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大吵一架
清平离开后, 朱颜在大殿内,独坐了许久,才让曲姑进殿。
过了端阳, 天气渐将炎热, 宫中已开始发放冰例,芙华宫里,因朱颜素来体虚畏凉,她常待的正殿、寝宫及笔墨轩都还没有摆放冰鉴, 但其他各处,哪怕是普通宫人的屋子里, 都用上了冰。
朱颜的份例, 向来是独一份。
今年犹更甚,不像从前, 皇后是找个理由把东西赏赐下来, 自册封为妃后,她所有份例在明面上就已十分丰厚与超然。
现下,在众人眼中, 芙华宫圣宠优渥。
这独一份的盛宠,绝对称得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所以, 老于世故、阅历丰富的清平散人,才会顺杆子想攀上来,甚至想为她出谋划策,看似为她着想, 实则是为自身筹谋。
狗皇帝认为她没良心, 后宫里的人认为她孤高, 宫外的人认为她狐媚, 清平认为她自困,但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她不该有不满。
狗皇帝觉得,他对她很好。
后宫里的人觉得,她是宫中的传奇,成了大家艳红羡的对象。
宫外的人觉得,能踏进芙华宫,得她青眼,便能成为第二个襄阳长公主。
清平觉得,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所以,唯独没有人会觉得,她想要的永远得不到。
一切的源头,不过是狗皇帝自认为对她的好。
朱颜望向身侧的曲姑,突然出声问道:“皇上近来可有召其他人侍寝?”
曲姑听了,心中万分惊讶,不明白朱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要知道,朱颜从来不关心这种事,还曾严厉禁止过她禀报其他嫔妃的侍寝,后来,曲姑就不再主动和她说了,也不去关心了。
此刻,曲姑见朱颜问起来,只好连忙回道:“奴婢不大清楚,不过皇上经常来芙华宫,只偶尔留宿乾元殿,可能并未召幸其他嫔妃。”
说完,曲姑感觉朱颜似乎不满这话太过笼统,于是又提议道:“娘娘要想知道,奴婢可以去秦尚寝那儿,翻查嫔妃侍寝的彤史记录。”
“行,你去一趟,也不要原件,抄录一份近半年的,我要看。”朱颜颔首道,按规矩,后宫中除了皇后,其余嫔妃没有查看彤史记录的权利,不过,像这之类的琐事,只要她提,狗皇帝都会同意。
所以曲姑才会这么说。
曲姑见朱颜答应了,除了感到意外,却并未多说什么,应声唯,领命去办。
一向不关心,突然关心起来。
就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曲姑心里没有轻松之感,不认为是朱颜突然开窍,关心起皇上来了,反而有些不安,反常即为妖,她在朱颜身边待了近四年,每每朱颜一反常,必定会和皇上闹腾起来。
但愿这次能例外。
曲姑到乾元殿的时候,皇上正好得了空,在养心堂见清平,询问元妃找他有什么事,清平言语诙谐地还原了他和元妃的对话,最后来了一句,“奴婢只是想教元妃娘娘如何做宠妃,不想她自困。”
皇上一听这话,立时笑乐了,笑骂了句大胆,“做宠妃还要人教。”便挥手让他退下,“以后阿颜召见,你就去陪她说话,其余时间,你还是禁足在屋子里,不许出门。”
之后,秦尚寝进去回禀,朱元妃要查看近前半年的侍寝彤史记录。
皇上挑了下眉,什么都没问,只叫秦尚寝照办。
曲姑带着抄写的彤史记录卷本回芙华宫,正赶上四皇子从仁本阁下学回宫。
朱颜没时间看,命曲姑先收起来。
自从儿子阿稷拜皇子傅兼国子祭酒徐贤为师后,每日卯正起去仁本阁读书,酉初回来,相当于早上六点出门,下午五点回来,十日一沐,午膳在仁本阁用。
除了休沐日,朱颜便只有早晚才能见到儿子。
一开始,儿子阿稷坚持不住,还哭闹过一场。
朱颜也觉得时间太长了,儿子阿稷年纪又太小,虚龄五岁,实岁要到九月才满四周岁,按后世的标准,最好年满六周岁之后,才正式入学读书。
狗皇帝回了句,“你要是舍不得,就让阿稷提前搬去撷贤苑居住,那儿离仁本阁近,每天早晨可以多睡两刻钟。”
让儿子现在搬去撷贤苑,朱颜更舍不得了,只好哄住儿子,每日亲自接送。
一个月下来,儿子习惯了。
朱颜才停止接送。
因此,现在晚上的时间,朱颜几乎全部留着陪儿子。
天黑之后,狗皇帝过来了,朱颜才吩咐曲姑摆晚膳,若依照朱颜的性子,儿子一下学回来,她便会立即叫人摆晚膳,带着儿子早些吃,绝不会等狗皇帝到了才开饭。
只因儿子跟着徐贤上学,一个多月下来,变得懂礼了许多,也不再和狗皇帝别苗头,成了孝顺儿子,阿稷用的理由都是现成的,“阿耶不来,每次都会提前派人来通知,没派人来,便是要过来用晚膳,我要等阿耶一起吃。”
狗皇帝听了,高兴得大赞了一回徐贤,认为这个师傅请的很值。
朱颜只好顺着儿子。
她是乐见狗皇帝与儿子的感情好,尤其是从小陪养的父子情,对儿子来说,以后也多一份保障,毕竟皇家有父杀子的先例。
夜里,朱颜在如意轩把儿子阿稷哄睡后,才转身回大殿,一进门,就见狗皇帝在翻曲姑带回来的那卷彤史记录。
朱颜走近前,狗皇帝指了指摊开在小矮桌上的卷本,问道:“你怎么突然想看这玩意了?”
问完,记起朱颜好妒。
又跟表功似的道:“阿颜,近半年,朕可是大部分时间都在你这里,偶尔才有一次召见其他人。”
就是这种神情,理直气壮。
你看我对你有多好,你是不是该感到高兴,感到知足。
朱颜在下首的位置上坐下,移开了眼。
她想翻看彤史记录,也只是想借彤史记录发作,如今从狗皇帝嘴里说出来,也不用借彤史佐证,朱颜也没心思再去翻看,微垂头,声音清冷道:“那从今往后,陛下只来我这里,别去找其他人。”
微顿了下,又提起一口气,“陛下要是找其他人,从今往后,就别再来我这里。”
狗皇帝在听到前一句时,心里就不怎么舒服,可听到后一句时,整个人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了,又急又怒,“阿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难不成,除了你,朕以后就不能找别的女人了?”
“所以陛下也可以不来我这里呀。”
朱颜这话不仅没让狗皇帝息怒,反而更像火上烧油。
狗皇帝气得额头上青筋暴出,太阳穴鼓鼓直跳,腾地站起身,走到朱颜身前,伸手摸着朱颜的面庞,咬牙切齿般逼问道:“阿颜,朕问你,那你到底是希望朕来你这儿?还是希望朕不来你这儿?”
“决定权在陛下手上。”
朱颜淡淡道,相比于狗皇帝的暴跳如雷,她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能令人醒神,大约是惹怒狗皇帝的次数多了,她已不像从前那般惧怕了。
当然,更多原因,是当初那封殉葬的旨意,让她把该怕的,都已经怕过了一遍,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殉葬。
狗皇帝没有听到确定答案,很不满意,手托着朱颜的下巴,喝斥道:“朕要你直接回答朕。”
“陛下不来我这里,宫里宫外依旧有万千美人等着陛下,陛下又没有损失,当然,陛下如果放得下万千美人,我也没有理由拒绝陛下。”说到最后,朱颜掰开狗皇帝的手,然后笑了。
笑得容光艳艳,绝色倾城。
风流婉转,不可方物。
相比于从前的阿颜如同盛世牡丹,国色天香,好似一朵人间富贵花,丰姿冶丽,而今的阿颜,更像风雨中绽放的芙蓉,天生丽质,却太过于纤巧细弱,让人轻不得,重不得。
狗皇帝看得心头发慌,却依旧很生气阿颜此番无理取闹,“这个不行,阿颜,你换个要求。”恃美行凶也不行。
“我只有这个要求。”朱颜一步不让。
狗皇帝刚压下的怒火,又蹭蹭往上冒,他什么时候受过人辖治,瞪着朱颜气急败坏道:“你太放肆,太荒唐了,你自己说说看,你怎么能这么妒,朕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妒的。”
朱颜立即怼了回去,“陛下去找那些不妒的,赶紧去,去了就没别再踏进芙华宫半步。”
“你……”狗皇帝听了,忽然有一种被人嫌弃的感觉。
于他,犹如五雷轰顶般。
从来只有他嫌弃别人,何时轮到别人来嫌弃他了?
“好,好,阿颜你好得很,即刻起,你就给朕闭宫好好反思。”他担心自己被这个女人气死,直接冲出芙华宫,却让对方给叫住。
“等一下,”
朱颜拿起手中的彤史记录卷本,朝冲到门口的狗皇帝扬了扬,“你去和秦尚寝说一声,把我的记录全删了。”
彤史是记录后宫嫔妃侍寝的卷册,也是为了方便核查后宫女子怀孕情况,朱颜生了儿子阿稷后,难再生育,便忘了这回事。
当初毁侍寝玉牌时,漏了彤史记录卷册。
◉ 102、夜拦宫门
次日一早, 狗皇帝派刑恩给朱颜送来了一本《女诫》,令她抄写百遍,并说是读书百遍, 其义自现, 让她认真了解与知道女子该具备的德行与要求。
朱颜气得抄起书,直接扔地上。
然后又喊了吕平安进来,“我前日听人说,外面廊庑下有个花盆底座不稳, 你把这本书拿过去垫花盆底。”
吕平安刚想问,有这回事吗?
少府监和司苑司送到芙华宫的东西, 从来是精选过, 优中选优,哪会送个底座不平稳的花盆过来。
却又见朱元妃望向刑恩道:“你回去告诉陛下, 这就是我对这本书的价值认识, 没个十年八载,怕是达不到陛下所要求的高度,等达到了, 我定会遣人去知会陛下一声。”
吕平安一看,得了,是神仙打架, 他不敢问了,应声唯,拿起书往外走,大约这本书天生就是垫花盆底的命。
刑恩还想说两句情, “娘娘, 陛下只是在气……”
“你回吧, 我不送了, 你也不要再来了。”朱颜截断刑恩的话,直接撵人,也不给他滞留磨蹭的机会,立即起身离开正殿往笔墨轩去。
刑恩只觉得脑袋生痛。
朱元妃敢说的话,他都不敢去回,皇上自昨夜回去后,一夜怒火未消,今早气得连早饭都没吃,摔了筷箸,遣他来芙华宫,给朱元妃送书传话。
原想着朱元妃顺着台阶,服个软。
不想,元妃的气,似也未消,反而更盛了。
刑恩看着送他到侧门口的曲姑,指了指依旧紧闭的大门,问道:“这个时辰,大门怎么还不打开?”
“娘娘一早吩咐了,芙华宫从今日起,奉旨闭宫,今早四皇子出宫去仁本阁,走的都是侧门,以后只开侧门,不开正门。”
刑恩一听,只觉得朱元妃这么做,无异于火上烧油。
因为他立即猜到朱元妃的用意,这大门是供主子们走的,他们这些宫人内侍出入都是走侧门,“陛下那话也就是气头上一说,要真让芙华宫闭宫,哪里会不另派人来守宫门。”
刑恩说完,又苦口婆心道:“你在娘娘身边伺候,适时多劝劝娘娘。”
“娘娘这边,能劝我自会劝,”曲姑心中苦笑,她服侍朱元妃,当然希望芙华宫长盛不衰,不希望朱元妃与皇上闹翻,但想到元妃并不是个能听人劝的,便直摇头。
曲姑又提醒刑恩,“你有心管我和娘娘的事,还不如好好想想,回去怎么向陛下回话。”
办事不力,被训斥一顿,或是挨行杖,都有可能。
杨新指不定又要看他笑话。
刑恩的眉头,一下子耷拉了下来,再没心管其他,火烧眉毛,也是从他这儿开始烧起。
宫中,几乎一天不到,整个后宫都知晓了,芙华宫朱元妃惹恼了皇上,奉旨闭宫反思。
芙华宫大门紧闭。
下晌,连进宫来的襄阳长公主都没能入得了芙华宫。
凤华宫的刘皇后听到消息,不由皱了皱眉头,“怎么又闹起来了?”扭头问来禀事的刘中侍,“你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不知道。”
刘中侍摇头,御前的人,口风都非常紧,涉及到皇上和朱元妃的事,几乎打听不到,“奴婢倒是听说,刑恩一早挨了十板子,杨新亲自执刑。”
刘皇后想了想,便不理会了。
这次多半又是朱颜和皇上闹矛盾,不想见皇上,自己赌气主动要闭宫。
原因一来是,皇上并没有遣人告知她,芙华宫闭宫一事,皇上真有心要芙华宫闭宫,怎么都会派人通知她这个皇后一声。
二来芙华宫除了大门不开,四皇子能出门,宫人也能自由出门,至于朱颜,本就是个不爱见外人、更不爱出门的主。
只是不知,这次俩人又得闹多久。
刘皇后还记着,皇上前段时间和她提过,今年会比去年提前半个月去行宫避暑,后宫嫔妃皇子公主都不去,他只带朱颜和四皇子去。
皇上倒是说了句,如果她想去,可以把后宫的事务暂交给信得过的四妃或九嫔协理,也一起去。
刘皇后拒绝了,她舍不得分权。
不知俩人这番闹腾,行宫避暑一事,会不会起变动。
——
乾元殿,皇上正在发火。
“怎么回事,怎么就传得阖宫都知道了,朕什么时候对外说过,让阿颜闭宫反思了,到底谁在造谣生事?杨新你怎么给朕负责消息的?”
杨新还记着刑恩挨打的缘由,想替朱元妃做掩饰,于是,他没作掩饰,直接说:“回禀陛下,奴婢来时,打听过,这个消息是从芙华宫传出来的,是元妃对外说的……”
“你给朕闭嘴,”
皇上怒喝一声,冷眼盯着杨新质问,“你亲口听元妃说了?你倒好,张嘴就来,多用用你的猪脑子,不要把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往朕这一递,你查过吗?验过吗?给朕滚出去。”
叮当一声,清脆响亮
皇上手一扬,砸了手边的一只薄胎瓷杯。
杨新吓得赶紧退了出去,退到门外,见候在门外塌着早上挨过行杖屁股的刑恩,在朝他咧嘴笑,他瞪了回去,近前咬牙轻声道:“你坑我?”
刑恩往外走了五六步,走到正殿门外,才小声道:“你不是说,我尽挑好听的话,有欺骗陛下的嫌疑,所以,才会挨打,我可是特意把实话告诉你,你看,你也挨骂了不是。”
“我确实没查过。”杨新闷声道,确实是他失职,陛下没说错。
刑恩听了,很是无语,伸手拍了拍杨新肩膀 ,“行,你就跟常兴,你们俩以后做成堆,脑子都一根劲,还天天觉得我巧言令色。”
这是你没查过的问题吗?
刑恩让面前这个大黑脸给整笑了。
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尤其他又舍不得怪罪惹怒他的朱元妃,只好由他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人,来承受皇上怒火,不然,总不能让皇上对宰相重臣们发火吧。
所以,最后只剩他们这些人,横也是错,竖也是错。
只是皇上的怒气,明显比上午更严重了几分,脾气也比上午更急躁了。
暮色四合时分,乾元殿正殿内传了御膳。
皇上进去,入座后,看着右边手空荡荡的,冷冷清清,桌上是八道菜式,这还是阿颜定的,满眼望去,翠釜紫驼峰,素鳞水精盘等各色奇珍,样式精美,他拿起犀角筷箸,却只感觉无从下箸。
呯地一声,摔了手中的筷箸。
周围的宫人内侍吓得跪了一地。
“都撤了。”皇上喝斥道,起身离开,跪着的刑恩顾不上身上的痛,连忙起身跟上,一路跟到养心堂。
只是刚一脚踏进去,就被皇上骂了,“你这一瘸一拐的,就不要在朕面前出现,滚回你屋子里去。”
“奴婢马上滚,只是陛下一天没进食了,奴婢突然想起,今儿没人去芙华宫传话,说陛下不过去,四殿下指不定还饿着肚子,等着陛下过去才开饭,陛下现在过去,正好陪四殿下用晚饭,也能粉碎满宫的谣言。”
刑恩硬着头皮,把梯子搭好,等了片刻,没等来皇上斥责,松了口气,“奴婢先滚回去了。”
“快滚,伤没养好之前,不要到朕面前来碍眼。”皇上挥了挥手。
刑恩应了声唯,退了出去,刚退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皇上喊杨新,让他准备轿舆摆驾芙华宫。
刑恩庆幸自己赌对了皇上的心思,皇上以前跟元妃娘娘生气,还能顶几个月,后来时间越发短了,如今一天都没撑到,早上送了女诫,下午宫中传言一出,皇上自己先坐不住了,变得又急又躁,东西也不吃。
杨新那顿骂一点都不冤。
皇上冷着张脸,走出养心堂,他告诉自己,刑恩说得对,他过去,是为了陪儿子用晚膳,更是为了粉碎满宫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
芙华宫在凤仪宫之后,与东六宫之首昭阳宫、西六宫之首玉华宫在同一条线上,因此,离乾元殿比较近,在皇上的催促下,大约一刻钟左右就到了。
只是芙华宫的宫门前,不仅大门紧闭,连宫灯都没点上,一片漆黑。
杨新顿时觉得,这宫里的内侍宫人太懒惫了,有些后悔,因为太赶了,他没先派个内侍来打前站,他赶紧上前去敲宫门,亲手拉着铜环扣铜制门板,片刻之后,听到里面喊道:“谁呀?”
“圣驾至。”
杨新高喊一声,就在他以为里面的人会立即开门时,却见大门纹丝不动,过了片刻,一旁的侧门打开了,吕平安提着一盏宫灯走了出来,朝着轿舆停下来的方向,跪了下来,“奴婢给陛下请安。”
皇上对平安道:“去把正门打开。”
“回,回禀陛下,娘娘说不开正门。”吕平安是壮着胆子,才完整地说出这句话,一开口差点结巴了,此刻,心还扑通扑通直跳,他们谁也没想到,皇上今晚会来,元妃和曲姑也没教他如何拦皇上。
他刚一边派人去里面通知曲姑和元妃娘娘,也不敢耽搁,让皇上在外面久等,只好硬着头皮从侧门出来,跪在侧门口的地方。
皇上大怒,他从没想到,他有一天会进不了芙华宫的门,“朕现在命令你,把正门打开。”
平安吓得连忙磕头,“回陛下,里面已经有人去通传了,元妃娘娘很快就会得知陛下来了的消息,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在拒绝陛下这桩事上,当他迈出第一步后,他就只能豁出去。
更何况,元妃娘娘得知消息,绝不会把他扔在外面不管,他只要尽量保障自己撑到元妃娘娘的到来。
杨新瞧着不停磕头的吕平安,只觉得,芙华宫上上下下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想了想,打算越过吕平安,从侧门进去,他亲自去开门,却不料,吕平安一把拦住,“娘娘吩咐过,御前的内侍不能进,请稍等片刻,娘娘很快会有消息来。”
“好,朕等。”皇上冷厉道,抬头一双怒意肆虐的黑眸,盯着紧闭的大门。
吕平安听了,立即不敢动弹,不敢吱声了。
杨新吓得打了个哆嗦,也不敢再多事,退到一旁。
好在没等太久。
不然,杨新觉得,吕平安差不多可以去脱层皮了,没见皇上周身的气压,已压得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了。
出来的不是元妃,是曲姑。
杨新不意外,他就没见朱元妃认真接过几次驾,只是大门为什么不开?
