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天刚蒙蒙亮, 齐王府门前已经满是车马。

    “王爷,这些不带了吗?”

    赵敛刚换好衣服,素兰领着几个小厮进来, 小厮们两两抬着个箱子,放在地上后应声打开。

    箱子里面都是些小娃娃喜欢的小玩意儿。赵敛看着看着, 忽然笑出声来。

    那陶响球、土偶人, 是他八/九岁的时候阮朝青给他搜罗来的,那时候他出不了门,阮朝青看见人家四五岁的小娃娃玩,转天就搜罗来一堆,给他逗趣。

    还有那副白玉九连环,是阮朝青亲手做给他解闷的。

    阮朝青总喜欢送他玉饰东西。端午时候的布老虎、中秋时候的兔儿爷,这些没有匠人做玉制的,他就亲自动手做, 做的年月长了,倒也练出一番好手艺。

    “王爷, 这些小东西可爱得紧,带去江南做个念想也是好的。”见赵敛望着这些小玩意儿笑, 素兰提议道。

    哪知赵敛竟摇了摇头,“不必了, 封在库房罢。”

    说完, 正正衣冠, 离了齐王府,登上了去江南的马车。

    车队绕开上朝官员集中的大道, 冷冷清清地朝着城门口驶去。有早起的百姓看见这么长的车队, 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 好奇地站在家门口观望。

    阮朝青赶到齐王府时, 齐王府已经人去楼空。暗骂一声,顾不得暴露,回府骑上坐骑,向城外狂奔而去。

    倒春寒的风打在脸上身上,很快呼啸而过。

    “停车!”

    阮朝青追上车队,叫停后排的车马,赶马上前,直直来到赵敛车旁,喝停车夫。

    始一翻身下马,二话不说一把将车夫提下来,坐上车辕,架着马车掉头。

    赵敛听出他的声音,一掀开车前的帘子,就看见阮朝青驾着车的背影,不由愣了一下。

    等阮朝青掉好头,扬鞭赶马,他回过神来,拧眉问他:“你做什么?”

    “带你回去看病。”

    扔下一句话,之后任赵敛怎么说,阮朝青都一言不发,闷头稳稳地赶着马车。

    对着忽然变成锯嘴葫芦的阮朝青,赵敛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好言哄他,“京里人多眼杂,青哥你不该露面的。”

    阮朝青自请护送肖大人离京赈灾,眼下忽然出现在京里,只怕要被参上一本了。

    京里看着风平浪静,私底下怎么波诡云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你回去吧,我没事。”

    “那你还认得出我吗!”

    阮朝青头也不回,闷声吼他。

    闻言,赵敛噤声了。阮朝青却不打算放过他,连珠炮弹似的发问。

    “你喝的是哪门子药,以你的医术你会不知道?知道你为什么不停下?”

    赵敛理亏,一时间哑口无言。

    阮朝青也不是一定要这时候得知答案,不过是想以此镇住赵敛。

    眼见要到城门,这时城门口来来往往的百姓也多了起来,赵敛不得不沉下脸唬人,“阮朝青,这件事与你无关,回你的北都去。”

    “坐好。”阮朝青不说话了,抽空把车帘放下来,手下丝毫没有停顿动作,昭示了他的回答:他是铁了心要亲眼看着赵敛就诊了。

    无奈,赵敛只好坐正身体,思索一会儿该用什么说辞应对阮朝青,若是阮朝青私自回京的事被他人知晓了,又该如何解决。一时之间,只觉得焦头烂额。

    然而马车行进很久还没停下,察觉不对,赵敛一看,发现竟已经行驶到宫门前,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阮朝青手下使力停下马车,掀开车帘示意赵敛下车。

    若不是宫里禁止车马通行,他恨不得驾车赶到太医院去。

    于夫人虽也擅长五脏毒理,却是比不上宫里太医的。再者,他倒是想看看,为何这么多年从没有太医发现不对之处,任由赵敛病成如今这副模样。

    赵敛坐在车内不动,“去医馆。”

    见他这副作态,阮朝青省去威逼利诱,上身探入马车内,三两下将人半扛在肩上,向守卫亮了腰牌,脚底生风地进了宫门。

    没料到他会这么做,赵敛一时没反应过来被他得逞了,等回过神两人已经走出守卫的视线。

    “放我下来。”他肃着声音。

    阮朝青不说话,闷头往前快走。

    “阮朝青你放我下来!”赵敛见他还是不为所动,软了声音,“我心口疼。”

    担心人真有个好歹,阮朝青立刻把他放在地上,手上并不放松力道,执拗地抓着他的胳膊。

    见赵敛好生生的,除了脸色一如既往苍白之外没什么不舒服的样子,扭头就拉着他往太医院行去,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沉默片刻,赵敛开口问他,“你不要这颗脑袋了是不是?”

    “二十万南征军也不管不顾了?北都百姓也任他自生自灭了?”

    阮朝青并不搭话。

    肖大人是赵敛推出来赈灾的绝佳人选,本来他去与不去就影响不了局面,若不是躲赵敛,这差事他是绝不可能插手的。

    退一万步讲,赈灾的行伍有他最精锐的亲兵护送,天塌下来也不可能出岔子。

    此番回京,虽是莽撞之举,但太上皇若发落下来,也不至于危及身家性命,无非再多被猜忌几分,虱多身不痒。

    只是左右他也说不过赵敛,与其跟他争执这些事情,不如省点功夫,否则真怕忍不住朝他发火。

    太医院离宫门很近,赵敛拗不过,很快被拉到太医院。

    “碰!”

    太医院的大门一声巨响,里面众人被吓了一跳。待认出来人是谁,都不觉着惊奇了。

    若是平常的宫女太监,手脚一向放得极轻,没人敢这般进来。平日里各宫主事的也不会来,若是南征王就说得通了,他来太医院淘好东西时,素来是这般不拘小节的。

    阮朝青不顾众人目光,拉着赵敛就向太医令的诊室去;赵敛拉不住他,只好面带歉意地朝诸位医官点头致意。

    “下官拜见齐王殿下、南征王。”太医令早听到动静,出来即遇上面色难看的两人,遂赶忙行礼。

    “还请太医令为齐王把把脉。”阮朝青把赵敛按在椅子上,冷声道。

    太医令诺诺,马不停蹄拿出家伙什。

    只是这脉是越把越叫人忐忑,不过几息,太医令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颤着花白胡子,更仔细更小心翼翼。

    良久,太医令收回手,心高悬起来,用袖口擦擦冷汗,“下官不才,于五脏并不精通,还请还请王爷换张太医看看。”

