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夏。
刚下过雨的天空澄澈碧蓝,还没开学的校园里,除了香樟树下不知疲倦的蝉鸣声,几乎看不到人影。
这里真热。
这是宋禧从下火车的那一刻,对南陵最直观的第一印象。
办公室的门没关严,里面空调机的冷风顺着门缝钻出来,连同飘出来的还有里面的对话声。
“……宋总工作忙,这不这两天又飞国外去了,我也是临时代宋总先送这孩子过来认个路。”
“她之前是在镇上念的书,那里师资力量肯定是比不上咱们市高,刚开始这学习上还得系主任和各科老师们多费心……”
……
办公室的聊天声和外面的蝉鸣声混在一起,像一支白日催眠曲,哄得人昏昏欲睡。
在宋禧快要睡着的时候,里面的对话终于停了下来。
门被从里面拉开,出来了三个人,打头的是高二的年级主任和送她过来的陈秘书,后面跟的是她之后的班主任罗老师。
“那我们今天就先告辞,之后这孩子就麻烦各位老师了。”
又是一阵客套。
宋禧很少见到这种场面。
其实她小学五年级也转过一次学,那时候天没全亮她外公就骑个自行车把她往校门口一扔,跟她说了一句自己进去找老师,还没等她问具体是找哪个老师,他已经蹬上车跑远了。
结果因为说不出自己的班级和班主任的名字,她被拦着校外大半个小时,校门口的学生一波接一波的进去,她从天黑坐到天亮,最后还是班主任半天见不到人自己出来找才找到的她。
就这事,每年开学那会宋禧总会拿出来反复说,最后非得她外公塞一点好处给她她才肯罢休。
一起下楼往校门口走的的时候,陈秘书手机一直在响。重复单调的电话铃声跟催命符一样。
“下周一开学你到了学校就先去办公室找罗老师,她会带你去教室。你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给你的名片你留着在吧?”
宋禧刚想点头,那边陈秘书终于受不了,接起了电话,“马上回马上回,别催了,我这边刚弄完。”
“您先去忙吧,我正好逛逛校园提前熟悉一下。”
看他一脸的不放心,宋禧又道:“我逛完会自己回家的,紫金路171号对吧?”
她今天第一天到南陵,陈秘书不放心她一个人,但不放心也没办法,他手里的电话就一直没停过,挂了一个又来一个。
“那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他掏出兜里的钱夹,抽了两张一百硬要塞给她,“逛完了打个车回去,家里阿姨会准备晚饭,记得回家吃饭。”
为了让他安心地走,宋禧只能把钱先接了。
“陈叔叔——”临走之前,宋禧又叫住他,“你要多注意休息。”
陈秘书明显一愣,似是很意外。
“我外公是老中医,他说过,您这种——”宋禧在自己眼下划拉了一圈,又指了指他的,“主要是心火内滞、心神扰动所致。”
陈秘书摸了摸自己的黑眼圈,突然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段时间工作忙他确实每天到凌晨才囫囵躺两三个小时。
“行行,我记住了。谢谢你。”
-
宋禧在校园里随便走了走,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闲逛的天,她走了两步身上的汗就没停过,脸上跟下雨似的。
再说,她以后得在这呆上两年,熟不熟悉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估摸着陈秘书的车应该已经走了,宋禧调了个头也出了校门。
她也没有目的地,天太热就一直沿着墙角的树荫往前走,看到一条背阴的小巷子就拐了进去。
如果不是有连坐十几个小时火车的记忆,还有这热到喘不过气的潮热天气,宋禧会以为自己还在乡下那个小镇里。
明明离南陵一中不远,但这里的一切都和大城市没有太多关系,小巷子陈旧潮湿,头顶的电线杂乱,地上阴暗的角落里随处可见不知名的野草。
等绕过了那条街,进入临河道的主街后,视野才豁然开朗起来。
宋禧在小卖部买了根一块钱的老冰棒,边吃边继续往前走,老槐树下有老人在下象棋,宋禧围观了两分钟很快确定了胜方,觉得没意思又继续再往前。
河边有妇女三三两两在清洗衣物,不知道是谁家油坊开始工作、芝麻香味飘得好远,宋禧闭眼狠狠吸了一口。
再睁眼,她就看见了那个采桑叶的黑衣少年。
那棵桑树长在人家的院墙里,他搭着梯子,黑色长袖滑落到手肘处,午后炽烈的阳光透过树影洒在他身上,露出的两只半截胳臂白得晃眼。
“桑叶要嫩的,你摘得这些——蚕吃了会不消化。”
少年听到声音,回头瞥了她一眼。
宋禧呼吸一滞。
他的脸,甚至比他的手臂还要白。
眼皮浅浅一道褶,到眼尾才劈开成两道,站在梯子上垂眼看人时,眼皮一张一合,长而深的睫毛帘跟着掀起打开。
漆黑的眼珠像一幽碧潭,轻易将人拉扯进去。
他又转头继续去薅那些老到不行的桑叶。
宋禧被他轻飘飘的一眼看得耳热,天热到一丝风都没有,她抬手给自己扇了扇风。
再看看梯子上的人,他一身黑色长衣长裤,阳光时不时落下来,但他身上干爽得仿佛跟她处于不同的时空里。
真有人不怕热吗?