曲姑先行礼问安,方走到皇上的轿舆旁,“禀陛下,元妃让奴婢问陛下一声,陛下是不是已经做了选择?元娘还说,如果陛下选择她,奴婢可以打开宫门,请陛下进去。”
作者有话说:
◉ 103、弱水三千
皇上几乎是怒不可遏地离开。
曲姑望着轿舆消失的方向, 强作镇定的她,再也支撑不住,腿脚一阵阵发软, 站立不稳, 浑身湿汗,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吕平安好似死里逃过一劫,站了起来,赶到曲姑身前, 扶住曲姑,“你没事吧?”说完, 又小声嘀咕, “我开始佩服娘娘,怎么敢和陛下吵架。”
“你闭嘴。”
曲姑瞪了吕平安一眼, 注意到对方磕破的额头, 血肉模糊,她的神色忽变,叹了口气, “你胆子也不小,先去清洗一下伤口,再随我进去见娘娘。”
另一边, 杨新随侍在轿舆旁,却心惊胆战。
自皇上头也不回地离开芙华宫的宫门口,一路上,皇上周身散发出来的怒火, 都快要凝结成实质了,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生怕惹到皇上。
杨新瞧着皇上明明愤怒至极, 却直到回了乾元殿,进了养心堂,也没有半分要处置朱元妃的意思,他跟在皇上身边十来年,曾兼掌暴室狱狱丞五年,很少有后妃这般惹怒皇上,还能全身而退的。
连吕平安的忤逆,皇上都没治罪。
他算是又一次见识到了朱元妃的盛宠。
朱元妃恩宠太浓了,并非好事,何况,朱元妃一直不怎么待见他。
杨新忽然间记起来,前阵子有个人向他举荐了一个绝色佳人,说是出自良家,年方十六,长得脸似芙蓉,倾国倾城,进宫后,一定能得圣宠。
他打算先见见人,如果真是个绝色,他找个合适的机会,敬献给皇上。
——
芙华宫中。
朱颜在接到曲姑的消息后,只冷笑一声,一点都不意外,狗皇帝要真选择她,她才会觉得觉得意外,甚至会觉得惊竦可怕。
因为太诡异了。
狗皇帝可以说打小蜜罐里长大,一切他喜欢的人或物,都唾手可得,从来不需要做选择。
朱颜没料到,吕平安有胆子把狗皇帝拦在宫门外,因此,在看到吕平安额头上的伤口时,少不得多叮嘱他一句,“下次磕头,别磕得这么用力认真,去陈医女那拿点药。”
“娘娘,奴婢没事,娘娘不用担心,伤口过几天结痂就会好。”
“听我的,你额头上都没有一块好地方了,去陈医女那,让她好好给你包扎一下。”朱颜想到的是狗皇帝那个小心眼,谁知会不会事后迁怒吕平安,毕竟宫中内侍宫人是家奴,狗皇帝打杀这些人,从来不手软。
吕平安这伤口,只能往重伤了对待。
朱颜又让秋白去取银一千两,赏给吕平安,算是对他今晚勇拒狗皇帝于宫门外的嘉奖,她身边可太需要这样的人了,
狗皇帝碰了个闭门羹。
接下来几日,他都没再来芙华宫,也没派御前的人过来,朱颜乐得清静,儿子阿稷倒提了一回,问她为什么不愿意他阿耶过来。
朱颜直接和儿子说,他想见他阿耶,可以自己去乾元殿见。
儿子阿稷只嘟了嘟嘴,没再说什么。
过了三五日,儿子阿稷放学后未回宫,平时跟在儿子身边的平乐,来报信说,儿子去了乾元殿,同时还带来一个消息,狗皇帝病了。
朱颜听了,第一反应:哈?狗皇帝会生病?
在她印象中,狗皇帝除了在冷热交替的季节里,偶尔得上一个小伤风小感冒,就很少听到他生病的消息。
所以,朱颜一直深深信服那句话: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往往那些祸害反派,在大多数时候都能寿终正寝。
朱颜是真的很想当作没听到这个消息,可是平乐站在大殿中间,满脸期望地看着她,朱颜只好卖儿子,扭头对曲姑吩咐道:“你去如意轩,把田田常用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亲自送去乾元殿,另外多带几身衣裳,让他安心在乾元殿侍疾。”
夏天容易出汗,换衣裳换得勤。
曲姑满心无奈地应声唯,她本以为是个劝娘娘去乾元殿的好契机,谁知娘娘根本不为所动。
朱颜后来听说,她的话传到乾元殿,狗皇帝气得连灌了两碗苦药,连着数日的厌食症竟也神奇般地好了。
到了次日,狗皇帝的病就痊愈了。
朱颜在芙华宫里喝着药,是冬病夏治,陈太医宋太医给她开的调养身体的药,接到消息,除了感慨狗皇帝身体强壮外,再次悟到,与其期待恶人自有天收,还不如去相信,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此刻没想,她会成为那个恶人。
至少在狗皇帝口中如此。
“……你说,她怎么能这么可恶,她病了,朕恨不得寻尽天下良医,朕时时守在她病床前,日日悬心,可朕病了,她就只打发了儿子过来侍疾,连看都不来看朕一眼。”皇上醉熏熏地诉苦。
这事如同一块巨石,横压在他胸口,闷得厉害。
再加上阿颜最近的无理取闹,他在大怒之后,却还舍不得去罚对方,最后只剩下自己满心憋屈。
他活了二十来年,何曾如此憋屈过。
要是其他人敢这么无理取闹,他直接来个一罚、二降、三废、四死,哪还会有什么憋屈,可遇上阿颜,他一想到,他捧在手心五六年的人,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去哄的人。他舍不得了。
前一天晚上罚了,第二天下午就后悔了。
除了阿颜,他没哄过旁的女人,旁的女人也不需要他去哄。
今儿他心里实在憋屈得厉害。
所以,刚刚与宰相们议完事,他便把侍中令狐游给留了下来,拉着令狐游在乾元殿外前方右侧的观贤亭内,陪他喝酒。
“就是块石头,朕揣怀里六年,也该磨圆润了,捂温热了,她比石头还不如。”皇上抱怨道,扬了扬空酒杯,让令狐游给他倒酒,“没良心就算了,她如今还变得极妒,还想管着朕……”
“陛下,微臣敬您。”
令狐游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他完全不想听这些,作为宠臣,他愿意为皇上排忧解难,但只限前朝,不包括后宫,尤其是皇上与朱元妃间的爱恨情仇,这已经是皇上第二次和他吐槽朱元妃的好妒了。
上次还是朱元妃是朱美人时。
去年的时候,令狐游还庆幸皇上理智。
如今,他见皇上好像越陷越深了,其实他早该看出来,从年底那次,皇上留的那道密诏,令朱元妃殉,就能看出,连元后与继后,皇上都不让她们将来入皇陵,皇上心里的这份偏爱偏宠,早已超乎寻常。
于国而言,并非是好事。
只是庆幸国朝历代先皇的宠妃,纵使再得宠,最多只是在死后被追封为皇后,不然,他此刻该担心皇上会不会要废后,再另立朱元妃为皇后了。
其实,只要不涉及到废立皇后,皇上后宫要宠谁,他们身为朝臣,都不会多置喙半句,因为完全影响不到朝局。
君臣俩碰盏,干完酒盏中的清酒。
令狐游赶紧给皇上斟酒,自己又连忙多喝了两杯,他没想到皇上喝醉后,会变成话唠,眼下,他只有先把自己给灌醉,不然明日皇上酒后清醒过来,指不定会找他算后账。
可惜,他不能捂住皇上的嘴。
“令狐,朕问你,你夫人在世时,听闻也是个好妒的,你怎么就能接受她不许你纳妾了?”皇上一手撑着晕乎乎的脑袋,盯着令狐游问道。
他所有重臣中,似乎只有令狐游家中无妾,其妻杨氏死后,令狐没有再娶,也没有纳妾。
所以,他一直想不通,令狐怎么做到的。
“陛下,阿杨从未不许微臣纳妾。”
令狐游喝了一杯清酒,听皇上提起亡妻阿杨,想起阿杨在时的种种好,他忽然觉得,他得给阿杨正名,“微臣与阿杨夫妻恩爱,相敬如宾,是微臣不愿意纳妾,不愿中间添个外人,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
“襄阳前阵子跟朕说,想嫁给你。”
令狐游一听皇上提襄阳长公主,顿时觉得浑身一凉,清醒了几分,连忙回道:“陛下,微臣此生不会再娶,微臣和阿杨许了生生世世的。”
他出生时,令狐家早已家道中落。
他幼年坎坷,却在年少时,早早进士及第,后来,仕途顺畅,三十而立之年,得遇皇上赏赐,位列中枢,身肩宰辅之职,何须尚长公主来添荣光。
他不在乎子嗣,甚至已经决定,让女儿将来立女户。
此生要说唯一的遗憾,便是阿杨早亡。
“你夫人都不在了,你再娶,也耽误不了,你跟她许的生生世世。”皇上想不明白,令狐在这件事,怎么这么死脑筋。
不过,对于襄阳,作为弟弟,皇上倒能理解令狐的拒绝。
毕竟敢娶襄阳的男人,绝对勇气可嘉。
令狐游有些不高兴,皇上怎么能劝他再娶呢,皇上以前明明答应过他,不再过问此事,大约是想起了阿杨,他心里多了份伤感,又因为酒的缘故,把他心中的伤感放大数倍。
他才生出几分胆子来,直接给皇上建议,“陛下,陛下既喜欢朱元妃,何妨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朱元妃好妒的问题,不就迎难而解了。”
“女人少,还能省去很多麻烦。”令狐游又补充了一句,他想起同在门下省的同僚华光,家中妻妾人口众多,日常开销巨大,华光老妻陈夫人,隔上三五几个月,就要和他吵上一架。
皇上听了,晃了下脑袋,“除了阿颜,没人能给朕添麻烦。”其他人根本形不成麻烦。
令狐游听了,很想说,那陛下就别理会朱元妃了。
最后的一分理智,止住了他的冲动。
“陛下,丘少卿家中也无妾侍。”他一点都不想为皇上在个人感情上解惑,因为他完全把握不住分寸,他有预感,这绝对不是最后一次,他决定要拉个人来陪他一起分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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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4、有了决断
皇上风中凌乱。
他从来没有想过, 他信赖的宠臣不纳妾,是因为没钱。
丘于扬身为朝廷的大理寺少卿,居从四品上, 皇上记得, 之前右仆射尚全给他报过账,朝廷四品官员的待遇,银钱粟米等各项福利加起来,折合成年俸大约四百贯钱左右。
近年, 因风调雨顺,连年丰收, 京城内的粟米价格由先帝年间的七文钱一斗米, 跌成了如今的五文钱一斗米,一斗米约为十二斤, 折算下来, 一贯钱可以购买两千四百斤粟米。
按一个人一年吃八百斤米算,一贯钱可以养活三个人,四百贯钱, 可以养活一千二百个人。
“爱卿家里有多少口人?”皇上直接问丘于扬,他记得,丘于扬父母早亡, 家中人口简单。
“四口人,外加五名仆役。”
“哪怎么会没钱纳妾?”皇上满心疑惑。
丘于扬面露一丝窘迫来,沉默了一下,道出另一段内情, “微臣当年在辰州剿匪期间, 救助收养了许多在匪乱中遗留下来的孤儿, 累计有三四百余人, 微臣曾承诺过,会抚养他们到成年,再给他们一笔安家费,所以家无余粮,全赖拙荆持家。”
皇上听了这话,很是震惊,丘于扬竟有这份心,毕竟他受酷吏之名所累,一直落得个刻薄寡恩的名声在外。
从今往后,谁要敢在他面前说丘爱卿刻薄寡恩,他立刻把人叉出去。
“爱卿仁善。”皇上大加夸赞道。
话音一落丽嘉,丘于扬连忙跪下来,双手交叠于额前,推辞道:“陛下,微臣不敢当,也担不起仁善之名,微臣与拙荆夫妻结缡十六载,育有三男五女,却只活下来一儿一女,曾有人告诫微臣,说是微臣杀戮过重,才会不利子嗣,起初微臣是不信的。”
“可后来,活下来的儿子,也打小就体弱多病,微臣又只得信了,然微臣身在其位,当谋其政,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法,微臣不得不做,所以,才收养因匪乱留下来的孤儿,行此善举,唯愿保全儿子。”
“起来,别跪着了。”
皇上亲自上前扶起丘于扬,在他看来,丘于扬根本没必要和他说这个缘由,可丘于扬却说了,不图虚名,性子十分耿直坦荡,“朕不管你初衷是什么,但你做的事,实实在在养活了三四百孤儿。”
又问道:“你家小儿多大了?”
“回陛下,小郎今年七岁。”
“比朕家阿稷大两岁。”皇上想到太医院有几名擅长儿科的太医,“爱卿该早与朕说,朕好安排太医去给你家小郎瞧病。”
“微臣谢陛下天恩。”丘于素来清冷严肃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动容,待要行礼,又让皇上给拦住了。
“你与朕,君臣间不必如此客气。”在皇上眼里,丘于扬什么都好,相貌好,能力出众,能做事,会办事,唯一的不好,就是私底下面对他时,太过客气拘谨,不像令狐游那般随意自在。
“你抚养的那些孤儿中,大约有多少男童,男童年满十五后,你可以把人送去北衙,让他们充入龙武军中,朕会和张素打声招呼。”皇上直接给丘于扬解决一部分人员安置问题。
张素是新任的右龙武军大将军,龙武军中的将士,都是招募而来,再训练成军。
丘于扬听了,拱手谢道:“男童有两百八十二人,微臣替他们谢陛下了。”
“你真要谢朕,就用心给朕办事,”
皇上说到这,神情一下子正色起来,“爱卿入京快要有一年了,这个月,范卿又给朕连上了两道折子,以老病辞官,乞骸骨归乡,朕打算近期准了他的折子,你要准备着手接任,这事朕先和你通个气。”
范卿,即指范宁,现任大理卿,丘于扬的顶头上司。
一年时间,是皇上的最大耐性。
皇上已没耐心拖下去了,他早就想把大理寺原来那帮不管事以及整日和稀泥的人全换了,当初调丘于扬进京,他就为丘于扬预留了大理卿的位置,如果丘于扬能干,就由他接任。
如果丘于扬不能干,他再物色其他人。
像原和亲使、现巡边安抚使许节便是替补人员,许节虽说当初拍错了他的马屁,但许节地方治理经验丰富,也有肃清过一州治安的优良政绩,又比丘于扬大上一轮,是完全能胜任大理卿一职的。
好在,丘于扬没令他失望。
“微臣唯兢兢业业以报陛下隆恩。”丘于扬连忙拱手道。
“等爱卿升了官,年俸涨到五百五十贯钱,爱卿家中该有余粮,就不愁没钱纳妾了。”皇上从来没愁过钱,当然不会让为他尽心办事的人缺钱,“要不,朕赐两个宫人给爱卿带回去做妾,朕挑的人,容貌绝对……”
“微臣不敢受,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丘于扬饶是泰山崩而色不变之人,也被皇上这个天马行宫般的提议给吓到了,愀然作色,立即跪倒在地。
皇上见了,抬手让他起来,“行,爱卿不要就算了。”
丘于扬没有急着起身,想到朝中许多大臣家中都有妾室,像令狐游那样,都算作另类,皇上今儿又特意问起他为什么不纳妾,他觉得,他有必要表明下心迹。
因为他完全没有纳妾的想法。
“陛下,微臣与拙荆年少结发,相互扶持,有患难之谊,走到今天,微臣得托陛下,已富贵通达,但在微臣心中,世间女子,唯有拙荆能与微臣共享这份荣华,微臣小气,不愿分半点给其他半路来的女子。”
“所以,微臣以后不会纳妾。”丘于扬说完,行了拜礼。
皇上觉得这天没法聊下去了。
一个个都是结发夫妻,恩深情重,他差点要怀疑,令狐游是不是和丘于扬俩人合起伙来,跑到他面前显摆来了。
这两人怎么能这样?
皇上心里越发憋屈了,竟无一个人能理解他的难处,为他排忧解难,让丘于扬退下后,他气得一下午待在勤政堂内,谁也不见,有事让他们直接去政务堂找宰相们。
直到晚膳时分,张忠国进来禀报,说是阳武侯许朋求见。
阳武侯许朋是皇上的小舅舅,比他小一岁,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唯在吃喝玩乐上有一手。
皇上问道:“他来干什么?”
“回陛下,阳武侯说,听闻陛下最近胃口不好,特地来给陛下进献两道特色菜。”张忠国说完,又询问:“阳武侯是提着食盒来的,奴婢要不请试吃内侍一道进来。”
皇上扫了眼长桌案上的八道菜式,都不愿提起犀箸,朝张忠国颔了下首,“让他进来。”
张忠国应声唯,领命退出去传人。
很快,阳武侯许朋那张与皇上有三分相像的脸,出现在正殿门口,手里提着食盒走到皇上面前,放下食盒行礼,“臣拜见陛下。”
皇上叫了起,问他,“你吃过没?”
“赶着来见陛下,还没吃呢。”许朋笑着讨巧道。
“坐下来一起吃。”皇上指了指左手边的位置,“朕看看,你这次弄的是什么花样。”
“陛下就等着瞧。”许朋也不假手旁边的宫人内侍,亲自打开食盒,分两层,第一层端出来一份清炒藕片,第二层端出来一钵蒸猪肉。
皇上大失所望,还以为会是什么新鲜玩意,竟是两道极寻常的菜式,他这位小舅舅在吃喝一途也快废了。
许朋看到皇上的神情,连忙出声解释,“九郎,你别小看了,你先尝尝再说,这两道菜精华在于其味。”
皇上听了,等试菜内侍试过后,让试菜内侍给他和许朋一人夹了一筷子放到面前的白玉瓷碟内,才拿起筷箸,夹起来尝一口,猪肉入口后,比平时吃的肉更细腻滑润,藕片倒是有些意思,除了清脆爽口,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莲花香。
“这钵蒸猪肉,所取乳猪,是小猪断奶后,再用牛乳喂上一个月,宰杀后取乳猪脖子上的一块肉用牛乳腌制,放到冰窖里冷冻个一天一夜,等待入味后再行蒸煮,吃起来不仅质感细腻,还带着股奶香味。”许朋解释道。
“倒适合小孩子吃。”皇上说完,看向试吃内侍,吩咐道:“两道菜,都用瓷碗各装上一半,送去芙华宫给四郎。”
许朋见皇上吃上一道新鲜菜,都想着四皇子,看来他下次进宫给皇上献东西,也要给四皇子准备一份。
许朋又指着那道藕片说道:“九郎,这道藕片,是南地建康附近,发现的一种新莲藕,出土带着莲香,所以又称莲香藕。”
皇上一眼看出许朋的用意,“你今儿来,就是为了这藕吧。”
“九郎真是火眼精金,什么都瞒不过,”许朋先不管,先把马屁拍了再说,又满脸堆笑道:“陛下要是觉得还可以,不如把它列入贡品名单。”
皇上盯着许朋,朝他伸手。
许朋心头一颤,问道:“什么呀?”
“你收了多少钱?”
“二三、四、五、六、八百八十八贯钱。”许朋难受得掰着手指头,在皇上的盯视下,吓得说出了实际金额。
“七三分帐,朕七你三。”皇上想着,他刚赏给丘于扬丘少卿四百贯钱有着落了。
“不行,九郎,五五,咱们平分。”
“你要觉得不行,就八二,或九……”
“行行行,七三就七三。”许朋忙不迭打断了皇上的话,每次和皇上分账,他总是被扒皮的那个,九一是常有,就没哪次能如他所愿五五分账,大家平分不好嘛,为什么要剥削压榨他。
他要点钱多不容易。
他在外面吃喝玩乐本来花销就很大,大哥许康还规定他的月钱,连他的俸禄,都是大哥帮他代领。
他想分家,想单过,不想被管,差点被他老子娘一巴掌给拍地上,还没爬起来,又迎接一顿劈头盖脸的眼泪攻势。
晚间,宫门落锁。
皇上把许朋留在了乾元殿养心堂。
许朋看着进出铺床叠被的宫人,含笑说道:“我去仁守堂那边的空厢房睡一晚,不在这打扰九郎你的好事了。”养心堂后面隔了一堵墙,便是萱草堂,是皇上召幸嫔妃的地。
“你就在这睡,朕今晚不召幸嫔妃。”
“那多不好意思……”
“朕看你挺好意思的。”
皇上瞪了他一眼,制止他继续作怪,突然想起许朋家中也有好几个妾室,有个侍妾,还是他一掷千金从欢场赎回来的,颇为得宠,于是鬼使神差问了句,“妇人好妒的毛病,你知不知道怎么治?”
