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陡生变故
上元夜, 长安城中花灯如昼,人流如织。
城中各条主干道以及坊间的小街小巷全是出来逛灯会的人潮,贵家女娘出行更是宝马香车, 仆从如云, 东市作为最热闹繁华的花灯市场,每年上元夜灯会,都会吸引大批客流前往,使得道路愈发拥挤不堪。
今年上元夜, 东市坊间的大门口,直接给堵住了。
崇阳长公主的马车和修平县君的马车, 在坊间正门口撞上, 为了争先进去,互不相让, 最后把坊间正门堵住, 俩人都不愿意后退,让对方先行,还不让其他人进出, 僵持有一刻钟。
不知哪一方先惊了马,动了手。
使得双方人手打了起来。
巡逻的金吾卫见到,一听说是崇阳长公主和修平县君, 哪敢插手去管,恨不得没看到,直到在东市的宁西侯、左神武大将军任法善看见,立即叫来附近一队金吾卫, 把两方人马强行分开。
然后亲自把人扭送到京兆府衙。
京兆府尹郑实, 在承天门前接到消息, 顿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件事上报给皇上。
崇阳长公主是皇上亲妹。
修平县君是元妃四妹,同时也是中书侍郎许节的儿媳,许节在高昌国灭后,被调入中枢,进京后,立即派夫人上朱家为次子求亲,最后娶了朱四娘。
这俩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皇上听了,也不想管,斜了郑实一眼,“还要朕教你怎么断案不成?”
郑实吓得连道不敢,正欲退下去请教下大理卿丘于扬,丘于扬常干这种事,也是任法善长年在外打仗,在京城待的时间不长,才会把人送去京兆府,要不然,一般涉及到皇族亲贵间的纠纷,都会直接去大理寺。
又听皇上道:“一个巴掌拍不响。”
“微臣明白了。”郑实得了这话如获至宝,那就是双方都有问题,各打五十大板。
皇上想着,他都直白地提醒郑实了。
郑实应该能把这事给办妥。
谁知,他前脚刚回七星宫,后脚妹妹崇阳长公主就追了过来。
“……阿兄,你得给我做主,郑实那个田舍郎,都变成老糊涂了,无视法纪纲常,不严惩修平在街上无端寻衅滋事,以下犯上,以卑凌尊,还把我的马车和人都没收了,阿兄,我被人欺负……”
“闭嘴。”
皇上见崇阳又要开始抹眼泪哭唱了,头痛得忙出声喝止,让她去封地待了三年,不知跟谁学的,一不如意就哭唱,他冷着脸问道:“郑府尹是单没收你的车和人,还是修平的车和人也没收了?”
突然被皇上给打断,崇阳有些气弱,“也没收了。”
“据朕所知,在东市正门口,是修平的马车先到达,你后一步赶到,强要对方给你让道。”
“她本来就该给我让道,我堂堂一国长公主,修平她算什么东西,乡里野人,也来冒充凤凰,敢跟我争道。”说到这,崇阳就很委屈,以前从来没人敢和她争道。
区区一个正五品外命妇。
凭什么风头还盖过她。
皇上看着崇阳,摇了摇头,“崇阳,你比修平大上十岁不止,你身为阿姐,不说一点友爱之心都没有,你还和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去争道,你也好意思,白长了岁数。”
崇阳一听这话,直接炸毛,“谁是她阿姐了,她阿姐在宫里,她敢跟我争道,还不是仗着元妃的势,我可没有这样仗势的妹妹。”
皇上的脸瞬间黑沉下来,“够了,她要真仗元妃的势,她现在就不只是一个县君,而是国夫人。”他当初要恩封朱颜两个妹妹为国夫人时,被朱颜严辞拒绝了。
又训斥道:“你回府去,给朕好好反思反思,把《女诫》抄写五十遍,交给皇后,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府,免得一天天闲得惹事生非。”说完,叫刑恩送她出宫。
这回崇阳是真哭了。
皇上却直接从开阳殿离去,欲往摇光殿去,只是人刚走到门口,就听张忠国匆匆赶过来回禀:“陛下,左将军来了,有事向陛下禀报。”
“这么早就结束了!”
皇上很诧异,今晚阿颜没出宫,因此,承天门前宴会一散场,他就赶回七星宫了,但儿子阿稷和他兄弟与许家几位小娘一起微服去逛灯会,他特意派了东阳伯、将军左吉安带人保护。
他原以为,阿稷头次出宫逛灯会,应该会很晚才回宫。
又听张忠国禀报,“陛下,左将军说,他是先送了四皇子回来,又去送其他几位皇子回旧宫,之后再把许家四位小娘子送回许府,然后,特意赶来向陛下交差。”旧宫是指大虞宫。
“这么说,他们在灯会没逛多久就回了。”皇上没忘记,儿子阿稷心心念念要去逛灯会,毕竟,前几年他带阿颜去灯会,没有带上儿子,一来儿子年龄小,二来儿子去了,要分阿颜的心,他不想带。
“说是只在丰楼猜了一会儿灯谜,四殿下和沅陵县主就起了冲突。”张忠国回道,沅陵县主是许家小三娘,皇上加恩许家,特恩封为县主。
皇上心头忽地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让他进来。”
很快,左吉安进来。
当听到沅陵县主接连抢了阿稷送给许六娘的两盏花灯,阿稷和沅陵当场吵了起来,劝架的许六娘被沅陵推倒,阿稷左脸被沅陵给抓伤了两道,皇上吓了一跳,“你们当时怎么不拦着?”
左吉安一脸无奈,他没料到,沅陵县主胆子大到敢挠皇子,而且还是四皇子,“是微臣失职。”
“算了,你先回去。”
皇上关心儿子脸上的伤,着急得抬脚就往摇光殿去,刚走到摇光殿前,就见送了崇阳的刑恩回转,走近前,喊了声陛下,“汝南侯、谢夫人、沅陵县主求见,说是特意来向陛下和元妃及四殿下请罪。”
“你去领汝南侯他们到这儿来。”
皇上说完,急忙进了暖阁,等他看到儿子阿稷面颊上的指甲刮伤,惊得倒吸了凉气,还有两只红红的耳朵,目光刚移过去,就见儿子伸手捂住耳朵喊道:“耳朵是阿娘揪的,脸才是那个疯丫头抓的。”
“你当时怎么不躲开,好好的一张脸,要留下疤怎么办。”狗皇帝心疼儿子,又仔细端详了下儿子脸颊上的伤口,却有点嫌弃。
身为儿郎,脸都护不好。
“那个疯丫头一疯起来,我哪躲得开,她又比我高。”张稷也很郁卒,明明俩人同岁,偏偏许三娘比他高半个脑袋。
朱颜听了,又忍不住斥责,“阿稷,今晚这事,你至少有一半的不是,活该被挠。”
“阿娘。”
张稷不想再被阿娘揪耳朵,赶紧躲得远一点,“我都这么惨了。”
“谁让你去掺和小娘子间的事。”朱颜瞪了儿子一眼,明知道许三娘和许六娘别苗头,他还跑去给许六娘献殷勤,刻意挑起许三娘和许六娘的矛盾。
“舅父带着舅母和小三娘进宫来请罪了。”狗皇帝刚说完,就见刑恩进来禀告,“陛下,汝南侯、谢夫人、沅陵县主已经到殿外了。”
张稷立即抢话,“不见,让他们回去,现在知道来请罪,晚了……”
“没你说话的份,”
朱颜见不得儿子这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你要么跟你阿耶一起出去见汝南侯,要么就回你自己殿内去。”
孩子太糟心,瞧着碍眼。
狗皇帝看向朱颜,“你不愿意出去见他们?”语气里已带了十分笃定。
“不见,见了尴尬。”
朱颜拒绝道,据平乐说,许三娘和许六娘别苗头,另一个原因,是她上次见许家人时,多与许六娘说了几句话。
这些小姑娘的心思也太重了。
她甚至隐隐觉得,许三娘这性子和崇阳有几分相像。
仿佛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所有人都必须捧着她,让着她。
狗皇帝带儿子阿稷去了大殿,总得让舅父瞧瞧,三娘的胆子太大了点,要好好管教管教,不过,他没牵怒许家,接受了道歉。
同时,收回了许三娘的县主封号与封邑。
并责令其在家她思过,这件事原本就这么放过了,真正令狗皇帝震怒的,是在大约三个月后,刘皇后向他提起,苏夫人和范县君俩人都有意向,给八郎与许家小三娘议亲。
狗皇帝当时还愣了一下,才想起,范县君是许家大表兄许炎的妻子,因许炎任殿中省中丞一职,属从五品上,恩荫妻子,得了一个五品县君诰命。
狗皇帝冷冷道:“八郎的亲事,什么时候轮到苏夫人和范县君做主了。”
刘皇后一见,就知道事情不成。
因此,她连苏夫人跟她说的,俩个孩子都有意,还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话,都没敢和皇上说。
当天,狗皇帝气得直接以范氏越权、插手内宫事务为由,夺去其诰命,殿中丞许炎内闱不修,贬为襄平县尉,责令许炎与妻子范氏及五个孩子,一并随行去襄平赴任。
襄平属辽东郡,为东北边塞苦寒之地。
紧接着,自正旦日定北侯苏一泉上表奏请,建议陛下早日遣诸皇子赴藩国,几个月没动静,就在大家都以为停歇时,皇上突然下了一道诏书,封皇八子为南康王,三日内启程就藩国。
南康属在江南西道。
接到诏书,苏婉清跑到凤仪宫前,长跪不起。
刘皇后没料到,一桩议亲,最后会演变成这样,明明皇上挺乐意看皇子与许家亲近的,一直有意让四郎与许家结亲,怎么到八郎这就不行了。
刘皇后没有立即去找皇上,她亲自来了趟七星宫找朱颜。
这是她第一回来七星宫,也是自朱颜搬离大虞宫后,她第一回见朱颜。
作者有话说:
◉ 122、又发疯了
七星宫前六殿为皇上与朝臣的办公之所。
唯有摇光殿属内廷, 摇光殿仿制芙华宫的格局,面积却大了数倍,相比于前六殿的富丽堂皇, 气势恢宏, 摇光殿更凸显迤逦雅致,柔和华贵,东北角似有丝竹管弦声传来。
轻盈宛转,似有若无。
刘皇后下了凤撵, 望向来门口迎接她的朱颜,一身芙蓉花色织锦罗裙, 头上梳着垂髻, 悬于脑后,看起来略显得有些慵懒, 脸上薄施粉黛, 通身少金玉之饰,却依旧难掩国色。
只是身形袅袅,仿佛能随时化作一股轻烟飘走。
刘皇后被这个念头给吓了一跳。
急步上前, 扶起给她行礼的朱颜,“阿颜,快起来。”
“多谢阿姐, ”
朱颜含笑道,起了身,“阿姐头一回从城里过来,又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 先随我进去歇歇。”
刘皇后应了声好, 俩人四年不见, 她瞧着朱颜仿佛受到时光的优待般, 容颜依旧,不曾被岁月侵蚀。
或许再过十年,朱颜还会是这副模样。
眼下正值芍药花开时节,往大殿去的路上,看到一大片艳丽多彩的芍药花,刘皇后突然间想起,当初修建七星宫时,少府监和将作监自揣上意,在摇光殿种满了各色名贵牡丹。
喻意花中之王,国色天香。
皇上见了,很高兴的,大加赏赐他们。
朱颜搬进来后,看着满宫盛开的牡丹花,只说自己喜欢芍药,一夕之间,阖宫牡丹花全部铲去,改种了芍药。
再瞧这些盛开得极绚烂的芍药花,刘皇后一颗浮躁急切的心,瞬间平息了下来,安宁了许多。
进入正殿,内里陈设无一处不透显着精致奢华。
自朱颜搬进七星宫,少府监上贡之物,除了她的凤仪宫,几乎尽着摇光殿挑,送完七星宫,剩下的才轮到内廷分配,就这,刘皇后心里也如明镜般,她的那份殊荣,至少有一半是朱颜让给她的。
当初,她希望朱颜得宠,有想过朱颜会盛宠,但从没想过,会盛宠如斯,专房独宠,就如同,皇上当初废了侍寝制度,她没料到,后宫嫔御会再无所进。
这于后宫诸人,并不是件好事。
三年前,她就此事劝谏过皇上。
皇上只回了她一句,“朕又不缺儿子,皇后先照顾好宫里的那些皇子皇女。”后宫嫔御的主要职责,便是为皇家延绵子嗣。
所以,这事就不了了之。
刘皇后喝了口茶水,润润喉咙,才提起她这次来的目的,“今日皇上已单独下诏,封八郎为南康王,三日后就藩国,”说到这,她看到朱颜满脸惊讶,后面那句,你知不知道原因,就咽在了喉咙里,没有问出。
却听朱颜立即问道:“他干了什么事?”
“苏夫人想让八郎与许家小三娘议亲。”刘皇后说完,瞧着朱颜面上露出果然的神情,又急问道:“是有什么不妥?”
“之前皇上一直想让阿稷和许家小三娘定亲,两个孩子合不来才作罢,因为没成,也就没特意告诉阿姐。”
刘皇后忙问道:“那阿范知不知道?”
刘皇后口中的阿范,是指许家小三娘的亲娘范氏。
“她应该是知道的。”
朱颜回道,上次燕国夫人来摇光殿,虽没有带范氏,但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哪怕范氏身为小辈,做不了主,也会知会她一声。
“她既知道,还同意苏夫人的提议,岂不是害人害已。”刘皇后难得生气道,兄长不成,换成弟弟,皇子是她能挑选的?哪怕是不受宠的皇子也不行,更别提,还涉及到四郎。
难怪皇上会贬了她一家子去辽东苦寒之地。
许家没一个人敢求情。
朱颜明白刘皇后气什么,刘皇后大约不知道,狗皇帝曾说过:下任太子妃必出自许家。
只是不知苏婉清撮合八皇子与许家小三娘,是知道这个原因,还是单纯想攀附上许家?
又听刘皇后斟酌开口,“阿颜,我不清楚你和苏夫人有什么过节,但稚子无辜,八郎才八岁,年纪尚小,国朝惯例,皇子年满十五才就藩国,你能不能帮忙,向皇上说项,别让八郎这么早去封地。”
朱颜摇头,“不独他,年初定国侯就建议了,让皇子早日赴藩国。”
“可皇上并没有同意,这几个月也没动静。”
没有动静,是因为中书令谢无不同意封阿稷为京兆王,划京兆府十二县作为封地。
谢无甚至在病中给皇上上书:京兆府乃朝廷中枢,国之重器,岂能作为藩王封地,陛下疼惜爱子,为江山社稷、子孙万代计,四皇子堪立为皇太子,却不能作京兆王。
正因谢无重病卧床,狗皇帝才选择了拖延之法。
这是狗皇帝私下里和朱颜说的,她却不好说给刘皇后听,只得道:“要不派人去请皇上,阿姐亲自和皇上说。”
话音刚落,就听到狗皇帝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有什么话要和朕亲自说的?”
朱颜抬头望去,瞧见狗皇帝走进大殿,正要开口回话,却又看见刘皇后起身行礼,不得不跟着站起身行礼,说起来,来七星宫后,她在狗皇帝面前的礼数差不多都废了。
如今有旁人在,她少不得捡起来。
随刘皇后行了叉手礼。
狗皇帝见到朱颜正经行礼,愣了一下,平常他进来,朱颜动都不动一下,更别提行礼了,如今看她正经行礼,竟很不习惯,有心打趣她,却因刘皇后在,忍住了,让她们平身,径直坐到左下首朱颜刚刚所坐的位置。
刘皇后见了,也不敢再坐回上首位置,坐到对面右下首第一个位置。
朱颜见俩人明显有话要说,想告退,只是尚未开口,就让刘皇后喊住,“阿颜,你也不用回避。”
朱颜听了,应了声,走到对面,在刘皇后左手边位置坐下。
狗皇帝看了眼朱颜,很快就移开了,猜到刘皇后是为什么来,没等她先开口,直接说道:“不独八郎,其余皇子在确定好封地后,今年内都会启程去封地,朕会给他们挑好师傅与王府长史随行。”
“另外,除阿稷会娶许家女,四娘嫁入许家外,其余皇子公主不得再与许家结亲,他们到了合适的年龄,皇后可以先给他们挑合适的议亲人选,再上报给朕。”狗皇帝沉吟道。
四公主是当初的许昭媛、现在许婕妤的女儿。
刘皇后应声喏,却还是想求情,“陛下,妾担心,皇子年岁尚小,最小的十郎虚龄才七岁,这么早去封地,身体娇贵会不适应,况且,他们远在封地,身边又无亲人长辈管教,纵是良材美玉,妾也忧心他们难以成器。”
“再有,宫中皇子皆由诸妃抚养,妾恳请陛下体恤诸位嫔妃念子之心,一切遵照祖制,候上几年,等他们大了些,才去封地。”刘皇后说到这,直接起身跪下,行了叩拜大礼。
朱颜一见,坐不住了,犹豫着要不要跟着跪下,却听狗皇帝微眯着眼,冷声道:“作为藩王,无需太成器,早去封地,才会安心做藩王,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陛下。”刘皇后脸色微白地抬起头,“皇子们都很懂事,年龄也还小……”
“皇子是年纪小,他们生母的年纪可不少,这事就这么定了。”狗皇帝冷笑一声,他之所以让其余皇子提前去封地,就是因为后宫有子的嫔妃谋求与朝中重臣结亲,而且还不只一个。
他必须保障阿稷的地位。
刘皇后一听,就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扭头望向身侧的朱颜,“你先下去。”
朱颜立即应声唯。
她是真不想牵涉进这些事情中去,几乎逃也似的离开大殿。
刘皇后看着朱颜离开,看着皇上的目光和她一样,从门口收回来,从容地起了身,重新坐回椅子上,“四郎呢?元妃呢?陛下有什么打算?”
狗皇帝垂下眼帘,反问道:“怎么?皇后想学邓废后?”
这话直接让刘皇后心头一颤,“妾不敢,皇子赴藩,四郎也是诸皇子之一,元妃能舍得?若陛下有意册立四郎为皇太子,那么元妃怎么办?陛下能舍得?”
“朕暂时不会立四郎为皇太子,朕会让四郎以京兆王的名义,留在京城。”
“陛下是不是想废了那道圣旨?却又顾虑妾?”刘皇后忍着惧怕,强迫自己把话说完,“陛下可以放心,妾从来不会成为陛下的阻拦,妾当年说过,不愿生孩子,无论那道圣旨在与不在,妾以后都不会要自己的孩子,妾只要皇后之位。”
皇上盯着刘皇后看了许久,久到刘皇后差点撑不住,才听到皇上应了声好,“朕答应你。”
片刻后,又道:“你回去,以后不要再来七星宫,朕决定的事,你劝阻不了,她也同样改变不了,不用来找她。”
“妾多谢陛下,妾告退。”
刘皇后得了句准话,行了拜礼告退,没有再去见朱颜,皇上让她不用找朱颜,并不是因为朱颜改变不了皇上的主意,恰恰是因为在许多小事上,朱颜都能改变皇上的主意。
所以,皇上才不愿意她来找朱颜。
刘皇后走后,狗皇帝静坐了一会儿才问起门口的宫人,“元妃在哪?”
“去了后苑。”
狗皇帝起身往后苑去,后苑有一个大的人工湖,引活水灌入,湖岸边种了一排杨柳,又间种了李子树,湖中较浅了位置种植有荷花,朱颜站在一株李子树旁,对着湖面出神。
“想什么呢?”狗皇帝走过去,从后面揽住朱颜。
朱颜回过神来,没接话,“皇后走了?”
狗皇帝轻嗯了声,抱住她,头靠在她肩上,突然出声问道:“阿颜,你想不想做皇后?”
朱颜吓得把对方的脑袋推开,满脸惊悚地看着他,“你又发什么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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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3、一则童谣
狗皇帝瞬间脸黑如墨。
朱颜不明白狗皇帝怎么会突然生出这个念头, 努力定住心神,坚决回道:“我不想做皇后。”
微微顿了下,为了彻底断绝狗皇帝的想法, 又接着道:“我要真做了皇后, 只会干两件,一是把宫中所有嫔妃都遣送出宫,令其改嫁,二是撂挑子不干, 还有除阿稷外,所有皇子公主的教养及婚嫁事宜, 你生的, 你自己去管。”
这下,狗皇帝的脸更黑, 更难看了。
整个人给气得够呛, 两眼黑沉沉地瞪着朱颜,气得说不出一句话,直到见她要走, 伸手一把把人抱住箍紧,低头厉声问道:“皇后之位,就这么让你避之如蛇蝎?你是嫌担子重?还是不愿做朕的妻子?”
当然是兼而有之。
可是这话, 朱颜刚要说出口,却卡在了喉咙里,瞧着狗皇帝脸色越来越阴沉,眼里似覆上了一层阴霾, 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她不想和他吵架, 于是, 出口的话变成了,“当然是嫌担子重。”
话音一落,她明显感觉狗皇帝仿若云开见月明,抱着她的手劲也松了。
朱颜跟着缓了口气。
她实在不想和他再吵架。
不然,指不定,又要发什么东西南北疯。
“也是,你连外命妇都不见,更别说去履行皇后的职责了。”狗皇帝嗤笑一声,放开朱颜,双手轻轻捏了捏她润白的脸庞,又把人搂进怀里,低头叹道:“只是你这妒性,大的没边了,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后半句话,朱颜只当没听见。
不说古人,也不说来者,只说当下,侍中令狐游妻丧后未娶,中书侍郎许节家中也无妾侍,他的妻子严夫人,更是一个能持刀追人的厉害人,据说,当初许节想纳妾,被严夫人一把菜刀追得许节绕着县衙跑了五圈。
许节从此再不敢提纳妾之事。
可惜,像严夫人这样敢豁出去的女子很少。
朱颜从狗皇帝口中得知,他是瞧着刘皇后对皇后之位很看重,再加上,他记得朱颜曾说过:皇后之下,皆是嫔妾,所以,自认为世间女子大约都看重皇后之位,才会问她想不想做皇后,想给她皇后尊荣。
朱颜听得摇头。
她心里清楚,刘皇后之所以看重皇后之位,除了皇后尊荣,更主要是古往今来,被废的皇后几乎都没有好下场,尤其遇到强势的帝王,做皇后都得谨小慎微,兢兢业业。
何况,本朝第一例废后,先帝邓废后的下场,便是狗皇帝亲自动的手。
刘皇后又岂能不小心谨慎。
——
苏婉清昏倒在凤仪宫。
刘皇后忙把人安置在西阁,又派人去传太医,太医过来诊断,说是惊伤过度所致,需要静养,刘皇后等她醒来后,劝导宽慰一番,派了身边的刘中侍用软轿把人送回明华宫。
刘皇后又把在仁本阁读书的八皇子叫回了明华宫。
“……阿娘,儿子又不是一去不复返,每隔五年,儿子身为藩王,还要进京来朝觐父皇,届时,也能与阿娘相见,宫中母后仁厚,父皇有朱娘娘,大约不会理会后宫诸娘娘,只要阿娘好好保重身体,寿如南山,儿子去了封地,将来还有接阿娘去王府奉养的一天。”
八皇子坐在阿娘床榻边,哪怕寝宫内没人,说到后面时,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许多,“那个位置,您别再想了。”
苏婉清既伤心儿子小小年纪就要离开自己身边,又不忿儿子的封地在南方,又远又贫瘠,恶狠狠道:“都是那个张稷……”
八皇子连忙打断,“阿娘,就算没有四兄,也轮不到儿子,五兄六兄,甚至九弟,因秦娘娘和朱娘娘关系亲厚,九弟从会走路起,就爱跟着四兄,也得父皇青眼,父皇曾亲口赞誉:豪迈爽利,不拘小节,堪为贤王。”
可是苏婉清听不进这话。
前世四皇子不是张稷。
前世八郎娶的是许家小三娘,到了这一世,她顺着前世的轨迹,与许家谋划八郎的婚事,竟惹来了皇上的雷霆之怒,连许炎一家子都没能幸免。
只因皇上曾想让张稷娶许家小三娘。
这个理由太可笑了。
同为兄弟,托生于皇上,张稷不要的,还不许其他人要。
苏婉清两世为人,一直知道皇上偏心,上辈子,皇上也偏心,偏的是她儿子八郎,但也没偏到这种程度。
这一世,皇上的心简直偏到嘎吱窝去了。
苏婉清也是看了张稷才知道,皇上竟然还会亲自带孩子。
自己亲自带的孩子,和其他偶尔见一次面,甚至很久都难得见一次面的孩子,彼此间的待遇差距,可想而知,有天壤之别。
苏婉清在渐渐见不到皇上后,已经慢慢逼自己接受了,所以,她比上辈子更迫切想与许家结亲,想借助许家如日中天的煌煌之势。
不想被皇上迎头给打了个稀碎。
“阿娘,父皇已下旨,教儿子读书的李翰林将作为皇子傅,随儿子一同前往封地,吏部、礼部与少府监已经在给儿子挑选王府官员,明日我去拜见父皇,会向父皇恳求两件事。”
八皇子见他的话,已把阿娘的注意力从自哀自怨中拉了出来,才继续道:“儿子所求,一是请求大舅担心王府长史一职,二是请求父皇给阿娘晋位封,同为皇子,儿子会为阿娘讨一个九嫔之位。”
苏婉清一听这话,眼泪立即哗啦直冒,看着面前俊秀的小人儿,明明还只八岁大,她却仿佛看到儿子前世长大后的模样,她的八郎打小就聪明懂事,孝顺贤德,赢得朝野赞誉,伸手把儿子抱入怀里,一时间泪如雨下,“八郎……”
她其实已接受了夫人的位份,已不奢望晋封了。
相比于她自己的位份,她更在意儿子的太子之位。
王府长史是从正四品上的官职。
上辈子,无论是她,还是苏家人,都看不上这个官职,因为她得宠,同时后宫也没有废除后妃母家的恩封制度,她阿父除了被恩封为秦国公外,官位更是由从五品下的太常丞,一再累迁至正三品的太常卿。
她两位兄长,大兄更是官至工部尚书。
不像这辈子,哪怕是正经科考出身,至今仍在七八品的小官上徘徊。
阿父依旧是太常丞。
两相对比,她心里的落差更大,便越发地痛恨,恨七星宫的那对母子,却不敢恨皇上,甚至担心儿子惹怒皇上,“阿娘的事,你别管,你父皇脾气不好,你别为阿娘惹你父皇嫌。”
儿子一去封地。
她多去刘皇后身边转转。
刘皇后心善,时间久了,怜她念子之心,大约会为她请封的。
“阿娘放心,宫中九嫔之位未满,儿子既将前往封地,为阿娘去求一求,就算不成,也能博个孝顺之名,父皇也绝不会怪罪儿子,要是成了,阿娘以后在宫中,一年有两次可召见外祖母进宫探视的机会,这样,阿娘在宫中也有个盼头。”八皇子想过了,没有风险。
他总是父皇的儿子。
父皇再不待见他,不,也不能说是不待见,应该说,除了四兄和三兄,父皇对下面其他儿子并无多大差别。
几乎一视同仁。
不患寡而患不均,剩下的五位皇子,在父皇眼中都很公平地被无视。
七星宫,开阳殿。
皇上见到来请辞的八皇子。
当听到八皇子向他提及,不患寡而患不均,以将身赴远地屏藩,借孝道之名,为生母苏夫人请封时,皇上仿佛头一回认识这个儿子。
虽然仁本阁教皇子读书的五位翰林,都曾向他提过,八郎聪慧敏睿,好学不倦,但他都不以为意,喜欢读书是好事,能明事理,将来去了藩地,不会胡作非为。
八郎今年才八岁。
阿稷八岁在干什么?
