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辖治自由
朱颜叫来吕平安, 让他出宫一趟去朱府,找她大弟朱进,把几年前她送给大弟朱进的那本京房《易妖》拿回来。
大弟朱进身上挂着一个文散官的职衔, 任银青光禄大夫, 属从三品,这是荣誉虚衔,多半是加封,或是赐给亲贵, 并没有实际的官职,如果单独恩封, 相当于只领俸禄和享受相应的品级待遇, 没有差事。
朱进作为朱府头号清闲富贵人,去朱府找他, 一找一个准。
吕平安一个来回就把事给办成了, 把书递上来时,笑着回禀:“朱银青让奴婢禀告娘娘,说是请娘娘放心, 他这次把书保护得很好。”银青喊的是官职,指银青光??大夫。
朱颜伸手接过那本加了封皮的书,又问吕平安, “他还说了什么?”
吕平安仔细回想了一下,“哦,奴婢临离开时,听他说, 他晚点要去太平观找清平散人占卜。”
朱颜点点头, 让他下去, 双手摩挲着书本, 没有打开,这是一本借异象预兆福凶的书,自从发现不信鬼神的狗皇帝竟然因为她去信这些,便在想脱身之计时,想过假借鬼神妖象之力。
原是有备无患,不想竟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下午,六皇子生母徐修媛来七星宫拜见朱颜,自呈言,想提前去儿子封地,若能得偿所愿,将在湘东给朱颜立长生祠,还行了大礼,朱颜赶紧起身扶住她。
她愿意替后宫中有子的嫔妃去说情,让她们能提前去封地,一是为了使秦珠珠不显得孤立,所以顺带把其他有这种想法的嫔妃给捎带上,二是嫔妃提前去儿子封地,一直是她的念想,她自己去不了,至少能帮其他人圆了这个念想。
更主要的原因,也是现在不能说出口的,是为了儿子阿稷。
结一份善缘。
大虞后宫中历来是子凭母贵,别看儿子阿稷如今离太子之位,只一步之遥,受尽恩荣,但一旦狗皇帝以后另有新欢幼子,形势将会完全逆转,哪怕阿稷有一天坐在太子位上也很危险。
她原本是想把儿子托付给刘皇后。
不想刘皇后已自身难保。
宫闱之间,可谓瞬息万变。
在此前,朱颜对徐修媛印象比较单薄,只知道她胆子小,沉默少言,还有就是她儿子就藩时被封为湘东王,封地远在湘东,那是朱颜曾替儿子阿稷讨要的封地,不曾想,阴差阳错,落到了六皇子身上。
不过湘东在这个时代,十分偏僻贫瘠,远离京都长安。
朱颜发现,徐修媛除了胆子小点外,却是个很实诚的人,她俩都不是话多的人,除了一开始的寒暄外,上过茶水,很快就陷入了沉默当中,到最后,徐修媛从进入摇光殿再到离去,总计没超过一刻钟。
临离开时,徐修媛不顾朱颜的阻拦,为了表示感谢,对她磕了三个响头。
朱颜亲自送徐修媛出门,好巧不巧,在大殿外撞上狗皇帝回宫。
徐修媛连忙行礼,“拜见陛下。”
狗皇帝转头看了徐修媛一眼,好一会儿才认出人,脸微沉问道:“谁让你来的,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他记得,旧宫里的嫔妃,只有秦昭仪和朱颜关系好。
在这大门口处,朱颜本来不想搭理狗皇帝,要说话也回屋说,不想回转身,瞧见徐修媛在狗皇帝眼睛望过去时吓得面色发白,嘴唇微微哆嗦,声音细得都听不清,只得开口道:“她是来找我说话的。”
狗皇帝听了,便不再理会,抬头对朱颜笑道了句,“朕先回去了,骑了一路的马,热得身上全是汗。”说完,大踏步往里走,跟随的近身内侍朝朱颜和徐修媛行了一礼,连忙跟上。
朱颜望着狗皇帝的背影,眉头紧拧,回头却正看到徐修媛长舒了口气,对上朱颜望过来的目光,仿佛被抓包了般,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姐姐,我走了。”
朱颜点了点头,“路上让驭夫驾车慢一点。”
徐修媛趋步走向停在右边两匹赤马拉的油軿车。
车子徐徐启动。
朱颜站在大门口,目送精巧的油軿车离去,及至消失不见,在曲姑的提醒下,才转身慢慢往回走,不知是不是胆怯了,没见到人前,她急着想当面问一问狗皇帝,可如今人回来了,她却不急了。
其实,早在见过襄阳后,她心里便有了答案。
脚步再慢,也有尽头。
朱颜只希望能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提着一颗心,紧绷着心弦回到大殿内,却没见到人,“陛下呢?”
“陛下去净室沐浴了,刑公公跟去伺候了。”留在殿内的内侍林辅忙回话。
朱颜听了,只觉得鼓在心口的气立时泄了一半,摇了摇手中的团扇,“你下去,不用在殿里侍候。”
林辅这些皇帝身边近身侍候的人,都熟悉朱颜的习惯,倒没有迟疑,应声唯,揖了一礼退出了大殿。
朱颜又对曲姑道:“你给我上碗热茶,也下去。”
“娘娘,”曲姑张了张嘴,对上朱颜冷淡的目光,到底还是劝了句,“和陛下好好说,您多想想四殿下。”
朱颜没回应,只身走到下首的一方矮榻上,倚靠着凭几闭上了眼,曲姑转到茶水房,重新给朱颜倒了碗热茶,又把旁边桌案上的茶壶续满温凉的茶水,方才退守到大殿门口。
大殿内,四个角落里摆放的瑞兽冰鉴里散发出丝丝凉意。
整个大殿,安静极了。
唯有朱颜手中的象牙柄芍药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发出轻微的呼呼声,所以在狗皇帝走进来时,哪怕他刻意放轻了脚步,朱颜还是立即察觉到,睁开了眼,但见狗皇帝着一身宽松的素色中衣,头发刚洗过,没有绾起来,半干未干垂于脑后,长及脚踝处。
狗皇帝走到朱颜身边坐下,抬手端起案上朱颜用的茶碗,茶水刚一入口,全吐了出来,惊讶道:“大夏天的,上这么热的茶,朕又哪得罪你了?”感觉舌头烫得慌,忙唤刑恩拿碗冰水来。
朱颜一见狗皇帝这般反应,立即坐直身,问:“你没见过襄阳派过去找你的人?”
“见什么见,朕一出军营,想着能早点见到你,直接骑马往回赶了。”狗皇帝说完,先赶紧喝了两口冰水,缓解了几分灼热,才问道:“怎么了,旧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求你个事。”
狗皇帝一听朱颜说求,顿时来了兴趣,放下茶碗,伸手要抱朱颜,却让朱颜躲开,只好讪笑道:“你说,朕看看是什么要紧事,能让你用上一个求字。”
“我想求你放秦昭仪和徐修媛提前去她们儿子的封地。”
狗皇帝听了这话,瞬间收了戏谑的心思,望着朱颜正色道:“阿颜,你倒是直接,一点都不客气,朕还活着呢。”
“我只是觉得留她们在宫里,陛下以后也不会召幸她们,不如放她们去儿子封地,得以母子团聚,解她们思子之苦,也能让六郎和九郎尽人子之孝。”
朱颜说完,抬起头来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狗皇帝,紧接着切入另一个话题,“毕竟,陛下喜欢年轻的美人,上月端阳节,由溧阳长公主府充入宫中的宫人,年仅十六岁,绮年玉貌。”
狗皇帝听得心头咯噔了一下,愀然变色,他知道阿颜忌讳这个,满眼紧张地望着她,“你都知道了?”虽是问,慌乱的语气中全是笃定,又追问道:“谁给你作了耳报神?是不是刚才来的徐昭媛?”
竟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朱颜如坠寒潭般,浑身发冷,哪怕早已知道,也比不上这一刻狗皇帝亲口承认来得冲击力大,仿佛最后一击,砸得个粉身碎骨。
她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朱颜面若寒霜,冷冷道:“陛下,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去怪罪旁人,一出事,就迁怒旁人,你要是没做,别人想做耳报神,都没这个机会,既然做了,皇天后土,日月昭昭,瞒得一时,不能瞒得一世。”
“还是陛下希望我以后一直做个瞎子聋子,一直瞒着我,欺骗我,骗到不愿再费心骗我的那一日?”
“君子一诺千金,陛下八尺男儿,一国之君,说话不算数,连我一个女子都要哄骗,又或者,陛下如今这般费尽心思瞒我骗我,我还要对陛下感恩戴德?”
“朕没有这样想,阿颜,”
狗皇帝急忙分辩,在他心里,这事早就过去了,没想到会被朱颜突然翻出来,还生了这么大的气,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想安抚她,刚要伸手去抱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只好诚恳道:“阿颜,朕从未要瞒你骗你,只是不想你为此凭白生气。”
“这根本不算个事,那只是个宫人,影响不了我们之间的情分,朕这些年对你如何,朕把你放在心坎上,待你之情日月可鉴,你是妒性太大,才当作个事。”
朱颜听了,怒极反笑,她最不想谈的便是情分。
她一直知道,她和狗皇帝在这件事上,达不成一致,没想到,到如今,十余年光景,狗皇帝依旧认为是她妒性大,“是,我是妒性大,陛下明知我妒性大,会当成个事,陛下也曾应承过我,为什么还要宠幸别的女人?”
事到如今,狗皇帝倒也没想隐瞒,如实说道:“阿颜,朕那日是酒喝多了。”
“喝多了还有力气睡女人?陛下是真醉还是假醉,陛下确定不是酒壮怂人胆,起了色心,把持不住,天雷勾动地火……”
狗皇帝听得又惊又怒,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以至恼羞成怒大声打断,“放肆,你闭嘴。”
“不是不当一回事吗?怎么?被我揭露实情了,戳到隐痛了。”
“阿颜,朕为天子,身有天下,难道还得受你辖治,睡个女人的自由都没了,这十年间,朕只你一人,如今就为了一个宫人,你要跟朕白眉赤眼地闹,天下间的女子有你这么妒的吗?”
“谁辖治你了,我可不敢担这个虚名,陛下爱睡哪个女人就去睡,只求不要再来我这儿,我嫌弃,”朱颜怒怼了回去,又道:“陛下是皇帝,我也拦不住陛下来摇光殿,我主动给陛下腾地方,今日起去太平观出家。”
“行,你去,现在去。”
狗皇帝似被戳了气管子,气得怒火中烧,不管不顾,直接朝外大喊刑恩,“你立即送她出宫,去太平观,现在就送她走,朕还就不受这个气了。”
朱颜扭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作者有话说:
◉ 142、测算天象
狗皇帝气得个倒仰。
话赶话, 话一出口他心里就有些后悔了,不想朱颜竟真走没有丝毫犹豫,他自是说不出挽留的话, 更别提追上前去阻拦, 最后眼睁睁看着朱颜离开,又瞧见刑恩还站在门口没动,立即怒斥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唯。”
刑恩只得应声道, 刚才在外面,他并未听清楚帝妃二人为什么吵起来, 但在听到陛下要送元妃出宫去太平观时, 他吃惊不已,迟顿了下, 只是眼下这个情形, 陛下暴跳如雷,怒气冲冲,他哪敢劝。
刑恩领命转身而去。
元妃出宫, 要尚服局和内侍省准备仪驾车马,还要金吾卫随行护卫,太平观也要提前安排金吾卫和内侍去清场。
好在曲姑已带宫人和吕平安跟上去了。
然而, 跟上朱颜的曲姑和吕平安,此刻心里惴惴不安,面带焦急,尤其知晓点内情的曲姑, 她想过朱颜和陛下会架上一吵, 她以为还跟以前一般, 所以, 绝没想过,陛下竟会要送元妃出宫去道观。
朱颜出了摇光殿的大门,脚步才放缓。
曲姑正想劝,刚开口唤了声娘娘,就让朱颜厉色阻止了,“你什么都不要说。”又抬头看向吕平安及秋叶等宫人,“你们也不用跟着我,都留下来。”
众人听了,惊愕地喊了声娘娘。
吕平安连忙道:“娘娘去哪,奴婢就跟着去哪伺候。”
“这是我的命令。”朱颜又对众人道:“我现在还是正一品的元妃,你们须听命行事,等哪天,陛下废了我,你们再来不听我的话。”
“娘娘慎言,气头上的话不算数的。”曲姑吓得直接跪了下来,吕平安等人也随之跪下,一个个如丧考妣。
朱颜不喜被人跪拜,这一刻,却没有去扶他们,更没有叫他们起来,只淡淡道了句,“不要再跟着我。”
等到刑恩出来,朱颜直接对他说:“刑公公,赶紧些,趁着时候尚早,送我出宫,你也好早点交差,别等到天黑再赶路。”
什么天黑赶路?
