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不做圣君
襄阳公主觉得自己押中宝了。
此番随圣驾去行宫避暑的两位公主, 一个是崇阳,另一个就是她,她比不了崇阳, 因此, 更清楚自己这个机会是怎么得来的。
原本后宫嫔妃都随行,出发前,来了大神转,因天象有变而取消。
如果真的没有一个人去, 也就算了,可最后, 皇上偏偏带上了朱美人和四皇子出行, 到了这个时候,聪明人多多少少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襄阳公主就是个聪明人。
她能去行宫, 不是自己出色, 不是圣眷在身,而是因为与朱美人交好,是公主中唯一能与朱美人说上话的, 于是她车辆一出京城南边的明德门,便立即派人给朱美人递了拜见的帖子。
下晌的时候,她带女儿安平上了朱美人的油軿车。
“怎么不见田田?”
“刚被皇上接去了, 在前面龙辇上。”趴在车窗口的朱颜回过头来,招呼她们坐下,又指了几面中央的那两碟葡萄,“这葡萄是早上快马送来的, 冰镇了一上午, 刚取出来还凉着, 你们拿着吃, 不用客气。”
“我在阿颜你面前,可从来没客气过。”襄阳公主含笑道,回看了眼紧挨着她身后坐,极为腼腆的女儿安平,满心无奈,她和邓城那个王八蛋,都是开朗大方的人,怎么生出个这么胆小的女儿。佚䅿
没忍住,她心里又把前婆婆信都长公主给骂了一遍。
不过一想到,信都长公主听说她这次能随圣驾前往行宫,那愕然以及恨毒的表情,她心里就舒坦得不行,比吃了个冰镇西瓜还要凉爽。
“自在些才好。”朱颜笑了笑,她也发现了安平县主的性格问题,所以上次在芙华宫,朱颜才让曲姑领她去一旁吃西瓜。
朱颜担心吓到人家小姑娘,没去盯着对方瞧,而是转头望向窗外,“外面风景不错。”
自出了京城,驰道两侧所见之处,皆是一片绿油油的农田,一开始朱颜还以为是麦子,后来听儿子阿稷说是粟谷,又称稷,儿子阿稷的名字,就来源于此。
粟谷是关中一带种植的主要粮食,也是百姓们的主食。
眼下,水稻和麦子还不是主粮,种植范围很窄,因朱颜喜欢吃米饭,芙华宫的主食碧梗米据说是特供的。
“这些年风调雨顺,自皇上登基后,粮食连年丰收,去年浑州刺史许节上奏,在巨野县北发现麒麟的踪影,盛世出麒麟,祥瑞之兆,称颂皇上是圣君,消息传开,民间都传说是盛世之象。”
“快别提了。”
朱颜一听这个,忍不住笑出来,“算起来,许节领了寻麟使的差,去找麒麟,都找了快有一年了。”
当时,狗皇帝接到许节上报麒麟祥瑞的奏折,不是兴高采烈 ,而是大手一挥,说自己没见过活的麒麟,巨野既然发现了踪影,就劳烦许刺史去寻找,找到后,送到京城来,让大家开开眼界。
还特意给许节封了个寻麟使的官,正四品。
至于浑州刺史一职,为让他一心一意专门去找麒麟,不用干了。
浑州刺史也是正四品,但一个是一州之长的实职,一个新增的虚职,狗皇帝这通操作下来,许节成了典型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偷鸡不成蚀把米。
下边官员,最怕遇上狗皇帝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上司,此后,再没人敢提这事,更没地方官员上报祥瑞之事了。
“娘娘,崇阳长公主和阳武侯夫人派人递了帖子来,要拜见娘娘。”
朱颜听了曲姑上车来的禀报,愣了下,才想起阳武侯是谁,是狗皇帝的许家小舅舅,狗皇帝一共五个舅父,阳武侯排行最末,她和阳武侯夫人连话都没说过,和崇阳长公主也不熟。
俩人怎么会突然递帖子要拜见她,“先放着。”
谁知,整个下午,不停有人递帖子来,有勋贵夫人,还有朝臣夫人,朱颜才意识到不对劲,应酬接见前朝命妇是皇后的职责,但这次随驾去九极山行宫,不仅刘皇后没来,后宫嫔妃也只来了她一个人。
所以,用后世话所说的夫人交际,就顺移到她这儿来了。
至于更深一层原因,朱颜不愿去想。
一旁的襄阳公主看见这么多帖子,心里只暗暗道,这世上聪明人还是很多,揣测圣意,眼瞧朱美人圣宠优渥,炙手可热,一个个都赶来递帖子,想攀附结交,她又一次无比庆幸,自己与朱颜相交得早。
这种事,向来宜早不宜迟。
何况,朱颜性子懒散,并不热衷交际之事,没见一下午十几封帖子,她一个都没答应见。
九极山距离京城一百七十余里,按照现在马车的速度,一天五十里,大约要走三天半。
傍晚,红日西坠,外面的炎热才稍稍下降些,刑恩从前面跑过来,请朱颜去皇上所乘的龙辇,襄阳公主见了,欲带女儿安平离开,让朱颜拦住了,“没事,你们先在这儿坐着,等晚点队伍停下来,准备露营时,你们再回。”
队伍在行进中,要去找自己的马车,并不方便,何况襄阳公主的马车在队伍后面,离朱颜马车所在的位置,有很长一段距离。
哪怕缩减了人员,听刑恩说,整个出行队伍也有五里长。
队伍前半段是重臣与勋贵,后半段才是随行命妇家眷,唯有朱颜的油軿车紧随在皇帝的金辇之后。
朱颜吩咐曲姑把崇阳长公主和阳武侯夫人的拜帖给她,瞧着外面夕阳斜照的余晖,又戴上帷帽,下了油軿车。
狗皇帝好奢华,喜张扬,连她的油軿车都是四匹马拉着,更别提他的龙辇,六匹高大纯色赤马拉着大车,玉辂金辇富丽堂皇,卤薄仪仗浩浩荡荡。
她上了龙辇,见里面极宽敞,足有十来平,放有两座冰鉴,透着丝丝凉气,只是没看到儿子阿稷。
狗皇帝不等朱颜问,就开口说道:“这附近有个小坊市,阳武侯带他去逛了,朕让左吉安带人跟着,要他们晚膳前回来。”
左吉安是他身边的亲卫,有武艺剑术傍身。
阳武侯许朋,是他阿娘最小的弟弟,和他年纪差不多,许朋知事时,许家早已富贵已极,又是小儿子,许朋被养成了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唯有吃喝玩乐在行。
这附近的小坊市,据许朋说有个手艺娴熟的老工匠,制作的风车精美绝伦。
朱颜听了,倒没多说什么,只是听到阳武侯三个字时,把手里的拜帖,递给狗皇帝,“你看看。”
狗皇帝接过,只扫了一眼,伸手拉着朱颜抱坐于自己膝上,问她,“除了这两份,你还收到多少份?”
“还有十来份,我也没仔细瞧,都在曲姑那。”
“只十来份?”狗皇帝脸上立即有些不满。
朱颜看着狗皇帝,心里诧异,她怎么感觉狗皇帝是嫌弃少了,可她却嫌多,“我不想见她们。”平时又没来往,见了做什么,没话说,难不成表演大眼瞪小眼。
再说了,她也明不正言不顺。
“你不想见,可以不见,但不送拜帖,那就是她们的问题。”狗皇帝行事向来是有两套标准,如今他看重阿颜,恨不得全天下人跟他一样看重阿颜,“现在在路上,确实不方便见她们,等到了行宫,再让她们都来拜见你。”
狗皇帝伸手摸了摸阿颜鬓角,又哄道:“阿颜,你别担心,朕来安排,到时候,让崇阳和襄阳来给你撑场子,你只要往上首一坐,碰上合眼的,就搭理两句,若不合眼,就交给她们俩,不需要你费心思。”
朱颜摇头,盯着狗皇帝,态度坚决,“我不见,送来了我也全部拒绝。”她来和他说,只是为了告诉他一声,并不是来问他意见。
她要真按狗皇帝说的去做,身在宫中的刘皇后,怕又要不安了。
狗皇帝见她真不乐意,只好作罢,他要真强让她去做,指不定给他搞出什么大幺蛾子,到时候不好收场。
他是想给阿颜尊荣,可不是想她去坏她自己的人缘。
“你呀。”狗皇帝无奈,轻轻揉了揉阿颜莹白的脸颊,很是头痛,他猜不到,阿颜到底要什么。
朱颜见目的达成了,推开狗皇帝的手,从他膝上起身,“要说话,咱们就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狗皇帝伸出去的手,不由停顿了下,再瞧着阿颜一本正经的模样,气得他恨不得直接扑过去,他就没见过这么翻脸无情的,他正打做点什么,却听阿颜问道:“对了,陛下的寻麟使,寻到麒麟了没?”
“没有,朕上月接到许节的奏表,还在巨野山中寻找。”
“找了有一年,天天在山林里面转悠,估计他肠子都悔青了。”
“这可怨不得朕,他说什么不好,非说麒麟。”
狗皇帝想到这桩事,也觉得乐呵,双手交叠置于脑后,身子放松地往后仰了仰,好看的桃花眼带笑,望着阿颜,“他要是上表,夸你是仙女下凡,天上有,地下无,指不定朕一高兴,真能给他封赏。”
“非要说发现麒麟踪影,阿颜,你说朕要不要去旨催一催他。”说到这,狗皇帝眼里的促狭,明晃晃的。
朱颜翻了个白眼,“你心里明知道是怎么回事,都折腾他一年了,还没折腾够。”
“一年哪够呀,怎么也得个两三年,时间长,大家才能记住教训。”狗皇帝慢悠悠地说道,他可不想,这些地方官,不专心治理于地方政务,天天给他整这些乱八糟的。
再说了,圣君有什么好?
像他父皇,被捧着称圣天子,却这也不能做,哪也不能做,跟个供台上的菩萨似的,他从来没想过做一代圣君。
作者有话说:
更新了,么么哒~~
◉ 62、平生三愿
他曾对父皇说过, 平生三大愿:一拥绝色美人,二骑千里神骏,三擒夷狄之君列于明堂南面。
明堂位于清泰殿东边, 是藩王诸侯进京朝觐之地。
列于明堂南面, 即伏首称臣之意。
次日,从早上开始,狗皇帝就让阿颜待在龙辇上,还嫌弃儿子阿稷碍眼, 把他扔到阿颜的油軿车上,令刑恩去照看着, 又让阳武侯请了许家几位随行的小郎去陪儿子玩。
龙辇行进路上, 狗皇帝先看宰相们送过来的几本重要奏折,批完后, 才开始翻阅阿颜收到的拜帖。
从昨儿晚上, 到今天上午,又陆续送来了二十多份。
狗皇帝大致翻了一遍,心里有数, 嗤笑出声,“一个个都耍小聪明。”讽刺完,喊住要去给宰相们送批阅折子的张忠国, “你顺道把令狐郎叫过来参乘。”
令狐郎,是指门下省侍中令狐游,
参乘,即陪皇帝一同坐辇。
朱颜听了这话, 抬头看向狗皇帝, “你要见宰相, 我回后面去。”
“不用回, 朕叫他来,就是为了你的事。”
朱颜见狗皇帝一副气咻咻的样子,有些闹不明白,“你生什么气?”这些拜帖她看了几张,全是中规中矩的客套话,辞藻华丽,并没什么出格的。
“除了阳武侯夫人和崇阳,你自己看看,这些递拜帖的,都是些什么人。”狗皇帝特意拣了三张,摊开放到阿颜面前。
分别是华家的庶孙媳妇、阎家的五房侄媳、郑家的养子媳妇。
这三人分别出自门下省侍中华光、国子祭酒阎先、京兆府尹郑实的家族。
如此刻意摆出来,朱颜立即看明白了,这些人有个统一特征,在家中不受重视,自身诰命低于正三品,平时都没有进宫拜见皇后的资格。看来是这些重臣家族,特意派出来探路的人。
难怪狗皇帝会生气。
只是朱颜作为当事人,反而没什么感觉,“他们并没有做错,你总不能让个正三品的外命妇,来拜见我这个正四品的内命妇。”
后宫美人是正四品。
“你倒是挺会宽慰自己的。”
狗皇帝望着还能笑出来的阿颜,摇了摇头,“朕忘记了,阿颜你不在乎这些。”要是在乎地位品级,不会在正四品的美人位份上一坐五年,更不会拒绝外命妇的拜见,可是他在乎。
他愿意给阿颜泼天尊荣。
此刻他都有些后悔,因为封号没想好,所以没先下旨封阿颜为妃,封号什么的,就该等秋天办封妃大典时,再补也不迟。
狗皇帝把阿颜搂入怀里,低头盯着她那双清亮得能照出人影儿来的眸子,神情变得极为郑重,“阿颜,你在朕心里,重逾千金万金,朕绝不允许天下有任何人轻贱于你。”
千金万金?
朱颜听得心头一动,心湖微微起伏,却很快回过神来,被这样看着很不自在,移开了眼,望向旁边冒着冷气的冰鉴,自嘲地算了下,千金万金有多少。
看来自己还挺值钱的。
狗皇帝瞧着阿颜的反应好一会儿,心里十分失落,哪怕他们和好了,阿颜和四年前,还是不一样,他没在阿颜身上看到一丝主动。
他给,她接着。
他说,她听着。
他只能盼着,水滴石穿。
时间长了,凭他水磨的功夫,总能把她哄过来,至少阿颜现在愿意理他了。
他俯身亲了亲阿颜脸颊,在她反应过来时,迅速松开了手,“令狐过来,还要一阵子,你先陪朕下一盘棋,热热身。”
果然,朱颜和狗皇帝一局棋下完,侍中令狐游才过来。
朱颜正数出来,她赢了五子,听到张忠国禀报令狐侍中到了,狗皇帝说了句进来,她侧头望去,随着门帘掀起,只见一位长相俊美的青年男子逆光进入辇内。
丰神俊朗,风华无双。
玉山翠松,郎君独艳。
朱颜脑海中自动回响襄阳公主的形容来:京中第一美男子,圣上第一宠臣,有风流宰相之称,亦是女子春闺梦里人。
这模样,确实对狗皇帝的喜好。
狗皇帝又爱用年轻人,令狐游四年前被提拔为门下省侍中时,年仅三十,三十岁入主中枢,进入宰执之列,国朝从未有过,在此之前,最年轻的宰相,是太宗朝的一位大将军,累建奇功,后三十八岁出将拜相。
“微臣请陛下安。”
“朕安,”狗皇帝回道,又指了指右侧的朱颜,“令狐,这是朕的朱美人。”
令狐游早就注意到了,自他一进来,就对上一双如秋水般清凌的眸子,哪怕来时,张忠国已提点他,还是不期然对上,又不动声色移开,此妇着实胆大,不过,容色绝美,传言不虚。
令狐游又朝朱颜拱手一揖,“朱娘娘安。”
朱颜收回视线,起身微侧身,回了叉手礼,开玩笑,这可是朝廷重臣,国之砥柱,她哪怕是狗皇帝的嫔妃,也不敢坐着受这一揖。
国朝历来讲究,君待臣以礼,臣侍君以忠。
后宫女子,能受宰辅一礼的唯有皇后,母仪天下,教化万民。
“别站着,都坐。”狗皇帝很随意,又让令狐游在桌案对面坐下,伸手邀请道:“令狐,对上几局如何?三局两胜。”
“微臣无有不从。”
狗皇帝示意朱颜坐在他身侧,然后抬头含笑望向对面的令狐游,“朕今日请了朱美人做帮手,要是朕和朱美人赢了,你帮朕做一件事,要是爱卿赢了,朕藏本阁所收字帖孤本,可以任卿挑两件。”
藏本阁是皇家存放各类字画图书孤本之地,其中有好几本前朝大书法家的名帖,因是孤本,以往皇上会赏赐临摹之作,却不会赏赐孤本,还是一赏就是两本。
令孤游暗想,他与皇上时常对奕,棋艺手平相当,以往君臣俩皆是小赌怡情,这回皇上既下这么大的本钱,必然是胜券在握,他忽然想起,刚进来时,朱美人正在点棋数,难不成,皇上的胜算来自朱美人?
自进入龙辇后,令狐游头一回正眼认真瞧了眼朱美人,然后对着皇上笑回道:“微臣尽力而为,先谢过陛下了。”
“不忙着谢。”
狗皇帝挥挥手,他对阿颜还是很有信心,他和阿颜下棋,从未赢过,区别只在于每次输多少。
一局开始,狗皇帝执白子,令狐游执黑子,君臣二人时常对奕,都熟悉彼此的出子方式,只是等棋局过半时,狗皇帝直接让阿颜上场。
朱颜弄不明白狗皇帝这是什么操作,她刚在一旁观棋时,便发现狗皇帝连失了几步棋,接手时,只能先赶紧补救。
三子下去,令狐游不敢存轻视之心,待到落完十子,立即感觉到有几分棘手了,朱美人的棋风多变,时而锋芒毕露,时而藏愚守拙,不像皇上的棋风,一路猛进,大开大合。
一时左右失守,终成困局。
败势已定后,令狐游立即恍悟,自己在哪失了阵地,却听到耳边传来皇上的戏谑声,“看来爱卿平时还是藏拙了。”
令狐游只得连忙道:“微臣不敢,朱娘娘棋风不同,微臣应对自是不一样。”
“是吗?第二局希望爱卿尽力而为。”
明明一句平常话,却让令狐游后背冒冷汗,唯有想着下一局全力以赴,况且,他了解皇上的性子,与皇上对奕,可从来不敢在皇上面前有所隐藏。
第二局,狗皇帝没动,从一开始直接让位给朱颜。
狗皇帝成了完全的观棋者,见俩人自落子开始,便步步为营,他素来下快棋,看着俩人慢腾腾地谨慎落子,想起太傅教他下棋时说过的话,快棋容易打乱对方的节奏,但也容易杀敌三千,自损一万。
狗皇帝头一回看人下棋,看得困倦。
最后选择拿起一本书消磨时光,也不愿意盯着棋盘,俩人太能磨了,等到过了不知是三刻钟,还是半个时辰,俩人分出胜负,狗皇帝凑上去,“谁赢了?”
“陛下帮数数,妾身尽力了。”朱颜发誓,以后她再也不和这位令狐侍中对奕,太累了,一局下来,她脑细胞不知死了多少。
狗皇帝数棋子很乐意,尤其数完后,发现阿颜的白子,赢了五子,面上就更欢喜了,他一直觉得,不是自己棋艺水平有限,而是阿颜在棋道上堪称国手,鲜少有对手。
“陛下,朱娘娘厉害,棋道上,微臣甘拜下风,微臣输了。”令狐游起身拱手作揖。
“那是当然,我们夫妇同心,其利断金。”
令狐游听了这话,心头顿时惊疑不已,又见皇上令他重新归座,并对他说道:“好说,爱卿既然承认朱美人厉害,正好朕和朱美人这儿有件事托你。”
“朕打算封朱美人为妃,却一直没想好封号,才把册封仪式放到秋天,爱卿才学出众,帮朕想几个好字,惠、淑、贤就不要了,朕要的封号,要寓意美好,冠绝古今,独步天下。”
朱颜听到寓意美好,倒不意外。
可是冠绝古今,独步天下?这是什么鬼,嘴角实在没忍住抽了两下,瞧着令狐游面不改色的应承下来,只觉得,不愧是做宰相的人。
狗皇帝让令狐游离开时,还嘱咐了一句,“爱卿一定要认真体会朕意。”
直至第二天,朱颜收到了不下五十份各府重要命妇的拜帖,还有曲姑的提醒,眼下整个队伍都知道狗皇帝意欲封她为妃的事了。
她终于明白,狗皇帝叫令狐游过来,让令狐游想封号是假,是要借他的口放出风才是真。
而狗皇帝没有自己下旨,是觉得这样下旨太随便了,没有册文没有宝印,没有重臣持节,缺少仪式感等。
这是后面狗皇帝跟她解释的说辞。
作者有话说:
◉ 63、人心思安
“娘娘, 刑才人又抱着七公主在外面哭泣。”
“混帐,”凤仪宫里的刘皇后,瞧着外面大太阳, 气得骂人, “你去,让傅姆把七公主抱进来,让她在外面站着。”说完又喊了声等等,满脸无奈, “让她们一起进来。”
刘姑姑应声唯,出去没一会儿, 领着刑才人以及抱着七公主的傅姆一起进入大殿。
刑才人行完礼抬起头, 还未开口,眼泪就从微红的眼框里冒出来, “皇后娘娘, 妾委屈,小七也委屈……”
“闭嘴。”刘皇后实在受不了刑才人的哭唱,立即出声打断她的话, “你坐下来,好好说话。”
刘皇后示意刘姑姑上前把刑才人扶到下首的玫瑰交椅上,又望向抱着七公主给她行礼的傅姆, 肃脸训斥,“大热天的,你把公主抱出来,晒出好歹, 若中了暑气, 你有几个脑袋来顶罪?”
“奴婢不敢。”傅姆吓得连忙下跪请罪。
刘皇后瞧着七公主热得红扑扑的脸蛋, 不由心生几分怜惜, 七公主虚岁两岁,实岁一年零一个月,摊上个糊涂娘,才一丁点大就遭罪,“你要是照顾不好公主,自是有照顾好的人来。”
然后看向刘姑姑,“你亲自带她和公主下去,先给公主擦去身上的热汗,再涂上吸汗祛湿的香粉。”
“奴婢领命。”刘姑姑答应道。
刑才人原想用女儿博同情,此刻,只能一边抽泣,一边眼巴巴看着女儿由傅姆抱走,回头望向皇后,“娘娘……”
“刚才那话,本宫是对傅姆说的,但也是对你说的。”
刘皇后难得疾言厉色,“阿刑,前日本宫就告诉你了,有什么委屈,受了欺负,都可以来找本宫,只要你有理,本宫替你做主,但不要把小七带上,小七还小,受不得折腾,你当成耳畔风,竟一句都没听进去。”
“妾记着,可是司饎司那些人欺人太甚了。”刑才人告状道,司饎司是宫里掌管廪饩柴炭冰块的内官署,隶属于尚食局,“司饎司敷衍妾,自妾降位以来,这几日,给妾和公主的冰,缺斤少两,还不及时,今日领冰时,竟还排在个宫人后头。”
“真是这样?”刘皇后不大信刑才人这掐头去尾的话,“排在哪个宫人后头?”
“是芙华宫的宫人香茹,娘娘,眼下芙华宫一个主子都没有,还要领那么多冰做什么,司饎司那些人更可气,发冰块的人还亲自送上门去,让妾宫里的人等着,不给妾发放冰块,您一定要好好惩罚一下这种风气。”
刘皇后一听这话,大体猜到事件的始末,刑才人被降位了,各种待遇下降,再加上司饎司的人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刑才人心里不服气,便闹开了,“阿刑,皇上离宫前,曾和本宫说,要封朱美人为妃,册封仪式从九极山行宫回来就举办。”
“啊,她凭什么呀?”刑才人大吃一惊,忘了告状,也忘了掉眼泪。
刘皇后凉凉看了眼刑才人,“你说她凭什么。”
“妾不活了,陛下心眼偏到天边去了。”
“行了,你真要哭,也等皇上回来,去皇上面前哭。”刘皇后看着刑才人又要抹眼泪,连忙制止,“本宫记得,皇上曾说过,你哭起来很好看,梨花带雨,泪落连泪,你省着点力气,到时候去皇上面前哭。”
反正刘皇后自认为,这种美她欣赏不来,也不知皇上什么眼神。
“这两个月,你安安分分的,等册封朱美人后,本宫会向皇上替你说情,重新恢复婕妤的位份。”刘皇后说完,似没看到刑才人眼里的喜色,又严厉道:“但有一点,往后你给本宫好好照看小七,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不许再出什么岔子。”
“妾身明白,妾身什么都听娘娘的。”刑才人满口答应,眼泪也不掉了。
如此收放自如,刑才人这哭技简直绝了。
刘皇后不管多少次见到,都会感叹神奇,挥手让对方下去,“你先回宫去,等日头落了,本宫再派人送小七回去。”
刑才人高高兴兴地离开,甚至没要皇后去惩罚司饎司的人,刘皇后便估计这件事上,刑才人不占理。
刘姑姑送走了刑才人回来,却是一脸疑虑,“娘娘,刑才人复位的事,您是不是说得太满了?”
她这么问,主要是咱们这位皇上不大好说话。
“放心,不看僧面看佛面,有七公主在,又趁着朱美人的喜事,皇上高兴,本宫把几个有子女的低位份嫔妃一起提,皇上会同意的。”刘皇后这个把握还是有的,除了正二品嫔位以上,下面的位份晋升,皇上都不怎么在意。
“朱美人封妃一事,圣旨还没下,娘娘就这么说出去,是不是太早了点?”