阿稷八岁那年,因为他出门没带上他,和他闹了半个月脾气。
皇上盯着面前的儿子,含笑问道:“八郎孝顺,朕有一忧,在萧墙之内,八郎可否帮忙分忧。”
“父皇。”
八皇子惊吓得当场跪了下来,身上那份惯有的从容与谦恭,一下子没了,萧墙之内,代指兄弟隙于墙,和‘不患寡而患不均’同出《论语·季氏将伐颛臾》篇,“父皇,儿子此生唯愿能治理南康,勤勤恳恳以报南康子民,兢兢业业以报父皇天恩。”
皇上听了,颔了下首,“记住你说的话。”
又挥了挥手,“站起来,你阿娘册封的事,你走后,朕会着皇后去办,下去吧。”
“唯。”八皇子连忙起身告退,经过一番惊恐,总算得了父皇的准话,也不枉此行,然而,饶是他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向父皇请辞的场面,今儿依旧被吓到了,难怪朝中那些重臣,一个个对父皇畏如虎。
听李翰林说,唯二的硬骨头,只剩下中书令谢无和侍中华光,偶尔还能反驳一下父皇的话。
可惜,谢中书已病入膏肓。
谢中书也曾偶尔到仁本阁给他们这些皇子上过课,他原本也想去辞行,但经过刚才这么一出,他还是不去了,免得碍父皇的眼。
昌平五年,四月初四。
南康王张稹启程离京赴封地。
次日,中书令谢无薨,追封为尚国公,赠谥号文忠,配享太庙,陪葬先帝皇陵,停灵七日,宫中四皇子代皇上亲至谢府吊唁。
一个月后。
五月初王端阳节,诸皇子皆封王,并于同年八月初一赴藩国,四皇子封京兆王,朝野震惊之余,却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京兆王府就建在距离七星宫二十余里的雩县。
苏婉清由夫人晋封为九嫔之一的充仪,也于同日下发,没有掀起半点水花。
这年年底。
京城内外,突然出现一则童谣,不知何时传起,也不从何地传出,仿佛在一夜之间传遍京兆府及周围几个州府,连洛阳都在传。
童谣:颖水枯,猪成精,日蚀现,阴阳换 ,泰山塌,行水浊,妖孽为祸不斩绝,清河河宴由此败。
这种似是而非的童谣。
一开始,大家都没当回事。
直到次年六月,泰山发生地震,塌陷了一座侧峰。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才发现,欠了好多榜单字数,接下来两日,估计得肝了~~想哭了~~
◉ 124、诗妖之祸
先帝庆祐十年春, 颍州府大旱。
赤地千里,颖河枯竭断流。
元妃便是那一年出生。
靖边元年,正旦日, 出现日蚀, 元妃带着四皇子在殿外观看日蚀,曾与四皇子言,日蚀为月亮挡住太阳的光所致。
以阴侵阳,后宫必生妖孽。
泰山乃五岳之宗。
泰山塌, 是上天给予的警示。
行水为衍,是皇上的名讳, 意味皇上被妖孽蒙蔽。
清河是郡望, 开国高祖出身清河张氏,本朝常用‘清河’代指皇室。
要是妖孽不除, 大虞的太平盛世, 将从此衰败。
颖水枯,猪成精,日蚀现, 阴阳换 ,泰山塌,行水浊, 妖孽为祸不斩绝,清河河宴由此败。
七星宫,玉衡殿内。
皇上听完侍中华光的解释,凌厉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六位宰相, 外加钦天监司马宴, 眼底怒火不断堆积, 却没有立即爆发, 只连连冷笑,“朕竟不知,一则童谣,还能这么解释,好得很。”
说完,盯着华光质问道:“华爱卿也这么认为?”
华光顿觉压力很大,头皮发麻,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他要答不是,不免有阿谀之嫌,堕了梗直之名,方才没人敢给皇上解释,他仗着资历深,又素来心急口快,出了头,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讲给皇上听。
转头,皇上就要他表态。
急切之下,鬼使神差间,他突然想起,他去见前中书令谢无最后一面时,谢无和他说的话来,俩人互相看不顺眼半辈子,临到头,谢无还不忘气他,说是自己死后,担心他不得善终,把他气得够呛,甩袖要走。
那时,谢无病得说话都很困难了,又急忙喊住他,叮嘱他:朝堂之事,只要是从公心论,尽可反驳,但如事涉元妃,切忌不要逆皇上之意,方可保长久。
谢无还说:近年观元妃行事,哪怕盛宠在身,犹能约束家人,此为不失大节,至于后宫专宠,有碍子嗣,然皇上并不缺皇子,只要江山社稷后继有人,朝臣切不可言及内廷之事。
脑海中思绪千万,却只在转瞬间。
有了决定。
华光眼眸发亮,心神气定,朝皇上拱手回道:“微臣认为,此事是一些有心人的附会之言,不足取信。”
钦天监司马宴一听,心头直发颤,侍中华光痛恨外戚,原预想,这事由华光打头,借着谣言,打击新崛起的朱家,没想到,一向偏激冲动的侍中华光,竟没把矛头指向内廷,不由急忙辩驳道:“华相,此次泰山地震,侧峰崩塌,犹在谣言之后,可见是上天早有异象,应在南宫。”
“不用说得这么委婉,什么南宫,直言是元妃就好。”皇上凌厉的眼神一转,直盯着司马宴,言辞极为刻薄道:“朕最讨厌你这种遮遮掩掩,说冠冕堂皇话,行魑魅魍魉事,全天下就你会装。”
七星宫在京城南面,因此得名南宫。
所以,又常称之为南宫。
“如果凭此断定庆祐十年妖孽出世,那是不是要把颍州府甚至全天下那年出生的人都处决了,才能斩绝后患?”
“靖边元年的内廷之事,嫔妃与皇子的对话,民间是如何得知?”
“说泰山塌,是因为朕受蒙蔽,那你们是觉得,朕能被一妇人所左右,还是觉得朕无能?”
皇上疾辞厉色一口气问出三个关键点,在座宰相,个个如坐针毡,又见皇上一脸厉色地紧盯着钦天监司马宴,右手重重地敲了敲身前的御案,“来,司马卿,你来回答朕。”
随着话音一落,司马宴惊吓得扑通跪倒在地,“陛下,微臣说得是事实,陛下是天子,天降灾祸,是上天在向陛下示警……”
皇上完全不想听这话,粗暴打断,他从不信天人感应,鬼神之说,“又或者,是朕的刀砍不动人了?”
这话让御前的六位宰相,再也坐不住了,齐齐从红木宫椅上站起身,中书令令狐游只能出声,也必须出声,“陛下,臣愿亲赴泰山查看侧峰崩塌一事,若是天灾,那与人无尤,如是人祸,必将严惩为祸之人。”
自中书令谢无病逝后,令狐游由门下省调入中书省,接任中书令一职,因为本朝中书省权重,所以,令狐游的调职,相当于升迁,同时,原中书侍郎许节,升迁为中书令。
中书省出现两位中书令。
定北侯苏一泉,卸任羽林大将军一职,转入门下省任侍中,苏一泉也成为自英宗祥化三年后,朝堂文武大争下,出将入相第一人,当时任命一出,就有御史弹劾:此举有违惯例,武将不宜入主中枢。
皇上只说了一句:太宗朝有那么多能臣出将入相,要不,你直接去地下帮朕问问太宗皇帝,朕可不可以这么做?
哪位御史吓得再不敢吱声。
事后,皇上气不过,不仅把那位御史弄去西域都护府,作为使节,出使西域诸国,还把御史中丞周宣给贬到岭南去,拔擢御史台侍御史黄成为御史中丞,并重新调兰州刺史兼防御使张尧入御史台任御史大夫。
自从收复河西四城,兰州不再是边关前线。
如今中枢的六位宰相,分别是尚书省的左右仆射郭全和尚伍未变,中书省的中书令令狐游与许节,门下省的侍中华光、苏一泉。
为了顾念老臣,皇上还特地给侍中华光加了从二品光??大夫的荣誉衔。
皇上听了令狐游的话,心头怒火才稍稍抑制些,不再去看钦天监司马宴,对令狐游交待道:“除了你去,让御史中丞黄成跟你一起,另外,你向丘子进再要个大理寺的人,一同前往,给朕好好查,查清楚,到底是有人利用童谣作附会之语,还是有心人刻意制造童谣,目的全是为了陷害元妃。”
令狐游忙应下来。
御史中丞黄成,长子娶的便是修成县君朱三娘,是元妃三妹。
丘子进,指的是大理卿丘于扬,字子进。
当天,钦天监司马宴离开七星宫,连家门都没回,刚一脚踏入京城南边的明德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理寺的人直接带走,并且是大理卿丘于扬亲自上场,把人投入牢狱进行审讯。
以此为节点,拉开了昌平六年血1腥的序幕。
许多人被牵连进去,苛刑峻法之严,使接下来三个月,东市与西市两处公开处死罪犯的地点,血流成河,尸海如山,因正是大暑天,许多尸体没来得及搬走就开始发臭了,整个京城风声鹤唳,许多高门大户战战兢兢,夜不能寐,生怕一夜起来,就被族灭了。
这桩因童谣引发的惊天大案,在后世史书上,成为世宗武皇帝张衍的一个重要污点,这位在位四十五年、文治武功堪比太宗的世宗武皇帝,因此案,留下了一个好刑罚、好杀虐的恶名。
那则童谣预示灾祸,又称诗妖。
所以,这桩惊天大案,又称被后世称之为:诗妖之祸。
当前眼下,先是钦天监司马宴以妖言祸众罪,被腰斩弃市,夷三族。
泰州府刺史以及泰州府五品以上州府佐官,全部被族灭。
九嫔之一的苏婉清苏充仪,被废为庶人,赐白绫自尽,苏家被夷三族,平南伯凌岳亲赴南康王国封地,逮捕王府长史苏则进京问罪,遭南康王拒绝,随后,南康王张稹起兵谋反,率两千王国守卫屠尽朝廷派驻南康王国的官员。
这桩谋反案,乱兵未出南康国,便被平南伯凌岳带领的两千蛮军给镇压平息了下来,南康王张稹在被押解回京的途中,自言:母族已尽,父不容子,天地之间,再无容身之处。
自投水于汉江中。
在京城的皇上听得消息,震怒之下,直言:子反父,大逆,诏令废南康王为庶人,除南康国,又令平南伯不得打捞尸体,随同张稹一同谋反的两千守卫全部投入汉水之中溺没。
崇阳长公主被削去长公主封号,着令立即回封地,终其一生不得再踏入京城,并判其与驸马崔行义绝,崔行因未能规劝公主,使其犯下大祸,被族灭。
从此之后,京中高门大户越发不愿尚公主。
远在辽东任襄平县尉的许炎,被贬为庶人,改姓戾,戾炎本人与后世子孙永不得离开辽东,并判戾炎与妻子范氏义绝,范氏被赐死,母家被族灭。
许家长孙一支,尽数被折。
早已病入膏肓的燕国夫人许王氏,听到消息,一命呜呼,临死前,给皇上留了遗言,道:许家门衰祚薄,能得文贞皇后降临,已是邀天之幸,小辈女娘,皆福薄,难登大雅之堂,不堪作配皇子藩王。
皇上念及亡母,没有再追究许家。
给了燕国夫人死后哀荣。
随着燕国夫人的死,诗妖案也进入了收尾阶段,京城内的所有高门大户,终皇上一朝,都夹着尾巴老实过日子,不敢再生幺蛾子。
直到此时,身处内廷的朱颜,才从襄阳长公主口中知道掀起这场惊天血1案的诗妖,也就是那则童谣。
“据御前的人说,苏庶人自缢前,曾要求见皇上一面,说自己能预知未来,她愿当面告诉皇上以后发生的事,被皇上一口拒绝了,听说,她被内侍缢死前,还曾咒骂你是猪精妖孽转世,前世根本没有你这个人云云,”襄阳长公主说到这,直接嗤笑了起来。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瞧着,苏庶人临死前,倒是糊涂,明知皇上不信鬼神,还扯前世之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朱颜听得襄阳这话,神色凝重,几乎立即猜到,苏婉清有和二妹朱绮一样的经历,只是二妹朱绮的梦境中,并没有苏婉清这号人,而苏婉清的前世,却没有她。
然而,朱颜却很快把这些都抛开了,不再纠结。
人死如灯灭。
令朱颜震惊得难以接受的一桩事,是年仅九岁的南康王投水自尽。
张稹虽不是狗皇帝下令杀的,却因狗皇帝的不容情而死。
天家无父子。
她心中又惊又惧,惧怕得厉害。
很担心儿子阿稷,谁知,儿子阿稷却跟没事人一般,还就此事斥责道:“八弟胆子太小了,再怎么样,他也是阿耶的儿子,谁会要他的性命,押来京城最多被圈禁,偏要自己想不开寻死,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
朱颜看着儿子说得理直气壮,头一回觉得,或许儿子已经不需要她了。
儿子阿稷像极了狗皇帝,简直是狗皇帝的翻版,和狗皇帝一样,都是帝王爱子,所以,在他们俩眼里,皇帝先是父,然后才是君,而在其余皇子藩王眼中,皇帝先是君,尔后才是父。
狗皇帝养在先帝膝下,阿稷养在狗皇帝身边。
所以,他们俩如今都体会不到,身为皇子,面对父皇,那种先君后父的感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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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5、藩王裁军
朱颜见了襄阳长公主后。
隔了有一日, 昭仪秦珠珠来了七星宫,甫一见面,朱颜看出她脸色很差, 厚厚的脂粉, 都没能遮住她眼底两团大大的黑青,像是没睡好。
自从朱颜搬进七星宫,狗皇帝想着她与秦珠珠关系好,为了方便秦珠珠来陪她说话, 特许秦珠珠每月两次从旧宫来七星宫见她。
当然,朱颜想见谁, 也可以随时派吕平安去传口信召见。
秦珠珠一进殿, 立即让自己身边跟着的人下去,然后又看了眼守在朱颜身侧的曲姑。
朱颜见了, 扭头吩咐曲姑, “我和她单独说说话,殿内不用留人。”
曲姑应声退下,一并把守在门口的两位宫人也叫走了。
秦珠珠瞧着曲姑等宫人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 整个人如同被抽了精气神一般,不顾形象与仪态,直接瘫坐在朱颜下首的那张玫瑰交椅上, 脸上强撑出来的从容,顿时全卸了,露出了惊慌恐惧的神色。
“珠珠,你这是怎么了?”
朱颜忙关心问道, 伸手要去扶她, 却被秦珠珠死死抱住胳膊, “阿颜, 你听说了八郎的事了吗?”
“听说了。”朱颜点点头,立即有些明白,秦珠珠这是害怕了。
“原本苏婉清死的时候,那时还在九极山行宫,皇后告知我们,她所犯的事,再加上,平日里她在宫中爱挑事,又爱在皇后面前显能,把旁人衬得一无是处,有此下场,我倒觉得她罪有应得,可是……”
秦珠珠说到这儿时,打了个哆嗦,声音发颤,“可是昨日皇后告知我们八郎没了,又告诫我们务必约束家人和孩子,我心里就开始害怕,八郎才九岁,仅比我家九郎大三个月,就突然,投水自尽没了,我不敢相像,九郎要是出事……”
“九郎不会出事,他是个好孩子。”
朱颜马上截住秦珠珠的话,避免她自己先把自己吓住,去年端阳诸皇子封王,秦珠珠的儿子皇九子张稼被封为孝昌王,同年八月,与诸王一道,各自启程前往封国。
“不是,九郎从小大大咧咧,口无遮拦,我担心,他万一哪天说错话或做错事,惹恼了皇上怎么办。”秦珠珠很清楚自己生的儿子是什么性子,抬头无助地望向朱颜,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拽住对方的胳膊,“阿颜,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看在咱们十余年的情份上,若是,若是九郎哪天惹恼皇上,你帮我保他一命好不好?”
这几年,她来七星宫多了,皇上又是个极张扬的性子,她偶尔撞见过几回,皇上与朱颜的相处,说句越矩的话,与寻常民间夫妇无异。
皇上对朱颜的宠爱之深,无人能比。
专房独宠,恩隆甚重,各种逾制更是不在话下,要不是朱颜拦着,皇上对朱家的封赏,只怕连许家也比不了。
此次诗妖案,就是因为影射朱颜为妖孽转世,才惹得皇上震怒,大发雷霆。
后宫中,如果真有人能从皇上手中救下必死之人。
只能是朱颜了。
朱颜听了秦珠珠的话,神情一滞,低头看着满面乞求之色的秦珠珠,两人认识十余年,这是秦珠珠头一回开口求她,按理说她应该答应,只是她心里更清楚,她答应不了,也无法应下。
不是她不愿,而是她做不到。
朱颜没有掰开秦珠珠的手,缓缓开口说道:“珠珠,你昨日知道八郎的事,我也只比你早一日得知,但八郎是七月底出事,八月初四死的,今日已经是八月二十九了。”
这几个月里,狗皇帝很忙,早出晚归,要不是夜里有时被他弄醒,她都要以为对方没来摇光殿。
朱颜刻意提点,留时间给秦珠珠消化,她今儿这样,也是病急乱投医,“你仔细想想,这些年,皇上处理前朝之事,什么时候会提前知会后宫了,我们内廷知道消息时,事情早已成定局。”
真到她们内廷知晓消息这一步,黄花菜都凉了。
就如同此次的诗妖案。
在朱颜看来,只要处置童谣的制造者苏婉清与相关涉事人等就可以了,但狗皇帝选择了雷霆手段。
一人犯事,祸及全族甚至三族。
这样的震慑效果,十分明显。
据襄阳长公主说,现在长安城中,只要有朱家女眷在场,其他外命妇在朱家女眷未落座之前,都不敢入座,在街上,甚至有争抢着给朱家人让道。
这些都不是朱颜愿意看到的。
她昨日遣吕平安出宫,先去朱家,把阿娘卢氏给告诫了一番,又让吕平安去中书令许节府上,把四妹给警告一回,朱青云一直被禁足府上,朱家最能闹幺蛾子的就这母女俩。
“珠珠,九郎不会出事的,藩王除非起兵造1反,谋1逆,才会有性命之忧,你把九郎教得很好,九郎整天笑呵呵的性子,跟个开心果似的,皇上也很喜欢,亲口夸赞过他:豪迈爽利,不拘小节,堪为贤王,所以,你尽管放心。”朱颜尽量捡好听的说,安抚秦珠珠。
她心里也同样害怕。
前日襄阳离开,晚上,狗皇帝回来,大约看出她的惧怕,抱着她,又说出了那句:但凡有朕在一日,你不需要忌惮这天下任何人。
可如今,这天下,她最忌惮的人莫过于他。
大约是案子开始收尾了,诗妖案也终于从前朝传到了后宫,没过几日,清平来摇光殿找她,和她说了三个字:他不敢。
朱颜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记得在大理寺的卷宗上,你是孤儿出身。”
“那你说,皇上会不会把奴婢出身的道观以及待过的道观,尽数给屠了。”
朱颜被问得哑口无言。
因为狗皇帝真干得出来这种事。
——
这年冬月,孝昌王张稼给给皇上上了一道疏议,为了防止藩王起兵谋1反,提议朝廷裁去藩国两千守卫军,藩王在封地内只收赋税,安享尊荣即可。
皇上把这份疏议交给宰相们讨论。
经中枢一致通过,开始制定藩王裁1军章程,此事,明发上谕,诏告天下,各个诸侯封国为之震动,各藩王上疏的奏表,如同雪片般飞往御前与宗正卿赵王张耀处。
赵王张耀是宗正卿,同时也是藩王之首。
诸王不敢明着反对,指摘皇上与朝廷的不是,所以,首昌提议的孝昌王,便成为诸王攻击的对象,直言张稼是内贼,变祖宗之制,革高祖皇帝令藩王屏卫天下的本意,也是要断藩王的根,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事。
孝昌王张稼才几岁,才八岁。
怎么会想到来干这事?怎么有胆子出这个头?
朱颜狠瞪着面前的儿子张稷,“你为什么要撺弄九郎干这事?”
张稷连忙逃也似的避开,不想被阿娘揪耳朵,急忙解释,“阿娘,你先别生气,我这是帮九郎在父皇面前邀功,父皇早就想做这事了,只是没找到合适的由头,这事成了,父皇肯定会奖赏九郎的。”
“那你也不该让九郎去,他还这么小……”
“他哪小了,就比儿子小四岁。”张稷打断阿娘的话,“再说了,我派了人去告诉他,他可以选择不做的,他自己舍不得这份天大的功劳。”说完,就打算跑路,为了避免被阿娘揪耳朵,他最近暂时躲着。
“你过来。”
张稷一听,拉长声音喊了声阿娘,有些不敢近前。
“行了,今儿不揪你耳朵。”
“真的?”
“快点过来。”朱颜皱了皱眉头。
张稷担心再惹阿娘生气,只好小心翼翼地靠近,等情况不对再跑,朱颜没对儿子动手,而是神色极严肃道:“阿稷,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你先和阿娘通个气,再做决定,这是个得罪人的活,秦昭仪胆子小,她不求九郎去挣天大的功劳,只希望九郎一生平平安安。”
“阿娘,那九郎自己想做呢?”