    “换。”阮朝青沉着脸应声,太医令躬身赶忙离开。

    不消片刻,一个须发同样花白的老太医进来,不待行礼,见阮朝青下巴指指赵敛,会意地坐到赵敛面前。

    张太医才摸上赵敛脉搏,没几息便忘了紧张,看看不甚在意的赵敛,再看看面色低沉的阮朝青,面色凝重起来。

    “王爷这”

    \"太上皇有旨,请南征王前去兴明宫面圣!\"

    张太医起了个话头,突然被外面传来的高声呼唤盖住。

    阮朝青听出这是禁军总统令的声音,没想到他回京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太上皇耳朵里,原先还估摸着至少还得一个时辰,看来太上皇还是耳通目明。

    “你坐着,我去去就回。”阮朝青叮嘱赵敛一声,转身出去。

    阮朝青一走,室内氛围不那么压抑了。

    赵敛微笑着望着张太医,道:“张太医在太医院的年岁也不动了,该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下官知晓。”张太医是个人精,只当恐怕涉及皇家秘辛,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哦,什么该说,什么又不该说?王爷不若跟张太医说清楚些。”

    赵敛后背一僵,没想到阮朝青会去而复返。不由懊恼,也怪他心里紧张,一时竟然忘了阮朝青的脾性。

    阮朝青走到赵敛身后,一只手看似随意的搭在赵敛肩膀上,自上而下看着他,问张太医:“怎么样?”

    张太医为难地望望赵敛,见他正好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心中叫苦不迭,索性将烫手山芋扔回去,“这这王爷怎么说?”

    “王爷怎么说?”阮朝青警告地捏捏赵敛的肩,幽幽问道。

    赵敛笑笑,伸手按在阮朝青的手背上,“本王既不是太医又不是郎中大夫,自然是张太医说了算。”

    烫手山芋又被扔回来,张太医顶着两人的目光擦擦汗,嗫嚅道:“王爷将军”

    “请南征王即刻前往兴明宫面圣!”屋外的禁军统领见阮朝青迟迟没有露面,提高声音下最后通牒。随着他话音落下,禁军抽刀出鞘的声音传来,整齐划一,一片肃杀。

    “除了南柯草,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没时间扯皮,阮朝青抽出手,按在赵敛后脖颈上来回摩挲。

    赵敛头皮一阵发麻,不知是为阮朝青的话,还是为他的手。

    却说张太医,更是一声不敢吭。

    阮朝青鼻子里轻哼一声,稍使劲掐掐赵敛后颈皮,“回去再跟你算账。”

    随后侧目望向张太医,“还请张太医一同去面圣。”

    说罢,不管张太医如何感想,拎着赵敛往外走。

    刚出门,便见外面满是禁卫军,个个严阵以待;禁军总统领面无表情,然而只要是明眼人就看得出,若阮朝青完出来一瞬,他就要进去拿人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太医院。

    兴明宫离太医院远,走不多时,赵敛面上便出了一层薄汗。

    阮朝青走在他侧前方,听见逐渐粗重的喘息声,本想狠下心当作没听见,然而没走几步就败下阵来。

    心里暗骂一声讨债的,一言不发背起赵敛。

    赵敛猝不及防被背起来,下意识搂住阮朝青的脖子。

    “不合礼数,你放我下来。”

    阮朝青动动耳朵,很不适应呼在后颈上的热气,鼻尖萦绕的清淡香味也熏的人鼻痒痒,让人脑子发昏。

    只是他还在气头上,才不会搭理赵敛,将人往背上颠了颠,若无其事地走在重重禁卫军之中。

    任由赵敛唤他,阮朝青就是一声不理,像一头生气的牛犊子似的,闷头往前面冲。

    这么想着,赵敛忽然笑出声来,怕惹恼了人,连忙将脑袋搁在阮朝青肩上。

    阮朝青把头歪向一边,坚决表明自己的态度。

    阮朝青的步伐快而稳,背上的人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等一行人来到兴明宫时,阮朝青等了等,赵敛没有动作,歪过头看去,才发现赵敛好像是睡着了。

    于是阮朝青心里冷哼一声,方才还说要下来,这么一截路就睡着了,虚伪得很,哼!这么想着,嘴角却是不自觉微微上扬,也没立即将人叫醒。

    只是要面见太上皇,不可能就这么背着人进去,正琢磨着要怎么办呢,感觉到他脚步停下的赵敛就醒了。

    赵敛拍拍阮朝青的肩,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他自己也觉着惊奇,这场面竟还睡得着觉。

    禁军统领上前跟门外值守的小太监耳语几句,小太监便入内禀告。

    等待的这段时间,阮朝青好似又想起张太医来,回头凉凉地看着他,“张太医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

    咋然被点名,张太医回望过去,余光瞥到赵敛也在看他,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心虚地摸摸胡子讪笑两声,那模样要多勉强就有多勉强。

    好在入内通报的小太监很快出来了,这两人不得不放过他。

    一入殿内,看见在座的除了太上皇,还有太上皇后和赵宿,赵敛的心便逐渐沉入谷底。

    只是不等他琢磨对策,阮朝青忽然吓了他一跳。

    几人还没来得及行礼,阮朝青便扑通一声跪下去,面上有几分愧怍,几分愤然,几分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陛下,微臣有罪、微臣无颜面见陛下啊!”

    不说是赵敛,上首三人亦被阮朝青忽然的作态吓得不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甚至来不及开口问罪。

    “承蒙陛下信重,将齐王殿下托付于南征军中,微臣自认尽心尽力十余载,可今日才知晓齐王殿下早就被奸人下了药,微臣微臣无能,请陛下责罚、请齐王殿下责罚!”

    说着说着,阮朝青当真落下泪来,俯身叩首,久久不起。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皆变了脸色,张太医更是立刻回神,跟着重重跪下。

    太上皇惊愕不已,忘了治阮朝青私自回京的罪,问他:“南征王此言当真?”

    阮朝青抬不起头来,额头磕着身下那方寸之处,“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点虚假,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声音之狠厉,众人也不知他是在起誓还是咒骂下毒之人。

    “张太医,你说。”太上皇点了张太医作答。

    张太医更加恭敬,斟酌答道:“回太皇上,南征王南征王所言不假。”

    随后,张太医给出了和于夫人相差无几的说辞,“齐王殿下服药至少八年,如今毒性已经侵入五脏,若继续用药,不出半年,恐怕恐怕”

    阮朝青听着张太医的话,心里一疼,双拳渐渐握紧。想到这是在兴明宫,遂又缓缓松开。

    赵敛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这般暗害,是他阮朝青无能,是他该死。只是一想到于夫人说赵敛十有八/九知道自己中毒,他心里更加生气,恨他拿自己的性命当做草芥,恨不得立刻把人养好了,再痛打一顿好让他涨涨教训。

    “岂有此理!”

