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青心说:我可不敢在你跟前摆架子。


    这话可不能说出口,见赵敛不像往常一样坐在主位上,他脚步一转,便随他坐在下首。


    “再去烧一个火盆过来。”没跟赵敛掰扯摆架子的问题,阮朝青先吩咐门外候着的小兵。


    他倒是抗冻,赵敛金贵、冷不得,这会儿呼出来的气都带着丝丝白雾,可别夜里回去就病倒了。


    阮朝青讪讪一笑,不自在地动动手脚,“王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才对阮朝青的举动感到慰贴,一听这话赵敛嘴角又拉了下来。


    “听说来大营要通行令,本王来问问得找谁要,省得下次来碰一鼻子灰。”


    嘶,今日看大门的是哪个?这么不懂事!阮朝青心里暗骂一声,全忘了这命令是谁下的,又是谁特意找了个面生的新兵去军营门口值守。


    “要什么通行令?王爷来我这儿自是来去自如。”


    赵敛鼻腔里轻哼一声,到底没再揪住这个话题不放,转而说起了冬衣的事情。


    知道赵敛不是特意来寻他的,阮朝青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什么,总之有些不是滋味。赵敛说完了,他应了一声,两人便相对无话了。


    往日两人相处,主动挑起话题的是阮朝青,这会儿赵敛没声儿了,阮朝青不接话,气氛一时有些冷凝。


    阮朝青榆木脑袋似的,赵敛不觉心头火气。可转念一想又泄了气,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哪儿能若无其事呢?


    再等片刻,阮朝青依然无话,只像是椅子上有东西一样坐立难安,眼睛看房梁看地砖,看茶碗上的豁口,可就是不看他。


    赵敛闭目。良久,深吸口气,“既然话带到了,本王就先回去了。”


    语毕,赵敛拂袖起身,不再看阮朝青,迈着步子朝外走去。


    “阿敛!”


    走到门口,阮朝青一开口,赵敛还是停下了脚步。


    “我......”阮朝青看着赵敛的背影,欲言又止,到嘴边的话还是转了个弯,“我让人送你回去。”


    赵敛半晌没开口,袖子里的拳头松了紧、紧了松,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必,将军且去忙罢。”


    言罢脚步不再停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阮朝青听着马车离开的动静,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目光仍然放在茶碗的豁口上,看起来像是在沉思,抑或者只是在放空罢了。


    ——


    “咳咳,咳咳咳——!”


    马车碾过白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其间混杂着车内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宴俊一下下给赵敛顺气,这回却不像来时一样轻易就能止住,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见状,宴俊拉过赵敛空着的手按穴位,入手却是一片冰凉。


    直到赵敛手背都被按红一片,咳嗽才堪堪缓解。宴俊还欲继续按,赵敛却是喘着粗气收回了手。


    宴俊作罢,趁着赵敛平缓呼吸的空档,手脚麻利地给他冲泡一杯蜜水。


    蜜水递到手边,赵敛却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在矮桌上。


    为了避免再吸入冷空气刺激到咽喉,赵敛一直用手帕捂着口鼻,这会儿睫毛低垂,沉凝如水的目光打在青色手帕上。


    也不知是咳嗽狠了还是怎么,胸腔一阵阵闷痛。


    “王爷......”


    宴俊将将开口,赵敛仿佛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仅掀了掀眼皮,目中的凌厉就制止了他未出口的话。


    “出去。”


    “是。”


    宴俊一走,马车内狭小的空间竟愈显逼仄,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马车虽然驾得平稳,杯中的蜜水却泛着一圈圈涟漪,一阵几不可查的颠簸过去,蜜水终是洒在矮桌上,氤氲出一圈水渍。


    赵敛不再正襟危坐,垮了身子倚着软枕。闭目,一月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来香酒馆二楼厢房。


    “阿敛你是没看到,昨儿个我带着一队骑兵去北大营,跟云家的骑兵比试了一番......”