刑恩抬头望天,看了眼太阳的位置,最多酉初。
只是瞧着元妃脸色不好,再看到跪着的曲姑等人,得了,这位怒火也不小,他不敢像往常那般陪笑,回禀道:“请娘娘稍候片刻,奴婢立即派人去通知尚服局、宫闱局和金吾卫那边,娘娘要出行,让他们准备凤辇仪仗。”
“不必这么麻烦,直接用摇光殿常用的油軿车,简便出宫。”朱颜是一刻都不想多待,转头,喊了吕平安起身去叫车。
吕平安领命而起。
刑恩瞧着朱颜很急切,不敢耽搁,一边派中给事苏良方去给金吾卫传话,又另叫一名内侍去通知宫闱局。
要是他没记错,今日金吾卫是裘坡左将军当值。
两马拉的油軿车很快到了,只是赶马车的不是驭夫陈吉,而是吕平安坐在驾车的位置上,车停下,吕平安下来对朱颜禀告道:“娘娘,陈吉今儿告假,就由奴婢给娘娘赶一回车。”
朱颜没拆穿他的小聪明,反正她没打算把这车留在太平观,摇光殿常用的油軿车,都有宫人日常维护,里面放的也是她常用的物件。
朱颜嗯了一声,直接上了车,坐进车厢内,就着敞开的车窗口,抬头看了眼摇光殿的大门匾额,‘摇光殿’三个大字由狗皇帝亲笔题写的,留有落款:清河张九,字体是隶书,颜色金光灿灿的格外刺眼。
清河是郡望。
九是排行。
“走吧。”朱颜吩咐一声,又让刑恩去把曲姑他们叫起,却不许让他们跟上,然后抬手放下了车窗帘。
刑恩大为头痛。
说来,他们听朱元妃的话自是没错的,但陛下那边怕是难交差,只是这一回,朱元妃也不好说话,把身份都搬出来了,还说了那样的话,他们不敢不从。
在朱颜出七星宫时,另一辆双马拉的安车紧急进入七星宫。
车上坐着是襄阳长公主和杨新,走的不是同一个宫门,因此错过了撞见,等安车抵达摇光殿门口,俩人从内侍口中得知朱元妃出宫的消息,齐齐震惊不已,襄阳长公主很是担心,杨新却是惊中带喜。
他一直知道朱元妃能作妖,倒不曾想到她竟能把自己作妖到道观去。
简直是杀敌三千,自损一万。
只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近来进不了摇光殿,这次,在林辅进去通禀后,得以和襄阳长公主一道进去面见皇上,林辅引着他们进入大殿,刚踏过门槛,一个茶碗直接朝他砸了过来,呯地砸中他左脸,微烫的茶水浇了他满脸,茶碗碎落在金砖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叮铃咣啷的声响。
伴随皇上的怒喝质问声传来,“你还知道来?你怎么办事的?好好看看你干的什么破事?”
杨新不管地上的碎瓷片,直接跪下请罪,“奴婢有罪,万死,请陛下恕罪。”
一同进来的襄阳长公主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了,上前拜见时,微微抬头偷觑了眼,瞧见皇上怒容满面气势汹汹地坐在矮榻上,目光凶狠瞪着杨新,望向她的眼神同亲不善。
“襄阳,朕以为你是个会办事的,你就这么给朕看管内廷的,朕三天不在,你就不知道怎么做事了?给朕整出了这么大个岔子。”
“是吾失职。”
襄阳长公主先请罪,然后顶着皇上如芒刺般的目光,硬着头皮,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完全没有替秦昭仪遮掩,“吾发现了,立即把那宫人控制了起来,只是不想秦昭仪比吾先得知消息,还提前一步禀报了元妃。”
“那你还留着人做什么?”皇上怒极问道。
“元妃和吾说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吾不敢随意处置。”
谁知皇上听了更来气,“你倒是很好,把她的话当成圣旨,她要去道观出家,要不你随她一起去算了,”顿了下,又斥责道:“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朕现在怀疑,你能不能管理得了内廷,这才几天功夫,内廷漏得跟个筛子似的,一有点动静,弄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说到这,皇上倒是有点怀念刘皇后。
至少,从来没给他出过这么大的纰漏。
襄阳长公主不敢分辩,急忙请罪,又保证道:“吾现在就回去把人处理掉。”
“晚了。”
皇上没好气道:“早干什么去了,非得等阿颜知晓,你才想着去处理人,你先下去。”
襄阳长公主还正在琢磨着皇上到底是让她去处理那名宫人,还是不让她去处理那名宫人,在听得最后一句时,如获赦令一般,顾不上其他,应了声喏,赶忙退出去。
她终于能理解前朝大臣的想法,实在不愿意面对如雄狮般暴怒的皇上。
帝王之威,威压太甚。
何况,她多数时候在摇光殿面见皇上,大约因为有朱颜在,连皇上严厉的神情,都很少见到。
在朱颜面前,皇上都很好说话。
所以,襄阳长公主实在无法理解朱颜到底闹哪桩,这么想不开,要跑去道观出家。
襄阳长公主退下后,皇上许久没有说话,杨新开始逐渐紧张起来,殿内瞬间变得安静极了,明明殿内安放有冰鉴,豆大粒的汗珠从额角渗出,被茶碗砸过的面颊,痛得厉害,他却不敢伸手去碰。
似过了许多,感觉到空中有风在流动。
忽然听皇上开口问道:“杨新,你跟了朕有多久了?”
“回陛下,于今三十一岁,奴婢是在陛下五岁时被先帝派到陛下身边侍候。”杨新几乎立即回道。
“说起来,你比刑恩还早到朕身边。”
皇上感叹一句,语气陡然变得严厉,咄咄逼人道:“那你应该更了解朕的脾气,有些事情,朕并不是不知道,朕不说,是给你留面子,以为你能把握好分寸,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元妃算进来。”
“立即把你手上的差事卸了,交给刑由,然后去暴室狱领五十板子,是死是活看你造化,现在给朕滚出去。”刑由是内侍监丞。
“多谢陛下开恩。”杨新呯呯连磕了三个响头,才离去。
皇上又对随侍的林辅道:“派人去宣李成和刑由来。”李成是内侍监,内廷的内侍省由李成统管。
——
刑恩亲送朱颜去太平观。
虽然朱颜跟皇上说是要到道观出家,皇上当时没反对,就下令他送来了,但那是在气头上,刑恩暗自揣摩着上意,在皇上再没有其他吩咐传来前,他对外只说是元妃到太平观祈福。
等他回到宫中,听说杨新栽了跟头,就立即明白自己没猜错皇上的心思。
只是朱元妃出宫住在太平观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拉长,还是免不得引起各方猜测与涌动。
朱家人是最先坐不住的一拨人。
朱家几个兄弟姐妹,轮番往太平观来,比阿稷还来得勤快,朱颜连拒绝都拒绝不了,曲姑和吕平安被她留在宫中,没带出来,太平观外守着都是金吾卫的护卫,这些人根本不拦朱家人。
道士打扮的清平散人,看着朱颜焦头烂耳送走二弟妇回屋后,不由出声嘲笑,“你该明白,他们能来,是有皇上的意思,但他们这般卖力地劝你回宫去,可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
“我知道。”朱颜冷着脸,闷声道,她见不得清平一副看戏吃瓜模样,于是问他,“我让你算的,什么时候下雨打雷?你算得怎么样了?”
“至少还要等半个月,我只会观天象,又不会施法。”清平道士无赖摊了摊手。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终于赶上了,么么哒~
看到有小可爱吐槽书名,要不咱们改了书名?
另外,大约本月能结束,不足十万字了。
◉ 143、提前预防
还要半个月?
朱颜站在太平观正殿外面的廊庑下, 仰望天空,炙热的太阳光烘烤着大地,万里无云,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儿, 中庭的柏树枝条耷拉蔫垂了下来,暑气炎炎,看不出丁点要下雨的痕迹。
要不是俩人目的一致,她都有些怀疑清平的观测天象之术。
十六年都等了, 也不差这半个月。
当初建造这座太平观时,朱颜的计划是一把火烧了太平观, 然后她和清平死遁离开, 所以,建房子多用木材少用青砖, 木材为易燃的杉木为主料。
在最初的计划雏形里, 唯有她和清平俩人知晓这个计划,为了保密,也为了尽可能不连累他人, 只因后来清平挖地道时被大弟朱进偶然发现,清平一推二五六,直接推给朱颜。
大弟朱进当时来问朱颜时, 问的第一句话是:阿姐是不是想逃离皇宫?
紧接着,又道:我愿意帮阿姐。
时隔多年,朱颜再次从大弟朱进口中听到这句话,还是很震惊, 也很欣慰, 如今不比那年她被阿父朱青云私自退亲并报名参加选秀, 那时大弟朱进少年心性一腔热血要帮她逃离朱家, 躲开选秀,还让她去和莫望之私奔。
眼下朱家的滔天富贵,全起因于她,大弟朱进未曾迷了眼,属实难得。
没见近来她离宫,二弟妇和四妹朱箩等人仿佛天要塌了一般跑来太平观拼命劝她回宫,劝她去向狗皇帝道个歉,与狗皇帝和好如初,以保朱家荣华不绝,地位不降。
说起来,大约是物极必反的缘故。
阿父朱青云视功名前程如性命,一直希望大弟朱进努力读书,科举入仕,从小对他就管得严,偏偏大弟朱进在上进这件事上,跟生了反骨似的,十分叛逆,挨了无数打,越发不爱读书,反而跟莫家人跑去行商贾。
朱青云给气得半死。
到如今,大弟朱进因外戚之故,恩封了个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职衔,却从不闻朝政之事,更不结交官员。
狗皇帝曾笑称:阿进淡薄名利,比终南山上的那些隐士,更加名副其实。
因此,朱颜在大弟朱进提出帮忙时,迟疑、犹豫、沉默良久后,在大弟朱进一句‘阿姐,我比清平更可靠’的话中,让他加入了进来,并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根源在于,朱颜并不是特别信任清平。
尤其是离宫之后的安全。
事实证明,大弟朱进更可靠,能做的事情更多,行动更方便,单单说那条地道,清平之前一个人挖了好些年都没打通,大弟加入后,一年就贯通了,另外,俩人在外面办事,能互为照应。
几年前,她送给大弟朱进一本京房《易妖》的书,告诉过他,当她派人去他那儿取书时,就是准备离宫之时,需要他提前去寻找两具合适的刚死的尸1体放入地道中,也需要他在事后打掩护。
如今地道里存放有两具合适的尸1体。
这些天,狗皇帝派人送过来消暑的冰块,全让清平搬下去冰着那些尸体了,饶是这般,只怕也无法再撑十五天,只能提早处理掉,让大弟朱进再继续去寻摸。
朱颜之前的计划是想着半夜来一场突发大火,烧了整个太平观。
大夏天,天干物燥,起火是常有之事。
只是太平观周围守卫的金吾卫足有五百之众,朱颜担心救援会很快,兼之,上次雷雨天的经历,让她临时改了主意,决定在雷雨夜进行,引雷电劈太平观,在檐下堆放易燃的干柴,再引发火灾。
为了能调开一部分金吾卫,朱颜还把离太平观不远的武库,都给算了进去,让武库先遭雷劈起火,从而调开一部分金吾卫去救援。
狗皇帝重视武备。
这些人私自去救武库之火,才不会遭狗皇帝迁怒。
天打雷劈而死,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很光彩。
狗皇帝必然会想方设法遮掩,哪怕狗皇帝不信鬼神,在面对她的事上,亦会迟疑三分,十余年朝夕相处,她对狗皇帝比对她自己还要熟悉了解,她算计的这一切,都是号着狗皇帝的脉预估的。
十余年柔嘉成性,温婉和顺。
虽然达不到狗皇帝的期望,却足以让狗皇帝放下所有戒心与怀疑。
连她自己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千算万计,最后还要仗上狗皇帝的势与情,朱颜想起来便觉得可悲,还有伤心。
“清平,你去和东阳伯左吉安说一声,除了奉皇命而来的,其余人等,我身为正一品元妃,应该有拒绝见的权力,除非陛下已废了我,他就不必听我的了,告诉他,不然,从即刻起,我谁都不见。”她之前为免起疑,想着应付几日,可她实在无法再忍受了,一个个都来劝她回宫。
何况,接下来还有十来天,若像这几日似的,她会不胜其扰。
清平点头答应,“这样,我如果没事,也去那边看守着,帮你拦人。”嘲笑归嘲笑,作为合作伙伴,他还是愿意帮忙。
再说了,他也看够了那些来劝和人的嘴脸。
富贵动人心,权势迷人眼。
朱家一窝子势利人,倒出了元妃和朱进两个另类。
此后数日,朱颜只见了大弟朱进,连儿子阿稷都没见。
“别人不见就不见,四郎你该见见他,毕竟眼下见一次少一次了。”朱进来了后,开口替跪在外面的外甥求了情。
朱颜 摇了摇头,“阿稷长到现在十五岁,这世上,从来没有他要不到的东西。”说到这,想到儿子让狗皇帝纵得连太子之位都敢讨要的胆子,叹了口气,“总得让他受个挫折,让他明白,不是他想要,就能得到。”
“阿进,若此次顺利,我再拜托你个事,将来如宫闱有变,无论那时他是不是储君,你帮我劝住他,让他急流勇退,退居藩王,远去封地,平安自保。”
朱进听了这话,面色微变,抬头望向朱颜,唤了声阿姐,“或许有陛下对阿姐的情分在,有四郎和陛下的父子情在,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短时间内不会。”
但谁也不能保长期,人心多变,朱颜自认为她没有那个后眼,突然抬头问朱进,“你进宫去面圣了?”