    太上皇暴怒,即刻命人彻查此案。

    待冷静下来,太上皇不由想起八年前,就是一位大师为赵敛批命,那之后赵敛的身体才一日不如一日。

    可是那位大师已经仙逝多年,就算不是得道高僧,也不可能连续这么多年给赵敛下药。

    随即,太上皇眉头狠皱,想起什么,命令道:“去把闻怀仁缉拿入宫!”

    伺候的小太监得令,迅速向外面等候的禁军传令。

    闻怀仁就是闻太医。

    闻太医原是京城医馆的大夫,太上皇起义时入伍做了随军郎中,起义那几年没少救军中将士于水火。也正因此,太上皇才放心让他为赵敛调理身体。

    如今想来,也正是因此,他才有了可趁之机。

    “敛儿为何要谋害本宫的敛儿”

    太上皇才下命令,太上皇后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她面色一片惨白,忽而掩面痛哭起来,与往日精致得体的模样相去甚远。

    赵宿亦是十分错愕,只是这是有太上皇坐镇,不是他住持大局的时候,只好低声安慰着母后。

    而赵敛,这个受迫害最深的人,却面无表情坐在下首,只是望着长跪的阮朝青,望着他下意识紧紧握起的拳头,望着他一向挺直的脊背为他弯曲,望着他埋下的双肩微微颤抖。

    好像他不是事件中心的人,他只是在等阮朝青罢了。

    太上皇看着赵敛无波无澜的模样,只觉痛心。如若不是闻怀仁,他这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儿子又何至于此?他本该在朝堂上指导安国治民之策,而不是与汤药为伴、屈居江南一隅。

    一时间,只恨不得将闻怀仁千刀万剐。

    令众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等到禁卫军将缠绵病榻的闻太医缉拿入宫,还未加以用刑,太上皇只是厉声诘责,闻太医便供认不讳,承认了所有罪行。

    闻太医像一滩烂泥一样跪在殿内,全靠两个禁军挟着胳膊才没能倒下去,但这并不影响他破口大骂。

    “你赵家偷来了天下又如何?我要让你赵家断子绝孙、后继无人!”

    “掌嘴!”

    太上皇一声令下,禁军左右开弓,只几下就将闻太医打得口吐鲜血、浑浑噩噩。

    “姓赵的都不得好死”

    禁军还欲再打,太上皇却挥挥手,“关入大理寺,让大理寺卿彻查此事。”

    前朝余孽见得多了,闻太医显然不是骂得最凶的。禁军得令,将闻太医押入大牢,被拖走时,闻太医还极尽恶毒之言咒骂着赵氏皇族。

    大事处理完了,便轮到阮朝青私自回京的事。

    往眼中了说,抗旨不遵是诛九族的重罪,只是他掌管一军,又是开国的大功臣,太上皇念在其功大于过,网开一面。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终判他杖责二十大板,官降一品,罚俸一年。

    “微臣谢主隆恩。”

    阮朝青好似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坦然地被禁军带走行刑。

    赵敛蹙眉,想先行打点过行刑的人,然而还没来得及告退,便被太上皇叫住了。

    “其他人且退下吧——敛儿留下,朕有话跟你说。”

    作者有话说:

    打开电脑前(大放厥词):我要日万!

    打开电脑后(抓耳挠腮):我好卡QAQ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听到太上皇的话, 停止啼哭的太上皇后望望赵敛,那目光怜爱而心疼。她起身,红着眼睛摸摸赵敛的胳膊, 才率先离开兴明宫。赵宿朝太上皇行了礼,走到赵敛身边时同样拍了拍赵敛的肩, 叹息一声, 摇摇头走了。

    殿内一下安静起来,除了太上皇和赵敛父子两人,只有一直伺候太上皇的心腹太监在,连宫女和其他小太监也不见踪影。

    太上皇面色冷凝地坐着,良久才长长叹息一声。

    “敛儿,父皇对不起你。”

    赵敛望着他戎马半生的父皇,嘴唇嗫嚅几下,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好像他中毒的事怪不得别人, 他很早就知道真相,也自愿服毒。连阮朝青都救不了他, 更何况他这个心里只有天下苍生的父皇呢?

    很难说清楚他的感情,结局已经注定走向死亡, 只是看着阮朝青朝他笑的时候,也会很想活下去。

    然而他这样的人, 合该去个无人认识的地方, 了却缭乱的一生。贪图了阮朝青半生, 还想赖着他一辈子不成?

    赵敛不语,太上皇沉默片刻, 忽然将案几上的奏折笔墨拂落在地。

    老太监慌忙跪地, 低着头一言不敢发。

    一时的情绪外露后, 太上皇的脊背卸了力, 靠在雕龙鎏金的椅背上,无奈地闭上双目。

    诚然,赵宿或许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可论心智才干,论谋略手段,赵敛都略胜一筹。

    他本属意让小儿子继承皇位,只是考虑到小儿子身体孱弱,恐怕早夭的寓言应验后,朝廷震动、天下动荡,苦了四方百姓。于是全力栽培大儿子,早早退位辅佐。

    虽说自赵宿登基以来,因担忧赵宿心气浮躁,他深谙朝廷诸事、把持朝政,但逐渐地也开始将权利下放给赵宿。

    若不是赵宿在北都雪灾一事应对上实在叫人大失所望,他也不会重新监政,更不会让赵敛入朝以作制衡。

    如今咋然得知赵敛身中奇毒,太上皇不得不多想,却也不敢多想。朝堂局势已成定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敢也不能让大平朝伤筋动骨。

    是以,虽命大理寺彻查,只要幕后之人藏好尾巴,此案还能轻松揭过,左右已经有了凶手,管他是什么说辞。

    见赵敛一言不发,太上皇沉吟片刻,无力地摆摆手,“罢了,敛儿择日回江南吧。”

    早些离了京城这是非之地,也好过兄弟反目、手足相残。

    “儿臣遵旨。”

    ——

    等赵敛赶到刑房的时候,阮朝青正趴在狱守日常休息的屋里,若无其事地吃着花生米,还有一个狱守毕恭毕敬地给他端茶送水,悠闲得好像不在刑房,而是在南征王府。

    阮朝青手指一捻,白生生的花生米蜕了皮,随后被扔到他嘴里。花生壳已经在地上堆起了小山。

    目光不经意往门口一瞥,见到赵敛,瞬间拉下脸来,索性花生也不吃了,扭头朝向里面,脑袋枕在双臂上,俨然不打算搭理赵敛。

    狱守见赵敛进来,很有眼力见地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阮朝青身边,行了礼就离开了。

    阮朝青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赵敛说话,忍不住扭回头看,只见赵敛孤零零地站在屋内,并没有坐到椅子上。

    望着他这可怜样儿,阮朝青真是有气没处发,闷声骂他:“站着做什么,你不累啊?”

