“灵牌从何而来”。

    燕唐笑了笑,最后一刻却将话说清了。

    他说:“我拿功名换的。”

    “逆子!逆子!”

    燕修之再度扬起了手里的棍棒,元宵想挡,却被他踹翻在地,半晌没爬起来。

    祠堂外的嬷嬷再也按捺不住了,忙冲进来阻拦。

    “燕公再打,就要将三郎君打死了!”

    “我直接打死他,还能落个清净!”

    好在燕唐命大,锦汀溪又有惊云楼镇着,他才没被燕修之打得魂归九天。

    燕唐趴在床沿,就两条胳膊能动弹了,嘴却还不闲着。

    “常言道,棍棒底下出孝子。我若就这么去了,是孝,还是不孝呢?”

    嬷嬷简直想将他的嘴捆起来:“我的小祖宗,快别说了。”

    燕唐转了转头,也没瞧见元宵。

    “怎么不见元宵?”

    嬷嬷只觉得元宵可怜,“被燕公踹心口上了,这会儿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燕唐还有几分良心未泯,闻言自责起来。

    “真对不住他。”

    嬷嬷紧跟着道:“你若就此改过,安心做官,也能保一保他,若再这般瞎折腾,保不齐哪天元宵就把命丢了。”

    燕唐不置可否,分神片刻后,对嬷嬷道:“嬷嬷,把我的衣裳都扔了吧。”

    嬷嬷皱眉:“这是做什么?”

    燕唐叹口气,说:“我以后只穿白的。”

    嬷嬷反应了好一会儿,瞧出燕唐是半点儿错也不肯认,才惆怅道:“敢情我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燕唐陷入了沉思,嬷嬷趁机又劝:“你就稍微服个软,灵牌还回去,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燕唐道:“还有,以后玉坠儿也莫佩了。”

    嬷嬷气不打一处来:“得,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燕唐将冷了的汤药一口饮下,“嬷嬷放心,我打着灯笼呢。”

    一句“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在舌尖绕了绕,嬷嬷终是没说出口。

    燕唐逆万人行,京州不得披麻戴孝行丧白之礼,他便白袍白缎配一纸白扇,扇面一字未有,又素又白。

    从前走鸡遛狗斗蛐蛐儿的纨绔,再也没了锦衣华裳。

    燕唐常去京州皇寺,金佛低眉在莲花簇簇后,木鱼应和铜钟声响。

    老僧记性不好,虽是见惯了他,却总要问上一句:“施主在求什么?”

    燕唐也曾轻蔑鬼神,如今却在佛前跪得虔诚。

    “求她来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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