张稷直接反问道,也不等朱颜回话,又接着说:“本来这件事也不是非九弟不可,三兄也可以做,他是阿耶长子,又比九弟更得阿耶喜欢,只是儿子想着他要照顾卫家那一大家子人,才没找他。”
“退一步讲,天下谁不想挣功,在阿耶面前露个脸,显个眼,就现在那些个激烈反对的藩王,儿子随便挑一个,许诺好处,让他来首昌,你看他会不会愿意干,您信不信,不但会干,还会抢着干。”张稷语气带着十二分的笃定。
朱颜看着这样的儿子,越发觉得跟狗皇帝一样讨厌了,算尽天下人心,“我不管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张稷被阿娘吼得一愣,才发现阿娘神情不对劲,他不想真把阿娘给惹毛了,况且,真把阿娘惹生气了,阿耶也不会放过他,于是,赶紧认错,“阿娘,是儿子说错话了,你说的,儿子全答应,你要揪儿子耳朵都行,送给你揪。”
真主动送上耳朵。
朱颜看着儿子特意矮身送上门的耳朵,没揪。
伸手推开他的大脑袋瓜子,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偶尔吼狗皇帝,倒吼出习惯了,对越发像狗皇帝的儿子也少了几分耐性,缓和下语气,叮嘱道:“阿娘在宫里,也只遇到皇后和秦昭仪两个能说得上话的,她们都是好人,你记着,以后多照顾着她们。”
张稷一口应下,只是内心困惑,有阿耶在,这两人也轮不到他操心。
次年正旦。
即是昌平七年正旦,大朝会结束后,年过八旬的赵王张耀还是亲自找上了皇上,问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毕竟这些年藩王们都很老实,原南康王张稹起兵是个例,又是皇上自己的亲儿子。
赵王张耀用的是询问,不敢用反问语气。
偏偏皇上却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皇叔祖难道真不清楚,朕为什么要这么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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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6、有所顾忌
赵王是宗室之长, 同时也是藩王之首。
开国那位高祖为了弥补不能继承皇位的嫡长子,给了赵国各种超高规格待遇,赵国守卫军足有五千, 封地达六郡, 全是河北富饶肥沃之地,赵王凌驾于诸王之上,甚至赵王在赵国内可享受天子仪仗。
只是最后一项,除了第一任赵王, 后面的两任,都没敢使用。
据说, 高祖临终前, 喜闻嫡次孙降生,又把皇家的龙兴之地清河郡, 分封给第一任赵王的嫡次孙。
后世都说, 第一任赵王才是高祖的爱子,太宗皇帝全凭贤能上位。
赵王世袭宗正寺卿,手握着高祖给的那道圣旨, 除了赵国五千守卫军,还可以调动其他藩王封国内的守卫军,这才是高祖那道圣旨的执行力所在。
皇上必须先断了它的根子。
更何况, 高祖当年允许各藩王封国内保留两千守卫军,本意是希望藩王辅佐天子屏卫张家天下,但英宗祥化三年河西一败,各藩王不仅未能帮忙, 还趁着朝廷大失威信时, 蠢蠢欲动搞事情。
这也成为英宗与先帝不敢再开启对外战争的一个重要原因。
担心后院起火。
如今皇上手里有定北侯苏一泉、宁西侯任法善、忠义侯陈虞、平南伯凌岳等能征善将之辈, 重开武举之制后, 又涌现了许多勇武之士,北军得到彻底整顿,北灭东胡高昌,西击回纥藩人,重开西域,朝廷的威信已重回巅峰。
挟此大威,种种原因堆积在一起,促使皇上决定裁去各藩王封国守卫军,永绝后患,甚至皇上心里已做好了有人起兵反抗的准备,去年年底,任法善便被他派去了河西,平南伯凌岳已带五千蛮军前往赵国。
“陛下,那道圣旨,其实对陛下您并无障碍,陛下册立京兆王为皇太子,微臣可以不拿出那封圣旨,”赵王张耀战战兢兢说完,扑通跪倒在地,才敢说出下一句,“微臣只恳求陛下比元妃寿长,无母氏干政之祸。”
赵王张耀是记起元和五年腊月在养心殿写的那道密旨,有令朱元妃殉的旨意,才想到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眼下,他猜陛下大约是想立京兆王为皇太子,却又舍不得朱元妃死,高祖那道母死子立的圣旨,本意是为防母氏干政,而只要陛下活得比元妃长,便无母氏干政之祸。
目的达成,何必在乎过程。
赵王张耀惊吓之下,只能想到这个法子,他不敢违背高祖立下来的规矩,同时也不敢得罪皇上,他历经三代帝王,当初他面对英宗皇帝时,都没有这么大的压力,要知道,英宗皇帝与他父亲,隔着杀母之仇,恨极了赵王一脉。
这些年,陛下身上的威势越发重了。
每每被盯着,仿佛杀气近身一般。
“陛下,南阳王手有疾,京兆王张稷是陛下所有康健的儿子中,年龄最大的,陛下可以凭长立京兆王为皇太子。”张耀连理由都帮皇上想好了。
“朕并不急着立太子。”皇上一口否决了张耀的提议。
张耀听了差点窒息,难道他猜错了……
“朕只是觉得,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国朝爵位,五世而终,赵王凭一道圣旨,辖治国朝四代帝王,也该够了。”
最后一句话,话里明显带着一股子杀气。
赵王张耀吓得一颗心仿佛要从胸口蹦出来,整个人颤颤微微匍匐在地。
皇上并没有叫他起来,而是弯下腰,凑到赵王张耀耳畔,轻声道:“皇叔祖,朕喊你一声皇叔祖,希望你能早做决断,平南伯领三千蛮军,可随时进入赵国都城邯郸。”
赵王张耀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脸色瞬间惨白,惊恐不已,抬头望向皇上,呼喊道:“陛下,您不能这样,藩王封地拥有守卫军,为的是辅佐陛下,保张氏天下,这是国策,您这是要变祖宗之法,动国之根本,您不能这样做。”
“朕能不能这样做,不是由你来评判,当然,你可以去帮朕问问祖宗们,朕能不能这样做。”皇上扔下这句话,起身,径直走出了含元殿。
他决定要做的事,还从来没有做不了的。
外面天色早已漆黑,寒风凛冽一阵阵刮过,天空还下起了雪粒,皇上先回乾元殿,脱去衮服,换上大裘常服,又叫来一旁的张忠国,让他等会儿去送含元殿内的赵王回赵王府,又问道:“阿稷呢?”
“回陛下,因刚刚突然下起了雪,四郎被皇后的人叫去了。”
“夜里让他在乾元殿住着,就别回七星宫了,你照看着他,朕先走了。”皇上交待完,往外走,负责仪仗的内侍,忙撑大伞紧跟上。
张忠国只得领命答应。
他瞧着下雪了,原本想劝皇上在乾元殿留宿一晚,只是见皇上提及让四皇子留下来,也没说自己留,就没再出声了,自从皇上带元妃四皇子搬去七星宫,为了正旦日的大朝会,皇上每年除夕都会宿在乾元殿。
但正旦日的朝会无论多晚结束,皇上都会赶回七星宫。
——
七星宫,摇光殿。
灯火煌煌,把整个宫室照得亮如白昼,朱颜站在殿外的廊庑下,听着雪粒击打琉璃瓦的叮叮声,在夜空下,显得格外清脆响亮,手伸到飞檐外,入手的雪粒,很快在手心融化,浸丝丝的冰。
“怎么到外面来了,也不怕冻着。”狗皇帝一进来,一眼看到朱颜穿着芙蓉色织锦镶毛斗篷站在殿外,宫灯照射下,鹅蛋脸上晕染了淡淡的胭脂色,明眸皓齿,柳眉细长,瞧着越发得绝美精致。
增之一分嫌长,减之一分嫌短。
如今俩人日日待在一起,他曾以为自己会看腻,可偶尔一抬头,总能惊艳到他,他瞧着就心中欢喜,更令他爱不释手,所以,苏庶人制造童谣,说阿颜是猪精转世,他很愤怒。
阿颜就算是精怪转世,也合该是狐狸精转世。
当然,在他眼里,阿颜是天仙下凡。
才会惹得他这般喜欢。
狗皇帝大步上前,拉回朱颜的手握住放在自己手里捂着,“冻着了,又病了怎么办?走,回暖阁。”
“陈太医说,我身体好着,不会生病。”朱颜不愿走,这几年,要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便是陈太医有些真本事在身,治好了她身体产后染上的虚寒之症。
医术确实名不虚传。
她的病治好后,狗皇帝额外赏了陈太医五万贯钱,还恩赏给他长孙一个出身,从八品下的承务郎。
朱颜问道:“今晚怎么这么早?”
“歌舞结束后,朕就让他们散了,外国使节和各藩王使臣,朕没见,全交给鸿胪寺去处理了。”狗皇帝说完,又道:“外面下雪,朕没让阿稷回了,令他在乾元殿住一晚。”
“下次遇上雨雪天,你也跟着一起留下。”
狗皇帝一听这话,笑了下,好看的桃花眼轻弯微眯,盯着朱颜问,“阿颜,你这是不想朕回来?还是舍不得朕赶夜路?”
“我才没有舍不得。”朱颜下意识反驳,避开了对方的灼灼目光。
“行,那是朕舍不得你。”狗皇帝似不在乎朱颜的回答般,反正偶尔能从朱颜口中听到几句好话,他已经很高兴了。
此刻,俩人离得近,他才发现,朱颜脸庞上的脂胭色,不是红色宫灯映照出的红光,而是白皙的脸庞被冷风吹得,透着有红似白的光彩。
容光照人,莫过于此。
狗皇帝低头,看到朱颜似霜雪般白皙的手腕上光溜溜的,不由道:“今儿早上,朕命人送来金线串金钱的手环,你怎么没戴?金钱是朕命少府监特意新铸的,今年出的第一批,拢共才一千枚,送来你这儿一百枚,剩下的,朕白天在大朝会上都赏了出去。”
时下里,金子有辟邪寓意。
尤其在年节里,有流行戴金线串铜钱手环的风俗,以作辟邪之用。
只是狗皇帝把铜钱换成了新铸的金钱。
“太沉了,压手腕,不喜欢。”朱颜从不爱在手腕上戴手饰。
“一枚金钱是二两重,加上金钱,只仅三两不到。”狗皇帝可特意掂量过,又劝说道:“阿颜,给你串手环的那枚金钱是新铸的第一枚,朕特意挑出来,有辟邪的效用,你哪怕不喜欢,也戴完正月再摘。”
“你信这个?”朱颜很不可思议地看了眼狗皇帝,她记得狗皇帝是不信鬼神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封建迷信了。
说起辟邪的效果,再没有比狗皇帝本人更能辟邪了,简直是遇鬼杀鬼,遇神杀神。
狗皇帝伸手摸了摸朱颜的脸庞,神色中透着几分慎重,“阿颜,在你这儿,朕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如果不在意得失,他自是可以无所顾忌。
这些年下来,他发现,他很在意阿颜,所以,在阿颜面前才会生出种种顾忌来。
朱颜怔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她也一直知道,狗皇帝愿意哄人的时候,说的话是真好听,可每一次,她都低估了狗皇帝下次哄人的话术。
好的时候,他是真会哄人。
可翻脸的时候,也同样翻得贼快。
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让人永远摸不透。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
关于评论区读者‘飞机懒得飞’评论,捋的情节,大差不差。
行文至此,正文只剩下最后一个情节了,索性把整个故事线给大家捋一捋,一共三世。
第一世:朱颜怀孕时,因为没有朱绮进宫搅和,生完儿子阿稷,被封为元妃,专房独宠,让狗皇帝取消了后宫嫔妃恩封母族的制度和废了侍寝制度,动了邓太后与后宫所有嫔妃的利益,所以,在狗皇帝的第一任太子病逝后,邓太后以子立母死为由,私下里鸩杀了朱颜。
之后,狗皇帝把邓家及后宫嫔妃一锅端了,朱绮被迎立为皇后进宫照顾阿稷,朱颜死后,狗皇帝停了选秀,苏婉清没入宫。
第二世,朱绮在选秀前,觉醒了第一世的记忆,所以直接代替朱颜进宫,然后和苏婉清斗了半辈子,败出,苏婉清成了宠妃,这一世,也是朱颜看书的内容。
第三世,本书的内容:朱绮是在选秀后,觉醒了第一世的记忆,她原打算凭自己本事留在宫中,同时也帮朱颜避开死劫,苏婉清带着第二世的记忆重生……好了,就先这样~~
◉ 127、赵王薨世
进入暖阁后, 狗皇帝叫曲姑拿来那串金钱手环,亲自给朱颜戴在左手手腕上,拉着她的手, 摩娑着手腕, 笑赞道:“好看。”
手环用鹅黄色的丝线编织,串着金钱的金线全部被包裹在里面,唯露出那枚金灿灿的新金币来,完全不用担心金线硌手。
阿颜手腕白皙, 这个颜色的手环,衬得她肌肤越发凝脂如玉。
只是朱颜却觉得怪沉的, 尤其那枚黄澄澄的金钱瞧着相当俗气, “你眼瘸了。”
狗皇帝的审美,怎么变得忽高忽低的了,
狗皇帝听了, 浑不在意,抬头含笑念了句,“皓腕凝霜雪, 灯下人似月。”眼直盯着朱颜瞧,把人抱进怀里,低头亲了过来。
淡淡的酒气, 裹挟着奇楠香直冲而来。
朱颜下意识偏了下头,“你喝酒了,你去沐浴。”
狗皇帝在细长洁白的颈脖上亲吮了几口,只觉得凝滑如玉, 又香腻沁人, 瞬间勾得他心1猿1意1马, 舍不得移开, “朕看你才属狗的,鼻子这么灵,朕只喝了三盏,都被你闻出来了。”
因阿颜不喜欢酒味,他已经尽量少喝酒了。
好在如今,哪怕是正旦日,敢来敬他酒的人也不多了。
“赶紧去。”朱颜催促般推他。
“你先让朕缓缓。”
狗皇帝没有立即起身,搂着朱颜的手又紧了紧,不过,赶在朱颜再度开口催促前,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故作凶狠问道:“阿颜,你是哪天不折腾朕,你就浑身不舒服,是不是?”
“你说呢?”朱颜侧头笑着看向狗皇帝,秋波流转,似水荡漾。
狗皇帝心火窜起,漫延全身,恨不得立即把人融进骨血里,同赴灯下风1月局,枕榻风1流账,但他深知阿颜的性子,更不想到一半时,她闹腾起来,只能勉强放手,站起身,“朕去净室,你回寝宫等着,朕今晚要放过你,朕属狗的。”
“说得陛下好像没做过狗似的。”
狗皇帝往外走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回头瞪了她一眼,“你给朕等着。”说完,他不想再考验,自己在阿颜面前极为薄弱的自制力,只能快速离开。
瞧着狗皇帝狼狈北逃的背影,朱颜没有掩饰地笑出声来。
她越发觉得,狗皇帝对她容忍的尺寸,似乎越来越大了,以前她说这些不敬的话语时,还会训斥她,说她大胆放肆,出声喝止。
她原以为,依照狗皇帝专横霸道的性子,再加上狗皇帝喜新厌旧的速度,等在她这儿的新鲜劲一过,应该很快就会厌弃。
不曾想,竟又浑过了七八年。
她甚至无法否认,这七八年间,她过得很顺心,尤其搬到七星宫以后,少了宫规约束,不时还能出宫一趟,日子十分的洽意自在,洽意到令她觉得不真实,偶尔午夜梦回时,常从梦中惊醒。
那些睡梦中,有朱绮不甘的脸,有狗皇帝无情的脸,也有邓淑妃、何美人、卫贤妃、楚才人、沈才人、楚丽妃、林娘子的下场,还有香草和暴室狱的阴暗血1腥。
每每梦到这些。
再望着身边的狗皇帝,她愈发觉得不真实。
整个人便如冷水淋头怀抱冰,格外得冷静清醒,没法在这种洽意中沉溺下去。
朱颜摸着自己左手手腕上的鹅黄色手环,想着狗皇帝方才慎重的样子,一个杀神,竟会信这些,或许,可以从这儿入手。
次日,襄阳长公主急匆匆进宫。
襄阳长公主一直宵想着中书令令狐游,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因此,襄阳长公主至今没有再改嫁。
前几年,倒是把女儿安平县主嫁进了许家。
“……我记得,你三弟在议亲,不知定下来没?”
“怎么了?”
朱颜诧异问道,又说:“腊月里,我阿母进宫,和我说,还没挑定。”
大弟二弟娶的弟妇,出身都不高,大弟妇魏氏,娘家是颖州府下一个八品县尉的女儿,二弟娶的是教书师傅的女儿。
到了三弟,上门议亲的,要么是三四品官家女,要么是勋贵之女。
嫡母莫氏不愿意娶高门妇。
国朝贵女,多数都比较剽悍,她担心新娶的儿妇门第太高,仗着身份,会压了前面两个儿妇一头。
再有一点,莫氏哪怕已被累封为正三品郡夫人,心里却清楚,那些当面笑盈盈奉诚她的,背后指不定怎么诋毁,看不起她商家女出身。
当初,许节调入京城任中书侍郎,最开始,想和朱家联姻,是打算把女儿嫁入朱家,许节的妻子严夫人不同意,因门第之见拒绝了:让我女儿去侍伺那个商家女,想都别想。
后来,许节才上朱家,为幼子求娶尚未许亲的朱四娘。
这些是朱四娘在嫁入朱家后,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公公婆婆俩吵架,听来的,自那以后,朱四娘时不时和婆婆严氏在府里来一场全武斗,半年后,夫妻俩就被分居,从侍郎府搬出来,别府另居。
用朱四娘的话说,既看不上我家,还想我侍候她,别做梦了。
朱四娘是个骄纵恣意的性子,把这事闹得全京城都知道了,狗皇帝听说后,直接下诏封赏莫氏为正一品的国夫人,吓得莫氏不敢接旨,连忙进宫来找朱颜,以无功不受??拒绝这个诰命。
又提及朱父是白身一事,按理说夫妻一体,没得她独得高位。
狗皇帝倒是很大方,想封朱青云一个国公的爵位,朱颜不乐意,因此,莫氏的诰命改封为正三品的崇德郡夫人,赏钱万贯,同时下旨大肆褒奖莫氏推拒封赏,崇谦退之礼,有高世之德。
从此之后,京城没人敢当面说嘴莫氏商户出身一事。
那以后,莫氏和严氏为免尴尬,彼此基本上都避着对方走。
又听襄阳长公主说道:“我姑母溧阳长公主,将与驸马一道归京,她老人家想把孙女政通县主嫁给你三弟,写信来托我说媒,然后我妹妹庆阳,又悄悄单独给我传口信,求我不要接这媒,说她已另给女儿政通挑好了人家。”
朱颜听了,皱了下眉头。
这明显是婆婆和儿妇对家中女娘的婚事,意见不统一。
张氏皇家的关系,历来很乱,并且不讲辈份。
溧阳长公主是先帝的妹妹,嫁的驸马陈译,是英宗生母显烈皇后娘家的从侄,即英宗的表弟,溧阳长公主和先帝的表叔。
溧阳长公主和庆阳公主,与信都长公主和襄阳公主曾经的关系是一样的,既是姑侄,又是婆媳。
朱颜拒绝道:“我家阿母,没打算给三弟娶高门女,更别提皇室县主了。”
“你家要是不愿意,趁着溧阳姑母三月到京前,赶紧让你阿母把你三弟的亲事定下来。”
襄阳长公主出言又建议道:“你是还没见过她,但我这个姑母,比我曾经的婆婆,可厉害太多了,学了我祖母七八成本事,祖母在日,她把持着我父皇后宫,祖母去后,她退得一干二净,依旧深得我父皇信任。”
“崇阳想学她,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当然,襄阳长公主觉得崇阳除了能力不足外,更重要的一点原因,是皇上性子不像父皇那般宽和仁厚。
“如果她回京后,你三弟定亲就罢了,要是没定亲,她绝对会求得皇上来做媒赐婚的,到时候,你这儿她肯定也会来。”
朱颜听了这话,不由笑道:“我要是不见,她总不能强闯进来了。”
“那倒不会。”
襄阳摇头,刻意顿了下,才又道:“但她会趁着你阿母进宫的时候,一并过来,而且亲自递上拜帖,在外面侯着,你要是能舍得脸,不见她,她之后会天天去朱府,找你阿母说话,”
“溧阳姑母能历经三朝,长盛不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看谁得势,她就站在谁那边,所以,她一定会和你家攀上点关系。”襄阳总结道。
朱颜惊讶道:“这么说,拒绝不了?”
“她是长公主,又舍得下脸面,大多人都不会拒绝她,而拒绝她的,我至今还没见。”
襄阳说完,道出一件旧事,“我阿娘曾告诫过我,像溧阳姑母这种,身处高位,还能舍得下脸面的人,不要轻易得罪,当初我选驸马时,阿娘让我挑了邓家,没挑陈家,说我前婆婆信都姑母是外强中干的样子货,溧阳姑母看着温和,却是绵里藏针的厉害,真有苦都倒不出来。”
“对了,庆阳有一双亲儿女,名下还有好几个庶子庶女,这些人生母都没了,”襄阳看向朱颜,极认真道:“阿颜,我知道你不耐烦见旁人,但也不建议你得罪溧阳姑母。”
三月初,在宗正寺卿、赵王张耀的葬礼上。
朱颜见到了襄阳口中的溧阳长公主。
是一个看起来很慈祥温柔的人,与曾经的邓废后,有几分相似,也因为和邓废后相似,朱颜选择了对其敬而远之,要知道,当初邓废后狠起来,是个连对自己亲侄女邓淑妃都能下手的人。
赵王张耀在元宵过后,便对外宣布,赵国拥护朝廷裁去各藩王封国守卫军的政策,赵国也成为第一个裁去守卫军的封国。
二月底,赵王张耀在京中薨世。
张耀世孙张浩继承王位与宗正寺卿之职,并与朝廷一齐通知各藩王赴京参加丧仪。
作者有话说:
◉ 128、三观不合
诸藩王陆续回京参加赵王丧礼。
竟无一人未到场。
皇上失望之余, 也略有欣慰,原本想来个杀鸡儆猴,既然大家都这么乖觉, 倒也不必伤及自家骨肉, 赵王张耀的葬礼,停灵半月,极尽哀荣,之后葬入高祖皇陵, 这也是惯例。
赵王一脉,世代陪葬高祖皇陵。
丧仪结束后, 皇上把诸王留在京中半年, 因新上任的宗正卿、赵王张浩尚在孝中,由宗正少卿张琛与平南伯凌岳, 一道前往各封地, 接管当地守卫军,从中挑选武艺高强者,编入北军新成立的一个骁武军中。
其余人等, 皆阖家迁徒至北境护边,并由朝廷发放一百五十贯安家费。
在右仆射尚全的建议下,这笔守卫军迁徒戍边的安家费, 最终由各藩王承担。
昌平七年,朝廷以一种兵不血刃的方式,收回了藩王在封地内享有的统兵权,从此, 藩王在封地内的权力进一步被限制。
朝廷在对外用兵时, 再不用担心后院起火。
——
溧阳长公主府。
这日下晌, 溧阳长公主从宫里回到府上后, 脸色一直不是很好,哪怕她什么话都没说,然而,庆阳公主站在对方面前,却觉得压力很大,进门后,都不敢坐着。
直到溧阳长公主回过神来,看到站着的儿妇,吩咐道:“站着做什么,坐下吧。”
庆阳公主应了声喏,瞧着婆婆慈和的脸,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我瞧着,朱家的莫夫人挺好说话的……”
“好说话有什么用,好说话的人都做不了主。”溧阳长公主摇了摇头,“以后对朱家不用太热络,我已经答应了皇后的提亲,让七娘嫁给南阳王。”
七娘是是庆阳公主的亲生女儿,封政通县主。
庆阳公主听了,很惊讶,有点着急道:“可南阳王手有疾,注定与大位有缘。” 她还想说,这和她们原来商量的不一样,她们进京前,是筹谋让女儿七娘与京兆王张稷议亲。
南阳王张禾,是皇上第三子。
“你以为我愿意?”