    说罢,赌气地转过头,用后脑勺对着赵敛。

    赵敛坐到椅子上,安静地看着阮朝青生气的样子,锯嘴葫芦一样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憋出一句:“青哥,我们先回去吧。”

    哪成想阮朝青头也不回,恶声恶气道:“我又没在等你,要回你自己回!”

    他忍着疼在刑房等赵敛,赵敛倒好,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说,把他算账的话当耳旁风了。

    “那先让人给你上药?”

    “上什么药?不上,我好得很。”

    顿了顿,阮朝青还想说什么,张张口却不了了之。

    “青哥”

    赵敛唤他一声,声音里满是无奈和疲惫,只是同样没了下文。

    这一声却叫得阮朝青红了眼眶,“别叫我青哥,我不敢当。”

    “让你被人下毒,是我的过错,我担不起你这声哥。我失职了,你不考虑我是应该的,你作践自己,我没立场管你。”

    每多说一个字,阮朝青心里都扯着疼,只是今天不说清楚了,按赵敛这个烂脾气,怕是一辈子都撬不开他的嘴了。只是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敛还是顾左右而言他。

    赵敛扯扯嘴角,柔声说:“你不管我谁管我啊?”

    “青哥,你不管我就没人会管我了。”

    阮朝青在赵敛看不见的地方握紧拳,竭力冷声问他,“你知道药里有毒,为什么还要喝?”

    赵敛不语,阮朝青步步紧逼,“是赵宿下的毒?”

    “不是”

    赵敛缓缓俯身,将沉重的脑袋放在阮朝青背上,侧耳,倾听他有力的心跳声,感受两颗心脏逐渐靠近的节律。好像借此,两个人就能

    “那你说是谁。”阮朝青虽软下了声音,还是硬着心肠,步步逼问。

    赵敛不答,闭着眼睛,用脸轻轻地摩挲着阮朝青的后背。

    此刻他成了池塘中的浮萍,好像在雷雨中飘荡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咋一碰到中通外直、香气袅袅的荷,便依恋地攀附上去,寻求一丝慰藉。奈何没有口,在雷雨中所受的磨难委屈,无法诉说。

    阮朝青在双臂上一抹眼睛,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小心地翻过身来,双手捧着赵敛的脸,入手却是一片湿凉。

    “阿敛”

    掰过赵敛的脸来,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头紧皱,犹如身陷囹圄的困兽一般痛苦挣扎。

    他分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那哭声却好像扎进了阮朝青的心里,刺得他心一绞,有一瞬间甚至想放弃逼问他,转而将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柔声哄他。

    阮朝青擦干赵敛的眼泪,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声呢喃:“阿敛,告诉青哥。”

    赵敛睁开眼睛,一眼望进阮朝青眼睛里,他眼里的湿润也没放过。

    两人头抵着头,像是在以这种方式给对方养分,相依为命。

    赵敛薄唇颤了颤,由于良半晌,最后还是颤着眼睑合上双目,滚烫的泪涌出来,滑到阮朝青手上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青哥别问了我求你了”

    他摇着头,试图挣脱阮朝青的双手后撤,仿佛这双手也成了困住他的绳索,一不小心就会被拖入深渊。

    阮朝青一只手仍旧捧着赵敛的面颊,另一只手悄然绕到他颈后,微微下拉,两人的唇碰在一起,一边火热,一边沁凉。

    赵敛愣住,睫毛轻颤,来回几下,终是没有睁开眼睛。

    阮朝青轻启朱唇,含住赵敛的下唇,用尖锐的虎牙撕咬厮磨,稍一用力,不等人觉得痛,又顺势放开。

    他想报复赵敛的不自爱,临了却变成了温柔的轻哄,哄着他敞开心扉,也哄着他放开紧咬的牙关。

    他尝到了咸涩的味道,捉到了畏畏缩缩的小鱼,缠住它不让它躲进藏身之处。

    阮朝青仰着头亲吻赵敛,手禁锢着赵敛的脑袋,不让他逃离。

    等粗重的喘息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才进入尾声。

    阮朝青在赵敛的脸庞上落下绵绵密密的细吻,沿着咸涩的轨迹,从下巴到微微凹陷的脸颊,从略显硌人的颧骨到轻轻颤抖的眼睛,不漏分寸。

    “阿敛,你看看我”他的唇轻轻贴在赵敛的眼皮上,上下颤动。

    闻声,赵敛睁开眼睛,阮朝青的头退后些许,他一下就望进阮朝青的眼睛里,那里映着他的模样。

    这时候他本该欣喜若狂的,可是阮朝青的眼睛太明亮了,亮得他轻而易举看见自己,看见自己斑驳潦草的人生和劣迹斑斑的心事。

    一股恶臭向他袭来,那些只敢在阴暗处作祟的蛆虫,接二连三活跃起来,疯了般想要见到阳光,想要告诉阮朝青他面前的人有多么恶心。

    阮朝青眼睛里赵敛的面孔,一眨眼多了很多密密麻麻腐动洞,肥胖的蛆虫蠕动着身体钻出来,在赵敛脸上爬行,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条黏腻的拖痕,蜿蜒着覆盖了整张脸。

    “阿敛”

    赵敛抖着手遮住阮朝青的眼睛,他未出口的话好像也随着这个动作戛然而止。

    他的脸好痛,即使隔绝了阮朝青的灼灼目光,好像还是被烫得焦糊,痛感越来越强烈,自面庞蔓延至四肢百骸。

    疼痛和恶臭尚且能够忍受,难以控制的是自下而上的呕吐欲望。

    这欲望似乎会说话,明明白白告诉他,它是由对阮朝青的爱意构成的,他会让赵敛无可自拔地自厌、自卑、自弃,最终走向灭亡。

    仅剩的窃喜显得渺小无力起来,一阵寒风吹过,瞬间不见踪迹。

    \"怎么了阿敛?\"阮朝青察觉赵敛手抖得厉害,手下的肩背也十分僵硬,于是伸手想拿开他眼睛上的手。

    “青哥”

    赵敛缓缓把头靠在阮朝青胸前,阮朝青忽而安生下来。

    “我要去江南了”

    走得远远地,不要在青哥面前难堪。

    阮朝青心跳一顿,直觉不对,按捺住焦躁情绪,问他:“你不愿跟我成亲了?”