“行宫那边,皇上已经让令狐侍中帮忙想封号了,外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宫内也没必要隐瞒,这次前往行宫,皇上只带上朱美人和四皇子,宫里许多人都不满,早点让她们知道,正好早点让她们清醒清醒。”
刘姑姑见自家娘娘不当一回事,脸上不由添了三分急色,“娘娘,奴婢问了传信的人,自从令狐侍中透露出来,随行重臣家的外命妇,一个个全递了拜见朱美人的帖子,跑那边去奉承了。”
“你急什么,阿颜又不会见她们。”刘皇后制止住刘姑姑的絮叨,她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
——
九极山行宫,仿江南园林修膳,引了五条山中涧流穿梭而过,处处是水,又处在山谷中,每天最多中午两个时辰能被太阳直照,其余时间,太阳都被两边的崇山峻岭给遮挡住,两旁山岭树木郁郁葱葱,使山谷行宫十分凉爽。
夏日里,是一个绝佳的避暑胜地。
行宫占地极广,至少有禁宫一半大,水榭楼台极多,原本是大体按后宫嫔妃给配备的华宇楼阁,只因这次大家都没来,以致于朱颜入住后,才发现行宫十分空旷,她领着儿子阿稷花了三天时间,才把整个行宫逛完。
朱颜到了行宫后,才发现,出了皇宫,真正放飞自我的人,竟是狗皇帝,白日里几乎见不到人影,晚上偶尔也不回来,崇阳长公主来请狗皇帝去她别院,邀请了好几次,连人都没碰到。
最后托人,托到朱颜这儿了。
于是在狗皇帝又一次晚上回来后,朱颜和狗皇帝提起这事。
“不理她,她能有什么正经事,左右不过吃喝玩乐。”狗皇帝不在意道,“朕累了,两天没阖眼了。”挥退屋里侍候的宫人内侍,上前拥住阿颜,打着哈欠靠在阿颜身上,“你就不问问朕干什么去了。”
“陛下想说,自会说的。”朱颜回道,要是不想说,她问了也是白问。
狗皇帝听了,没有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瞧,直到朱颜伸手去推开他的脸,才移开,伸手揽着她的脖子靠在凉榻上,闭着眼睛说话,“朕听刑恩说,你把行宫都逛完了?”
朱颜嗯了声,这些天领她逛行宫的人,便是刑恩,刑恩是服侍狗皇帝起居的,竟然没跟在他身边,朱颜只能猜测,狗皇帝大约去了外面。
“朕从前听你说过,你会骑马。”
朱颜很意外,想要抬起身,反而让狗皇帝给紧搂入怀里,“你说过的话,朕都记得。”睁开了眼,轻抚着对方近在咫尺的容颜,含笑道:“比不得你,朕说的话,你从来都不记。”
朱颜扭开头,没接这话。
到如今,认真计较只会没意思。
朱颜听话听音,微垂下眼睑,问道:“难不成陛下想带我去骑马。”
“你要是骑术了得,朕不但带你去骑马,还带你出个远门,只是时间会有点长,得看你舍不舍得下儿子。”
朱颜听了,心里十分惊愕,能出远门?狗皇帝这是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狗皇帝在做什么?
他最近都在察看马场,马场离行宫三十里,登基之初,他下令修膳行宫时,一道在旁边建了个马场,五年下来,通过从西北引进以及繁育,马场已有五万匹马的规模。
他想要彻底解决边患问题,就必须改革军制,重建骑兵,马是关键。
自皇祖父祥化三年,定国公率十万府兵在河西与回纥一战,败走河西,十万将士全部丧生,定国公与靖北侯兵败自杀。
此战,震惊朝野。
河西四州相继落入回纥与蕃人之手。
此战之后,国朝对外政策,由开国之初的扩张,转变为防守,朝廷不仅与安西都护府失去了联系,安北都护府也名存实亡,内迁退守至长城一线。
北方对国朝边境形成滋扰的,从东到西依次是东胡、高昌、回纥三个部族,这些年,东胡和高昌打生打死,回纥在西边与蕃人死磕,以至于他们无力南下东出。
但国朝同样无力北出西进。
开国功臣与宿将相继凋零,其后代子孙一代不如一代,邓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五代之后,竟无一男儿能提刀木仓,国朝由此陷入将才匮乏的局面。
这些年,国朝与四国结盟,送岁币、送绢帛、还送兵革,看谁输得越惨,便送得越多,保证其有继续打的战斗力,同时,派出间谍去挑拨离间。
这是河西之战后,当时的中书令华训提出来的鹬蚌相争、坐收渔利的计策。
这个计策,在当时遭到了极大的反对,毕竟高祖、太宗、高宗三朝,那是把这些夷狄部族按在地上打,朝臣根本接受不了向夷狄求和,所以,推动这个计策的华训,之后被罢相。
但这个计策,却换来国朝五十年承平。
也是五十年承平,使得这个在当年看来极为荒谬的计策,竟成了一项国策,朝中无人愿意再开战,因为国家富饶,送出去的东西,不及一年军费支出的十分之一。
真说起来,人心才是最大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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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故人重逢
河西四州, 分别是肃州、甘州、凉州、鄯州。
前三州,在当初河西一战后,就相继落入回纥与蕃人之手, 双方争夺五十年, 早已打出了血海深仇,最东边的鄯州在先帝朝沦陷。
鄯州距离京城九百余里。
朱颜女扮男装随狗皇帝出行宫,去了马场,看到茵茵草谷, 万马齐奔的宏大,之后, 花了一天多时间抵达兰州, 随行有一千羽林,兰州刺史张尧, 是狗皇帝登基后提拔任命的。
张尧原为姚州刺史, 颇有声名,后入御史台,去年年初出京任兰州刺史兼防御使, 全面主持兰州军政。
自鄯州沦陷后,兰州便成了边关前线。
朱颜原以为狗皇帝只是到兰州前线视察,没料到, 狗皇帝在看到许多商队往西去,听张尧说,现在回纥与蕃人处在休战期,有许多商队前往鄯州, 于是直接带上四十名羽林, 扮成商队, 前往鄯州。
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
朱颜无法想像,身在九极山行宫驻地的宰相和朝臣们要是知道了,会怎样抓狂,随行还有张尧长子张智作向导。
兰州离鄯州两百里,半日的马程。
早上出发,中午就抵达至鄯州城外,大约历经战乱的缘故,相比于兰州城墙的高耸雄壮,鄯州城墙显得很荒凉破败,甚至有好几段断垣残壁,看到一处,有回纥兵在驱使民力修筑城墙。
狗皇帝两眼微眯问了句,“回纥人也知道修城墙?”
“回陛……”
“出门在外,称我九公子即可。”狗皇帝打断了张智的话。
张智连忙改口,“回九公子,近些年,回纥人一直在改制学习我们,小的去过肃州甘州,那两地更明显,鄯州城还有一半由蕃人占领,前几年,双方仍不时发生小规模冲突,这次长时间的休战,据说是因为回纥人比较克制。”
“家父说,回纥人这么做,可能所图甚大。”
狗皇帝听到这,一脸质疑地瞧向张智,“是吗?”然后又问:“最后一句,是你说的,还是你父亲说的?”
“小的不敢,确实是私下听家父说的。”
张智吓得急忙要下跪,却让狗皇帝给喝令住,“好好站着说话,他还说了什么?”
“家父还说,回纥人很有可能放下恩怨,联合蕃人东进。”
“我相信你父亲的判断,”狗皇帝直接下令,“到城下了,先进城。”
“陛……九公子。”
张智刚要松一口气,又立即提了上来,可瞧着皇上打马向前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急忙跨上马跟上,父亲真是高估了他,父亲自己在兰州城都劝不住皇上,又怎么能期望他在鄯州城外阻拦住皇上呢?
这一回,是赌上了张家阖族的性命。
他纵使身死,也得保护好皇上。
鄯州城,他来了许多次。
此前,没有哪一次有这么紧张。
朱颜在兰州城看到过不少回纥人与蕃人。
一进入鄯州城,发现那些身着奇装异服披发或扎辫子的回纥人与蕃人就更多了,甚至能看到一些头发包红绢的高髻妇人,脸上戴有薄青纱,类似幂离,据说这是回纥女子的妆扮。
还有许多高鼻深目的西域胡人。
在这儿的虞人,除了从内地来的商人,便是鄯州城沦陷后,遗留下来被回纥人与蕃人掠为奴隶的虞人,因此,沦为奴隶的虞人在这儿地位很低微。
朱颜进城后不久,就看到有蕃人抢劫打人,还遇到一个虞人被几个蕃人用马鞭追着打,看着那个虞人血肉模糊,倒地缩成一团,蕃人都没有停止围殴,鲜红的血色令她浑身绷紧,心头颤动,手脚冰冷不知放哪。
直到狗皇帝不动声色地牵住她的手,在她耳旁说了句,“别看。”
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视线。
朱颜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移开眼,眼神乱飞乱窜,发现狗皇帝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佩剑,紧绷着一张脸,声间格外冷厉,“走,我们先去马市。”
张智应了声唯,连忙上前带路。
屯骑校尉苏一泉带着四十名乔装打扮过的羽林军在后押运带来的缣帛。
街市两旁有许多异域风情的香料店、宝石店、皮毛店以及酒家,也有一些行商的驻店,朱颜望了两眼,抽回自己手,却听狗皇帝轻声说了句,“办完事,再带你来逛逛这些店。”
听襄阳说,阿颜挺喜欢听她说京都西市的热闹。
这儿没有京中西市的繁华,但出门在外,不像在京中受约束,时间上允许的话,倒可以让阿颜去逛逛。
狗皇帝不仅去了马市,按十五匹缣帛换一匹马的价格,挑了四十匹马,又用五十匹缣帛,要求对方把马送去兰州城。
自从回纥人与蕃人在鄯州城联合出了限马令,凡卖往大虞的马,每笔买卖不能超过五十匹,就难得遇上这么大的买卖了。
马市的回纥人场主铁力札心里高兴,顺口提及,鄯州城内蕃人不定期举办的斗兽场,恰好今日开放,并且,铁力札十分大方地送了一张入场牌。
狗皇帝听了,立即示意张智收下。
张智脸色发白接下,心里泛苦,他来鄯州城,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却头一回赶上这个斗兽场开放。
怎么偏就让皇上给赶上了?
他没去过斗兽场,但常在河西四州走,多少听说过那地方充满暴力与血腥。
要是父亲知道他带皇上去斗兽场,回去还不得捶死他。
瞧着皇上抽走他手里的入场牌,张智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屯骑校尉苏一泉。
苏一泉眼观鼻,鼻观心,直接无视,他曾是太仆寺一养马奴,在皇上是太子时,便因马养得好,又凭着一身武艺,被皇上看中,调到东宫做了亲卫,之后一路提拔到校尉,如今统领五千羽林。
他跟随皇上近十年,更清楚皇上的心思。
只要皇上起了兴头,谁也劝不住。
既然皇上一定要去,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护住皇上的安全。
张智见苏一泉不为所动,只得期望于另外一人,据说是皇上的许家表弟,这一路上,皇上挺宠这个表弟的,此刻,正围着一匹小红马转悠,小红马因个头矮,不是他们挑的,是皇上见许公子喜欢,让场主赠送的。
假·许家表弟许公子·真朱颜感受到一束强烈的目光,回头,正对上张智期盼的眼神,刚才的话,她有听到,只是没想到,这儿也有斗兽场,瞧着狗皇帝手拿入场牌,明显起了兴趣。
朱颜刚要开口问他是不是要去,却突然听到一串羯鼓擂响。
他们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要打战了。
马市的场主铁力札连忙解释道:“这是斗兽场要开场的鼓声。”又望向手拿入场牌的狗皇帝,“公子去不去?”
“去。”
狗皇帝一口答应,又问了句,“斗兽场可以带护卫进去吧?”
“可以,如果公子有兴趣,还可以让护卫下场参加斗兽。”铁力札操着不甚熟练的中原官话回道。
狗皇帝点点头,吩咐苏一泉安排四名羽林随马市的人一道把挑好的四十匹马先行送回兰州城,考虑到斗兽场的暴力与血腥,他没想带阿颜去,又让苏一泉领十个羽林保护阿颜去逛街市,定了酉时初在东城门见。
他带着剩下的人和铁力札去斗兽场。
张智眼瞧着皇上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心里只剩下绝望,却被苏一泉单手给拎到一旁,严肃告诫道:“张大郎别想七想八,你跟着公子,只需想着怎么护好公子。”
面对苏一泉一张凶脸,张智还能咋办,只能应声诺。
苏一泉又去叮嘱自己副手吕余。
要是可以,他更想跟在皇上身边保护皇上。
可他是跟皇上这次出门的人里面,除皇上外,唯一知道朱颜真实身份的人,因此,只能服从皇上的安排。
朱颜知道,如果作为贤妃,她这个时候,该劝住狗皇帝的。
君子不立危墙,亦或者,她根本不该来这种地方,鄯州城自先帝朝沦陷,早已不是大虞国境内。
可惜她从来没想过做贤妃。
更何况,从来好言难劝寻死人,她也不相信狗皇帝是跑这儿来寻死的。
等狗皇帝一行人走后,苏一泉近前来,犹豫了下,腆着脸商量道:“公子,你也担心九公子安危,不如卑职带您一起去斗兽场外候着九公子。”
“我去逛街市可是你家九公子的吩咐。”朱颜淡淡道,看着面前长得魁梧的苏一泉,估摸着有两米高,一脸的络腮胡子,两眼如铜铃,长得有些吓人,却是极实诚厚道的一个人,具体体现在眼里心里只有狗皇帝。
苏一泉见朱颜往街市方向走,心里顿时闷闷的,朱娘娘怎么就不担心皇上的安危,刚才皇上离开的时候,也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
不过,他既然领了皇上的命令,要保护好朱娘娘,只得连忙带人跟上。
大约鄯州城由回纥人与蕃人共管,并不是很太平的缘故,街市两旁的店铺,无论是香料、宝石、皮毛与酒家,都比不上兰州城,对于见识过现代物产丰富的朱颜来说,更显得乏善可陈。
只在一所酒家,看了两场胡旋舞。
日已西斜,朱颜跟随苏一泉往东城门去的路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又带着陌生的叫唤声,“元元。”
朱颜顿住脚步,这声叫唤又紧接着响起,由一开始的不确定,到后面的惊喜,“元元,真的是你?”
朱颜回转头,循声望去。
看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一如那声称呼,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君,不同于十五六的稚嫩天真,倒显得有些成熟沉稳。
是嫡母的娘家侄子,曾和她有过婚约的莫家表兄莫望之。
一别五年,故人相见,竟是在这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 65、无理取闹
朱颜打小就见识了朱家后宅的精彩。
她嫡母莫氏不能生育, 莫家舅舅后又给嫡母追加了陪嫁,莫家是淮扬豪商,她父亲朱青云入仕后求娶商家女, 为的就是钱财, 因此,莫家倾尽半数家财,维持住这桩官商联姻。
嫡母莫氏凭着巨额财富,坐稳朱家主母之位, 换来长子长女的抚养权。
她生母卢氏是在那之后入的门,一口气连生三子三女, 另外还有两个夭折的孩子, 期间,也不是没有其他女子再进朱家后宅, 但别说生孩子了, 便是得宠都难长久,她生母卢氏时不时就上来一出薄命怜卿甘为妾。
那些进入朱家后宅的女子,便如春花般快速凋零, 直至无影无踪。
朱颜印象最深的一次,有位得过一阵子宠的赵氏小娘,怀孕后没能生下来, 最后一尸两命,那时,他父亲朱青云发了好大的火,冷落生母卢氏大半年, 可随着三妹出生, 俩人又和好如初。
那次, 嫡母莫氏也吃了落挂。
从此之后, 她嫡母与生母,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
俩人联手依旧断绝不了朱青云有别的女人,却再没有出现第二个赵小娘。
除了朱家,朱颜在颖州刺史府,所见的其他官员后宅,没有一个无妾侍的,纳妾仿佛是这个时代的风尚一般,若说有区别,大约是根据家中主母的性格,来决定换妾的速度,与侍妾的出身。
譬如颖州府刺史夫人裴氏,裴夫人不接纳良家子,若是使君接个娼家女回来,有吹拉弹唱的技艺,她还能拉着使君一起听,然后过段时间,再把人卖了,有时候还能赚上一笔。
如果亏钱了,裴夫人心情便不大好。
每到这个时候,她嫡母莫氏都会避着对方一阵子,在家装病,就担心裴夫人去把人要回来,再强卖给朱家。
用裴夫人的话说,反正使君与你家郎主又不是没一起玩过,轮流来也挺好。
朱颜第一次听到这话,简直三观碎裂。
在这样的环境下,当朱颜知道莫家舅舅只有莫家舅母一人,没有侍妾时,仿佛在乌漆麻黑的泥潭中看到了一股清流,终于喘上了一口大气。
莫家表兄莫望之便是在这个时候进入她的眼中。
莫家舅母生了三男五女,莫望之是小儿子,比她大两岁,因为莫家想让他走读书入仕的路子,不仅把他过继了出去,脱了商户,还时常让嫡母接他来朱家读书。
朱颜仗着宿慧,打小起就经营维护身边人的关系。
在家中十分受宠。
因此,二妹自记事起,不仅觉得父亲偏心,嫡母生母偏心,就连与她是龙凤胎一起出生的大弟朱进,竟也偏心于朱颜,一直愤愤不平。
只是这些朱颜都没放在心上。
莫望之来朱家后,从小就爱跟在朱颜后头,十分听话,朱颜见他性格良善听教,便生了把他当作未来夫婿培养的心思。
十五岁及笄后,朱颜央求了嫡母,俩人定了亲。
因她的坚持,计划于十八岁时成亲。
然而,朱颜十六岁那年,朱青云遇上一个算命的道士,来给家里人相面,朱青云就跟入了魔似的,竟听信了那个道士的话,说她有母仪之美,于是火速把她和莫望之的亲事给退掉,正好赶上朝廷到颖州选秀的花鸟使,直接把她的名字报了上去。
朱颜知道一切时,木已成舟。
她进宫前,都没再见过莫望之一面,没想到,竟会在这个地方再见。
苏一泉护卫朱颜从酒家出来,就发现了后面尾随的少年郎君,因是在鄯州城内,他没敢轻举妄动,要是在外面,这样鬼鬼祟祟,他早让人给捆起来拷问了。
直到叫唤声响起,直到朱颜回转身,看到那人时,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来。
苏一泉皱了下眉头,那白面无须的小郎君急步上前,苏一泉想也没多想,就要去阻拦,就在此时,听到一串的哒的马蹄声,抬眼望去,见皇上正带人打马而来,转眼就到跟前,急勒住马,马蹄扬起尘土无数。
“你们俩认识?”
狗皇帝打马横在俩人间,来回看向朱颜与莫望之。
朱颜想了下,如实回答,“他是我舅家表兄。”没作过多解释,那两年间,狗皇帝大约已经把朱家翻了个底朝天。
“快要关城门了,那就一起走。”狗皇帝特意看了莫望之一眼。
“不了,他在这边还有事。”
朱颜连忙拒绝,莫望之在这里,大约是为了莫家的商路,早听说莫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他既然来跑商,看来,大约是没再读书了。
“一句话都还没说上,你倒知道他有事。”狗皇帝含笑瞧了眼朱颜,笑容里透着深意,又盯向莫望之问,“你们故人相见,极为难得,要不要一起走?”
“好。”
听到莫望之应了声好,朱颜无语地暗道声傻子。
狗皇帝没再看朱颜,只吩咐人给莫望之一匹马,转头,朝来送他的马市场主铁力札拱了拱手,“多谢了,就此别过。”
“不用,不用,希望以后还能见到大兄弟。”铁力札的官话,依旧十分瘪足。
“会再见的。”狗皇帝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这话,却又带着十二分的笃定,回头看了眼残阳斜照下的鄯州城,似笼上一层血色,到处是回纥人与蕃人的身影,转身打马带人一道出了东城门。
到了城外,随行的张智顿觉浑身一轻,就差山呼万岁了,平安从鄯州城出来,这趟任务至少完成了一大半,他自觉不去想刚才在斗兽场里的心惊胆颤。
张智打马赶到皇上跟前,“九公子,天色已晚,不如找个地方歇息,小的知道,往前走三十里,有个落脚的庄子,小的以前赶路,常去那里歇脚。”
“你来安排。”狗皇帝颔首答应。
由张智在旁领路,一行人赶到他所说的陈庄时,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张智和吕余去与庄头交涉,安排吃食和住所。
狗皇帝下马,回头看见吊在队尾的莫望之,刚从马背上下来脸色有些发白,狗皇帝侧头朝苏一泉使了个眼色,自己朝莫望之走去。
朱颜意欲跟过去,却看到站立在她面前的苏一泉,明显是拦住她的,于是顿住了脚。
“去那边说说话。”狗皇帝含笑指向不远处的竹林。
莫望之气喘吁吁地应声好,他记得,元元是进宫了的,可眼下这是蕃人与回纥人的地界,这人看着很有气势,元元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狗皇帝就着月色,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莫望之,他早听说过这个名字,人倒是第一回见,长得还算凑合吧,只是,“你成年了没?”
“我今年二十二岁了。”
“既然都成年了,怎么不留胡子,故意装嫩?”狗皇帝很不高兴,国朝男子成年后,都是要留胡须的,只有太监或是未成年的人,才不留胡须。
莫望之一张脸忽地涨红,“元元不喜欢郎君留胡子,说显老气。”
“元元是朱颜?”狗皇帝疑问道。
“是。”
狗皇帝一下子就猜到很可能是小名,没好气训道:“你幼不幼稚,还元元,你要么唤她朱娘子,要么唤她朱娘娘。”
莫望之听了,不由瞪大了眼睛,“你是……”似才反应过来,可是怎么会?这不是在大虞境内,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这回轮到狗皇帝惊讶了,微眯了下眼,他还以为对方早就猜到了,喊了声苏一泉,“把他捆了,嘴堵上,等会儿派两个人连夜送他回兰州城,其他等我回兰州再说。”
莫望之刚要下跪,听到这话,愣了下,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近前来,接着又来了两个人,他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朱颜吓了一大跳,跑到狗皇帝面前,蹙眉质疑,“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急什么,有些事不能坏在一个蠢货手里。”
“阿望不会……”
“你闭嘴。”狗皇帝喝斥一声,冷着张脸道:“你放心,我对他性命没兴趣。”一个蠢得要死,身体比女人还虚的人,他才不在意,只是不能坏了他今晚的事 ,对,不能坏了今晚的事。
“我们明早就回兰州城,你何必急在这一晚上,我向你保证,阿望不会坏你任何事。”
“你怎么保证?”
狗皇帝冷笑一声,叉腰盯着朱颜,“你们至少有五年不见了,五年时间,很多事情都变样了,包括人,你眼瘸心盲又不是一天两天。”
朱颜见狗皇帝突然莫名其妙暴躁地骂起了人,脸色微变,“那你也不用这么绑着他,你放心,阿望从不是多事的人。”
“阿旺,阿旺,你叫狗呢,你就这么了解他?”
朱颜一听这话,气得个倒仰,从来没觉得狗皇帝这么胡搅蛮缠,脱口道:“我当然了解他,他常住我们家,我们认识了十六年。”
狗皇帝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扭头看向已捆住莫望之的苏一泉,“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拖走。”
“唯。”
苏一泉刚应声,朱颜立即道:“行,我现在跟他一起回兰州城。”
“你敢?”狗皇帝一把拉住朱颜,咬着牙吩咐苏一泉,“给他松绑,找间屋子,今晚派四个人牢牢看着他。”
说完,盯着朱颜道:“这下你满意了?”
狗皇帝一下子松了口,令朱颜诧异不已,心头的那股子气,也一下子泄了,一泄千里,反而显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毕竟还在返程路上,刚才一路跑马,停下来时,她却也发现,除了莫望之外,队伍里还多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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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夷狄之别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 瘦得跟麻杆似的,身上衣服脏破还有血迹,露出来的地方全是血痂, 新伤旧伤层叠, 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乌漆麻黑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得惊人, 带着一股子狠劲。
朱颜望过去时,对方朝她呲了呲牙, 像个狼崽子。
张智和吕余领着庄头回来, 安排好了住宿。
狗皇帝吩咐吕余把这个狼崽子带下去收拾干净,又让苏一泉找个房间把莫望之看守起来, 才拉着朱颜去他的屋子。
期间, 竟没让朱颜和莫望之说上一句话。
一座院子正堂,据引路的张智说,这个庄子专做来往行商的生意, 因此,特意在路旁建了几个院子做客栈,供来往路人借宿歇脚, 他之前还在这住过几次,安全方面没有问题。
到了地方,张智脸上陪笑解释,“只是有些简陋了。”
“野地我都住过, 还怕什么简陋, 你下去歇息, ”狗皇帝说完, 又问了句,“对了,哪儿有热水?”