“九郎,”许朋惊奇地看了眼皇帝外甥,“你还有这种烦恼!不该呀,谁胆子这么大,小命不要了……”
“闭嘴。”皇上立时后悔了,令狐都没法子,这货怎么会有法子。
谁知许朋立即道:“九郎,其实很简单的。”
皇上听了,又没忍住,眼露期待地盯着对方。
许朋也不敢卖关子,含笑献策道:“妇人好妒,冷落个十天半个月,让她在后院吃些苦头,深刻感受到郎君宠爱的重要性,立马就老实了。”
“什么破法子,不中用。”皇上失望地摇头,就阿颜能两年不和他说一句话的性子,他真冷落阿颜,阿颜反而更自在。
何况,眼下他舍不得。
许朋见被皇上否决了,又道:“要是舍不得冷落,就索性宠着,纵容她的妒性,反正眼下你心里也高兴,权当是闺房情趣,等那天实在忍受不了,自然就能舍得了。”
皇上听了,刹那间,仿佛一窍通百窍。
对了,他现在在乎阿颜,面对阿颜显露出来的妒意,他才会苦恼,才会舍不得。
等哪天不在乎阿颜了,譬如像后宫其他人,在他面前现出妒意,他直接把人冷落,见不到人,哪还会去管她妒不妒的。
皇上一念至此,心里很快就有了决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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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5、一点不信
皇上一向是个行动派, 有了决定,便一刻也不愿多耽搁,当即喊杨新, “快准备轿舆, 朕要去后宫。”说完,急匆匆往外走。
许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眼睁睁看着皇帝离去,消失在门口不见了, 不由心里犯嘀咕:说好的不召幸嫔妃,却直接把我抛下了。
当杨新听到皇上要摆驾芙华宫时, 瞬间眉头拧成了一团疙瘩。
陛下是上次的闭门羹没吃够?
还想再去碰一次?
他最近几日, 都有关注芙华宫,那大门是真的没再打开过, 宫人内侍甚至连四皇子进出, 走的都是侧门。
可抬头,就着天上接近满月的月辉,瞧见皇上一脸的开阔与欣然, 完全没了近段时间以来的颓废与压抑,用之前阳武侯开玩笑的话来形容,沉着一张脸, 仿佛谁欠了他几百万贯钱似的。
又或是借了他新米,还了陈粮。
私下里,阳武侯能大着胆子开玩笑,其他人可半分不敢这么想, 毕竟皇上脸一沉, 着实很吓人。
所以, 皇上心情好起来, 他们这些身边侍候的人当然是最愿意的。
只是杨新担心,皇上这好心情,遇上芙华宫那位主,会跟刚燃起来的小火苗般,让那位兜头一盆凉水,一浇就灭,最后遭殃的是他们。
“陛下,要不奴婢先派人去芙华宫通传一声,好让吕平安他们提前打开大门迎接圣驾。”杨新冒着被皇上处罚的风险说出这话,但他最近也长了点教训,还有一句,他不敢说:免得陛下像上次那样,在外面等候。
皇上脸色微变,记起上次的闭门羹,心情多少有些不美,再者,他是想通了,眼下先选择阿颜,可阿颜并不知晓。
难不成又要在外面等候半天?
皇上深深看了杨新一眼,否决了他的提议,“不用。”
抬头望了眼天上,圆月当空,月华倾泄,“今晚月色正好,朕就不坐轿舆了,走过去,你跟着就行,其他人不必跟来。”
闭门羹什么的,众目睽睽之下,有过一次,可不能再有第二次。
至于不提前派人去告诉阿颜,是他想给阿颜一个惊喜。
杨新应声唯,连忙把其他人遣退。
又从一位提灯内侍的手中接过一盏宫灯,紧随皇上的步子,杨新已经想好,皇上既然只带上他,他今晚无论如何,也得推开吕平安,自己先从侧门进去,亲自给皇上打开芙华宫的大门,为皇上分忧。
绝不能让皇上再碰一回闭门羹。
谁知,最后竟没有他发挥的余地。
从乾元殿到芙华宫,大约一刻钟的路程。
皇上步子走得很快,没过多久,就直抵芙华宫宫门口,跟预想中的一模一样,芙华宫宫门紧闭,未点宫灯,一片漆黑,杨新刚要去敲正门的门板,就瞧见皇上径直往侧门去。
杨新吓得差点跪下来,“陛下,使不得。”
皇上推了下侧门,没推开,“赶紧让他们开侧门。”
杨新一边轻叩了铜门,朝里大喊了声圣驾至,然后急忙走到皇上跟前,“陛下,您是天子,不能走侧门,朝中言官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抨击陛下与元妃……”
“你不说,里面的人不说,谁知道。”皇上根本不在意。
因为杨新的通传,侧门很快被打开,出来的依旧是吕平安。
吕平安打开侧门,一眼瞧见门口的皇上,扑通一声,直接跪下行礼。
皇上看了吕平安一眼,看到他额头上满是伤口刚愈合的疤痕,只觉得十分碍眼,也太丑了,不由皱了下眉头,“你额头要是留下疤,以后就别在芙华宫伺候了。”
他可不想,以后一进芙华宫的门,就见到这副伤眼的鬼样子。
吕平安愣住了,想起皇上见不得丑人,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捂住自己额头,然后又见皇上从他身边经过,从侧门进去,他惊得都来不及反应,嘴巴微张,想说点什么,被紧跟而来的杨新狠瞪了一眼。
“你记住了,你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吕平安吓得连忙低下头,应声唯,他哪敢看,刚才那一幕,他都宁愿他眼瞎了看不见,大约元妃娘娘都没猜到,皇上这么……这么的不讲究。
朱颜确实大为吃惊。
她从儿子的如意轩回到自己寝宫内,正要准备就寝,却听到香茹进来禀报,说是皇上来了。
没一会儿,狗皇帝出现在她面前,挥退众人,满脸豁然开朗,心花怒放,“阿颜,朕答应你,以后只来你这儿,不去找其他人。”说完,直接上前抱住她,望向她的目光,满含期待。
朱颜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狗皇帝竟会同意。
或者说,她压根儿没想过,狗皇帝会同意。
大出意外之下,朱颜几乎脱口道:“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狗皇帝听了,明显一怔,见阿颜的反应,完全不是他期望中的欢喜,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了,阿颜不希望他来她这儿,只是这样的认知,却令他无法接受,只能咬碎牙和血吞,忍下了,装作不知。
“阿颜,朕答应只来你这儿,以后不许再闭宫门不让朕进来。”
“我闭了宫门,也没拦住陛下。”
朱颜没好气道,狗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操作,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侧头看了眼狗皇帝,又看了眼,“陛下真舍得,要不再多考虑下。”
“不必了。”
狗皇帝同样被朱颜给弄得心气不顺,他从不是瞻前顾后之人,只是这个没良心的,跟块石头似的,明明条件是她提的,为讨她欢喜,他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她竟没有一丝惊喜。
他觉得,他早晚能舍掉。
他只是……只是现在舍不掉。
狗皇帝气不过,又好几日未见阿颜,寝宫里昏黄的灯火下,但见脸似芙蓉,莹白泛光,眉目如画,一颦一蹙间,尽显亲近,摸了摸她的脸,俯身啃了下去。
是真啃的那种。
朱颜急忙推开对方,杏眼圆睁,“你属狗的?”
“阿颜,朕生肖属猪,不属狗。”狗皇帝摸了摸朱颜脸上的印痕,笑得有几分肆意,低头朝那略些苍白的素唇亲去,这回动作轻柔了许多,好几日未见,他心里想得紧,渐渐多了欲1念。
他从不亏待自己。
付出是为了有丰厚的回馈。
灯火摇曳,帐帘拂动,欲1念翻滚似火焰,渐入佳处时,忽然被推搡。
“不行。”朱颜挣扎着喘1息。
“怎么不行?”狗皇帝很不高兴地微抬了抬头,一双桃花眼,眼角泛红,染上了情1欲,“阿颜,不闹了,好不好,天大的事,明儿再说。”
“今儿真不行,我天癸来了。”天癸即后世的月1经,俗称大姨妈。
话音一落,狗皇帝如遭雷劈,脸立即黑了下来,“那朕怎么办?”
“陛下自己看着办,或是出宫去找其他人,”朱颜说完,赶在狗皇帝翻脸前,推开他,缩进被窝里,“我还痛着。”
“你……你给朕等着。”狗皇帝气得一口老血卡在心口,上下不得,却又在听到对方说痛时,发不出半点脾气,“你先睡,朕去一趟净室。”
狗皇帝艰难地翻身下床,往外走。
他这回真是……他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能舍得下阿颜前,他可能会先被对方给气死。
他都怀疑,她今晚是不是故意的,拱得他起火后,才说不行。
狗皇帝走后,朱颜抱着锦被坐靠在床头,眼里一片清冷,事情的走向,又一次超出她的预料,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每每这个时候,意味着她之前的计划,又得再次推倒重来。
狗皇帝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
她永远处于被动状态。
她很讨厌这种被动,讨厌总被人牵着鼻子走。
因此,次日清早,有大朝会,狗皇帝起得早,朱颜睡眠轻,又因要送儿子上学,醒得早,也一并跟着起了,狗皇帝离开寝宫前,和她说起行宫避暑一事。
“今年提前去行宫,朕找过钦天监,定下了五月二十六启程的日子,一切跟去年一样,后宫的人,朕只带你和阿稷,皇后不去,其他嫔妃也不去。”
“你宫里要带哪些人,哪些东西,你让曲姑帮你提前安排好。”狗皇帝说完,又想起朱颜和秦昭仪关系好,便多问了句,“后宫的其他人,你看看,有没有你自己想带上的?”
朱颜一见狗皇帝把什么都提前安排了,心里很不舒服,突然道:“今年让嫔妃都去,行宫那么大,大家都去了才热闹,不会像去年那般冷冷清清。”
“你什么时候喜欢热闹了?”
狗皇帝皱眉,盯着朱颜提醒道:“阿颜,不许其他嫔妃去,可是你去年闹腾出来的。”
“还不许我今年改主意了?你答应我,这回让大家都去。”朱颜微微仰起头,望着狗皇帝。
这一回,她想让大家都去,一来是秦珠珠很想去,宫里别的嫔妃也都想去行宫避暑;二来,狗皇帝昨晚答应她的话,她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端的只看他能坚持几个月,如果行宫里只她一个人,或许他坚持的时间会长一些。
大家都去,行宫又不比宫中规矩多,都能随意些。
她不信,狗皇帝能忍得住。
哪有猫不偷腥的。
狗皇帝瞧着朱颜眼里的认真,伸手揉了揉她的脸庞,带着几分无奈与宠溺,“行,许你改主意,你说,你怎么能这么反复无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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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6、相互理解
凤仪宫中。
刘皇后接到皇上派杨新传来的口谕, 说是今年夏天,后宫嫔妃及皇子公主都随驾去九极山行宫避暑,具体名单由皇后拟定, 人员出行与安置事务, 全权交由皇后安排。
杨新又道:“陛下说,行宫内的菡萏苑与朝晖楼两处,为元妃住所,其余宫苑由皇后娘娘看着分配, 另外,在菡萏苑附近, 给襄阳长公主留一处住所。”
刘皇后听了, 全部应了下来,又吩咐刘中侍帮她送送杨新。
“又是朱元妃在闹幺蛾子……”
“别胡说。”刘皇后连忙出声喝止, 看了眼身旁的刘姑姑, 唤了声阿姆,“谨防祸从口出,我以后不希望再听到这话。”
“娘娘, 老奴又没说错,”
刘姑姑不甘心,提醒刘皇后, “听说昨夜皇上留宿芙华宫,除了她,还有谁,只说去行宫避暑一事, 去年不让后宫众人随行去行宫的是她, 今年让大家都去的, 肯定还是她。”
刘姑姑越说, 心里越不舒坦,很为刘皇后抱不平,“皇上从来不大理会后宫之事,都交由娘娘处分,可今儿一大早,秦尚寝就跑来和娘娘说,皇上已下令,撤去彤史女史一职,往后嫔妃侍寝将不再记录彤史,这高祖皇帝时传下来的规矩,说废就废,满宫除了她,谁能支使皇上……”
“够了,住嘴。”
刘皇后脸色微变,大喝一声,扭头目光严厉地盯着刘姑姑,“你再放肆,是想给本宫招祸不成。”
刘姑姑吓得嘴唇嚅动了下,“老奴不是……”
“本宫知道,你是为本宫鸣不平,但本宫不需要,”
刘皇后说这话时,语气与态度十分断然,“你是本宫乳母,随本宫从刘家嫁入东宫,又进了中宫,这些年下来,你要还看不清皇上的性子,本宫将立刻放你出宫,至少能保住你寿终正寝。”
刘皇后现在唯一的庆幸,便是她跟阿颜学,殿内不怎么留宫人内侍在一旁伺候,不然,刘姑姑刚说的话,要是传出去,她几乎不敢想像后果。
刘姑姑有句话说得对:皇上从来不大理会后宫之事,都交由她处分。
之所以如此。
一是皇上确实对她存了三分信任。
更主要的原因是皇上根本没多少心思放在后宫,也不在意后宫之事,若是嫔妃间的纷争闹到皇上面前,皇上从不过问是非曲直,只依据事情严重情况,简单粗暴把涉事人全骂一顿、或打一顿、或者赐死。
用皇上的话说:处理了人,什么麻烦都没了。
因此一旦皇上插手后宫纷争,几乎都要见血。
当年,她嫁进东宫,差不多半年时间,便摸清了皇上这个性子,皇上来后宫,要么找她商量后宫事务,要么找美人睡觉。
于皇上而言,美人随时可以换,下一个只会更年轻漂亮。
这些年里,要说唯一的例外,只有朱颜。
刘皇后更愿意朱颜得宠,原因也在此,再有一点,朱颜几乎不会在后宫给她添麻烦,朱颜要折腾,也只会和皇上去闹腾,不会去折腾别的嫔妃,使得后宫整体和睦。
刘皇后没想到,这次俩人闹腾开,会这么快和好。
不过,行宫避暑一事会有变动,倒多少在她预料之中。
刘皇后沉着脸,盯着刘姑姑,决定一次性把话说明白,刘姑姑是她的人,至少要和她保持同步,“你仔细考虑本宫的话,要出宫,随时和本宫说,不出宫,从今往后,不要再说元妃半不字,也给本宫约束好其他人。”
“奴婢不出宫,奴婢记住了,以后再不敢了。”刘姑姑一见皇后这个态度,慌得急忙跪下来,她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娘子,仁厚归仁厚,却同样刚直。
刘皇后听了,脸上神情一缓,亲手扶起她,“我记得,行宫的宫苑分布图,去年将作监那边送了一份到宫里,你去找出来给我。”
“唯,奴婢马上去找。”
刘姑姑如获大赦般,急忙领命而出,她怕刘皇后真把她赶出宫,她宫外早无亲人,说句托大的话,她心里早把刘皇后当半个女儿看待。
随后,送完杨新的刘中侍返回大殿内。
刘皇后又忙交待他,“你马上派人去把尚宫局的汪尚宫、内侍省的内侍监陈道、还有少府监的监令一并唤来,本宫要找他们商议,后宫诸位嫔妃随驾去行宫避暑的各项事务。”
次日一早,刘皇后把拟好的后宫出行名单,派刘中侍送去乾元殿交给皇上。
皇上当时正要带任法善出宫,去北衙龙武军中,看都没看,就直接同意了,并道一切按皇后说的办。
转眼,很快到了五月二十六日,圣驾启程去九极山行宫避暑。
这次出行,除了添加后宫诸人随行外,朝中三品以上高官皆随行,几乎包括了三省六部一台九寺五监的所有高官,此外,皇上又亲点了一些三品以下的官员,例如大理寺少卿丘于扬,例如朱青云。
甚至皇上促狭般,特意交待殿中省的人,把丘于扬和朱青云的出行车辆以及行宫驻地的两家住所都安排在一块儿。
据说,因为这个原因,在路上时,朱青云都不愿出车厢,到了行宫驻地,更不愿出门,就为了避开丘于扬那个凶神恶煞。
出行人多,接近万余人。
比去年多了一倍不止。
从开路的金吾卫到随从与辎重,队伍浩浩荡荡绵延近十里。
去年后宫中,只有朱颜一人随行,因此,朱颜的马车,紧随在狗皇帝的龙辇后面,今年后宫嫔妃有名有份的都算上,有五十余人,数量众多,加上行李与随行伺候的宫人内侍,队伍太长,殿中省请示过狗皇帝后,便把后妃的队伍列于后半段,与随行的命妇家眷放一起。
没有紧随在龙辇后方。
直至出行后,狗皇帝想找朱颜时,才发现问题,他和朱颜隔了有四五里路远,上午,他派刑恩去接她来龙辇,被朱颜以不合礼仪给拒绝了。
去年也就罢了。
刘皇后没有随行。
今年刘皇后一道随行,朱颜要是单独与狗皇帝一同乘坐龙辇,且不说会不会被御史抨击,她可不愿意让刘皇后多想,真要乘龙辇,也该是刘皇后和狗皇帝一同乘辇,不是她。
更何况,她还想避开狗皇帝。
她总觉得,自从这次吵架过后,狗皇帝不知道又发什么神经病,变得更加……简直一言难尽。
好似,恨不得把她拴在裤腰带上。
到了中午,队伍停下来歇息时,朱颜与襄阳长公主坐在油軿车内,就见狗皇帝骑马跑来找她,径直上了她的油軿车。
狗皇帝一上来,整个车厢瞬间变得狭窄。
襄阳连忙行礼作辞,飞速下了马车。
朱颜把曲姑和秋叶遣下去,“后半段全是女眷,陛下来这儿不合适。”
“那你跟朕去前面,还跟去年一样,你的车辆在朕龙辇后面,方便朕随时找你。”
“不行,我不想搞特例。”
“你说这话,倒不嫌虚得慌。”狗皇帝冷笑一声。
朱颜一听,却立即恼了,柳眉微蹙,伸手推开他,“我有什么可虚的,我又没求着陛下给我搞特例。”
“怎么好好的,又生气了,行,不是你求的,是朕求的。”狗皇帝连忙改口,只觉得朱颜的脾气,是越发大了,说翻脸就翻脸,又伸手抱住朱颜,低头问她,“你真不愿意去前面?”