溧阳长公主也很憋屈,她筹谋这么长时间,甚至为了与朱家搭上关系,透过襄阳向朱元妃传话,想把孙女政通县主嫁给元妃弟弟,她虽不在京城,但通过各种消息,算准了朱家人的性格,不会应下这门亲事。
为了以防万一,她甚至让庆阳另给襄阳传口信,不让襄阳接这个媒。
结果也如她所料,她回京时,朱三郎已定了亲。
这个时候,她再以玩笑的形式,向皇上提及,未能与朱家结亲的遗憾,讨得皇上喜欢,再提及孙女政通与京兆王张稷年岁相当,从而水到渠成说起俩人的婚事,只是不承想,皇上根本不接茬。
她犹记得,皇上当时含笑看她的那一眼,目光犀利,仿佛看穿了一切,事后回想起来,她仍心有余悸,难怪邓家没了,邓废后死了,各藩王都趴下了,边境的胡人也怕他。
这些人都不冤。
皇兄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倒是生了个极厉害的儿子。
之后,就听皇上对刘皇后说道:三郎也该议亲了。
她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宴会结束,刘皇后便把她留了下来,向她提亲,为南阳王张禾求娶政通。
她不想答应,但她知道,她必须答应。
抛开这十来年,她不在京城,随驸马陈译外放蜀地为官外,她之前在京城,也算宫中沉浮几十年,太过清楚,皇子不容挑选与拒绝,哪怕是最不受宠的皇子,也轮不到外人来嫌弃。
何况南阳王张禾因出生日子好,被皇上称赞过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也颇得圣宠,就更轮不上她来挑剔了。
她离开京城十来年,京城的天,已完全变了,
溧阳长公主抬头,望向儿妇庆阳公主,“你晚点把十三娘送到我院里来,以后让她住在我院子里。”
庆阳公主一听,脸色大变,喊了声阿家,却又不敢说出反对的话,十三娘是夫君的庶女,之前养在她公主府,婆婆一直没有过问。
“她的身份做不了王妃或太子妃,但可以做个孺人或太子良娣。”溧阳长公主解释道,又看了眼庆阳公主,“你是她嫡母,她将来真有大造化,你也能跟着受益,远的不说,说近的,眼下的莫夫人,京中贵妇,谁能出其右?”
“莫夫人也只是朱元妃的嫡母,又是商户出身,元妃生母卢县君还活着,却远远比不了她。”溧阳长公主提醒着庆阳公主。
庆阳公主心里苦涩:世上有几个像朱元妃这般无情的。
却不敢反驳,她要是敢反对,婆婆兼姑母有好几个理由在等着她,最后结果就是她不争气,她女儿政通不争气,婆婆逼不得已,为了陈家的荣耀,才做此决定。
陈家想再出一位皇后。
这个皇后只要是陈家女就行,是不是她庆阳亲生的,无关紧要。
昌平八年春,南阳王张禾与政通县主大婚,婚礼在诸王宅举办,婚后一个月,南阳王携王妃一同赴藩国。
这年五月初五,端阳佳节。
皇上命刑恩与曲姑领尚宫局在摇光殿举办一场端阳宴,邀请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家眷参加,并着令每位家眷携闺中适龄女儿参加宫宴。
“这些都是皇后挑出来的,你可以先看看,方便明日宫宴上,能把人和名字对上。”
朱颜接过狗皇帝递过来的一份名册,是明日受邀参加宫宴的未婚适龄女子的名单,不出意外,她将来的儿妇,阿稷的妻子,就从这堆人中产生。
打开第一页,首先映入眼帘的名字,谢琬。
年十五,聪慧善书,姿仪甚美,德行并重,少摄家事,每尽其理。
父,度支郎中谢树,祖,尚国公、文忠公、太傅、前中书令谢无。
朱颜看到谢无两个字,目光一顿,没有往下翻,抬起头,望向狗皇帝问道:“你属意这位谢琬?”
狗皇帝颔了下首,“她是谢中书的孙女,跟着谢中书学过书法,应该错不了,之前年节里,皇后见过这位小娘子,说是大方得体,颇有风范,明天你再瞧瞧,你也喜欢的话,就她了。”
“要是不喜欢,再从后面两个备选里挑一个。”
朱颜听了,又看了后面两页,第二位是礼部尚书洪原的孙女洪秀,第三位是京兆府尹郑实侄女郑芬,已故司空郑预的孙女。
三人皆出自清流名臣之后,完美地避开了勋贵与外戚家。
“你和阿稷说了吗?”朱颜蹙眉问道。
“上次三郎大婚,朕就跟他提过了。”狗皇帝说完,似见不得朱颜发愁,伸手摸了摸了她稀疏细长的眉毛,“阿颜,要是这三个你都不喜欢,明儿来参加宫宴的小女娘,你相中哪一个,咱们就选哪一个。”
“是阿稷选妻子,要他相中才行。”
朱颜拍开狗皇帝的手,没好气瞪了对方一眼,阿稷才十四岁虚龄,现在就给他挑选妻子,朱颜觉得太早了,偏偏无论是狗皇帝,还是刘皇后,乃至她阿母,都觉得不早,跑来她这儿劝说,说要是晚了,好女娘都被挑完了。
她不厌其烦,只好同意,先把人选定下来,但成婚的日子,推迟到十六岁。
狗皇帝含笑道:“你放心,只要你选的,阿稷肯定满意。”不满意,他也能让儿子点头满意。
朱颜不想跟他争辩,想了下,道:“让阿稷明儿来我这里。”
次日,端阳。
摇光殿的宫宴,襄阳长公主早早到了,皇上特意请她来帮朱颜主持今日宴会,宴席摆在外面,设在东南方向的芍药园里,眼下,正值芍药花盛开的季节,园里各色品种开得极为艳丽妖娆,花香清新,每张桌案上,都摆放有一束红芍药。
又搭了个戏台子,请了教坊司的舞乐与傀儡戏上台表演。
朱颜亲自接见了谢树的妻子何氏与女儿谢琬,又陆续见了礼部尚书夫人和孙女洪秀以及郑实的妻子陈氏与侄女郑芬三人。
朱颜略和她们说了几句话,便能明白,狗皇帝和刘皇后为什么相中了谢琬,谢琬容貌不是最出挑的,身上却有一种贤妻良母的温婉气质,容长圆脸,身形高挑,很符合当下大户人家挑儿媳的那种标准。
来赴宴的小女娘,容貌最出挑的,是中书舍人李骏的女儿李淑。
年仅十三岁,却已逞窈窕之姿,俱天仙之质,假以时日,过上两年,长开了,必定丽色倾城。
朱颜见了,都不由心生感慨,看着一茬茬鲜嫩的小姑娘,头一回生出自己老了的念头,可明明她才三十岁,要放到后世,没结婚,就还是个三十岁的孩子。
这个时代简直有毒。
等到宴散了,送走襄阳长公主后,朱颜喊出儿子阿稷,问他相中了谁。
张稷脱口道:“我都可以,反正长得都还行。”
“就没特别喜欢的?”朱颜有些不死心。
“谢家小娘子做王妃,李家小娘子和郑家小娘子,选进王府做孺人如何?”
朱颜听了,心情很复杂,面无表情地拒绝,“不如何?只能选一个。”
“您看,我选了,您又不同意,那您直接决定就好,反正阿耶说了,听您的,阿娘,您总不能管着阿耶,以后还来管我吧。”张稷说这话时,脸上犹带着三分怕意。
朱颜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咬牙切齿道:“你放一百个心,我以后都不会再管你,你自己媳妇,你自己选。”说完,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张稷发觉把阿娘惹毛了,被赶出摇光殿后,没敢多待,赶紧跑出七星宫,打算先在京兆王府里避上一段日子。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129、私下反水
狗皇帝定下谢家小娘子谢琬为京兆王妃后, 立即令钦天监卜吉日,之后,遣中书令令狐游、侍中华光、宗正少卿张琛以及汝南侯许康去谢家下聘。
因朱颜坚持, 张稷和谢琬的婚期定在三年后的九月。
儿子阿稷的生日, 是九月初一。
三年后,阿稷虚龄十七岁,九月满十六周岁。
谢琬是上半年出生,比阿稷大一岁, 届时,俩人都已年满十六周岁了, 朱颜勉强能接受, 狗皇帝却觉得太迟了,来了句, “朕十七岁时, 孩子都有五个了。”
朱颜:……
狗皇帝不想委屈儿子,要替阿稷选两名孺人先送进王府,一位是中书舍人李骏的女儿李淑, 一位是溧阳长公主的孙女、庆阳公主的庶女陈十三娘,这两位的容貌都极妍丽,尤其陈十三娘, 比阿稷大两岁,模样已长开了,艳质倾城。
朱颜在端午节的宫宴上见过这两人,想也没想, 就否决了, “阿稷年纪尚小, 不宜过早通人事, 大婚之前,你管束一下他,不许他胡来,你也别给他送女人,连宫人都不行。”
狗皇帝的话对儿子比较管用,所以,她让狗皇帝去管儿子。
还没成亲,就先有两个美妾在侧,这叫什么事,搞不好,到成亲时,孩子都成串了,朱颜管不了旁人,但这种情况,她实在不想在自己儿子身上看到。
既为了儿子的身体着想,也为了将嫁入王府的儿妇谢琬。
毕竟,婚期是按朱颜的要求,往后多延了两年时间。
只是这回轮到狗皇帝绷不住了,“阿颜,你真连儿子都要管?”
朱颜摇头,“等他大婚以后,我不会再管,但婚前管束一下,让他修身养性,洁身自好,盼着他和谢家小娘将来能夫妻和睦。”
“连人事都不通,他怎么知道夫妻相处?”狗皇帝顿觉得好笑,伸手把阿颜抱到膝上,哪怕他和阿颜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有时候,阿颜的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依旧无法理解。
“人事你可以教他。”朱颜道。
狗皇帝哑然,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教的,送两个漂亮的女人给儿子,一起多睡上几觉就知道了,只是朱颜不愿意,他自是不会再提,反正这都是些小事。
宫外。
在朝中重臣到谢家下聘后不久,一直等待好消息的溧阳长公主也终于得知,京兆王张稷在大婚前,都不会选孺人进王府。
“襄阳和我说,是元妃不同意先选孺人进王府。”庆阳公主向婆母溧阳长公主回禀。
溧阳长公主刚从宫里回来,也刚从刘皇后那得知这个消息,因此,心情很不好,皇子亲王议亲,在选定王妃时,按惯例,都会选两名孺人或媵妾先送入王府,在宫宴之前,她为孙女十三娘去找过刘皇后,刘皇后也答应了,会让十三娘入京兆王府。
不想,刘皇后连为王府选个孺人都做不了主。
庆阳公主知晓婆婆找过刘皇后,也想到这一点,她见婆母不语,谨慎建议道:“阿家,要不我们通过襄阳,您亲自去见见元妃,她是京兆王的生母,又深得皇上宠爱,京兆王的事大约只由她做主。”
“上次宫宴,你都见过她,说她夸奖过十三娘。”溧阳长公主目光微沉,盯着庆阳,“你回来后,还说十三娘进王府的事,一定能成。”
庆阳公主一听这话,窘迫得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不敢再吱声。
又听溧阳长公主说道:“这些年,多少诰命夫人,超一品的都有,都折戟在七星宫宫门口进不去,吾这张老脸,脸皮虽厚,也从来只在皇帝太后面前才能甘愿舍下。”说到后面,话里少见的,带上了一丝傲气。
她是不在意脸面。
但那是在皇帝太后面前,更确切的说,她只向皇权低头屈服,京兆王还只是亲王,不是皇太子,元妃再得宠,也仅是一介后宫妃嫔,左右不了朝局,算个什么东西,如何能让她舍得下脸。
庆阳公主见婆婆不愿去找元妃,只好问道:“那十三娘怎么办,还送不送进京兆王府?”
“人家不要,我们不送了。”溧阳长公主淡淡一笑。
庆阳公主看得心头发颤,婆媳俩人相处十来年,她有些害怕婆婆这么笑,每当婆婆这么笑的时候,往往是在酝酿着大招,是别人要倒霉的时候。
果然,又来了。
只见溧阳长公主抬手摸了下耳边梳得整齐的头发与一朵精致的金钿,似恍然一般浅笑,笑不及眼底,眼里透着兴味,“是吾想岔了,皇上春秋鼎盛,我们何必舍近求远,去攀附一个还没长成的毛孩子,十三娘容色不输朱元妃,又胜在年轻,二八年华,花一般的年纪,哪是一个中年妇人能比的。”
她要没记错,朱元妃已年近三十。
在以色侍人的后宫。
年过三十,往往意味着红颜渐逝,恩宠见稀。
要知道,就算是宠妃,像高宗朝的陈贵妃、先帝朝的许贵妃,都是不到三十而亡,所以才深得帝王眷怀,遗泽母族与子女。
庆阳听得愣了一下,因为她见过朱元妃,年近三十,却桃李夭侬,风华正茂,和‘中年妇人’这个词,实在挨不着边,更是吃惊,婆婆竟打主意要把十三娘献给皇上,“可十三娘是皇上的外甥。”
“她又不是你生的,要是皇上在意,事成之后,把她过继给二郎也行。”溧阳长公主浑不在意道,皇家从来不在乎辈份伦理,二郎是她的小儿子,她有两个儿子,庆阳嫁给了长子,她怕委屈了小儿子,特意挑的小儿妇出身名门河东柳氏。
庆阳公主听了一噎,这个时候,婆婆倒想起,十三娘不是她生的了,她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又想起,自靖边二年,皇上废止了后宫秀女采选,这八年间,除正常宫人选拔外,再没有官家女采选入宫。
另外一个途径,是各地藩王公主及皇上身边的近侍献上的美人,但自朱元妃专宠后,后宫再无幸进,所献美人全没于旧宫之内,不见天颜,大家又都不愿意得罪元妃,这个途径进献入宫的美人,也一下子少了很多。
庆阳公主看着婆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没忍住道:“之前崇阳给皇上献美人,还被皇上训斥了,也因此得罪朱元妃,如今被禁在封地。”
“别提崇阳那个蠢货。”
溧阳长公主以前挑儿妇时考虑过崇阳,那时,崇阳深得帝宠,又是东宫太子胞妹,炙手可热,只是崇阳没看上她儿子,到现在,她却十分庆幸,庆幸儿子没被崇阳看上。
握着一手好牌,却打得稀烂。
不是蠢货是什么。
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
没本事,什么都不干,单凭身份,作为皇上唯一的同胞妹妹,皇上在位一日,她的尊荣不会少,却把自己弄得逐出京城,流放封地的下场。
还有人说,崇阳是学她。
溧阳长公主听了,都觉得是羞辱,她可不承认,有教过这样蠢的徒弟。
她为了讨皇兄欢喜,是曾给先帝献过美人,却不像崇阳这般无用,连人都送不进去。
溧阳长公主看向庆阳,她当初不是很满意庆阳,庆阳不得帝宠,母族不显,又没有同胞兄弟,却也正因如此,好拿捏,“一切听吾的,这事你严守口风,先别对外说。”
庆阳公主微微低头,应了声唯。
庆阳公主出了婆婆的长公主府,回到自己的公主府,方觉得爽利,似脱了层束缚,世人都认为,她命好,能得溧阳长公主做儿妇,遇着了个好婆婆,把她当亲女儿看待,起初她也这么以为。
她不比崇阳,深得父皇宠爱。
她也比不了襄阳,襄阳的阿娘是一品淑妃,还有两个同胞兄弟,她阿娘临死前,也仅是个四品美人。
皇祖母在时,溧阳长公主曾经掌管父皇后宫十年,那时节,溧阳长公主几乎活成了所有公主的榜样,偏她从来都是温和的人,从不曾见她发过脾气,宫里人却都很怕她。
直到她嫁进陈家几年后。
她才明白,这个婆婆的厉害,心思深沉,谁也猜不透,她笑着笑着就能把人解决,根本不必发脾气。
只是这回,她却有点不想婆婆如愿。
一是因为婆婆那句,十三娘不是她生的,隐隐刺痛了她。
二是因为崇阳的遭遇,她心里害怕,她打小看过崇阳的得宠,那才是真正的天之娇女,父皇十一女,活下来的七个,却仿佛只有崇阳是父皇的亲生女儿,其他女儿都是捡来的,崇阳年仅五岁,便有封号、食邑及封地,及笄后自己挑选驸马,食邑比别的公主多一倍。
父皇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为了给崇阳多增加一倍食邑,头一回和朝臣起争执。
崇阳有封地,因得罪朱元妃,被贬去封地,婆婆溧阳长公主也有封地,同为公主,庆阳却没有,婆婆谋的事要是不成,反而得罪朱元妃,被贬去岭南或塞北,庆阳想想就觉得可怕。
她自问,对十三娘,既无生恩,又无养恩,事成了,她也捞不着好处。
崇阳是皇上胞妹,最后都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当今皇上的脾气,可不像她父皇那般温和,得他宠信,自是荣华富贵,但惹怒了他,同样杀人如麻。
皇子公主亲王外戚权贵。
在皇上眼中都一个样。
庆阳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把婆婆的打算,私下里偷偷和姐姐襄阳说了,她不敢明着反对婆婆,只能这么做,如果这样都还能成,那就是襄阳和朱元妃的问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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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0、毫不在乎
襄阳长公主得知消息, 倒不怀疑真假,只是很惊讶妹妹庆阳的大胆,竟然敢违逆溧阳长公主, 把对方的打算透露给她, 她记得,庆阳有些怕溧阳姑母,不过想到陈十三娘是庶女,非庆阳所生, 庆阳不见得愿意看庶女得势。
她又释然了。
襄阳长公主暗骂了句溧阳长公主是老不死。
自选秀废止后,这些年, 各地献给皇上的美人, 从来没有断绝过,却无一人承宠, 所有美人, 全部入了旧宫禁庭之内,不见圣颜,也没有掀起任何水花。
说起这个, 襄阳长公主其实有点看不懂朱元妃。
要知道,与皇上单独居于七星宫的朱元妃,早已是无皇后之名, 却有皇后之实,凭元妃得宠的威势,只要她发作一两起,那些向上献美的人就会停止, 以避免得罪她。
可元妃却什么都没做, 而是听之任之, 毫不在意。
襄阳不觉得是朱元妃心大, 对皇上放心。
在禁庭之内,女子的美貌是一柄利器,红颜老去,美人迟暮,伴随而来的往往是帝王恩宠不再,这也是后宫嫔妃永远逃不脱的魔咒,许多宠妃都会担心与防范年轻的美人,防止被新进美人夺去恩宠。
所以,襄阳猜测,更多的原因是朱元妃不在乎。
襄阳进宫后,把姑母溧阳长公主打算把孙女陈十三娘献给皇上一事,同元妃一说,元妃的反应,正好映证了襄阳长久以来的这个猜测。
“陈十三娘还真真是个顶尖的美人,容色绝艳,丽质倾城。”朱颜夸赞道。
端阳宴上,朱颜见过对方一面,印象颇为深刻,除了美貌,还有陈十三娘在庆阳公主面前透露出来的伶俐。
一眼看去,是个极上进的小女娘。
“唉哟,你倒赞起她来了,”
襄阳听了大嗔道,哪怕猜对了,心头却不喜反忧,“阿颜,我都替你着急,溧阳姑母可不像崇阳,更不同其他那些献美的人,她心思缜密,一肚子弯弯绕绕,又曾替我父皇管过后宫十年,深谙后宫荣宠之道,懂得讨好帝王心术。”
“她既有心筹谋,绝不会让孙女埋没有于后宫之内。”襄阳说着,神情不自觉地变得严肃起来,她迫切希望朱颜能上点心。
最好在萌芽之中掐灭这桩破事。
襄阳自问,她非嫡非长,能有如今长公主的尊荣,全靠朱元妃,因此,她是最不愿见到有人来争元妃的恩宠。
“会不会被埋没,也得人先进了后宫才知晓。”朱颜含笑看向一脸急色的襄阳,安抚她道。
襄阳看朱颜漫不经心的样子,起伏的心绪没被安抚,反而更急切了,给朱颜出主意道:“我有个法子,可以打断溧阳姑母的谋划,阻止陈十三娘进宫,由宫中直接下旨,给陈十三娘赐婚,婚配给军中将士。”
自皇上重开武举,到河西四州收复,而今国朝武将军官的地位不断攀升,几乎可以媲美开国之初及太宗朝时的显赫。
这其中,就有皇上的有意纵容与恩赏。
当初肃州大捷传来,皇上除了一口气封了三侯十伯外,还给未婚配的有功将士赐婚,选的就是宫中的美人予以婚配,不合常理的做法,直接把大臣们给整蒙了,朝堂炸开了锅,都揪着这件事,劝阻皇上收回成命。
竟无人再去抨击皇上对将士的爵位钱财赏赐过重。
闹了一个多月,皇上坚持说:这些美人都是各地所献,以宫人身份居于内廷,算不得宫中嫔御,赏赐给有功将士,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算是一项德政。
这事到最后,不了了之。
上行下效之下,世人渐渐以婚配将士为荣,所以,朝中文臣与士人都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却没人敢非议,皇上既说这是一项德政,那它就是德政。
在如今的情形下,把陈十三娘赐婚给将士,溧阳长公主根本不敢反对,一反对,就会被扣上反对陛上德政的帽子。
襄阳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能行,见朱颜不为所动,正待要劝,却听朱颜开口缓缓道:“没了陈十三娘,还有陈十四娘,溧阳长公主有心,总会找到合适的人。”
朱颜微垂下眼睑。
她不想随意去插手一个小女娘的婚事。
“美人常有,绝色美人不常有,错过了这个,姑母要再找到合适的人选,也不是一时半分能找到,况且,陛下眼界高,不是什么人都能入得他的眼,先把眼前这个解决了再说,”
襄阳有些无力地看着不争气的朱颜,“你要是不愿掺和,我可以亲自去找陛下请旨。”
“你别去,”朱颜赶紧阻止襄阳,瞧出襄阳是真打算这么做,只得又道:“这件事你不要再告诉其他人,以后庆阳公主那边有消息传来,你记得进宫来告知我就行,其他的,你只当不知道,也别管。”
说到这,朱颜坐直了身,一扫之前的慵懒之态,连眼神变得锐利了,盯着襄阳,“你要是去插手,别怪我翻脸,以后别再进我摇光殿的大门。”
一听这话,襄阳惊住了,瞬间歇了所有心思与计谋。
她再看朱颜满脸郑重,哪敢不答应,“行行行,我听你的,谁都不说,只告诉你,你要是有什么打算,尽管吩咐我去做。”
朱颜颔了下首,脸上多了一丝浅笑,“等会儿你出宫时,带上两百金,赏一百给庆阳公主,剩下一百你留着花,另外,少府监一早送来的新上贡的金陵云锦,你带五十匹回去。”
襄阳长公主不客气地收下了。
因为她清楚,朱颜最不缺金子与贡品,没见只因朱颜喜欢吃大米,近些年,各地上贡的大米都种出了新花样,也幸好,朱颜对外露出的爱好不多,甚至相当寡少,以至于攀权附势之辈,费尽心思都找不到门路。
朱颜送走襄阳时,襄阳犹不死心,“阿颜,你要不再考虑下我说的那个法子……好好好,我不说了。”
一见朱颜变脸,襄阳长公主只得立即改口。
朱颜目送襄阳离开,嗅着满院丹桂香,入眼巍峨高耸的大殿,华美绚丽的屋子,金光灿灿的琉璃瓦,以及各色奇花异树,陈设无不是珍宝贡品。
享人间富贵,受天下供奉。
在现世人眼中,她得圣上天恩,专房独宠,富贵已极,炙手可热。
还有什么不满足?