“热水?”张智迟疑了下,很快回道:“小的去问问。”
狗皇帝嗯了一声。
张智连忙退下,只是退到院子里时,却瞧见苏一泉提着一桶热水以及皇上的行李进来,使得张智不由高看对方一眼,瞧着挺粗糙的一个人,倒是心很细,关键能猜中皇上的心思。
苏一泉走到门口禀报一声,然后放下热水桶和行李离开。
张智赶紧凑了上去,“苏校尉,许公子到底是许家哪位呀?”他总觉得,皇上和那位许公子,是不是太亲近了点,他只听说过皇上好美人,可没听说过皇上好断袖。
还有那位许公子,粗略一看,骨相还可以,皮相却不怎么行,脸和脖子还有手,都过于偏黄,国朝以白为美,美人第一必备条件,便是肤如凝脂,白皙光洁。
谁知他话刚问完,惹来苏一泉的横眼瞪视,“张郎君,不该知道的,不要打听,至于许公子,你敬而远之就是了。”
此刻,他们身后屋子里的假许公子·真朱颜,难得小心翼翼地看着狗皇帝,看着他把热水提进屋,又把行李拿进来放到桌面上,“你自己清洗一下,我在外面守着。”
他头一回后悔把阿颜带出来。
外面很不方便,头一回在野地过夜,瞧着阿颜被叮咬了满头包,后面他就没敢带她在野地过夜了,还有热水,大夏天的,他和苏一泉他们用冷水冲洗一下就完事,阿颜却不行,他也不敢让阿颜用冷水。
阿颜容颜太盛,要用黄粉把露在外面的肌肤涂黄,眉毛画粗,束胸扎头,还有骑马伤大腿内侧……总之太糟蹋人,也太受罪了。
可,可是都丑扮成这样了,在这化外之地,竟还能招惹一些不相干的人给认出来。
反正他很不舒服。
“你是不是生气了?”朱颜眼瞧着狗皇帝说话硬梆梆的,黑着脸往外走,以外八字的姿势,走出一副气昂昂的汹汹气势,想到刚才在外面,狗皇帝咬牙放了莫望之,朱颜难得拿出哄人的态度,也是这几年头一回。
“莫家表兄比我大两岁,但他从小心性质朴,我只把他当阿弟看待。”
狗皇帝一听,直接冷笑,“真当阿弟看待,你会和你阿弟订亲?”
朱颜心道果然,他知道。
又听狗皇帝问道:“还有元元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叫元元了?”
“我在家排行老大,家里人都称呼我元娘,阿望就浑叫成元元。”
“不是小名?”
“当然不是。”朱颜摇头。
“莫家表兄就莫家表兄,什么阿望不阿望,又不是叫狗。”
朱颜无语,阿汪是狗名的梗,这是过不去了,这也能挑逷,再见狗皇帝尽挑这些小细节,似脑子被狗吃了一般,没个重点,“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笑话,朕会是那种凡夫俗子?”狗皇帝冷笑反问,又侧头斜乜了眼朱颜,“朕可不像你,没你那么善妒,赶紧收拾一下,朕今晚还有事。”
朱颜点点头,也觉得不可能。
她进宫前订过亲,他是早就知道的,眼下的反应,最多只是身为男子以及身为天子的占有欲罢了,也正因为他是天子,一旦占有欲发作,很容易危及他人的性命,才会令她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这一晚,似注定不太平。
变故来得极快。
朱颜收拾完出来时,发现院子外面捆着一个人,赫然是之前这个庄子的陈庄头,苏一泉带着十来个人,把他围在四周,狗皇帝席地坐在台阶上,俯视着下方。
说起来,这趟出门,朱颜倒是算重新认识一回狗皇帝。
原以为他喜富贵,好奢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没想到,出门在外,以往的一身娇气病全没了,睡野地,布衣也能往身上穿,军士们的干粮也能吃,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从来由俭入奢容易,而由奢入俭,反而更容易看出一个人的品性。
“河西沦陷之日,不知长安君臣将相,置河西百姓于何地,五十年间,将士不曾西进,国土一再沦丧,如今尔等,又有何面目来谈羞耻,此地乃蕃人之土,吾生于斯,长于斯,竟不知何时吾成虞国人耶?”
犀利的诘问声,在夜空中响起。
震耳发聩。
镰月下,部分羽林军脸上,已有愧色。
狗皇帝的脸色也同样黑沉沉的,神情狰狞得吓人,眼中更是汹汹怒火肆虐冲撞,“好,好,真是数典忘祖,厚颜无耻之徒。”
“数典忘祖,”
却听那老汉呵呵笑起来,“真要论起数典忘祖,你们该指责的不是老夫,而是长安城中的那些肉食者,丢城舍地,送钱送物,鄯州丢了,兰州会远吗?大约只有丢到长安,那些人才会急。”
朱颜听得心惊肉跳,一开始,还以为是暴露身份了,后面听出来,这老汉是在骂朝廷。
“够了。”狗皇帝腾地一下站起身,怒喝道:“堵上他的嘴,把他绑上带走,通知所有人,现在立即离开。”
“堵上老夫的嘴,也堵不住天下悠悠……”
老汉最后一句没说完,被苏一泉堵住嘴,熟练地绑住人,单手拎了起来。
气氛太过紧张,朱颜没敢多问,只能一切行动听命令,随着大部队出村,狗皇帝不仅把老汉带上,临走前,还让人在村口放了一把大火。
一行人分了两路,一路往鄯州城的方向,一路往兰州城的方向。
狗皇帝带人往鄯州城返回,安排苏一泉护送朱颜,还带上那个老汉和莫望之以及二十名羽林军回兰州城。
只是最后苏一泉拉着狗皇帝的马缰绳,跪在马前恳求,“公子要返回去,请务必带上某一起,不然,某决不能让公子离开,朱……许公子那边,可以安排吕余护送。”
狗皇帝见苏一泉存了拼命之心,加上形势紧急,蕃人兵随时会到,只好答应他,苏一泉高兴地起身,单独把副手吕余叫到一边,吩咐一番。
狗皇帝回头,却只对朱颜说道:“到兰州城后,让吕余告诉你情况。”
那边吕余听了苏一泉的话,上前来,朝皇上郑重地拱手行礼,然后带着朱颜等一行人打马离开,狗皇帝见他们走远,才和苏一泉领着剩余的人往北边去,为避开即将到来的蕃人兵,没有向西直奔鄯州城。
如今是上弦月,到下半夜,月光才会消失。
朱颜一行,一路快马,在后半夜抵达兰州城外,具体不知道时辰,只知道镰月早已褪去,因兰州城是边关重镇,哪怕是吕余本人,又有刺史府出入城的令牌,也等了至少有半个时辰,张尧本人亲自来城门口,才放他们进去。
兰州刺史兼防御使张尧见到他们一行人,脸色登时大变,心中大骇,直到看见吕余神色平常,皇上一定没事,不然,吕余还有许家公子不会这么淡定,才稍稍稳住心神。
张尧一路忍到刺史府,把吕余和许公子请回自己书房,又遣退其他人,才出声问道:“陛下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陛下回鄯州城,收拾几个不长眼的?”
吕余话音一落,就听张尧急道:“糊涂。”说完,方觉得有些尴尬,连忙补救道:“某是说苏一泉,他怎么不拦着陛下,让陛下去冒险。”
“这话,使君等陛下回来,再亲自和陛下说。”吕余语气生硬道,使君是对刺史的尊称。
张尧才想起苏一泉是吕余的上司,只能以笑遮掩,“某也是担心陛下,陛下可有吩咐,是否需要派人去接应。”
“不用,陛下说,他自有法子,派人接应,反而会坏他的事。”
“那好那好。”张尧脸上笑盈盈,心里却直骂娘,皇上做都做了,除了说好,他还能说啥?行宫那帮子废物,看不住皇上,竟让皇上来了边关前线。
嗯,远在行宫驻地的谢无等重臣,同样睡不着,此刻,连打了几个喷嚏。
一旁的朱颜看着张尧笑得脸上都起褶子了,想起关于这位刺史的传言,据说是个笑面虎,在京做御史的时候,笑着笑着,就把人参了。
“今晚的事,旅帅跟我说一下吧。”朱颜开口道,旅帅是吕余在军中的官职,位居校尉之下,属从六品。
“喏。”
吕余牢记上司苏校尉的话,添了几分恭敬,况且,这一路上,许公子都很安静,没有添任何麻烦,“我们抵达陈庄不久,发现陈庄头在给我们准备的吃食中下了蒙汗药。”
“后经查,陈庄头在发现我们这一行人不是普通行商而是军士后,不仅给我们下药,还派人去向蕃人头领上报我们行踪,想抓住我们,因此陛下只能带我们急匆匆离开。”
竟差点被一锅端了。
难怪当时狗皇帝急成那样。
还有陈老汉骂的那些话,也就说得通了,陈老汉哪怕曾是虞人,可他生活在蕃人的土地上,仰蕃人鼻息,自是为番人办事。
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
朱颜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为什么要放那把火?”
“蕃人头领和蕃人兵可不会讲道理,等他们到了,找不到我们,只会认为他们谎报,屠了整个庄子,我们烧了庄子前面的空房子,留下来迹痕,他们失了财物,还能活下命,甚至得到奖赏,鼓励他们下次再上报。”
朱颜又问:“蒙汗药谁发现的?”
“任法善,”
吕余说了名字,瞧着朱颜一脸茫然,又连忙解释:“就是陛下白天从斗兽场带回来的那个少年,他是斗兽场的奴隶,一身力气大得惊人,为了防止他逃跑,斗兽场的人经常给他灌蒙汗药,他对这个药味很敏感。”
那么个瘦麻杆似的人,竟是个大力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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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7、人生若只
朱颜再问起狗皇帝今晚去鄯州城具体做什么, 吕余只言不知道,“陛下没说,苏校尉也没说。”
得了, 又是一个锯嘴葫芦。
朱颜起身回了刺史府安排的客房院子。
这一夜, 许多人注定无法入眠,连朱颜都做了一连串的噩梦,直到天将明才睡,再醒过来, 竟是午后,朱颜依旧以男装示人, 出得门来, 看到吕余守在庭院里,见到她方走近前问候, “公子醒了。”
朱颜嗯了一声, “他们人还没有回来?”
“还没有。”
吕余没料到朱颜心这么大,竟睡到这个时候,一上午, 他都让府里的侍女去门边瞧了五回,“公子打算在哪用午饭,某现在就去让人传饭。”
朱颜打量了一下这个庭院。
卧室西向, 正堂北向,东边大约是书房,南向是一条长廊,四角俱全, 标准的小一进, “在正堂。”
朱颜抬头仰望天空, 午后的太阳光还是有些炙热, 兰州城和鄯州城一比,炎热许多,迈步沿回廊朝北边正堂走,忽然顿住脚步,望向吕余,“对了,莫望之在哪?”
“也在府里,单独给他安排了间客房,一早他就醒了。”吕余忙回道,他没忘记昨晚皇上对莫望之的处置,因此,哪怕在刺史府里,他也派了四个兵,轮流看守着对方。
“我用完饭,你带我去见一见他。”
吕余没有答应,只道:“这事,公子不如等陛下回来再说。”
“是不是苏校尉和你交待,我不能见莫望之?”朱颜问道。
吕余急忙否认,“校尉没说。”
“那就是你自作主张。”朱颜也不和他计较,只说道:“行,你不带路,我自去寻人问,除非你不让我出这个院门。”
“某不敢。”吕余连忙拱手揖礼。
不敢就好。
朱颜没再难为他,只要不拦着她出门就行,这些人都是看狗皇帝眼色行事,莫望之怕是被看守起来了。
朱颜到了正堂,午食很快被端了上来,除了昨日中午跟着狗皇帝他们在马市用了一顿午饭,晚饭没吃,到此刻,她早已是饥肠辘辘,用了一碗汤饼,两个单笼金乳酥,几块葱醋鸡肉,才搁下筷子。
漱了口,侍女端上一杯冰镇过的紫苏饮,朱颜搁在案面上,没有立即喝,却见守在门口的吕余进入堂中,拱手道:“公子要见莫公子,某把他领过来了。”
朱颜倒有些诧异,这个人挺灵活的,她郑重起身道了谢,“多谢了。”
吕余略推辞了一番,把莫望之带进来,然后自己在门外守着,他之所以这么做,是想着,临行前,苏校尉有过交待,让他听许公子的话,还有皇上对这位许公子似乎不同寻常,格外照顾。
朱颜望着进来的莫望之,似精心收拾过,看着挺齐整的,只是精神头有些差,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显然没有睡好,“你坐吧。”
朱颜指了指下首的位置。
“哎。”莫望之有些傻愣愣地应声,过了昨日初见的兴奋劲,他又被人看守着,想到俩人如今地位差别,手脚竟不知如何摆放,同手同脚地坐到酸枣木交椅上,眼睛却一直盯着朱颜,舍不得离开。
他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除了最开始的欢喜,后面他脑子一直晕乎乎,似在梦游一般,庄生晓梦迷蝴蝶,他大约也是化成了一只蝴蝶,所以才能见到元元。
“你怎么跑到鄯州城去了?”
朱颜问道,她记得,以前莫望之坐马车都晕车,骑马也受不住颠,每次从马背上下来,都脸色发白,似被要了小半条命,怎么会跑这么远,从东南的淮扬跑来西北的鄯州。
“那儿有我阿娘的一个酒坊,我过去看看。”
听了这话,朱颜想起来,昨天看胡旋舞的那家酒家,悬挂在外面的字号,便是万字,莫家舅母姓万,莫家两个兄长早已成年,莫家也已分家,莫望之原本就已过继出去意欲走科考的路子,分家没算他一份,“你怎么没读书了?”
五年前,她父亲朱青云就曾说过:阿望天分不足,但胜在记性还行,进士科是不用想,但明经科是可以下场的。
世人重进士,轻明经。
但考上个功名,也不负十年苦读。
“我去考过一次,没考上,就没再去考了。”他之前努力读书,就是为了能娶上元元,可是后来,姑父来家里退了亲,他永远也娶不了元元了,从那时起,他什么都不想干了。
朱颜想着,若是从前,她会劝他一次不成,可以两次,可放到现在,她已经没有资格去劝说了。
时隔五年,许多事,都发生了巨变。
故人久别重逢,欢喜自是有的,但更多是欢喜过后的无言,各自的生活圈子与生活轨迹已完全不同,再没有从前共同的话题,不知该说些什么。
简单的寒暄后,只剩下了两两相对无言。
“你……”一阵沉默,似都觉得不妥,又不约而同开口。
朱颜笑了笑,主动礼让道:“你先说。”
“你这些年过得如何?”莫望之问道,他不敢问好不好,因为他想到,元元从前和他说过,希望未来夫婿能像他阿耶一样不纳妾,所以,他和她订亲时,他许诺过,此生只她一人,誓无二妇。
当时没想到,他连兑现诺言的机会都没有。
“还可以,锦衣玉食,享天下富贵荣华。”朱颜淡笑回道。
“那他对你……”
哪怕莫望之压低了声音,朱颜还是极醒神,果断打断他的话,“挺好的,不然我这次出不了门,也见不到你。”仿佛是为了佐证,她还多说三个字是不是。
眼瞧着莫望之慢慢低垂下头,不吱声。
朱颜心里明白,有时候,真的是相见不如不见,“等他回来,我会和他说,让他放了你,你先回去,代我向表嫂问好。”
话一出口,却见莫望之突然抬头望向她,“我没有娶亲。”连说了两声,第二声比第一声大了许多,双眼睁得很大,“所以,没有表嫂。”
这回轮到朱颜惊讶了。
她记得,莫家舅母一直希望莫望之早娶,当时她坚持十八岁完婚,还是她父亲朱青云出面,莫家才同意。
“舅母没催你?”
“我谁都不想娶。”除了你。
朱颜看到莫望之眼里流露出来的坚持,还有任性,她突然想起,曾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大意是:男人不结一次婚,永远像个孩子,不知道成长。
朱颜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若劝,她以什么立场来劝,若不劝,莫家人1大约把原因归在她身上,难怪两年多以前,嫡母入宫来探望她,绝口不提莫家事。
正自踌躇不知该说什么,门口传来一串脚步声,抬头,只见狗皇帝一身风尘仆仆地进来,走到中庭时,脚步明显加快,朱颜心头微慌,见门口的吕余要行礼,还未开口,就被狗皇帝赶了,“你别在这儿待着,出去院子外面。”
朱颜见了,反而心头一定,坐着没有动。
狗皇帝把吕余赶走后,手扶着门框微斜着身子,含笑瞧着正堂内上下首坐着的俩人,“看来,朕回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到你们叙旧了?”
“陛下随时都可以回,”朱颜忽略掉狗皇帝话里的阴阳怪气,侧头对莫望之道:“话也说完了,表兄你回去,往后自加珍重。”
莫望之看了眼朱颜,又抬头望了眼门口那个气场强大的男子,明明脸上带笑,却又让人感觉不到他的笑意,他有些担心,耳边又传来元元的催促声,“表兄请回吧。”
莫望之只好朝对方拱手行礼,再告退,退到门口时,却听一声慢着,“朕让你走了吗?”
朱颜直接抬头望向狗皇帝,“你回来了,我们俩说话,你留个外人在这做什么?”
话音一落,就在朱颜以为还要费些口舌时,却听狗皇帝突然大笑起来,“也对。”朝莫望之挥手,“走,赶紧走。”径直走进屋,走到上首的座位上坐上,朱颜想起身让位,却让对方一把抱在怀里。
“不错,你倒还记得,表兄什么的,是个外人。”狗皇帝捏住阿颜的下巴,朝那片丹唇素齿狠亲了下去。
朱颜瞬间石化,自从出来,她女扮男装后,哪怕俩人独处,狗皇帝也很少对她动手动脚,更别提这般亲昵之举,她还觉得这黄粉效果不错,以后回宫,她碰到不耐烦应付时,可以拿出来玩玩。
“你住手。”朱颜好不容易推开对方,得了片刻喘息,“我瞧你眉间尽是倦色,你要不梳洗一番,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回来路上吃过干粮,饿倒不饿,累是真累,夜里烧了鄯州城几个大户,早上又和铁力札应付一阵,之后又跑了两百余地,一下马,困得眼皮子都在打架了。”
“那我去给你叫水。”
朱颜站起身,却让对方紧紧扣在怀里,“不用,苏一泉会把水提到净室去,你让朕多抱一会儿。”
大部分时候,狗皇帝的自制力都很不错。
譬如此刻,说一会儿就一会儿,在朱颜唇上微吮了两口,便放开了她,“去屋子里等朕,朕梳洗完去找你。”转身大踏步离去。
朱颜担心他人来疯,正打算找个理由避出去,穿过庭院,走到院子门口,却让吕余给阻拦住,“公子,刚刚苏校尉吩咐某守在这里,说陛下回来之前,您不能出院门。”
用苏校尉的话说,他是将功折罪。
苏校尉一回来,知道是他带莫公子去见的许公子,当场把他大骂了一顿 。
他有些想不通,却不敢再违背上司的安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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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8、莫不关情
西厢房门前, 种有一丛簇竹子。
阳光透过竹林照射进来,落下数点洒金,朱颜没有进屋, 坐在廊庑下的美人靠上, 听着风过竹林打叶声,倒是个难得的幽静之处,心静了下来,开始考虑, 怎么和狗皇帝说,让他放了莫望之。
之前, 狗皇帝说的那句:表兄什么的, 是个外人。倒给了她一点启示。
四周静悄悄的,不知时间过去多久。
南风拂过, 朱颜昏昏欲睡之际, 忽然耳边传来戏谑声,“怎么坐在这外面睡着了,没人盯着你就是不行。”
朱颜一个激凌, 回过神来,见自己被狗皇帝从美人靠上给抱了起来,意欲下地, 却让狗皇帝给喝止住,“别动。”大踏步往房里去,直接把人放到床上,却没有松开手, 而是顺势坐下来, 盯着朱颜胸口瞧了一眼, “你是不是还系着束带?”
虽是问, 语气带着笃定。
“你就不嫌勒得慌,解了。”
朱颜愣了一下,她不信狗皇帝对着她这张黄脸会有兴趣,可先前正堂内发生的亲昵之举,她又有些不确定,狗皇帝在女色上向来没有节制一说,从不亏待自己,这次出门,素了几天,弄不好,母猪赛貂蝉。
她只好提醒,“这是在外面。”
她现在还是男装示人。
“放心,没人敢乱进这院子。”
狗皇帝懒洋洋地说道,脱了木屐上了床榻,床上铺了水纹冰簟席,打了个哈欠,伸手拔掉头上束发的竹簪,刚洗过已烘干的长发顺滑地垂落下来,身子往里面移了移,躺下来,“你既困了,解了胸束带,陪朕一起睡会儿。”
狗皇帝说完,见朱颜没动,眉眼含笑凑过来,“阿颜,要么你自己解,要么朕帮你解。”
朱颜一手推开狗皇帝的脸,要下榻,却直接让狗皇帝长手一拉,跌到他身上,抱个满怀,“你快放手。”
“阿颜,朕发现,你每次都不长教训。”狗皇帝翻身而上困住阿颜,伸手从领口直下,摸到一侧的束带,系的是活结,一拉就开。
朱颜感觉到胸口一松,气得朝狗皇帝抬手就是一巴掌,这次挥到一半,却让对方给抓住,狗皇帝俯身压在她身上,把她双手钳制举至头顶,眼里带着几分得意,“阿颜,朕和你相反,记住每一次教训。”
狗皇帝垂目,看到束带解开,露出来一片雪白,没忍住低头在漂亮锁骨上轻咬了两口,然后迅速拉紧领口,“朕只是想让你舒服些,拥着你好好睡上一觉,你听话一点好不好。”
“还有,你打人的毛病得改改,现在在外面,你真让朕顶着巴掌印出去,朕躲都没地方躲。”狗皇帝说完这话,才从她身上下来,两手分别握住她的手,把人侧抱在怀中,“阿颜,别闹了,朕现在没精力,只想睡觉。”
到底谁闹?
朱颜听了这话不由气结,却见狗皇帝已阖上双眼,下巴紧挨着她肩头,出来仅五天,狗皇帝的脸已晒黑了一圈,此刻,闭着眼安静下来,眉间的疲倦之色,没了桃花眼里的神采遮掩,一览无遗。
朱颜罕见地心软了下。
因此,等天黑时分,朱颜再醒过来时,恨不得抽之前的自己一巴掌。
狗皇帝在不做人方面,一直没变过。
朱颜甫一睁开眼,对上狗皇帝一双闪闪发亮的桃花眼,没反应过来,就让对方似饿狼扑食般给扑了上来,弄得直接丢盔卸甲,待完全清醒,已是兵败如山倒,溃不能守。
满堂春1色,窗外月明。
但见,万里人家归灯火,回首,无边风1月非关情。
结束后,狗皇帝起身,去叫了热水,屋子里也点上了连枝灯。
狗皇帝给阿颜清洗身子。
说起来,在这事上,他也只伺候过阿颜一人,最开始,是阿颜娇气,每次事完,浑身无力软成一团,偏不愿意让宫人服侍,他当成房中乐趣,只能自己亲自上手收拾。
之后,却是收拾着收拾着成习惯了。
狗皇帝收拾完阿颜,连脸上涂的黄粉也全部擦干净,换了套细棉中衣,瞧着阿颜坐起了身,于是问道:“晚上张尧在府里摆了宴,你去不去?”
“不去。”
朱颜吐出两个字,男人们的宴会,不说全是一堆不认识的人,搞不好还会上演少儿不宜的节目,“这床榻怎么办?”
“朕等会儿出去,让个老媪进来收拾,朕看过了,隔壁还有间房,布局相似,朕抱你去隔壁房。”
一听这话,朱颜就要下床,大约太急太猛,直接一头往前栽,吓得狗皇帝连忙伸手一把抱住,“你怎么跟田田似的,你慢点。”
朱颜没好气横了他一眼。
灯下,秋水翦瞳,潋滟生光。
狗皇帝笑了,俯首低头亲了阿颜一口,“别生气了,朕先带你去隔壁房间,再单独给你传晚膳,你吃完东西,好好休息。”
“今晚别再系束带裹着胸了,脸上也不许再涂那个黄粉,放心,这院子没其他人来。”狗皇帝说着,把阿颜抱到隔壁间。
没过多久,晚膳端了上来。
朱颜见狗皇帝还没走,反而坐下来陪她一起吃,“你不是要去赴宴会吗?”
“是要赴宴,朕先陪你用一点,”
狗皇帝侧头看向阿颜,乌发如瀑垂在脑后,不知真是黄粉的效果,还是天生晒不黑,面庞依旧莹白水润,入眼处,琼鼻丹唇,螓首蛾眉,怎么看怎么喜欢,“相比于赴宴,朕更愿意陪你用膳。”
好听的话,张口就来。
朱颜觉得她的免疫力已经越来越强大了,如今都能做到平静无波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莫家表兄?”