    嘴都亲了,婚也要成。

    愿意。很想——赵敛想。

    想了很多年,做梦都在想。

    只是

    “我要去江南了。”

    “那好吧。”

    阮朝青一手拍着赵敛的背,一手来回抚摸着他的头,“等我们成亲了,把兵权交给太上皇,一起去江南。”

    赵敛诧异,随即扬着唇笑了,只是眼泪汩汩流淌,洇入阮朝青的前襟。

    有这句话,他就当和他成过亲了,此生无憾。

    作者有话说:

    还剩1300,放在明天的更新里了,嘻嘻

    宝子们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开个随机抽奖,抽到jj币最少的宝子说说想看的番外,我尽量搞个订制怎么样?

    或者我自由发挥,嘿嘿嘿!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仅仅过去三日, 大理寺查案收尾,闻怀仁定罪,系前朝余孽, 确当无误,判立即处斩, 诛灭九族。

    行刑那日, 午前尚且春光明媚,午后下了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到晚上,将刑场的血腥冲刷得一干二净。只有砖缝中、泥土里存在一丝痕迹,昭示着皇族新的遮羞布。

    今日的慈宁宫比往日还要肃静许多,伺候的宫女太监愈加仔细,手脚轻慢而伶俐。

    太上皇后身着一袭银服,化着淡雅的妆容, 佩戴的金步摇少了一分华贵,多了几分素净。

    她立身在案几前, 素手持笔,蘸满浓墨, 在画纸上晕开、描摹。

    不多时,一副花鸟画完成了。

    一枝趋于凋谢的海棠扬着花枝, 零落的花瓣落在尘泥中, 一只春燕口衔花瓣, 头朝着高高的花枝,振翅欲飞。

    太上皇后搁下画笔, 垂眸望着未干的墨迹, 待画风干, 遂将之卷起来, 用红色丝带扎上。

    “拿去焚了。”

    宫女恭敬地接过画,行礼离开。

    “敛儿出发了?”

    老嬷嬷双手递过湿热的帕子,“回娘娘,齐王殿下已经启程,老奴听说南征王前去送行,直送到十里亭才回来。”

    无言,擦干净手上的墨渍,太上皇后慢步朝小佛堂走去。

    嬷嬷跟在身后,斟酌一会儿,估摸着太上皇后是舍不得苦命的小儿子,轻声安慰道:“娘娘放宽心,王爷是有福之人,孽障除了,指定能安安生生的。”

    闻言,太上皇后脚下一顿,凤目微垂,轻飘飘地睨了老嬷嬷一眼。

    “徐嬷嬷妄言,断舌以儆效尤。”

    话音落,不管身后惊惧的哭求声,进了佛堂,诵经拜佛。

    ——

    周朝末代,慜帝在位共二十六年,荒淫无度,政令不通,苛政伤民,黎民苦之久矣。

    周慜帝十七年,镇守北境的冠军大将军赵经纬拥兵反叛,挥师南下。

    十七年秋,西疆十五万兵马投入赵经纬麾下,出去镇守北境和西疆的兵马,南下的起义军共计二十万。

    十八年春,突厥来犯,赵经纬抽调兵马回防塞北。

    受突厥和南部朝廷的两面夹击,起义军攻势大减。

    同年冬,两军在晋州谢君峰交锋,鏖战半月后,起义军大败,退守黄河以北。

    撤退途中,平叛军穷追不舍,俘虏起义军兵士难以数计——赵经纬发妻、幼子皆在其列。

    “敛儿不怕,你爹会来救我们的。”

    燕然手脚戴着镣铐,面上脏污不已,强自镇定哄着七岁的小儿子。

    赵敛被母亲揽在怀里,虽然很害怕凶神恶煞的士兵,也没有嚎啕大哭,怯生生地抓着母亲的衣服,竭力跟上行进速度。

    母子俩弓着身子走在一干俘虏中,单薄的衣服不足以抵御寒风。

    等被周朝的士兵带回军营,已经将近夜晚。

    两人没有和其他被俘虏的士兵关在一起,而是在一个单独的帐篷,里面还有很多个神色麻木、衣着破烂的女人和小哥儿。

    入夜,帐篷里没人点蜡烛,伸手不见五指,可怖的黑暗将人吞噬殆尽。

    不多久,外面喧闹起来,几个满嘴污言秽语的士兵闯进来——这是今日在战场上立功的周朝士兵。

    很快,帐篷内响起绝望的尖叫声,还有士兵们叫骂攀比的可恶声音。

    燕然揽着赵敛,捂住他的嘴,静悄悄地缩着双肩,躲在角落里发抖。

    一个女人挣扎太剧烈,将她身上的士兵踹倒,那士兵正正摔在母子俩面前。

    “他娘的,老子扒了你的皮!”

    士兵伸手在地上摸索趁手的武器,一下摸到了燕然的鞋面,燕然吓得更往里缩脚。

    “这里还有一个娘们儿!”那士兵抓住燕然的胳膊,“今天抓来的?比这些鸡好摸,兄弟们都来瞧瞧!”

    忙着办事的人抽不出空搭理他,只有几个人骂他没脑子,“那是赵经纬他婆娘,将军说了不能碰,留着换城池。”

    “呸!”

    士兵不满,却不敢说别的,一口浓痰吐在母子俩身上,转身抓回先前的女人,抡着肥掌就往她面上扇了两巴掌,口中咒骂不止。

    只是碰过了贵夫人圆润的手,再碰身下干瘪脏污的女人,内心的邪念更加浓郁。

    事干到一半,士兵扯着女人朝燕然走过来,将之狠狠掼倒在燕然脚边,压上去,一手却抓向燕然,撕扯着她身上的衣服。

    燕然奋力反抗,招来一巴掌,顿时一阵耳鸣。

    士兵掐着人的脖子,让她反抗不得,肥腻的手到处乱摸。

    燕然大张着口喘气,手上不停抓挠,却起不到半点作用。

    绝望之际,士兵闷哼一声,倒在女人身上,双手捂着侧颈抽搐起来,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咿呀声。

    “不准欺负我娘!”