甚至连她自己偶尔都会迷失。
她当初提的那个条件,她没想到狗皇帝会同意,后来与狗皇帝的那个约定,她更不曾预料到,狗皇帝会坚持这么长时间。
今年已是第十个年头了。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能清醒地认识到,眼前的一切繁华,一切盛景,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如空中楼阁般,没有一点根基,推手即倒。
因此,自从她的身体好起来后,在太医的指导下,为了锻练身体,她每天都会跑步,甚至前两年开始,为了强身健体,特意让女兵进宫来教她拳脚。
狗皇帝不仅没阻止,还陪着她一起跑,一起练。
所以,有时候,她看不懂狗皇帝。
狗皇帝爱权力,爱美人,也好奢靡富贵,但无疑最爱的是权力,并且,权力是后两者的根基。
他封儿子阿稷为京兆王,把阿稷留在京城。
他眼下舍不得她死,但在有其它办法缓解的情况下,他并没有要去废除高祖那道‘子立母死’圣旨的打算。
朱颜猜测,只要在不危及自身时,站在帝王的角度,他是认同那道圣旨的,只是不喜欢由赵王来监督罢了。
三年前,朱颜在皇八子南康王死后,让大弟朱进以为她祈福的名义,在城外修了座太平观。
第二年,道观落成之际,她把内侍清平派了过去。
时至今日,她没去过那座太平观,一直是大弟在维护。
——
九月初一,儿子阿稷十四岁生日,在雩县的京兆王府举办了宴会,由宫里的尚宫局及内侍省过去亲自操办。
九月初三,朱颜派吕平安送两篓子贡橙去朱府。
吕平安回来后报喜信,大弟妇魏氏诞下一女。
“阿母这回算是心想事成了。”朱颜高兴道,嫡母莫氏一直盼着大弟妇这一胎是个孙女,在此前,府里已经有五个孙子了,大弟妇生了三个儿子,二弟妇生了两个儿子,这是朱府第一个孙女。
狗皇帝在一旁,瞧着朱颜欢喜的模样,不由含笑道:“喜上加喜,朕再赐她一个县主的封号,等她满五岁后,把她接进宫里来,养在你膝下,咱们当女儿养。”
“你可千万别。”
朱颜神色一凛,皱着眉头拒绝了,她最怕狗皇帝这么想一出是一出,“她还是个婴孩,你别给她封赏,再说了,她父母俱在,又不是没人养,我也不想养别人的孩子。”
狗皇帝听了,只好作罢。
他知道阿颜喜欢公主,他也一直希望阿颜能再生个公主。
可惜,阿颜生儿子阿稷时伤了身体,不能再生了。
哪怕如今身体让陈太医调理好了。
陈太医也说了,阿颜再生孩子的希望渺茫。
从前他有想过把九公主或十公主抱到阿颜膝下养,都被阿颜拒绝了,说是谁生的,谁养,她不替别人养孩子。
朱颜虽然替侄女辞了县主的封号,但侄女的满月宴,还是派吕平安去朱府送了满月礼,同时,狗皇帝、还有宫中的刘皇后也各自派人去朱府赐了一份封赏。
只是没想到,吕平安回来时一脸纠结。
朱颜询问之下,才知道今日朱府满月宴,发生了一桩口角,朱四娘和刘皇后的妹妹刘妩吵架,朱四娘落入下风时,卢家一位小娘子帮忙,脱口道了句:夫妇一体,跟着皇上住在七星宫的元妃才是真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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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1、骄纵跋扈
啪地一声, 清脆响亮。
朱四娘甩出一巴掌,打得卢小娘子脚步踉跄地往后倒,被卢氏上前给抱住, 瓷白的脸瞬间浮现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卢氏看得心惊,急忙抬起头叱责小女儿,“四娘,你打她做什么?阿窈那样说, 也是为了帮你。”
“帮我?她别害我就谢天谢地了。”
朱四娘满脸怒容,指着卢窈怒吼道, 见卢窈躲在她阿娘怀里装鹌鹑, 装可怜,又瞧她阿娘一脸心疼, 出声替自个儿的好侄女分辩, “一句实话,说了就说了,有什么要紧的, 我问了阿窈,那话你平时在家也说过,阿窈是跟你学的……”
“私下里说, 跟在外面说,是一样吗?”还在刘皇后的亲妹妹面前说,朱四娘都给气笑了,这是脑子被狗吃了。
她阿娘自从得了个县君诰命, 整个人就开始飘了, 把娘家三个弟弟陆续接来京城, 还威胁他们几兄妹, 说她嫁入朱家作妾,就是为了卢家,如果他们不认卢家这门舅氏,她就死在他们面前。
朱四娘都不得不佩服她阿娘的变脸术。
从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她阿娘在她阿耶面前哭诉:薄命怜卿甘为妾。
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转眼,瞧着她阿耶失势,二十多年夫妻之情,她阿娘说扔就扔,换了另一套麻溜的说辞。
还要他们兄妹几个照拂卢家。
“大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朱四娘凉凉提醒自家阿娘,“除非阿娘想跟阿耶一样,后半辈子一直‘病着’出不了门。”
病着。
这两个字,朱四娘咬得格外重。
卢氏听来,忍不住打了战栗。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朱青云身体好得很,完全没病,因大女儿得宠,前些年,朝堂之上,有人为了阿谀奉承元妃,用推尊尊以广亲亲的名义,上书请皇上恩封元妃之父朱青云,被皇上给打回了。
说是朱青云病了,药石无灵,有个道士给朱青云算了一命,说他命薄,受不得大福气,如果恩封朱青云,很可能会冲掉朱青云的命,为保住他的性命,只能让他以白身终老。
一开始,还引得一些大臣质疑。
转头,皇上又恩封大郎朱进为银青光禄大夫,属从三品。
所有的质疑,随之消失,不管真假,毕竟,谁也不想因为请封反而把元妃父亲的性命给送掉。
从此之后,没人再提恩封朱父一事。
朱青云就在家中‘病了’,终日出不了东北角的那个院子。
她如今有县君诰命在身,也能出门交际,可不想还像从前那般,禁锢在内院这巴掌大的地。
卢氏想到这,打了个激灵,大女儿朱颜就是个没良心的,被莫氏那个商户女养得无情无义,惹恼了她,她还真干得出来这事,于是慌忙看向小女儿,“四娘,要不你带阿窈进宫去找皇上,去皇上面前请个罪,求他原谅阿窈年纪小,不懂事,口无遮拦,你都说了,皇上对你很好……”
“我不去。”
朱四娘严词厉色给拒绝了,她心如明镜般,“皇上对我好,那是因为大姐,你觉得,大姐愿意听到那话?”
她进宫次数不多,却也知道大姐和刘皇后的关系很好。
再说了,处理这事,最好的办法,是不当一回事,只作她们闺阁女子间的口角之争,等待它自然而然,销声匿迹。
如果认真计较,便是元妃与朱家觊觎后位。
性质将完全不同。
若阿姐能一直得宠还好,要是失宠,阿姐与朱家将万劫不复。
她不敢想像。
她更不想失去眼下的尊荣,她在婆家腰杆子笔挺,走在路上,公主都得给她让道,进了皇宫,随时能见到皇上,一切都因为六宫独宠的元妃是她亲姐,她第一回拜见皇上时,大着胆子朝皇上喊了声姐夫,皇上听得喜笑颜开,大手一挥,出宫时,她带着一千贯脂粉钱、百匹新上贡蜀锦及一盒南珠的赏赐。
有个宠妃亲姐,有个皇上姐夫。
成了她在京中贵女及贵妇间骄横的资本,说句毫不客气的话,她学螃蟹横着走,都没几个人敢来拦她。
卢氏心疼侄女,还想帮侄女卢窈说话,却见心腹仆妇匆匆进来:“禀县君,四娘子,宫里来人宣旨了,是给四娘子和卢小娘子的,莫夫人派人来请她们俩去前厅接旨。”
一听这话,朱四娘转身就走,“我现在就过去。”
卢氏忙看向紧张不安的侄女,“阿窈,你这脸,姑母给你戴上面纱。”
话音一落,走到门口的朱四娘,回头看向卢窈,狠瞪着对方道:“遮什么遮,就这么出去,赶紧跟上。”
朱四娘觉得,这件事能不能摘清自己得另说,但让卢窈带着巴掌印出去,至少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根本没支使卢窈说那句话。
简直快气死她了。
然而,等接了宫中的圣旨后,朱四娘以无礼于皇后与元妃,被剥夺了县君的诰命,朱四娘如遭雷劈,怒火中烧,侧身抬手给了卢窈一个大嘴巴子,气得眼泪汪汪,“晦气东西,我跟你誓不两立,老死不相往来。”
“四娘,你别胡闹了。”
卢氏忙上前制止住小女儿,看着身子单薄、摇摇欲坠的侄女,心疼得不行,刚刚宣旨的中常侍刑恩说了,只有三天宽限期,卢窈要么交一百金罚金,要么没入禁庭为奴,可阿窈打小身子不好,从来只有人侍候她的份。
哪能罚没入宫为奴。
卢家三个阿弟都大手大脚,又没有营生,一下子肯定拿不出这么多钱,只能靠她,她积攒这么多年的私房,也远远不够,还得另外找儿女想法子。
朱四娘瞧着生母卢氏眼里的思量,连连冷笑,“到底谁胡闹了,我告诉你,别想我给她凑钱,我一个铜板都不会出,她不总想进宫吗,入宫为奴也算进了皇宫。”
卢氏哪能同意。
却听一旁的莫氏蹙眉喊了声,“够了,都给我回你们自己院里去。”说完,便让仆妇把人领开,然后招呼大儿子朱进招待刑恩,脸上略有些尴尬道:“家宅不宁,惹公公笑话了。”
刑恩哪敢看朱家的笑话。
毕竟,连皇上都不太在意这些,今儿这事,要不是元妃强烈要求严惩,皇上只打算当作小女娘间的玩话,不去管的。
“郡君言重了,小娘子只是年轻,不懂事。”
刑恩一边客气地说道,一边又拿出另一道圣旨,进行宣谕,接旨的大郎朱进夫妇及众人连忙跪下,是恩封朱进刚满月的女儿。
封小女娘朱橙为和安县主。
接了圣旨,谢了恩,朱四娘一见襁褓中的侄女得了县主封赏,头也不回地离开朱府,驾车去七星宫求见元妃。
元妃没见她。
朱四娘正打算在宫门口长跪不起时,宣旨回宫的刑恩,上前劝道:“娘娘正在气头上,你这个时候跑来这,岂不更惹娘娘生气,等过阵子,娘娘气消了,才一切好说。”
“刑公公,你帮我求求情,好不好?”
朱四娘腆着脸抱住刑恩的胳膊,“帮我在我阿姐姐夫面前解释清楚,今儿这事,真不干我的事,我是受牵连的,都快冤死了。”
她和刘妩俩,又不是第一次吵架了。
每每宴会撞上,俩人总少不了呛上几句,以往都没事,偏偏卢窈胡乱掺和进来,上不了高台的蠢货,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她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把对方带在身边摆脱不了。
她发誓,这次阿娘把刀架到她自个儿脖子来威胁她,她都不出一个铜板。
让卢窈入宫为奴才好。
省得阿娘天天费神琢磨着给她攀个高亲。
只听刑恩笑着安抚朱四娘,“陛下心里都知道,四娘你今儿先回去,最近好好在家里待着。”
皇上爱屋及乌,恨不得给朱家满门恩荣。
只要朱四娘安分不惹事,县君的诰命,皇上迟早会找个理由重新封赏给朱四娘。
刑恩把朱四娘劝走后,回宫复命。
皇上在摇光殿,听了他的回禀,抬头望向朱颜,笑道:“你看,朕就说四娘是无辜的,我们不介入,当是一个玩笑,过后,大家都不会去在意,我们介入,反而成了一桩正经事,委屈了自家人,也削了你的面子。”
所以,他不顾朱颜的反对,立即册封了刚满月的朱橙为县主,进行描补。
“她要是无辜,天下就没有无辜的人。”
朱颜摇头道,卢家小娘子打小跟在四娘身边,能说出这话,必定是四娘私下里没少说,从前看史书时,看到宠妃的家人气焰嚣张,张扬跋扈,仗着权势,为非作歹,她会觉得,是宠妃没有约束好自己的家人。
可真处在这个位置上时,她才发现,有些事,根本不受她控制。
许多事都会被裹挟着去做。
依照她的本意,除了阿母莫氏外,她不想朱家或卢家任何一个人因她入宫而得到封赏与得利。
朱家有钱,家中弟妹都能过正常日子,至于卢家,阿娘卢氏帮扶三个弟弟几十年,那群没有营生的人,也都好好活了下来。
根本就不用担心他们。
偏在阿娘卢氏眼中,离开她,娘家人都会饿死。
后来,她拧不过狗皇帝,便退了一步,除了大弟外,同意恩封女眷,她想着,这个世道,女子活得艰难,有个诰命在身会活得自在轻松许多。
但绝没想到,四娘越发地骄纵跋扈。
明明小的时候,小小一团,玉雪可爱。
这其中,离不开狗皇帝的纵容。
她想把朱四娘先凉一凉,等过段时间把她叫进宫一趟,让她去处理卢家的事,若是阿娘卢氏阻止,她不介意,让卢氏跟阿父朱青云一般,从此以后,也一直‘病着’。
这个法子,至少比狗皇帝提的那个把人弄死后,再进行追封赠爵强。
她当时听到狗皇帝的建议,吓得都不敢说不喜欢阿父朱青云,在狗皇帝眼里,要是实在不喜欢,那么死人比活人更省心,还不会碍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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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2、长相厮守
卢氏拉扯上幼子, 以死相逼。
逼得五个成年儿女凑足钱送给卢家,使得卢家能在三日内,向大理寺交了百斤黄金的罚金, 替卢窈赎罪, 免除了其被罚没入宫为奴。
“我没给钱,可阿母和大哥看到阿娘把刀架到五弟脖子上,五弟吓得嗷嗷叫,他们俩当场就答应了, 还当场取了钱给卢家送去。”
哪怕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朱四娘提起来, 依旧很生气, “阿姐,要我说, 索性请陛下把姓卢的一家子全流放到蛮荒之地去, 阿娘再舍不得,我不信她会跟着去。”
“你少胡咧咧。”
朱颜听到这,连忙瞪了眼四妹朱箩, 流放是五刑之一的重刑,由朝廷量刑裁定,到她这儿却张嘴就来, 简直目无法纪,“我会让吕平安跟你去一趟朱府,从此以后,让阿娘在梨院养病, 你把卢家所有人都送回原藉。”
她让四妹阿箩去做这事, 是因为阿母莫氏和大弟朱进, 都是下不了狠心的人, 也难怪最近她召阿母进宫,阿母都避着不来,大约是心虚。
梨院位于胜业坊朱府的东北角。
这些年,阿父朱青云一直被关禁在梨院,外面狗皇帝派了人看守。
“好了,只要阿娘不插手,卢家的人我保管安排得妥妥当当。”朱箩一口应承下来,她心里很乐意把卢家人送走,凭谁都不会喜欢,平白无故经常到自己家里来打秋风的人,每来一回,连阿娘房里的地板都恨不得刮去一层。
还有一群表姐妹跟自己抢东西,在自己亲娘面前争宠。
她早就想让卢家人滚蛋了。
只是阿娘,这回算是把最后一丝情分也折腾干净了。
落得个跟阿耶一样的下场。
阿娘算是自作自受。
只是她却不理解,阿耶把阿姐送进宫,阿姐为什么会恨上阿耶?
在她看来,阿姐进宫过得挺好的。
又听阿姐说道:“你跟她说,她要是不愿意去梨院养病,我会夺了她的县君诰命。”
朱箩连连点头答应,心头有些意动,伸手抱着阿姐的胳膊,满眼期盼,“阿姐,最近这阵子,我哪儿都没有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得阿姐召见,才出来一趟。”
“我又没说不让你出门。”
朱颜侧头看向四妹,“只是你在外面要安分守己,别主动去惹事生非,与人结怨,也不要去仗势欺人,给家里添麻烦。”
“知道了,我都有听阿姐的话,真的没在外面惹事,阿姐可以派刑公公或吕公公出宫去打听打听,我近来可乖巧了。”
朱箩索性趴在姐姐膝头撒娇。
然后,又腆着脸抿起嘴,期期艾艾问道,“好阿姐,我之前的那个……诰命,什么时候能……恢复?”问到这,抬头飞快地瞄了阿姐一眼。
“……”
朱颜很想回一句,你还有脸提恢复诰命的事,却又一点都不意外,毕竟四妹胆子大脸皮厚都在京里横出了名。
朱颜深吸了口气,喊了声阿箩,“宫中没有废止后妃母家恩赏制度前,对后妃姐妹的恩赏诰命,也是非常少见,并未形成定制,你和阿姗的县君诰命,是陛下格外推恩,像德妃家中姐妹,就并未有恩封,既然诰命被削了,你就别再想了。”
“她哪能跟阿姐比,王家怎配和我们家比。”朱箩想也没想,理直气壮脱口道。
德妃姓王。
王德妃封妃,那时,后妃母家恩赏制度还没有被废止,因此,依定制,其父被恩封为成国公,其亡母被追封为成国夫人,除此荣誉虚衔享受相应的待遇特权外,便再无其他恩赏了。
只是话刚说出口,朱箩就察觉到阿姐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想起阿姐一直讨厌攀比。
朱箩不由满脸讪讪,急于分辩道:“阿姐,我没要和旁人比的意思,只是……只是之前有,现在突然没了,大家会以为我不得阿姐和陛下喜欢,阿姐也知道,我那个婆婆,最是厉害不过,之前,我又把她得罪狠了。”
“现如今,没了诰命,我都不敢出门。”更要紧的是,朱箩只要一想到,以后出门,没有诰命,会被刘妩嘲笑,从此矮对方一头。
她就无法接受。
要知道,刘妩是刘皇后的妹妹,身上有县君的诰命。
在大虞朝,皇后姐妹受到恩封,是有定例的,但后妃没有,所以,当初朱箩和三姐阿姗同封县君诰命后,她第一回遇见刘妩,见对方跟个斗鸡似的仰着脖子瞧不起人,就直接呛了对方。
从此,俩人就结下了梁子。
这几年出门在外,一直是对头,互看不顺眼。
如今她被剥夺了诰命,刘妩指不定怎么得意。
想想就晦气。
朱箩诰命被削,自是不敢也不会怪罪阿姐和陛下,只在心里把卢窈给来回骂了个千百遍,纯纯的扫把精,恨不得立即将对方一家子全送走。
从此别再来祸害她了。
朱箩见阿姐不松口,整个人格外丧气,和吕平安一道出宫,脑袋都耷拉着。
曲姑送走朱箩,回转身少不得劝朱颜,“娘娘何必要卡着四娘的县君诰命,且不说这个诰命,陛下很乐意给,陛下这般恩赏,也是为了维护娘娘的颜面。”
朱颜没接这话,只淡淡道:“她没了诰命,只怕还能安分些。”
“娘娘多虑了,说起来,四娘是个聪明人,真计较起来,这些年,闹出来的事,她都有把着分寸。”
“分寸?看人下菜碟的分寸,还是见风使舵、狐假虎威的分寸,拉虎皮作大旗,再没比她更会的了,可聪明人往往栽在这股聪明劲上。”
朱颜说到这,摇了摇头,“严夫人自持身分,许家没有纳妾之风,我只盼着她安分点,以后能和许谦一心一意,好好过日子。”
下晌,吕平安回到宫里,向她禀报,她阿娘卢氏已搬去了梨院。
吕平安脸色很难看地向她提及卢氏骂人的话很难听,还出言诅咒她会遭天打雷劈。
朱颜听过后一晒。
按照这个时代的标准:不尊父母,不孝不敬,可不得遭天打雷劈。
“这事不必禀告陛下,你明儿得空,去趟朱府,记得和梨院那边的守卫交待一声。”朱颜特意吩咐这一句,便没再多说什么。
一世父母情缘,就到此为止。
朱家没了这对父母搅和,阿母莫氏和大弟朱进都是本分人,以后家里大约会安分省心许多。
——
转眼间,来到年底。
因皇上长年住在七星宫,这些年下来,朝廷各个官署陆陆续续往七星宫搬迁,连带着官员府宅也渐渐往宫城附近迁移,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坊间,坊间往京城的南门方向延伸,最终与南面的安化门大安坊相接。
之后,工部携同将作监及卫尉寺三部门,沿着坊间修建了高大的城墙与一条直通安化门的宽阔驰道。
自此,七星宫不再独立于京城城墙之外,而是囊括其间。
也成了京城城池的一部分。
隔年,正旦日朝廷的大朝会挪到了七星宫的玉衡殿举行,所以,昌平八年的除夕夜,皇上没有再回大虞宫的乾元殿,更没去参加夜里的后宫家宴,旧宫内廷的一切人与事,全权交给刘皇后。
摇光殿,暖阁内。
一张镶狐狸毛边的榻席上,狗皇帝头枕在朱颜膝上,掰弄着她纤长手指,满脸含笑道:“今晚朕能陪你一起守岁了,从今往后,每一年的除夕夜,朕都和你一起过。”
往年除夕夜,因次日正旦大朝会在旧宫的含元殿举办,他都是歇在乾元殿,无法留在七星宫。
朱颜不以为意,毕竟以前在旧宫时,又不是没一起守过岁,俯首对上狗皇帝炯亮的目光,灼灼放光,比一旁的连枝灯火,还要明亮几分,不知是地龙烧得太足,还是暖阁内的火盆太多,朱颜突然觉得浑身燥热,淡眉轻挑,眼里秋波流转,漫不经心回应着,“行,我听你的。”
这么多年下来,足够她对狗皇帝有更清楚的了解与认识。
只要他高兴,对她便会纵容许多。
她还想着年后,借着上元灯会,出宫去趟太平观看看,前次清平道人来宫中告诉她,观内的地道已经挖好了。
谁知,话音刚落,狗皇帝忽地握紧她的手,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回应,好看的桃花眼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出声,唤了声阿颜,“朕唯愿与卿,年年岁岁,长相厮守。”
朱颜听得心头猛地一跳。
年年岁岁,长相厮守。
此刻,她最明智的做法,是附和他,跟着他一道发愿,只是临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这八个字。
阁内连枝灯火通明,四角瑞兽香炉里,香气袅袅,是由少府监特制,特供给摇光殿独有的瓜果香,只因她喜欢。
无上的权力,无边的富贵。
三千宠爱,独在一身。
郎君长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聪明强势,却又能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几乎满足了天下女子甚至古往今来大多数女子的梦幻与遐想。
多年下来,要说她从来没有动摇过,那绝对是骗人了。
然,此时此刻,朱颜却不敢正面回答,也不敢直面对方的目光,突然轻笑一声,抽回手,扶着额头掩住了眉眼,戏笑问道:“难道,除了我,陛下还想和别人去守岁不成?”
狗皇帝听了,长臂环住她的细腰,头埋在她心腹,出声笑道:“哎哟,这你也能捏酸吃醋,你这妒性是越发见涨了。”
又仰起头,“阿颜,除了你,可没旁人,你是还不信朕?”
语气却带上七分笃定。
“我自是信你,那你能不能把那道让我殉葬的密诏给废了?”话一出口,灯火煌煌下,朱颜能清晰看到狗皇帝脸上的笑容滞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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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3、终下决定
“你还是不愿与朕生死相随?”
“不愿。”
朱颜回得很干脆, 没有迟疑,没有回避,哪怕她不得不承认, 这些年他确实对她很好, 但换来的情分,也远没有到能让她对他生死相许的份上,再退一步讲,便是情分到了, 她也不愿意。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怎会甘愿把性命绑在另一个人身上。
低头,对上狗皇帝那明明从下往上仰视却依旧带有巨大压迫性的眼神, 心底还是不自觉地升起几分惧怕来, 只是她既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便早已透露出了她的想法, 若此刻, 虚与委蛇,说愿意,依照狗皇帝多疑的性子, 反倒会使他疑心,从而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狗皇帝紧抿薄唇,目光沉沉盯着朱颜。
他把阿颜放在心尖上, 让她在后宫之内,仪同皇后,如果不是她无意后位,而刘皇后又无过错, 加上有那道祖传的圣旨在, 他甚至生过废掉刘皇后改立她为后的念头, 所以, 他才会不在意,卢家小娘子喊出的那句,真皇后。
然而,今时今日,阿颜依旧不愿意与他长相守。
更没如同他对她一般,把他放在心坎上。
这个认知,这样的事实,才是真正令他无法接受的。
这些年,他为她六宫虚设,纵容她所有的小性情,就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
连枝灯烛,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也打破了一室的沉寂与紧张。
朱颜回过神来,看向已坐直身的狗皇帝,一张冷脸似寒霜覆顶,眼里的熊熊怒火,汹涌而来,大有火烧燎原之势,如果任其爆发,肆意横撞,怒意叫嚣之下,还不知狗皇帝又会发什么疯。
她也不想和他吵架。
于是朱颜似未看见他怒气冲冲的模样,微微侧歪着脑袋,抬手拂了拂鬓角,故作轻松戏笑道:“这就真生气了?”
说完,也不等狗皇帝回应,拿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对方,反问:“九郎,假使我现在死了,那你愿意陪我一起死吗?”