“明天。”
朱颜一听这话,很是诧异,没想到狗皇帝这般干脆,她的神情太过明显,狗皇帝看得分明,直接嗤笑抢白道:“不放了他,留着他干嘛,难不成留下来,让你们时不时见一面,叙叙你们那些陈年旧情。”
“我以后不会见他了。”朱颜只淡淡回了这一句,没有多余的话。
狗皇帝听了,反倒是心安了。
刺史府的夜宴,狗皇帝并没有待多久。
有关鄯州城昨晚上发生的事,狗皇帝已让苏一泉给张尧说了,接下来,蕃人和回纥人估计忙着剿匪,得乱上一阵子,他只让张尧在方便的时候,可以给鄯州北面元朔山上的乱匪一些资助。
“子慧熟知河西地形人物,暂时先到朕身边做个给事郎。”皇上又说道,子慧即张智的字,给事郎隶属文散官,正八品上。
张尧喜不自禁,连忙谢恩。
长子张智不喜经义,钟情于地经图志,好四处游览,一直令他十分头痛,他早已不期望儿子能进士及第,但至少考个明经,谋个进身,不曾想,这次竟入了皇上的眼。
他心里更明白,也只皇上用人,从来不拘一格,长子张智才有这样的机遇。
因此,夜宴散席后,张尧特意把儿子单独留下来,嘱咐一番。
张智一晚上都很兴奋,从今往后终于……终于不用再被阿父逼着念儒家经书了,也不用去参加明经科考了。
“别想着授了官,就不用念书了,你往后跟在皇上身边,更应该多读书。”
张智一听阿父这话,如同冷水淋般,整个人都不好了,“阿父,读书不就是为了做官,儿已入朝,为什么还要读书?”
他不要再看那些经书了。
张尧哪看不出儿子的心思,告诫道:“皇上六岁启蒙,前后两任太傅都是当世经学大家,朝中宰辅皆是饱学之士,你以后跟在皇上身边,总不能做半个文盲,话都听不懂。”
“才不会。”张智觉得,这两天,皇上对他挺满意的。
“我让你二叔祖跟你一起去京都盯着你的学业,今年年底前,必须熟背十三经。”张家二叔祖是个老学究,专门在族中教子弟读书。
“那族中子弟的学业呢?”
张智觉得他还可以挣扎一下,毕竟族中兄弟,十一从兄学识俱佳,阿父把后辈子弟能中进士的希望都寄托在十一从兄身上。
谁知张尧这回铁了心,“不用你操心,为父会另外安排。”
张智内心崩溃,知道说不通,眼珠子转溜了一下,问道:“阿父,你昨天特意给皇上挑选的两个美人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父该不会是自己想养外室,我要告诉阿娘。”
“胡说。”张尧气得抄起案几上的砚台,朝儿子砸去,他和妻子感情好,妻子又是个泼辣的,他是真没想过养外室,瞧着儿子躲开后往外跑,又急忙喊他回来。
“阿父不能再打我。”
“赶紧回来。”张尧吹胡子瞪眼道。
张智小心翼翼,慢慢上前,刚走到案几前,见阿父朝他伸手,吓得忙抱住脑袋,“别打了,是亲儿子。”
只想拉儿子近前到旁边坐下的张尧,顿时哭笑不得,真是生了个活宝,严肃道:“好好坐着,不打你。”
张智哦了一声,犹不大相信,阿父打儿子从来没前兆,侧坐半个身子,一副随时跑路的样子。
只听张尧问道:“你跟在皇上身边两天,你觉得皇上对许公子怎么样?”
“很照顾,”张智福至心灵,“难道阿父发现,皇上不好美人,好断……才不献美人了。”
在阿父的怒目瞪视下,张智只能快速改口。
“听说,皇上这次到行宫避暑,后宫只带了一位极受宠的朱美人,所以,阿父怀疑,这位许公子很有可能是朱美人乔装的。”
张智惊得张大嘴,仔细回想了下许公子的脸,犹不敢相信。
张尧嫌弃地瞧了眼活宝傻儿子,接着叮嘱道:“皇上既然让朱美人乔装出行,就没打算公开,阿父告诉你,是让你心里有个数,明儿见了,只当不知道,回去路上尊重些就是了。”
“我明白了。”张智回道,难怪阿父精心给皇上准备的美人,夜宴上竟然没叫上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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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9、各有其用
朱颜夜里没等狗皇帝先睡了, 次日清晨醒来,发现狗皇帝没回来,她心里立时有了准备, 回程路上, 将多一两个美人作伴。
说起来,狗皇帝的那点子德性,整个国朝官员都知道。
等看到狗皇帝一个人回来,身后没带美人, 朱颜还有些意外,却见狗皇帝往她身边一坐, 对她说:“朕已经放莫望之离开了。”
朱颜轻啊了一声。
狗皇帝瞧着她呆滞样, 忍不住一笑,哪怕对方又换成男装打扮, 还是伸手把人往怀里抱, “就是朕已经放他离开了,本来朕听他说,他念过书, 又不是商户,打算让他到少府监下的互市监做个小吏,他拒绝了。”
“你又去见他了。”
“朕不仅去见了他, 夜里还和他一床睡。”
朱颜一听这话,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狗皇帝,她不怀疑他有某些爱好,却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果然, 只见狗皇帝放开她, 往旁边的隐囊上一靠, 右手撑着脑袋, 带笑的桃花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朕之前看他没成年,没想到,还真没成年。”
不可能,阿望年已二十有二。
这话在朱颜口中转了一圈,又咽下喉咙,她觉得,狗皇帝肯定不是要和她讨论阿望是否成年,而是有别的话。
“他没成年就算了,朕只是没想到,阿颜你也有那么天真愚蠢的时候,你们订亲时,他向你许诺过,此生只你一人,誓无二妇,你竟就信了。”
仿佛另一只靴子落地。
她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阿望那个傻子,被人一哄,估计什么话都说了,还劝狗皇帝好好对她。
朱颜微微垂下头,避免与狗皇帝目光对上,这种事,在狗皇帝眼里,他不仅无法理解,还只会当作一个笑话,“就像陛下说的,莫家表兄未成年,他的话,陛下只当顽话,何必去信。”
狗皇帝原只是说笑,却不妨被这话噎住了,梗在心间,一瞬不瞬地盯着难得低眉顺目朱颜。
他其实很不喜欢阿颜这样。
“朕确实只当是顽话,人一辈子,短则三四十载,长则七八十年,时间长着呢,谁能保证一辈子的事,但是阿颜,你却当了真。”狗皇帝很不高兴,就这么一句狗屁誓言,却哄得阿颜相信了。
阿颜有这么好哄?
他为讨她欢喜,费尽心力,患得患失,到头来,竟比不过一句虚无缥缈的誓言。
这令他很不舒服,“如果你真喜欢这种话,朕可以让翰林学士写上一大堆,还可以要求词藻华丽,声情并茂,朕天天念一段给你听,不带重样……”
朱颜听得目瞪口呆,忍无可忍,“你住嘴。”
阿望或许有缺点,有不足,但说这话时,却再赤诚不过了,深吸了两口气,还是没忍住讥讽,“陛下不要自己做不到,就以为别人也做不到。”
“谁能做到,你想说你舅父舅母?”
狗皇帝冷笑一声,“你信不信,只要襄阳派公主府长史去你舅父家,和你舅父说,襄阳要招他为驸马,他转头就能立即休了你舅母,另娶襄阳。”
“你别胡来。”朱颜连忙出声制止,她被这个假设雷得不行,却真有点怕他,他还绝对能干出这种拆CP的事来。
“放心,朕对恩爱夫妻没啥意见,只要不到朕跟前来显摆。”狗皇帝哼了一声,他有意见的是他说了那么多话,阿颜不放在心上,阿颜竟去相信这种鬼话。
朱颜仍心有余悸,赶紧转开话题,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早上做梦,还梦到儿子阿稷,再加上前天夜里经历的事,她倒盼着早些回去。
“等会儿就走。”狗皇帝起身道。
回去不像来时那样赶路,用了足足两天时间,也没在野外露宿,夜里找了民宅过夜。
到了行宫,狗皇帝亲自去许家驻地接回儿子阿稷。
朱颜在菡萏苑见到哭成泪人的儿子,一边急忙伸手接过,一边问抱儿子回来的狗皇帝,“他这是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
狗皇帝把儿子脱手后,听了朱颜这话,一脸尴尬,“你哄哄他,朕先去净室梳洗一番。”
“阿娘。”阿稷哭喊道,伸出藕节般的胖手箍住阿娘的脖子。
“阿娘在的,田田怎么了,不哭了。”
张稷稷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盯着阿娘上下打量,手摸了摸阿娘的脸,似放心一般抽噎道:“阿娘,还是阿娘。”
“阿娘当然是阿娘。”朱颜笑哄道。
“可阿耶,阿耶不是阿耶了。”张稷说着又掉起眼泪哭起来。
朱颜听得糊涂,不解这话,手摸儿子后背安抚,又望向跟着一起回来的刑恩,“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娘娘话,四殿下大约是见到皇上变了模样,有些无法接受。”刑恩委婉提醒道,他总不能直白说,皇上变黑了,把四皇子给吓着了,一开始还不要皇上抱,后来被皇上抱在怀里,一路上从许家哭回宫里,还哭喊着阿耶不是阿耶了。
朱颜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刑恩话里的意思。
第一反应是狗皇帝活该。
第二反应很无良地笑起儿子来,“你倒真是你阿耶的好儿子,亲儿子,如假包换,小小年纪,就只知道看脸。”说着,还无良地捏了捏儿子的脸蛋,“你阿耶还是你阿耶,只是一张脸让太阳晒黑了,过些日子就能白回来。”
“真的?”张稷睁着水润圆溜的大眼睛望着阿娘,也不掉眼泪,也不抽噎了。
“要不然你也去太阳底下晒两天,跟你阿耶一样,把脸变黑,再在屋子里捂几天白回来。”
“我不要。”
张稷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要跟阿娘一样。”
像阿娘出门一趟,还跟之前一样,阿耶阿娘一起出门……没带他,张稷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来这个事,他明明第一天很生气,明明记着等他们回来,他不要理他们,可是刚刚见到阿耶,看到阿耶变了样,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他想好的,他要生气,他不理他们的。
他怎么会忘记了?
张稷似水浸的大黑眼珠子转了转,十分委屈,瘪了瘪嘴,哇地一声,突然扯着嗓子哭道:“你们出门……不带我。”
朱颜见了先是着急,听到后面的话却只剩下笑了,所以等看到狗皇帝换了身衣服从净室出来,直接把儿子扔给他,“你儿子,你自己哄去。”
“行,这会子又变成朕儿子了。”狗皇帝见朱颜还在笑,略有些无奈地接过儿子,“田田不哭了,等你再大些,朕也带你出门。”哄着,抱着儿子往外走。
“你们去哪?”朱颜忙问道。
“朕去前面见见大臣,你在宫里好好休息,朕和阿稷晚上再回来。”狗皇帝留下这句话离开,连刑恩也一并跟着去了。
朱颜落得个清静。
狗皇帝到前面的致用堂,哄住儿子后,先见了苏一泉以及带上来的任法善,任法善穿上绛色锦袍,头发扎成两个总角,露出一张面黄肌瘦的脸,却天庭开阔,两眼炯明,终于像人的模样了,身上那股子狠劲还在。
“朕果然没看错,长得不错。”狗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绕着对方转一圈,抬手拍了下对方的后背,“挺起来,就这样。”
任法善下意识站直身,眼睛不时盯着皇上看,似有些不敢相信般,“你真是皇帝?虞国人的皇帝?”
苏一泉吓得连忙喝止,“不是告诉你……
皇上制止住苏一泉的话,含笑道:“对,朕就是大虞朝的皇帝,天子。”
“阿耶,他头发是黄色的。”被皇上抱在怀里的张稷,突然出声,拍了下手掌,“漂亮。”很好奇地要伸手去摸对方的头发。
任法善听到黄色二字,浑身瞬间绷紧,他因为这一头黄头发,在斗兽场里被骂杂1种、异种,遭受各种白眼殴打,可听到漂亮时,耳朵尖却竖了起来,他头一回听到这样的夸赞,还是个精致的小娃娃。
“这是朕的儿子阿稷。”
皇上介绍道,他当时在斗兽场看中任法善,除了他天生神力,便是他身上的一股子狠劲,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好好培养,将来可以调到身边做个亲卫,所以,为了彻底收服人心,他那夜才会带上任法善亲自把鄯州城的斗兽场给烧了。
皇上又吩咐苏一泉道:“你先教教他规矩,再让人教他剑术刀法,既有一身神力,就该好好用起来,要不就辜负了上天所钟。”
“唯。”苏一泉应声,又问道:“那个陈庄头,陛下打算怎么处理?臣已经把他带来了,人绑在殿外候着,陛下要不要见一见?”
“不见了,把他关起来,好好养着,等有需要的时候,朕还要借一借他那张臭嘴,也不用折辱他。”皇上交待道,那天晚上听到陈庄头的那番言辞,听得他气血上涌,怒火难抑,当时恨不得一剑劈了对方。
最后还是忍住了。
话很难听,却是事实。
更何况,他也需要这么样一个人来让朝中那些自以为天下太平的大臣醒醒神。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现在让朝臣们见这个人,最多也只是让他们一时愤怒,还是那种最无用的怒火,他更需要的是,把这把怒火变成一把真正的大火,使之能成燎原之势。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70、谁不正常
“这些都是近几日外命妇递上来的拜帖。”
朱颜看着曲姑端上来一大叠拜帖, 足有几百份,没有动手去翻看,“全部回绝掉, 以后也不要再收了。”
“奴婢怕是不好拒绝, ”
曲姑面带难色,能随驾来行宫的家眷,要么是朝中重臣,要么是世族显贵, 又禀报道:“并且,有好几家已经是第二次递拜帖了, 奴婢统计了下, 这次随行的外命妇几乎已全递交过拜帖了。”
“全部人都递交了?”朱颜犹不敢相信。
“随驾至行宫的宗室勋贵朝臣,共计五百六十一家, 娘娘一共收到了五百六十六份拜帖, 其中有八家昨天第二次递了拜帖,分别是……”
“不用特地报给我。”
朱颜打断了曲姑的话,是哪八家第二次递拜帖, 她没兴趣,横竖是冲着她即将封妃的荣宠来的,真算起来, 只有三家没有递交过拜帖,相比之下,她更想知道,是哪三家头铁, 铁骨铮铮。
后转念一想, 搞不好人家不送, 就是看送的人多, 刻意选择不送,以此显出自己不同旁人,搏个出位。
朱颜不想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把收到的拜帖全烧了。”
“娘娘。”曲姑很诧异,想想,倒是娘娘能干出来的事,只得应声唯,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朱颜直接向狗皇帝开口借人,借刑恩来拒收拜帖,狗皇帝听说只有三家没送,也没具体问哪三家,反而极高兴道:“还算他们识时务。”答应出借刑恩,由刑恩出面去拒绝给朱颜送的拜帖。
“你不想见其他人,就不见好了。”狗皇帝一手抱着朱颜,低头和她商量,“朕另下令,召襄阳,让她多进宫陪你说话,如何?”
朱颜嗯了一声,没有拒绝。
此后,襄阳公主成了行宫里的常客,时常进宫,朱颜还让刑恩给襄阳公主在宫里安排了住所。
若时光悠闲,便如流水,总是匆匆而过。
转眼间,一两个月很快过去,到了八月上旬,天气渐渐变凉,夏日的暑热远去,迎来了秋高气爽的季节。
大雁南飞。
行宫里的宫人内侍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回京事宜,定了八月初八启程,回去正赶上八十五中秋团圆佳节。
随着时间临近,朱颜越发显得有些焦虑,在行宫中过了近两个月的悠闲清静日子,她萌生出不愿意回去的心思,不想回到那座皇城禁宫。
回程前三日,崇阳长公主又来邀请皇上去她别院参加宴会。
自从到了行宫,崇阳来邀请了好几次,皇上之前都拒绝了,离开前,到底给妹妹一个面子,答应了去参加,还和她说,要办就办个大的,把来行宫避暑的宗室勋贵朝臣都邀请上,大家都去。
又叫刑恩拿上一百金,交给崇阳,作为宴会的赞助费用,让她用心准备。
皇上是考虑到,原本宫里该准备一场宫宴,只是刘皇后没来,阿颜连外命妇都不愿意接见,更别提让她来操持宴会,索性1交给崇阳来做,反正崇阳自个儿也热衷于做这些事。
崇阳在正事上不着调,但有关吃喝玩乐、筵席宴会,交给她一准没错。
与崇阳把宴会的事情敲定后,狗皇帝回到菡萏苑,特意劝说朱颜,“崇阳打算明天在别院里开宴会,开一整天,要不你带上田田,和朕一起,过去坐一坐,也见见其他人。”
朱颜只要一想到宴会上人多,就连连摇头,“不去。”
前些日子,朱颜听襄阳说了一嘴,说崇阳在别院里又养了好些美人,其中有三个绝色佳人,人间尤物,依照崇阳那习性,肯定是给狗皇帝准备的,她要去了,指不定崇阳还不高兴呢。
还有便是随着回京日子的逼近,朱颜不想回京,心里正烦燥得紧,因此到了次日下晌,狗皇帝要出门,她连儿子阿稷也没让狗皇帝带去。
她要是能带着儿子留在这座行宫就好了。
等襄阳公主急匆匆跑来,“阿颜,我都提醒你了,你怎么还放心让皇上一个人去崇阳的别院?”
朱颜听了,突然心生一计,不由笑了出来。
“唉呀,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呀?”
襄阳公主整个人急得不行,“那三个美人,崇阳一直藏着掖着,我虽没见过,但瞧着崇阳志在必得的样子,只怕是比她曾送进宫的楚丽妃更胜一筹。”
“阿颜,你不如现在跟我一起去崇阳的别院,有你在皇上身边,我不信,崇阳敢当着你的面献美人,依照皇上对你情分,纵使她真献上美人,皇上也未必会收。”说着,襄阳公主就要拉着朱颜出宫。
朱颜一把拉开襄阳公主的手,“襄阳,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这么相信‘情分’二字了?”
襄阳公主愣住了,才发现,此刻朱颜似乎过于冷静,冷静得甚至有些可怕。
“你赶紧去吧,别误了宴。”朱颜朝襄阳挥了挥手,第一次主动赶她离开。
朱颜心里很清楚,正常情况下,她跟狗皇帝提,她不愿意回京,狗皇帝肯定不会同意,但如果是非正常的情况呢?
或许,还有可能同意。
朱颜想到这,她还怕崇阳长公主不向狗皇帝献美人,她倒盼着崇阳长公主给力点,向狗皇帝献的三位美人也给力点,能让狗皇帝接收,并带回宫里来,这样她才有借口好发作。
“阿娘为什么不去七姑姑的宴会。”
“因为人多。”朱颜扔掉手中的团扇,伸手把儿子抱到膝上,笑问道:“田田,你喜欢这里吗?”
张稷点头,“喜欢。”
“那以后长住这里好不好?”
“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阿耶说要明年夏天才能再过来。”张稷很不解道,阿耶没说以后长住这里。
朱颜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没有再多说,扭头望了眼被她扔在几面上的那把团扇,吩咐曲姑,“秋风已至,团扇用不上了,都收起来吧。”
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
夜里,朱颜带着儿子早早睡了。
只是次日清晨醒来,发现儿子阿稷不见了,身边睡着狗皇帝,不由皱了下眉头,总觉得哪哪不对劲,不应该是这样的,推开狗皇帝起身,刚从他身上跨过去,就见狗皇帝醒了。
朱颜想快速下床,刚挂起帘帐,就让狗皇帝长手一挥,给拉了回去,“再睡会儿。”两手抱着人箍在怀里,头挨着头,脸挨着脸,亲昵地蹭了蹭,极熟悉的幽香入鼻,沁人心府,醉意与睡意稍稍褪去了几分。
“阿颜,朕和你说过了,不要再带田田一起睡,他都四岁了,让他单独睡。”
朱颜没接这话,只问道:“陛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应该过了子夜,朕还是提前回的。”
狗皇帝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微阖着眼,惺忪迷离,晨光入帘,些许金光洒落在俊朗的面庞上,眉目间少了白日里的锋利与气势,倒显得清新俊逸,露出几分温润雅致来。
“夜里喝了不少酒,头痛着,阿颜,你给朕按按。”
朱颜听了狗皇帝这话,回过神来,大约是这天早上的晨光太温柔了,她没有拒绝,伸出了手,及至两人又睡了个回笼觉,等到再清醒,已是中午,要不是朱颜说自己饿了,狗皇帝还打算拉着她来一场荒唐。
用午膳的时候,朱颜发现,无论是曲姑,还是刑恩,甚至其他服侍的宫人内侍与往日没什么分别。
她在想,一切正常,那是不是只有她不正常?
朱颜张望的动作太过明显,惹来狗皇帝的询问,“你怎么了?方才不是说饿了吗?怎么不吃?是不是今天的汤饼不合口味?”
“没有。”
朱颜摇头,汤饼是后世的面条,整只羊用大火炖,调出来的高汤,哪里会不合口味,手握着镶银筷著,低头吃了几口,直到见儿子阿稷吃完了,朱颜吩咐钟傅姆先带他出去。
紧接着,又把其他宫人内侍遣退,只留下曲姑和刑恩。
朱颜不想憋在心里猜来猜去,何况,明天启程回京,她没多少时间,如果昨天崇阳长公主献美成功,她有借题发挥的藉口,如果没有,她也得跟狗皇帝提一下,她想留在行宫,不想回京。
哪怕明知道没有多少可能,她也想争取。
朱颜放下筷箸,侧头盯着身边上首的狗皇帝,出声问道:“早听说,崇阳长公主别院内有三个绝色美人,陛下昨日去参加宴会,怎么没带个美人回来?”
“朕身边都有你了,还带什么美人,那些人都比不过你。”狗皇帝含笑回道。
话好听,但朱颜一个字都不信。
既说起那些人,看来狗皇帝昨日是见到长公主别院的那三个美人了,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带回来,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陛下还是带上一两个,回京路上,可以陪着陛下。”
狗皇帝听了,不由一脸古怪地看着朱颜,就她那妒忌性子,这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片刻后,还伸手轻捏了捏她的脸庞,问了句,“你真是阿颜?没被什么妖怪附体?”
啪地一声。
朱颜拍开狗皇帝的手。
刑恩和曲姑忙不迭地移开眼,望向别处,两人相视一眼,很有默契地打算悄悄退出去。
“确实是你。”狗皇帝抚着自己胸口,带着几分庆幸,“真的是你,朕差点以为是皇后附体了。”
又道:“朕不信,朕昨晚要真把人带回来,你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与朕坐在一起用午膳。”
“当然能呀。”朱颜说得极真诚,“不如陛下去把人接进宫来。”
“不用了,朕就和她睡了一觉,已经和崇阳交待了,赏了些金银,让她把人打发了……”
话音未落,呯叮哐当一串响,面前食案被掀翻在地。
作者有话说:
◉ 71、没心没肺
朱颜有时会想, 是这个世界不正常,她是正常的。
抑或者,这个世界是正常的, 是她不正常。
狗皇帝的逻辑是:你看, 我知道你妒忌,所以,我跟外面的漂亮美眉睡一觉,却没把人带回来, 用些金银打发了,也不让你见到, 你看, 我都避着你,已经很照顾你的妒忌心了。
我很为你着想, 你应该高兴。
结果就是, 在朱颜掀翻食案,弄得满地狼藉,狗皇帝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认为她妒性太大了。
“阿颜,妇人好妒,但朕从没见过有你这么大的, 难不成,以后除了你,朕就不能睡别的女人了,荒唐至极, 荒谬至极。”
最后八个字, 狗皇帝似已震惊到无以加复的地步, 气咻咻地来回念了两遍。
“这是陛下说的, 妾可从来没说过这话。”
朱颜不敢也不愿认下,“陛下富有四海,有万千佳丽,除朱二娘外,妾何时拦过陛下,陛下倒不必把这话扣到妾头上。”
她提朱二娘时,察觉到狗皇帝微僵的神情里闪过一丝厌恶。
然后便直接开口训斥她,“依朕看,你最应该去读女诫女训女则,了解什么是柔嘉成性,学学怎样温婉和顺。”
“妾学不来。”
朱颜回道,你才该去读男诫男训男则,压住心中的怒,尽量使自己语气保持平和,“京城皇宫内,陛下有那么多嫔妃,有那么多子女,也不缺少妾和阿稷。陛下既知妾妒性太大,性子也不好,不如把妾和阿稷放在这行宫内,免得碍陛下的眼,坏了陛下的美事。”
“你还知道自己性子不好,也只朕……”
狗皇帝本来想说,也只他能纵着她了,却突然意识到,阿颜话里的重点是想带着儿子留在行宫,不愿回京,心头忽地一紧,扭头死死盯着对方,眼神一下子锋利如细刃,沾上几分逼迫与威压,“你是想带儿子留在行宫?”
虽是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是。”朱颜没有否定,图穷匕现,“我不愿回京,我想和儿子留在这行宫,这儿清静。”
“难怪,难怪,”
狗皇帝恍然大悟,“朕就说,近几日,你怎么突然焦虑不安起来,朕还想着,是什么地方惹到你了,或是哪儿不周到,倒是朕白担心,你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就算没有昨晚上的事,你也会跟朕提留在行宫,是不是?”