不然,阿进不会在她面前提及狗皇帝对她的情分。
朱进没有隐瞒,承认道:“陛下希望我能劝你回宫,说是那日吵架,气头上说的话,他不放在心上,让你也别放在心上,陛下这些天一直在摇光殿等你回去。”
朱进想到皇上说得情真意切,如果……如果他不是和阿姐一起长大,不是从小了解阿姐的志向,又或者,阿姐是皇后而不是妃妾,他都快要意志不坚定,给动摇了。
说完,生怕朱颜误会,连忙举起右手保证,“阿姐,我还是站你这边的,我只是传个话。”
“我知道。”
朱颜在决定让他参与进来时,便没怀疑过他,不像对清平,又叮嘱他另外一件事,“你记着一件事,如果二弟一直像现在这样,居清闲之职就罢了,要是他将来出任实职,你立即和他分家断亲。”
朱进惊愕了下,急问道:“是不是二弟妇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别理会,阿魏说过她嘴碎,阿母说她心比天高。”
他口中的阿魏是指妻子魏氏。
阿母是指嫡母莫氏。
他听妻子魏氏提过,自从三弟在亲卫府升职后,从正六品的千牛备左右,一跃为正四品下的中郎将,三弟妇妻凭夫贵,受封了县君诰命,二弟妇常在家抱怨,一家子女眷,只她是个白身。
还撮弄着阿母进宫替她求个诰命,或是给二弟求个五品以上的官位。
大虞朝五品以上的官员眷属才能受封诰命,二弟如今在国子监任助教,是从六品上。
“阿母之前警告过她,她若不安分,直接给二弟换个妻子,我还以为她消停了,我回去就好好说老二,老二也真是的,也不管管她。”朱进说到最后,拧了拧眉头。
却听朱颜讥讽道:“或许二弟正想换个妻子呢。”
“不能吧。”
朱进面露惊疑,又有些不确定,随着阿姐得宠宫中,这些年,朱家门第肉眼可见地步步高升,三弟娶的是四品官家女,还是阿母尽量往低了挑的结果,眼下轮到四弟五弟议亲,对象全是出自三品以上高官之家,或是外戚与勋贵。
“反正你记着我的话。”朱颜又叮嘱一遍,二弟不像大弟,大弟受她和阿母莫氏影响较深,二弟从小最听阿父朱青云的话,颇类朱青云,再看二弟妇这些日子来太平观劝她的作态,她有些担心。
二弟在科举上考了五次有余,直到是两年前才明经科及第,时年二十三。
但狗皇帝用人从来不拘,又爱屋及乌,有三弟连升三级的例子在先,朱颜有些担心,二弟要是一旦任了实职,青云直上,指不定会祸害整个朱家,连累到大弟。
她此番叮嘱朱进,也只是提前作个预防。
或许她白担心了也不一定。
朱颜在清静几日后,还是迎来了襄阳长公主,对方奉皇命而来,她不得不见。
刚离宫时,襄阳长公主就有来劝过朱颜,俩人谈得并不愉快,不欢而散。
此次一进门,襄阳生怕再惹朱颜厌烦,直接进入正题,“阿颜,陛下让我来告诉你,只要你愿意回宫,他答应你,让秦昭仪和徐昭媛提前去儿子封国。”
朱颜听了,没有立即作回应,而是问起另一件事,“襄阳,那个怀孕的宫人,是死?是活?”
襄阳长公主有些不自在移开眼。
朱颜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冷笑一声赶人,“你走吧,去告诉陛下,我不会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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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4、各自较量
听到朱颜的回复, 襄阳长公主既意外,又不意外。
她能理解,因为皇上宠幸别的女人, 朱颜和皇上吵架, 毕竟在那个宫人出现前,朱颜已在宫中独得圣宠多年,女人的妒忌心作祟,哪怕身在后宫身为嫔妃亦不能例外。
她无法理解的是, 朱颜这番闹得有点太大了,不仅完全没有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意思, 还一心一意跑到道观来要出家。
这就有点过了。
而如今, 皇上都先一步求和了,朱颜该顺着递过来的梯子走下来才是, 双方重归于好, 再继续闹下去,不仅得不到好处,相反很容易把皇上给真惹怒了, 失了耐烦心,伤了情分,到头来, 得不偿失。
所以,她意外,阿颜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至于不意外, 则是过往朱颜在宫中的‘辉煌’事迹, 拒绝位份、拒绝圣宠、砸侍寝玉牌、毁彤史记录、闯暴室狱等等。
桩桩件件, 都在作死。
襄阳毫不怀疑, 假使换个人,大约是时时刻刻要去见阎王的节奏。
无论是父皇宫中,还是皇上宫中,襄阳没见过第二个人敢这样,哪怕是皇上生母文贞皇后,也就是当年六宫盛宠的许贵妃,也没敢在父皇面前这么闹腾过,父皇性格素来温和宽仁,还不似皇上这般独断专横。
说实在的,再闹下去,襄阳都替朱颜捏把汗。
她抬头盯着朱颜,极严肃极认真地问道:“阿颜,你真就打算长居太平观出家为道,从此不再回宫?”
“当然。”朱颜回答得很快,没有丝毫停顿。
“你到底在闹什么,再怎么吵架,也要有个限度,纵使生再大的气,几天下来也该消了,那个宫人就是个意外,皇上根本没放在心上,皇上的心一直在你身上,对你情深恩重,宠爱逾制,十年间六宫虚设,身无二色,天下间的男子,都少有人能做到这一步,何况……”
“何况他是皇帝。”
朱颜冷冷抢过这个话头,也打断了襄阳的话,她不爱听这样的话,这几天劝和的话已经听腻了,不想再听,又质问襄阳,“那个宫人,皇上没放在心上,所以你私下里把她弄死了?”
语气中带着十分笃定。
襄阳听了,已没了之前的不自在,大约是说开了,十分坦然道:“阿颜,那只是一个宫人而已。”
“是呀,一个宫人,也是人呀。”朱颜受够了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想法,襄阳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襄阳作为上位者,作为刀俎,才会这般理所当然。
可是她做不到。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朱颜神色淡漠道,她从前佩服襄阳的敢爱敢恨,胆大敢做,却忘了,襄阳敢做,是因为公主的身份,本身就是皇权的一部分。
正因此,襄阳才格外喜欢贪权揽权。
能做刀俎,谁愿做鱼肉。
襄阳长公主自是一眼看出朱颜对她的不喜,知道自己这回是真讨了朱颜的厌恶,但她想到这十余年的知交之情,想到当初最艰难的时候朱颜对她援手,想到她如今的权势是怎么来的,她没有直接起身离开。
她是最不希望朱颜失宠的人。
“阿颜,既然你以后都不想见我,我索性一次性把话说透。”
襄阳看向朱颜,见她没有出声反对,才继续接着说:“自你离宫起,一应吃食衣住,皆是宫中每日遣人所送,足量供应,连时辰都不曾错过,太平观外,更有五百金吾卫日夜守护,之所以会这样,不是因为你来太平观为皇家祈福,而是因为你是帝宠在身的元妃娘娘。”
“一旦帝宠不在,前有邓废后在相国寺囚禁,晚景凄凉,忧愤而死,现有刘皇后自禁凤仪宫,行动受限,这都是前车之鉴,殷鉴不远,你再继续闹下去,你想过以后吗?想过四郎吗?”
襄阳说到这,连眼神都变得尖锐起来,“大虞宫中历来子凭母贵,四郎到如今还能留在京中,也是因你之故,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四郎多想一想,得宠的皇子,一旦失宠,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朱颜眼神微变,只问她,“襄阳,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还是陛下要你说的?”
“是我自己要说的。”
朱颜听了心略安,她并不在意襄阳这番威胁的话,她只在意说这番话的人。
同一句话,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意义大不相同。
朱颜对襄阳道:“我知道了。”
话音一落,却听襄阳否认道:“不,阿颜,你不知道。”
“你入宫十六载,从未失宠过,但宫中的女人,永远逃不掉色衰而爱迟的命运,你仗着颜色好,让陛下专宠于你,那后宫其他女子呢,你去看看旧宫里的嫔妃如何过活,这些年,她们不见天颜……”
“够了。”
朱颜转着手上的金线手串,听了这话,她都想笑了,不想再听下去了。
好大一口锅,她背不起。
就狗皇帝那喜新厌旧的颜狗属性,没有她也会有旁人。
朱颜一想襄阳连这话都说出来了,她只能想到她是真被狗皇帝给逼急了,又想到狗皇帝的耐心不大好,眼下离清平测算出的比较合适的雷雨夜,还有近十天,她不想狗皇帝真急了,亲自不管不顾拉下脸跑来太平观。
狗皇帝的脸一向比如城墙厚。
她要做点什么,推迟狗皇帝亲自来见她。
她不想再见狗皇帝了。
她既下定决定,便落子无悔。
朱颜站起身,走到供奉在三清像前的《黄庭经》面前,捡起她来道观后手抄的一本,拿着递给襄阳,“你把这本经书带给陛下,是我最近抄的,我最近念经颇有心德,簪花小字也有进益,替我送给陛下一观。”
她太知道怎1么1气1狗皇帝了,又道:“还有,宫里送衣服,不要再送宫装了,要送就送道袍,我最近都穿道袍。”
她身上这身青色道袍,还是大弟朱进在东市买的。
“有这个交差,算不得无功而返,你可以走了。”朱颜再次赶人,这次她是真的一点情面都未留,神情极其冷淡,连眼神都没再分给襄阳一个。
襄阳长公主如坐针毡,算是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被朱颜这般冷待。
只一会儿,坐不住,抓着手抄本的《黄庭经》站起身。
襄阳觉得朱颜有句话说对了,有这本经书,她回去也算能交个差,自从朱颜离宫后,皇上心情不好,脾气见长,整个人都暴躁许多,动不动迁怒发火,宫里上下,无不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御前中常侍杨新被卸了职,挨了顿毒打,只剩下一口气在家吊命。
朝堂之上,有好几个办事不力的,被撸成白身,流放岭南,连中书令许节近日都因一封起草的诏书用词不当,被皇上给披头盖脸骂了一顿,别的大臣恨不得避着皇上走,有事直接去政务堂找宰相们。
襄阳长公主起身作辞,见朱颜没回应她,只得尴尬离开,刚抬脚越过大殿门槛时,身后传来朱颜的喊声,“你等等。”
襄阳连忙回转身,以为朱颜改主意了,心中一喜,开口唤了声阿颜。
却听朱颜说道:“你回去后,告诉陛下,把外面守着的金吾卫首领东阳伯给换了,换个机灵点的来当值。”
襄阳长公主刚要扬起的嘴角,立刻塌了下去,应声喏,失望离去。
现在在外面当值的是东阳伯左吉安。
朱颜不想连累旁人,她三弟朱及同样在卫府当差,因长得好生性机灵颇得狗皇帝喜爱,她特意提一嘴,是希望狗皇帝能把三弟朱及换过来,哪怕她到时候出事,狗皇帝迁怒看守的金吾卫,三弟最不济被撸成白身,不会丢掉性命。
要是东阳伯左吉安,朱颜实在无法预料,狗皇帝发起疯来,会不会要了左吉安的性命。
她了解熟悉狗皇帝,只能把她能想到的,查漏补缺给想全了。
人力有穷尽。
她尽量去顾虑周全,尽可能少地迁累到旁人。
——
七星宫,开阳殿。
襄阳长公主从太平观回来后,直奔这儿来。
到门口,听得守在外面的林辅轻声提醒她,“长主,陛下刚因前线粮草一事,对尚书右仆射发了顿好大的火。”
襄阳一听,正犹豫要不要晚点再来,便见刑恩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向她开口道:“快进去,陛下一直等着。”
襄阳微颔首,收拾好情绪,硬着头皮进入大殿,先请了安,然后不敢耽误片刻,把朱颜的话,传达了一遍,不等皇上发话,双手递上来那本手抄本《黄庭经》。
皇上一把抢了过去,看都没看,就摔到地上,阴沉道:“行呀,她倒是一门心思想着去修仙了,她倒是真行。”他原还打算,都好些天了,她气该消了些,实在不行,他舍下脸面,去太平观里哄哄人。
竟是他白想了,阿颜还真当自己去出家。
抬头朝襄阳怒道:“下去。”
襄阳如获大赦,连忙应声唯退下。
皇上恶狠狠盯着地上的那本《黄庭经》,越看越来气,气得半晌,气得心肝脾肺都痛得慌,忽记起襄阳刚有说,这本道经是朱颜手抄的,又起身弯腰把扔在地上的书给拾了起来。
看着熟悉的字,他毫不怀疑,阿颜是专门拿这本书来气他的。
皇上紧紧攥着这本书,攥了半天,才朝外喊来刑恩,令他派人去把亲卫府中郎将朱及叫来,明明把他气得半死,对她提的要求,他却忍不住答应。
到底用朱及去换下左吉安。
——
七月七日,夜。
乌云遮蔽,不见星光。
半夜忽闻雷声震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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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5、十年之谋
七星宫, 开阳殿的西配殿内。
皇上被雷声给惊醒了,听得轰隆隆的雷声从外面传来,持续不断, 突然坐起身, 想起上次阿颜怕雷,一下子待不住了,急忙抬手拉过九华帐帘朝外喊刑恩,也不等人进来, 自己翻身下了床榻。
“陛下醒了,”
守夜的林辅听到动静, 走进来, 看到皇上已下了床,披头散发光着脚就要往外走, 吓了一跳, 连忙让人去点灯,又拿了件外衣给皇上披上,跟上去, “陛下,今晚后半夜是奴婢当值,陛下要见刑公公, 奴婢马上叫人去喊。”
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内侍,晚上不当值也是歇在殿旁的耳室,以防皇上随时叫唤。
殿内连枝灯迅速点燃,很快火光通明。
皇上看了眼正服侍他穿衣的林辅, 出声问道:“已经后半夜了?”