“不去。”
“那要不,你换身骑装,化个妆扮,下午跟朕一起骑马,咱们快一点,现在夏天入夜晚,大约能在天黑前赶至行宫,这样一来,你也不用闷坐在马车里,走上三四天的路。”
“我觉得坐马车挺舒服的,”
朱颜一口拒绝了,“外面太阳太大了,我不想骑马。”今年出门时间提前了半个多月,天气不像去年出行时那般炎热,坐在马车里,行进中有风吹进来,朱颜一点没感觉到热。
因此,车内连冰鉴都没放。
“你……”狗皇帝气得捏了捏朱颜的脸蛋,他总觉得,阿颜是故意,他记得,她明明挺喜欢骑马的。
朱颜掰开狗皇帝的手,开始赶人,“陛下没事,就回前面去,队伍在行进路上,隔了四五里长的路,接下来几日,陛下别再来了,让人看见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狗皇帝挺郁闷的。
他出宫,是为了不受约束,怎么到了外面,还没宫里方便,在宫里,他去找阿颜,抬腿就到。
“这后半段队伍,除了后宫嫔妃,还有命妇家眷,陛下老往这儿跑,知道的,晓得陛下是来找我,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相中了哪家漂亮小娘子。”
“别胡说八道。”狗皇帝瞪了她一眼。
阿颜这妒性,他又心喜,又苦恼。
心喜是阿颜这般妒忌,至少说明阿颜在乎他。
苦恼是这妒性也太大了点,他都答应了,她还疑神疑鬼。
狗皇帝没说动朱颜,空手而归,回去后,立即把殿中省的殿中监刘计叫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之后,当天下午,带上右龙武军大将军张素,还有校尉吕余、任法善,以及令狐游、丘于扬和许康等几个亲信宠臣骑马赶去行宫。
龙辇却继续留在队伍中行进。
大队伍是在三日后的下午,才赶到九极山行宫,因为人太多,行李辎重也多,直到天黑以后,后宫嫔妃才全部入住行宫,据说,中间还发生一桩不大不小的事,苏夫人苏婉清要入住朝晖楼,被刘皇后拒绝了。
苏婉清不死心,想争取一下。
为了避免纷争,刘皇后也没提朱颜,只说朝晖楼是皇上要了去。
作者有话说:
◉ 107、身轻天下
苏婉清想住朝晖楼, 是因朝晖楼一旁的雾来阁,很快将会入住一位新人。
上辈子,皇上来行宫后不久, 便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美艳的寡妇, 极得他喜欢,在行宫的两个多月里,几乎达到专房独宠的地步。
这个美艳寡妇姓林,便是日后颇有盛宠的林昭仪。
上辈子, 林昭仪是少数几个在容颜老去后,还能和她苏婉清平分秋色之人, 在宫中, 偶尔也会给她添个堵。
这辈子,苏婉清想提前收点利息。
借着林昭仪入宫得宠之机, 苏婉清想住进朝晖楼, 利用近水楼台,接近皇上,谋得圣宠, 至少要让皇上见一见八郎,可怜她八郎聪慧敏睿,上辈子受尽帝宠, 这辈子,受她所累,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能见过父皇一面。
她刚重生那会子。
她从来没想过, 重来一世, 她会活得不如上辈子。
她明明占尽先机, 又很了解皇上的习惯与性格, 却依旧低估了皇上的无情。
正月里那次皇上对她召而未幸,如果说让她感受到极大的侮辱,那么,三月二十三日,皇上的千秋宴上大封后宫,她有子傍身,却只得了正四品的夫人位份,也就是改名前的美人位份。
连她一向瞧不起的徐贵人,也晋升为徐修媛,比上辈子提前位列九嫔。
那一刻,她浑身血液差点逆流。
她清醒地认识到,只要朱元妃的宠妃地位不倒,她这辈子,只怕再难得圣宠,因为她太了解皇上,上辈子,她身为宠妃,要是对后宫某个低位份的嫔妃不满,只要和皇上说一声,哪怕那人长得再美,皇上最多只多睡几回,便抛至脑后了。
每每这个时候,她总会很高兴,皇上对她的情分与宠爱,至少在皇上心中,她和那些以色侍人的嫔妃是不同的。
后来,她通过这个法子,处理了一些恃宠而骄的新人,在宫中的威信也越来越高了。
只是没料到,这辈子,她的地位会倒置过来,她不再是宠妃,宠妃是她最讨厌的朱家人,她竟成了她曾处理过的那些后宫低位份的嫔妃。
因为朱颜,她圣宠没了。
也是因为朱颜,她九嫔的位置飞了。
两辈子,新仇旧恨,教她如何不恨。
她听秦尚寝给她透露出来的消息,朱元妃妒性很大,前次和皇上吵架,帝妃不和,就因为这个,她记得上辈子,林昭仪也是个妒性大的,若真如此,接下来行宫内倒有好戏看了。
苏婉清没能选择朝晖楼作为住所,另挑了聆风榭作为住所。
聆风榭位于前往北山脚下雾来阁的必经之路上。
很快,苏婉清便从秦尚寝那里得知,朝晖楼是去年元妃住过,所以才不分配给其他人住。
苏婉清想到,刘皇后对后宫嫔妃,只要不触及后位,两辈子,都是一如既往地好心,知道元妃不喜欢她,为避免进一步加深她对元妃的误会,没提元妃,找个借口只说是皇上要了去。
刘皇后无子,她和刘皇后没有实际的利益冲突。
至于肖想皇后之位,苏婉清只想冷笑,上辈子朱贵妃那个蠢货已向她完美地演绎了这样做的严重后果。
因此,苏婉清决定,平日带上儿子八郎,多去刘皇后的栖凤苑请安,不管以后她如何筹谋,但与刘皇后交好,大多数时候能让她在后宫中生活顺畅,保证八郎受到公正待遇。
——
行宫内,华灯初上。
朱颜刚在菡萏苑安顿下来,就见张忠国张大总管从致用堂赶过来告诉她一声,皇上前日出宫了,还没回来。
朱颜记得,狗皇帝身边的几名太监,刑恩和杨新几日前跟着狗皇帝骑马来行宫,张忠国因年龄大,一直随大队伍跟在龙辇驾前,也是今日和他们一起抵达行宫的。
所以,他此刻来传话,大约是狗皇帝出门前,交待过致用堂的留守内侍。
朱颜听了,也不意外,狗皇帝在京城,就是个坐不住的,偶尔还会找个借口出宫一趟,更别提如今到了宫外,那就跟脱了笼头的马一般,不出去浪才怪,去年去兰州鄯州,今年别往安北都护府去……
一念至此,朱颜自己吓了一跳。
此地去鄯州,八百余里地,去安北都护府,一千余里地,按路程算,相差不大,好像貌似……也不是没有可能。
狗皇帝是第二天下午回的宫,晚上来菡萏苑,就跟饿狼扑羊般,直往朱颜身上扑,刚从外面回来,也不知他身上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到如今,朱颜都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搬起石砸自己脚上,自作自受,简直了。
次日,朱颜午后才醒来,儿子阿稷去深柳阁跟着师傅徐贤读书了,狗皇帝去了前面的致用堂接见重臣,等到朱颜起来梳洗,在正殿用完午膳,去苑内的水榭亭子里看满池荷叶飘香。
吕平安送来了一支钓鱼竿,兴致极高地禀报,“娘娘,这荷花池子里除了观赏的金鱼,今年新养了其他品种的鱼,可以供人食用,另外,行宫内养鱼的内侍陈安特意给娘娘制作了一支钓竿。”
“他倒有心了。”朱颜看了眼精致的鱼竿,想起去年她好像有随口嫌弃过池子里只养金鱼,没法钓上来吃,“东西放在这,你去取五十两银子赏给他。”
吕平安应了声唯,又主动来事,“要不奴婢帮娘娘给鱼钩上好饵料?娘娘坐在这槛杆边,正好试试这钓鱼竿的手感。”
朱颜笑着颔了下首。
吕平安弄完一切,把鱼钩放入水中,朱颜抬头,便见狗皇帝从外面进来,沿着池上栈道往水榭这边来,走近前,看了眼朱颜手边的鱼竿,笑道:“你倒是悠闲。”
“我瞧陛下现在也空闲。”朱颜回道,不然哪有时间来后宫。
狗皇帝走到朱颜身边坐下,一把伸手揽住朱颜的纤腰,把人往怀里带,“朕哪是得空,朕是不耐烦在前面听他们叽叽歪歪,到你这儿清静下耳根子,再洗洗朕的眼睛。”
说到最后,狗皇帝摸着朱颜的脸庞,两眼盯着她,近前亲昵地碰了碰她的额头,“阿颜,想不想出门?”
朱颜听了,眼睛一亮,抬头望着狗皇帝。
原本她很不自在,青天白日下,在外面这般亲密,哪怕曲姑知事地早早领着众人离开水榭去了岸边,她也不好意思,但此刻,正要推开对方的手,却忘了伸出去。
秋水剪瞳,潋滟生光。
顾盼神飞,文彩精华。
刹那间,狗皇帝满心里只剩下一双灵动的眸子,直接亲了上来,朱颜连忙闪躲开,“你别胡闹了,大白天的,你还没醒不成。”
狗皇帝只蹭到阿颜的鬓角,十分不甘心地把人搂进怀里,抱紧对方,贴着脸颊,低头轻笑,“哪能醒呀,到你这儿来,朕只愿长醉,不愿醒来。”
朱颜扭开脸,趴在狗皇帝肩头,望着满池风荷,几株过早盛开的荷花,送来缕缕清香,更多是抽条出来的荷梗,亭亭而立,露出了尖尖角,若要满池荷花盛开,大约还要等待小半个月。
朱颜稳住了心神,出声问道:“陛下打算去哪,什么时候出门?”
“去安北都护府,苏一泉和朕说,夜晚草原上的星空,特别美,朕带你去见见草原风光,去看看草原夜晚的星空,阿颜,你喜不喜欢?”
自是喜欢。
朱颜这样想,也这样回答了,却更清楚,狗皇帝想去安北都护府是真,其他都是附带,“可是宰相们能同意陛下出行?”
“朕何须他们同意。”狗皇帝眉目一敛,不怒而威。
朱颜瞧着这样的狗皇帝,或许在今年以前,朝中宰相们还能凭借资历劝谏一二,随着东胡国灭亡,与高昌国重新结盟,取消了两国间的岁币,内部重开武举,尤其是科举考试的变革。
今年杏榜时,朝堂之上爆发了实干人才和文学之士的激烈斗争,由于狗皇帝亲自下场拉偏架,最终实干派大获全胜,科举考试从此以选拔实干人才为主,可以说,朝堂之上,内外政策已经完全变了。
狗皇帝正志得意满,这个时候,谁敢阻拦皇上,谁就是活腻了,丘于扬那个刽子手,正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磨万霍霍,等着皇帝下令。
“陛下打算去多久?”
“大约半个月。”
狗皇帝回道:“听苏一泉说,那边比京城凉快,朕去年令他训练的五十名女兵,这次也跟来了行宫,明儿叫她们过来,你挑上两个手腿麻利的,路上方便照顾你。”不然,像去年那样,一群羽林卫,路上朱颜有不便时,除了他,连搭手的都没有。
朱颜听到说有女兵时,狠狠地惊喜了一把。
大约应了那句,不受框束的人,偶尔也有不受框束的好处,这个时代,这种事也只有狗皇帝干得出来。
只是朱颜没想到,前朝的宰相们阻止不了狗皇帝,无奈之下,竟然会转向后宫,求上刘皇后,连朱颜也收到了上疏请求的折子,请求她们劝住皇上不要出行,切勿天子之尊,而以身轻天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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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皇子监国
刘皇后在栖凤苑亲自接见了中书令谢无的夫人陈氏。
陈夫人请皇后出面, 劝谏阻拦住皇上出行,并说,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 何况乎天子?江山社稷集于一身,天子岂能放纵私欲,轻率出行,如此, 将置天下于何地?为一己之欲,而轻视天下, 非明君所为。
又说, 皇后贤德,理应直言劝谏, 辅佐天子。
刘皇后只能心里佩服这些人胆子大。
她可没胆子去劝皇上, 这个贤德之名,并不好博,刘皇后脸上未显, 带着微笑听完后,以不干政为由,客客气气地拒绝了陈夫人, 连宰相们联合签名的那份上疏表文,也没有收。
嗯,朱颜这边。
因朱颜几乎不见外命妇,因此求到朱颜这儿来, 就曲折了一点, 是通过襄阳长公主, 把话带到, 把上疏表文送进菡萏苑。
朱颜看都没看,直接派吕平安把上疏表文送去致用堂。
开什么玩笑,让她去劝狗皇帝。
五个宰相都拦不住的事,她能拦住?她要有这个能耐,她立马给狗皇帝下降头,让他允准,她跟儿子阿稷提前去封地了,再说了,她也不想劝,她上午刚挑了两个身手不错的女兵,正盼着出门。
要朱颜说,这些宰相们还不够了解狗皇帝。
说什么非明君所为。
信不信,如果他们当面对狗皇帝这么说,狗皇帝张口就会回怼,“朕又没想做明君。”更过分的,还会加上一句,“别为了你们自己想做贤臣名臣,图个千古美名,绑架上朕,让朕来做明君。”
直接把对方劝谏行为归于对方在谋私心,令对方羞愤得不敢吱声,或闹到撞墙以明志的地步。
这是有先例的,狗皇帝当初要新建芙华宫,当时劝谏的尚书令刘乐缺,差点没被狗皇帝怼得怀疑人生去撞柱明志,明明他是一心为公,怎么到狗皇帝那儿就变成他私心作祟。
刘乐缺当然被拦了下来。
狗皇帝最后还评了句:刘令君心理素质不行,一天天寻死觅活的。
令君是对尚书令的敬称。
朱颜有合理理由怀疑:当初尚书令刘乐缺早早病故,一大半是被狗皇帝给气着了。
自刘乐缺之后,狗皇帝索性不再设尚书令,尚书省只设左右仆射。
晚上,狗皇帝回菡萏苑,拉着朱颜抱怨,“……这起人,朕都不知怎么说他们,担心朕跑了,竟在宫门口守着,夜里都不回去,这么敬业,朕该派他们去守城墙,来做什么宰辅,快气死朕了。”
朱颜一听这话,却是嗤笑道:“谁让陛下有前科,别说他们,我都不信,陛下没想过私下偷偷跑。”
一回生,二回熟。
去年狗皇帝私下里偷偷跑去兰州,宰相们在狗皇帝出发后接到他留下的口谕和信件才知晓,一个个担心得不行,后面听说还去了鄯州,直接吓到了,在狗皇帝回来前,天天担心吊胆的。
有过这么一回,今年能不守牢狗皇帝。
“知朕者,阿颜也。”
狗皇帝大方承认,侧头蹭了蹭朱颜的面颊,伸手把人抱坐到膝上,又感慨道:“能偷偷跑才好,免得还要带上几个累赘。”
“这么说,陛下和宰相们谈妥了?”
狗皇帝颔了下首,“当然,朕可没功夫和他们多磨蹭,还异常天想,想从内部攻破,让皇后和你来劝朕,皇后恭顺,你早跟朕是一伙的了。”
说到这,狗皇帝很高兴,无论是刘皇后,还是阿颜,都没令他失望,要是她们俩真被鼓动来劝他。
他现在就得考虑,后宫是谁的后宫?
是不是要换人了?
“这次出行,三省各派一人跟朕一道出行,门下省是令狐,尚书省是尚仆射,中书省谢中书要留守,他回去选个合适的人,另外,朕出门在外,着令阿稷以皇子之名监国,留在行宫。”
阿稷监国?
朱颜先是一惊,尔后发现狗皇帝简直丧尽天良,“阿稷才五岁。”连童工都算不上,“不是,他什么都不懂,你让他监国,你放心?这不是儿戏吗?”
朱颜觉得荒唐,急得不称呼陛下了,直接称你了。
狗皇帝早猜到朱颜会反对,可看着直跳脚的朱颜,还是连忙解释道:“你别急,只是名义上的,朕这么做,只是安大家的心,一切政事都交由谢中书、华侍中、郭仆射处理,有不决者,再报朕。”
朱颜倒听明白了,要的就是个名义,稳定宰辅们的心。
“阿稷要是再大上三四岁,朕倒真可以让他行监国之实,朕出门在外也无忧。”狗皇帝说到这,心里有遗憾,要是二郎不夭折,今年刚好十岁,以太子之身,行监国之权,更名正言顺。
他也不用为继承人烦恼。
可惜了。
“阿颜,你别小看阿稷,他之前就在仁本阁跟李翰林认过一年的字,又跟着徐祭酒读了几个月书,昨日阿稷在致用堂,一篇上疏文,他看下来完全没有障碍。”狗皇帝又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和宰辅们僵持不下时,提出让阿稷监国。
宰辅们知道拦不住,最后接受了这个提议。
另一边,中书令谢无出宫后,因他中书省随皇上出行人选还没定下,转头立即回议事堂,把这次来行宫的两位中书侍郎于高和穆竹叫来,他打算让他们其中一人跟皇上出门。
谁知谢无刚开了口,于高就不得不出声,“中书,我不会骑马。”
谢无听了,下意识望向另一位穆竹,穆竹顶着上司严厉的目光,压力极大,小声承认,“吾也不会。”
“废物。”谢无气得直骂人,颌下灰白的长须颤动,他要再年轻个十岁,就自己亲自上了,怎么连马都不会骑,真是始料未及,“你们中进士,骑马游行时……算了算了。”
谢无摆手,也不想提前事,本朝开国武力充沛,还有好几任中书令是出将入相的人物,怎么到他这儿,手下的人连马都不会骑了,国朝承平,五十年武备废驰,竟到如此地步。
他都开始认同皇上的对外政策了。
不然,一个个都成了弱鸡。
“去,把跟来行宫的三名中书舍人叫来,看看他们中有没有擅长骑术的。”谢无现在已经不敢挑人,只按会骑马身体强壮的来选,这次跟着皇上去的,是张素带领的两千龙武军,要是他中书省去的人路上掉队,不说被皇上嫌弃,还要被张素和其他两省的人看笑话。
要真没人。
他宁愿趁早跟皇上承认,手底下无人可派,让皇上训一顿,也好过事后出丑。
好在,三名中书舍人,总算有一个精通骑术。
谢无望着左侧站出来的成端,身材魁梧,个头很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十分壮实,很是满意,甚至暗暗决定,下次去吏部选人,就要选这样的,谢无把他留下来交待事情,让其他人都退下。
成端平时做事以及轮值时御前应答都很不错,这趟他随皇上出行,如若顺利,谢无将有意向提拔他。
谢无解决了人选问题,心下满意。
次日一早在议事堂,谢无见到华光顶着两个黑眼圈,不由问道:“昨晚没睡好?”
“你睡得着?”华光没好气反问道。
一大早的,火气这么大,谢无摇了摇头,“你我心知肚明,都拦不住陛下,这是最好的法子。”
“四皇子才五岁。”华光压低声音依旧很火大。
“孩子小好教,你不想亲手教出一位像先帝那样的仁君。”
华光刚想说,儿子像父亲,又突然觉得不对,皇上就不像先帝,勉强认同谢无的话,他昨晚做梦都在想念先帝,现在这位皇上实在太跳脱了,先帝在位二十四年,出皇宫的次数,还没皇上一年多。
并且,先帝虚怀若谷,虚心纳谏,爱民如子,体恤下臣,节俭朴素,不好奢华,清静无为,不耗民力,君臣相得,推心置腹。
先帝有这么多高尚的品德,堪称仁君模范,怎么只活了四十来岁。
华光情到深处,眼眶都浸湿润了,很想哭。
谢无瞧着华光感伤,也挺理解的,应该说他们这些老臣,都很能理解大家对先帝的怀念,一位不折腾的天子,宰相们都轻松许多。
华光抹了把眼泪,回过神来,看了眼稳如泰山般的谢无,凑过去,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有内部消息,陛下是不是打算立四皇子为太子?”
谢无听了,对上华光满怀期望的目光,顿觉啼笑皆非,皇上倚重他,但他是先帝宠臣,不是皇上宠臣,皇上真要对外透露消息造势,也不会透露给他,“你这话该去问令狐。”
华光想了下,倒是这个理,“那你说皇上怎么会突然把四皇子拎出来。”
“中宫无子,先太子薨后,大皇子没了,三皇子手有疾,四皇子年长,又是元妃所出,皇上好春秋公羊学,他为四皇子请的皇子傅徐祭酒,专治春秋公羊学,这其中的份量,你可以掂量下。”
谢无说到这,顿了下,又道:“不过,也不用着急,非中宫嫡出皇子,就算被册立太子,也要年满十三岁以后,四皇子还小。”
皇子监国。
不仅在宰辅间引起猜测,后宫之内,苏婉清在刘皇后的栖凤苑听到这则消息时,惊得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在人前失了态。
她太知道皇子监国的意义。
上辈子,所有皇子里,只有她的八郎担任过这一重任,那时八郎已年过十二,现在四皇子才五岁,还是个奶娃娃,就担了皇子监国的名头。
那她的八郎呢?
苏婉清回到聆风榭,恚怒之下,吐了一口血。
作者有话说:
◉ 109、初见印象
狗皇帝这次出门, 是光明正大出行。
天子北巡,沿途没让各地地方官迎驾,但晚上都有安排进驿站住宿, 右龙武军大将军张素, 曾任安北都护府都护,熟悉京城到安北都护府的路线,由他领路,又有野外出行经验丰富的张智随行参谋。
一路上, 朱颜感觉比去年的出行顺利和惬意很多。
张智御前应答很不错,自从跟随许节出使一趟回纥, 回来后, 狗皇帝原想提拔他到秘书监或门下省做个舍人,却被宰相们以非科举出身为由给拒绝了, 狗皇帝最后直接把他调到金吾卫挂个长史的职, 又加封朝议郎。
方便他在御前随侍。
一下子从正八品上的给事郎,连跳两大级,升到正六品上。
这通操作, 直接把宰相们整得脸都绿了,只能拼命安慰自己,是散官, 只是散官无实际职务,最多费点俸禄。
据说,侍中华光私下里气得写信给张智之父、兰州刺史兼防御使张尧,把对方给大骂了一通, 骂对方教子无方, 教出谄媚之徒, 不学无术, 蛊惑天子。
张尧接到信,很委屈。
是他不想儿子上进嘛?他也是进士科出身,他做梦都想儿子考科举,哪怕考不中进士科,考中明经科,他也认了。
偏儿子从小不喜经义,考不上,他有什么办法?