“别胡说八道。”
狗皇帝立即出声喝止,心口猛地一阵发紧,似被一双无形之手紧紧攥住,很是难受,接着,撞上阿颜询问的目光,胸中澎湃的滔天怒气,如同开闸的水坝般,一泄千里,甚至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阿颜,朕是皇帝,是天子。”
“对,陛下是天子,上天之子,所以陛下不是人,”朱颜脸上神情一哂,又接着笑道:“陛下是神,妾只普通一介凡人,自古神凡不同路。”
“可上天有好生之德,人皆有求生之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陛下又何必强求?”朱颜当然不会去期望能和狗皇帝讲道理,因此,说完这番话后,手按着胸口,抬起头来,一双水润明眸中尽是希冀与恳求,声音软和道:“九郎,我只想好好活着。”
轰地一下。
狗皇帝神色遽变。
刹那间,兵败如山倒,不外如是。
丢盔卸甲,一溃千里。
于这慌乱中,狗皇帝长臂一挥,把人抱入怀里,紧紧箍住,“你当然会好好活着。”他自问是意志坚定之人,从来乾纲独断,在这世上,很少有人能让他改变主意,却唯有在面对阿颜时,他无法拒绝与自控。
只因三个字,舍不得。
他心里也很清楚,所以,一直以来,都在尽力避开,而这些年,阿颜也很少为旁的人与事,开口求过他,以至于有时候,他甚至会想,阿颜要真为旁的人或事求他,他心里可能会更高兴。
狗皇帝下颌蹭了蹭阿颜的发顶,手不停抚着她的背,人在怀中,犹嫌不足,忽然变得急不可耐,带着几分慌乱,从光洁额头沿琼鼻亲到唇瓣,似发了七分狠意,好半晌才松开,气喘吁吁,“阿颜,朕会努力活得比你长。”
“万一……”
朱颜下意识反驳,却在刚起了个头后,就被狗皇帝粗暴地给打断了,“在朕这里,没有万一。”
狗皇帝手摸着朱颜的脸颊,神情认真且自负。
朱颜慢慢缓过劲来,拿开狗皇帝的手,“阎王要人三更死,可拖不到五更。”倾身上前,垂头靠在对方颈侧,吐气若兰,“难道陛下还想跟阎王抢命不成。”
“你少跟朕扯鬼神之说。”
狗皇帝皱了皱眉头,又语带警告道:“阿颜,不要试探朕。”似担心自己再心软般,低头含住她的唇瓣,亲了下来。
灯烛高照,香雾空蒙。
菱窗纸上,人影成双。
外面响起一串轰隆隆的声响,烟花燃放,火光冲天,明亮的火焰闪烁,透过窗户纸映照进来,朱颜从旖旎中惊醒,伸手推了推狗皇帝,气息不稳,“你又安排人……今晚在宫里放烟花了?”
“朕没有。”狗皇帝咕咙回道,不愿意放手,只是紧接着腰间肉被掐的疼痛令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抬起头来,很是遗憾地看着眼前的活1色1生1香快速消失,理智才随之回到脑海中,“估摸着是阿稷那小子,在大殿外燃放烟花。”
朱颜一听,连忙道:“我们出去看看。”
她庆幸此刻能清醒过来,不然,又差点让狗皇帝用一场情1事给糊弄过去。
狗皇帝脸瞬间变绿,这会子,很是后悔,今晚把儿子留下,叫来曲姑,听得曲姑回禀,果然是儿子阿稷带领宫人在摇光殿前放烟花。
又见朱颜在整理衣裳,狗皇帝只得歇了心思,上前帮忙,把散乱的云鬓给理顺,乌黑柔顺的长发,简单地用一根玉簪给绾了起来,披上裘衣斗篷,俩人才一道出了暖阁。
轰隆隆的烟花声,接二连三,持续不断,升空的烟花,从天空中绽放开来,五光十色,如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绚烂夺目,照亮了整个夜空,摇光殿与前面的开阳殿上空,火光璀璨,亮如白昼。
“阿耶,阿娘。”张稷拿着一根燃着的线香从外面跑了进来,“这烟花漂亮吧,是少府监新研制的,叫满园春色,我让他们全搬过来了。”
“漂亮。”朱颜站在廊庑下,赞叹地点了点头,打住了狗皇帝要训斥儿子的心思。
“阿娘喜欢就好,也不枉儿子彩衣娱亲一回。”张稷松了口气,才敢去看阿耶,见到阿耶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头皮发紧,随手把线香扔给旁边的宫人,走到阿娘另一侧,抱住阿娘的胳膊,撒娇道:“阿娘,儿子还是在阿娘宫里最自在。”
这话朱颜却不信,“你少来哄我,你平日在自己王府内都还不自在?”
“王府里有师傅、有长史、还有许多属官,新来的典仪格外严厉,儿子也得守着规矩。”
朱颜一下子听出来,儿子是不满意这个典仪官,侧头望向狗皇帝,狗皇帝解释道:“过完年,他就十五了,朕打算年后让他去吏部观政,所以给他王府安排了个新典仪,是个老翰林,精通历代典章礼仪,朕派了他去教阿稷礼仪官职,顺带帮着整治一下王府。”
“他哪是整治王府,他是整治我,动不动就要向阿耶您告状,不许我放烟火,还不许我骑马,说什么很危险,君子不立危墙,恨不得我跟泥塑木雕般,端坐高台,行事一板一眼才好。”张稷嫌弃不已。
况且,眼下,他一点都不想去吏部观政。
张稷看向父皇,当着阿娘的面,多了几分勇气,“阿耶,国朝藩王不许参理朝政,儿子以藩王之身去吏部,名不正,言不顺,我不去。”
父皇有六个儿子,五个远在封地,唯有他得封京兆王,留在京城,承欢膝下,所有人都认为,他的京兆王王爵是过渡,他是父皇内定的太子,可他都十五岁了,父皇却还没把他这个太子之位坐实。
他心里再稳,清楚地知道兄弟之间,没人能来和他抢太子之位,但也搁不住外人的猜疑,由不得他不着急。
狗皇帝神色极严肃地盯着儿子阿稷,“你就这么想要名正言顺?”
“是。”张稷硬着头皮回答,很紧张,却直挺着身背,不敢有丝毫闪躲。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要不到的。
何况,阿耶从不喜胆怯懦弱之人。
“朕愿意给,希望你能担得起。”
朱颜一开始还没有听明白,直到这时,发现他们父子间,似有暗潮涌动,她才忽然恍悟,儿子是在明晃晃地讨要太子之位,吓得面如土色,忙看向儿子,喝阻道:“阿稷,你……”
“阿稷,你今晚先回天玑殿住。”狗皇帝拉住朱颜,打断她的话,直接出声把儿子赶走。
朱颜太过清楚,皇权不容觊觎。
更不用说,狗皇帝对权力的看重,朱颜只觉得儿子胆子太大了,因此儿子一走,她就想替儿子分辩,毕竟阿稷才十三周岁,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搁在后世,不过是上初中的年纪。
只是她还未开口,就被狗皇帝给揽抱在怀,“阿颜,你不用替他说话,朕亲手养的儿子,朕了解,有野心是好事。”
之后,再无言语。
朱颜瞧着狗皇帝面色格外凝重,看起来有些吓人,一时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抬头看着摇光殿外的烟花绚烂,火光冲天,流光溢彩。
等到烟花燃完,俩人回到寝宫,狗皇帝依旧很沉默,没有说话,直到俩人一场情1事酣畅后,子夜的宫漏声响起,朱颜将睡未睡整个人迷糊之际,听到狗皇帝在耳畔说了句:“你放心,那道子立母死的圣旨,朕会废除掉。”
“朕也会努力活得比你长。”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出来了,祝大家新年快乐,身体康健,财源滚滚~~
◉ 134、本该知道
次日正旦, 为一年之始。
始序新历,进入昌平九年。
清晨,朱颜醒来时身旁已没了人, 左手手腕上, 多了一个新的金钱手串,这些年,每逢新年,狗皇帝都会下令少府监铸一批新金钱, 并从中挑选出一枚,着司珍司用金线编制成五彩手串, 送给她在年节里佩戴, 以作辟邪之用。
朱颜只看了一眼,没太在意。
今年正旦, 是狗皇帝第一次在七星宫的玉衡殿举办大朝会, 儿子阿稷也跟着他一道去了,朱颜独自用早膳,吃了一碗白膏粥后, 遵照时下新年第一天的习俗,饮椒柏酒、桃汤,喝屠苏酒, 尝五辛盘。
以迎新年。
昨儿夜里的事,在朱颜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越想,越心惊肉跳。
她一直知道,儿子阿稷的胆子很大, 但胆大到向狗皇帝开口明晃晃地讨要太子之位, 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以及预料。
偏偏狗皇帝一如既往地纵容。
朱颜毫不怀疑, 狗皇帝最终决定废除祖制, 便与昨夜里儿子阿稷大胆讨要太子之位分不开。
正因如此,她越发看不懂狗皇帝。
皇太子,国之储副。
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但对于一个正值壮年大权在握的皇帝来说,却不是很急需要这样一个继承人,作为枕边人,朱颜太过清楚,狗皇帝对权力的看紧,容不得他人来染指,哪怕是亲生父子也不行。
四年前,诸皇子提前受封就藩国的导火索,便是苏婉清想让八皇子与许家联姻,露出了一点苗头,想替八郎谋划前程,狗皇帝几乎是明明白白地告诉牵扯其中之人,太子之位,不容谋划。
再往前,十一年前,邓太后被迫离宫,以及后来邓家整个家族倾覆,也与最初,邓太后在先太子夭折后,谋求立邓淑妃所出的大皇子为太子有关。
大皇子夭折。
八郎谋逆投水而亡。
血淋淋的前车之鉴,让朱颜愈发觉得狗皇帝很不对劲,头一次,盼着正旦日的大朝会能早点结束,狗皇帝能早点回宫。
酉正天黑,外面下起了雪粒。
随后,在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御前的内侍林辅跑来摇光殿传话,说是大朝会结束了,陛下和四殿下喝了酒,在前面开阳殿醒酒,要晚一点回来。
又嘱咐元妃不必等他们用晚膳。
这时候,朱颜哪还有心思用晚膳,越发心神不宁,索性喊来曲姑,换了身衣裳,准备直接去开阳殿找人。
而此刻的开阳殿,很不同寻常。
大殿门窗洞开,冷凛的北风呼啦啦穿透进殿内,里面几盆银霜炭火烧得越发红通,六座连枝灯,许多烛火已被大风吹灭,零星剩下几盏灯火在风中摇曳,与发出昏黄光线的八角宫灯一起照明。
内侍宫人早已退出大殿,远远候在大殿之外,连刑恩都不敢靠近殿门口。
整个大殿内,皇上与儿子张稷相对坐在殿中央的一张席地虎皮矮榻上,身后是展开的四扇屏风,旁边摆放着一盏宫灯,席榻前放有一卷铺开的玉圣旨,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阿稷,你告诉朕,你还要做太子吗?”狗皇帝语气很平静地问道。
对面,原本一脸震惊的张稷,目光从盯着那份玉圣旨上抽回,一抬头,一撞上皇上冷峻的眼神,心头咯噔了一下,加上外面冷风吹进来,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自出生以来,打心底第一回真正生出害怕与恐惧来。
难怪……难怪阿耶没有直接立他为太子,难怪阿耶宁愿取京兆府十二县作为他的封地,把他留在京城,也没有立他为太子,他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竟是这样。
然而,他从记事起,就看明白一个事实,他不是因为是阿耶的儿子,才被阿耶喜欢,被留在京中,而是因为他是阿娘的儿子,才与众兄弟不同。
于阿耶而言,阿耶不缺儿子,五弟、六弟、九弟、十弟,只要阿耶想,阿耶可以有许多儿子。
于阿娘而言,他才是唯一。
子立母死。
如果真到这一步,他根本没得选,只怕阿耶也不容他选。
想到这,张稷整个人又打了个激凌,顶着阿耶审视而严厉的眼神,立即改坐为跪,直起上身,朝阿耶磕了个长头,才缓缓开口,“儿子,既要阿娘活着,也想要太子之位。”
“阿稷,朕告诉过你,这是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皇上并不满意,冷冷注视着儿子,又道:“高宗皇帝的显烈陈皇后是被赐死的,你亲祖母是在知晓这个规矩后,自缢而亡,皆年不过三十,她们身过之后,才被追封为皇后,儿子序嫡,才得以册封为太子,最后承继大统。”
“张稷,朕只问你,你会怎么选?”皇上的声音更冷了,犹比外面吹落的雪粒。
张稷感觉自己牙齿都在打颤,着实有点给吓到了,他不知道怎么选,他想要阿娘好好活着,也想要太子之位。
毕竟,那是离皇位最近的位置,坐拥天下,富有四海。
只是此刻,顶着阿耶烛照万里的圣目,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额上冷汗涔涔,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
但打小养成的直觉告诉他,只能选阿娘。
不然,他将与那个位置无缘。
“儿子……儿子要阿娘。”
张稷是闭着眼睛喊出这句话的,而喊出这句话后,一瞬间,笼罩全身的那股灭顶之力卸去,所有理智回笼,睁开眼,甚至顾不上去揣摩阿耶的神情,凭着本能继续说道:“先有阿耶阿娘,才有儿子,儿子不能没有阿娘,儿愿一直以藩王之身参理朝政。”
纵然名不正,言不顺。
只要阿娘在一日,远在封国的兄弟,就无人敢来和他争那个位置。
张稷却又有些担心阿耶不满意,会嫌弃他没志气,待要再说别的,却听得殿外有动静传来,扭头望去,见是阿娘带人过来了,刑恩都没敢阻拦,只拦住曲姑等跟着的宫人内侍。
张稷如见救星般,松了口大气。
随着阿娘进入大殿,张稷仿佛看到了主心骨,正欲起身迎接,才察觉到自己手脚乏力,数九寒天,外面开始飘起鹅毛大雪,他的后背却被汗水给浸湿透了,开口唤了声阿娘。
朱颜近前,一把扶住儿子,目露关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到儿子额头的细汗时,伸手就要去擦拭,“怎么出汗了?”
张稷慌忙闪躲开,“是炭火烧得太热了。”
“你来了。”狗皇帝抬头看着朱颜。
朱颜满眼狐疑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回望了狗皇帝一眼,“这么冷的天,你们说个话,倒大开门窗,也不怕冻着了。”
狗皇帝没接这话,喊了声阿稷,“你先回天玑殿,往后你就长住哪。”天玑殿是七星宫第三殿,建造时,便是参照旧宫里东宫的配置。
张稷心头大喜,生出尘埃落地之感,连忙应声唯,退出去。
狗皇帝招手让朱颜坐下,又把刑恩叫进来,吩咐他把大殿的门窗都关上,灭了的灯烛重新点燃。
没一会儿,六座连枝灯烛,重新散发出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大殿。
朱颜目光被榻上的那份玉圣旨给吸引住了,意识到是什么后,猛地抬头望向狗皇帝,“你告诉他了?”
虽是问,语气却是十二分的笃定。
狗皇帝没打算隐瞒,颔了下首,让刑恩退去外面守着,才说道:“他是我们的儿子,他想要那个位置,这事本该让他知道。”
“你可以不用这么纵着他。”朱颜侧身望着狗皇帝,“九郎,你到底要做什么?”
“朕夜里不是告诉你了,怎么,担心朕做不到?”
朱颜连连摇头,狗皇帝要做的事,她从来不会去怀疑,他做不到,她只是担心,又会有多少人牵扯进去?
“你不用担心阿稷。”
狗皇帝摸了摸阿颜的面庞,把人抱进怀里,“你只有这一个儿子,选他作继承人,才能保你与朕,百年之后,香火永继,与国同休。”当然,他不会说,他甚至有想过,若是阿稷真不合意,他准备让阿稷给他多生几个孙子,从孙子里挑。
更不用说,阿稷像他,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他本就喜欢,纵使有几分自作聪明,他也能接受。
朱颜却未能安心。
哪怕亲眼看着狗皇帝在她面前把那份子立母死的玉圣旨砸碎,她总觉得,狗皇帝要废除这个规矩,不会是这么简单砸一份存放于皇家档案库的祖传圣旨。
也因着这桩事,十五上元佳节,她没有出宫,更没有去城外的太平观。
直到三月初,在前赵王张耀两周年忌日过后,有人告发周王世子以庶冒嫡,欺瞒朝廷,企图窃居爵位一事,大理寺、御史台与宗正寺迅速介入,查证属实后,周王世子被废除世子之位,贬为庶人,流放岭南,周王被褫夺王爵,降为淮阳国公,周国国除为三郡。
至于宗正寺,皇帝以失察之名,令宗正寺卿张浩卸任寺卿一职,着其留京安心守孝,另调清河王张易进京,接任宗正寺卿一职。
此事在皇族宗室中引起一片哗然。
这是开国近百年后,宗正寺卿一职,第一次落入非赵王手中。
皇帝给出的理由:清河王亦是赵献王之后,赵献王是赵国第一任封王,高祖嫡长子。
半月后,皇帝的千秋宴上,宗正寺发生一场大火,把整个宗正寺的衙门都给烧没了。
这一日,朱颜听得曲姑来报,刘皇后托尚宫局的汪尚宫带话给她,想见她一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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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5、不想死人
四年前, 狗皇帝令刘皇后不要再来七星宫,刘皇后就再没有来过,朱颜也没有再见过她了。
如今刘皇后私下里托尚宫局的人传话想见她, 那么, 只能是朱颜亲自前往旧宫。
“最近那边宫里有发生什么事吗?”朱颜问道。
曲姑连忙摇头,“并没有,一切照常。”她虽在七星宫,但与汪尚宫一道同掌尚宫局, 对旧宫之事,亦了如指掌。
朱颜听了, 心中犹疑, 突然间想起一事,“襄阳好像有一阵子没来宫里了。”
“有一个多月了, 娘娘要是想见她, 奴婢现就派平安去一趟长公主府,召她随时入宫。”
“不必了。”朱颜阻止了曲姑的安排,她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襄阳知晓宫外及朝中之事, 这次,襄阳这么久不入宫,只有一个原因, 便是得了狗皇帝的指示,
前朝一定出事了。
而且是大事。
狗皇帝要废除子立母死的规矩,绝不会是简单地销毁一份密旨,她之前的担心, 恐怕成真了。
“你回那边的话, 我后日一早过去。”朱颜沉下心, 很快下了决定, 后日是逢五的大朝会,狗皇帝一上午都会在玉衡殿,不得空闲,说完,又叮嘱曲姑,“不用提前安排车驾仪仗,出宫前再去卫尉和太仆寺调用,对外只说是去襄阳长公主府第。”
“娘娘……”
朱颜目光微厉,止住了曲姑的惊愕,只道:“你该明白我的意思,按我说的去做。”刘皇后既然私底下托人传话,便是不欲让狗皇帝知道,至少是在俩人见面之前,瞒住狗皇帝。
为的,恐怕是狗皇帝会阻拦。
曲姑沉默了片刻,应承下来,“奴婢知道了。”
朱颜不意外曲姑的选择,得益于这些年朱颜的柔顺,虽未达到狗皇帝所期望的柔嘉成性、温婉和顺,但也相差不远,也因此,她从狗皇帝那里获得了更多的自主,只要带足了人手,甚至能自由出入宫禁。
狗皇帝自个儿就是个不受规矩约束的主,在小事上,很是纵容她,几乎是无所不从。
只是不同于狗皇帝,朱颜实在不喜大排场,出门前呼后拥,车马喧嚣,仪仗赫赫,所以才会很少出宫。
——
大虞宫中的凤仪宫,朱颜从第一次见,就觉得它厚重庄严,完全不同于其余东西六宫的浮华精巧,风格倒是与位于前朝的乾元殿颇为类似,靠近前,一股盛大的威严扑面而来,携煌煌之势,彰显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朱颜一直不太喜欢来这地方。
或者说,能让她感觉到压迫的地方,她都不喜欢。
只是今日,在她踏入凤仪宫后,刘皇后问她,“阿颜,你喜欢这座凤宫吗?”
朱颜听了,在这一瞬间,仿佛看到凤仪宫的那份厚重与庄严坍塌了一角,哪怕刘皇后此刻挺直着背,仪态端庄,在尽力维持,但眼里的暗淡无光,还是透露出了虚弱。
朱颜摇了摇头,“我从未奢望过中宫之位,娘娘该知道的。”抬头,目光毫不闪避,紧接着又问道:“前朝出了什么事?”
“赵王张浩谋逆,赵王府上溯三代及以下三代,共四百一十二人,皆处死,赵国六郡之地,削去五郡,只保留邯郸一地以奉家庙,另选清河王长子入继赵王一脉,以保第一代赵王赵献王香火不绝。”
朱颜早在听到‘皆处死’三个字时,脑袋便嗡嗡直作响,手要扶着身侧的凭几与矮桌,才不至于发抖得厉害,许久才出声问:“朝臣呢,就没有劝谏的?”
“谁敢?大理卿丘于扬就是陛下的一把刀,御史中丞黄成,是陛下的一张嘴,中常侍杨新及其爪牙是陛下的一双眼,更是横行京城,纠查不避权贵,这次又事涉藩王谋逆,一个不好,牵连进去,便是阖族之难,灭顶之灾,谁敢?”
刘皇后语气微顿,压低了声音,似呢喃般道:“从此之后,赵王一脉再无人知晓,那个子立母死的隐密祖训,而之前宗正寺的那场大火,也把所有过往记录都烧没了。”
朱颜猛地抬头望向刘皇后,“娘娘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襄阳都不敢进宫讲,别的外命妇只怕更不敢。
这种情况下,前朝后宫,消息完全不通。
“杨新亲自来告诉本宫的。”刘皇后声音中带着激愤,近乎于失控,“阿颜,我记得杨新得罪过你……”
“很久之前的事,我已不记得了。”
朱颜立即出声打断刘皇后的话,不管刘皇后希望她做什么,她都不想干涉进去,反而提醒道:“娘娘,杨新胆子再大,也绝不敢自作主张,他会这么做,只能是皇上授意的。”
“我知道,”
刘皇后忽然近前,似下了很大决心,紧紧抓住朱颜的手,“所以,阿颜,你帮我向皇上求情,活我一命,保刘氏阖族周全,我甘愿让出皇后之位,此后余生,遁入道门,闭口不言,不再对人说一个字,我会守住隐密。”
话音刚落地,一声冷哼突然从殿外传来。
大殿内的朱颜和刘皇后齐齐心头一阵惊颤,抬头朝外望去,只见一抹明黄出现在敞开的殿门口,“朕只相信,死人才不会说话,才会守住秘密。”
声音极其冷漠,不带一丝感情。
刘皇后努力克制住心头的惊骇,努力控制住浑身的颤粟,站起身行礼,“拜见陛下。”
此刻,刘皇后顾不得朱颜在场,只能抓住这个难得的面君机会,她上次见皇上,还是一年前的除夕家宴,抬起头,对上一双冰冷而锐利的眸子,出口的话,不由自主地带上了颤音与哀求,“妾与陛下,十八年夫妻之情,难道换不得一个‘信’字?”
朱颜忽觉心头发寒,没有跟着起身行礼,直愣愣地盯着狗皇帝,眼前的人,不像一个真人,并且,狗皇帝出现得太快了,几乎她一往旧宫来,狗皇帝就得知了消息,就立即往这儿赶来了,不然不会这么快到达。
狗皇帝看了眼呆愣的朱颜,心头一叹,神情微缓,“你先回七星宫,朕让刑恩送你回去。”
扭头朝外喊刑恩进来。
朱颜没有拒绝,眼下,她待在这里也不适合,刘皇后想见她,一来大约是想请她帮忙求情,二来便是想面见狗皇帝,朱颜没有再去看刘皇后,或许刘皇后也不想被她看到这么狼狈的一面。
只是朱颜离开,经过狗皇帝身边时,还是顿住了脚步,对狗皇帝说道:“我希望陛下废除那道圣旨,就是不想死人。”
她不知道,刘皇后能不能说动狗皇帝,保下身家性命,但她不愿刘皇后死,更不愿意刘皇后是因为知晓那道祖训而被灭口,从而枉死。
大殿内,自朱颜离开,紧张气氛一下子绷到顶点,狗皇帝目光冷冷,盯着刘皇后,狠声道:“你不该把她拉进来。”
刘皇后心道果然,只要事涉朱颜,皇上的关注点,永远在朱颜身上,她自问了解皇上,却终究料错了一样,帝王恩情似流水,偏偏在朱颜这儿,打了个长顿,“妾在陛下眼中,早已是死人一个,哪还有什么该不该做。”
刘皇后第一次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勇气,继续道:“她本就是局中人,陛下担心我外泄,难道不担心她外泄。”
皇上冷笑一声,“谁会信?”