    赵敛两手握着一把沾满血液的锋利匕首,见男人还在抽搐,又捅入男人的咽喉,霎时间血流如注。

    他人小,被平叛军抓住的时候没人搜身,谁都没想到他身上竟然藏了一把匕首。

    燕然看着小儿子的动作呆住了,随即回过神来,迅速穿好衣物,一把抱过小儿子,蜷缩到角落。

    男人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不多时,他身下的女人也回过神,将他掀翻在地,捡起赵敛掉在地上的匕首,一刀一刀扎在男人的死穴上,动作狠厉而麻木。

    一同前来的男人各自都在醉生梦死,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这一幕。

    等众人完事,结伴离开,走了一段路才发觉人少了一个,遂掉头回来找。

    只找到一具凉透的尸体。

    被捅死的男人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燕然和那个女人也因此,在周军面前受到鞭刑。行刑到一半,女人咬舌自尽了。

    男人死了,像他这样的士兵却只多不少,男人的死并不会震慑到他们,反而为母子俩带来更多的折磨□□。

    一月后,周军中流传着一条消息:派去和起义军谈判换城池的军官,被赵经纬亲手斩于马下。

    没几日,燕然被充作周军军妓。

    凌晨,在一夜中最冷的时候,燕然蜷缩在帐篷一角,不住发抖。

    军营又死了一个军妓,一件司空见惯的事,甚至做不了大兵们的谈资。但是乱葬岗的野狗会为此狂欢。

    赵敛很小一只,偷偷跟着扔尸体的士兵离开,去往乱葬岗。

    等士兵骂骂咧咧地离开,赵敛才从藏身的灌木丛中爬出来,跑向领冰冰的尸体。

    他给尸体磕了个头,伸出皴裂得留着血水的手,生疏地脱下尸体的衣服。

    临走之前,他扒拉来很多木屑,盖在赤条条的尸体上,又弄了干干净净的积雪盖在最上面,才把衣服捂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离开。

    他悄悄回到帐篷,摸黑来到燕然面前,将捂热的衣服披在燕然身上。

    他学着娘的样子蜷缩在娘身旁,火热的、长满冻疮的小脸,依偎着燕然的胳膊,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身边一空,赵敛醒了。

    燕然坐到远处抱着双腿打冷颤,而那件破烂的衣服就被扔在赵敛脚边。

    赵敛捡起来拍拍,跑到燕然身边,笨拙地将之披在燕然肩上。

    燕然头埋在□□,一把扯掉衣服、推了赵敛一下。赵敛没站稳倒在地上,衣服正正盖在他身上。

    他爬起来,再次给燕然披上衣服,“娘,穿衣服。”

    “啪!”

    燕然像是听到什么刺耳的话,猛然抬头,一耳光甩在赵敛的脸上。

    “你也嫌我脏?”

    她瞪着赵敛,轻易从赵敛圆圆的眼睛里看到面目狰狞的自己,狼狈、丑陋、肮脏。

    “你凭什么嫌我脏?”燕然掐住赵敛的脖子,将他按在帐篷上,“你才是最脏的!你闻闻你有多臭!”

    “娘”

    赵敛流着脓水的两只手抱住燕然的手腕,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燕然手背上,只能艰难地唤着他娘。

    燕然撤回一只手攥住赵敛的手,他皴裂的伤痕里很快流尽脓水,缓缓冒出鲜血,填满沟壑。

    “你才是最脏的!你看你已经烂了,发臭了,比野狗还要肮脏!”

    “娘冷你穿衣服”

    赵敛拼命呼吸的间隙,断断续续地□□着。

    “咳咳咳!”

    燕然手下忽然卸了力,怔怔地望着咳嗽的赵敛,下一刻把他抱进怀里,哭着抚摸他的脑袋,“敛儿痛不痛?娘不是故意的,娘不是故意的”

    忽然呼吸顺畅了,赵敛来不及喘匀,也学着他娘的样子,用血淋淋的手轻轻拍他娘的脑袋,“敛儿不疼,娘你别哭。”

    在周军不见天日的日子格外难熬,叫人想一死了之。只是还拼着一口气,总想活着。

    想等春天来,等冰雪消融,等海棠花开。

    然而燕然总是觉得她疯了。

    她不敢吃小儿子留给她的窝窝头,不敢听小儿子叫他娘,不敢看小儿子的眼睛

    否则她会发狂,会想掐死小儿子。

    好不容易捱到冬天过去,周军开始蔓延着一个消息。

    赵经纬要败了,他会带兵撤回北境,安居一隅。至于他被俘的妻儿,是比不上万千将士的性命的。

    周军开始逼迫俘虏们在山林里挖巨坑。

    燕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和小儿子,会和俘虏们一道被坑杀——每次周军多出来的俘虏都是这样死的。

    她感到一丝解脱,夜里抱着小儿子,却仍有不甘。

    至少,回一趟京城啊。

    她还有一个,十五年未见的故人。

    自从听说他终于开始说亲,燕然便没再打探过他的消息。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早就耽误不得,该早些娶妻生子的,不该茕茕到这个岁数。

    要是还能回京城,定要远远瞧瞧他,瞧瞧他的妻儿,瞧瞧他们院中有没有栽一棵海棠树。

    被坑杀,好像死得不算体面。也不是没试过逃跑,只是每每都以失败告终。惨死已成定局,好像体不体面也没那么重要了。

    到这时,她才能坦然面对小儿子,才会在等死的夜里哄小儿子入睡。

    周军里所有俘虏面上都一片死色,他们在为自己掘墓。

    坑挖好了,残暴的周军把一批俘虏赶入坑内,乱箭射杀;等活着的俘虏在尸体上培上一层黄土,再赶一批俘虏到掩埋了难以数计尸体的黄土上,依法炮制。

    用尸体和黄土堆砌的“京观”逐渐填平土坑,开始累积起来,一层一层,缓慢而残忍地增高。

    有试图逃跑反抗的俘虏,他们手无寸铁,只会被重重周军乱箭射杀,然后扔到尸堆上,更快成为“京观”的一部分。

    这一方土地上空,盘旋着浓重的死气和哀嚎,鲜血染红了黄泥,不知冬雪消融时能不能被带走。

    赵敛头脑发热,浑浑噩噩地被燕然抱在怀里,他两手攀着燕然的脖子,感受着久违的温暖,并不清楚正在发生什么。

    燕然站在躁动的俘虏群里,冷漠地迎接越来越近的死亡。

    然而,事情迎来了转机。

    周军忽然慌乱起来。

    “有军队打进来了!列队!”

    ——燕然听到周军喊。

    周军士兵跑起来,急忙赶去列队,而射杀俘虏的森然冷箭却没有松懈,反而变得更加迅疾。俘虏听见动静都开始反抗,有的倒在了箭雨下,有的突破重围逃离。

    见状,燕然把赵敛塞进尸山的空隙,她趴伏在赵敛两边的尸体上,挡住里面的赵敛。

    “唔!”