自从太宗皇帝定下科举取士的国策,天下读书人莫不以登科为荣,朝中宰辅大半是进士科出身,科举也成了进身之资,非科举出身的官员,在外人眼中都矮三分。
他最初把儿子送到皇上面前,只是想给儿子谋个出仕机会,谁知儿子会这么给力,不对,应该说,是皇上用人不拘一格。
回头说这次出行。
龙武军本身全是骑兵,随行两千人的战马,都是高标配,到了第三日,出行的队伍就抵达了胜州城。
胜州城是离安北都护府最近的军事重镇。
胜州刺史兼防御使袁义接到消息,天子北巡要驻扎在胜州城,便打算把刺史府腾出来迎接圣驾,却被提前一天赶来的定北侯、左羽林军将军兼安北都护府都护苏一泉给拦住了,“你别忙活,皇上不会住刺史府,你在城中或是城外选一处开阔的大宅院,腾出来,供皇上下榻即可。”
“会不会不符合规矩?”袁义犹豫了一下。
“皇上在外,喜欢一切从简。”苏一泉说道,皇上出来,就是不想受约束,以前皇上是太子时,出门连平民的茅草屋都住过,又抬头看了眼袁义,提醒道:“另外,你这次准备的美人,最好先别急着献。”
他要没猜错,朱元妃很可能随行。
袁义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他打听到皇上的喜好,但搜罗美人这事,他明明做得隐秘,怎么苏一泉也知道了。
苏一泉一见袁义这副反应,立即知道自己又蒙对了。
这些个地方官,总想着投机取巧,袁义如此,现在跟在他安北都护府任职巡边安抚使的许节,也是如此。
今儿许节跟他来胜州迎接圣驾,还想带上两个美娇娥,被他给制止了,苏一泉怕对方不死心,语重深长说了句,“袁明府,苏某跟在陛下身边近十年,至今不曾看到,有谁因给陛下献上绝色美人而升官的,望明府谨记。”
明府,即对地方刺史的尊称。
当天傍晚,夜幕降临时分,圣驾一行进城。
朱颜到了住所,便和狗皇帝分开,带着两个女兵去了正院安置,没管狗皇帝怎么接见大臣,怎么应酬,当天晚上,狗皇帝没回来。
离开行宫三日,朱颜有些想儿子阿稷了,这次因为不是偷偷走的,她出门时,儿子泪眼汪汪抱着她的脖子,她差点败在儿子的眼泪攻势下,要留下来,只是她太渴望宫外的世界,何况,这样出来的机会不多。
最后,她到底狠了狠心。
因为心里有气,她在路上的这三天,都没理狗皇帝。
她挑的两个女兵,是一对姐妹花,一个叫黄如意,一个叫黄吉祥,这名字一看是后来取的,原名一个叫小枝,一个叫小丫,身家清白,家中世代为府兵,父亲因公去世后,弟弟年幼无法应差,正赶上左右卫招女兵,她们俩报了名。
俩人个头很高,身手很灵活。
姐姐黄如意很活泼,反而不如妹妹稳重。
次日,朱颜起得很早,来到外面,大约是时间宝贵,她睡眠比在宫中浅了许多,梳洗完,换了男装,脸上涂了黄粉,眉毛画粗,扮成男子装束,才走出寝室。
出去端早餐的黄如意,一进来马上叽叽喳喳道:“公子,外面来了个王婆子,说是定北侯苏都护送来给公子做向导的,还说王婆子是胜州本地人,会讲官话,极熟悉胜州城的布局,公子如果要出门,可以带上她引路。”
朱颜出门在外,如今用的身份,依旧是许家公子的名号,是狗皇帝的表弟,为了避免露馅,自出门以后,她让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黄家姐妹,人前人后都统一称她公子。
“人呢?”
“还在外面候着,我让她进来,她没敢进,说让我先进来向公子禀报一声。”黄如意也很纳闷,她没想到,对方这么有规矩,王婆能来正院门口,说明外面至少过了两道检查关。
一道是守在外面的亲卫,一道是御前的杨新杨中侍。
朱颜听了,不由感慨,还是跟在狗皇帝身边的人,会办事,更会来事情,大家都说定北侯苏一泉敦厚老实,她不好做评价,但至少这个人很实在,很会为上司着想,难怪深得狗皇帝的宠信。
她还正想着,等会儿出门要杨新帮她找个引路人。
苏一泉却已经把人送上门了。
真真是瞌睡遇着枕头,正合心意。
“你代我谢谢对方,把王婆子领进来,你等会儿再去和杨新说一声,巳时初,我要出门。”朱颜吩咐道。
黄如意放下早餐,很快出去领人。
朱颜早饭吃到一半,狗皇帝就来了,看到朱颜的装束,明显有些不满。“怎么这么早就换装了?”
“等会儿好出门去城里逛逛。”
狗皇帝听了这话,手痒地想掐下朱颜的脸蛋,可看到她发黄的脸蛋,又顿住了,这一把掐下去,弄坏她的妆容,指不定又得恼,他没忘记了,朱颜因为儿子的事正和他生气。
这种时候,他不敢再惹朱颜。
“你要不先陪朕两天?等后日朕空一天,再陪你去城里城外逛逛。”
朱颜一听,就知道狗皇帝这两天抽不出空,他巴不得如此,连连摇头,“你忙你的,你见大臣谈政事,我跟在旁边有什么意思。”
“那朕让任法善和吕余带上一队人跟着你,这回不许拒绝。”
一队八个人,朱颜勉强同意。
狗皇帝在朱颜这儿吃过早饭,并未待太久,他离开后不久,任法善和吕余来了正院外面候着。
朱颜想着,人来都来了,不如提前出门,也不管什么巳时不巳时。
胜州城是边关重镇,与朱颜之前见过的兰州城,风格相似,城墙建得很高,街坊规划十分粗犷,却又有不同,胜州城依畔于黄河岸边,城外引黄河水灌溉庄稼,成了一片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
据说,种植出产的粟米,可供给整个安北都护府。
一路上,给朱颜作向导的王婆子,一提起这个就特别自豪,知道朱颜可以上城墙后,还领着朱颜到城墙上去看那条直通黄河的护城河。
相比于护城河,朱颜更喜欢城外那一片绿油油、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因为这象征着盛世无饥馁。
在盛世之下,她有朝一日,真有机会出宫,也不用担心会遭遇战乱兵荒与饥饿。
据她所知道的,狗皇帝不仅着意对外用兵,对内,也鼓励开拓边远地区,随着丘于扬因为在辰州剿匪的政迹,被狗皇帝调入京城,青云直上,受到宠信,许多地方官,尤其是边远地区的地方官,或是非进士科出身的官员,皆以此为榜样。
一个个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
各地吏治清明不少,还有地方出现路不拾遗的景象。
中午,朱颜没有回住宅,进了街市的一家酒楼用午饭,到二楼靠窗的位置刚坐下,就见对面一家酒铺外一群人气势汹汹执棍上门,紧接着,铺里出来一个手执菜刀的少妇,拿刀横站在门口和一群人吵架。
看着挺吓人的。
“天杀的,郭家的人真不是东西,每隔几日就要闹上一回,搅得林娘子生意做不成。”善谈的王婆子,一见朱颜担心地看着对面,连忙说道开了,“你不用担心,他们不敢动手,只是不让林娘子做生意。”
朱颜抬头问王婆子,“怎么回事?”
“这位林娘子,也是胜州城内的名人,她父母早亡,因与郭家有些渊源,成了郭家的童养媳,郭家世代酿酒,偏到了这一辈,郭家那位小郎君不会酿酒,反倒是这位童养媳,学会了酿酒的手艺,郭家家主决定让儿子读书,媳妇酿酒经营酒肆,儿子有个奔前程的法子,家业又得以延续。”
王婆子叹息了一声,“可惜,好景不长,郭家那个小郎君在外面吃醉酒,和人打架丢了性命,郭家家主年过半百,只这么个独子,得知消息,当场就中了风,没多久也过了身,林娘子成亲数年无子嗣,公公一去,郭家族人闹上门分家产,还满城嚷嚷说林娘子是命硬之人,克死父母,又克死夫君公公。”
“林娘子凭着一身泼辣和一把菜刀,守住了家产,这些年,一直与婆婆相依为命,只是郭家族人跟赖皮狗似的,时常上门闹一遭,还骂林娘子守不住。”
朱颜听到这,皱了下眉头。
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艰难许多,“官府不管。”
“他们又没动手,只是吵架,官府也不好管。”王婆子连忙回道。
朱颜犹豫了下,要不要出手帮林娘子彻底解决这事,却突然看见狗皇帝经过,那群闹事的郭家人没一会儿就被驱离了。
下面,跟在皇上身边的胜州刺史袁义,急得额头直冒汗,恨死郭家人了,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这个时候闹,他前两日,还让府中别驾狠抓了一把城中的治安,该警告的都警告了一遍。
他们竟还敢出来闹。
他正想请罪,却见林娘子放下菜刀,从酒肆内走出来道谢,“妾,郭家未亡人林氏,多谢公子出手。”
盈盈一拜,摇曳生姿。
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极艳丽的面庞。
皇上愣了下,竟是个极美艳的妇人,不意这种边垂之地,还能生出这样的美人,除了人美,心机更深。
一个年轻美貌的寡妇,要是搁从前,他倒不介意入套,和对方睡一觉。
春风一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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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0、高昌可灭
“……你在外面逛, 要是碰上刚才那样的事,记得远远走开,切忌不要去插手。”狗皇帝坐在朱颜身侧, 耳提面命地叮嘱。
他临时起意, 不愿在刺史府用午膳,选了城中最大的酒楼云中楼,谁知进来后,发现朱颜也在这里, 他撇了众人,留下令狐游、尚全及苏一泉等一干人自便, 他直接上二楼来找朱颜。
坐定后, 才发现,朱颜这个位置, 正好能看见对面那家酒肆。
那么刚才下面发生的一切, 想必朱颜都看见了。
阿颜历来心正,他担心她被表象骗了,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你别看那个林娘子一柔弱女子,被恶人欺上门,好像挺可怜的, 但今日这恶人上门,肯定是她特意引对方来的。”
朱颜听了,一脸惊讶,想到自导自演四个字, 犹不敢相信, “不可能, 谁没事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又道:“不应该的。”她记得王婆子说过, 郭家族人是隔三差五就上门闹事,目的是不让林娘子做成生意。
狗皇帝似早猜到了朱颜的反应,抬头看了眼窗外,“自圣驾入城驻扎,朕强调过不扰民,城中也没有戒严,但刺史府肯定整顿过一次治安,城中平时那些常闹事的,该警告的,都警告过。”
“偏偏郭家族人还在这种时候,这个时间点上酒肆闹事,本身就显得十分蹊跷,逃脱不了有人刻意引导。”
听着有几分道理,但朱颜总觉得这事存在很多变数,“就算是林娘子引导的,但她身在市井,如何确定你会经过这里?会来插手这件事?”连朱颜自己都没预料到,狗皇帝中午会来这家酒楼。
自他来后,店里的客人都被驱离了。
二楼如今空荡荡的。
狗皇帝刚在下面,已交待刺史袁义,允许林娘子立女户,然后从郭家族中过继一名父母双亡的孤儿为嗣子,郭家族人不得再以绝户为由,谋夺家产。
只听狗皇帝说道:“她不需要确定朕会经过这里,会插手,她只需要知道圣驾来城中,她是想借着这个时机,把事情闹大,彻底解决郭家族人来争家产的纠纷,要是朕或其他随行官员没来,她下午该带着满身伤去刺史府击鼓鸣冤了。”
“这只是你的猜测。”朱颜皱了皱眉,这个世道,总不吝色对女子以极大的恶意。
“作为胜州人,她应该见过胜州刺史袁义,”狗皇帝说到这,顿了下,凑到朱颜面前,轻唤了声阿颜,“你可知,刚才赶走郭家族人后,她却没有给袁义道谢,而是给朕道谢,在朕面前搔首弄姿。”
朱颜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喷出来,强咽下去也给呛到了,扭头看向狗皇帝的眼神,跟看奇怪物种般,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
狗皇帝年轻好动,身材标准,离中年发福还有很长一段路,个头高大挺拔,剑眉星目,俊朗的面庞,出门后,晒得有些黑,没有那么白皙了,却依旧可以辨认出五官精致,尤其一双眼睛,如点点星光闪烁。
确实有自恋的本钱。
况且,狗皇帝向来自负。
“你别想太多了。”
朱颜推开狗皇帝帮她拍后背的手,“你要在我这儿吃,赶紧让人进来上菜,我饿了。”刚刚狗皇帝一上来,不仅二楼的客人被全赶走了,连跟着她的黄如意姐妹和王婆子也都退下了。
唯有杨新守在楼梯口。
狗皇帝听到朱颜说饿了,立即把其他事都抛开,“你在这,朕跟他们吃有什么意思,自是跟你一起吃。”说完,喊了杨新过来。
这里有一道名菜,黄河鲤鱼。
朱颜在宫中也曾吃过,但到底不比就地取材,没有这儿的鲜,唯一的遗憾是店里没有大米饭,整个大虞以粟米为主食,其次才是小麦和水稻,水稻生长于南方,宫里的大米都是特贡的。
朱颜主食吃了一碗汤饼,也就是后世的面条。
大夏天的中午吃汤面,很容易出汗,好在边地比京城凉爽一些,狗皇帝侧头,看到朱颜额头上冒细汗,涂上的黄粉都浸湿了,抬手一摸,露出一片光洁白皙来。
“你干什么?”朱颜有些恼火地拍开对方的手。
“出汗都掉了,”狗皇帝摊开手递给她看,“你出门有没有带上黄粉膏?”
“有带,在吉祥那,等会儿吃完膳我再补抹一层。”朱颜说完,索性拿出手帕去擦额头上的汗,顺便把额头上的黄粉全擦掉,总好过留下狗皇帝的手印,想到这,还不忘瞪了眼狗皇帝,“跟你说了,在外面不要乱碰我的脸,别碰坏了妆容。”
只要是俩人在一起,他手脚越来越不老实。
“好好好,朕不碰,你别擦,越擦越糊,一块白一块黄的,跟个花猫脸似的了。”狗皇帝越看越觉得糟蹋,阿颜本来天生丽质,颜色就好,在宫里,夏天连脂粉都不用涂,要不是这黄粉除了遮掩颜色,还有防晒的效果,他都不愿阿颜涂抹。
这几日,阿颜在他面前,他连碰都不行,更别提亲一下了。
午膳过后。
狗皇帝叫杨新送了盆温水进来,让阿颜洗脸。
朱颜觉出他怀有鬼胎,不愿意,直接被对方亲自动手,帮她洗去了脸上的所有黄粉,中间还换了一盆水。
狗皇帝瞧着朱颜刚洗过的脸,水润得潋滟生光,白皙的肌肤上,一半因生气一半因他给她洗脸时用力有点大,晕染了一层胭脂色,勾得他心动神飞,动手把窗扇关上,伸手一把抱人入怀,低1头狠亲了下去。
朱颜有些吓到了,这是在外面,还是大白天的,他竟也如此胡来,他不做人,她还想做人,呼吸被人夺了过去,有些喘不过气,挣脱不开,陷入意1乱1情1迷深1处,渐将沉1沦时,她发现他身体异样,脑子稍稍清明几许。
必须制止。
他想丢脸,她还不想丢脸。
她抬脚朝他胯1下踢去,听到啊地一声大叫,紧接着杨新的关心声传来,“陛下,您怎么……”
“别过来。”
狗皇帝捂着隐1私的地方,大吼了声,气得脸都红了,当然有一半是痛的,回头望向罪魁祸首,红艳艳的脸庞上,没一丝愧疚,反而好似松了口大气,坐直身子,还特意往另一侧挪了挪,心里更气了。
狗皇帝咬牙切齿道:“朱颜,你胆子太大了,你倒不怕你以后守活1寡。”
“城里有医馆,你可以让杨新给你去请郎中。”
“闭嘴。”狗皇帝连忙喝斥道,他先缓一缓,不能再跟她说话了,免得被她气死。
俩人就这么僵坐着,大约有一刻钟。
狗皇帝终算缓过劲来,还没想好怎么罚阿颜,就见她离自己恨不得有八丈远,他心里更不高兴了。
狗皇帝直接靠过去,长手一挥把人搂进怀里,不顾阿颜的挣扎,倚仗着身势困住她的手脚,一脸兴师问罪,“不许闹腾了,朕不知,你除了打人,咬人,如今还会踢人了。”
朱颜一听这话,停了手,抬头望向对方,反问道:“到底谁闹腾了?你怎么不看看时间,看看场合,这是胡闹的地吗?”
狗皇帝心虚地移开眼,又自辩道:“朕只是想抱抱你,亲亲你,没想……”
他一开始真的没想那事,他喜欢阿颜,和阿颜在一起只想亲近一些,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在阿颜面前,就跟中盅似的,神魂颠倒,色与魂授,心愉于侧,自制力十分有限。
狗皇帝想到这,突然回神。
不对,怎么成了他辩解,现在是他在问阿颜的罪,“就算这样,你咬朕都行,也不能踢那地方,朕跟你说,再有下次,信不信,以后睡觉前,朕都绑着你的手脚睡。”
朱颜惊得张了张嘴,狗皇帝总能刷新她的下限认知,“你要点脸。”说完,拧开脸,皱起了眉头。
狗皇帝伸手掰过她的脸,“阿颜,你看,每次都这样,朕还没生气,你倒先生起气来,刚刚这事,就算朕有错,也只三分,剩下七分全是你的。”
“你先胡来的。”朱颜不服。
“但你下了狠手。”狗皇帝说完,马上觉得自己失智,他跟阿颜争这个做什么,争赢了,他也输了,又威胁了一把,“不许有下次。”低头亲了怀里的人一口,朝外喊了杨新,“你去把吉祥叫来。”
杨新连忙应声领命。
狗皇帝松了手,望向阿颜说道:“等会儿吉祥过来,让她给你补个妆,下午早点回去,记得把妆卸了,朕晚点还有事,夜里再去你那儿。”
说到这,微微顿了下,两眼盯着阿颜,意味深长,声音压得很轻,“阿颜,朕如今身边只有你一个人。”
朱颜微扬起头,问道:“陛下难道想去找其他人不成?”
狗皇帝听了,脑海中闪过那位林娘子美艳的面孔,只是除了一开始的乍然惊艳,他还是觉得阿颜这张脸更得他喜欢,耐看,他看着心里舒服,含笑回道:“别胡思乱想,朕记着你的话。”
阿颜的妒性能小一点就好了。
他有几分头痛,这世上,万千种药,怎么就没有治妇人妒病的药。
——
朱颜在胜州城中逛了两日,几乎把胜州城的所有地方,都走了一遍,朱颜认识到,每一座城池的布局,都相差不大,哪怕胜州是边镇,却和她小时候逛过的颖州城差不多。
只是多了烽火楼与大型武备库。
到了第三日,狗皇帝说是抽出一天的空,实际只有半天,带着朱颜去了趟城外,黄河水,静流深,灌出两岸沃野,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回城后,长庚星从西边升起,天上繁星密布,星光璀璨。
这是后世,在大城市里看不到的美景。
次日,圣驾离开胜州城,继续北巡。
就在昨天,鸿胪寺少卿阎舟,从高昌国出使回来,高昌国国王同意与皇上在安北都护府北面的阴山南面草原,举行两国高层见面会盟。
此次会面,随行的侍中令狐游和右仆射尚全都不同意,认为蛮夷不可信,皇上不可以身犯险。
剩下中书省的成端,哪怕官小位卑,但他此次随驾出行,代表着中书省,因此直面犯谏,“……大国之卿当小国之君,陛下犯不着自降身份,亲自去参加会盟。”
皇上直接反问道:“成爱卿觉得,这五十年间,国朝有这个底气吗?如果有,为什么还要送岁币,连平等关系都做不到?”