“是, 刚过丑正。”
“这雷打有多久了?”
“刚开始打, 不想吵醒陛下了。”林辅忙回道。
皇上抬脚穿上丝履, 走到殿外,看着漆黑的夜空中,电闪雷鸣不断,望向太平观的方向,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一团,“明日派个人去问问钦天监,怎么干活的,突然变天打雷,一个预兆都没有,也没见上报。”
刑恩急匆匆从耳室出来,听到这话,惊愕不已。
变天打雷这事,什么时候需要上报了?
刑恩心里再疑惑,却不敢多问半句,近来因元妃离宫,陛下脾气大,被陛下找由头责难的也不只钦天监,只能说这次轮到钦天监倒霉撞上了。
“奴婢明天亲自问问,以后天气有变,让他们都上报。”刑恩走近前顺着皇上的话说道。
“你来了。”
皇上看向他,立即吩咐道:“你快去安排下,朕现在要出宫去太平观。”
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刑恩感觉好似被雷劈了一下。
他没料到,陛下会在这个时候要出宫去太平观见元妃,眼瞧着闪电打雷不曾停歇,似有大雨要下,更别说又是夜半,要开宫门,还要开城门,这番动静下来,明天御史台和朝臣还不得闹翻天。
刑恩再也顾不上其他,壮着胆子跪下来劝道:“陛下,现在是半夜,天气又不好,不适合出门,陛下要去瞧元妃娘娘,不如等天明了再去,夏日昼长夜短,卯初就能天亮,只剩一个半时辰了。”
微微顿了下,瞧着陛下有些意动,才敢接着劝道:“时候尚早,奴婢伺候陛下先回房再睡上一觉。”
“不行。”
皇上脑海中忽地闪过上次春雷阿颜被吓白脸的画面,摇了摇关,越发心急不耐烦,喝道:“别废话,让你去,就赶紧去,朕给你写道手谕,你去找裘坡,叫上两百羽林跟朕走。”
今日值守宫城的是金吾卫左将军裘坡。
说完,皇上往东配殿去写手谕。
刑恩知事不可违,只得忙领命跟上去伺候笔墨,之后接过陛下用了私印的手谕,才又道:“奴婢这就下去安排,还请陛下先回殿内收拾一番,免得等会儿元妃娘娘见了陛下担心。”
皇上本来嫌刑恩话多,可听他提到等会儿见元妃几个字眼,心里不自觉得欢喜,脾气都温和了许多,也不训斥他了,只朝他挥手,“你快去,朕知道。”
转身回西配殿。
林辅带着一群内侍伺候陛下梳洗一番,另换了身绛色圆领常服,
众人明显感觉到陛下脾气好了。
林辅心里开始祈祷,陛下此去太平观能把元妃娘娘接回宫来。
且说一边,刑恩身为御前中常侍,拿着皇上的手谕去找裘坡,裘坡接过手谕,倒没有迟疑,毕竟皇上常出宫,一切皆可遵照定例,马上去调配人,只是人手刚集合完毕,就听到一名校尉匆匆从外面赶来,“将军,将军不好了。”
“什么叫不好了,有事说事。”裘坡连忙喝斥一声,板起了一张脸。
那名高个子校尉进屋发现有外人在,还是御前的人,不敢再大声叫喊了,反倒先规矩地朝裘坡行礼,也朝刑恩揖了一礼。
只听裘坡问:“发生了什么事?”
“禀将军,城外的武库遭雷劈中起火了。”
话音落地,裘坡和刑恩齐齐吃惊。
那名校尉又道:“将军,今晚的雷太邪门了,城里城外有几处被雷劈了,天干了一个多月,一被雷劈中就起大火,只盼着这场雨快点落下。”
裘坡倒不担心武库的灭火救援,毕竟武库位置是军事重地,武库外有好几百军士看守,他担心的是陛下要出宫去太平观,而太平观离武库不远。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是当今天子。
若有万一,他万死难辞。
裘坡遣退那名校尉,转头望向刑恩,严肃慎重道:“请公公先回去劝陛下,眼下外面危险,瞧这架式接下来必定有场大雨,天又黑,不适合出宫,微臣恳请陛下爱惜保重自身,等天亮了外面形势明朗了再出宫。”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夜空中雷电闪烁就没停过,并且开始下起了雨。
刑恩听着头顶轰隆隆的雷声,只觉得脑袋大,“奴婢回去试试,将军该准备还是继续准备,不要耽搁。”他没有半分把握,相比于担心武库起火,他更担心离武库不远处的太平观,也被雷劈中起火。
这个念头一升起,刑恩浑身骇出一身冷汗。
不会的,绝不会的。
刑恩赶忙把这个念头甩出脑袋,先回去见陛下,只是一路上,他陆续看到三起火光映亮了天,城中各个方向都有,他心下焦急,最后几乎是让驭夫快速赶马行进,到开阳殿门口,不等轻车停下来,一骨碌下了车,跑着进去见陛下。
——
城外太平观被数道雷劈中,加上清平有意纵火,很快陷入一片火海当中,随着剩下来的金吾卫赶过来救火,呼喊声不绝,喧嚣嘈杂,人影晃动,几次有人想冲进来,又被大火给挡了回去,陆续有人烧伤。
站在西厢密道入口的朱颜和清平俩人,朱颜已换了男装,脸上涂抹一层黄粉,眉毛用炭笔画粗,一头齐脚踝的长发剪短至齐腰梳了起来,包着乌纱幞头巾子,一身绽蓝色圆领袍,系有黑鞓腰带,脚下是乌皮六合靴,作一身士子打扮。
清平还煞有其事地配合着呼叫几声:快来救人。
朱颜全程没有吱声,沉默地望着这一切,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声音。
清平侧头看向朱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怎么?你不想走?”朱颜反问他。
清平咳嗽一声,讪笑道:“以娘娘如今的地位与帝宠,我能不能走,还不是娘娘一句话的事。”
“你最好不要动其他心思。”
朱颜斜了他一眼,徐徐道:“要是泄露,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死,但只要我不死,定能保全我阿弟,至于你,可以先想好自己的死法,杀1头、腰斩、车裂、凌迟。你猜会是哪一种?”
“我哪敢呀,就娘娘这本领,老道可不敢得罪。”清平心里一阵发虚,连忙告饶,原本在他的印象中,朱颜跟菟丝草一般柔弱,又如孩童手持金碗不自知,他以前配合她,更多是畏惧其背后的皇上。
也是希望她看在他这么配合的份上,有一日大发善心,放他走。
至于朱颜要离宫,说实在,他没当真。
至少在朱颜这次离宫前,他没有,也不敢当真。
三千帝宠在身,荣华富贵在手,享天下尊荣,得倾国权势,要是他身处元妃这个位置,他都舍不下,所以,他是不认为,朱颜能舍得下。
他以为,朱颜最多是心有不甘。
或是与陛下闹脾气,男女闺房之乐,小闹怡情,只不过陛下跟元妃闹得有一点点大……
因此,这次朱颜出宫,近距离相处下来,他才清楚地认识到,朱颜是来真的。
然后他发现,朱颜心思缜密得令人可怕,把方方面面都考虑过了,譬如现在发生的每一步,都是按照朱颜的计划在实行,到最后,无论是他,还是朱进,都沦落到只听命行事的地步。
况且,这更是个狠人,竟敢去引雷,想到最开始的武库被雷劈,守在外面的中郎将朱及被她吩咐去帮忙灭火后,太平观没过多久,被引下来的数道天雷劈中,他当时就头皮发麻,这还不算,她还在那具替代的女尸头顶,插上一根长铁丝引雷,那具女尸被雷劈了个正着,面目尽毁。
一通操作下来。
他觉得,这十余年,他仿佛认识了一个假朱颜。
不,不但他被骗了,怕是连宫中的那位陛下也被骗了,不曾认识到这样的朱颜。
他发誓,他从此再也不得罪女人了。
此时此刻,朱颜要是知道清平心中的想法,一定会嘲讽他,无论是谁,用十余年之功去谋划一件事,处心积虑去做一件事,如果还漏洞百出,大约可以找块豆腐撞死了。
何况,她比天下间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狗皇帝。
朱颜对着清平冷笑:“说本领可比不上你,你这测算观象之术,比钦天监还厉害,哦,我记得,上一任钦天监司马宴便是被腰斩弃市的。”
这是跟酷刑过不去了。
威胁,绝对是赤1裸1裸的威胁。
清平一张脸瞬间比锅底黑,不再吱声,他还想着平平安安出去,到了三十里外的镇上,他就和这个女人分道扬镳,最好再也不见。
朱颜又等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大弟朱进的声音,心里松了口气,大弟朱进比狗皇帝提前一步赶到,有他善后,把一些痕迹抹去能尽量减少破绽,伸手提起旁边那盏明瓦灯,率先往密道走去。
清平见了,连忙跟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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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6、上天无眼
夜雨淅淅沥沥地下。
华盖赤马安车从宫中出发, 随行有两百羽林,皆骑马一路驰行,出宫门, 过西城门, 畅通无阻。太平观建在离西城约有五里的一片高地上,据说是元妃胞弟银青光禄大夫朱进找地仙测过风水,是块吉地,适合造屋建庙。
紧邻武库, 能辟邪压祟。
所以,当皇上听说武库遭雷击起火后, 第一反应是武库的战备物资, 第二反应是太平观会不会受到影响,以至于谁的劝都不好使, 执意出宫。
一行人离了城, 当隐隐约约能看到太平观的方向有两拨冲天火光时,皇上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立刻大喊叫停安车, 甚至不顾车有没有停稳,从车里窜出来跳下车。
“陛下。”
刑恩惊呼一声,他坐在车驾位置阻拦不及, 只能跟着一道跳下车,滚落在地,又忙不迭地起身,“陛下, 您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 就瞧见皇上抢过近旁一名羽林的马, “把马给朕。”
那名羽林吓得连忙落了马。
皇上拉着缰绳的手, 颤抖得厉害,或者说是,皇上整个人都在发抖,明明很熟练的上马动作,做了三次,才顺利跨上马,不等坐稳,马鞭一挥,跨下的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陛下,您慢点。”刑恩看得心惊肉跳,漆黑的夜里跑马,又是下雨天,太危险了,顾不上其他,刑恩要了旁边另一名羽林的马,连忙跨上马追上去。
正在前面开路的左将军裘坡,本来听到动静要回转身,谁知陛下骑马冲了出来,吓得他急忙拉缰绳给陛下让道,“陛下,道路泥泞湿滑,不能跑这么快。”
又看到紧急骑马追上来的刑恩,裘坡只能一边招呼身后的羽林跟上,一边问他,“出了什么事?”