也不用朱颜回答,狗皇帝越想越气,气血上涌,脸涨红,瞬间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跳,伸手一把抱住朱颜,不顾她的挣扎,箍得牢牢的,近前逼问道:“阿颜,朕问你,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话到最后,几乎是吼了出来。
“凡有所求,朕无所不应。”他只要想到,她为了图自个儿清静,竟要带儿子离他远点,他心里除了愤怒,还有难受。
难受得厉害。
有他在,她就觉得不清静?
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
他从来没这么难受,浑身戾气不断上涨,四溢开来,那日在勤政堂内,他就该狠下心,一了百了,难受那一回,也不至于现在还有谁敢这么气他,还能再令他这么难受。
他不曾在别的女人身上,这么用心过。
第一回这么用心,却遇上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陛下既说,妾凡有所求,陛下无所不应,那么请陛下应我这一回。”朱颜突然出声,睁着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盯着对方,不闪不避。
这话会心一击。
他气成这样,她也没忘记她的目的。
就是这样的冷静。
他恨死了她的这份冷静。
他气得心肝脾肺胆都痛,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她却丝毫不为所动,白皙如玉的脸庞上,泛着冷白光,能隔人于千里之外,精致的五官,跟漂亮木偶人似的,没一丝情绪外泄。
以前不是这样。
他记得以前,阿颜不是这样的。
“好,朕答应你。”他说出这话时,一下子卸了手上的力道,陡然站起身,大踏步往外走,盛怒之下,他真怕他会做出其他事来,他只能极力控制自己离开。
但他实在见不得她这般冷静。
她有多冷静,他就有多狼狈。
他气成这样,她怎能不为所动。
狗皇帝迈出门槛后,回转身,两眼微眯,眯成一条线,掩去了眼里的怨怒与不甘,“阿颜,你常说,阿稷像朕,是朕儿子,你可以留在这里,但朕的儿子,朕要带走。”
“即刻起,朱美人禁足菡萏苑,朕明日启程,等朕离开再解禁。”下了这道命令,狗皇帝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内的朱颜在狗皇帝离开后,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与狗皇帝闹翻,在她意料之中,除了又一次庆幸,在对方的盛怒之下拣回一条命,这次最大的收获是她能留在行宫内,很长一段时间,不用再应付对方了。
可阿稷要被带走。
方才,她只能在心里拼命劝自己,阿稷很喜欢狗皇帝,才忍住,没有去反驳狗皇帝的话。
真的要舍下儿子?
朱颜心里很矛盾,上次她随狗皇帝去鄯州城,和儿子分开八九天,儿子适应得很好,或许,离开她,儿子也不会再像之前搬去乾元殿那般伤心了。
还有狗皇帝。
狗皇帝掌控欲强,又喜怒无常,甚至刻薄寡恩,哪怕有各种毛病,却有一桩好处,只要是他珍视的人,他能护得很周全,所以,把儿子阿稷交给狗皇帝,她其实不用太过担心。
想到这,朱颜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
朱颜无比清楚地感知到,她有了自私之心。
连儿子也能舍下了。
曲姑从外面进来,看到朱颜又笑又哭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刚才她和刑恩守在外面,就一阵心惊胆颤,不仅速速遣退其余宫人内侍,他俩也恨不得再站远些才好。
皇上和朱娘娘俩人好了才两个月,不想又闹了起来。
哪怕有些话听得不真切,曲姑也得说,今日的事,朱娘娘不占理,她刚想到这,就听朱颜抬头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是我的问题?是我无理?”
“奴婢不敢。”曲姑忙垂下头。
“不敢,也就是说是咯。”
朱颜摇了摇头,“我以后长住这行宫,倒是忘了问,你们愿不愿意留下,如果不愿意,将来有机会,我会向皇上提,让你们回京城皇宫去,或者,等阿稷再大些,调你们离开。”
朱颜想,她也不用这么多人伺候。
只是她话音一落,曲姑就弯膝跪了下来,手拽住她的长袖,“娘娘可千万别说这话,请娘娘想想两年多以前芙华宫的那批宫人内侍,奴婢们跟在娘娘身边,只要娘娘身体康健,奴婢们才能活得长久。”
他们这些服侍朱娘娘的,知道朱娘娘不会为难他们,可是在皇上那儿,他们要敢生旁的心思,便只剩下一个死字,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们。
宫里人人都道朱娘娘孤傲不合群。
但他们近身伺候的,却更清楚地觉得,至少在朱娘娘眼里,宫人内侍也算个人。
朱颜得了曲姑的提醒,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没敢再提让他们离开,只吩咐她道:“让人进来,把殿内收拾下。”
哪怕她还没吃饱。
此刻,也不敢让人再传膳,不然让狗皇帝知道她还吃得下饭,还不得又气跳脚 ,狗皇帝已松口,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刺激对方。
看来,以后掀食案吵架前,还是要先吃饱了再闹。
朱颜不无自嘲,又自娱自乐地想。
菡萏苑是沿着一大片水池筑砌成的开阔庭院,池中种满荷花,初来时,荷花盛开,满苑南风送清香,到如今,荷花已谢,一池莲蓬立枝头。
下晌,朱颜独坐在水榭亭子里,摘了两颗莲蓬打算剥了吃,没想到儿子阿稷跑了进来。
她有些意外,还以为狗皇帝之前离开大殿时,把儿子也一并带走了。
“刚去哪儿了?”
“傅姆说,阿娘和阿耶有话要说,带我在外面逛,回来后睡觉,醒来就来找阿娘了。”张稷小胖手抱着阿娘双膝,要爬上去。
朱颜放下手中剥到一半的莲子,伸手把儿子抱到膝上坐下,“你阿耶没派人来找你。”
“没,”张稷靠阿娘胸前,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盯着阿娘手里的莲子,“阿娘,我也要剥。”
“给你。”朱颜把手上的莲子塞到儿子手里。
因为朱颜已撕开了一个口子,哪怕阿稷手小手软,也很快剥去外衣,分开两瓣,去掉中间苦涩的莲心,然后抬手喂给朱颜一瓣,“给阿娘吃。”
朱颜笑着嚼了两口,只觉得格外清甜,还带着儿子身上的奶香味,看着儿子把剩下一瓣攥在手心,“你自己不吃?”
张稷摇头,“不吃,这一瓣留给阿耶,我给阿耶阿娘剥。”
朱颜神色微滞,“田田很喜欢阿耶。”
“阿娘阿耶田田都很喜欢。”张稷手拿着莲蓬抱住阿娘的肩,仰头在阿娘脸上亲了一口,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朱颜心情复杂,手摸着儿子头上的两个小揪揪,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升起的心软,叮嘱道:“以后,跟在你阿耶身边,田田记得要听你阿耶的话。”
“田田一直都有听阿耶的话。”张稷一边随口应道,一边和手中的莲蓬作斗争。
母子俩在水榭旁剥了半下午的莲子,除了吃掉的,装满了一个十尺见方的篮子,朱颜交给曲姑,让她送去尚食局,晚膳多炖一道莲子汤。
直到天黑传晚膳,狗皇帝也没派人来接儿子,朱颜便猜到了狗皇帝的用意,因此,莲子汤端上来,她没让曲姑送一份去前面的致用堂,待到儿子问起阿耶怎么没来一起用晚膳。
朱颜直接回道:“你阿耶前面有事,来不了。”
张稷哦了一声,又问,“阿耶晚膳有这道汤吗?”
“没有。”
“那阿娘让人给阿耶送一份过去。”
朱颜想了下,建议道:“你吃完了,亲自给你阿耶送去。”
“我先给阿耶送去。”张稷一骨碌从交椅上滑下去。
朱颜怕他摔到,忙伸手接住他,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去吧,阿娘等着你回来。”
“阿娘先吃,不用等田田。”
朱颜笑了笑,吩咐曲姑装好汤,亲自把儿子送到门口,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脸,才让钟傅姆带人领着儿子去前面狗皇帝所在的致用堂,
不出意外,当天夜里,儿子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外面不时传来马鸣声,车轱辘声,伴随着嘈杂与喧嚣,整个行宫内也是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唯有菡萏苑内,曲姑劝过几回,劝朱颜改主意,不留在行宫,愿意回京。
无奈朱颜不理会,反而从容自在地用着早膳。
作者有话说:
◉ 72、另类催生
啪地一声巨响。
从玉辂金辇内传出, 外面护卫的金吾卫都吓得侧目,更别提身在辇内的刑恩,耷拉着脑袋, 缩着脖子, 不敢吱声,皇上昨儿中午从菡萏苑出来,就阴沉着脸,一直不见好转, 反而越发厉害。
到了今儿早上,已是面沉如墨, 身上威压四溢, 年纪稍小的内侍根本不敢近前,四皇子又一早被送去了许家, 由许家小郎许焕陪着。
他知道皇上一直在等菡萏苑的消息。
就在刚刚, 启程返京的队伍一切就绪,临出发了,他才不得不进来询问皇上, 銮驾是否要启程。
皇上没回复,而是问:“曲姑那边有没有消息?”
刑恩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禀没有。
他话音一落,就见皇上右手一掌大力拍向案几, 几面上杯盏颤动,皇上手紧紧捏着案角,手背上青筋鼓涨,指尖发白, 至于皇上的脸色, 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就在刑恩无比煎熬时, 皇上终于出声了。
“好得很, 好得很。”似气得狠了,咬牙切齿连道了两声,刑恩听得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忽然听皇上大喝一声,“启程。”
“唯。”
刑恩赶紧答应,不敢说一句多余的话,连忙退出去,退到车帘处,抬手去掀帘时,不经意看到皇上气得发黑的脸,还有目光凌厉如刀刃,只一眼,便吓得他腿打哆嗦,差点跌落出去。
出了龙辇,他对候在一旁的亲卫左吉安传话道:“皇上已下令,启程。”
左吉安领命,骑马去前面传令给这次负责出行的金吾卫将军何久。
传讯兵传令,来往跑马不停,没过多久仪仗队出动,随着龙辇启动,各处全部动了起来,刑恩一边捏把汗,一边庆幸,上次来时,朱娘娘嫌弃出行的礼乐声太吵,皇上把礼乐给禁了。
御前的紧张气氛,多多少少影响到整个回程的队伍。
及至下晌,静悄悄的龙辇周围,随着皇上下了第一道令,召侍中令狐游参乘,在旁服侍的才敢喘口大气,如同封印解除般,张忠国立即应声唯,领命去传召令狐侍中,刑恩上前询问,陛下是否需要用膳。
皇上还没用午膳,但膳食一直都有备着。
“朕不饿。”皇上冷声道,“你进来给朕倒碗茶。”
“唯。”刑恩从前面驾辇处的位置回到龙辇内,见皇上脸色好了许多,没生气了,但眉目间却一片森冷。
到了这个时候,有关朱美人留在行宫内的消息,队伍里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崇阳长公主得到消息,惊讶不已。
片刻后,却有些意动,旁边的驸马崔行一眼看出她的打算,劝道:“公主最好别轻举妄动,先弄明白朱美人为什么会留在行宫。”
“还能有什么原因,不外乎恃宠而骄,引得皇兄厌烦失宠了。”崇阳长公主摆摆手,浑不在意道,从父皇到皇兄,她见过太多这样从得宠到失宠的女人,对于禁宫中失宠的女人,她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
崔行见崇阳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只得继续劝,“公主听我一句,朱美人和其他人不同,不说这次来行宫,后宫里诸位嫔妃,皇上只带了她一人,单单只说四皇子,四皇子可是跟着皇上一道回京的,还有,”
崔行顿了下,压低声音,“皇上前晚在别院收用了瑶娘,却并没带进宫,反而让公主用金银打发,公主仔细想想,之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你想说是因为朱美人?”
崇阳长公主说这话,自己都不信,“笑话,皇兄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顾忌过旁人,更别说受人辖制,还有朱颜,她算个什么东西。”崇阳说到后面都有些气愤了,她和皇兄一母同胞,但打小她就怵这位皇兄,翻起脸来六亲不认。
偏阿耶还赞皇兄:有帝王之象。
阿耶偏心皇兄,自是看皇兄哪哪都好。
崔行摇了摇头,“我没这么说,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公主最近都消停些,不要再给皇上献女人了,回京后,把瑶娘遣回邓家另嫁。”
“瑶娘容貌艳丽,皇兄那晚明明就看上了她。”崇阳有些不甘。
崔行心里暗叹口气,崇阳从小受宠,在福窝里长大,受的打击太小,为了打消她的念头,只好解释道:“皇上既说了让你把人打发掉,你再把人送到他面前,不是明摆着违逆,你能得着好?”
“那好吧。”崇阳想了想也是,倒打消了把瑶娘重新送到皇上面前的念头。
崔行听了,总算稍微放下心。
只是后面发生的事,他才知道,他放心得太早了,最后崇阳把自己都给坑了进去。
——
重臣中,只有侍中令狐游没有姬妾。
不,应该说,自六年前妻子杨氏去世后,令狐游一直单身至今。
据说,杨氏好妒,她在时,令狐游与她夫妻恩爱,别无姬妾,俩人只有一女,杨氏因病逝世,令狐游独自抚养女儿,没有再娶。
令狐游拒绝再娶的理由,是担心女儿受委屈。
皇上想了一上午,还是觉得朱颜的妒忌心太重了,他又仔细回想了下,其实,从阿颜刚入宫那会子,就有苗头,只是不明显,他那时太过欢喜,也乐意纵容她。
还有,莫望之那句极幼稚的誓言:此生只她一人,誓无二妇。
十五六岁的年龄,未曾立业,却去保证一生的事,无疑是镜花水月。
这样荒唐的话,阿颜竟然能相信,只能更加说明她的妒忌心太重,甚至可以说很独了,所以宁愿去相信那些不切实际、没有支撑的镜花水月。
妇人好妒。
女人有妒忌心,他并不觉得是什么问题,偶尔纵容一下,当是闺中乐趣,但独成阿颜这样,却是灾难。
重臣勋贵家,大多家庭和睦,妻妾和美。
皇上觉得,妇人好妒的问题,他只能和令狐游探讨下。
等到令狐游参乘陪同皇上下棋时,听到皇上的疑难,不由哑然,他哪敢乱言宫闱之事,况且朱美人什么脾性,他完全不清楚,更不敢给皇上支招,要是俩人和好,一切好说。
要是出了半分岔子,还不得被皇上怨死。
只是他又不得不回答,只好避重就轻,“陛下,宫闱之内与臣民之家,有很大不同,但有一点却又是相同的,陛下能称夫妇者,唯有皇后,如同能与臣称夫妇者,唯阿杨一人。”
朱妃一妾室耳,陛下实不必如此费心。
这句话,是事实,但他没敢说。
甚至还有一句更厉害的,他连想都不敢去多想,便是:如果皇上说的是实情,依朱美人的性子,她不适合宫闱,也不适合为妾。
皇上听明白令狐游话中的意思,沉默半晌,方落下一粒白子,“确实是朕想岔了。”
“陛下倒不必如此说,”
令狐游落下黑子,提醒道:“古人曾云:夫妻者,非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在他看来,无非是皇上对朱美人动了情爱。
情爱之事,有时候很难用道理去说通。
作为臣下,他是不愿意看到皇上动了情爱,如对象是皇后,尚可算得上伉俪情深,后宫稳固,如是嫔妃,就意味着会出现偏爱偏宠,帝王私爱,倾一国之力的私爱,于国家而言,将是一场大劫难。
非社稷之福。
令狐游垂下眼帘,含笑道:“陛下要哄好朱美人其实不难,只要陛下能舍得下天下美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皇上听了这番话,抬头看了他一眼,扔掉手中的棋子,冷声道:“卿不必试朕,朕没这想法。”
“微臣惶恐,不敢揣测圣意。”令狐游连忙拱手请罪。
——
八月初十。
宫里徐贵人诞下六皇子,母子平安。
当天晚间,皇上接到皇后的书信,距离都城尚有三十里。
驻扎营地上,龙帷之内,十二连枝灯烛,把帐内照得通明,里面的布局为前堂后寝,前堂极为开阔,能容纳数十人,此刻却只有崇阳长公主跪坐在一旁,以及刚赶来的驸马崔行,另有两位绝色佳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刑恩站在下首位置,伺候的宫人内侍很少。
被突然叫来的驸马崔行,看这情形,便知不好。
果然,坐于上首的皇上手里还握着刑恩刚呈上来皇后的书信,望了驸马崔行一眼,又把目光定在崇阳身上,“朕宫里不缺皇子公主,倒是崇阳你,与驸马成亲至今,五载有余,一直没有孩子。”
“这两个女人不如留给驸马做妾。”
崇阳一听这话,当场傻眼了,急喊了声九哥,“不用,太医都说,我身体没有问题,只是孩子缘分没到。”
“放心,朕会另外再选两个面首赐给你,你们俩都试试,看看到底是谁的问题,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这下轮到驸马崔行脸绿了。
崔行正想拉崇阳一块儿恳求皇上收回成命,却让皇上直接喝止,“行了,就这么定了,都给朕出去,把人也带走,三个月后朕要见到有外甥。”
皇上甚至没给他们反应,直接叫了今晚守在外面的苏一泉,把他们赶出去。
夜风中,崇阳和崔行站在龙帷外,双双干瞪眼。
好一会儿,崔行拉着崇阳远离龙帷,才叹了口气,小声道:“我都劝你最近消停些,你瞧你干的是什么事。”
崇阳甩开他的手,看了眼那两个跟上的女子,气得骂了句,“废物,没用的东西。”
“你骂她们做什么?”
“闭嘴。”崇阳狠瞪了崔行一眼,“崔行,我警告你,你要是敢碰她们俩,我就敢学襄阳姐姐。”
作者有话说:
◉ 73、后宫纷纭
当年, 崔行进士及第,高中探花,被选尚公主, 便有觉悟, 此生别想纳妾。
国朝公主素来跋扈。
更不用说,崇阳不仅是皇帝爱女,还是东宫太子胞妹,借他个胆, 他也不敢,成亲五年没有孩子, 他阿娘不敢置喙半句, 谁料,会碰到皇上催生。
“公主还是想想, 三个月后, 怎么向皇上交差?”
崇阳长公主脸一白,强硬着嘴道:“交什么差,大不了, 我们俩都有问题,皇兄要真逼我,我就去皇陵哭阿耶阿娘。”
“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我们俩就去封地。”崇阳几乎咬牙道。
封地不比京城繁华。
何况崇阳又是个极喜欢热闹的人。
崔行见她连去封地的话都发狠说出来了,大约真有些吓到了,仔细劝道:“你这几个月安分一点, 三个月后我们去向皇上请个罪, 皇上事多, 哪有功夫惦记我们这点小事, 只要你接下来规规矩矩的,不做越轨的事,真去封地,我陪公主一起去。”
“你当然得陪着我。”崇阳微昂着头,理由当然道。
崔行无奈地看着对方,“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只记得这个?”
“知道了,知道了。”
崇阳一点不想再听驸马的念叨,答应道:“最近我安安分分分待在家里,哪都不去,行了吧。”
“公主这样最好不过了。”崔行松了口气,对那两名妙龄女子,他看都没敢多看一眼,就怕崇阳多心,等这桩事顺利过去,还是劝崇阳把人遣退回邓家。
他只祈祷,皇上怒斥崇阳献美,不是因为朱美人的缘故迁怒。
——
圣驾回京后,听说朱美人被留在行宫,没有回来,后宫诸位嫔妃大多兴奋不已,甚至有幸灾乐祸的,猜测朱美人怎么得罪皇上,才被抛在行宫。
行宫再好,皇上一年也只去一次。
宫里少了朱美人这个得宠的,对大家都有好处,有些进宫早的,依旧记得当初朱美人刚进宫时的专宠。
后宫中,有人专宠,就意味着大家无宠,没人想重回那样的日子。
唯有凤仪宫的刘皇后,心中不安。
出宫时都好好的,不知朱颜这次又怎么惹恼皇上了?
皇上回宫当天晚上,没来凤仪宫,次日六皇子洗三宴,她派刘中侍去乾元殿给皇上报信,皇上只回说知道了,一切交由皇后操办。
并未回后宫参加六皇子的洗三宴。
连赏赐都没有。
刘皇后立时坐不住,当天晚上亲自去了趟乾元殿。
她到的时候,正好遇上四皇子在皇上面前大哭大闹,哭着喊着要阿娘,皇上冷着一张脸,没有去哄,也没让钟傅姆和平乐上前,就这么随四皇子坐在地板上哭成泪人儿,喊得嗓子都哑了。
刘皇后看得心头一软,要去抱起四皇子,刚靠近,就听皇上喝斥道:“别管他,让他哭。”
“陛下。”
刘皇后抬头看了眼皇上,近前才发现,皇上脸上尽是倦色,眼中还有血丝,似好些天没睡了,心下诧异,两手合于身前,恭敬地朝皇上行了叉手礼,才劝道:“陛下,天已入秋,夜里金砖地板上凉,四郎这样容易受寒,妾把他抱到软榻上。”
说完,见皇上眼里明显有意动,却没吱声。
于是刘皇后直接走到四皇子张稷面前,俯身哄道:“四郎是好孩子,别坐在地上,母后抱你坐到榻上去。”伸手一把抱起张稷。
张稷这回没有打滚挣脱。
他不要阿耶抱,阿耶竟真不抱他,还不让傅姆和平乐抱他。
“母后。”
张稷哭着喊道,靠在刘皇后怀里,小胖手紧抓住她的衣襟,抽泣道:“田田要阿娘,阿耶是坏人,不让田田见阿娘。”
“田田先不哭了,瞧瞧都成大花脸了。”
刘皇后用手帕轻轻拭去张稷脸上的眼泪,又哄道:“你哭成这样,你阿娘见了,都会认不出你来,田田是好孩子,先跟傅姆下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好不好?”
刘皇后又伸手摸了摸他后背,尽是湿汗,头发丝里也全是汗,叫了钟傅姆进来,把人交给对方,见阿稷没有不愿意,略放下心,又叮嘱钟傅姆一番,“用热水给四皇子从头到脚好好洗干净。”
钟傅姆忙不迭地应声唯,见皇上没出声阻止,赶紧抱四皇子退下。
四皇子一向得皇上宠,刚刚四皇子把皇上惹怒后,皇上的态度,把他们这些伺候的人都吓到了。
待人退下后,刘皇后瞧着皇上目光落在在四皇子离去的门口,于是出声道:“四郎还是个孩子,离开阿娘自然会哭闹,陛下和他计较做什么,他若真有个不好,不仅陛下心疼,阿颜妹妹也会心疼。”
“她会心疼?”
皇上冷笑一声,怒斥道:“那就是个没良心的,连儿子都不要了。”
五天了,整整五天了。
行宫里一点信息都没有传来,倒是阿稷哭闹了三回,前两回他还能哄住,今晚怎么都哄不住了,哭喊着要立时看到阿娘,在地上打起了滚。
他心中本就恼火烦燥,阿稷还这般闹腾不听话,索性狠下心,不管他,让他滚,让他哭,等他哭累了,没力气了,总不会再闹腾了。
“皇后过来有什么事?”皇上问刘皇后。
在刘皇后眼里,阿颜不会不要儿子,心头正疑惑时,听皇上问话,立即记起自己来的正事,“陛下回宫,还没见过六皇子……”
“后宫的事,皇后看着办。”
皇上一听便打断了刘皇后的话,阿稷一个人,已经够他头痛的了,哪有心思去见一个刚出生的小崽子,“有规矩按规矩办,有章程按章程来,没有的,皇后自主裁忖,朕相信你。”
“六郎的名字,皇后从礼部以前拟的字里选一个,周岁后再报给宗正寺那边登记。”他到目前为止,六子八女,大郎和二郎的名字是先帝取的,其余都是礼部拟的名字。
唯有四郎阿稷的名字,是他亲自取的。
情理之外,但又在意料之中。
刘皇后只得应声唯,瞧着皇上没心思理会后宫,于是有关后宫嫔妃晋封的事,隐下未提,只说道:“陛下要是忙,顾不过来,可以把四郎送到妾宫里,妾代为照看。”
“暂时不用,朕要先磨磨他的性子。”皇上知道皇后比他更适合照顾孩子,却没有松口,别的皇子公主都行,唯有阿稷不行。
他舍不得阿稷受半丝委屈。
阿稷在他眼前,他才更安心。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皇上带着儿子阿稷先参加了前朝的大宴,晚上,才回后宫,到凤仪宫参加家宴。
刘皇后见皇上来了,放下了悬着的心,这是皇上回宫四天后,头一回进后宫,身边的四皇子张稷看起来清瘦了些,微撅着小嘴,板着个小脸,跟皇上的神情如出一辙。
得见圣颜,在座嫔妃一个个都挺高兴的。
不过这股子高兴,很快就哑火了。
起因是,楚丽妃没来。
刘皇后回禀说是病得起不来身,“妾早上去看过她,只怕这回不大好,陛下有空,也过去瞧瞧她,她想见陛下一面。”
“见朕做什么,朕又不是太医,生病了就请太医去看,病殁了就由皇后操办丧事,朕过去能干啥?”