刘皇后愕然,很快明白过来,是呀,到那时,知情人都已死,朱颜是皇后,阿稷是太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纵有子立母死的谣言传出,也会不攻自破。
作者有话说:
没写完~暂时先发这些……
◉ 136、柔情似水
这一刻, 刘皇后冷静极了。
因为她明白,她的怨怼与激愤,在皇上面前无用, 过往的情分, 在皇上面前同样无用,眼下,能用的,且有用的, 唯有她的身份,她是先帝为皇上所聘, 名媒正娶, 是祗告过天地神灵、宗庙社稷的大虞皇后。
从太子妃到皇后,她恪尽职守, 兢兢业业。
十八年间, 无过错。
陛下不想将来青史之上,留下一笔无过废后的诟名,所以才会要她病殁, 而不是直接下旨废后赐死。
刘皇后侧身让位上座给皇上,然后自己直挺挺地跪在下首,开口自呈白:“妾生于名门诗书大家, 闺门严谨,承蒙先帝看重,缘此选妾为儿妇。”
“妾自嫁与陛下,殷勤侍奉, 不敢有丝毫懈怠, 内御嫔妾以公正, 外交命妇以宽仁, 抚育皇子以慈爱,唯愿不负先帝所期,使陛下无内廷之忧。”
“妾自问,正位中宫十六年,谨小慎微,从无逾矩。”刘皇后忆起这些年的小心谨慎,却有今日之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当年先帝与陛下,同妾言及祖训,知晓祖训内容,是妾身为天家妇,分内之事,职责所在。”
“如若论及妾之过,只一桩,面对陛下,妾不敢行劝谏之职。”
她以高宗继后马皇后为榜样,却不敢效仿马皇后向高宗皇帝三进言,她要是真的去劝谏皇上不要废除祖训,不但自己死得更快,还会连累整个刘家。
刘皇后泣不成声,“妾谨守本分……敢问一句,何罪之有?”
整个人已哭倒在地。
皇上瞧着面前的刘皇后,听着对方的肺腑之言,剖心之句,仿佛字字泣血在敲击着他的良知,神情微露几分震惊,还有掩盖的羞愧,使得他只能沉默以对,他见过不少女人哭,有人哭起来美,有人哭起来丑,但从来没想过,刘皇后也会哭泣流泪。
她是皇后,是天下妇人表率,不该作哭态。
“朕没说你有罪,你别哭了,先起来。”皇上开口道,哪怕他再有私心,他也得承认,刘氏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不嫉不妒,温婉贤惠,尤其在不嫉不妒上,阿颜若能有刘皇后十分之一,他就谢天谢地了。
良久,皇上起身亲手去扶刘皇后,“朕可以给你祖父配享太庙、陪葬阿耶皇陵的待遇,给你父兄加官进爵,恩荣三代,赏钱百万贯,使刘家满门显赫。”
“妾受之不起。”刘皇后吓得腿发抖,站不直,惊颤得连哭声都止住了。
皇上紧盯着刘皇后,见她不愿起,慢慢松开了手,“朕给你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你称病自禁于凤仪宫,好好考虑,朕会召襄阳入宫,由她代行六宫职权。”长公主代管后宫,在国朝有先例可循。
一般是在后宫无皇后、或是无太子妃、亦或是皇后重病的情况下会出现。
他将来要册立朱颜为皇后,依照她的性子,必不愿管理旧宫嫔妃公主,襄阳便是他为朱颜物色的代管人选之一。
然而,刘皇后听了,如遭雷劈,跪求道:“陛下,妾不要刘家满门显赫,妾甘愿让出后位,到皇家道观出家,终其一生不出道观半步,不开口言世事,只求陛下能留妾一命。”
皇上闪过片刻犹豫,离去的脚步停顿了下,回头望了眼容颜委悴的刘皇后,按照刘皇后过往的性子,他或许可以相信她,如果他在最开始,没有表露出让刘皇后病殁的意思,她有让出后位出家为道姑的想法,他或许会同意。
但如今,话已出口。
覆水难收。
他不敢赌,若是他此刻同意,留刘皇后一命,她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对朱颜心生嫌隙,从而忌恨,为将来留下不确定。
人心多变,是最经不起赌的。
所以,他从来不去赌人心。
他宁愿把一切掌控在手,事涉阿颜,他就更不会去赌了。
他很快重新定住动摇的心神,“阿刘,朕不畏史官之笔,亦不惧千秋恶名,朕不废你后位,一是你的确无过错,二是朕曾应承过你,保住你的皇后之位。此事,朕于你有愧,所以,朕会厚待刘家。”
“你若执迷不悟,朕不介意担负恶名废后,只是那样的后果,你承不承受得起,你慢慢思量。”皇上说完这句话,跨过门槛,大步离去,不顾身后从殿内传出来刘皇后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与哀求声。
走到宫外,刑恩和杨新连忙上前唤了声陛下。
皇上却一眼看到朱颜之前乘坐的凤辇还在,停在不远处的宫道上,还不待发问,刑恩连忙回禀:“元妃娘娘不愿离开,说是要等候陛下一起走。”
“朕知道了。”
皇上伸手捂了捂双眼,脸上的凌厉之色褪去,多添了一丝无奈,他没想让阿颜知道这事,至少从未想过这么早让阿颜知道,既然决定这么做,他便自己承担所有恶名,不让阿颜沾惹分毫。
他不怕朝臣劝阻,也可以无视刘皇后的哀求,却怕阿颜替刘皇后求情。
因为唯有面对阿颜时,他硬不起心肠。
他看向旁边的杨新,“你亲自带人守着凤仪宫,一个月内,不许任何人进出。”
说完,又喊了刑恩,“你亲去一趟襄阳长公主府传朕口谕,说皇后病重,令她即刻入宫,进驻掖庭,代皇后行六宫之权。”
杨新沉声应喏。
刑恩心头惊愕不已,却不敢表露半分,领命而去。
皇上把事情交待一番,才迈步往不远处的凤辇走去。
华丽的凤辇内,曲姑忙提醒靠在绯色引囊上的朱颜,“娘娘,陛下过来了。”
朱颜轻嗯了一声,“等会儿陛下来了,你下去,不用在车里待着。”侧头,伸手撩起左边半扇珠帘,看到一身明黄色朝服的狗皇帝,龙行虎步,英姿挺拔,在一众随侍人群中格外耀眼。
视线越过狗皇帝,朱颜不期然对上杨新望过来的目光,对方下意识的恭敬,朱颜却直接放下帘子,刚才她问过刑恩,今日大朝会怎么结束得这么早?
实在是狗皇帝来得太快了。
听刑恩和她说,是杨新告诉狗皇帝,她来旧宫了,狗皇帝直接提前结束了大朝会,另召宰相们下午申时初在开阳殿议事。
朱颜是知晓,杨新是替狗皇帝收集情报及监察京中风评的。
然而,只要一想到,她被这么一双眼睛时时监视着,出行受制,整个人便不寒而栗。
狗皇帝上车后,立即吩咐这次跟随的金吾卫左将军裘坡,启程回七星宫。
朱颜回过神来,抬头盯着狗皇帝的面容来回打量,天庭饱满,气宇轩昂,桃花眼底下的粉晕,可以足显风流之态,然而在情绪激动时,颜色转深成猩红色,便会透出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
大约是朱颜的目光太过强烈,狗皇帝挨着她坐下,便问道:“怎么,不认识朕了?”
“是有点。”
朱颜勉强笑了下,抬手摸了摸狗皇帝的脸,之前在凤仪宫大殿内,狗皇帝出现时那张冷酷无情的脸,让她觉得不似真人。
“不想笑,就别笑,难看。”
“陛下自去寻好看的。”朱颜迅速收回手,移开眼,沉下了脸。
狗皇帝见了,轻笑一声,连忙哄道:“在朕眼里,寻不到比你更好看的。”说着伸长臂把人环抱进怀里,低头问道:“你今日怎么突然想来看刘皇后了?”
朱颜没直接回答,微仰头望着狗皇帝询问:“陛下想此刻在车中说事?”
她不怕在车里说事,她怕的是,这凤辇看着高大华丽,隔音效果并不好,要是说了什么忌讳之事,狗皇帝会直接把听到的人给处理了。
朱颜不愿跟随的人,遭池鱼之殃。
尤其这一次刘皇后也遭了池鱼之殃,是她始料未及的。
毕竟一直以来,刘皇后不同于后宫诸嫔妃,又与狗皇帝有十八年夫妻之情,最后,依旧得不到狗皇帝的信任。
朱颜只要一想到这,就害怕得浑身发冷。
因此,哪怕到了此刻,她也不敢过问,狗皇帝和刘皇后俩人谈的结果,她怕她稍有不慎,反而会害了刘皇后。
就如这次一般。
并且,只要狗皇帝愿意,他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后,她可能才刚得知消息,想挽回都已来不及。
这次她能得到刘皇后传话,还是因为刘皇后掌管后宫多年,又一向有贤德之名。
也正因为如此,她怕狗皇帝为了不让她插手,接下来一段时间,不去摇光殿,所以,她才会直接在凤仪宫门口等候狗皇帝。
事情也果真如她所预料。
进了七星宫后,狗皇帝就找借口要提前下车。
朱颜拉住他,直接撂狠话:“陛下要是现在不跟我回摇光殿,以后就永远别再进摇光殿。”
狗皇帝皱了皱眉,“阿颜。”
又道:“这事你不许管了,朕有空了就回去。”
朱颜一听,心头凉嗖嗖的,瞬间就明白了,刘皇后和狗皇帝谈的结果,并没有让狗皇帝收回决定,微微垂下脑袋,十分罕见地主动抱了狗皇帝满怀。
这份突如其来的亲近,令狗皇帝心头陡然生出一丝欢喜来,耳畔却传来阿颜的柔情似水声,“九郎,我不想死人,算我求你了,我愿意信皇后一回。”
作者有话说:
◉ 137、改变决定
“阿颜。”
狗皇帝刚握着朱颜的溜肩把她推开半分, 又被她重新搂住脖子紧紧不放,肌肤相亲,整个人卷缩着吊在他身上无一丝缝隙, 这般投怀送抱, 软玉入怀,换作在平日,他自是欢喜不尽,纵然是此刻, 他也有点舍不得拒绝。
“阿颜。”狗皇帝又唤了声,想阻止, 想阿颜先放手。
耳鬓厮磨间, 只瞧见阿颜微微仰起脑袋,眼睫儿轻颤, 柳叶眉微蹙, 眉下一双杏眼如水洗般,雾朦朦的,芙蓉面上泛着凝白光, 晶莹剔透,越发衬显得绝美惊人,呼吸可闻间, 轻声呢喃:“九郎,当是元元求你好不?不要死人了,元元怕……”
话到最后,细碎的软语音里已带出一丝哭腔。
狗皇帝听得心口发紧, 沁香盈鼻, 脑子丢掉瞬息清明, 止不住伸手抱紧阿颜, 摸着她的后背,才发觉,她人在微微发颤,立时吓了一大跳,“阿颜,不怕的,和你不相干,都是朕做的。”
只是他这话,不仅没能安抚了朱颜,反而使她更害怕,头埋在他胸口,整个人缩在他怀里颤栗,低低沉沉的哭泣声,似宣泄般哭出声儿来,又尽力压抑着。
偏偏就这哭声。
呜呜咽咽,幽幽百转。
转得他心中难耐,听着心慌,只觉得快要把他心给哭出来了,急忙哄道:“你别怕,朕跟你回摇光殿,你别哭了。”
瞧着阿颜情绪失控,无法自抑,再顾不上其他,狗皇帝立即朝辇车外叫了随侍的林辅,下令先回摇光殿。
随着凤辇徐徐启动。
狗皇帝歇了提前下车的心思,避不开,只好先把人哄住,一边轻拍着朱颜的后背,一边伸手给她拭眼泪,费心哄道:“不哭了,没事的,一切有朕。”
朱颜只埋头不搭理他,也不松手。
开阳殿紧挨着摇光殿不远,差不多一刻钟,凤辇在摇光殿大门口停了下来,只是天公不作美,早上出门时天边朝霞绚丽,这会子却阴沉沉的突然下起了雨。
一场春雨来得又快又急。
所幸,摇光殿自大门口的影壁起,左右有折形长廊,沿着两边的花圃延伸往里而去,直通大殿的外檐廊。
凤辇停在大门口,狗皇帝见朱颜依旧抱着他不撒手,倒有心想直接抱她下车,只是顾虑到她脸皮一惯薄,这会子情绪不对劲,他若趁势得了便利,又担心她事后追究,只好出声戏笑道:“阿颜,我们到殿门口了,你再不放手,朕就直接抱你下车了。”
朱颜轻哼两声,脑袋往上拱了拱靠在狗皇帝肩头,双手搂着对方脖子没有放手。
“事后你自己羞起来,也不许追究。”狗皇帝看了眼怀里的人儿,爱不释手,他心里乐意,但还是先把外面的内侍和宫人都提前遣退了,才横抱起人下车,沿着门口的外檐廊,往长廊而去。
大雨哗啦由雨线变成雨幕,倾盆而下,屋檐水如连珠般往下滴落,溅得长廊两边的槛杆与木地板都湿透了,花圃中有一片开得正盛的杏花树,枝头白色的杏花在雨中飘摇零落。
一道闪电划过雨幕,从天而降。
映照得朱颜微微扬起的脸庞,凝白得没一丝儿血色。
紧接着轰隆隆的春雷声,直接令她变了色,似被吓到一般,雾蒙蒙的水眸里,流露出惊恐之色,连抱着狗皇帝的胳膊都紧了几分。
狗皇帝忽然被箍紧脖子有些呼吸不过来,只得忙停下来,把人放下,抬手抚摸着阿颜的后背,有些疑惑,“你怎么怕起雷来了?”
他记得阿颜从前是不怕雷的。
朱颜双腿落地,倚靠在狗皇帝怀里,扬头凝视着长廊外的天空,好一会儿,直愣愣地道:“九郎,雷公在上,你说,被我牵连枉死的人,会不会报应到我身上。”
“胡说八道。”
狗皇帝大喝一声,吓得浑身毫毛竖立,圆睁着眼,立即出声斥责,“要找也是来找朕,找不到你身上,再说了,哪有什么枉死的人,全是该死之人,你这是魔怔了不成。”
狗皇帝大力掰过朱颜的面庞,盯着她道:“阿颜,你看着朕,下雨打雷,再正常不过,你不要胡思乱想。”
只是朱颜似未听到般,又接着道:“可陛下是天子,有真龙之气护体。”
“那朕就能护得住你。”
狗皇帝语气极其霸道,眼瞧着朱颜跟失心疯差不多,他整个人都变得焦躁起来,说话的语气快上几分,“你这是心神不宁所致,朕立即让人请陈太医过来给你瞧瞧,我们先回殿里。”
“等喝下一剂安神药,你情绪稳定下来也就好了。”
狗皇帝说完,准备重新抱起朱颜,却遭到了她的抗拒与挣扎,怕她摔倒,他忙不迭地扶稳她,站直身盯着她良久,不得不妥协,抬手捋了捋她鬓角边垂落下来的一绺碎发,轻哄道:“阿颜,朕答应你,只要你别胡思乱想了,朕留阿刘一命,行不?”
“好。”朱颜颔首点头,她以为还要费些功夫,又道:“那你现在就把杨新叫回来。”
“怎么提起他了?”
“我担心他会害皇后。”朱颜的声音在空旷的长廊上回荡,淹没于雨幕中。
狗皇帝想也没想,就回道:“他不敢。”
“他有什么不敢,他还监视我。”
“不可能。”
“不是他,那就是你。”朱颜靠在狗皇帝肩头,杏眼里透着笃定,还有一丝不满。
狗皇帝连忙否认,“朕没下过这种命令。”
“以后不许他进摇光殿。”
“行行,都依你。”
狗皇帝只觉得脑袋大得太阳穴作痛,大事上他都退让了,这些小事,他根本不在意,“如今天气乍暖还寒,外面雨大风大,容易伤风,我们先回殿内,其他朕都一一给你办好,不许再闹了。”
说完,抱着阿颜回大殿,一边派人去叫陈太医,一边又让人去把杨新叫回,心里却是忍不住把刘皇后给骂了一番。
不把阿颜牵涉进来,哪能生出这堆事。
——
且说另一边,刑恩把襄阳长公主送进旧宫,安置在东六宫之首的昭阳殿,又领着内侍省的内侍监李成及监丞刑由,以及尚宫六局的六位女官来拜见襄阳长公主,并把皇上的口谕交待一番。
李成也是近来新上任。
由原来的监丞升为正监,接替前任内侍监陈道的职务。
刑恩回程时,正遇上从凤仪宫离开的杨新,俩人便顺道一起走,因雨变小了,便没让身边跟着的内侍撑大伞,俩人沿宫墙房檐离开大虞宫。
路途中,大约是雨水的滴嗒声容易使人心浮气躁。
杨新突然开口说了句,“估计摇光殿那边又闹幺蛾子了。”朝堂与后宫加起来,能让皇上改变主意的人屈指可数,偏偏摇光殿便是其中一位。
刑恩听了,不由顿住脚步,警醒地看了眼后面远远跟随的一干内侍,皱眉压低声音告诫杨新,“注意你的言辞。”
杨新转身朝后面的内侍扬了下手,让他们停下。
回头对刑恩冷哼一声,“你天天给摇光殿跑腿,比吕平安还勤快,摇光殿能影响陛下的决定,也没见她帮你说句好话,让你接替张大总管的职,反而是常兴占了先。”
这说的,是前几年御前大总管张忠国退休卸职时,由另一名中常侍常兴接替了大总管一职。
“闭嘴。”
刑恩压低声音,惯来温和的脸上,露出一丝愠怒,一边时时留意周遭,一边盯着杨新,“常兴细致,本就适合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肩负朝中宰辅与皇上的联络。
正如皇上所说,常兴为人细致,敏于行而讷于言,适合那个位置。
宫中内侍最高级别是正四品,只有两个位置,一个是内侍监,一个是御前大总管,再往下,则是四名中常侍,属正五品。
他身为中常侍,若想升职当然是那个位置最合适。
但皇上既然选择了常兴,他便没有再宵想了,只要在皇上身边服侍,在外面的体面从来不会少,于是又说道:“我只忠于陛下,陛下喜欢谁,我自是跟着一起伺候。”
“巧了,我也是。”
刑恩摇了摇头,“人人都说你是黑面阎罗,如今你既生了私心,我只希望你能控制住,不要膨胀到无以加复的地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杨新根本不承认。
“你搜寻的那一院子的女人,是要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陛下喜好美人,我是为了陛……”
杨新的话未说完,就让刑恩给打断了,“杨新,看在咱们同侍陛下,同僚多年的份上,这次我不去陛下面前告发你,但仅此一次,你自己好自为之。”
到最后,刑恩还是提醒了句,“元妃并非爱记仇的人。”
他不知道杨新会不会听进去,但他觉得杨新要是一直放大私心,终有一日,会害了自己。
皇上喜欢用有能力的人去办事,却并不意味着这些人能仗着能力去干涉他的个人生活。
俩人赶到七星宫,得了内侍林辅的传话,杨新留在开阳殿等候面圣,刑恩跟着去了摇光殿回禀事情,他进入大殿时,元妃坐在一旁的矮榻上,常兴也在。
皇上正在交待常兴,“……取消下午的御前议事,非军国大事,由宰相们自己裁度着处理,若有紧急军事,你直接领苏一泉和令狐来摇光殿回禀。”
“唯,”
常兴拱手应一声,“有两道诏书,今儿要下发,需要陛下用印。”
“让宰相们都审过了,用了章,你直接拿过来,朕看过后再用玺。”狗皇帝说完,常兴立即领命出去。
刑恩方回禀起襄阳长公主的事,只是他刚回完话,陛下还未作指示,便听元妃接口问道:“九郎,皇后既无事,还要襄阳进宫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么么哒~~
◉ 138、小人长戚
狗皇帝没有立即回答, 抬手让刑恩先退下,转身走到朱颜身边,接过曲姑手中的安神汤, 同时让她也下去, 方坐下说道:“药已经凉了,你先把汤药喝了,然后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
朱颜双手接过药碗, 并没有喝,淡眉微蹙看向狗皇帝迟疑道:“你之前那话是哄我的?”
“阿颜, 朕答应你的话自是算数。”
狗皇帝-忙安抚住朱颜, 然后低头看着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但在有些事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朕可以留她一命,但她不能再做皇后了, 必须去道观出家,这是朕的最后底线。”
刘氏或许是真温婉贤惠。
但经此一事,难保她不会心生怨恨。
他从来不愿去赌人心。
哪怕这次因为阿颜的缘故, 他勉强同意留刘氏一命,却还是要尽量把隐患降到最低。
朱颜听了,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想做皇后, 可到了如今这一步, 已然成势, 再说这话就显得矫情了, 更不用说,狗皇帝根本不会当成事,说多了,反而会引来他的疑神疑鬼。
又听狗皇帝接着道:“旧宫之事,你若愿意管就管,若不愿意,以后就让襄阳代你管,或是将来等阿稷和阿谢成亲后,由阿谢帮你管。”
阿谢是指儿子阿稷的未婚妻谢琬,将来的太子妃。
“你安排就好。”
朱颜低头闷声道,捧着手里的药碗,苦涩的汤药入口,她没像从前那般一饮而下,反而慢慢吞咽像自虐一般,许久,才又说了句:“无论皇后以后身份怎么变,不要降了她的皇后待遇。”
“行,只要她安分。”
狗皇帝点头应承,他不会在这方面苛刻刘皇后,毕竟,刘氏做了两年太子妃、十六年皇后,从无过错,不提夫妻恩情,也还有这些年的功劳与苦劳在身。
狗皇帝见朱颜喝完了药,朝外喊了曲姑进来,服侍她漱口,然后抱着朱颜回寝宫休息,让人点了安神香,他守在床头,看着朱颜入睡。
不知是药的效果,还是今儿被真吓着了弄得身心疲惫,朱颜躺上床,很快就睡了过去。
狗皇帝瞧着阿颜精致的睡颜,哪怕睡着了依旧拽着他的手不放,他是喜欢阿颜对他的依恋,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阿颜对他这般依恋,他心里会更欢喜。
——
天权殿,政事堂。
宰相们的办公之所,接到常兴的传话,侍中华光率先发问,“宫里出了什么事,陛下竟抽不开身,连朝政都顾不上?”
“无事。”
常兴恭谨地摇了摇头,一板一眼回道:“诸位相公可遵照陛下吩咐行事,不误朝政,方不负陛下所托。”
华光听了这番冠冕堂皇之话,不由气结。
中书令令狐游沉吟了下,把常兴招到一旁,轻声询问道:“陛下此刻人是在摇光殿?”
“令君心如明镜。”常兴称赞一声,就不愿再多说其他。
令狐游根本不想担这句赞,他宁愿,他什么都不知道,身为皇上宠臣,朝廷中枢重臣,三省宰辅,位列诸相之首,站在如今这个位置,只要他不犯谋逆之罪,将来千秋史册必有一笔,赢得身后万世名。
区别只在于:这万世名,是贤相,还是奸相?
自从宗正寺出事,皇上以雷霆手段处理了赵王一脉,凭着敏锐的政治直觉,他心中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皇上这次只怕不单单是为了整顿宗室,更意在内廷。
他对元妃专宠内廷,并不太在意。
毕竟随着四皇子得封京兆王,又成为开国以来第一个以藩王之身入朝参政的皇子,四皇子已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只差一个正式册封的名分,元妃作为四皇子生母,恩宠不歇,反而是件好事。
朝臣希望有一个地位稳固的储君。
令狐游更担心,皇上是想废掉刘皇后,立朱元妃为后,而现在的宗正寺卿张易,是皇上亲手扶上去的,根本就不会去反对。
他不想过问皇上内廷之事。
然自古而今,废立皇后,皆是朝廷大事,况且刘皇后素有贤名在外。
他要是赞同,只怕会落得个奸相之名,要是反对,却会惹得皇上以及四皇子不喜。
再退一步讲,皇上执意要干的事,从来没有干不成的,以前的尚书令刘乐缺与中书令谢无阻止不了皇上,现如今,他和华光也同样阻拦不住,一念至此,令狐游心中很快就有了决断。
到了傍晚,出政事堂时,听得内廷有消息传出:刘皇后重病,襄阳长公主已进驻旧宫,代掌中宫之权。
华光不由嘀咕了一句,“怎么突然重病了?”