“你瞧太平观的方向,只希望没事,先跟上。”总不能让陛下独身前行,此刻,刑恩心里唯盼着元妃娘娘平安无事。
不然,他不敢想像。
只是越靠近,他心中的希望变得越来越小。
等到能看清太平观时,太平观已陷入一片火海当中,天上的细雨,周遭灭火的金吾卫,都没把火势给灭下去。反观另一边的武库,大约是灭火灭得及时,火势已渐渐变小。
那边的人手,陆续撤离一部分往这边来。
然后,抵达高地前,他便看到,陛下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幸好留守京中的羽林卫的马,都是退役下来的战马,相对比较温驯,随着陛下摔倒在地,那匹马也停了下来。
裘坡和刑恩赶紧下马,走了过去,“陛下,您怎么样了?”
“朕没事,扶朕起来,先上去。”皇上勉强站起身,伸手捏了捏腰。
刑恩一见忙问:“陛下是摔到腰了?”
“无碍,走。”皇上紧绷着脸,言简意赅,率先往前面斜坡而去。
刑恩心头惶恐不安,他打小伺候陛下,很清楚陛下的脾气,往往话越少,事越大,憋着一口气,到最后,会酿成滔天大怒,瞧着陛下沾了一身泥水,此刻,竟浑身未觉。
要知道,陛下一向最注意形象。
刑恩快步跟上,抬头注意到火势终于开始缩小了,也注意到太平观的大殿与厢房已全部坍塌,金吾卫还有武库的守卫个个都忙着上前扑火,但整个场面十分凌乱,似失了秩序般,到处有人疯跑,
人潮涌动,浇水声、扑火声以及器皿的撞击声呯丁哐当,嘈杂刺耳难当。
刑恩的心迅速往下沉。
天太暗,人太多。
一时无法立即分辨出来谁是谁。
今夜这事透着蹊跷,武库遭雷击起火,很早就报到了金吾卫,偏偏太平观起火,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来报。
到底是众人灭火心切忘记了,还是别的原因。
要知道,现在值守太平观的金吾卫头领,是元妃三弟朱及,按说,不该如此疏忽。
刑恩猜到一个原因时,整个人不寒而栗。
刑恩扶着皇上走到太平观,高声通传,“陛下驾到。”
周遭的所有人纷纷停止手上的动作,跪下参拜,裘坡连忙护卫在侧,随着山呼万岁声过后,皇上没有叫起,目光在人群中寻找,没有看到朱颜,却看到朱及一身黑甲凌乱,连头盔都没有戴,从一片火势小的区域跑出来。
跑到皇上面前。
一近前,皇上未等他回话,急问他,“元妃呢?”
朱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道:“陛下,阿姐……阿姐死了。”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
如轰雷掣电。
皇上瞬间睁圆了眼,似站立不稳,整个人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直直地要往前栽,刑恩和裘坡不顾心中的震惊,迅速伸手扶住皇上才没有摔倒,只见皇上好不容易定住身形,抬腿一脚把朱及踢番在地,怒喝道:“让你胡说八道,你给朕闭嘴。”
又大声质问,“元妃在哪?朕现在去见她。”
朱及顾不上胸口痛,伸手指了指观里东北方向。
皇上一把甩开刑恩和裘坡,脚步踉跄地往那边冲去,刑恩看得心急,那边还有一片小火,正要跟上,回头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朱及,又望向跟上来的裘坡,开口道:“还请将军主持大局,尽快把明火都扑灭,留十名羽林跟奴婢去伺候陛下。”
“麻烦了。”裘坡顿住了脚步,朝刑恩拱了拱手。
他想过,陛下今晚出宫会有大事,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事,就不知道,太平观起火,是不是因为雷击的缘故?若真是这个缘故,他浑身止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宁愿他永远都不知道。
经过一场雷击与大火的太平观,留下一地狼藉,早已分不清哪是大殿哪是厢房,处处有大火烧过的痕迹,倒塌的房梁与木柱,横七竖八,无处下脚,更兼烟雾缭绕,只剩下未熄灭的火光照明。
皇上冲过外围一圈小火,越过许多烧过的拦路木头,直到注意到东北角一间烧了半边的厢房,里面点有一盏灯,似有人影坐着,心中微喜,急忙冲了过去,“阿颜……”
冲进厢房,看到坐着的人是朱进,皇上的话便止在喉咙里,硬生生地转了个弯,“你怎么在这?”
“近来阿姐在宫外,我不放心便住在城外,半夜被雷惊醒,听人说武库起火了,记起阿姐在的太平观离武库近,就急忙赶过来看看,不想迟了。”朱进说完,呜咽大哭起来。
“不可能。”
皇上怒吼一声,一脸凶神恶煞盯着朱进,发现他两眼通红,满脸泪痕,似狠哭过,很快就注意到他身后的榻上躺着一个人,被一块烧焦的外衣给罩住,只露出一双烧焦的脚,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扑了过去。
只是他手刚触及外衣,就让朱进给拦住,“陛下别看。”
“朕不信,你让开。”皇上恶狠狠地瞪着朱进。
朱进咬紧牙关打着哆嗦,依旧半分不让,哭着道:“阿姐爱美,定不愿陛下见到她现在这副模样,阿姐已容貌尽毁。”
皇上闷哼一声,感觉到心口被一块大石压着,喘不过气,那股抑制不住的恐惧,重又涌了上来,手不停地发颤,他不愿意相信。
他不信。
他忽然生出一股大力,一把推倒朱进,揭开那件外衣,立时大骇,如天地无光、乾坤颠倒、日月倒悬,只见一张烧焦的脸蓦然闯入眼帘,黑乎乎的一片辨不出五官,在昏黄的明瓦灯下,脸形依稀很熟悉。
他不死心,待要再细看,又被朱进用外衣给遮挡住。
“陛下,求您别看了,”
朱进跪倒在皇上面前,抓着他的双手哭道:“陛下,我先前进来,仔细辨认过,阿姐应该是在院子里先被雷击倒地,然后起火时被砸下的房柱压着,我进来扑灭火,把她移到这儿来,除了三弟阿及,不敢让其他人进来。”
“陛下,微臣害怕,微臣恳求陛下,求陛下看在阿姐伺候你十六年的份上,不要把阿姐死于雷击一事给泄露出去,能保全阿姐的名声,亦能保全阿稷的名声,求陛下了。”朱进头触地,连磕响头。
皇上两眼死死盯着床榻上的人。
熟悉的脸形,熟悉的身形,垂下来的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串金钱手串,黄色丝带烧没了,只剩下烧黑的金线串着的金钱,就在此时,听得叮当一声响,手串的金线断开,那枚金钱掉落在青砖地板上。
皇上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枚金钱,用袖口擦拭一番后,正面是大虞通宝,浑圆的楷书,是他亲笔写的模板。
这些年,他让少府监每年新年铸一批新金钱,他从中挑出一枚最好看的制成手串送给阿颜,为的是辟邪,祐她平安。
明明很有效果。
阿颜的病都好全乎了。
他要是早点来接阿颜回宫,阿颜就不会出事,或者,他根本不该和她的吵架的,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那个臭脾气,和她吵什么?
金线断了,金钱坠地,何况人乎?
忽地忆起,上次雷雨天,阿颜害怕时的那番报应之言,上天是不长眼,真遭天打雷劈的人,也应是他,不是阿颜,阿颜良善……
不该有此劫。
他紧紧攥着那枚金钱,一股血腥味从喉咙里直往上涌,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栽倒,鲜血从嘴角溢出,人事不醒。
后世史书有云:
武帝昌平九年,夏,七月。
天行异常,京师忽夜降雷电,时元献皇后在太平观祈福,受此惊,猝薨世,帝大恸。
时年,改元天和。
——
当朱颜在太平观去世的消息传开,禁足在凤仪宫的刘皇后,当场落了泪,对身边的刘姑姑叹道:“吾命亦恐不保。”
刘姑姑大惊失色,“怎会,又不与娘娘相干?”
刘皇后未多言,她是叹人亦叹己,在屋里写了封中宫笺表,然后托襄阳长公主转交给皇上,她为了能活下来,已尽力争取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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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7、丧礼逾制
朱元妃崩逝当日, 被追封为皇后。
同时,下诏命太常寺与礼部以皇后之礼举办丧仪。
当天下午,大行皇后棺椁自城外太平观经明德门入城, 沿朱雀大街直入皇城, 收殓并停灵于旧宫乾元殿正殿。
旧宫乾元殿原是帝王办公燕寝之所,在此之前,只有帝王才有资格在乾元殿正殿停灵举办丧事,皇上直接以帝后一体为由定了下来, 破了旧例,开了先河。
国有大丧, 举国哀悼。
皇上自即日起宣布辍朝二十七日, 京中不得鸣钟鼓。
下令所有在京官员皆服二十七日斩衰,百日素服, 京外官员自接到讣告之日起服丧。南阳王、济宁王、湘东王、孝昌王及信义王并召即刻赴京为母奔丧, 其余诸王在封地举哀二十七日,服一年齐衰不杖期之服,王妃及王府子嗣服九个月大功之服。
自讣告下达之日起, 百日内不得婚嫁、乐舞、祭祀,京中四十九日不得屠宰,京外三日, 民间百姓皆服三日素服。
京中五品以上官员,早晚至承天门内哭临祭奠,京中五品以上命妇,早晚至乾元殿外哭临祭奠, 连续七日不歇。
皇上哀恸不已, 日夜守在乾元殿灵柩旁, 并亲自过问丧事, 事无巨细。后世曾讥言:元献皇后丧事之隆重,古今罕有,处处逾制,天子如临父母之丧,朝臣胆小如鼠无一言敢谏。
这也成为皇上的一个重要污点。
说起来,大约唯有身临其境,身在当下,才不会苛责眼下朝臣们的胆小如鼠,因为自大行皇后突然崩逝,皇上就跟疯魔了一般,到处找茬,使得朝野上下,噤若寒蝉,生怕祸及己身。
先是礼部给大行皇后拟上来的谥号,皇上不满意,把礼部尚书给大骂了一顿。
最后,皇上亲自拟定谥号元献,却突然对跪在灵柩前守灵的儿子张稷说:“朕死之后,谥号愿得一个元字。”
这话一出,张稷吓得当场大哭,在一旁的三省宰辅及太常卿与宗正卿愀然变色,齐齐跪了下来,中书令令狐游更是以头触地,泣劝道:“陛下春秋鼎盛,千年万岁,何作不祥之语。”
之后,信都长公主在临哭祭奠时,被皇上发现没有悲戚之色,被废为庶人,她再嫁的富春侯府也受到牵连,被夺爵,阖府被流放崖州。
到了次日,溧阳长公主在临哭祭奠时,号陶大哭,皇上看了却同样不满意,说了句:“阿颜逢难,于朕而言,是摧心之痛,肝肠寸结,溧阳姑母与皇后素无交集,竟敢比朕还要悲伤。”
又叹道:“岂非常礼矣。”
随后,溧阳长公主被下令夺了封号、封地,废为庶民,长公主府及陈家等一干人等全部被夺职,发配西域,终生不得返回京师。
再然后,中书令许节草拟一份祭文时,没有用敬语,被皇上给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这还是皇上自登基以来,头一回大骂三省宰辅。
自国丧以来,朝臣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心谨慎,就怕犯错。
只是依旧没能坚持到最后,出殡前一日,因丧事的祭奠程序安排,惹得皇上大怒,太常卿殷厚与礼部尚书洪原,双双被下大狱,延后问斩,太常寺与礼部所有五品以上官员被撸成白身,发配北庭戍边。
辖管礼部的左仆射郭伍也连带挨了一顿训斥。
此事一出,三省宰辅再也坐不住了。
侍中华光身为老臣,撑着病体,在政务堂气呼呼地骂道:“陛下是真疯了不成,让朱家的路祭排在先阎皇后母族、刘皇后母族之前,还要在摇光殿停殡三年才下葬,朱妃能以嫔妾登后位,是参照显烈皇后与文贞皇后之例,本是为了江山社稷后继有人……”
“侍中慎言。”
许节吓得连忙打断华光的话,恨不得伸手去捂住对方的嘴,显烈皇后是英宗生母,文贞皇后是陛下生母,这两位皆因育嗣有功,死后被追封为皇后。
许节抬手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小声道:“侍中就当陛下真疯了,您老瞧瞧令狐、苏一泉,还有丘子进,他们都不敢吱声,侍中只当不知道,这个时候,谁敢拦着陛下,谁就是在找死。”
中书令令狐游、侍中苏一泉和大理卿丘子进皆是陛下宠臣。
简在帝心。
此时,中书令令狐游身在朱府。
自从元献皇后葬礼开始,朱进就病倒了,除了每日例行临哭祭奠外,几乎不露面,一心在府上养病。
中书令令狐游到访,朱进拖着病体在书房见了对方。
“……令姐已被追封为皇后,国朝立储以嫡,京兆王的太子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光禄大夫不为朱家名声着想,也该为未来太子的名声着想。”
“中书令言重了,只要朝廷一天没有下明旨,没有举行册封仪式,四郎便只是藩王。”朱进连忙否认,又推辞道:“我更是闲人一个,从来不问朝中之事,恐担不起中书令的厚望。”
他身上的病,有一半是被吓出来了。
他们惧怕皇上,难道他就不怕,那夜在太平观,要不是皇上自己悲恸伤心过度,吐血昏了过去,他差一点就顶不住要露泄了。
皇上不能吃人,却能杀人。
他以阿姐为借口,保住守在太平观外那群金吾卫的性命,已经很不容易,要知道,皇上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下令要诛杀那五百看守不力的金吾卫。
三弟朱及因此事,被撸成白身,终生不得入仕。
要不是三弟朱及是阿姐亲弟,恐怕他当时搬出阿姐,都救不了对方的性命,连三弟也被踢了一脚受了重伤,至今无法起身,但明日阿姐出嫔,抬也得把他抬过去。
还别说,左吉安在太平观出事后,确实暗自庆幸过自己的职务被朱及给替下了,心里感念着元献皇后,临哭祭奠时,是少有的哭得真情实感之人。
“担不担得起,总得试试。”
令狐游不容他拒绝,抬手捋了下衣袖口,又接着道:“你是大行皇后亲弟,新晋的国舅,有关大行皇后的丧仪,你是除陛下外最有资格说话的人,你进宫去劝阻陛下,保住殷太常卿和洪尚书的性命。”
“他们被夺官被流放都可以,但绝不能因为大行皇后的丧事而死,对皇上声名有碍,对未来太子亦如此。”
在他心中,陛下是一代旷古明君,绝不能因一妇人而轻天下,也不能因为一妇人而误杀朝中重臣,又道:“国舅决定什么时候去宫里求见陛下,为殷太常卿和洪尚书求情,吾就什么时候离开。”
说完,也不再说其他,闭眼坐在梨花木围椅子上。
朱进瞬间觉得很无语。
没这么耍赖的,还是宰辅之身百官之首的中书令,国之栋梁。
“现在是丧期之内,京中四十九日禁屠宰,陛下不会立即斩杀两位大臣,等过些日子,陛下气消了,或许回过神来,就会放了两位大臣。”
朱进觉得皇上近来疯得厉害。
他是不敢去惹,何况他心里还藏着鬼,只是瞧着令狐游的作派,到最后,他只能妥协,为了阿姐的名声,也为了阿稷的将来,毕竟,在世人眼中,陛下是一代名君,尤其是灭了高昌东胡,北境拓地千里,克复河西四州,连接西域,陛下在臣民军中威望极高。
陛下的旨意不会有错,真错了,只会归罪于有关连的人。
他硬着头皮也要上,“我答应中书令,等大行皇后丧仪结束,若陛下依旧要问斩两位重臣,我再去劝说陛下,中书令觉得如何?”