一听这话,举座皆惊。
众人早知道丽妃已失宠,却没料到,已到皇上见弃的地步。
刘皇后暗叹了口气,有些后悔提了,连她都没想到,皇上因为丽妃的妹妹楚庶人一事,彻底厌弃了丽妃,她以为,当初丽妃没受牵连,皇上还留有情分,果然不能期待皇上的情分。
之后,刑才人带着女儿七公主给皇上祝酒时,得意于自己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皇上只冷冷瞧了她一眼,“怎么?觉得自己有功了?哪个女人不会生孩子?”
把刑才人逼问得风中凌乱,之后开始掉眼泪。
刘皇后见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不为刑才人这个蠢货,也得为她腹中的孩子着想,只得忙出声制止,“好好的佳节,不许哭了,回到自己座位上去。”
又眼神示意刘姑姑亲自去扶刑才人。
之后,刘皇后也不敢让其他人单独祝酒,她领着众人一道给皇上祝酒后,便让大家早早散了。
这一夜,皇上带着阿稷留在凤仪宫。
皇上哄睡儿子后,回到刘皇后寝宫内,突然莫名其妙说了句,“朕怎么发现,宫里全是蠢货。”
刘皇后听了这话,强忍住心头的吐槽:皇上您看女人,不是从来只看脸,什么时候看过脑子,随口找了个理由,“常听老人说,一孕傻三年,大约是怀孕的缘故,心力脑力不济。”
“傻的怎么不是阿颜。”
刘皇后很是无语,她能够确定,朱颜没回来,是因为她要留在行宫,所以皇上才会这么反常,便出声建议:“陛下,要不妾亲自去一趟行宫,把阿颜接回来。”
“不用了,她要留,就让她留在那儿。”已经过去好些天了,皇上一提起来还是很生气,语气凭白硬了三分。
“陛下之前说,要册封阿颜为妃,她在行宫,还怎么举办册封大典?”
“不办了。”
皇上没好气道,“朕直接下诏,让重臣去行宫宣诏。”反正阿颜也不喜欢参加这些仪式与大典。
刘皇后点点头,又提议道:“宫中这一年喜讯不断,除了秦美人和苏才人,刘才人和刑才人也有了三个月身孕,徐贵人又生下六皇子,妾的意思,想给众人都晋封一下位份,陛下看如何?”
“先不急,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六郎已降生,好歹是位皇子,看在六郎的份上,要不单独给徐贵人先晋封。”
“其他人都挪到年底去,或干脆放明年。”皇上心里不乐意阿颜的晋封和其他人凑在一块儿,还有一个原因,他担心阿颜那么独又善妒的性子,接到圣旨后,会不会直接又退回来,甩他一脸。
作者有话说:
◉ 74、册封为妃
维元和五年, 岁次乙亥,八月十八日。
朕膺昊天之命:
天下之治,序于人伦, 教化之始, 御于邦家。
美人朱氏,淑慎尔止,不愆于仪,四德并修, 六义垂范,聪慧明达, 誉重宫闱, 柔静纯和,宜崇礼册, 是用册曰元妃, 位次凤仪,列于诸妃之首,简在朕心, 佐于椒房之侧,扬彤管静美,宣王道风化。
宠命尤甚, 毋忘训辞。钦哉!
诏使侍中令狐游、礼部尚书洪原、中书侍郎于高三人前往九极山行宫持节宣诏。
一同前往的还有刑恩与襄阳公主。
朱颜册封为元妃的旨意,同时晓谕内廷禁宫。
后宫一众嫔妃大感意外,才恍悟过来,朱美人该改口称朱元妃的朱颜, 并未失宠, 当中有好些人, 很是失望。
刘皇后在凤仪宫听到册封圣旨, 作为知情者,当听到元妃的封号时,略惊愣了一下,“元者,始也。”
国朝重元嫡,元妃,又有元后之意,由不得人多想。
刘皇后疑问道:“元妃的封号是不是令狐侍中呈拟给皇上的?”
“不是,”
来传旨的张忠国,含笑回禀:“封号是皇上亲自拟定,册封诏书亦是皇上亲自撰写的,中书省与门下省的相公侍郎们,不曾更改一字。”
“皇上倒费心了。”刘皇后心中暗道果然。
却又听张忠国禀道:“另外,皇上要奴婢和皇后说一声,之前让内官局和少府监给元妃提前准备的服饰、仪仗、陈设器具等都一应新制之物,不常用的大件送入芙华宫,日常用的派人送去九极山行宫。”
“知道了,本宫来安排。”
张忠国传完旨意,便离去了。
“娘娘。”一旁的刘姑姑瞧着刘皇后似摇摇欲坠,急忙上前伸手扶住她。
刘皇后就着刘姑姑的手劲,坐到身后的榻席上,坐直身,才推开刘姑姑的手,摇了摇头,“本宫没事。”
刘姑姑望着刘皇后一张煞白的脸上仍挂着一丝笑,不像是无事,非常担心,连忙把大殿内服侍的宫人内侍都遣退了。
只听刘皇后念道:“位次凤仪,列于诸妃之首,简在朕心,佐于椒房之侧,”
念完后抬头望向刘姑姑,没忍住感叹,“阿姆,这回我是真有些嫉妒了,你说,我将来能不能得皇上一句:简在朕心。”
“不怪娘娘,皇上的心思,从来难以猜测。”刘姑姑劝慰道,“娘娘不必多想,元妃终究是妃,诸妃之首,也是位居娘娘之下。”
刘皇后倒是认同刘姑姑这话,更认同帝心难测四字。
——
远在九极山行宫的朱颜,于致用堂侧殿,隔着帘帐跪听册封圣旨,相比于元妃的封号,她更迷惑于前面那一段满满的赞誉之辞:淑慎尔止,不愆于仪,四德并修,六义垂范。
还有什么誉重宫闱,柔静纯和。
这说的是她吗?
确定不是狗皇帝意想出来的人?或是期望她达到的高度?
四德她大体猜到了,但六义是什么东西?
等接了旨,刑恩领着三位来宣旨的重臣下去安置,朱颜回到菡萏苑,把这个问题抛给来行宫的襄阳。
“阿颜,有什么误会,你怎么会认为,我会知道这个?”襄阳公主直接一脸疑惑。
最后,是旁边看不下去的曲姑,出声解释道:“四德是指德、言、容、功,是世人对女子德行与修养的要求标准。”
“六义是指《诗经》的内容与表现手法,分别是风、雅、颂、赋、比、兴,从经义大家的解说上延伸,常引申为后妃美德。”
朱颜和襄阳公主俩人点头如捣蒜,却半分没往心里去记。
“你怎么来了?”
朱颜问道,自从十天前,她和狗皇帝吵过一架,独自留在行宫,她没想到,封妃的旨意会来得这样快。
相比于这道封妃的圣旨,她更愿意狗皇帝把儿子阿稷送还给她。
“皇上召令我过来陪你,还有刑恩兼掌行宫事务,也会留下来。”
襄阳公主回道,又传达了皇上的口谕,“皇上让我给你带两句话:一是阿稷天天找他要阿娘,二是,你什么时候回宫,我和刑恩才能跟着一道回去。”
“那以后你们就得长留这儿了。”朱颜笑回道。
一听这话,襄阳公主有些着急,之前得知朱颜留在行宫,没有回宫,她就十分不解,“阿颜,你为什么会不愿意回宫?四皇子在宫里,难道你就不想儿子?”
“我想有什么用,皇上不会把儿子给我。”朱颜收起了脸上的笑,面色沉静道。
说她自私也好,儿子在狗皇帝那里,天天找狗皇帝要阿娘,相比于儿子留在她这儿,天天问她要阿耶,后者更糟心。
也可以说她恃宠而骄,除非那天狗皇帝真厌弃了她,不然,她都可以放心地把儿子留在狗皇帝身边,而真到了那一天,母子一体,阿稷在狗皇帝心目中,大约就没那么重要了,能回到她身边。
朱颜回过神来,问襄阳,“你还是住之前的芍春殿,如何?”
“那就再好不过了。”
襄阳含笑回道,瞧着朱颜的态度,她再着急也无用,要劝说也得慢慢来,现在最想朱颜回京的是皇上,没见皇上也没法子奈何,她要是真能把朱颜劝回京,依照皇上对朱颜的恩宠,她一个长公主的封赏跑不掉。
因此,哪怕在这待得长久一些,她也值了。
朱颜让人带襄阳去芍春殿,让她今日先安置,好好休息,明天再来,把她送走后,平安进来通传,说刑恩过来拜见她。
朱颜没有耽搁,立即见了他。
刑恩甫一进来给朱颜行礼问安,然后朝她拱手道喜。
“何喜之有?”
朱颜反问了一句,却没要刑恩回答,拿话堵住他,“你这次过来,要是把阿稷给我带来,于我而言,才是真正的大喜之事。”
“皇上和四皇子一直在京中盼着娘娘早日回去。”
朱颜没接这话,只问道:“田田最近怎么样?”
刑恩似早有预料般,如实回话,“四皇子狠哭过两回,哭哑了嗓子都见不到娘娘,就没再哭了,眼下四皇子住在仁守堂,皇上答应他把狮子猫养在仁守堂,四皇子比之前听话了许多,也愿意按时吃饭了。”
朱颜听得牵肠挂肚。
曲姑趁势跪在朱颜面前,恳求道:“娘娘,我们回京去吧。”
朱颜陡然站起身,往外走,制止要跟上来的曲姑和刑恩,“都别跟着。”凌乱的脚步,一如她此刻乱糟糟的心。
菡萏苑到处是池水,水中到处是荷叶,自狗皇帝离开后,这些日子,她带着留下来的宫人内侍把莲蓬都摘得差不多了,晒干的莲子可用来煮粥炖汤,莲心用来泡茶,可下火。
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这些日子,是她入宫五年来,唯一的畅快,无拘无束,行宫人少,格外清静,山中无老虎,她在这儿,算是猴子称大王,一天的忙碌过后觉得很充实,除了,除了……午夜梦回时,时常梦到儿子。
东北方向的山上还有一片栗子树,她还打算过些日子去打板栗。
当天晚上,朱颜听刑恩说,令狐游等三位大臣要明早启程回京,还说,刘皇后会派内侍省和少府监的人来给她送新制的服饰陈设用具。
朱颜拒绝道:“我这儿不缺东西,都回绝了。”
“恐怕不行。”
刑恩面露难色,回道:“这是皇上的要求,几个月前内侍省和少府监就开始定做了,都是按照娘娘的品级特别定制打造的,如果娘娘不要,旁人也用不了。”
“一天天整这些没用的,送东西,还不如把儿子送给我。”朱颜没好气道,连晚饭都少吃了半碗。
她心里清楚,刑恩留在行宫,就相于狗皇帝安放在她身边的一个移动监控,她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对方传回京中,索性早早回了寝宫。
朱颜拣起了因为半夜思念儿子给儿子绣到一半的平安香囊,来到大虞朝后,她小时候有认真学习过女红,因家里养有绣娘,她动手的机会不多。
入宫后,她更没动过针线。
好些年不曾动手,手上这半个香囊的针脚,显得很生疏,朱颜于第二天中午把平安香囊绣好,递给刑恩,同时还有一封戳了漆印的信笺,“你回一趟京,把平安香囊交给阿稷,说是我亲手绣的,让他戴在身上,当是阿娘时时陪着他。”
“这封信笺,是我写给皇上的,你交给他。”朱颜可不希望身边留着这么一个移动监控。
“回娘娘话,奴婢不能离开,但奴婢可以派人把娘娘的东西送回去。”
刑恩没多想就拒绝了,“奴婢离京时,皇上交待过,让奴婢留在这儿伺候娘娘,帮娘娘管着行宫之事,娘娘回京,奴婢才能跟着娘娘一道回去。”
“你必须亲自跑一趟,这是我写给皇上的信,不放心交给别人。”朱颜却不容他拒绝,“你真不愿去送,我以后就再也不给皇上写信了。”
说到这,见刑恩犹豫了,又下了一剂猛药,“你放心,有我这封信笺在,皇上绝不会怪罪你私自回京,还有很大可能会把你留在京中。”
朱颜深信,刑恩是不愿意长时间留在行宫的。
毕竟,堂堂御前正五品中常侍,风光无限,待在一个远离京中的偏僻行宫内,太委屈了点。
作者有话说:
◉ 75、和亲使节
御前三位中常侍, 分别是刑恩、杨新及常兴。
杨新狠厉冷酷,常兴严谨慎微,唯有刑恩灵敏机变。
之前两年, 刑恩一直有向芙华宫示好, 此刻,他一眼看出来,朱元妃不愿他待在行宫,因此, 在得到朱元妃写给皇上的信笺时,他很快答应下来。
只是私自回京, 有违抗皇命之嫌。
哪怕借了朱元妃的胆, 刑恩也不敢回京直接去拜见皇上,于是他先上了一道折子, 遣人回京递报给皇上, 同时自己也带上朱元妃的信笺,赶回京中,却未进城, 在南边明德门的城门口等候皇上召见。
候了大半日,刑恩终于等来了皇上的召见,跟着来传旨的小内侍林辅进宫。
“中侍的折子一早就到了, 只是今日是大朝会,后面皇上又留了宰相们议事,直到刚刚结束,才看到您的折子。”
听了林辅这番话, 刑恩一下子安心许多, 他之前猜忖, 皇上纵然要怪罪他私自回京, 也绝不会置朱元妃的信笺不管,自皇上离开行宫,简直恨不得时时刻刻有朱元妃消息。
刑恩一进勤政堂,率先跪下请罪,“奴婢给陛下问安,奴婢有罪……”
却让皇上直接喝断,“你是有罪,等会儿跟你算,别废话,赶紧先把阿颜的信给朕。”
刑恩不敢耽搁,立即取出信,递于额前,大总管张忠国忙上前拿走,然后递到皇上案前。
皇上不假于人,迅速拆了信笺的火漆,迫不及待打开笺纸,只有屈屈数行字,皇上一目十行,扫了一遍,两遍,及至三遍后,却是气笑了,“放肆,她是越来越放肆了,朕终有一天会被她气死。”
“陛下。”旁边的张忠国吓得急忙跪倒在地。
“怕什么,朕都不怕,你怕什么,朕只听过好人命不长,起来。”皇上看了张忠国一眼,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皇上手捏着那张气得他半死的笺纸,抬头望向刑恩,令他仰起脸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因为他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连身边的内侍容貌都不错,刑恩三十出头的年龄,面白无须,眉目秀丽,十分耐看。
又喜逢人三分笑,显得平易近人。
皇上扭头问张忠国,“你觉得刑恩长得好看吗?”
张忠国心头咯噔了一下,刑恩这小子到底干了啥?
眼瞧着皇上明显不满,张忠国只能努力从脑海中翻出以前皇上对刑恩容貌的评价,他记忆力好,还真让他找到了,“回陛下,陛下曾夸过,他容貌秀美,生了副女娘之相。”
“是呀,男生女相。”皇上附和一声。
刑恩很是着慌,不清楚皇上怎么会突然提及他的容貌,却不敢动。
谁料,突然听皇上说道:“行宫你不用去了。”
峰回路转。
惊喜来得太快了。
果然,朱元妃一出马,没有她干不成的事。
刑恩正要谢恩。
又听皇上开口道:“你私自回京,违抗皇命,朕还是要罚的,去领三十杖刑,罚四年俸禄,”然后喊张忠国,“你去召杨新进宫,由他监督行刑。”
“唯。”张忠国领命退出,他立即猜测,时隔四个月,皇上要重新启用杨新了。
当勤政堂内,只剩下皇上和刑恩两俩人时,皇上从燕翅案几后站起来,握着那张笺纸,踱步走到刑恩身前,微俯下身,制止住刑恩的磕头谢恩,垂问道:“你可知,元妃在信中说了什么?”
“奴婢不知。”刑恩摇头,也不敢探知。
“她在信中夸你长得好,容貌俊秀,又爱笑,令她赏心悦目,看着你,她都能多吃半碗饭,还特意向朕讨了你去她身边,近身伺候。”
刑恩听到皇上说到后面四个字时,几乎是咬牙切齿,吓得闭上眼,只觉得要被朱元妃给坑死了,急得忙磕首,“陛下,奴婢绝不敢,奴婢从今往后一定离朱娘娘远远的。”
“还有你动不动爱笑的毛病,也给朕收敛起来。”
“唯,奴婢再也不敢笑了。”刑恩现在只想哭,朱元妃就算不想他待在行宫,也不能这么坑他,皇上素来霸道,除非遭他厌弃,不然,不许内侍近身伺候嫔妃。
以前没这条规矩,是皇上登基后新增的。
以至于宫中内侍的人数,比宫女少上两千人。
皇上把手中笺纸揉捏成团,气得头痛,看到刑恩,更是眼痛,喝令刑恩去外面跪着,最令他恼火的人,不在眼前,鞭长莫及,要不是这阵子实在抽不出空,他都想亲自跑去行宫。
去问问阿颜,她怎么能这么大胆,怎么能这么气他,真不怕他治罪不成。
他心里明知道,她这么做,是不愿刑恩待在行宫当他的眼睛,知道他忌讳什么,她偏还往上面使劲撞。
这是阳谋,他看得明白,却也只能把刑恩叫回来。
还有,笺纸上,竟未提及他和儿子支言片语。
简直要气死他了。
皇上在堂内来回转了几圈,平息下情绪,才让刑恩进来,有心细问起阿颜在行宫里的情况来。
至于刑恩交上的那个,阿颜送给儿子作念想的平安香囊,皇上直接自己给没收了,想到让阿颜自己回来是不可能,他打算忙过这一阵子,亲去一趟行宫。
另外,下旨令朱家人进京。
朱父朱青云由颖州府长史,调任至少府监下的互市监,任监丞一职,属从五品,平级调迁,时下京官贵重,做官多不愿外放,因此,从地方调至京中任职,哪怕是平级调任,依旧有高升之意。
当初,朱颜封妃,消息传至朱家,朱青云高兴之余,却满心遗憾。
大女儿得封正一品元妃来得太迟了。
要是在朝廷废除正三品以上嫔妃恩封母家制度之前,大女儿封妃,他还能得到一个国公的虚爵,改制后,废爵位封赏,改成了嫔妃可召家中直系亲誊入宫探视,以及赏赐金银珠宝。
他把女儿送入后宫,就没想过有再见之期。
除非女儿十分争气,将来能登后位。
只是元娘当初就不愿入宫,他强行逼她入宫,也料想过,元娘打小性子强,很可能会消极怠工,不争气。
但一来那个道士的相面之术很高,二来,四个女儿中元娘的容貌最顶尖,又恰好年岁正合适,二娘容貌终究差了点。
果然如他所料,大女儿入宫即得圣宠,恩宠之隆,连他远在颖州府都如雷贯耳,却一直只是个正四品的美人,他没得到任何好处,甚至头一年,有个被贬的言官,途中经过颖州府,还赶到朱府当面骂了他一顿。
喷他生了个祸水,祸害大虞朝。
他那阵子都不敢出门。
总觉得变成这样,是大女儿在有意报复他,所以后来,大女儿有孕,皇上诏令亲眷入宫探视,他特意让卢氏提点了要跟着嫡妻莫氏进宫的二娘几句。
二娘更不争气,不但被赶出来,去年参加选秀,没到殿选就被除名了,还被皇上派人勒令其立即嫁人,也不知当年在宫里,二娘怎么得罪皇上了。
偏二娘和莫氏俩人都讳忌莫深,以宫闱之事不能外泄为由,闭口不提。
大女儿也在宫中失了宠。
他本来已不抱希望了,哪曾想,时隔两年多,大女儿会在宫中连跳三级,成了正一品元妃,他再次感叹,道士的相面之术很高,又不得不遗憾,一个国公的爵位从他手心溜走了。
他心痛了好几天。
他送女入宫,为了就是高官厚爵、富贵荣华。
因此,爵位没了,这次能平调入京,算是意外之大惊喜。
朱青云离任前,在颖州大宴宾客。
——
因为朱颜封元妃,引起刘皇后的不安,为安抚皇后,皇上特诏令皇后幼弟刘衡入国子监国子学读书,恩赏了一个从八品的承奉郎,同时赏刘家黄金两百斤,以作封赏抚1慰。
之后,朝廷重开武举。
如一记惊雷,炸开了已废止四十三年的武举场 ,在全国掀起了一股大浪,尚书省联合北衙六军和南衙十六卫的将军们,同时为来年武举选才忙碌起来。
同年十月,苏一泉护送给高昌与东胡的二十万岁币、二十万绢帛、二十担美酒及其他辎重粮草,出长城后,被高昌全部抢掠了去,后脚赶到的东胡使者,追上去交涉,被高昌人杀害。
东胡随即对高昌宣战。
皇上没让苏一泉回来,令苏一泉去居中调解。
同年十月,身在巨野的寻麟使许节,没寻到麒麟,却寻到了一只白鹿,上书奏请皇上,得此祥瑞,愿亲送白鹿入京献给陛下。
皇上同意了。
在巨野山林中寻了一年多麒麟的许节,感恸流涕,终于能离开山林了,陛下终于不会再纠着麒麟不放了。
白鹿入京那日,引得京中之人争相出门观看,万人空巷,使道路为之堵塞,朱家人也正好在那一天入的京,朱青云感慨京中繁华之余,只恨来得太晚了。
许节护送的白鹿被太仆寺放入皇家兽园驯养。
皇上亲切地接见了许节,同时给了他一个新官职,和亲使,从三品,官升一级,年底出使回纥送岁币,并谈两国和亲之事,陪同许节出使回纥的,还有精通回纥语与熟悉回纥地形的给事郎张智,张智任副使一职。
由御前亲卫兼羽林校尉左吉安领八百羽林随行护送。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的宰相们,接到诏令时,齐齐吓了一大跳,他们这些年一直担心,皇上年少登位,少年心性,野心勃勃,要停止对外输出缴纳岁币,发动战争。
皇上突然主动提出和亲。
中书令谢无、侍中华光、令狐游、左仆射郭伍,右仆射尚全以及负责交通四夷外宾之事的鸿胪寺卿刘简,都觉得很怪异,自皇上登基,每到年底,有关送岁币一事,皇上都得发脾气,有外国使臣来朝,皇上也不见。
最近与回纥关系良好,皇上怎么会突然提出要和亲。
尤其他们齐齐来见皇上时,皇上反问了一句,“爱卿等爱好和平,就不许朕也爱好和平了?”
“爱卿们说朕脾气硬,于是外夷来朝,朕交给鸿胪寺去接待,朕全都听爱卿的,朕受爱卿们感染熏陶,更进一步,为了与回纥人保持长久的和平,朕提出和亲,卿等怎么回事,一个个反倒不高兴了。”
“微臣不敢。”
谢无率先拱了手,同时,他已经很确定,皇上就是要搞事情。
既然皇上提了和亲,如今宫里皇上七位皇女年岁尚小,倒是有两位既将出阁的皇妹,只是虞朝和亲从来没有真公主,历来选的都是藩王之女,得封公主去塞外和亲。
谢无想了想,建议道:“如此一来,要请宗正寺从各地藩王府中挑选一位适龄的县主。”
“不急,今年年底,正好是各地藩王入京朝拜之期。”皇上很随意道,大虞朝的藩王们,须每隔五年进京到明堂朝拜天子,“这事爱卿等不用插手,朕到时候亲自和兄弟们去说。”
“卿等只要配合许节,务必使他这一行顺畅,满载而归。”
谢无听得心头更没底了,却只能应声唯。
华光两个月前,刚被皇上削过,眼下不敢多吱声,再说皇上愿意和亲,总比要去打仗强。
鸿胪寺寺卿刘简因为四夷之事,每年至少要挨皇上一顿训,早被训老实了。
其余几人全是皇上亲自提拔上来的,一向唯皇上命令是从。
议事结束后,谢无回政事堂,派人去请和亲使许节,仔细询问皇上交待的和亲之事,瞧着许节一脸便秘样,谢无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之后,无论谢无怎么问,逼急了 ,许节只一句话,“陛下交待,事未成前,不能说。”
谢无听了,再好的涵养也差点维持不住,要暴走,有何政事是他一个权掌中枢的中书令不能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 76、以色侍人
同年十月, 初九日。
卫庶人于南山苑云林馆生下七皇子,孩子出生仅数个时辰即夭折。
卫庶人被赐死,扔乱葬岗。
后据说, 刘皇后有偷偷派身边的刘中侍去收尸, 备了口薄棺择地入土安葬。
十九日,才人苏婉清平安诞下八皇子。
八皇子洗三宴,与六皇子一样,皇上没有来参加, 也没有封赏,甚至人也不在宫中, 当晚, 苏才人在明华宫嘉螽轩砸了刘皇后赏的一套金钿珠钗。
——
秋叶枯黄纷纷落。
北风寒冽,须添三重衣。
转眼两个月过去, 在九极山行宫的朱颜, 早已换上了襦袄,她素来畏寒,第一波寒风袭来后, 就没再怎么出门。
又听从宋太医和陈太医的建议,搬离四面环水的菡萏苑,迁居到北山脚下的朝晖楼, 连着襄阳公主和她女儿安平也一并住进了旁边的雾来阁。
如今,无论是襄阳公主还是曲姑,都不敢在朱颜面前提及劝她回京的事了,尤其是襄阳公主, 自从女儿安平因喜欢朱颜的琴音, 竟然主动要跟朱颜学琴。
看着日渐胆大起来的女儿, 襄阳公主欣喜之余, 哪还会再劝朱颜回宫。
她之前从未听过,朱颜会弹琴。
还是前阵子朱颜看到她房间里有把七弦琴,正巧外面响起一声雁叫,出门看,天上一行大雁南飞,朱颜兴之所至,弹了一曲《雁落平沙》,似雁鸣盘旋,生动隽永,引人入胜。
她才知晓,朱颜的一手琴艺出神入画。
当时,朱颜回说道:“宫里有乐工,有教坊司的乐伎,哪需要我献艺,况我从小学琴,不为娱人,只是自娱。”
朱颜自从意识到自己穿越,发现处在一个陌生又格格不入的环境里,她能做的便是努力拼命地去学习,技多不压身,学习这个时代的一切知识,尽力做到臻美。
在她七岁上,申请去别的家族女学附学未能成行后,父亲朱青云便在家里延请了女师,教她琴棋书画,针黹女工,乃至跟着嫡母莫氏当家理事,支应门庭,她都全心全意去学。
可惜,自从入宫,完全用不上。
也不能说完全无用,至少,琴棋书画还是能给她生活添彩,尤其是这样冷的天,不愿出门吹寒风,这些成了她最好的消遣方式,还收了安平这个女学生,让她过了一把好为人师的瘾。
此间岁月,山中悠游。
有山高云阔,无世事纷扰。
观晨曦暮霭,赏秋风冬雪,乐于其中。
十月底的一场初雪,朱颜半夜被热醒过来,仿佛置身于一个大暖炉,她正想叫曲姑把屋子里的炭盆减少一两个,睁开眼,看到的却是狗皇帝一张俊脸近在咫尺,而自己被对方紧抱在怀里。
朱颜一下子清醒,忙地起身,也把对方给惊醒。
“你醒了。”
“你怎么来了?”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话音落,狗皇帝含笑回道:“朕想你了,来看看你。”说着,长手一伸,重新把朱颜拉入怀里,脑袋凑过来直接往朱颜脸上狠亲一通。
“你什么时间到的?”朱颜闪避不及。
“夜里到的,你已经睡着了。”
“田田呢?”