把成端问得涨红了脸。
皇上没跟他认真计较,反而认可他的勇气,皇上一向喜欢年轻胆大的人,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朕给不了你们这个底气,但有朝一日,将军们能给。”
无论是如今任安北都护府都护的苏一泉,还是曾任都护的张素,都赞同会盟。
行程就这么敲定下来。
一出安北都护府的地界,肉眼可见的一片地势坦途,视野开阔,一眼望不头的绿色草原,牧放的牛羊成群,朱颜一下子想起了那首《敕勒川》,天似穹庐,风吹草低见牛羊。
听说,今年春,东胡国灭后,国朝与高昌国谈判,没有要东边东胡人的土地,只要了牛羊与阴山以南这片从前三方有争议的土地。
会盟持续了三天,每晚都有篝火晚会。
高昌国国王是个老头,垂垂老矣。
最后一晚,高昌国国王须卜提出两国联姻,把小女儿嫁给皇上,被侍中令狐游以‘国中已有皇后,王女之身,不宜为妃’给拒绝了。
也就在当天晚上。
皇上连夜回安北都护府,和苏一泉在其书房中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朕同意你之前上书的疏议,高昌国可灭,但不是你计划的五年,朕只给你两年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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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到底是谁
东胡国灭后。
苏一泉单独给皇帝上书了一道疏议, 全面阐述了五年灭高昌国的计划,皇上看过后,把这封疏议转给了三省宰相们看, 被以中书令谢无为代表的宰相们集体否决了, 认为急功冒进,不可行。
这才促使皇上来安北都护府。
与高昌王会盟,他看出了高昌的虚弱。
“除了时间加快,其余一切都按你的计划来。”皇上说道, 他能等,但西边正在改制的回纥等不了, 蕃人也在蠢蠢欲动, 还有人心流失。
他需要彻底解决东边,腾出手来, 全力对付西边, 西边才是硬骨头,估计会是长久性的。
皇上又对苏一泉道:“你想要什么,需要什么, 都可以跟朕提,朕会全部满足你,兵马钱粮等后勤物资, 包括人力,接下来,朕会令宰相们全力配合你,还有你之前提的, 要调整士兵的军功赏赐制度, 你拟个条陈上来, 朕和宰相们讨论后, 通过实施。”
苏一泉听了,感动不已,立即跪拜道:“微臣谢陛下隆恩,也代前线士兵们谢陛下天恩,微臣愿立军令状,誓死两年内灭高昌,使大漠之南,尽归国朝。”
“起来。”
皇上亲手扶起他,“你跟了朕有十年,最是了解的朕的志向,朕信重你,以后还会有更大重担让你挑。”
君臣一番彻夜长谈,五更天时分才入睡。
皇上未急着回程,秉承着来都来了,而且这次是光明正大出巡,因此,打算在安北都护府再多待上几日,期间,接见了安北都护府下辖的六州刺史别驾治中等一干重要官员,胜州刺史袁义也来了安北都护府。
狗皇帝一忙起来,朱颜就轻松,除了惦记儿子,她更愿意待在外面,尤其到了安北都护府后,狗皇帝大约对苏一泉很信任,明显比在胜州城时,安全感提升许多,狗皇帝不仅带着随行重臣,住进都护府,连朱颜出门,也只让吕余带着四个人跟随。
任法善直接被狗皇帝调走。
随着辖下各地官员到来,府里举办了两场晚宴,朱颜都没有跟去参加,难得能出门,行动自便,她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中间借着去城外福佑观进香的机会,还去了一趟城外。
也去过福佑观旁边的几个村子里。
她想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时代平民百姓的生活方式。
尤其是乡下的寡妇,城里的寡妇。
在目睹了村子里的一位青年寡妇,被婆家和娘家联手逼着改嫁,走投无路之下投水自尽,吓得朱颜赶紧让吕余带人把那名女子给救了上来。
这个时代,民风开放,寡妇守节的概念很淡薄,寡妇往往是一种生育资源,政府也鼓励寡妇再嫁。
因此,守节的很少。
幸好今儿出城时,多带了二十个人,这些人都是军中退役下来的士兵,带刀的那种,不然,把人救上来,面对汹涌而上的村民,他们估计走不出这个村子。
之后,从胜州城跟来的王婆子操着一口本地话,上前和村民交涉,经那名女子同意下,最终,花了十贯钱,把那女子带了出来。
能如此顺利,也得益于跟着来的二十个士兵,他们穿着都护府里士兵的装束,被后面赶来的里长认了出来。
那名女子姓辛,名黄花。
丈夫是前年夏天,被家里新买的牛犊子踢了一脚,后又追赶跑掉的牛犊子,跌进河里淹死了,生的两个孩子,在丈夫没了不久,也都相继生病夭折。
她和丈夫感情很好,过去一年多了,这会子提起来丈夫,还依旧会哭。
二十五岁,大约是经年累月地劳作,看起来足有三十多岁。
朱颜通过王婆子在中间充当翻译,和对方沟通下,可以进都护府做仆人,但要签卖身契,当然,也可以在城里谋生,她会给她提供一笔银钱,选择好营生后,让王婆子帮她站稳脚跟。
王婆子是胜州城内有名的牙婆。
朱颜只想看看,辛黄花如果选择在城里谋生,后续会如何立足,她把人交给王婆子,就没打算再去管,因为她要是给予过多的关注,就看不到,她要看的效果。
这趟出门,朱颜也打消了,她将来如有机会出宫时,选择乡下隐居的可能。
村子里闭塞排外,族权盛行,法律意识淡薄。
城里至少有法度可依,尤其像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之年,城中治安清明。
回程入城后,不意在都护府的府城,遇见了之前胜州城那家酒肆的林娘子,经王婆子提醒,朱颜才看清真人的模样,竟是个极美艳的女子,容貌艳丽,腰若纨素,带着一股子韵味。
朱颜突然间想起狗皇帝那话,说那日,林娘子对他搔首弄姿,八成是狗皇帝的意想,自己看上了对方的美貌,朱颜内心只剩下呵呵两字。
这个时代,自力更生的女子,总会令人敬佩几分。
回府后,一向不爱八卦的朱颜,倒是多向王婆子打听了一下林娘子,“她这副容貌,上门求娶的人,应该很多,她有没有想要改嫁?”
“她执意为公公守三年孝,又执意奉养婆婆终老,孝道行为得到官府的褒奖,倒是挡住了许多浪荡子上门。”王婆子连忙回道。
朱颜颔了下首。
孝道,在这个时代,是一支很好用的标杆。
王婆子见朱颜难得有兴趣主动问,跟倒了核桃车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当初她出孝,上门求娶的可多了,有小吏家的,甚至还有官员家的,不过官员家多是纳妾,她拒绝了,还对外明公正道放过狠话,只为妻,不为妾,要有逼她的,她就一把菜刀,横在脖子上,宁愿一死。”
“吓退了一大批人,也成了胜州城中的名人物,正因为如此,郭家族人才会一直骂她守不住,还要带着郭家家财改嫁,以这个为名义,抢夺财产。”
朱颜后面几天出门,在街上遇见过两三回林娘子,有王婆子在中间插话,最后一回,还说上了一句话,对方声音很好听,轻柔似水,似江南女子般,一口官话,比王婆子说的还正宗。
竟听不出一丝本地口音。
在都护府,狗皇帝每天都很忙,有时候,连晚上都不见人影,偶尔回来,见朱颜也早出晚归,还不耐烦应付他,直嚷累,气得狗皇帝直接在她肩头啃了口,掰着她的脸问道:“就这么喜欢外面?”
又说:“累就在府里歇着,这么多天了,还没逛够,见天往外跑,朕从来没见你精力这么好过。”
狗皇帝说这话是真。
阿颜在外面的精神头,比在宫中好上许多。
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没有拘着她。
边地的夏日比京城凉爽许多,赶得上行宫了,因此,他索性延长了待在安北都护府的时间,当是在这儿避暑,本来计划是半个月的出行,包括来回路上的时间,但现在,到如今,单单在都护府就待了有十五天。
中书令谢无已经一再发函,追问他的归期,还说四皇子在家闹脾气了。
催促之意很明显。
朱颜推开狗皇帝,还白了他一眼,“出来了,你还管着我?”
“行,朕不管着你。”狗皇帝含笑道,摸了摸阿颜那刚被他啃过的溜肩,提醒道:“明日启程回京,今儿早点回来,好好休息,接下来,连骑三天的马赶路,跟来时一样,会很累。”
说起正事,朱颜还是愿意听,点头应好。
辛黄花没有选择卖身进都护府为奴婢,选择进入府城内的一家布庄做活,她会织布,凭着织布的手艺进去的。
临走前,朱颜去看了她,精神状态比初见时稳定了许多,不像那时那么癫狂,说起话来,利落干脆,给朱颜道谢,还给她郑重磕了三个响头,朱颜想拦都没拦住,是个很固执很有主意的人。
想想,她原本是个连死都不怕的刚烈人,
一朝获新生。
朱颜倒不担心她以后了。
只是朱颜没想到,她竟会遭遇绑架,在这座有两万余边军的府城内,城中治安严明,大白日的,没能走到布庄的大门。
朱颜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脑后勺的一记巨痛。
再醒来,是被一股肮脏的气味给熏醒的,手脚都被捆绑住,动弹不得,在一间昏暗的屋子,旁边还有十来个孩童。
她这是进了拐卖人口的窝点?
继被绑架之后,再被拐卖?
屋外陌生的讨价还价声,证实了她的猜测,对方说的是本地话,但朱颜最近在都护府,成天往外跑,身边又有个精通官话和本地话的王婆子,她已差不多能听懂本地话。
“……你也看到了,那样的容貌,我要三十贯钱,你们都赚了,你到蜀地,再一转手,一百贯不成问题,比你卖掉那一屋子的孩子都强。”
三十贯钱,相当于后世的十万块左右。
朱颜听王婆子说过,胜州城内,一个人卖身价大约五贯钱,都护府府城这边是大约是六贯钱,她还挺值钱了。
在外面,妆容暴露。
她的脸,便是一切祸事的根源。
不过听到对方要求人贩子把她转卖到蜀地,朱颜便猜到,很有可能是熟人,朱颜把所有人在脑海中过一遍,到底是谁和她结了这么大的怨仇,竟然会生出这样的恶毒心思,把她敲昏、绑架及至拐卖。
这世上,确实有和她有这么大仇怨的人,但人不在边地,在京城才对呀,何况,那些人也没胆子这么做。
朱颜想不到是谁,只好想着脱身之策。
她是想出宫,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朱颜记住那个声音,等那人走后,人贩子进来,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忍着对方微眯着眼的猥亵目光,她不等对方开口,强作镇定出声道:“你可以拿我向安北都护府都护苏一泉勒索一笔大钱,你要两百贯钱,不,哪怕三百贯钱,他也会乖乖送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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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2、不愿相信
“安北都护府的钱, 老子可不敢拿。”
“那安北都护府的人,你就敢收?人都敢收了,还不敢拿钱?”
“你是安北都护府的人?”
朱颜看出对方的迟疑, 尽量使自己声气十足, “是。”
如果容貌没有暴露,她还可以与对方周旋,路上再伺机逃脱,但如今容貌暴露, 对方自进来后,满脸猥琐之态, 盯着她, 眼里的兴奋与垂涎之色毕露。
她只能用身份震摄对方。
又说道:“你现在把我送回安北都护府,我能保你此生富贵荣华, 不然, 你出不了安北都护府及下面的六城,我死了,你也会死, 你的家人也会死。”刚刚房间的门打开,外面天色还很亮,所以朱颜才肯定, 她还在安北都护府的辖区内。
“就是死,老子也想做个风流鬼,美人,绝色美人, ”那人直接上手, 手背在朱颜的脸庞上, 从饱满的额头蹭到精巧的下颌处, 皮子娇弱,他粗手一刮,留下一道红痕,手底的细腻,令他啧啧出声,淫1心大作,哪还管什么生死富贵家人。
他俯身抱住朱颜,掐着朱颜的脸庞,似奸邪般笑出声,“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你这样好的货色,老子睡了你,就是在富贵乡里走一遭,还要什么别的富贵。”
美色使人头昏。
何况,这样的金玉美人,非富贵窝里养不出来的。
朱颜强忍着脑后勺传来的巨痛,脸上的疼痛,还有心头的惧怕、恐慌、不适、恶心,手脚发凉,却不得不提醒自己冷静,再冷静,一定要冷静。
此刻,她的任何挣扎行为,只会给对方助兴,瞧着对方丑态毕露,满脸淫1邪之色,在对方亲过来时,突然间,展颜一笑,还笑出声来,“要我陪你睡,总得把我手上和脚上的绳索解开吧。”
那人见了,脸上多了一份痴态,两眼发直盯着朱颜,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眼里多了一丝警惕,发问道:“你愿意?”
“我不愿意。”朱颜摇了摇头。
“也对,你伺候的都是贵人,估计都没见过老子这样的粗人。”那人倒露出释然了,提防心也放下,对方要是愿意,他才会觉得奇怪,手往朱颜胸口摸去。
“这样不舒服,你先给我松绑。”朱颜扭开头,咬牙高声道:“就算我松绑了,你是男子,力气大,我大腿还没你胳膊粗,你怕什么,还担心我逃出去不成。”
“知道老子力气大就好,老子是风1月场上的常客,等会儿保管让你爽。”那人在朱颜胸口捏了一把,倒是转手去解了朱颜手上脚上的绳索,像朱颜这种富贵窝里出来的娇软娘子,他一手就能制止住对方。
朱颜手脚能动后,来回转动了下,脸上含笑道: “但愿你有些真本事在身,就算被强,我也希望自己舒服点。”
一听这话,那人哈哈大笑起来,“老子喜欢,老子竟看错眼了,原来是个淫1娃1荡1妇。”说着,俯身而上。
朱颜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能忍的。
尤其是在男女1交1欢之事上,可是在对方的脸贴过来时,发黄的面颊上油腻腻的,更有几处黑色的斑点,不知是痣,还是脏1污,一对三角眼,笑起来眼角越发松弛,使整张脸变得越发丑陋狰狞,还有肥大的身子,如同这间屋子里般,散发着一股恶丑味。
这一切都引起了她生理上的不适。
几近于恶心呕吐。
朱颜想着,她大约是被狗皇帝给影响了,也成了一名颜狗。
在自己呕吐之前,在那种如附骨之疽的气息贴身前,朱颜却再也忍不住了,抬腿一脚猛地朝对方胯间踢过去,自上次踢过一次狗皇帝,她后来还研究过几个方向,只是没法亲自实验。
这回一伸腿,几乎是下了死力,没有任何保留。
啊地一声尖叫惨呼,震破耳膜,房间里早已缩在角落里的十六个小孩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朱颜趁势要起身,不防被对方伸手啪一巴掌拍倒在地。
“你这个贱人,死婊1子,你等着,老子要宰了你,不,先奸再宰。”那人捂着下身,脸色极其痛苦地咒骂。
朱颜痛得脸颊发麻,没管对方的叫骂,她要趁着对方暂时站不起身,先把对方撂倒,她扫了眼屋子,只有一条短板凳,她咬牙爬起来,去拿短板凳,只是刚拿到短板凳,外面传来的叫唤声。
“侯三,你怎么了?”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头男子出现在门口。
“刘四,快,快帮我把这个死婊1子绑了。”侯三恶狠狠地瞪着朱颜。
刘四看了眼侯三的样子,奚落道:“我刚还劝你悠着点,你早晚有一天会死在女人身上。”转头,盯向朱颜,目光极其冷漠。
在听到叫唤声那一刻,朱颜就知道糟了,她竟一时忘了,这种拐卖人口都是有团伙的,绝对不止一人。
这一刻,她很绝望。
因此,朱颜在刘四靠近前来抓她,威胁她放下短板凳时,抄起短板凳不管不顾朝对方脑袋上砸去。
“给我住手,再不住手,我打死你。”刘四闪躲不及,被人击中脑袋,他头一回碰到这种硬茬,根本不被威胁所动,脑门上疼痛,令他清醒,一把夺过短板凳,直接一巴掌扇过去,又踢了两脚。
朱颜摔倒在地,脸上没了痛感,脑袋嗡嗡作响,胸口痛得爬不起来,只看到对方脑门上鲜红的血汩汩往外流,眼前一片血色,在对方又要来踢她时,下意识想闪躲,不知是不是眼前出现了幻觉,有一队人,从外面冲了出来。
有好几个,手脚利索,很快把刘四给撂倒。
侯三已经跪地叫喊求饶了,“好汉,各位好汉……”
朱颜脑袋晕得厉害,已听不到太多的声音,最后昏过去前,听到几句不相干的对话。
“……头儿,这是嫂夫人?”
“不是。”
“仔细看,比嫂夫人瘦些,长得倒挺像的,不会是嫂夫人的姐妹吧,要不介绍给我……”
遇到熟人了?
——
安北都护府的天,如同塌了。
苏一泉跟在皇上身边十余年,头一回见到皇上在人前失态,抛下政事不管。
当时,皇上正带着他与都护府下的各州防御使讨论军事,侍中令狐游、右仆射尚全以及中书舍人成端皆有列席,不想杨新突然闯进来,禀报说:许公子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皇上抬头问道。
杨新走了过去,走到皇上身侧,凑到耳畔,低声回禀。
杨新的声音很轻。
苏一泉离得近,也只听到‘布庄’、‘人不见了’几个零星字眼,苏一泉心头微慌,因为他清楚许公子便是朱元妃。
苏一泉瞧着皇上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跟个煞神般,杀气腾腾,几近暴走,“都是死人呀,什么叫不见了,脑袋全别要了,一群废物,备马,朕现在过去。”站起身,扔下满屋子的臣子往外冲。
冲出门口,才停步脚步,倒退回两步,看向满堂臣子,声音极冷厉道:“散了。”然后抬头喊苏一泉,“即刻起封锁府城所有城门,城中实行戒严,所有人员不得窜动,违令者一律就地斩杀。”
“再安排两千人去沈记布庄,把沈记布庄所有人都抓起来,以沈记布庄为中心,对邻近五个坊间,照着户籍薄册进行挨家挨户抄查,寻找许公子,抓住任何多出来的可疑之人。”
苏一泉赶紧领命。
皇上转身就跑。
屋子里的臣子都被皇上的雷霆威势给吓蒙住了,皇上一走,才陆续回过神来,右仆射尚全皱了下眉头,“许公子天天在城里逛,能出什么事?”
令狐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先跟过去看看。”皇上刚才暴走的样子,整个人狂暴得仿佛一柄出锋的利刃,随时要杀人。
同时跟过去的,还有巡边安抚使许节。
另一边,皇上冲出去,看到跪在外面的吕余,抬腿就朝对方心窝子踹了两脚,骂了句废物,“你最好保证,她无事。”然后没作停留,到府门外,令左吉安在前面领路,又让任法善带人跟上,一路快马疾行赶到沈记布庄。
他是不相信,阿颜不见了。
安北都护府的府城,是军事重镇,有两万边军驻守,另有他特意拨给苏一泉的两千羽林在城中,所以,他才会放心地让阿颜在城中游逛。
皇上站在一幢两层楼高的布庄前,一间小小的布庄里,所有人都告诉他,阿颜进去后不见了,那位辛黄花说,阿颜见了她就离开了,可黄如意黄吉祥以及王婆子都说,没见阿颜出来。
“谁让你们在外面的?”
皇上冷冷盯着黄家姐妹,“朕记得,朕有说过,在外面,让你们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为什么让她单独进去?”
“你们最好保证,她无事。”
皇上盯着布庄的布局看,从门口到织房,就隔了一间铺面,一条长廊,有事喊一声的事,都能听到。
要么是熟人带走,要么是阿颜主动离开。
第二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愿接受,“你们仔细回想下,自来府城,她见了哪些人,在哪个铺子多坐一会儿,好好想,别漏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地方。”
黄家姐妹吓得不行,黄如意已瘫倒在地,黄吉祥壮着胆子一个个说,随着她说出来的每个人每个地方,都让一旁的任法善给记下来,然后派官兵去抓人。
最后,王婆子犹豫了下,还是提到了林娘子。
“她还在府城?”皇上一惊,抬起头,森冷的目光直射向王婆子。
王婆子吓得打了个哆嗦,连连点头,“最近几天,公子出门,都有遇见对方。”
“好胆子,朕让她走,她竟还敢留。”
皇上说完,两眼微眯,眼里闪过一道凌厉的锋芒,吩咐任法善,“你亲自带人去抓林娘子,同时把胜州刺史袁义抓起来。”
任法善没有任何迟疑,领命而出,好似要去抓的不是一个正四品的朝廷重臣,而是一个普通人。
皇上跑进布庄,发疯般找遍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见阿颜的身影,布庄的人已全被官兵抓了起来,包括店里的东家。
他依旧不愿相信,阿颜不见了。
直到侍中令狐游过来,皇上才稍稍恢复些理智,不能这么无头苍蝇,从吕余他们发现人不见,又在这里找到了两刻钟,之后再禀报他。
到此刻为止,人已经消失半个时辰了。
从这里到最近的城门口,只需要一刻钟。
封城还不够。
皇上看向令狐游,“你去给苏一泉传个话,废止安北都护府六州内所有现行过关文书,再制定新的过关文书,即刻起,所有出行过关,必须到都护府办理新的过关文书,一人一份,否则概不许通关,并逮捕到都护府审查。”
也就是说,这段时间,任何人都不得在安北都护府区域内流动。
令狐游听了,却觉得不妥,“陛下,如此一来,事情就闹得有点大了……”
“朕没觉得大。”皇上大喝一声,打断令狐游的话,就算人出了府城,他也不能再让人出安北都护府,“再和张素说,两千龙武军,一千人在府城外搜索许公子的下落,一千人去六大州城的地域控制关卡,抓住一切可疑人员。”
令狐游见劝不住,只得应声唯,主动领命,“城外搜索,微臣亲自去跟着。”至少,他见过朱元妃真容,他怀疑朱元妃失踪,很有可能是真容暴露。
皇上颔首应下,又看向巡边安抚使许节,“你是地方刺史出身,子进不在,你接一下审讯的工作,所有抓起来的人,都给朕好好审问,许公子去了哪?”