令狐游见朱进松了口,点了点头,应声好,又道:“届时,吾会陪国舅一道去。”
令狐说完,也没打算再停留下来,作了辞,他还得回政务堂安抚其他人等,安抚朝臣,让大家打起精神,把眼前的丧事给圆满办完。
——
且说,朱颜和清平次日走出密道后,在城外三十里镇上的客栈住了下来,没有立即离开。
当初出来后,朱颜便递给清平一张新的户籍与道籍。【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挂在清平的老家,用的是假名。
并且,还有一份从京中到清平老家的过关文书。
这些都是阿弟朱进提前帮忙办好的。
朱颜自己的新户籍挂在湘东酃县,立的女户,用的是卢颜的名字,并且湘东酃县县丞,曾是阿弟的门客。
朱颜未立即离开,一是要等阿弟安排接应她的两人,二是为了探知京中的后续情况,不然无法安心一走了之。
所以,在讣诰发出后,她总算略安了心,这招瞒天过海,算是过关了,没有被狗皇帝发现破绽,那些金吾卫的性命也保住了。
至于别的,并不是她能干预的。
“你猜我刚看到谁了?”清平从外面探知消息回来后,进了朱颜的房间笑着问她。
朱颜没理他。
又见清平自问自答道:“见到你儿子回京奔丧了。”
朱颜疑惑看了他一眼,阿稷就在京中,她哪来的儿子回京奔丧,只听清平意有所指戏笑了三个字:“南阳王。”说完压低声音,细声道:“自从你被追封为皇后,诸王为嫡母服丧,可不都成了你儿子。”
“要不全送给你。”朱颜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又催道:“你该走了。”
“我这不是担心你一个人,总得等接应你的人到来,万一你出了事,朱进可饶不了我。”清平煞有其事地说道。
他因为自小游走于三教九流,在外听到的消息,可比朱颜齐全,也比朱颜多。
譬如他打听到,自朱颜崩逝的消息传出,前中常侍杨新得知后,当夜在府里自尽而死,家人连丧事都不敢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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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8、对症下药
朱颜在自己的“丧事”结束后才离开小镇, 跟随来接应她的一对中年夫妇前往湘东郡酃县。
这对夫妇是阿母莫氏商铺里的一对世仆。
男方姓骆,常年在外行商,行走东西南北, 女方是厨娘, 俩人唯一的儿子在阿弟朱进身边做小童,因为他们这次被调来朱颜身边,以后帮着朱颜做事,阿弟许诺会销去其儿子的奴籍, 再给一个出身。
阿弟朱进已经把这俩人的身契给了朱颜。
只是此刻身契不在朱颜身上,在湘东郡酃县的布庄上。
启程时, 朱颜朝送到骡车旁的的清平道了句, “我走了,咱们前情尽消, 希望往后再会无期。”
“一定。”
清平拱了拱手, 还特别夸张地弯了个九十度的腰。
他老家在辽阳,分别后,一个天南, 一个地北,想撞见都不容易,何况, 朱进给他的钱财,足够他后半生挥霍了,说起来,朱家是真豪富, 或者说, 朱母莫氏归德郡君的嫁妆是真丰厚。
难怪当初朱父中举选官后, 愿娶商户女为妇。
朱颜走之前, 已打听到在缀朝结束前,太常卿殷厚和礼部尚书洪原由问斩改为贬官,分别贬到边远的南地福州和钦州做司马,即刻起程。
——
京师,缀朝结束后。
尤其是皇上听了国舅朱进的进言,没把元献皇后的灵柩停在七星宫摇光殿,元献皇后出殡后,棺椁被放进元陵地宫。
元陵是皇上登基后,为自己营建的陵寝。
名字是新改的,之前叫承陵。
因此,皇上把元配阎皇后的棺椁从地宫中抬出来,暂放皇仪观,着钦天监和将作监及工部另选吉地安葬,朝臣们竟奇迹地没有反对,平静地接受了。
朝臣们的想法诡异的一致,希望这件事,快点过去。
盼着皇上快点恢复正常。
只是谁也没料到,从元陵地宫回来,皇上便病倒了。
病势来得汹猛,几番人事不醒,中书令令狐游和门下省侍中苏一泉大半时间守在开阳殿西配殿的病榻前,京兆王张稷、右羽林大将军忠义侯陈虞与回京来奔丧的左神武大将军宁西侯任法善一道日夜值守在开阳殿外。
“……陛下再醒来,我们一道劝陛下立储,如何?”令狐游在李院正与林太医又一次说出陛下重病的症结时,犹豫着开口建议,李院正说,陛下是心病,是心力不济肺气抑郁所致。
近来陛下病重,诸王又在京,使得人心浮动得厉害。
“不如何。”
苏一泉紧抿着唇,憔悴的脸上布满忧色,红着眼睛盯着西配殿的方向,许久才道:“除非陛下主动提及 ,不然,我不会提。”
他只听陛下的,也只盼着陛下早日康复。
既是心病,京兆王是陛下爱子,他已打算,等陛下醒来时,让京兆王多哭一哭。
俩人特意避开人在殿外广场左前方的亭子里说话,突然见御前大总管常兴面色凝重地走了过来,连脚下的步子都不自觉地加快了。
常兴不像从前的张忠国张大总管,为人和气爱笑,常兴性格严谨,规行矩步,除了在陛下面前,很少情绪外露。
所以,看到常兴这般神情,令狐游心头猛地一跳,好在常兴是从宰相办公的政务堂方向过来,不是从西配殿出来,暂压下心头不安,应该不是陛下那边出问题,“常公公,出了什么事?”
“政务堂刚收到军报,肃州城失守了。”
令狐游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不是说了,国丧期间不许出战,何久干了什么?”
何久是驻守肃州的河西都护府副都护、忠武将军。
苏一泉面色跟着凝重,一半是因败军之事,一半是令狐的猜测,少不得替何久分辩:“何久没这么大胆子,或许不是我方主动出战,是回纥人主动进攻。”他进了门下省才发现,朝中有很一大部分文官把他们这些前线的将军,一个个都看成好战分子。
为了军功与爵位不惜开战。
令狐游眉头紧皱,似不愿意相信,“回纥人刚来参加完大行皇后的丧礼,还递交了议和国书。”
“国与国之间,哪有什么信义,拳头硬才是道理,别忘了,打了这么多年,这次议和是他们头一回提,反口也正常。”苏一泉军伍出身,更关心主帅和士兵伤亡情况,问常兴,“何将军人呢,还剩下多少人?”