宋禧把最后一口冰棍全塞进嘴里,稍微凉爽了一点点。见他不理人,她转身准备离开,这时恰好有一阵风吹过,她鼻尖动了动,似乎闻到了浅浅淡淡的中药味。
不明显,但确实有。
宋禧垫着脚四处张望,但这里的巷子很深,每家每户门前的围墙都差不多,根本看不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请问——”宋禧停住脚,再次回头问,“这里有中医馆吗?”
这次那个少年连头都懒得回,他右手遥遥往后一指,就一个大概的方位,也不清楚他具体指的是哪家。
宋禧还想再问,但他明显一副不想多言的模样。宋禧撇撇嘴,只能自己去找了。
宋禧觉得自己就像是迷宫里一只无头的苍蝇。
这里主街连小巷,小巷又分支巷,她顺着他指的方向前前后后饶了一圈,最后中医馆没找到倒把自己累得够呛。
走得口干舌燥的宋禧又去那间小卖部买了瓶冰水和一根冰棍,一口气喝完半瓶之后,她跳上河边的横杆上吹河风,眼一瞥,又看见了那个害她瞎跑一通的“罪魁祸首”。
“麻烦问一下,理发店在哪?”
少年在河边蹲着,正埋头清洗刚摘下来的老桑叶,一片一片用河水洗过之后再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搁在一旁冲洗得相当干净的石板上。
听到问话,他头都没抬,手随意往背后一指——
还正好是之前给她指的中医馆那个方向。
“……小卖部呢?”
他顿了两秒,手再次抬起的方向稍微比刚才偏了那么三十度,但那个方向只有那一条巷子。
那里宋禧全跑过了!
那条巷子里没有中医馆,更没有理发店,而小卖部——则在他们的右后方。
宋禧刚过来的方向。
和他指的路完完全全,没有一毛钱关系。
“……你家呢?”
他终于肯抬起来头,和宋禧气愤的眼神接触上时,他面上没露出任何一丝羞愧的表情,甚至半分表情都欠奉。
午后河边的温度,比陆地的还要高上好几度。
他周身没有一丝遮挡,整个人完全暴露在太阳下,晒得人蔫蔫的,眉头耷着,黑到发亮的微卷发在水面的映射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他张了张嘴,宋禧以为他是准备要向她道歉。
结果——
“想去我家?”
他洗好了最后一片叶子,抖抖水,撑着膝盖站起来,似乎是站起的动作过于猛了,他闭上眼在原地缓了好一会。
“——没门。”
宋禧本来还想问他有没有事的。
得。
就他这张嘴,有事也活该。
他把洗好的叶子用手帕包好,又小心翼翼放进一侧的黑色书包里。
宋禧吃着冰棍,看他跟小洁癖似的,弄完了又蹲下洗手,洗完站起来又是一阵闭眼眩晕。
?累不累?!
终于他忙活完,背上书包从河道的台阶上上来,经过宋禧身边时,他脚步没停,直接越了过去。
她再一次闻到了那股似有若无的中药味。
“喂——”
他脚步顿了顿,但没回头。
“你是不是有病?”
他的脸色比之前她见到他时要更白了,本来宋禧以为大城市的孩子皮肤就都这么水灵,白嫩嫩的跟从不见太阳光一样。
但刚就这么擦身而过的一个瞬间,宋禧偷偷又瞧了他好几眼,这才发现他的白,根本就不是皮肤自然的白皙度。
像是生病了。
或者说,像是生病很久了。
少年转头,冷冷地看着她,眼睛里像是萃了冰,逼近四十度的地表温度,宋禧脚底板还是突然冒起了一阵凉气。
比她手里的冰水还要凉。
宋禧被他一瞪,再一回味自己刚才的话,确实非常有歧义。
她摆摆手想解释,“你别误会啊!我不是骂你有病,我是看你的脸色真的很不好,我外公是老中医我从小跟着他长大的……”
“咚——”
她解释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前一秒还向她发射冷气的人,下一秒直接倒在了她面前。
这——
是病的?
还是被她气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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