“留在宫里。”狗皇帝说完后,堵住了朱颜的唇,俯身而上。
朱颜推搡不开狗皇帝,又听儿子阿稷没来,心头一空,正不想应付时,耳畔却传来狗皇帝炙热的喘息声中带着警告,“好阿颜,朕想你想得厉害,你乖顺一点,不然,朕不介意用强。”
朱颜手脚顿时似卸了力一般。
她想,她当初大约更应该去学,如何以色侍人。
再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下了半夜的鹅毛大雪,外面很冷,我们要不起来吃点东西,再接着睡。”
听了狗皇帝这话,朱颜微仰头,碰到狗皇帝留有頾须的下巴,却被狗皇帝低头亲了一口,给紧紧箍在怀里。
“起来。”
朱颜淡淡道,要是现在不起来,大约今儿就别想起了,屋子里炭火充足,热气扑腾,热得朱颜有些晕头,伸手推了推狗皇帝,“你先起。”
“好。”狗皇帝用下巴亲昵地蹭了蹭阿颜雪白的脖颈,爱不释手地从对方胸口收回来,翻身下床,却没有掀开锦裘被,反而回手替对方掩好被子,喊人进来服侍。
随着曲姑带着宫人入内,狗皇帝去了隔壁间。
曲姑服侍朱颜时,瞧着她脸色发沉,出声解释道:“皇上来得突然,行宫里谁都没有接到消息,到的时候,皇上又下令不许惊动娘娘,奴婢也不好把娘娘叫醒。”
朱颜轻嗯了声,转念问道:“外面还在下雪吗?”
“早上就停了,不过,外面积雪都快没膝了,平安上午带着行宫里的内侍在铲雪,已把通往宫门口的主干道给清扫出来。”
“跟着他来的有哪些人?”
曲姑微愣,很快明白朱颜口中的他是指皇上,忙回道:“除了近身服侍的刑恩和林辅,其余都是羽林军的军士,安置在宫外头。”
朱颜没再吱声,穿好裘衣,洗漱后,让秋红给她挽个简单的垂髻,发缕团于脑后,垂于后背,擦了面脂,画上柳叶细眉,便见狗皇帝穿着绛色大氅掀帘走进来。
“朕记得,前阵子,朕有派人送过来一件红狐裘。”狗皇帝握着朱颜的手打量一番,抬头问曲姑。
“是有一件,在柜子里放着。”曲姑忙回道,朱娘娘在行宫两个多月,宫里皇上和皇后时常往行宫里送吃的用的穿的,就没停止过,以至于九极山行宫到京城的官道,已设了好几个临时行驿,就为方便送东西。
“今日下雪,穿那件暖和,去拿来。”
曲姑应了声唯,很快到从左边软榻旁的柜子里取出一件红色裘衣,狗皇帝也不假手于人,亲自给朱颜披上,然后笑道:“这是今年秋,东胡国送来的红狐狸毛皮,朕之前看到,就觉得适合给你做件裘衣,这颜色衬你。”
朱颜没推拒,只想顺着他,让他快走。
可等到积雪融化,天放晴,狗皇帝都没走,倒是侍中令狐游、中书侍郎于高以及张忠国来了行宫两三趟。
直到十二月初,接到中书令谢无连发来三封催促皇上回京的信,又提及诸侯王中齐王张函已率先入京了,还有刘皇后也来了一封书信,狗皇帝才动身回京。
“你跟朕一块儿回去。”狗皇帝说道。
“我不……”朱颜拒绝的话刚出口,就让对方给霸道地打断。
“你必须回,接下来朕的事会很多,没时间再过来,你跟朕一起回,你想想儿子田田,他天天念着你,这么冷的天,他年纪小,我们都不敢让他出门,上次他生辰你不在,不能大年节里你还不在。”
又哄道:“朕答应你,明年夏天再带你出来,你可以像今年一样,在这里住上半年。”这是他最后的让步,也是因为朱颜在这里,比在宫里眉头舒展许多。
朱颜听到儿子,便犹豫了。
狗皇帝不给朱颜丝毫反悔的机会,没让她乘坐马车,而是跟着自己骑马,一起随羽林军先行回京,曲姑和平安以及襄阳公主母女押行李乘马车在后。
只半日功夫抵达京中,先到乾元殿仁本堂,俩人换身妆束,简单收拾一下便急急去了凤仪宫。
朱颜一来是给刘皇后请安,二来是感谢刘皇后这段日子对儿子阿稷的照顾,狗皇帝去行宫,大冷天的没敢带儿子出门,便把儿子托付给宫里的刘皇后。
“你回来就好。”
刘皇后伸手扶住朱颜,没让她跪下,目光上下打量了番朱颜,然后笑道:“好久不见你,看来行宫风水养人,我瞧着,你比出宫前胖了一些,脸上也终于长了点肉。”
狗皇帝听了,却不赞同这话,“长肉跟风水没半点关系,是陈太医的功劳,他给阿颜调养了半年身体,阿颜气色比去年冬天好上许多。”
“这么说,陛下该好好赏陈太医。”刘皇后提议道。
“是该赏他。”狗皇帝颔首。
刘皇后拉着朱颜在一旁坐下,“行宫夏天去避暑就罢了,我没想到,你一去竟是半年,信也不给我写一封。”
朱颜没给狗皇帝写信,哪敢单独给刘皇后写信,没见她给儿子阿稷绣的平安香囊,狗皇帝脸皮厚都没给儿子,直接自己戴着。
此刻,她对着刘皇后唯有一脸愧疚与谢意,“我只是图那儿清静,倒是劳烦皇后娘娘惦记,一直往那送东西,还有田田,给娘娘添麻烦了,多谢娘娘,我感激不尽。”
“田田讨人喜爱,你放心把他交给我,我才要谢你才是……”
“行了,你们俩这谢的有完没完。”
狗皇帝不耐烦打断刘皇后的话,他喜欢后宫和睦,可眼瞧着阿颜对刘皇后,比对他热情许多,他心里极度不舒服,抬头望向朱颜,“刑恩已去仁本阁接田田,朕让他们直接回芙华宫,你吹了半日寒风,早些回宫去歇着,记得让宫人服侍你吃半粒雪煎丸驱寒,朕晚上去你那儿。”
“唯。”
朱颜想到能立即见到儿子阿稷,心里高兴,朝刘皇后行叉手礼告退。
曲姑不在,狗皇帝又让刘尚仪亲送朱颜回芙华宫。
等朱颜一离开,狗皇帝的脸立即沉了下来,“崇阳那边是怎么回事?”
“前几日,崇阳来报,说她府上的瑶娘,据说是受了陛下的宠幸,有了身孕,她让妾把人接回宫,妾不敢自作主张。”刘皇后初听闻时,总觉得这事无比荒谬,若真得了皇上宠幸,怎么当初没把人带进宫,又没人阻拦,皇上也不是第一回在公主府宠幸美人,一切有例可循。
但她又不信崇阳敢在这种事上胡说。
“朕只睡了一次,就让崇阳把人打发了,她怎么确定孩子是朕的?”
刘皇后顾不上满心错愕,连忙回道:“崇阳说,她没把人打发,那位瑶娘一直住在长公主府。”
“有四个月了,若日子对得上,真是陛下骨肉,妾想着,就把那位瑶娘接回宫中。 ”刘皇后说到这,偷瞥了皇上一眼。
却看到皇上面露嘲讽,“她可真行,朕没时间去找她麻烦,她倒尽给朕来添麻烦。”
“陛下,那孩子……”
“遣李院正,领两名精通妇人事的太医,再带上两名医婆和蔡女史,与刑恩一道去趟崇阳府上,好好给朕把把脉,确认一下。”皇上皱着眉头下令,他心里明白,崇阳没胆子在这事上糊弄他。
十有八九是真的。
“真确定了,先不必把人接进宫。”皇上又叮嘱刘皇后一句。
刘皇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急望向皇上,却见皇上说得极严肃,只好应声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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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7、日常流水
朱颜回到芙华宫, 迎上留守在宫里的香茹和秋月秋白。
进入正殿东边,紧挨着寝宫的东暖阁内,未及叙话, 就见刑恩与钟傅姆领着儿子阿稷从仁本阁回来了。
儿子一身圆领锦袍, 蹬着小羊皮靴,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缠有红发带,缀有金玉之饰, 大约是一路过来,避着寒风, 脸藏在披风兜帽里的缘故, 捂得脸庞有红似白,却愈发显得粉妆玉琢。
只是小小人儿撅着小嘴, 微昂着头盯着朱颜, 没像从前那般,一进来,就大声喊人, 朝朱颜身前扑腾。
朱颜瞧着对她这般陌生的儿子,心头一酸,喊了声田田, 三步并作两步,起身快步走到儿子跟前,伸手抱住儿子,搂进怀里, 舍不得松开手, 好一会儿, 觉察出儿子抗拒, 她愣了下,低头摸了摸儿子的脸蛋,“田田是不是不认得阿娘了?”
却见儿子直接扭开脸,避开她的手。
“田田,我是阿娘。”
她心头隐隐约约生出几分后悔来,脸贴着儿子的面颊,低声哄道:“田田,是阿娘不好,没把你留在身边,离开你这么久。”
“田田不生阿娘的气了,好不好?阿娘以后都陪着你……”
“阿娘骗人。”
突然见儿子大喊道,一双乌黑圆溜的大眼里,全是委屈,泪花闪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随着大哭声,哗啦啦往外窜,“阿娘骗人,阿耶是坏人,田田都见不到阿娘,嗯嗯,阿娘,阿娘……”
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极伤心。
朱颜心头万分难受,听着儿子一声声哭喊阿娘,更似一遍遍抽痛,紧紧搂住儿子,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摸在头,抱在怀里,“阿娘在的,阿娘在的。”
瞧儿子大哭不止,好似要把堆积了几个月的委屈全宣泄出来,朱颜心疼不已,一边亲昵地抚摸着儿子,一边低声哄儿子,“是阿娘不好,都是阿娘不好,田田不哭了。”
抱起儿子走到上首的矮榻上坐下来,圈住儿子坐在她怀里,用帕子给儿子擦眼泪,“田田乖,不哭了。”
在她的哄劝声中,儿子的大哭声渐渐变成抽噎声,人也往她怀里趴。
听儿子在不停抽噎声中唤着阿娘,饱含委屈与伤心,两手紧紧攀附环抱住她的脖子,满满的依恋,朱颜手摸着儿子柔软的发顶,一颗心早跟着软成一团。
“阿娘……阿娘不许……不许再不见了。”儿子贴靠在她怀里抽噎道。
朱颜连忙保证,“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伸手拭去儿子眼角滚落出的豆粒大泪珠,满心满眼里皆是怜爱,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把儿子带在身边,绝不能再像这回一般留给狗皇帝不管。
晚上,狗皇帝过来。
朱颜见儿子扭头埋在她胸口,也不喊人,撅着小嘴,鼓着腮帮子,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偏狗皇帝近前来,在旁边坐下,抬手捏着儿子的脸蛋,戏谑笑道:“怎么?都不会喊阿耶了?这是还没哭够?还气着了?”
“放开哦,你坏人。”儿子阿稷歪着脸,急得说话都不利索,气呼呼地去掰狗皇帝的手。
朱颜连忙阻拦,“你别逗他了,今儿都哭了几回,好不容易才劝好,你别又把他弄哭了。”
狗皇帝看着朱颜松开手,问道:“你药吃了没?”
“用过晚膳后再吃。”朱颜回道,见儿子仰头一脸关心地看着她,笑着把儿子往上抱了抱,“别担心,阿娘没事。”
整个晚上,朱颜都没有放下儿子。
她心疼舍不得,儿子也极度依恋她,坐靠在她怀里,小手要么抱着她脖子,要么紧攥住她的衣襟,好似害怕一离开,阿娘便会像上次一样,许久见不到了。
朱颜眼瞧着儿子担惊受怕,只觉得肝肠摧断,哪里舍得松开半分。
晚膳她亲手喂儿子,后又亲自帮儿子洗漱,直到把人哄睡着,放到寝宫内的床上,哪怕睡着了,还依稀能听到儿子伤心的叹息声,听得朱颜一颗心似被大力紧紧攥住,痛得一抽一抽的,难受至极。
朱颜怕惊醒儿子,起身时费了一番劲,才把儿子攥住她衣襟的手给拿开。
回到东暖阁。
狗皇帝站起身,拉着朱颜到上首的矮榻上坐下,“田田睡下了?”
朱颜瞪着他没说话。
狗皇帝却似没看到一般,端起旁边矮几上的半碗药,递给朱颜,“你先把药喝了,还温着。”
朱颜闻着熟悉的清苦药香,是雪煎丸化开的药,用于驱寒,伸手去接药碗,却发现手发抖,使不上力,药碗将倾时,狗皇帝察觉到朱颜的异样,还没完全松手,连忙端住,急问道:“小心点,你怎么了?”
“这只手有些发麻,使不上劲。”
朱颜回道,轻甩了甩右手臂,之前一直抱着儿子,没什么感觉,这会子才意识到右手很酸麻,好似脱力般。
“朕喂你……”
“不用。”
朱颜一口拒绝,用左手去拿狗皇帝手中的药碗,蹙了下眉,对方才小心翼翼松开,她拿过来,微仰头一饮而下,当水一般喝下,似感觉不到苦。
狗皇帝每次看阿颜这样喝药,心中便升起一丝愧疚,他犹记得,阿颜初入宫那一年里,嫌药太苦特别厌恶喝药,每次都得哄上小半日。
“朕给捏捏手臂。”狗皇帝凑上来道。
朱颜下意识要拒绝,可想到接下来要跟对方说的话,便顺从了,由着狗皇帝乱捏一通,当是促进血液流通,又听对方说,“好了点没?要不还是叫李院正进宫来给你瞧瞧。”
回来得急,宫里惯用的人手也不在,无论是宋靖如,还是陈太医以及陈医女都还在回京途中,至少要两天后才能抵达。
“不必了。”
朱颜没同意,自见到儿子阿稷,直到刚刚他熟睡后,她一直抱着他没有撒手,大约是时间太长了才会这样,“没什么大碍,我缓一缓就好。”
“陛下,我们这次是真的把田田吓到了,从前田田眼里从来没有流露过害怕,但刚才,哪怕睡着了,也很害怕我不见了,紧紧拽着我,睡梦中还时不时发出伤心叹息声。”朱颜说到这,语气不自觉地低沉下来。
狗皇帝知道此刻阿颜一颗心全扑在儿子身上,忙出声安慰,“田田还小,不记事,我们好好陪他一段时间,过阵子他就会好。”
“阿颜,这次是他太小了,天又寒,朕骑马不好带上他,所以才把他单独留在宫里,你放心,等他再大些,朕亲自教他骑马,到哪都带上他。”狗皇帝说着,伸手把阿颜抱入怀里。
“这事以后再说,但是陛下,”
朱颜语气微顿,顺从地靠在狗皇帝的肩头,侧头望向狗皇帝的目光极为难得地露出几分恳求来,“我希望,往后陛下不要再把田田带离我身边,当是我求你了。”
“你有五子六女,将来只会有更多孩子,而我只有田田一个,我只盼着能陪他平安长大成人……”
朱颜话未说完,却让狗皇帝给堵住嘴,狠亲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停歇。
狗皇帝微喘着气,手指描摹着阿颜细长的柳叶眉,微微晕红的芙蓉面,“阿颜,朕没想把田田带离你身边,你该知晓,朕上次带走他,也是为了你。”
“你心疼他,朕也会心疼他,他是你生的,与旁人不同。”
“阿颜,你好好记着朕这句话。”狗皇帝说着,手捧起阿颜的脸庞,他察觉出她今晚格外柔顺,大约是因为儿子的缘故,哪怕不是因为他,他也不愿意放过,凑近,呼吸可闻,出声问,“是在这里,还是去明月轩?”
朱颜听明白狗皇帝让他记住的话,却突然笑了,抬手猛然用大力推开对方,“我回寝宫陪儿子,请陛下另择地。”
狗皇帝差点神魂颠倒,转眼又被冷水淋头,不敢置信道:“可朕都这样了。”
“陛下可以去找其他人。”
“阿颜,你行……”狗皇帝咬牙切齿,眼睁睁看着阿颜掀起门帘离去,冷风趁空扑进来,吹得他头脑清醒几分,压下起伏的心绪以及欲1望,用了许久才平息,别看阿颜说得随意,他真去找其他人,就她那妒性,指不定心里怎么不得劲。
还有,这么晚了,他出去找其他人,她脸面也搁不住。
当是为全她脸面。
对,就是这样。
所以狗皇帝想了又想,到底没离开。
回到寝宫,见阿颜已上1床入睡,于是去净室洗漱一番,换身亵衣在阿颜身侧躺下,顺势把人搂进怀里才睡去。
只是这一晚,似注定不太平。
前半夜,阿稷惊醒过来两次找阿娘,朱颜与狗皇帝都醒来哄他,到后半夜,阿稷尿床,水漫金山尿湿了垫褥与锦裘被,阿稷还死不承认,又哭了一遭,最后只能收拾一番,一起回明月轩睡。
看着熟睡的儿子,狗皇帝就着灯火,似笑非笑地盯着朱颜,“你要听我的,哪用这般折腾。”他们之前要是选择来明月轩,纵然阿稷尿床,最多只把他收拾一下从寝宫内抱过来。
“你还不困,你不睡我先睡了。”朱颜打着哈欠上1床揽着儿子阖上了眼。
狗皇帝只好熄了灯,上了床,气不过,在朱颜脸上咬了一口才放过她,气得朱颜差点一脚把他踹下床,到了次日,朱颜起来注意服侍她的香茹神色不对劲时,才发现右边脸侧留有轻微的齿痕。
偏罪魁祸首不在。
甚至连着几日,都没见到人,等到行宫里的人与行李回京后,她却从襄阳公主那里听到消息,崇阳长公主怀孕了,择日起程回封地养胎。
作者有话说:
◉ 78、送错寿礼
皇上在养心堂召见了崇阳长公主与驸马崔行, 把命杨新调查来的资料,往崇阳面前一甩,崇阳只看了一眼, 脸色大变, 仰头望向皇上,“阿兄,瑶娘不姓邓,阿兄真要论及邓氏九族, 阿兄与吾,亦在九族之内。”
说着就掩袖哭唱起来, “阿兄, 邓衍求上门来,吾这么做, 也是看在皇祖母的份上, 皇祖母在……”
“你这么孝顺,要不去给皇祖母守陵。”
崇阳一听,吓得都哭不下去了, 皇兄绝对干得出来。
又听皇上问道:“你们俩试过没有,生不出孩子,到底是谁的问题?朕之前说给你们三个月时间, 现在都四个多月了,还没结果?”
“没有。”崇阳硬着头皮回道。
“哦,是那两个侍妾不顶用,还是朕赏你的两个面首不中用?”皇上问完, 好似没看见崇阳和驸马崔行的紧张不安, 也不等崇阳回话, 又建议道:“要不, 崇阳你一个人去给皇祖母守陵,守个十年八载的。”
“若你孝心能感动天地,一准保佑你得一个孩子。”要是得不了孩子,只能说孝心不够。
崇阳听明白皇兄话里的意思,吓得心惊胆颤,真想哭,不是刚才的假哭了。
旁边的驸马崔行见了,忽然跪下,拱手分辩道:“禀告陛下,公主接收瑶娘,是见她长得好,与她是不是邓家人没有丝毫干系,公主把瑶娘送给陛下,只是希望陛下高兴,拳拳友爱之心,绝无与邓家勾连之意,还请陛下明鉴。”
在驸行崔行看来,这才是最关键的,一定要把崇阳从与邓家勾连的事中摘出来,来之前,驸马崔行和崇阳都没想过,皇上会派人去查瑶娘。
至于生不生孩子。
崔行觉得,皇家从不缺子嗣,他俩真没孩子,皇上也不会多在意。
所以,为了避免崇阳在孩子的事上纠缠过多,从而惹怒皇上,真被皇上发配去守皇陵,崔行只好出头。
崇阳也反应过来,连忙附和,“对对对,就是这样。”见驸马磕头,跟着磕头。
皇上不意外,相比于妹妹崇阳的糊涂,崔行很清醒,毕竟是进士及第,父皇亲点的探花郎,然而,接下来,崔行还是大出他的意料。
“公主与微臣大约无儿女缘,瑶娘在长公主府邸内有喜讯,是见天垂怜,将来平安降生,无论男女,求陛下赏赐给公主与微臣,若能养于膝下,将是公主与微臣之幸事。”崔行说完,又俯首磕头。
崇阳一脸愕然,万分惊讶,有一种驸马是不是疯了的错觉,要不怎么会说出让皇兄把孩子交给他们俩养的话?
皇上却笑了,与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事省力,“那就这么办,对外只说是崇阳生下的,你们回封地待个三五年,等孩子落地,那人不必留了。”
“谨遵陛下旨意。”崔行忙磕首领旨,见崇阳还在惊愣中,忙伸手拉了她一下。
崇阳一想到要去封地待上至少三年,不能回京,顿觉得生无可恋了,还有被姊妹们知道,她是被皇兄赶出京的,指不定怎么笑话她,她以后,再也没脸在她们面前耍威风了。
更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明明她都是跟着姑母溧阳长公主学的,给阿兄献美,是为了讨阿兄欢喜,之前送上楚丽妃,阿兄就挺高兴的,还赐了她两百金,怎么到瑶娘这里就不行,她没得到好处,却受了连累。
她不承认是她做错了。
也不敢去指摘皇兄的审美出问题了。
想来想去,只能归罪于邓家人,她和邓家人犯冲,崇阳回府后,派人去把邓衍找来,把对方大骂了一顿,邓衍被骂得狗血淋头,还没理清楚什么情况,就被驸马崔行赶出了府。
次日晌午,皇上在明堂见回京参拜的藩王时,接到消息,驸马崔行辞去国子学助教一职,亲自陪崇阳长公主回封地养胎。
皇上听了,只觉得崔行是个能人,要是这件事处理妥当,三五年后回京,倒是可以提拔他任实缺要职,不必再去国子学里熬资历。
——
近来,宫里氛围十分欢快。
用秦珠珠的话来说,自从刘皇后出台了一个后宫嫔妃召见亲眷制度,大家都有了盼头。
凡宫中正三品婕妤以上嫔妃,可以定期召母家女眷入宫相见,婕妤一年一次,九嫔一年两次,四妃一年四次。如需召见家人,须先呈报皇后,经皇后核准人员名单,定下日期,再遣内侍省去传皇后懿旨。
“我也不贪心,一年能让我得见我阿娘一次就行了。”秦珠珠这话是对着朱颜说的。
朱颜明白秦珠珠的意思,她现在是正四品美人,离婕妤之位还差一级,秦珠珠是希望朱颜能在位份上帮她一把,只是朱颜看着她八个月的大肚子,觉得大约不需要自己帮忙。
“皇后宽和仁厚,只要你平安生下孩子,其他都不用担心。”
秦珠珠听了,对着朱颜眨眼,戏笑道:“宫里多的是人期盼皇后,我就分一分目光给你,拜托你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个美人位份是怎么来的。
她有自知之明。
入宫五年,皇上看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能陪朱颜说话。
当初,要不是机缘凑巧,入宫时与朱颜结识交好,她估计自己连后来突然冒尖的刘才人都不如,更不用说会有六公主,如今还身怀六甲,又有一个孩子将要落地。
刘皇后福泽六宫,历来公正,讲究一碗水端平。
朱颜这里,却只她秦珠珠一人独得偏爱。
朱颜是美人时,后宫嫔妃都进不了芙华宫的门,如今,朱颜位列众妃之首,这次回宫后,来拜见的人就更多,朱颜也只见了她和襄阳公主俩人。
“对后宫诸人来说,能召见家人,确实是一项仁政福政。”襄阳公主称颂道,结束了一朝入宫再难见亲人的遗憾,给了大家机会与盼头,又望向朱颜,笑问道:“阿颜,你准备什么时候召见家人入宫?”