“何将军战死,肃州前线五万神武军全部阵亡。”
无论是令狐游还是苏一泉,倒吸了口凉气。
这也……太惨烈了。
这是陛下自对外政策转变以来,从未有过的败绩。
又听常兴接着说:“这次回纥人联合蕃人一起进攻,又是在回纥人议和的关头,打了个措手不及,邻近的甘州是在城破后两天才接到消息,并且甘州、凉州、鄯州相继受到蕃人的冲击,消息是左龙武大将军张素发来的。”
“两位相公不如先回政务堂,与诸位相公商量一下,眼下陛下在病中,这事要不要告诉陛下?另外,也要商议前线下一步怎么安排?”常兴提醒道,两位宰相的反应,不出他预料中,刚他在政务堂看到消息,也惊骇了片刻。
这帮人胆子也太大了,竟趁着□□国丧休兵期间进犯。
忘了前几年,被任将军撵着王庭一路西迁。
“可以先告诉京兆王,但肯定也要告诉陛下,这么大的事,我们谁都兜不住。”苏一泉率先回过神来,他虽痛惜前线战士的牺牲,但军中出身的他,很快就接受,胜败乃兵家常事。
只是这几年,因为任法善的骁勇善战,陈虞熟知西域地形气候,俩人配合,在河西以及西域与回纥人的战扬上,他们很少吃败战。
苏一泉力主告诉陛下,还有一层考虑。
他了解陛下的性格,陛下从不喜欢输,也不会服输,面对肃州城失守将士阵亡这么大的噩耗,陛下受到刺激,或许能从大行皇后崩逝的悲伤中抽出身来,身上的病不治而愈。
他认识的陛下,抱负远大,从不是伤春悲秋有儿女之态的人。
皇上这次昏过去的时间有点长。
再醒来,已是第二天夜里。
一睁开眼,守在病榻前的张稷,先是惊喜道:“阿耶,您醒了。”然后直接扑在床头号陶大哭,泣不成声,哭唱道:“阿耶,你可算醒了,儿子刚没了阿娘,不能再没了阿耶。”
皇上看到哭得鼻涕肆流的儿子,实在辣眼睛,有几分嫌弃,阿稷因为守孝,加上最近身体抽条窜个,人如同竹竿般消瘦,身上麻衣孝服都撑不起来,空落落的,脸颊干瘪,两眼深陷,处在变声期,哭声跟鸭子叫似的难听。
只是看到儿子着实伤心得厉害,又一副担惊受怕的可怜样,到底是亲儿子,他想伸手摸摸儿子的肩膀,安慰下儿子,手却使不上劲来,声音也是有气无力,“别哭了。”
“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狗皇帝叹了口气,让林辅把阿稷带下去,“去收拾一下,再来见朕。”
林辅忙上前把京兆王抱走。
刑恩亲自扶着陛下坐起身,在他身后垫上两个隐囊,小心扶着他靠在上面,“李院正嘱咐过,陛下醒来,先喝点蜜水,润润胃……”
“朕睡多久了?”皇上打断了刑恩的话。
“两天两夜。”
皇上微微闭上眼,没有立即说话,他觉得,他可能好不了了,似感觉心口的气在不断消散,脑子昏昏沉沉的,只是遗憾昏睡中也见不到阿颜。
皇上喝了两口刑恩递上来的蜜水,嗓子没那么浑浊了,才慢慢开口说,“常兴在不在?让他进来。”
“在的,就在殿外。”刑恩忙回答,立即有机灵的小内侍去传人。
常兴很快走了进来,行了礼,“愿陛下圣体安康,千秋万岁。”
皇上轻笑一声,睁开眼皮看了常兴一眼,没想到常兴能一板一眼说出这话,强撑着精神吩咐道:“你去把诸位相公都叫来,还有宗正寺卿、丘子进、汝南侯许康,对了,把朱进叫上,朕有重要事情宣布。”
“唯。”常兴应下,等候片刻,见皇上再没有别的吩咐,才退下去。
“大臣们过来,还要一阵子,陛下先吃点粟米粥,再喝药,李院正和林太医也在外面,他们说了,只要陛下醒来能吃东西,陛下的病就不妨事。”
“让朕再喝两口水。”皇上倒没有拒绝,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提着这口精气神,见过大臣,把大事交待好,托付好。
阿稷还太小了。
一团孩子气。
皇上在刑恩的伺候下,喝了半碗粟米粥后,他所要召见的大臣,陆陆续续来了,最先赶到的是在政务堂留守的令狐游和苏一泉。
皇上一直很信赖这两人,见他们先来,便提前和他们说:“朕欲立阿稷为太子,册封礼后,由太子监国,名正言顺。”
令狐游和苏一泉都不吃惊,却越发担心陛下的身体。
“恳请陛下爱重身子。”苏一泉是直接跪下来,以头触地,此刻,他只想着陛下病愈,不愿看陛下这般颓废,于是再顾不上之前在政务堂商量的对策,如实禀告道:“这天下还要陛下撑着,六日前,回纥与蕃人联合来犯,肃州城已失守……”
令狐游忙喊了声苏侍中,想喝止,却已来不及。
只见皇上苍白的脸颊,浮现一抹潮红,似气血上涌,呕出一口血,脑袋直前栽,刑恩连忙扶住,惊喊了声陛下。
令狐游猛地站起身近前两步,苏一泉直接膝步上前抱住陛下,俩人焦急不已关切地连喊了几声陛下。
这回皇上并没有昏过去。
“朕无碍。”皇上靠回隐囊上,似被气狠了,恶狠狠地骂道:“何久这个废物,肃州驻有五万神武军,都没守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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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某日。
狗皇帝问儿子:“阿稷,近来你有梦到你阿娘没?”
阿稷:“偶有梦到。”
狗皇帝郁卒:“哦,你阿娘大约还在生朕的气,不愿入朕梦。”
阿稷:“……”
◉ 149、满门荣华
随着大臣陆续进入西配殿, 京兆王张稷梳洗一番后重新回到皇上病榻前,待所有人到齐后,皇上又召令殿外值守的忠义侯陈虞和宁西侯任法善也进来, 因侍中华光尚在病中, 皇上特意吩咐内侍给他坐的交椅上垫上隐囊,允准其靠着。
殿内两座大型连枝灯全部被点燃。
灯火通明照亮整个配殿。
皇上着众人讨议肃州失守惨败一事。
最先开口的侍中华光,说的话,一如既往地讨皇上嫌, 一上来就直言:“此次战败之惨烈,自陛下登基以来, 从未有过, 究其原因,是国丧期间休兵所致, 眼下应立即停止对外的休兵政策。”
中书令令狐游后悔迟疑了一下, 让华光抢了先,这话简直直戳陛下心窝子,他抬头瞧了眼陛下, 果见脸色很不好。
偏华光还继续在说:“不说元献皇后的丧礼太过隆重,耗费巨大,单单陛下因一妇人而视军国大事为儿戏, 又不保重自身,因一妇人而轻天下……”
“你给孤闭嘴。”张稷气红了眼吼道,打断了对方的话。
令狐游还以为是皇上愤怒喝止,没想到, 京兆王会先忍不住出声, 到底少年心性, 又骤然失母, 何况京兆王一向胆大。
这一吼,华光的脸直接变绿了,有些挂不住。
现场气氛为之一滞。
只是这关头,谁也不敢贸然出声。
气氛凝滞了片刻,只听皇上缓缓道:“皇后丧期休兵,朕是遵循太宗杨皇后丧礼的规制,华卿有这么大的怨气,是不是要朕废了阎皇后和刘皇后,才觉得元献皇后能享受这样的规格,嗯?”
皇上近来瘦得厉害,眼眶深凹,此刻盯着华光的眼神,如一只刚醒过来的猛兽褪去那一丝慵懒,变得凌厉无比,冰冷的声音,似寒气覆顶,令殿内所有人止不住打了个战栗。
“陛下,华侍中是关心则乱,只因太过忧心您的身体。”令狐游强忍住心头的惊慌,连忙出声替华光描补,没办法,他实在怕陛下真的一口气要废了早已仙去的阎皇后,那是陛下的元配发妻。
他不想陛下将来在史书上背负一个薄情寡义的刻薄名声。
这更是陛下第一次亲口提出来,要废刘皇后。
令狐游心里清楚,刘皇后怕是保不住了。
“是吗?”皇上盯着华光问道。
华光也被皇上的一席话给惊骇住了,要是真让陛下把死去的阎皇后也给废了,他真的现在立时死了也无颜去见先帝。
此刻,他唯有硬着头皮应是。
再顾不得脸面不脸面。
“是就好,不过你还是多保重自个儿的身体,议前线战事就议战事,不要随便牵扯其他事,说些有的没的,显得就你一人忠心似的。”皇上很不客气道,直接把华光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君臣多年,这张臭嘴临死了都改不了,还这样。
他刚就不该体谅对方在病中。
不过看死老头服了软,他没再揪着不放,望向众人,“接着说。”
旁边的张稷一开始也让阿耶的话给惊住了,他还记得阿娘曾跟他说过,让他有能力的时候照拂一下刘皇后,况且刘皇后打小就对他很好,也很照顾他,他是不忍心阿耶废掉刘皇后的。
后面看到众大臣被震慑住了,紧张得不行。
还有华光的服软。
张稷略有所有思,他觉得,他可能能理解大臣们为什么会怕阿耶了,因为他们永远无法预料,阿耶下一步会做什么。
当大臣们觉得阿耶的做法不合适时,阿耶会提出一个更令他们无法接受的做法,最后,大臣们只能妥协,接受阿耶之前不合适的做法。
阿耶以前还跟他说过,不能顺着大臣的话去判断事情。
要听大臣说了什么,更要看大臣做了什么。
不然,很容易被大臣牵着鼻子走。
这场重要的军事会议,开了有一个多时辰。
皇上很重视忠义侯陈虞、宁西侯任法善以及侍中苏一泉的建议,还慎重地问过他们休兵一年,能不能守住剩下三州。
得到他们的肯定回答后。
皇上才最终下决定,“一是凡肃州战死将士,抚恤金一定要按最高标准足额尽快发下去,不得拖延,谁敢碰这个钱,朕就要谁的脑袋,另外,战死将士的遗孤可优先安排入羽林卫。”
“二,立即给张素增援,从鄯州城调两万羽林过去,任法善领五万神武军守凉州,凉州城高,只要做到坚守城池即可,至于增加兵源的问题,这两年青州旱灾水灾不断,后续有一百多万流民,可以迁一部分去鄯州安置。”
“只要愿意去,一路吃喝由官府提供,到了目的地,每户给十贯安家费,还分配田地,符合条件且愿意从军的,再奖励十贯钱,这事由陈虞去办,新兵优先让法善挑选。”
左龙武大将军张素现在正带两万龙武军驻守在甘州城。
肃州失守,甘州成了前线。
更重要的是肃州的失守,通往西域的商路又断了。
军事上的部署完成,剩下重头是钱的问题,皇上直接看向右仆射尚全,“国库还剩下多少钱?”
“折合铜钱六百万贯钱。”尚全连忙回禀,原本有一千六百万贯,元献皇后丧事,直接用掉一千万贯,另外,自陛下登基以来,修建宫室,连年战争,再加上部分地区天灾欠收,这两三年,国库一直不是很充裕。
皇上听到六百万的数字,皱了皱头,他头一回体会到这么穷,他接手时,国库是有八亿贯钱的家底,难怪当年他要打北边时,谢中书劝谏他的一个理由,是开战费钱。
朝廷田赋的征收标准为十五税一。
这个是国策,不能动。
“不算上今年的秋收,三个月内,你想办法,额外凑出三千万贯钱出来,一年内凑出八千万贯钱,从商税上想办法,再就可以让藩王宗室捐,让豪商捐,必要的时候,朝廷四品以下文武散官,可以接受捐纳,政务堂出一个临时方案报给朕。”
皇上说到这,顿了下,“今天张尧没来,令狐你告知他一声,让他御史台给朕盯紧了,整一波官场清廉风,子进你配合。”
张尧是御史大夫。
子进是大理卿丘于扬,字子进。
令狐游和丘于扬连忙应声唯,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反对,国库空虚,缺口太大了,陛下一直以来的原则,是缺哪都不能缺军队的。
华光哪怕整个人气鼓鼓的,却没敢说话。
只敢在心里骂败家子,暗叹先帝留下多么丰厚的家底。
不出二十年,就让陛下给败个精光。
崽卖耶田不心疼。
坐在角落里的朱进,第一反应是朝廷要卖官鬻爵,第二反应陛下这是盯上有钱人了,他回去估计得和阿母及舅家商量下,考虑捐钱的事,毕竟陛下连藩王宗室都不放过,何况他们这些外戚。
议完军事后,皇上才宣布册封京兆王为皇太子的消息。
接着,有内侍抬着一张案几进来,御前大总管常兴研磨,令狐游亲自执笔草拟册立皇太子的诏书。
令狐游素有文才,才思敏捷。
诏书几乎是一蹴而就。
皇上过目后,转交给苏一泉,吩咐道:“诏书明日下发,元献皇后百日后,着钦天监选一个吉日,举办册封大典,祭告天地神明,宗庙社稷。”
众人听了,起身行礼。
皇上说完正事,没再留他们,令他们告退,单独把任法善留下,私下里交待他一句话,“一年后,国丧休兵结束,朕希望你能一举灭了回纥,踏平王庭。”
任法善连忙应声喏,跪下领命,“微臣肝脑涂地,达成陛下所期。”
皇上点了点头,又叮嘱道:“有任何困难,你都可以跟朕提,朕来解决。”
任法善听了,抬头望着瘦骨零仃的陛下,两眼微红,“微臣只愿陛下圣体安康,千秋万岁,微臣本一草芥,得陛下知遇之恩,所建一切功业,皆为陛下。”
“傻小子,说什么胡话。”皇上笑了下,让儿子阿稷把对方扶起来,“爱卿放心,朕无碍。”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一般。
从这夜开始,原本气息奄奄的皇上,在汤药的调理下,身体奇迹般地开始慢慢转好,半个月后,便能下床榻行走了。
——
随着京兆王被册立为皇太子,为恩荣太子母族,除了因命格相冲活着不能受封的外祖朱青云,大舅朱进直接被恩封为陈国县侯,二舅朱士被恩封许国县伯,四舅朱第选尚六公主,五舅朱满晋封为正六品千牛备左右。
外祖母莫氏恩封一品楚国夫人,外祖母卢氏恩封为三品广宁郡君。
三姨被恩封为一品郑国夫人,四姨被恩封为一品唐国夫人。
可谓满门荣华,恩宠无比。
连天子外祖许家,都退了一射之地。
紧接着,更是出了一个暴炸性的消息。
朱家积极响应朝廷捐纳政策,一次性向朝廷捐献了三百万贯钱,连带朱进舅家,出身淮扬豪商的莫家,捐出五百万贯钱。
皇上直接赏了莫家舅舅一个从四品上太中大夫的文散官。
一石激起千层浪。
想捐官的,纷纷开始找门路,许多豪商缺的不是钱,是地位,尤其是商人 ,绸衣穿不了。
无论是朱家,还是莫家,都起了很好的示范作用。
有人挥金如土,自然有人心痛不已。
譬如唐国夫人朱四娘朱箩,打小听阿娘卢氏念叨,她知道嫡母有钱,莫家有钱,但她不比大姐和大兄是养在嫡母膝下,所以当初出嫁时,她的嫁妆,加上宫中陆续赏赐多达四万贯钱,她觉得自己很富裕。
可现在一对比,她觉得自己很贫穷。
大兄一口气捐出三百万贯,兄弟姊妹九人平分,她至少能得三十万贯,一对比下来,她的嫁妆简直是毛毛雨。
好不甘心。
所以,她当天下午就跑回娘家找大兄朱进。
“你这病是怎么回事,怎么断断续续这么久,连陛下的病都好了,你还见天躺在床上……”
“你来有什么事?”朱进打断她的话,小妹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朱箩撇了撇嘴,问他,“大兄,你一下子捐出这么多钱,家里还有钱吗?”
