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素兰已经命人备好驱寒祛病的汤药,赵敛喝完之后就歇下了,只是闭着眼却睡不着。
因为他平时觉浅,身边就算有人呼吸也能把他惊醒,所以守夜的侍女都在外间,听到动静才会进来。
午后开始下的风雪到半夜就停了,月亮又从层层厚重的乌云后露出身影,清冷的光辉洒在新雪上,一经反射就散发到各处,屋里也被照得亮堂堂的。
赵敛翻了个身,索性睁开眼睛望着地上的月色,禁不住涌起一股颓丧的情绪。
早夭早夭,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
月色催人,赵敛的思绪好像随着月光回到三年前,那时他身体虽然也不好,却不像现在这般三天两头下不来床,还能趁军营里的人不注意,单枪匹马闯入敌营,取得敌方首级后全身而退。
——虽然事后吃了阮朝青一顿竹笋炒肉。
想着阮朝青白日揍完他,半夜悄悄来给他上药的情形,赵敛勾起唇角,轻笑出声。
他来到世间十七载,满打满算就挨过两次打,两次打他的人都是阮朝青,一次是因为他的擅闯敌营,一次是因为他擅闯军营。
想起那次擅闯军营,赵敛弯起的唇角耷拉下来了。
那年他十岁,阮朝青二十二岁。
那是他父皇称帝的第三年,也是他被阮朝青养在身边的第三年。
在南征军中的三年里,虽然每日早起跟着士兵操练,但因为军中奔波劳累,吃食也补不了身体,他逐渐显露体弱之症。在此之前,他也以为他和兄长赵宿是不一样的。
据说,赵宿生下来就体弱,哭声微弱得像溺水的猫;他生下来时白白胖胖,哭声嘹亮,像一匹饥饿的狼。
不过对他的哭声,他是存疑的,哪里有哭得像狼嚎的婴儿?
事实证明,他的疑惑是对的,因为他才是溺水的猫。他被好心人打捞上岸了,湿漉漉地趴在岸边发抖,一阵寒风就能要了他的命。
阮朝青发现了他的孱弱,不顾他的激烈反抗,将他送回父皇母后所在的大后方,然后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奔赴沙场——和之后的很多年一样,只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父皇身边有个老和尚,老和尚佛法高深,在起义军于谢君峰大败、几乎被平叛军一举歼灭时,老和尚告诉父皇,如若起义军度过低谷、得贵人相助,天下将会是赵家的天下。
他想,那老和尚兴许真是得到高僧,因为后来起义军有了阮朝青,天下现在也成了赵家的天下。
老和尚断言他会早夭,父皇母后对他的态度大变,强身的汤药从早到晚未曾断绝。
弱症没有好转,受不了苦涩得令人作呕的汤药,夜里他悄悄离开,踏上来时的路,借着月色回南征军军营。
天光破晓时,他见到了阮朝青。
阮朝青当时在做什么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他看见满身脏污的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气冲冲地在路边捡了一根又细又长的木条,把他提溜起来夹在胳膊下带去营帐内,二话没说先抽了他的腿肚子一顿。
他记得当时好像很委屈,只是一看阮朝青红着眼眶抽他的模样,他就知道他做错了。
后来阮朝青送他回父皇母后身边,他也没反抗,只实在难受得不行的时候才会让人送他回去,尽管第二天就会被阮朝青送走。
“咯哒——”
一声轻响,赵敛倏地睁开眼睛,方才竟然模模糊糊睡着了。
压下被惊醒的心悸,赵敛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雕窗前,一个人影偷偷摸摸地回身关窗,全然不知道屋里的人已经醒了。
赵敛无声地坐起身,手缓缓摸向枕下。
黑影关上窗,蹲身抬起一样东西,蹑手蹑脚地向床边走来。
看着黑影的走路的姿势,再看看那身形,赵敛脑中冒出一个不太合理又好像很合理的猜测:来的......是阮朝青?
静看一会儿,确定了来人身份,赵敛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只见黑影小心翼翼地端着手里的东西,猫着腰一步一顿地走过来,走到床边,目标却好像不是床上的人,而是床边的矮柜。
黑影把东西放在矮柜上,屏息退后两步,像是腿脚不方便的老头子一样悄悄转身,看样子是打算原路返回。
“嘶!”
床帘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黑影,吓得他差点反手把人打晕,好悬没把手收回去。
“就这么走了?”
黑影没动静,脸上却是一片懊恼之色。
“送什么来了?”赵敛也不指望他回话,一手抓着人,一手掀开被子意欲下床。
“你先松手!”阮朝青压低声音,动动被抓住的手臂,见赵敛没反应,补充道:“我去点灯。”
赵敛在黑暗中看了阮朝青一眼,放开手坐回床上。
蜡烛被点燃,瞬间照亮四周。
阮朝青端着烛台来到床边,赵敛才看清楚矮柜上放着的是一个盛汤的大瓷盆。
这是给他送汤来了?
阮朝青将烛台放置在矮柜上,瓷盆里的东西露出真面目,是一条橙黄色的锦鲤,此时正在盆里吐着泡泡。
“送给我吃的?”
阮朝青瞥赵敛一眼,有些别扭道:“从泓德大师那儿求来的,你想吃就吃。”
听说这鱼能让人转运,吃了效果更好些吧?红烧好还是清蒸好?早知道赵敛想吃,他就不费劲抱在怀里捂着过来了,溅他一身水。
外面冷,要是不暖着的话,这盆里连水带鱼都要结冰。
闻言,赵敛有些诧异地看一眼瓷盆里的鱼,忽而伸手想碰一碰,半道上却被阮朝青抓住了。
“明早再看,我走了,你先睡觉。”
说罢,阮朝青就要走。
还没走两步,就被赵敛叫住了。
“青哥,我腿疼。”
“腿疼?”阮朝青转身,“刚才跪久了?我去叫素兰给你擦擦药。”
“你打的。”
去外间的步子还没迈出去,听见赵敛这么一句话,阮朝青满头疑惑地回头看他,“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赵敛不说话了,锯嘴葫芦似的,拿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床下的阮朝青。
忽然好像意识到赵敛说的是什么,阮朝青三两步走到床前来,“我给你揉两下?”
阮朝青话音刚落,赵敛再次掀开被子,把脚拿出来往阮朝青面前一搁,意思很明显。
阮朝青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最后还是在床沿坐下,隔着一层轻薄的布料给他揉腿。
“我想吃百合糕。”
“那桌上不是有吗?”阮朝青抬头看赵敛一眼,见他又一言不发地瞧着他,赶紧讨饶,“明日回去了给你做。”
天色实在太晚,阮朝青只按了一会儿,赵敛就放人离开了。
临走之前,阮朝青想赵敛怕不是饿了,于是顺手将桌上的百合糕端过来,往矮柜上一搁就走了。
雕窗关得严严实实,屋里又恢复寂静。
赵敛望了雕窗一会儿,见人确实没有去而复返的迹象,便倚在床头,百无聊赖地将手指放进矮柜上的瓷盆中。
手方一入水,吐着泡泡的鱼立时凑过来,试探着碰了碰。
赵敛摸摸鱼唇,目中是少有的温和。
见小鱼贴着他的手蹭个不停,猜测它是饿了,赵敛用手沾了糕点碎屑进去,小鱼却并不吃,绕开碎屑接着贴靠他的手指。
“傻东西,不饿还要来招惹我。”
说罢,手指轻轻抵了抵小鱼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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