    厢房内只有赵敛与阮朝青,二人相对而坐,一人只着单衣,一人狐裘加身。


    桌上安置了一只小火炉,火炉上煨着田家酿的米酒。


    田家的米酒是坊间百姓最钟爱的,冬日酿造的尤甚。这米酒香甜不醉人,就是七岁小儿也喝得,不过每日售卖的量少,京中百姓馋了都得赶早去,去晚了只能买些米酒糟回去煮酒酿圆子了。


    今日一大早,阮朝青打完一套拳,忽然兴致上头,跑去田家门口等着,人家一开店就买了几两米酒。买完去齐王府找赵敛喝酒的时候,赵敛也才吃完早食。


    两人到了来香酒馆,给赵敛煨上米酒,阮朝青才要了两坛上好的竹叶青。京里人冬日喜好煮酒喝,阮朝青不然,酒液越寒凉越好,一碗下肚,从口中烧到腹中,两种极致体验一碰撞,那才叫舒爽。


    若是给他知道谁爱煮酒喝,他背地里是要笑话人的——只除了赵敛。


    此刻两人对饮,一是清甜温热的米酒,一是辛辣冷凉的烧酒,虽大相径庭,共处一室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阮朝青情绪高昂,几碗烈酒下肚,眉目间也并未沾上半点醉态。


    “他云家的骑兵不如我军中的,云骁马上功夫也比不得我——赶明儿天放晴了,我再约云家来我营里比划比划,到时候给把云老头安排坐你边上,我让你看看云老头脸色有多臭!”


    昨日赵敛进宫了,阮朝青一个人闲得无聊,也没有事先打个招呼,拉上一队精锐骑兵就去云家的北大营了,非要跟人家切磋交流一番。


    镇北王和阮朝青向来不对付,哪里容得下他在太岁头上动土?于是阮朝青三言两语之下,镇北王也集结了北大营的精锐迎战,没成想被下了脸子。偏生阮朝青又嘚瑟得不行,气得镇北王差点当场跟阮朝青打起来。


    “你的功夫我是知道的,自是少有敌手。”赵敛动作轻缓地舀出一勺米酒,不时眼含笑意地看阮朝青一眼。


    阮朝青性子轻狂,赵敛这么一说,他非但不谦虚,还更加得意了。还是赵敛会说话,军营里那些大老爷们儿说话就是夸张,旁人一听就觉得假。


    见阮朝青这么神气,赵敛就是没亲眼看见镇北王的脸色,这会儿也觉着身心愉悦,掩在酒杯间的嘴角微微上扬。


    “你尝尝我的竹叶青,去岁吴老板给我藏的,滋味醇得很!”阮朝青是何等眼力,专看对面人眼角的弧度,就能猜出他是个什么表情。


    赵敛难得这么高兴,他就起了逗弄的心思。


    “你若是舍得,我定要尝一口的。”


    阮朝青立时端着酒碗从座位上起身,大马金刀地坐到赵敛身边,一手揽着赵敛的肩,一手将酒碗递到赵敛唇边。


    赵敛掀起眼睑瞧阮朝青一眼,只见阮朝青对上他的目光挑挑眉,俨然不是开玩笑的模样。


    眼中笑意更浓,赵敛就着阮朝青的手,薄唇自然而然地覆在略微湿润的碗沿上,一抿唇,冷凉的酒液就打湿了唇舌。


    “辣不辣?”