朱进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妻子刚应付完二弟妹,于是正色道:“阿箩,你已出嫁了,管不到娘家的钱了。”
“我没要管娘家的钱。”朱箩忙否认,家里这么有钱,她只想看能不能补点嫁妆。
“有钱也是阿母的。”
朱进想起小妹一向跋扈,如今因外戚之故,被恩封为国夫人,加上陛下纵容,只怕会更有肆无恐,让仆从打开门窗,令他们退下后,轻声问小妹,“阿箩,你给阿姐收殓时,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这话一出,朱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惊得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猛地望向大兄朱进,见对方点了点头,朱箩心口呯地乱跳,失了序,她不像三姐低调不争,很少入宫拜见大姐,她喜好富贵权势,见识到大姐的得宠后,经常找理由厚着脸皮入宫见大姐。
所以,她对大姐很熟悉。
当初她被大兄朱进推荐去亲自给阿姐殓尸时,她就有过怀疑,只是大兄和陛下都确认过,她不敢质疑。
只听朱进告诫道:“你既知道了,以后老老实实的做你的一品国夫人,学学三妹,别到处去张扬舞爪。”
“那阿姐现在在……”
“你如不想失了国夫人的头衔与地位,阿姐永远都在元陵地宫。”
朱箩听了这话,瞬间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她不敢想像,这事要是泄露出去,朱家非但现在的荣华富贵全没了,还会死无葬身之地。
朱进看着朱箩的反应,万分庆幸大姐朱颜当初的安排,让四妹去收殓,没让曲姑等近身宫人去。不仅避免被其他人发现端倪,还能给四妹一个适当的警告,约束一下四妹。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正文完结。
之后番外分古代、地府加现代,三部分~
◉ 150、终章完结
别说朱箩的夫君许谦发现妻子蔫哒哒的。
就是隔了一条街, 朱箩的婆母严氏近来都发现自家那只螃蟹不横了,听说是从朱府回去后开始的,严氏心里暗暗纳罕不已, 却朝朱府的方向, 连道三声阿弥陀佛,只盼着这个儿妇是真转性了。
毕竟,朱箩这个儿妇从前她就管不了。
至于以后,朱家得元献皇后遗泽, 身为太子外家,皇恩深重, 她更管不了。
次年, 元献皇后周年祭不久,皇上接下了刘皇后的上表, 以重病缠身不足以担中宫之责为由, 废皇后位,允其入皇仪观出家。
未几,忧死。
同年秋, 左神武大将军宁西侯任法善率一万神武军奇袭肃州城,七天内,光复肃州全境, 消息传来,皇上大喜,称其为国之柱石,晋为上柱国, 委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统领前线所有兵马。
第二年夏始, 任法善率十万神武军、三万龙武军共计十三万人, 与左龙武大将军张素两次出河西,征战最远直抵葱岭,横扫整个西域,杀敌三十万众,老弱妇孺降者十万余,牛羊辎重不计其数,使回纥王庭一再西迁。
此后,回纥再无力东进,朝廷从根本上解决西北边患。
两年后,忠义侯陈虞领五万羽林军,与平南伯凌岳带领两万蛮军在乌海大败蕃人,斩首两万余,从此,蕃人不敢再过乌海。
两场大役,国朝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五品以上将军战死者近百人,兵卒死伤超过八万,十五万马匹出河西,回来不足两万,国库为之一空。
单单奖赏有功将士,抚恤英烈,耗费银钱达五亿贯。
任法善以功封靖国公,取靖定边患之意。
陈虞以功封宋国公,张素为宁国侯,凌岳为定国侯。
后世言及武帝朝四大名将,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上面这四位,另一个版本,凌岳被定北侯苏一泉代替。
出现这样的争议,一是定北侯苏一泉后期入主中枢,不再领兵打战,但其平东胡高昌,促使武帝朝对外政策的转变,不失为武帝朝武功的奠基人;二是因为凌岳的外戚身份,其妻为元献皇后二妹,其独子凌项更是自小抚养在朱府。
凌岳因外戚身份,得皇上看重,哪怕建功立业,亦受到史书的诟病。
持续大战,使天下疲惫,民生堪忧。
战争结束后,同年冬,朝廷应皇太子上书,更改国策,与民休息,皇上越发开始崇道。
——
天和三年,十月。
元献皇后孝期结束,皇太子与南阳王等诸王除服。
天和四年三月,皇太子大婚。
次月,南阳王等诸王离京就藩国,其中,秦昭仪提前封孝昌王太后,徐修媛提前封湘东王太后,随儿子一道前往藩国。
旧宫,玉华宫中。
皇五子济宁王与生母王德妃作辞。
只听济宁王苦口劝道:“……有秦娘娘和徐娘娘的例子在,儿子去求一求太子哥哥,请他帮忙在父皇面前说项,让阿娘提前跟儿子去封国,您怎么就不愿了?难道您以往说想儿子都是假的不成。”
“胡说。”
王德瞪了儿子一眼,“你父皇还在,我哪能跟你去,我要留下来服侍你父皇。”
“父皇几乎不来旧宫,您连父皇的面都难见,您留在这里服侍谁?再说了,父皇身边从不缺服侍的人。”
“还不是你没出息,不得你父皇喜欢,你要是像太……”
“说的好像阿娘您有出息,您得父皇喜欢似的,”济宁王浑不吝地打断阿娘的话,朝阿娘翻了白眼,“要不您先去挣个皇后位,我才能像太子哥哥那般有出息,何苦呢,您做不了皇后,何必要求儿子学太子哥哥。”
“你实在想不开,不愿意跟儿子去就算了。”济宁王气得背着手离开。
王德妃看得目瞪口呆,此刻,原本母子分离正伤感,可让儿子这么一整,伤感全没了,气得她朝外狠狠骂了两声孽子。
骂完之后,又伤心垂泪。
她不愿离开,是因为她不甘。
她也曾得宠过,从一介宫人一跃升为九嫔之一昭容,只是好久不长,当初随着元献皇后选秀进宫,她所有的恩宠,都被元献皇后夺走,她冷眼瞧了这么久,就盼着那个女人也有被新人夺走宠爱的一天。
让那个女人也尝尝她曾经尝过恩宠渐失的滋味。
谁知那个女人却突然死了。
至死不曾失宠过。
所以,她只能维持她最后的执着,至少,她比那个短命鬼活得久,就像宫中老人说的:国朝的宠妃,都是命薄之人,因帝宠太重,承受不起,皆短命而夭。
就算这样安慰自己,她依旧开心不起来。
重重禁宫,越见凋零。
——
湘东国酃县,卢记布庄内。
朱颜得知儿子阿稷与谢琬顺利大婚,如同了却了一桩心事。
这个布庄是大弟朱进给她提前置办的产业与落脚点,打理布庄的辛黄花,是朱颜从前在胜州城认识的,只是那时朱颜对外的身份是女扮男装的许公子。
因她熟悉布庄经营,大弟朱进特意把她从胜州请来。
这三年,她与大弟朱进每月有一封书信往来,酃县偏远贫瘠,受北方战事的影响较小,如今布庄的生意日渐兴盛起来,朱颜了无牵挂,也渐渐习惯了外面的生活,便写信告诉大弟,往后一年报一次平安即可,不必再频繁通信。
春日午后,风和日丽。
窗外大红的杜鹃花开得十分娇艳。
莫望之走进来,正好看到朱颜放下笔,含笑问道:“你这是又在给阿进写回信?”
朱颜点了点头,待墨汁晾干后,才折起信笺,正要伸手拿信封,却见莫望之递了一个过来,她笑着接过,和他商量:“最近天气好,正好没有其他事,我们提前出发去衡山春游,如何?”
“好,都听你的。”
莫望之一口应承下来,低头看着朱颜把信笺装进去,用浆糊糊好封口,然后戳上火漆,为了以防万一,朱颜写给大弟的信,并不是直接寄给大弟,而是寄给大弟身边的一个小童。
眼瞧着周遭无人,莫望之突然开口问道:“元元,你在信里,有没有和阿进提我们俩的婚事?”
“阿莫,我可还没答应你。”朱颜抬头嗔怪地看了对方一眼。
不知是什么缘分。
两年前,一直四处游历的莫望之在这儿的街上认出了她,当时他倒没有立即上前相认,而是回了趟京城找大弟朱进确认,半年后,莫望之又重新来了,只是这一回,莫家舅家的小儿子莫望之已对外病逝。
他跟朱颜一样,另换了姓名户籍,改叫万莫,还把她旁边的酒庄给盘了下来。
俩人开始有了交集。
两年朝夕相处,细水长流,感情的事渐渐迈入水到渠成的境地。
朱颜其实不反对。
莫望之这些一直未婚,甚至为了躲开家中的催婚,四处游历不回家,从未沾花惹草,只这一点,朱颜就扆崋很满意。
然而,世上的事,总是意难平。
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几年下来,论起她最惦记的,除了儿子阿稷外,最后竟是狗皇帝那张俊朗的脸。
一颦一笑,如朗月入怀。
一举一动,皆风华无双。
认真论起来,狗皇帝那张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桃花眼底如星光闪亮,薄唇微扬似笑含情态。
真真是人间极品。
所以,她和莫望之感情渐入佳境后,莫望之向她提了三次亲,她都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只说考虑,这次一起结伴去衡山春游,如果一路顺利,回来后,她便打算答应一下。
其实,她刚刚在信里已经跟大弟朱进提了一笔。
衡山位于酃县西北,距离只有四五十里,驴车大约两三天的时间,眼下春日百花盛开的季节,听人说,衡山上杜鹃开得极盛,正是赏花好时节。
春光融融。
后来,回忆起来,朱颜觉得就算再来第二次,她依旧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踏进去。
在朱颜上衡山的那日午后,在一道山崖边,阳光直射下,突然出现一抹海市蜃楼的景象,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转眼她看到游人如织,爬山的人,羽绒短袖乱穿,仿佛不是一个季节……
久违的熟悉的画面。
这么多年,朱颜只在梦里见过。
她看得眼热,一脚迈了过去,耳边只听得一声元元的惊呼声以及莫望之要来拉她手,却如何都够不着。
这片海市蜃楼,出现的突兀,消失得也很快。
离朱颜消失地不远处的山顶上,有俩人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只是看到海市蜃楼的震惊,都远不及看到朱颜这个有些熟悉的侧脸来得惊骇。
“阿娘,那人好像……好像是朱娘娘。”高大俊朗的少年有些结巴道,扭头,看到阿娘一副见了鬼的神情,少年便知自己没猜错。
“阿娘。”少年又唤了一声。
中年美妇人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却连忙抓着儿子的手,盯着儿子极认真道:“不是她,绝不是她,六郎,你听阿娘的,把刚才看到的都忘掉了。”
这俩人不是旁人,正是微服出游的湘东王与湘东王太后徐氏母子。
“阿娘能提前封王太后随你来湘东,是她之功,你听阿娘的,当什么都没看见了,更何况……”徐氏想起陛下的脾气,害怕地打了个哆嗦,“更何况,你上报你父皇,不一定有功,还可以祸及自身。”
“好好,我知道了。”少年连忙安抚住阿娘,然后跑到崖边,拉住那个要跳崖的男子,却没有看到朱娘娘摔下去的身影。
后来,他派人去崖底查过,并未找到尸体。
他销毁了湘东国境内,有关于这一天这一片离奇海市蜃楼的所有记录,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
两个月后,他在国舅陈国县侯朱进亲来酃县时,把那个要跳崖的人交给了朱进。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亲们,正文完结了,么么哒~~~番外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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