朱颜正想说,家人都远在颖州府,离京城有上千里,为免去他们来回奔波之辛苦,就不召见了。
谁知,还未开口,就听襄阳公主继续道:“前阵子你父亲朱监丞四十大寿,胜业坊朱家,门庭若市,客似云来,据说,好些公主府都送了礼,我府上长史是个木讷性子,我回来后,赶紧着令他补了一份寿礼送过去……”
“补什么补,不必补。”朱颜喝断了襄阳公主的话。
声音严厉,把襄阳公主吓得够呛,吓得站起了身,她才注意到,朱颜脸色不对劲,铁青一片,她和朱颜认识至今,头回见朱颜对她这般不假辞色,正要问怎么了,却听秦珠珠摸着大肚子喊道:“哎哟,襄阳,我尿急,你陪着去如厕。”
还朝她使眼色,却让朱颜抓个正着。
只见朱颜没好气道:“让梨白陪你去。”梨白是秦珠珠的大宫女,说完,扭头问襄阳公主,“朱家什么时候来京了?”
“你不知道?”襄阳公主很诧异,只好把从公主府长史那里听到的消息,一一详细说了。
秦珠珠一听有新闻,立即不尿急了。
她可是知道,朱颜和家人的关系并不好,所以,她提都没提让朱颜召见家人,也没来得及提醒襄阳公主,倒让襄阳直愣愣撞上了。
不过,朱家人进京了。
她总觉得,皇上这次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好心办坏事。
“这么说,十月中旬就进京了,少府监下的互市监监丞一职,听着就像个肥差。”朱颜自言自语冷嘲一番,抬头对襄阳公主要求道:“你明天亲自去朱家,把补送的寿礼要回来。”
襄阳一听这话立即傻眼了,“阿颜,哪有送出去的寿礼,还去要回来的道理?”
“只道送错了,怎么送的就怎么要。”
“那是寿礼,真要回来,也不吉利折寿……”
“你放心,祸害遗千年。”朱颜刚听襄阳说,她最小的弟弟比阿稷还小一岁,应该是她入宫后增添的,四个儿子四个女儿,朱青云特意给儿子取名用的‘进士及第’四个字又凑齐了。
这人运道也太好了点,怎么每每都能心想事成?
只他越运道好,她越心里不顺,以前离得远,眼不见为净,可如今怎么就搁在眼皮子底下了,还门庭若市?还客似云来?
她都能想像,朱青云该如何得意。
简直不能想,越想越气。
“你送到朱家的寿礼,一日没要回来,一日就别再进我芙华宫的门。”朱颜对襄阳公主放下这话,便起了身,在暖阁内来回转了两圈,还是不能平息心头怒气,扭头吩咐曲姑,“去看看,皇上在哪,我要见他。”
“唯。”曲姑应声出门。
襄阳公主觉得自己好像闯了什么祸,再加上朱颜都这么说了,哪怕很不体面,她也得去朱府把寿礼要回来,见秦珠珠作辞,也一道告辞出来,特意随秦珠珠到重华宫,打听一下朱家的事。
眼瞧朱颜貌似与家人并不亲密,她不想再犯忌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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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9、不孝之女
乾元殿, 右侧养心堂。
朱颜坐在狗皇帝右下首位置,眼瞧着进来后给狗皇帝叩拜的朱青云,一身绯色圆领襕衫, 头顶乌纱帽, 脚底是乌皮六合靴,蓄着时下流行的美须髯,端的是仪表堂堂,儒雅大方。
整个人精神抖擞, 神采焕然。
狗皇帝暗赞一声好容貌,转眼, 又觉得理所应当。
不然哪能生出阿颜这样的宁馨儿。
待朱青云给朱颜行礼时, 朱颜起身未受,“阿父快起来, 我可受不起。”
说完, 扭头望向狗皇帝,含笑道:“陛下,我们父女俩说会话, 您,要不回避一下。”
原本想看戏的狗皇帝,对上朱颜似笑非笑的眼神, 想着她还在恼火他调朱父进京一事,为了避免被她亲手赶出去的尴尬,只得捏着鼻子应声行,站起身, “朕正好有事要回勤政堂, 让刑恩在外面听候, 有什么吩咐你直接叫他。”
“多谢陛下。”朱颜口中称谢, 却连礼都没行。
朱青云连忙朝狗皇帝拱手,“微臣恭送陛下。”
“爱卿不必多礼。”狗皇帝挥了挥手。
待狗皇帝离开,人影消失在门口,朱颜重新坐回座椅上,瞧向已转过身来的朱青云,笑道:“许久不见,阿父风采依旧,不,比从前更年轻了,简直是吃了人参果,逆生长。”
“一切托娘娘的福。”
“我可没福给你托,有福也不会给你托。”
朱青云一下子被噎住,原以为,他能进京,是大女儿想通了,要扶持娘家,施恩母族,这次得蒙圣上召见,他抱了很大希望,不想,这个不孝女一开口就给他浇了盆冰水。
自进来后,朱青云第一回抬头瞧了眼大女儿。
一身火红的狐裘,映得面如白玉皎皎,精致的五官不如从前丰满圆润,娇弱得似有不足之症,却凭添了一股风流态,头上垂髻松散,插了一对白玉串珠金钗步摇,珠玉环绕中,难掩天生丽质,举手投足间,更是风情万种。
容颜之盛,连他作为父亲,都不得不感叹:倾国倾城色,亦不外如是。
他膝下四女,偏偏只有元娘,集他与阿卢容貌的所有优点,又得天地钟灵毓秀,若不能常伴君王侧,才是真真的暴殄天物。
他当初眼力不错,道士的话也没错,错的就是元娘不争气的性子,又或者,这副好模样,就该配个上进性子,有争荣夸耀之心,可惜,剩下三个女儿,性子没问题,却连四娘的容貌都比上元娘。
他心里多少有些埋怨嫡妻莫氏,明明出自商家,倒把元娘教得自视清高,目下无尘。
进宫陪王伴驾,哪是嫁作商家妇可比拟?
一个天上云,一个地上泥。
天壤之别。
“阿父坐。”朱颜指了指身侧的玫瑰交椅,她不习惯仰头和人说话,这个时代君臣之间的礼仪,并没有那么森然,朝堂上大臣上朝都有椅子坐。
朱青云回过神来,应声喏,满腔希望被朱颜浇灭后,心头十分忐忑,对于这次觐见,不敢再抱加官封爵的恩赏了。
只听朱颜道:“我听人说,阿父四十大寿,收了不少礼,有一些朝中重臣与皇室公主都给阿父送寿礼了。”说着,眼神带着询问之意,紧盯着朱青云。
“是,”朱青云如实道,离他寿辰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不清楚女儿为什么提起这个,“全是托娘娘的福,光耀朱家门楣。”
哪怕知道女儿不愿意听,他还是得说,因为实情如此。
“可是阿父,我不想给您托福怎么办?”
朱青云听这话,故作伤心,“元娘,我是你……”
“不如阿父三日内,把收到的寿礼全退回去。”
“什么?退回去?”
朱青云惊得站直身,看向朱颜,发现对方是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元娘,没这样的事,把寿礼退回去,从没这样的事,而且我们真这么做就太得罪人了。”
“阿父说错了,不是我们,是您。”朱颜直白地指出来。
“你……”
朱青云想斥责,立即意识到,元娘不是未出阁的女娘,眼下是正一品元妃,就刚刚瞧她在皇上面前的从容自在,还有能借着皇上召见他,就知道元娘恩宠甚浓。
朱青云一下子变了脸,转为痛心疾首,语带伤心道:“元娘,你也姓朱,朱家是你母家,是四殿下的母族,就算阿父当初逆了你的心意,对不住你,然如今,你富贵已极,得圣上天恩,炙手可热,何必再纠着从前之事。”
“你我父女之情,血脉至亲,斩灭不断,何如放下芥蒂,朱家得托娘娘,是邀天之幸,若使人伦不绝,孝道不灭,于娘娘于朱家的名声,相得益彰,大有裨益。”说着竟是跪了下来。
朱颜忙起身避开,笑了起来,最后变成大笑,“五年前,我和阿父谈父女之情,阿父不为所动,怎么,五年之后,阿父竟来跟我谈父女之情。”
“阿父去打听打听我的名声,我从不在乎名声。”
朱颜敛起笑容,容色一肃,“阿父要么按我说的去做,要么三日后,我召诸命妇公主进宫,凡送了礼的,让她们上门去索讨,真到那一步,世人皆知你我父女之情如纸薄,阿父好好想想,今后还能不能在京中立足了。”
“或者阿父更喜欢颖州府,也可能是睢阳?”
颖州,是朱青云之前为官之地。
睢阳是老家。
朱青云脸色发白,气得嘴唇都在微微打哆嗦,这个孽女,不孝女,难不成,她想把他撸成白身回老家。
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孽障绝对干得出来。
朱青云勉强一笑,“阿父一切都听你的,都退。”让他来退,至少还有转圜的余地,还能找找借口,留住脸面,要真让这个不孝女亲自来,恐怕连脸面都保不住。
顿了下,迟疑道:“只是,只是有些阿父的同僚与好友……”
“凡官职比你高的人家,你把寿礼全给退了。”
朱颜打断朱青云最后一丝侥幸,“在京城,树上掉下一片叶子,都能砸中一个正三品的官,阿父一个从五品的监丞,觉得自己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初入京中,便能让公主与品级比你高的官员给你送寿礼,阿父倒不怕折寿。”
朱青云听得差点心头梗塞,他没了正三品郡公,还不是这个孽女从前不争气。
他不怕折寿,但怕被这个不孝女给气死。
朱青云入宫时,有多意气风发,红光满面。
出宫时,就有多狼狈不堪,灰头土脸。
回府后,在嫡妻莫氏的屋子里连灌了两碗茶,才压住心头的愤怒。
“你这是在宫里连碗茶都没讨到。”莫氏坐在一旁问道,她长了一张圆脸,四十出头,身形微胖,看起来很和气。
“别提了,那个不孝女。”
“郎君要骂,这话也只在心里骂。”
莫氏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当初元娘是带着怨气入宫的,她能给你好脸,妾早说过,元娘性子硬,不适合,你真有登天的心,还不如换成二娘去,你偏不听。”
“你别说的这么好听,好像只你为元娘着想,你还不是为了你侄子,我都没怪罪你怎么教的元娘,把她教成这般不教不悌。”
莫氏脸色微变,“妾是为了我侄子,也是为了元娘,与我莫家的婚事,是元娘自己提的,天地良心,妾从头到尾没想过去撮合他们俩。”
朱青云哼了一声,就因这个缘故,他才没法怪罪莫氏,于是把进宫的事和莫氏说了一遍。
莫氏听他说见到元娘时,便一点不意外后面发生的一切。
她很想喷朱青云一脸:你怎么还有脸在元娘面前提父女之情,到底忍住了。
“大郎呢?”朱青云左右看了眼,那个不孝女跟阎王催命似的,他是没脸去退寿礼,只好让儿子去。
“他去西市了。”
“怎么又让他去那,我说了,你要开铺子的事,交给掌柜,不许交给大郎,快及冠了,一天天的不学无术。”朱青云越说越来火,又指责莫氏道:“你看看,我一双儿女,都让你给养废了。”
“郎君的儿女又不只大郎和元娘,大郎读书不成,还有二郎三郎,四郎还在襁褓,郎君可以亲自教,世上又不只读书一条路,妾觉得大郎很好,你要再逼他读书,妾以后嫁妆全留给大郎。”
莫氏赌气道,又特地‘好心好意’提醒,“郎君与其在这与妾争执,不如想想,怎么把寿礼退了,还保住颜面,哦,对了,贺寿的礼单名册,妾已命人抄录一份给了之前来传旨的公公。”
“你,你这蠢妇。”
朱青云气得快吐血,这样一来,他想蒙混过关都不行,甩袖出去,在外面见到卢氏的丫头,于是去了卢氏的院子,只待了片刻,就后悔了。
他都着急上火了,卢氏还只关心她的诰命。
“我没法给你求,你要不进宫去,去元娘跟前,摆摆你亲娘的谱。”
朱青云扔下这句话,跑去前面的书房,召见自己养的几个门客与幕僚,和他们商量主意。
——
芙华宫里。
狗皇帝晚上过来,进入东暖阁,见朱颜抱着儿子阿稷在说话,脸色似乎还不错,于是凑了过去,在旁边坐下,含笑道:“气消了。”
“没有。”
狗皇帝听了,挑了挑眉,“你阿父又没犯错,总不能为了让你消气,真让朕把他撸成白身,你脸上也不好看。”
“陛下觉得我在乎名声?”朱颜反问道。
狗皇帝一脸赔笑, “行,你不在乎,朕在乎。”
“我也在乎。”
狗皇帝低头看了眼插话的儿子,伸手想去抱儿子,儿子直接扭身趴进阿颜怀里,给他一个后背,只好无奈地摸了摸儿子头上的小揪揪,“这小子。”
自从回来后,儿子除了粘阿颜,就不愿让他抱。
不过有些话儿子在,也没法说,等到晚上就寝时,狗皇帝才又郑重对朱颜道:“朕也不在乎名声,但朱家终归你母家,阿稷外家,朱家也不只你阿父一人,把他们留在京中,等你空闲了,你也可以召你阿母进宫说说话。”
“朱氏其余族人,好像和你家也不亲近。”
“不是不亲,是已经断了亲。”
朱颜丝毫没为朱家遮掩,“阿父有个叔父,当年因阿父执意娶阿母,认为阿父自降门第,甘于堕落,为钱财娶商家女,失了读书人的骨气,那位叔公劝不住阿父,一怒之下,就和阿父断了亲,我记事以来,没见俩家有来往。”
“你阿父,倒是个能下狠心做事的。”狗皇帝其实比较欣赏这类人。
作者有话说:
◉ 80、抢救一下
国朝以孝治天下。
又讲究, 推亲亲以显尊尊。意味着,推恩亲族,赏予尊位, 以彰显孝道。
因此, 在朱颜封妃后,朝中便有善于逢迎之辈上书,以此为据,自揣上意, 要求恩封元妃母族。
那时节,皇上正为朱颜待在行宫不愿回京而恼火, 连他带走儿子阿稷都不能让她回转头, 才猛然发觉,他手中能辖治朱颜的筹码太少。
又见朱颜和莫望之的关系好, 突然回过味来, 朱颜哪怕与父亲朱青云关系不好,与朱二娘关系不好,但朱家又不只这两人, 总不会朱颜和朱家所有人关系都不好,据他所知,至少和她嫡母还有大弟朱进就很亲近。
想通此中关节。
他顺水推舟, 把朱青云调回京中任职,又在紧邻皇城右侧的胜业坊赐了府第,赏了金帛珠玉,让他们在京中安家, 之后没再管了。
只是这世上从不乏阿谀逢迎之人。
朱颜一日在宫中为妃, 朱家门庭就一日不会冷落。
皇上没料到朱颜会这么反感, 竟一点光都不想让朱青云沾, 还出了个退寿礼的法子去折损人,他索性下了道口谕,派张忠国去传旨,斥责朱家借寿筵收受厚礼,行奢靡不正之风,予以训斥,并严重告诫。
张忠国从朱家回来,特意禀报皇上,“朱监丞请奴婢转告陛下一声,朱家原本打算退还寿礼用的借口,是说元妃贤德,不喜家人收厚礼。”
“他倒是个极聪明的人。”皇上夸赞道,朱颜让他去退寿礼,他反而借着这个事,宣扬一把朱颜和朱家的名声,事还未做,又抓住机会先向他卖个好。
难怪朱颜说他父亲,靠谄媚上司做到刺史府从五品的长史。
这般看来,朱青云确实有这个本事。
不但人聪明,又极会体贴上意。
这样的人,用得不好很容易就成奸臣。
他在用人上,并不忌讳奸臣,于他而言,只要能干事,听使唤,他都愿意用,干得好,富贵爵位皆可赏赐。
朱青云的行动力极强,又有皇上训诫的口谕加成,到了第三日,一个月前收受的寿礼,已全部退了回去。
皇上在宫中接到消息,倒越发觉得他是个人才。
有点可惜了。
皇上亲自把结果告诉朱颜,最后和朱颜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就让他在互市监监丞的位置上干到老,不予升迁。”
“他在京中,在你眼皮底下,真做了什么事,你随时可以派人去训斥,总好过他在外地打着你的名号做事,我们要许久才知道,比不上在京中方便。”皇上还特意找个理由描补一二。
朱颜听了,勉强认同狗皇帝的说法。
自此,朱颜仿佛受了启发,点亮了某项技能,请襄阳公主在宫外多留意朱府动静,揪着朱青云的生活作风问题,隔段时间派刑恩去朱家训诫一顿,只半年不到,京中所有达官贵人都明白,朱青云不得宫中的意。
直到朱青云实在受不了,主动辞了官。
朱颜才停止这项活动。
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狗皇帝见朱颜同意了他的观点,没再和他闹腾,就当这桩事顺利过关,翻过去一页,他也放下了心。
今年年底,由于各地藩王进京朝拜,京城格外热闹,东边的诸王宅第平时空旷清冷,到了这时节早已人满为患,狗皇帝接到宗正寺的呈报,除了几位年事已高的叔公,在先帝便免了朝觐,其余该来的都来了。
狗皇帝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至十二月下旬,狗皇帝要么在乾元殿,要么在诸王宅第,几乎没时间踏足后宫。
也直到这个时候,宰相谢无几个才知道,皇上之前提的所谓和亲一事,是让诸王娶回纥王女,对于这个结果,原本满心忐忑,生怕皇上在此事上闹幺蛾子的谢无,倒落下了一颗心。
事情的引子出在,齐王张函在诸王宅第内,把广陵王、清河王以及辽阳王殴打了一顿,据说见血了。
广陵王是皇上的亲兄长,和齐王张函算是同辈。
但清河王和辽阳王却是齐王张函的叔叔辈。
本来从开国至今,各地藩王在封地肆意妄为、巧取豪夺,乃至草菅人命、奢靡无度,风评很不好,到了京中还不安分,一石激起千层浪,言官的折子瞬间堆满了御史台,都要求从严从急处置。
甚至连受了殴打的三位藩王,这些言官都没放过。
认为他们也有问题,不然,齐王张函为什么不打别人,只打他们三个,要求必须严查。
人都经不起查。
广陵王张翼第一个坐不住,不顾身上的伤痛,脸上的青紫,几乎是连滚带爬,仗着自己是皇上的亲兄长,冲到乾元殿喊冤,“九弟,你得为阿兄作主,严惩张函那个该死的混球。”
“你脸没事吧?”皇上早听说广陵王脸伤得最重,也派了太医过去诸王宅第,但看到广陵王的脸,青青紫紫肿一片,还是吓了一跳。
他这位三兄,从小到大,就这张脸能看。
“应该没事。”
广陵王张翼其实也有些担心,他平时无事,都要对着镜子照上十次脸,但这两天都不敢照镜子,每次想照镜子,就恨不得把张函捶一遍,只是他打不过张函,带上人又有聚众闹事的嫌疑。
偏偏此刻在京城,要是在他自己封地,新仇旧恨,他绝对要把张函打爆头。
“九弟,阿兄跟你说,你是不知道,张函有多可恶,他从小仗着力气大,仗着皇祖母的偏爱,住在宫里,专门欺负我们兄弟,你那时小,不像我们几个大的,没有一个逃脱过他的欺压,直到皇祖母薨世,他才被父皇遣回封地,我们兄弟几个才算脱离苦海。”
张翼气得把旧事也搬出来告状,“皇祖母偏心,当初还夸他,勇武过人,有太宗皇帝遗风,这次来京,吾都避着他走,清河王叔和辽阳王叔也没招惹他,他无缘无故就出手打我们,哪有半点兄弟之情,人伦之亲。”
“九弟,你一定要给阿兄做主。”张翼直接凑到皇上面前,“最好削了他封地,让他滚回去重新做他的陈留王。”
庄肃邓太后有两子,长子为先帝,次子为齐王张函的父亲。
次子初封陈留王,后先帝继位,太后偏心次子,一直嫌弃次子封地太小,正好齐王绝嗣国除,太后便为次子谋了齐王之位,张函作为齐王世子,一直留在京中替父尽孝于太后膝下。
太后偏心次子,张函之母是齐王正妃,亦是邓氏女,因此张函这个皇孙比宫里的皇子都得宠。
皇祖母薨世时,皇上年仅五岁,他自小长于先帝跟前,当时年纪小,没被张函欺负过,但对张函在宫里飞扬跋扈却有一丝印象。
只是单论这次的事,他却站齐王张函。
“真是无缘无故?”皇上诘问道,看着三兄凑过来的猪头脸,他想的却是,这张脸还能不能好,晚点得召李院正问问。
“当……”广陵王张翼正要说当然,对上皇上微眯着眼的样子,他略有些心虚。
又听皇上追问道:“他动手打你们之前,阿兄和两位皇叔在做什么?”
“就说说话,聊聊天。”
皇上冷笑一声。
广陵王直接破罐子破摔,“九弟,这半年,阿兄给你写了好几封信,只求能与王妃邓氏和离,两位皇叔也有同样的难题,所以,我们聚在一起商量,怎么才能让你同意我们与邓氏和离,他张函是邓氏女所出,愿意娶邓氏女为妃,难不成还不许我们和离。”
“吾那位王妃,仗着是皇祖母赐婚,自嫁入王府,派头比吾还大,也就今年邓家被抄没贬官,她才收敛些,”
张函说到伤心处,诉苦诉到想哭,他怎么就这么命苦,“九弟,你当可怜可怜阿兄,阿兄年过三十,尚无嫡子,眼瞧着后继无人,将来国除,连供奉香火的人都没有。”
这样结果,不得不吐糟一下国朝的藩王继承制度。
为保证嫡庶之序,各地藩王的王妃须由朝廷册封,无嫡子,国除,其余诸子贬为庶人,一次性赏钱十万贯。
有嫡子,由朝廷册封为世子,世子继承一半封地,其余诸子降为公爵,平分其余封地,以此类推,第二代降为侯爵,第三代降为伯爵,第四代降为子爵,第五代降为男爵。
诸子五代之后,沦为庶民。
因此,国朝从开国至今,几乎没有坐大的藩王,连绵不断的藩王,其封地更是越来越小,并且每代都有几人,因无世子国除,也曾有过以庶代嫡,被查出后,不仅国除,整个王府的人都被流放。
从而造成,每位藩王为保证王爵不断,继位的第一件事,便是生嫡子,请封世子,整个王府都盼着有嫡子。
这个制度,最开始很遭人病诟。
和皇位继承制一样,谁也无法保证,能代代有嫡子。
但后来,朝廷发现,这项制度有利于朝廷抑制藩王势力,藩王之位随着代际传递,血缘疏远,藩王势力越来越弱,根本不会像前朝那般,酿成大的藩王之祸。
日常无嗣国除,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国家的负担,朝廷增加了土地和人口,也喜闻乐见。
“阿兄真想与王妃和离,朕可以答应你。”皇上忽然松口道。
一听这句准话,广陵王张翼惊得都忘记伤心了,惊喜来得太快了,“真的,九郎你真的同意了,吾能摆脱邓氏那个恶妇,你赶紧下旨通知宗正寺的赵王,不行,吾亲自去宗正寺找叔公。”
“阿兄等等,”皇上叫住对方,“阿兄与王妃和离后,朕希望阿兄能娶回纥王女为王妃。”
娶回纥王女?
广陵王一听这话,惊得腿发颤,摔倒在地,还特么是脸朝地。
皇上连忙上前去扶对方,又喊人去宣太医,也不知三兄这张脸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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