    不等赵敛饮入更多,阮朝青就移开酒碗,一脸兴奋地注视着赵敛问。


    这神情就像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背着家里长辈干了坏事,又兴奋又激动,亟需得到身边人的认同,如果再有崇拜的目光,将是更激动人心的事情。


    竹叶青只堪堪打湿舌尖,还来不及进入咽喉就没了。赵敛望着阮朝青神采飞扬的脸,舌头顶顶尚且带着凉意的牙齿,如了他的愿。


    “辣。”


    “那是!”阮朝青满意了,仰头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半碗酒,喝完还砸吧砸吧嘴,不知是在品什么味儿。


    两人凑得很近,无论是阮朝青上下滚动的喉结,还是他眉峰之上的小痣,赵敛都看得一清二楚。


    竹叶青分明停在舌尖,赵敛却觉得好像流到了嗓子,辣得嗓子有些发痒。这一会儿的功夫,舌尖也泛起一股甘甜,不知是来自米酒,还是来自竹叶青。


    可能是酒意上头,阮朝青看着赵敛面前升着白雾的米酒,心念一动,端过来一口饮尽。


    “啊——”冷热交替下,直让人舒服得喟叹一声。


    “嗯?”刚要坐回对面,阮朝青就被赵敛抓住了胳膊,“怎么,舍不得给我喝啊?”


    舌尖的话打了几个转,最后赵敛还是轻笑一声,散漫地“嗯”一声。


    “你赔我。”


    “瞧你这小气吧啦的样儿,下次我再去给你买!”


    阮朝青佯怒哼笑,昂首挺胸坐回赵敛对面,眼角眉梢却是压都压不下来,暗道不枉他大清早去田家门口等着了。


    “行,下次你再给我买。”


    阮朝青又倒满一碗竹叶青,大着嗓门嚷嚷道:“放心吧齐王殿下,本将军什么时候骗过你?”


    “嗯。”


    小炉子上的米酒咕咕作响,赵敛取了酒勺,打两勺米酒倒进去,浇息了迫不及待显露人间的气泡。


    阮朝青向来是喜好热闹的,往日来喝酒要的也是这个临街的厢房。


    等到一坛竹叶青见了底,楼下的街道也热闹起来,鼎沸人声断断续续飘到厢房。


    本就体热,现在一坛酒下肚,饶是身处冬日,阮朝青额上也泛起湿意。打开窗户,楼下讨价还价的声音随着冷风吹进来,顿时清晰不少。


    “又开始飘雪了。”阮朝青坐在窗边,伸手到赵敛面前没感受到凉风,这才放心地趴在窗棂上,津津有味地伸着脖子看楼下的婶子大杀四方,边看边将战况转述给赵敛听。


    一片雪花躲过窗边人的守卫,施施然飘进厢房,落在复又沸腾起来的米酒中,轻薄的雪花没能浇灭翻涌的气泡。


    “青哥。”


    “嗯?怎么了?”


    阮朝青回过头看赵敛的时候,眼里的兴高采烈还没收敛,势不可挡地落进赵敛眼中。


    “我......有件秘事没跟你说。”


    “还有我不知道的?”阮朝青被吊起胃口,兴味盎然地等着听,然而看赵敛好像没有说下去的打算,遂侧着头把耳朵递过去,“你悄悄告诉青哥,青哥保证不跟别人说!”


    见阮朝青俯身倾耳的模样,赵敛捻捻指尖,凑到他耳边。


    随着双唇上下开合,阮朝青神色先是高兴,再是呆滞,最后变得茫然无措,迟迟说不出话来。


    说完,赵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阮朝青,先被他悄悄翕动的耳朵吸引了注意力。握了握拳,还是压下心底的骚动。


    “碰!”


    眼前一闪,阮朝青一头撞在了大开的窗扇上。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阮朝青率先僵着脖子从窗户跳下去,赵敛只来得及看见瞬间红透的麦色脸颊,还有孤零零晃动的窗扇。


    窗边没了人,冷风没了阻碍,肆无忌惮地刮进厢房。


    赵敛听着楼下骤然响起的叫骂声,一时间也不知作何反应。


    “哐!”


    又是一声巨响,阮朝青去而复返。


    开门,关门;翻窗,关窗,跳——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停顿。


    楼下叫骂声更为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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