子进是丘于扬的表字。
作者有话说:
9.20日的更新~~
◉ 113、不该存在
顷刻之间, 整个安北都护府风声鹤唳。
全城戒严,羽林军出动,官兵更是各处抓人, 沈记布庄被辟成了临时审讯之处, 惨叫哀嚎声不绝,大白天的,太阳尚未西沉,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站在布庄外面,便能闻到一股血1腥味从里面漫延出来。
皇上一脸凶神恶煞地坐在铺子里, 几乎每间隔一段时间, 便有一道命令通过杨新之口传出来。
门口络绎不绝。
不停有被抓的人进去,也有人被抬出来。
右仆射尚全和中书舍人成端原本待在都护府内, 直到听说沈记布庄成了审讯现场, 才急匆匆赶过来,却发现,这儿比他们想像得还要惨烈。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残暴不仁。”
成端震惊不已,就要进去劝谏,却被一同来的尚全给扯住, “你站住,你现在进去,只是多填一条人命。”
“可陛下……”
成端想说皇上这是疯了,到底存了敬畏之心, 话卡在喉咙里, 没敢说出来, “人不见了, 叫人找就是了,许公子是个大活人,他有腿能走,为何要查抄这方圆五家坊间的所有人家?还要迁怒所有这些日子见过许公子的人?”
“也不知是许家哪尊佛?”成端十分气愤道,作为直臣,他天然厌恶外戚。
尚全听了,提醒道:“令狐侍中已经亲自出城去寻人了。”能劳动一位宰相出城寻人,他也想知道,是许家哪位,只是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那位,怕不是什么许家人。
成端一听,着实一愣,侍中令狐游亲自出去寻人了,瞬间意识到不简单。
尚全看了对方一眼,他就知道,能进三省的人,就没有蠢货,“你跟我进去,不许乱说话。”他叮嘱道,成端三十出头的年纪,官居中书舍人,属正五品上,未来前途可期,中书令谢无不在,他少不得看顾一二。
尚全和成端俩人刚走进铺子,就见负责审问的许节火急火燎从后面跑出来,“陛下,有消息了,林娘子招了。”说完,递上一份供词。
皇上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抢过那份供词,供词上写的是林娘子雇人绑架了许公子,并以袁刺史的名义把人送出城,然后以三十贯钱卖给了人贩子。
正因内容太过骇人,许节没敢口头回禀,只敢写在纸上递供词。
皇上一眼扫去,瞳孔猛地紧缩,怒发冲冠,胸口似被重物给压住,差点一口气上不来,那张薄薄的供词,在一瞬间被捏成团,面色极其可怖,眼里凶光闪烁,仿佛要噬人一般盯着许节,“人贩子在哪?”
许节被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回道:“她没说,她说要面见陛下才回禀。”
皇上听了,立刻扭头往后面走,脚步如风,许节急忙小跑着跟上去,后面布庄原来的织房,被他临时改成了审讯场所。
尚全迟疑了下,留在了原地,没有跟上去,成端见了也没有跟上,他一半是看右仆射尚全的行动,另一半是被皇上刚才的样子给吓到了。
原本明亮的织房,被布置得昏暗许多,有如人间炼狱,充满血色与惨叫。
许多人进来,没撑过一刻钟。
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各色刑具大多是从府衙那边搬过来的,部分是许节根据需要临时改造出来的,其中一个角落里,林娘子双手被绑吊挂在一个木架上,身上一条条鞭痕,抽得遍体鳞伤,没有一处完整的,衣裳褴褛,血色浸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右手手指带血。
皇上却只觉得远远不够。
他平生很少后悔,这一刻,却极后悔,早在那一次晚宴,胜州刺史袁义带她来都护府的府城,把她献给他,他拒绝了,她竟大胆跑到他面前来敬酒时,他就该直接处死她,而不是喝退。
当时处死她,就没有现在的事。
阿颜也不会受这场无妄之灾。
皇上走近前,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盯着对方,逼问道:“告诉朕,人贩子在哪?”
“陛下来了。”林娘子轻笑出声,似没看到皇上要杀人一般的目光,“陛下,妾想问您一句,妾美吗?或许,在陛下眼中,妾的美貌不及您心中的朱元妃……”
“闭嘴,你没资格提她,朕只问你人贩子在哪,没功夫听你废话。”皇上伸手一把夺过旁边行刑的鞭子,把鞭子扭成两股抵在对方的喉咙上。
“陛下别急,人贩子在哪,妾会说的,陛下就不想知道,妾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上听了这话,没有出声,只目光极为森冷地盯着对方,他其实也很不解,他派人抓了这些日子里以来,阿颜见到的所有外人,林娘子只是这些外人之一,他没想到,竟会是她做的。
林娘子见对方不出声,如同得到了允许般,又开口道:“妾身自及笄后,每个男人看妾的眼神,都透着惊艳,在男人面前,妾身从来无往不利,唯有在陛下这里,陛下拒绝了妾三次。”
“妾身自负人间倾城色,合该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可惜妾身命薄,出身市井,无法参加选秀,好不容易等来圣驾北巡,妾身想趁着这个机会,谋个青云直上,不曾料到,竟入不了陛下的眼。”
说到这,林娘子脸上露出一丝愤然之色,“后来,有人跟妾说,陛下之所以看不上妾,是因为陛下盛宠的朱元妃就在身侧,妾就想看看,是个怎样的美人,见过之后,发现确实是个大美人,长得好,心肠也好,又得陛下恩宠,一切都令妾羡慕不已,她活成了妾想要的样子,可这么好的人,就不该存在……”
“够了,”皇上眼神忽地变得阴冷,抵着对方喉咙的鞭子紧了紧,“谁跟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这个妾不能说。”
皇上听了,退了两步,吩咐旁边的许节,“给她上刑,直到她回答完朕刚问的两个问题为止。”
话音刚落,杨新一路小跑进来,未站定,立即禀报道:“陛下,令狐侍中找到了许公子,正从城外把人带回来。”
“真的?”皇上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惊喜给攫取,脚踩浮云,犹如在梦境中,很不真实。
“是真的,令狐侍中派来的人,就在外面候着。”
“好好,咱们立即出城去接人。”皇上一刻都等不了,再没有比找到阿颜更重要的事,转身就要走,扔掉手中的鞭子,看了眼许节,“这里交给你,审问出告诉她消息的人是谁。”
“唯。”许节连忙答应,他同样欢喜不已,也大喘了口气,就在刚才,皇上周身气息一下子变得欢快,不像之前那么沉重,压得他不敢喘气。
唯有林娘子听得消息,吃惊之余,心中愤恨万分。
她没想到,那伙人贩子这么不顶事,竟这么快被找到了,半天时间都不到,见皇上转身要走,连忙喊了声,“等等。”
只是皇上根本没停留,林娘子急了,又大声喊道:“妾说,妾告诉陛下那个人是谁?”
这一次,皇上顿了下脚步,回头看向林娘子。
林娘子立即道:“既然朱元妃找到了,妾希望陛下您能饶妾一命。”
“朕从不跟死人谈条件。”
皇上冷冰冰盯着对方,“你倒可以慢慢想,你的死法,是腰斩,还是凌迟,许节,行刑之前,记着千万别让她死了。”
扬着头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根本不给对方留一丝商量的余地。
“妾说,是一个自称朱绮的人找上妾,她说她是朱家二娘,是朱元妃的妹妹,一切都是她告诉妾的。”
作者有话说:
◉ 114、天子一怒
皇上带上一队人马出城。
由令狐游派来报信的人领路, 在城外二十里的一个山脚下,有一排茅草屋,四周早已让龙武军给围了起来, 皇上到的时候, 令狐游以及统令这一千龙武军的中郎将裘坡迎上前来。
“人呢?”皇上单刀直入,挥手免了他们的行礼,在外面,他从来不在乎这些虚礼。
“在里面, 微臣领陛下过去。”令狐游连忙道,在一侧引路, “人受了伤, 微臣已让随行的军医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人正昏睡着。”
皇上听了, 心头一紧, 哪怕早猜到,落入人贩子手中,依照阿颜那梗直的性子, 讨不了好,可听到受伤二字,他依旧无法接受, “人贩子都抓到了吗?”
“在这儿的三个,全部抓住,据他们交待,还有四人外出, 裘将军已派一队龙武军跟出去缉拿了。”
“务必全部擒获, 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人。”皇上交待道, 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一些, 引路的令狐游免不了被催赶着往前走,走到左起第三间茅草屋前,几乎不等令狐游开口,皇上直接推门进去。
饶是有令狐游的提醒,皇上在见到屋子里的朱颜时,犹如三尸暴跳,怒不可遏,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儿,平日里磕着碰着,他都舍不得,除了她用性命威胁他那次,他从来舍不得动她一根头发丝儿,竟被人打了。
两颊红肿,还留有指印,很明显被人抽过耳光,整个脑袋用布包扎了起来,人躺在土炕榻上是昏睡的,稀疏细长的眉毛拧成一团,把他的心也揪作了一团,他急步走到榻边,伸手去摸阿颜的脸庞。
手都止不住地颤抖。
这得有多痛,得痛成什么样?阿颜又怎么能受这样的痛,他的心似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两眼赤红,脑袋似炸了一般难受,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敢?
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向天借胆,竟敢动他的人。
所有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皇上摸了摸阿颜的眉头,坐在榻上,满身戾气,扭头喊令狐进来,“把军医也带进来。”
令狐游应了声唯,很快带着军医走了进来。
军医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姓刘,擅长治外伤,皇上直接问道:“她脑袋上的伤势如何?什么时候能醒?”
“回禀陛下,贵人后脑勺被重击过,没有及时医治休养,之后,脑袋又接连受到摔撞,引起脑震荡,也有可能导致脑内血瘀,眼下贵人处于损伤性昏厥,小的也不敢保证贵人什么时候能醒。”
刘疡医如实回答,刚说完,立即感受到一束凌利的目光射来,瞬间一股巨大的威势压了过来,吓得他胆颤,连忙补充道:“如果明早还不醒,小的建议施针通神窍与血瘀。”
令狐游一见,跟救场似的,赶忙出声,“陛下,他是军医,更擅长治刀剑外伤。”
皇上听了,挥手让刘疡医下去。
刘疡医离开后,令狐游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朱元妃,很不忍心,他找到人时,发现朱颜的伤势,心惊肉跳,直觉不好,所以遣人去城中报信都没敢说她受伤的事,直到皇上来了,才敢提及一二。
“陛下,您带元妃先回城,眼下要紧的是给元妃治伤,都护府里有疾医,另外,可以派人回京城,把太医院院正和林太医叫来给元妃治伤。”令狐游建议道,他已经不期望立即回京了。
现在是要怎样才能平息皇上的怒火。
令狐游又道:“微臣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一辆马车。”
“好。”皇上阴着脸应下,眉目染寒霜。
令狐游松了口气,退出去,安排人把马车赶到门前。
只是很快,他发现,他这口气松了太早了,当皇上抱着朱元妃上马车后,叫来中郎将裘坡,下了第一道诏令,焚烧这些屋子,并屠尽方圆十里内所有人,包括今天经过的。
“陛下不可。”令狐游当场跪了下来。
国朝宰相,地位崇高,不轻易下跪。
裘坡见宰相下跪,连忙跟着跪下来,没敢立即应命。
令狐游知道,他可以有很多理由劝谏皇上,民为重,君为轻;民者,国之本也,本固而国宁;杀勠无辜百姓,与桀纣之君何异,将来青史必记一笔。
但他更知道,这些大道理,皇上是不会听的。
“怎么?你想做诤臣谏臣,替周围百姓请命求情?”皇上两眼微眯,冷光闪现,质问道。
“微臣不敢。”令狐游很清楚,这一刻他极其危险。
他不像中书令谢无、侍中华光,是三朝老臣,得先帝顾命,他有今日,全靠皇上的一力提携宠信,此刻,一个答不好,他将万劫不复,“陛下,微臣是想到,陛下眷顾元妃,元妃娘娘心地纯善,必不愿伤害救她之人。”
“微臣是接到报信,才发现元妃在这里,找到时,这里的三个人贩子,都被绳索捆住,元妃的伤,便是其中两个人贩子所伤,据他们交待,当时有一伙人闯进来,打伤了他们,还让其中一个女贩子简单给元妃收拾了一下,放到炕榻上,他们把人贩子捆好才离开。“
“微臣认为,报信之人,便是救了元妃之人,便是周围百姓或是周围经过之人,行此善举。”
皇上听了,冷冰冰问道:“你就这么肯定?”
“微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令狐游俯首磕头触地,接着,又抬起头来,“眼下,最重要的事,一是元妃治伤养伤,二是找出并处理一切谋害元妃之人,使凶手伏法,使元妃不白白受此冤屈劫难,三是为元妃名声着想,不要牵连无辜。”
无辜?
皇上觉得所有人都该死,“朕告诉你,朕不觉得周围的人无辜,这里是人贩子长期据守的窝点,还有生意找上门,朕不相信,周围的人一点都没察觉,就按连坐制,离这最近的五个村子,所有人皆就地屠1杀。”
“不容再商量。”皇上阴沉着脸,一字一句说出这几个字,目光阴冷地盯着令狐游。
令狐游浑身打了个颤栗,不敢再求情。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接下来,府城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被牵连进来。
胜州刺史袁义被族灭,林娘子被腰斩弃市,林家郭家被族,跟着朱颜的人全部仗毙,当日南城门的守卫,全部下狱处斩,七个人贩子被审讯之后,被游街,处以凌迟之刑,并诛连其家族。
同时,皇上着令中书舍人成端拟了一道圣旨,从即日起,各地地方官增加一道政绩考核内容,把抓捕人贩子及打击人口拐1卖,列入当地治安清明的一项重要考评指标,吏部每三年一次的地方官考评中,凡此项考核不合格,刺史、别驾、治中五年内不得升迁。
这道圣旨,以极快的速度发了出去。
府城中,一片腥1风血1雨,人人自危。
所有人都希望这场风波早日平息。
谁也猜不到,皇上还会做出什么事,最着急的就是侍中令狐游与右仆射尚全两位宰相,要知道,尚全素来除了钱和帐本,其余事情一概不关心,今日也难得守到了皇上的住所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许公子就是朱元妃?”尚全问令狐游。
“不然呢,我不信,你一点都没怀疑过。”令狐游摊了摊手,他从不小看任何一个聪明人。
俩人候在院门外踌躇徘徊。
抬头,就瞧见被皇上临时委以重任的许节,意气风发地往这儿来,这些天,许节简直跟条疯狗似的,逮人就抓、审、判、杀,审案速度甩了三司几条街,严刑峻法,看得人胆寒。
许节上前来,拱手朝两位宰相行礼打招呼,“尚仆射,令狐侍中安好。”
尚全板着张脸,他一点都不好,皱了皱眉头警告道:“许节,小心刀子挥得太快,伤到自己。”
“多谢仆射提醒,我有急事要向陛下回禀,就不耽误俩位说话了,对了,要不要我进去帮两位通传一声。”
“不必了。”令狐游连忙含笑拒绝,“你赶紧进去,别耽误陛下的事。”说完,还主动给许节让路。
瞧着许节大摇大摆进去的背影,尚全气得大骂了句,“小人得志。”
皇上近来宠信许节,唯有许节觐见,不用通传,要知道,自朱元妃回来后,皇上根本就不见两位宰相,所以,尚全才会气不过。
“听说元妃醒了,这件事因她而起,想个办法让她劝劝陛下,不能再这么杀下去了,再加上许节这个龌龊小人疯子的推波助澜,会出大事的。”尚全说到这,又看向令狐游,“苏都护呢,他怎么说?让他也想办法,见见朱元妃。”
令狐游摇头,他也急,“你以为我们没想过,可除了陛下,现在没人能近得了朱元妃的身。”
“随身照顾的婢女呢?”
“陛下不信任,这几日全是陛下亲力亲为照顾元妃,除此外,杨新守在门外。”
尚全听了,只敢在心里暗骂句妖孽。
令狐游瞧了眼脸色不好的尚全,“你要是看不过眼,还是回去理你的帐,我跟苏都护再一起想想法子。”尚全有重任在身,接下来两年里,每年要向安北都护府供应五百万石粮,另外还要配备十万匹战马,五万副盔甲环首刀等各项物资。
且说,许节进去后,虽说皇上特旨,这几日他可以无召觐见,但走到房门外,并没有直接进去,请中常侍杨新帮他通禀一声。
皇上很快见了他,“什么事?”
“朱二娘说,她要见元妃一面,她才肯招。”
皇上皱了下眉头,问:“你没用刑?”语气带着笃定。
“没,她是元妃妹妹……”
“你也说了,是元妃妹妹,不是元妃,”皇上急喝道,打断了许节的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审讯的事,应该不需要朕来教你。”
“唯,微臣明白了,立即去办。”许节一身冷汗,皇上对元妃的恩宠之隆,他看得最明白,所以碰上元妃胞妹,他才会谨慎地来请示一下。
又听皇上道:“还有元妃不见她。”
皇上从来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朱二娘,他当初让吏部给朱二娘的夫婿,在北地或岭南选个地方任个八1九品的司马,永不升调,后面就没再管过了,谁承想,阴差阳错,人会被扔到了这里,为此,他把吏部尚书给狠骂了一顿,一气撸成白身。
许节正要领命出去,却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似珠圆玉润,“等等,我去见见她。”
皇上回头,看到出来的朱颜,连忙回转身,“阿颜,你怎么下榻了,去榻上好好躺着。”
作者有话说:
◉ 115、梦里三生
狗皇帝是不愿朱颜见朱二娘的。
因朱颜坚持, 犟不过朱颜,最后他只能同意,想了个法子, 并没有让朱颜出去, 而是让许节把朱二娘从监狱里带来都护府内,他打算在这间正殿内,陪朱颜一起见朱二娘。
朱颜却不想他在现场,“你出去。”
“不行, 你一个人朕不放心你。”
“你是不放心我,还是你想见她?”朱颜反问道。
“朕怎么会想见她……”说到这, 狗皇帝猛抬头瞧向阿颜, 对上她怀疑的目光,心里很憋屈, “阿颜, 直到现在你都还疑心朕?还不相信朕?”