令狐游听了,暗道果然,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落了地,扭头看向侍中华光,意味深长说了句:“照之兄,此乃陛下家事。”
朝臣无须过问。
照之,是华光的字。
华光面色微僵,紧跟着,似猜到什么,神色就有些不好起来。
令狐游倒不意外,能入主中枢,就没有一个傻子。
——
直到第二日下午,皇上方去开阳殿见杨新。
皇上开口没有提及突然召回杨新的后续安排,反而先问起另一桩事,“襄阳进旧宫代行皇后职权,外面有什么反应?”
“宗室勋贵多是议论关心皇后病情如何,朝中各大臣,反应不一,暂未对此作过多言论,另外,刘家有人递帖子希望进宫探视皇后。”
“告诉襄阳,都回绝了。”
皇上说完,吩咐道:“晚点,你传襄阳来一趟,朕要召见她。”
杨新忙应了声唯,又听皇上下令:“你等会儿去一趟凤仪宫,传朕口谕,收了皇后玺绶,告诉皇后,令她称病,半年后,以久病不愈为由,无力承担中宫之责,自请去皇后位,出家为道,从此供奉三清,不问世事,朕可留她性命,一切待遇照皇后例。”
“再告诉她一句,她此后言行,将关乎刘家全族荣辱,望好自思量。”
杨新连忙领命,并未感到意外,又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摇光殿那位主,的确能扭转乾坤让陛下改变主意,因此,他心里越发忐忑,他昨日与刑恩一道回七星宫,却并未像刑恩那般立时获得陛下召见。
杨新束手站在下首,不等陛下发话,不敢主动提退去。
皇上未再说话。
大殿一下子静了下来。
杨新明显感觉到皇上审视的目光定在他身上,像芒刺般锥利,时间不长,于他而言,却度日如年般难熬,后背开始阵阵发凉,额头渗出涔涔细汗,他心头越发紧张不安,站着动都不敢动一下。
似过了许久。
忽听皇上问道:“你昨日是如何及时得知,元妃要去旧宫的?”
“奴婢有专门派内卫关照元妃娘娘。”杨新如实回禀,不敢隐瞒。
“摇光殿有人吗?”
杨新心下骇然,皇上这是疑心他监视朱元妃,想也没多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绝不敢,奴婢只是在娘娘出宫时,才让内卫跟着,为的是护娘娘周全。”说到这,见陛下并未立即问罪,才敢壮着胆子继续分辩。
“陛下治下,政治清明,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只是奴婢顾及娘娘凤体,重逾千金万金,出宫在外,不比宫中,容不得半分闪失,奴婢大胆私下派内卫跟随,也是想为娘娘出行安全多添一份保障。”
皇上目光如鹰鹫般盯着杨新,似在辨别真伪,许久才出声,“你确实大胆。”
话音一落,杨新忙不迭地磕头请罪。
又听皇上冷厉道:“把人撤了,你是朕身边的人,应该很清楚,哪些是你能自作主张的,哪些不能,朕不希望再有下次了。”
杨新忙应下,直到皇上吩咐退下,才敢起身,后背早已湿透,似鬼门关前走一遭,直到出了七星宫,在小内侍的搀扶下,坐上马车,才缓过劲来,经此一遭,心里却越发坚定了。
他从不敢小觑后宫的枕头风。
所以,他才萌生出献美人分宠的心思,因为他曾狠狠得罪过朱元妃,他不信刑恩那话,元妃不记仇。
因为宫里但凡得罪过元妃的,至今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只听他身边常服侍的小内侍回禀道:“公公,昨儿夜里,溧阳长公主府上有派人来讨公公的主意,说是皇后病重,近期她进宫邀请皇上去城外别苑赏花,不知是否合适?”
杨新听了,并未马上给予回应,细细思量了许久,一张天然黑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
那个小内侍跟在他身边久了,知道他的习惯,只静静等待着。
直到马车行驶到旧宫,杨新才交待道:“告诉来人一声,后日,安定侯出殡,届时,我可能会奉命去杨府一趟。”
安定侯杨府,是太宗朝杨皇后的母家,现任安定侯殁了,按惯例,宫里会派人去宣旨抚慰,他如果顺利接下这差使,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亲自见一见溧阳长公主。
为了避嫌,明面上他不能与公主有来往。
当初,溧阳长公主找上门来,也只是暗地送礼和差人传话。
只是眼下为了让他们共同谋划的事,能够更顺利地进行,他觉得,他有必要亲自见上溧阳长公主一面,他深知皇上的脾性,他只有一次机会了,成了,他不用再惧朱元妃以后的枕头风。
若输了,很可能万劫不复。
他赌上了前程性命,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溧阳长公主名声在外,沉浮三朝,他相信,溧阳长公主会把他们这次见面的地点安排得妥当,正好借此判断一下,溧阳长公主值不值得他合作,值不值得他赌上一把。
到了约定的日子,杨新在安定侯府一座偏院的水榭里,与溧阳长公主碰了头。
◉ 139、事出反常
水榭位于偏院的池塘中央, 三面环水,一条长堤通往岸边,岸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 只有稀疏低矮的花草, 似许久不曾打理过,很是杂乱荒芜,使得整个院子看起来十分寥落与空旷。
人若坐于水榭中,四周没有遮挡, 视野开阔,倒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落座后, 只听溧阳长公主适时开口道:“这是个废弃的院子, 前后两道门,吾都有安排人看守。”
杨新略安了安心。
他的时间不多, 因此, 并未做多余的寒暄与累赘,一开口直入正题,“近期, 长主如果想邀请皇上去别苑赏花,倒也行,只是记得一并邀请元妃, 还有四皇子,奴婢会适时在旁敲边鼓,帮忙促成。”
溧阳长公主一下子就听明白杨新的意思,邀请元妃, 容易讨得皇上欢喜, 增加皇上答应的可能性, 虽说嫔妃不能出宫, 但朱元妃搬到七星宫后,恩宠逾制,偶尔会出宫一趟,只是多半去襄阳长公主府。
再有,朱元妃很少与外命妇来往。
她之前根本没考虑过请元妃,别苑安排多是歌舞声色,忙抬头询问杨新,“要是元妃答应来……”
“要是她答应来,皇上一定会来,”
杨新打断溧阳长公主的话,笑了笑道:“这是好事,襄阳长公主如今的炙手可热,权势滔天,自由出入宫禁,代掌中宫之权,是怎么来了,大家都很清楚,在京的公主,谁不羡慕?”
溧阳长公主听了,经年温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
不是她不能免俗,而是她曾有过这样的辉煌,尝过权力的滋味,可惜,当初借着母后的势得到的一切荣光,随着母后去世,她不得不退,也只能退。
国朝公主无一不以开国那位平原大长公主为目标,插手内廷,干涉朝政,废立储位,权重当世,只是自她之后参政的公主,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尤其高宗朝的平宁长公主,不仅自己被废为庶人赐死,母族、夫族皆被族灭,受牵连者达千余人。
从那之后,公主不敢再干涉前朝政事,全部转向内廷,经营与宫中皇后宠妃的关系。
所以,回京之前,她是想攀附交好朱元妃的。
只是没攀上,她才另想法子。
又听杨新说道:“奴婢会送四名绝色美人去您府上,充作府上的歌舞伎,”说到这,瞧着溧阳长公主脸色遽变,不由顿了一下,解释道:“长主家十三娘长得艳桃秾李,的确是个绝代佳人,但奴婢不建议您把她献给皇上。”
“不为别的,只因她是您的孙女。”
“皇上在乎这个?”溧阳长公主明显不信。
“在乎。”
杨新说得很肯定,以前皇上未必在乎,可自从经了朱二娘一事,皇上似乎很忌讳这种亲缘关系,当初楚才人进宫后,皇上根本没有召幸过。
溧阳长公主犹疑不定,盯着杨新,冷笑一声,质问道:“公公好算计,只是吾不为十三娘筹谋,反而献上公公送来的美人,纵使她们有造化,得以伴君侧,于吾有何好处?”
“若她们真有造化,她们对外是出身长主府上,长主也是她们的引路人。”杨新倒没有生气,这也是他想亲自见溧阳长公主一面的缘故,想说服对方换人。
杨新又接着提醒道:“长主不要忘了,这些年里,凡献进宫的美人,皆全没于旧宫,不见天颜,这其中,可不乏绝色,说句大不敬的话,未必没有容貌胜过元妃者。”
“怎么?公公能保证,你送的四名美人,能博得皇上一顾。”溧阳长公主很怀疑,当今皇上的性子可不好琢磨,乾纲独断,刻薄寡恩,又不像先帝那般温和宽仁,所以外人始终无法理解,朱元妃为什么能六宫独宠。
“不能,”
杨新倒是很干脆地摇头,“但长主如果愿意听奴婢的,至少有一半成功的机会,长主请皇上赏花,就当成是真请皇上去赏花,切忌不要搞其他事,奴婢记得长主府上有两匹千里神驹,可以借此机会献给皇上。”
“奴婢送去的四名美人,长主不用主动去提献给皇上,只需把她们安排在园子里,能不能成事,端的就看她们自己的本领和造化了。”话虽如此说,然而杨新对自己精心调1教了数年的美人,还是有几分把握。
毕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天生丽质,美艳绝伦,除了教她们伺候人的活外,他还刻意锻炼过她们的胆量,就是为了让她们对着皇上时的胆量不说十分,也要赶得上元妃七八分。
他又让她们日日观摩皇上的画像,了解皇上习惯喜好等。
慢慢来,用上水磨的功夫,有一个能成的就行。
“无论献美还是献马,或是结交后宫宠妃,都是为了讨皇上欢心,得皇上青目,为府里挣上头一份的尊荣,长主不妨把目光放长远些,要是皇上愿意常去长主府上,总少不了府上的机会,是不?”
溧阳长公主心头微动,皇上如能多来她府上,至少在外人眼中,陈家圣眷犹在,思量了一会儿,附和道:“确实如此,只要公公能助力,让皇上多来吾府上几趟,吾必无有不从。”
“好说。”
杨新非常高兴,既然事情说成了,他便不欲多待,就要作辞,刚起身,却忽然听溧阳长公主问了句,“皇后,是怎么了?”
“长主回京两年了,怎么还没适应京中的一切?宫中之事,奴婢可不敢多言。”杨新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溧阳长公主,忽然觉得这位的警觉性有点差了。
溧阳长公主听了,立即反应过来,赧惭不已,急忙道:“是吾逾矩了。”
“奴婢要回宫,先走了,长主切记奴婢所说的。”杨新恭手一揖,快步离去。
——
约莫在四月中旬,朱颜听得狗皇帝问她,要不要去宫外散散心?又和她提及溧阳姑母在城外有座杏花园,里面有一大片杏林,眼下杏花开得极盛,是个赏花的好时节,还有一大片草场可以跑马。
朱颜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了。
狗皇帝听了,道了句:“你真不愿去,朕可带阿稷去了。”
彼时,朱颜正因刘皇后的事心里不自在,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五月端阳,宫中有宴。
因刘皇后对外宣称病重,此次端阳宴由襄阳长公主主持,这也是襄阳代行皇后职权以来,第一次在宫中正式接见外命妇,狗皇帝和襄阳都希望朱颜能出席这次宴会,朱颜却没有去。
夜里听曲姑禀报说:“今儿的宴会很顺利,襄阳长主不仅使宾主尽欢,还把刘皇后突然病重一事,给圆了过去,相当于对外有了一个体面的说法。”
朱颜倒不意外,襄阳打小在宫中长大,能熟练地运用权力,只是她心里到底不舒服,替刘皇后不值,然而真正身在其中的人,大约不会这般认为,毕竟母仪天下的荣耀,大多数女人都拒绝不了。
一如襄阳此刻的得势与张扬。
朱颜在襄阳进驻旧宫后,曾见过她一面,发现她是真的很享受当下的生活,整个人面貌焕然一新,神采奕奕,似吃了仙丹般,年轻了好几岁。
大约是权力的魔法。
又听曲姑接着回禀:“前朝玉衡殿晌午的宴会结束,下晌,陛下带着四殿下去了溧阳长公主府邸,晚上出来后直接去了旧宫,刑恩刚派人来报信说,陛下夜里可能不会回来,歇在乾元殿。”
朱颜轻嗯了声,突然问道:“他们去溧阳长公主府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吗?”她隐隐觉察出,狗皇帝近来去溧阳长公主府有些频繁。
“说是长公主府上办了场赛龙舟,具体的奴婢需明日再问问刑恩。”
“不必了。”朱颜制止了曲姑。
当天夜里,狗皇帝没有回来。
次日,朱颜先见到的,不是狗皇帝,反而是欢天喜地进宫来谢恩的四妹朱箩。
原来是狗皇帝一早颁了旨,重新册封朱箩为成宁县君。
朱颜哪怕知道朱箩恢复诰命是迟早的事,可狗皇帝这种不告而宣的做法,还是令她吃不消,不知他怎么突然记起这个,连个预兆都没有。
直到一个多月后,秦珠珠来七星宫拜见她。
朱颜才意识到,原来这本身就是个预兆。
“……前几日我正好撞见一个宫女脸色苍白昏了过去,于是让我宫里的医女给她瞧了瞧,医女和我说是怀孕了,只是那宫女之前用过虎狼之药,身体虚弱,孩子怕是保不住。”
秦珠珠瞧见朱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吓得止住了话头。
“怎么不说了?”朱颜抬头看向秦珠珠,“接着说。”
“喏。”
秦珠珠舌头打卷,有些后悔,也有些想打退堂鼓,只是面对朱颜的灼灼目光,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道:“她醒来后,求我不要告诉旁人,说是她伺候过陛下一回,被杨公公灌过一碗避子药,这药太伤身,她事后呕了一半出来,这个孩子她不能生。”
“过后,我悄悄去查过,发现她是端阳那日新进宫的,昨日一早,襄阳长主亲自带人把她带走了,后面如何处置,我没打听到,也不敢再打听。”
朱颜觉得脑袋跟炸了似的,嗡嗡直响,用了许久,才觉得清明了些,说起来,秦珠珠跑来告诉她这件事,也是担着风险的,不然,襄阳急着扫尾抚平,依照俩人以往的交情,也没见来知会她一声。
“珠珠,你想要什么?”朱颜问秦珠珠。
“我想提前去儿子封地。”秦珠珠微微低垂下头,她能大着胆子来告诉阿颜这事,也是有自己私心,她向来无宠,儿子是她的全部。
“好。”
朱颜答应下来,想到后宫中几个有子无宠的嫔妃,又说道:“你问问后宫其他嫔妃,有想提前去儿子封地的,到我这儿来说一声,我可以成全她们。”
作者有话说:
今儿的更新~
◉ 140、人非草木
“娘娘, 您怎么哭了?秦昭仪和您说了什么?”曲姑一进门看到朱颜泪流满面,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询问, 刚才秦昭仪来找元妃说话, 殿内并未留人。
朱颜抬手摸了摸脸颊,湿粘粘的,才意识到自己竟哭了。
原本她预料过,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或早, 或迟。
何况这一天,比她预料中的还要迟上许多年, 不是吗?
她应该是悬于心中的大石块终于落了地, 然后发出一声果然之叹,而不该是作哭啼之状的, 只怪眼泪生了意识, 自作主张,肆意横流。
曲姑很担心,又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 ”
朱颜微微垂下眉眼,掩去眼中的情绪,“秦昭仪想念远在封地的儿子, 陪她哭了一遭。”
曲姑瞧着朱颜形容悲戚,失魂落魄的,有些不信,她在朱颜身边服侍十来年, 除了香草死时, 她从未见过朱颜这般伤心。
又听朱颜吩咐道:“你去打盆温水来, 我洗把脸, 别让其他人进来。”
曲姑连忙应了声唯,下去打水,亲自服侍朱颜洗了脸,然后在朱颜的吩咐下,给她换上胡服,胡服是短衣长裤,衣身比较紧窄贴身,朱颜每天傍晚跑步和练拳脚时,为了行动方便,特意让司制司定做的。
曲姑一开始迟疑了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夏日昼长夜短。
现在才酉初时分,外面的太阳还未落下,依旧十分炎热,暑气较重,哪怕娘娘是不爱出汗的体质,也不适合这个时候去活动筋骨。
曲姑待要劝说,等晚点再去,然而对上朱颜没有表情的脸,还有一双失了神采的黑眸,望过来凉嗖嗖的,好似冰鉴中的冰块般,散发着丝丝冷意,所有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摇光殿的后院极大,除了一个近百亩的活水湖,另有一个十亩的校场和十几个开阔的花圃,沿着周围陆续建有一座座精巧的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又错落紧致,在这里,一年四季,花香不断,景色宜人。
朱颜一般在校场跟着女兵练拳脚,绕着校场旁的花圃跑步,一圈下来,大约八百米左右,她并未让将作监专门开辟一个跑道来。
此刻,朱颜行走其间,才发觉,自己早已在尽量回避后世的痕迹,尽力在融入眼前的生活。
十六年点点滴滴,齐涌上心头,她能感受到胸口一阵阵发紧,脑海中更是止不住地一遍遍回忆起过往的一切,有好的,有不好的,有些她以为她早忘记了,模糊了,这一刻,却又变得格外清晰。
好似刻在脑子里,刻在记忆深处般。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又跑了多少个花圃,直到最后,浑身脱力,只看到曲姑冲过来扶住她,才因麻痹无力,停止了思考。
再醒过来时,已是次日,天光大亮。
朱颜甫一睁开眼,听到曲姑念叨,“娘娘可算是醒了,以后不能再这样了,陈太医叮嘱了,锻炼身体也要有个度,不然反而对身体有害。”
“怎么请太医了?”
“娘娘昏过去的样子,都快吓死奴婢了,奴婢只好请陈太医过来瞧瞧,所幸皇上这几日不在宫里,不然,还不知得急成什么样。”
朱颜的思绪渐渐回笼,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这几日,宁西侯任法善从前线回来,狗皇帝和侍中苏一泉去了城外北山的龙武军军营,大约今晚会回宫。
哪怕心里早已有了决断,朱颜还是有些不死心。
人非草木。
情,早已不知从何而起。
“你派吕平安去一趟旧宫,请襄阳即刻来见我。”朱颜吩咐曲姑。
曲姑瞧着朱颜很是急切的样子,不敢耽误,叫了秋叶进来服侍朱颜梳洗,自己亲自去交待吕平安,朱颜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她非常担心,请襄阳长公主过来陪朱颜说说话也好。
襄阳长公主来得很快。
她到的时候,朱颜早膳用的一碗白膏米粥都没吃完。
一来,未语先闻笑。
只见襄阳长公主摇摇走了进来,“大清早的,我就听到外面树上喜鹊叽喳叫,还猜着今儿有什么大喜事,就等来了平安替你传话,我连上桌的早膳都顾不上吃,急赶了过来。”
“难得阿颜,你主动要见我,我可不想错过。”襄阳长公主说这话时,语气有些夸张,走到朱颜下首位置坐下。
“一起先用早膳。”朱颜出言邀请,侧头吩咐曲姑再张罗一张食案与吃食。
“太好了,今儿有口福了,我早馋你宫里大厨的手艺。”襄阳长公主忙捧场道,面上笑盈盈,心里却擂起了大鼓,她自来会察颜观色,更别说,对着朱颜这样心思浅的。
来的路上,她就猜过,朱颜为什么会突然急着要见她。
一见到朱颜,她几乎就笃定了原由。
她昨日一发现那名宫人怀孕,是想瞒下来,再请示皇上,只是不凑巧,皇上去了北岸军营,她的人进不去,连跟去的杨新,也没联系上,纵然心里清楚,皇上会如何处理,她也不敢贸然出手。
毕竟身怀龙裔。
皇上可以不在乎,旁人却不能。
再联想到秦昭仪昨日来过一趟七星宫,几乎坐实了朱颜已知晓了这桩事。
她是进宫接掌中宫之权后,才了解到宫中早已没了嫔妃侍寝的彤史还有玉牌。
这十年间,朱颜是真正的专房独宠。
后宫无所幸进。
她见过那名宫女,艳光绝美,有倾城之姿,可惜,一朝恩幸,就被皇上给抛到脑后,仅以宫人身份充入内廷,连个正式名份都没有,还被灌了避子汤,要知道宫中历来讲究多子,太医院根本不敢开这种药,一是伤身,二是效果有限。
皇上不在意那名宫女。
如此大费周章让杨新灌避子汤,大约是因为不想让朱颜知晓。
猜到这,襄阳再观朱颜的神色,突然间,后知后觉,她如果悄无声息地把人处理掉,当作没事发生过,只怕皇上根本不会怪罪她。
襄阳忽地惊出一身冷汗来。
这次,她是不是在点谨慎过了头?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事泄密了,东窗事发了,却不是由她这儿泄出去的。
一顿早膳,襄阳长公主吃得心头一阵兵荒马乱,还不敢在面上显露半分。
然而,用过早膳,茶水漱过口后,襄阳长公主还未想好,怎么把这桩事替皇上遮掩过去,就被朱颜开口问的第一句话,给惊出了魂。
“你前日带走的那名怀孕宫女,皇上是不是曾召幸过她?”
“我不知道。”
襄阳长公主慌乱得急忙回道,只是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自己坏事了,她要真想替皇上隐瞒,她该很坚定地否认,正想说点什么补救,抬起头,对上朱颜那双灼灼目光,违心的话,再说出口。
“襄阳,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朱颜不用襄阳长公主回答,又自问自答道:“因为你阉了纳妾的驸马,敢爱敢恨,恩怨分明。”
襄阳早前已隐隐猜到是这个缘故,只是不敢相信。
此刻,从朱颜口中亲耳听来,襄阳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再想起皇上曾玩笑似的抱怨过:元妃什么都好,只一桩不好,太好妒了。
襄阳觉得,这话怕是真的。
猛地看向朱颜,分辩道:“阿颜,不一样,我府上以前的那些妾室,会跑到我面前来给我添堵,可皇上顾及到你,根本不会让那人到你面前来,也没在意过那人,召幸过后,就没再理会了,甚至连个名份都没给。”
“阿颜,你不用放在心上,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皇上很在乎你,对你恩深情重……”
“你出去。”朱颜突然大声喝斥,打断了襄阳的话。
整个大殿为之一寂。
落针可闻。
朱颜没再去看襄阳的满脸震惊,朝外喊了曲姑,“送襄阳长公主离开。”
曲姑连忙进来,请襄阳长公主出去。
襄阳站起身,犹不敢相信,朱颜会这般对她,只是她刚唤了声阿颜,就见朱颜朝她挥了挥手,“你走吧,我想静一静。”
曲姑又在一旁催促。
襄阳只好离开,刚走到门口,听到朱颜喊了声等等,襄阳心中一喜,却听得朱颜冷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别动不动就把人弄死。”
似提醒,也似警告。
襄阳长公主心中升起一抹苦涩,到了这一步,朱颜竟然还关心那名宫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份天真纯良与对人命的敬畏,不适合后宫,才使得她在皇上心中格外不同,才被皇上格外护着周全。
不过,因为朱颜这句话,她回去自是不敢弄死那名宫人了。
曲姑送走襄阳长公主回转身,看到朱颜心灰意冷闭着眼睛靠在凭几上,走近前,蹲在朱颜身边,接过她手里的团扇给她打扇,“娘娘要是实在难受,等皇上回来了,您和皇上吵一架,出口气。”
“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朱颜睁开眼,诧异地看了下曲姑,又语带笃定问道:“你刚都听到了?”
“是奴婢大胆了。”曲姑承认道,朱颜很不对劲,她着实很担心,只得作此下策,躲在外面偷听。
“娘娘,奴婢在宫中四十余年,按理说,嫔妃被夺宠分宠的事,见多了,一开始当事人确实很难受,只是眼下那个宫人不足一提,对您构不成威胁,退一步讲,皇上瞒着您这事,说明皇上是在乎您的,”
“真认真计较起来,作为天子,哪会顾及后宫嫔妃的妒性。”
朱颜听了,冷笑道:“这么说,我该感恩戴德咯。”索性重新闭上了眼。
曲姑吓得讷讷不敢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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