    一支利箭穿过人群,射在燕然的肩上,燕然忍不住痛哼一声。

    赵敛听见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唤她,“娘”

    “敛儿不要出声乖乖睡觉”燕然一动不动,挡在赵敛身前,低声叮嘱他。

    赵敛很听话,伸出小手牵住他娘的手,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外界的刀光剑影、残肢断臂,都与他无关。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各种嘈杂哀嚎已经静止下来,哄他睡觉的娘也失去了踪影。

    因为五岁就开始跟着起义军四处奔波,赵敛长得很瘦小,他费力地推开挡着他的胳膊,从这座尸山中爬出来。

    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或完整或残缺的尸首,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乌鸦不知道站在哪里,掐着嗓子哀叫,叫得人心里惶惶又惴惴。

    “娘”

    赵敛翻过一具女尸的脑袋,不是燕然。

    他开始在死人堆里翻找,脏黑流脓的小手时不时抹一下眼睛,擦干泪水游走在死人堆里。

    “将军,那里有个小孩儿!”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惊呼,两个骑着马的男人带着一小队人赶来。

    赵敛没见过他们的铠甲,扭头就跑——他不能被抓走,他还要找他娘。

    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呢?更何况还是两条小短腿。

    马蹄声渐进,一只有力的臂膀把赵敛捞起来抱在怀里。赵敛拼命踢打,却被人按到马背上,轻而易举制住了。

    “别怕,我们是好人。”

    这是一道很年轻的声音,按在他背上的手力气也不大,赵敛安静下来,趴在马背上掉眼泪。

    阮朝青听小孩儿抽鼻子了,唯恐把人弄伤,连忙抱起来。

    先发现赵敛的男人没管这边,带着一小队人就地挖坑,把尸体一一掩埋,不至于曝尸荒野。

    “救救我娘!”赵敛揩眼睛,望着阮朝青祈求。

    阮朝青别开眼睛,想说这里只剩尸体,活人都被带回军营了,他们只是来掩埋尸体的。

    只是脑海里一直回放着赵敛通红的眼睛,喉结上下动动,终是于心不忍,转头吩咐人把女尸集中在一起,让赵敛指认。

    在场的女尸很少,很快就集中到一处,然而里面却没有燕然。

    赵敛不信,哭闹着要自己去找。

    天色渐晚,小队必须尽快回军营,阮朝青将人打晕,带回了军营。

    ——

    那天的记忆很模糊,不过赵敛一直记得挡在他身前哄他的声音,一直记得从尸堆爬出来时看见的灰沉沉的天空,一直记得——

    阮朝青把他带回军营,燕然看见他时,眼中的惊诧、耻辱还有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南征军里有一个姓闻的军医, 听说原先是京城里很有名气的大夫,千里迢迢来投奔起义军,半道上差点被平叛军斩杀, 幸好遇到同样投奔起义军的阮朝青,才被救了下来。

    燕然失血过多, 被南征军带走的时候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等醒来的时候, 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身边有一个老妇在给她擦身。

    老妇动作细致温柔,令人舒适。

    看到燕然醒来,动动身体似乎要起身,老妇赶忙扶着她坐起来,“小心些,你要喝水吗?我给你倒。”

    说罢,手脚轻快地倒来一碗热水, 端给燕然。

    燕然喝水的时候,老妇笑了一下, “你慢慢喝,我去叫人给你换药。”

    没来得及道谢, 老妇快步离了帐篷。

    燕然猜测自己应该是被人救了,身上已经换上干净的麻布衣服, 肩上虽然疼, 但明显是上过药。

    她获救了。她想起被她藏在尸堆里的赵敛, 担心救她的人没发现他,起身下床, 意欲出去找人询问。

    才从帐篷里出来, 却呆在原地, 眼也不眨地瞧着迎面走来的人。

    “闻大夫”

    来人正是曾经常年给自己母亲看病的郎中, 是她那位故人的父亲。

    燕然回神,下意识理理衣服头发,期待下一刻会不会看见故人,期待中却带着一丝忐忑,甚至有些想拔腿逃离。

    不过日日夜夜的思念战胜了逃跑的欲望,只是看一眼也是好的,于是他她站在原地,等闻大夫靠近。

    闻大夫和方才照顾她的老妇一同走来,老妇看见她出来,快步上前将人拉回帐篷里,“快别出来着凉了!”

    燕然回到床上,定睛望着一言不发的闻大夫。

    闻大夫放下医箱,简单查看她的伤势后,便着手换药。

    直到换好药包扎好,提上医箱欲走,闻大夫也没说一句话。

    燕然有些急了,以为闻大夫没认出来自己,遂叫道:“闻大夫,我是燕然”

    “碰!”

    话音一落,老妇猛然回身,膝盖磕在床沿上,好像一点痛觉都没有似的,扑过来抓住燕然的手,“你是燕然?燕相府的大小姐?”

    燕然被吓了一跳,愣了一瞬才点点头。

    “信,信!”老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盈满泪水,颤着手放开燕然,转身跑出帐篷。

    “闻大夫,”燕然见闻大夫没有回身的意思,顾不得老妇的过激反应,连忙叫住闻大夫,“闻大夫怎么到晋州来了?闻南闻南也在吗?”

    闻大夫叹了一声,回她,“南儿死了”

    燕然耳朵嗡了一声,好像没听清,喃喃道:“闻大夫,你说什么?”

    “闻南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闻大夫说了什么。

    心漏跳一息,很快又恢复正常。闻大夫一定是在骗她,毕竟她已经嫁做人妇,闻南应该也有了妻儿,两人之间再有什么,传出去对谁的名声都不好,恐怕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只是等老妇拿来一封信,燕然便不能自欺欺人了。

    “这是南儿留给大小姐的信。”老妇正是闻大夫的发妻,闻南的母亲,此刻涕泪横流,手抖得拿不住信件。

    燕然望着那封信,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抗拒和恐惧,仿佛那封信会吃人一样,只要碰到就会被吃得尸骨无存。

    闻南死了,为了捍卫坚守多年的情愫,死在了零落的海棠花下。

    而她背叛了“死生挈阔,与子成说”的誓言。

    闻南身死,却惦念着心上人的处境,这才有了年逾半百的双亲,在乱世中跨越千里,迎寒北上。

    “闻大夫在吗?我这儿有个小孩冻伤了,找你拿些冻伤膏。”

    就在帐篷里只剩下闻夫人的哭声时,外面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随后一个丰神俊逸的青年小哥儿抱着小孩儿进来了。

    燕然看见小哥儿怀里抱着的赵敛,忽然之间手上的信好像淬了毒,有人凭空朝她脸上啐了一口,烙下无可磨灭的耻辱烙印。

    赵敛看见她,眼里迸发出惊喜和眼泪,她却感觉自己被人扒光了,赤身裸体地立在故人面前,立在故人的双亲面前,面对着他们的唾骂侮辱。

    后来赵敛从来没问过燕然醒来以后有没有找过自己,有没有向人提起她曾护在身下的小儿子。

    在南征军投入起义军后,起义战事有所好转。

    不过自那以后,赵敛一直待在南征军中,没回到起义军大后方。

    太多的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即便战火连天,阮朝青也会抽空教他骑马射箭,带他上山打猎下水摸鱼。有时战事吃紧,粮草不足,阮朝青还是变着法儿给他搜罗好吃的好玩的。

    南征军加入起义军的第二年,也是周慜帝十九年,阮朝青率领南征军一路南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将形势大好的南部朝廷打到长江以南,赵经纬正式称帝,定国号为大平,京都洛阳。

    只是大平朝根基不稳,对抗大周朝的战事愈加吃紧,粮草尤其紧缺。饶是阮朝青每每都能在粮草告罄之前攻下敌方城池,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实在是有马失前蹄的危险。

    赵敛在南征军后方,没有正面对上敌军,但常年跟着军中将士节衣缩食、四处奔波,难免长得瘦小些。

    随军南下三年,赵敛开始显露体弱之症,动不动就是一场大病。

    恰逢南征军攻到江南,离周朝京都金陵仅一步之遥,正是周军反扑最为激烈的时候。赵经纬为激励将士,领兵亲征,镇守南征军大后方。

    局势严峻,阮朝青分身乏术,不得已,动了暂且将赵敛送到大后方的心思。

    是日,军中兵士正在进行日常操练,赵敛受了风寒,只能呆在阮朝青的主帐里看书。

    阮朝青提着一个食盒,神神秘秘地进了主帐。

    “别看了,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赵敛合上书,笑看着阮朝青手里的食盒,“青哥。”

    阮朝青坐到他身旁,将食盒放在案几上。

    “百合糕!”赵敛笑眯眯地伸手打开时候,探头一看,果然是百合糕,足有一大盘。

    阮朝青屈指在赵敛脑袋上弹了一下,“老于告诉你的?这个大嘴巴。”

    他在伙房做的时候,被于盛看见了,遭了好一番调笑,按于盛那个狗脾气,指定要到赵敛面前来“告密”的。

    赵敛但笑不语,拿了一块糕点递到阮朝青嘴边。阮朝青咬了一口,推推他的手,“你吃吧啊,特意给你做的。”

    他也就会做这一样吃食了。

    赵敛面上有些病态的红,这几日没什么食欲,吃百合糕倒是开心。

    见他吃完一块还不停,阮朝青笑着说:“喜欢吃?我多做些,给你带去后方。”闻大夫带的几个学徒也能独当一面,到时连闻大夫也送去后方,正好闻大夫年纪大了,也熟悉赵敛吃的药。

    赵敛顿了一下,就听阮朝青说要把他送到大后方去,顿时觉得百合糕不香了,刚拿起来的那一块也放了回去。

    见状,阮朝青难做地摸摸后脑勺,“怕什么?等打下江南我就回去带你玩。你要是想我了,就叫人给你做百合糕。”

    “我不吃。”赵敛沉着脸把百合糕收起来,朝阮朝青推推。

    阮朝青只以为他是闹小孩儿脾气,耐心哄他,“阿敛听话啊——要不这样,我定期做好了,让人带回去给你。”

    任阮朝青怎么软磨硬泡,赵敛也不说话了。无奈,他只好自作主张把赵敛的东西收起来,直接送人回去,好在赵敛虽然不愿意,却也没有反抗,只是一路上都不跟他说话。

    到了后方驻扎的营地,将赵敛交给赵经纬的副将,阮朝青摸摸生气的赵敛的脑袋,柔声安慰他,“过几日我让人给你送糕点。”

    等他转身欲走的时候,赵敛忽然抓住他的衣角,“你要来接我。”

    “记住了。”

    阮朝青翻身上马,策马离开。

    赵敛一直望着阮朝青的背影,直到副将唤他,才跟着人走入大营内。

    在后方大营的日子好,除了待在营内看书还是看书。他只能盼着阮朝青不要把他忘了,想起他的时候差人送来百合糕,好让他知道前方安好。

    傍晚时分,听人说已是皇后的燕然来军营,送来一批治疗外伤的药材。

    赵敛在自己帐篷内犹豫不已,入夜时分才下定决心去请安。三年未见,望母后安。

    走到一偏僻处,不小心看见闻大夫接过一个老和尚手里的东西。

    那个老和尚他认识,是父皇找的高僧。听说他三年前就曾预言,父皇会得贵人、定天下,很得父皇的信任。

    不过赵敛没多停留,很快就去到燕然的住处。

    燕然看见他,笑得很慈爱——如果不下意识躲着他的目光的话。

    次日一早,他感觉周围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变得怜悯而好奇。他没有时间去探究其中深意,因为一碗比往常苦涩很多的汤药放到他面前,送药的人说是皇后特意请闻大夫拟的健体方子。

    赵敛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送药的人,直把人望得莫名打冷战。

    他喝了药,夜里就一个人牵了马匹,悄悄跑去找阮朝青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我智商不够了QAQ下一章就是正常时间线,快要完结咯!

    PS.明天上夹子,晚上11点更新

    宝子们不喜欢幻耽?没关系,这里还有个古耽预收!

    《鱼游三千里》

    阮征作为一品护国公府世子,十八岁便穿上戎装,为大平朝开疆拓土。

    收西戎、下北狄,将骚乱数百年的回纥与突厥并入大平朝版图。

    这位经天纬地的人物,却对一件难以启齿的往事耿耿于怀!

    ——

    崇安九年,云安寺泓德法师供养的鲤鱼再次失窃,现场只有一个嗷嗷大哭的小男孩和一个少年沙弥。

    沙弥两眼含着热泪,又气又急地哄小男孩:“别哭了,别哭了!”

    小男孩不听,闭着眼睛干嚎。

    这位小男孩就是阮征,偷鱼的人就是他阿爹南征王,少年沙弥就是一连被偷八年之久的道空和尚——泓德大师的关门弟子。

    ——

    阮征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丢脸,他阿爹是当朝异姓王,带着五岁的儿子去偷小沙弥的鲤鱼,被抓到后畏罪潜逃不说,还把儿子落在云安寺,让小沙弥忍辱负重地替他养儿子!

    往事不堪回首,阮征决定再去偷一条鲤鱼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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