朱颜凉凉地看了眼狗皇帝,“那等会儿她来了,你就出去, 避嫌。”
有前科的人,让她怎么相信。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狗皇帝听到避嫌二字, 很是郁闷,回想当初,他真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去听信朱二娘的话, 见鬼的姊妹同心, 如果当初真让朱二娘进宫, 阿颜估计能跟朱二娘老死不相往来。
“好, 好,朕不见她,朕出去,但让杨新留在殿内盯着,”狗皇帝咬牙答应,抱住朱颜,低头轻声哄道:“阿颜,她心思歹毒,你一个人见她,朕很担心,疾医说,你现在身子还虚着,绝不能再碰着磕着了。”
“可以,让他用棉花塞住耳朵。”朱颜也担心朱二娘人来疯。
她断了朱二娘的荣华梦,
她曾有想过,朱二娘大约恨死了她。
但她从来没想过,朱二娘竟会真的要置她于死地,十四年姊妹之情,在家里,哪怕朱二娘打小爱争抢,喜拔尖,最多也只使个跘子,没到要害人命的地步,这次她竟然唆使外人来害她。
嫡母莫氏常说,姊妹有今生,没来世。
她倒觉得,她和朱二娘是宿世对头。
等到朱二娘被带来,朱颜就知道自己多虑了,因为朱二娘是被两个健壮的仆妇抬进来,全身跟捆粽子似的,用麻绳给捆住,抬进正殿内,抬到椅子上放下,之后,才松开她嘴里的木塞。
“阿姊,你怎么没死呀。”
早猜到朱二娘开口不会有好话,可朱颜听到这话,依旧忍不住气血上涌,伸手挥退两个仆妇,才盯着朱二娘,上下打量一番,与四年前相比,丰满了一些,容光焕发,她出嫁后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我听说,你有个儿子。”
朱二娘一听这话,整个人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两眼瞪着朱颜,一脸防备道:“你要干什么?稚子无辜,阿项才两岁。”
阿项是她儿子凌项,去年年底出生。
朱颜摇了摇头,“二娘,你先弄清楚,不是我要干什么,而是你要干什么,稚子无辜,你和我说有用,但你心里很明白,你和凌节说无用,你既要求我,就该有求人的态度。”
“你本来早就该死了,是我救了你一命。”
朱颜听着对方理由气壮的口气,不由气结,冷笑一声,“你救我?你害我还差不多。”
“我之前救过你一命,如今想害你一命,正好抵消,只可惜,你没事,你要是死了多好……”
“你闭嘴,你要是不会好好说话,我立即让人抬你出去,之后,就不会再过问丝毫。”朱颜直接打断朱二娘的话,神情严厉起来。
“阿姊,我救过你一命的,你的命很贵重,换我和我儿子,还有阿凌的命与前程,在皇上那,应该都值。”朱二说到这,顿了下,又补充道:“阿凌是我夫君,叫凌岳,是都护府的一名城门司马。”
朱颜听着朱二娘又说了一遍,救过她一次,只觉得对方疯魔了,她从小到大的记忆,并没有朱二娘救过她性命。
却听朱二娘开口道:“阿姊,你进宫后不久,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仿佛经历了一生,我一开始是不信的,可直到宫里传来消息,你有八个月的身孕,皇上特旨,令阿母进宫探望你,我开始慌了。”
“所以,我缠着要和阿母一起进宫,我从来没进过后宫,可后宫里一切景致,包括宫里的许多嫔妃,与我梦中一般不二,我不得不相信,那个梦大约是我以后人生的预示,我不想要那样无望的人生,我想改变自己命运,我更不想成为你的影子。”
朱二娘说到这,停了下,盯着朱颜,接着道:“在那个梦里,阿姊进宫后第四年死了,被邓太后赐死,之后,皇上跟疯了一般,冒天下之大不韪,废了邓太后,族灭了整个邓氏,后宫自刘皇后以下至采女,全部被贬为庶人赐死,后宫嫔妃母族全部受牵连,诛杀殆尽,直到刘皇后的祖父,已致仕的前太常卿刘光以八十高龄,敲登闻鼓为刘皇后鸣冤,这场杀戮才终结。”
“此后,阿姊被追封为皇后,阿稷得立为太子,皇上恩荣朱家,曾祖与祖父被追封为国公,朱家一公五侯,五弟落地后襁褓封侯,三妹四妹封县主,出嫁后封正一品国公夫人,朱家满门冠带,富贵荣华,莫与伦比。”
朱二娘说到这,突然笑了起来,喊了声阿姊,“你看,你是不是死了,比活着,对朱家有用,你如今活着,阿父连个郡公的爵位都没有捞着,你说,我要是把我这个梦告诉阿父,阿父会不会也盼着你死。”
朱颜心头大惊,二娘说的梦境中事,与她所看的那本书完全不一样,“那么,你自己呢?”
“我呀,我被皇上册封为皇后,迎娶入中宫,皇上说,阿稷年仅三岁,他不放心旁人照顾阿稷,只相信我这个亲姨母,最开始的时候,我是真的很高兴,因为哪怕是宫中正得宠的美人,我打杀了,皇上也不会责怪我,看着后宫的美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我这个皇后,托阿姊的福,稳如泰山。”朱二娘说着说着,眼泪便掉了出来。
“为了让我一意一心照顾阿稷,担心我生了孩子后会偏心自己的孩子,皇上终生不幸凤仪宫,我直到死,都没有尝过男1欢1女1爱,甚至后来,皇上担心阿稷只记得我这个姨母,忘了生母,阿稷七岁后,皇上亲自养在乾元殿,以至于阿稷和我也不亲。”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我永远争不过死人。”
“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不能让阿姊死,不让阿姊死,就只能谋划待在宫里,可惜,阿姊不愿意,还和皇上闹翻了,不过最后结果竟然一样,阿姊没了我梦境中的专房之宠,竟然没被邓太后赐死。”
朱二娘抬头问朱颜,“阿姊,你说是不是我救了你一命。”
朱颜不愿相信朱二娘的话,可要说朱二娘假托梦境编故事,其中的描述,却又极贴合狗皇帝的行事风格,朱二娘当时在宫中仅半个多月,按理说,不该如此了解狗皇帝,所以,到这一步,她是信了朱二娘的话。
朱二娘的梦境,或许是某一世。
没有朱二娘进宫的那一世。
饶是阅文无数,身在局中,朱颜依旧很震惊,只是她却能感觉到,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你既救了我一命,也摆脱了自己的命运,那为什么还要害我?”
朱颜话音刚一落,就见朱二娘望着她的目光充满仇视,“你在梦中祸害了我,在现实中,还要祸害我的阿凌,阿凌文韬武略皆不凡,只因我嫁给了他,便被皇上下旨,到边地做了个八品的城门司马,此生永不升调。”
“唯有你死了,皇上才会恩荣朱家,阿凌才能跟着受益,摆脱这层限制,所以我想你死,可惜林昭仪也是个不中用的。”朱二娘恶狠狠道,恨毒了朱颜,无论是梦境中,还是现实中,朱颜都只会给她带来厄运与不幸。
“林昭仪?”
朱颜疑惑了一下,却又很快明白过来,而朱二娘也给她解了惑,“在那个梦境中,林娘子便是这次被皇上带进了宫,颇得圣宠,入宫后不久就被册封为昭仪,她也是个有手段的,在那个梦境中,我找了她几次麻烦,都被躲开了,没想到现实中,她会这么不济。”
朱二娘说起这个,很是遗憾,受梦境影响,她到底高看了林昭仪,不然,她宁愿冒着危险自己亲自出手。
朱颜听了,想到那日狗皇帝和她说的,林娘子对他搔首弄姿,顿时觉得很膈应,狗皇帝看事看人,一直有一种超前的敏锐。
朱颜更没想,朱二娘和她夫君的感情这么深,这次出手,竟是为了她夫君的前程,“我不知道你夫君的事……”
“你当然不知道,你永远都是无辜的,”
朱二娘抢白道,“朱颜,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就比我大两岁,从小阿父阿母和阿娘都偏心你,连阿兄也偏心你,我明明容貌和你相似,可在那个梦里,在皇上眼里,我永远只是你的影子。”
因此,她在现实中,想进宫,当时除了不想让朱颜死,还想和活人争一回,凭着皇上喜新厌旧的迅速,她不信,她争不过朱颜。
她要凭自己,争一份荣华富贵。
而不是靠朱颜的遗泽。
可惜,她却连争的机会都没有。
“冤有头,债有主,我给你偿命,你放了我夫君和儿子。”朱二娘又道。
朱二娘被带走后,朱颜向狗皇帝问起朱二娘夫君凌岳的事。
狗皇帝不以为意道:“天下之大,别说文韬武略之才,便是有经天纬地之材,用不用全在朕。”
当天夜里,朱二娘于狱中,一根腰带自缢而亡。
作者有话说:
加更~~晚了,错别字明天改,么么哒~~看到有读者说,偷天换日。不存的哈,凡了解狗皇帝的人,都不敢这么做,林娘子这次敢出手,也是受朱二娘的挑唆,但凡她了解狗皇帝,也不敢的。
◉ 116、拍错马屁
朱颜是恨死了朱二娘, 尤其知道朱二娘想置她于死地、联合外人害她时,她恨不得她死,可等到她真正死了, 朱颜一下子却无法接受。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
直到晚上, 狗皇帝强行拆了门板,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朱颜,抱起她,把她放到榻席上, “阿颜,她死了, 是罪有应得。”
房间里的连枝灯陆续点燃, 亮堂起来,火光照射在狗皇帝的脸上, 俊朗的面庞上, 透着一丝着急与关心,显得很是违和,朱颜伸出手摸了摸, 似想把这点违和给剥离掉。
“阿颜。”
狗皇帝喊了声,喉咙微紧,抬手覆上了朱颜的手, 有点舍不得她收回去,“你一整天没吃没喝,先吃点东西,朕让人摆膳, 用完膳, 再喝药, 疾医说, 伤口结痂了,药还得喝,明天李院正和林太医会到,让他们来给你诊断一下。”
朱颜似没听到这话般,盯着狗皇帝,念了几个人的名字,“黄如意、黄吉祥、王婆子、吕余,他们呢?也是罪有应得?”
“你出事,是他们护卫不力,死都算便宜他们了。”狗皇帝一提起这个就来气,连个人都看不住,他要他们何用。
朱颜听得心头一滞。
自醒来后,她身边只能见到狗皇帝与杨新,等她反应过来时,已隐隐猜到,他们估计都受到了处罚,不方便来她跟前服侍,直到朱二娘的死讯传来,看到狗皇帝的态度,朱颜在话问出口前,心已如明镜,他们只怕都不在了。
狗皇帝一向崇尚严刑峻法,讲究雷霆手段。
“他们在我身边都尽心尽力,真计较起来,这次的事也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你不要每次一出什么事,就弄死我身边的人。”还是一堆一堆地弄死,朱颜仿佛又回到生完儿子阿稷后,再次醒过来时,发现宫里的人全换了。
从前在她面前和她说话的人,活生生的人,转眼全成了孤魂野鬼。
每每一想起,就心惊胆寒,毫毛竖起。
狗皇帝听了朱颜这话,想说,让你出事,他们本就该死,可瞧着朱颜苍白的脸色,后知后觉,隐约意识到,阿颜似乎对人命看得很重,哪怕是一个宫人奴婢,在她眼里,也没有区别。
狗皇帝到底咽下了嘴里的话,没有说出来,长臂一挥把人搂进怀里,低头蹭了蹭阿颜的额头,声音中多了几分郑重,“阿颜,往后你不许再单独出门,要出门,也只能由朕陪着你。”
除了他自己盯着,他不放心任何人。
这次经历,足够他长教训了。
从接到阿颜不见了的消息,再到找到人,短短两个半时辰,他仿佛从地狱中走了一遭,此刻回想起来,依旧如噩梦般,令他很后怕,阿颜要真有个万一,真出了事,事后哪怕他化身修罗,杀尽所有人,也换不回他的阿颜。
这才是最令他害怕的。
他承受不起阿颜有任何闪失,所以,只能正本清源,从源头杜绝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狗皇帝心里并不后悔杖毙了那些人,所以,他没有辩驳,“在朕这里,历来赏罚分明,他们把你护卫好了,朕可以赏他们荣华富贵,同样的,他们失了职,没看护好你,就该付出代价。”
说到这,搂着朱颜的手臂箍紧了几分,“阿颜,只要你好好的,你身边的人,甚至猫儿狗儿也能跟着得到奖赏。”
这算一人得道,猫狗升天?
朱颜心里十分抗拒,挣扎着推开狗皇帝,下了榻,站起来,望着对方冷笑道:“我连出个门,都会被人劫走,你索性把我处理了,岂不更省事,也不用每每都牵连到一堆人。”
狗皇帝让这话给气笑了,“你还算有自知之明。”说完,瞧着朱颜脸色更差了,立即上前抱住她,低头含笑道:“朕可舍不得,朕倒更愿意把你拴在腰带上,片刻不离身才好。”
又哄道:“阿颜,无论你要做什么,也先顾好自己的身子,吃点东西,再喝药。”抬头,朝外喊杨新摆晚膳。
晚膳的菜式很清淡,唯一的不同,是多了碗米饭。
朱颜一眼认出来是在她在宫中常食用的竹溪米,这是个以粟米为主食的时代,大米是副食,只因她喜欢吃大米饭,这几年各地上贡的大米种类多了起来,尤其以竹溪米的味道最好,十分粘松醇香。
少府监全拨给了芙华宫。
“朕特意让人从京城带来了你喜欢吃的米,今晚让厨子做上了,你多吃点。”狗皇帝拉着朱颜在桌案旁坐下,他看到朱颜这几天胃口不好,想到她不喜欢喝粟米粥,喜欢吃大米饭,所以特地让人回京带了两袋米过来。
“我没这么挑食。”
“你是不挑食,你只是遇上不喜欢的,就吃得少。”狗皇帝嗤笑一声,“下次出门,把你喜欢的东西全都带上,外面买的都不好,府城中买的大米,朕尝了几种,口感都很粗糙,肯定不合你的口味,朕没让他们上。”
朱颜满心复杂地看了眼狗皇帝。
好起来的时候,是真好。
但恨起来的时候,也真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她就算想做祸水,也只想祸害狗皇帝一人。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奢靡的背后是民力的耗费。
朱颜想了想,还是出声劝道:“以后别做这样的事,下次再这样,你弄来了我也不吃。”
“行,只要你多吃点,朕记着你的话,下次不做这样的事了。”狗皇帝在这种小事上,从来都由着朱颜。
晚膳过后,他又亲手给朱颜端药看着她喝下。
“你派个人去把二娘安葬了,再把她夫君凌岳和儿子阿项给放了。”朱颜想了一整天,人死债消,人死了,也救不回来了,只是不希望再牵连活着的人,她最怕的就是狗皇帝搞诛连。
所以,等到次日,她从许节口中问出,这次的事连累了数万人,死了上千人时,她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同时整个人也被吓到了。
许节看到朱颜的反应,还有皇上铁青的脸色,立即回过味,尚全那狗东西害他。
只怕令狐游也逃脱不了干系。
偏偏他没有证据。
他是不经意间听到尚全和令狐游抱怨,说朱元妃疾恶如仇,要是能把害她的人的下场当面告诉她,朱元妃肯定会很高兴,可惜,他见不着朱元妃的面,表不了功。
你表不了,我能表。
许节当即就很得意,这是在宫外,又不是在九重深宫中,皇上很宠朱元妃,他向皇上回禀事情,从不让朱元妃回避,倒是朱元妃大多数时候会主动回避。
还有一点,朱元妃的妹妹朱二娘,刚死在他狱中,哪怕俩人有再大的仇怨,也是同胞姊妹,许节心里多少有点担心朱元妃对他有看法,才急于表功奉承,何况,朱元妃这么得宠,大约与皇上的性子肯定相仿。
并且,皇上暗示过,他这次事情办得不错,会对他予以重用。
元妃深受帝宠。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更想讨得朱元妃欢喜。
种种原因,促使许节在朱元妃面前提及皇上为了她,把半个府城都翻了过来,处置了多少人,边说边畅想,皇上会怎么表扬他,毕竟,他这不仅是在替自己邀功,顺道还替皇上向元妃邀功,朱元妃听到皇上如此重视,想必也会很高兴,简直是一箭三雕。
谁知,他很快发现皇上的脸色不对劲,等到朱元妃接连发问,事情已向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最后,他得到了皇上的一句怒吼,“滚,给朕滚出去。”
许节几乎是连滚带爬从院子里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却又不敢去找尚全和令狐游,只好去求助都护苏一泉。
苏一泉在皇上身边待了十一年,很了解皇上,从前也听皇上偶尔抱怨过几回朱元妃善妒,多少了解一点朱元妃,因此,听说了许节所干的事,只觉得一言难尽,劝道:“许抚使,你干事能力不错,只要做好皇上交待的事,皇上定不会亏待你。”
许节现任官职是巡边安抚使,苏一泉用官职称呼他。
许节听了苏一泉的话,恳求道:“托你去皇上面前帮我说个情,我是真想奉承朱元妃,讨她高兴,没想惹她生气。”
关键现在不是惹朱元妃生气,而是惹恼了皇上。
许节又想问:“元妃的性子……”
“元妃与皇上的脾性完全不同。”苏一泉打断了许节的话,想到许节之前就因为马屁拍到马腿上,惹了皇上的嫌,于是语重深长指点他,“皇上喜欢能干事的人。其实你不必去奉承任何人。”
就差直说,他不适合拍马屁。
许节顿时如丧考妣,心里把尚全祖宗十八代给问候了一遍。
果然,直到三日后,圣驾启程返京,皇上都没有再见他,原以为能凭着这次他审案表现的机会,调入京城,任一部之长,就这么白白流失了。
另一边的尚全却松了口气。
京中有一个丘于扬就够了,丘于扬虽然也崇尚严刑峻法,但至少为人刚正不阿,不像许节这样阿谀奉承、极尽钻营。
圣驾还京。
狗皇帝考虑到朱颜的伤势,没有再骑马,一路上改乘马车,因着许节多嘴,朱颜自从知道狗皇帝处置了许多相关的人,就没再和狗皇帝说过一句话。
狗皇帝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暴躁。
回程时,把尚全和令狐游两个罪魁祸首给叫到车驾里臭骂了一顿,最后,特地警告道:“朕容许你们私下里搞小动作,但不许把元妃牵涉进来,再有下次,你们全给朕滚蛋。”
他清楚,他这次要把许节带进京,是有点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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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7、恩荣一体
回程改乘马车。
马车的行进速度慢了许多, 来时骑马用了三天时间,回去估算了一下,大约需要二十天左右, 还不包括路上的耽搁, 狗皇帝每到一个地方,不会接见当地的官员,却会派人去查看当地的治安与民生。
途经晋阳时,狗皇帝直接把并州刺史给撸了, 撸成了白身。
据说是并州刺史派人提前清道,把圣驾要经过的路段上的行人及百姓全部强行驱离, 这活计, 原本是随行的张素带领龙武军干的活,属实是让人抢了活, 狗皇帝听说后却心生怀疑。
这次天子北巡, 无论圣驾到何处,他一再对外强调过当地官员不得以圣驾出行作为借口扰民,也无须民众避让圣驾, 仅仅是让随行龙武军开道。
并州刺史主动这么干,给了狗皇帝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点了随行的朝议郎张智与中书舍人成端分别出去暗访。
这一查, 就查出了大问题。
当地官1员贪1腐严重,巧立名目,杂税繁多,
朝廷田赋的征收标准为十五税一, 但并州辖区内的杂税摊派, 高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达到十五税六、或十五税七, 百姓为了交税,不得不买掉土地,沦为佃农,最后辛苦一整年,还倒欠地主一笔钱。
“……你们天天告诉朕,天下国富民丰,盛世之景,如今三晋之地,民有菜色,野有饿殍,这就是你们说的盛世?风调雨顺之年,尚且如此,要是遇上天灾荒年,岂非逼民造反。”
“陛下慎言。”无论是回禀事情的张智与成端,还是来旁听的尚全、令狐游,皆吓得纷纷跪了下来。
皇上目露寒光,怒斥道:“有什么可慎言的,朕从不惧天灾,相比于天灾,人祸才是真正的大祸,也是为祸的源头。”
顿了下,立即下令,“去,宣丘子进速来晋阳,另外,把周宣也给朕叫来,他御史台的监察院是不是停摆了,并州这么个情况,他竟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丘子进即丘于扬,字子进,来行宫前,已正式走马上任,接任大理寺寺卿一职。
四十岁不到的大理卿,也是国朝独一份。
周宣,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掌御史台,有监察弹劾之权。
“陛下要不先召见一下原并州刺史洪承,问问情况。”令狐游建议道。
“朕不见了。”
皇上觉得见到洪承,只会让他想砍人,一地刺史,代天子牧民,却在地方上巧立名目,为自己敛财,他心里已下了决定,以后各地刺史任命前,他都要亲自见一见,“让丘子进去见他,先把人逮捕了,控制起来,绝不能让他自杀逃罪。”
圣驾就此在晋阳城外的一个庄园里驻留。
丘于扬是三日后抵达的。
同时,皇上听从了右龙武军大将军张素的提议,调了驻守安北都护府的两千羽林军来晋阳,也在同日抵达。
自丘于扬脚踏入晋阳城那一刻起,整个并州官1场震动,皇上特意赐了丘于扬一柄尚方宝剑,给了先斩后奏之权,从晋阳开始,从上到下,杀得人1头1滚1滚,除官1员外,连当地豪1强1富1绅都没有放过。
凡牵涉进贪1腐案中的人,都被诛杀,家人迁徒流放岭南,家产全部没收充公,右仆射尚全几乎是连夜请调了户部的度支部人手过来帮忙,又从国子监借调了一批明算科的学生。
自从科举考试以选拔实干人才为主后,明算科的学生明显增多。
半个月后,整个并州官场,差不多十职九空了,在行宫内,分管吏部的左仆射郭伍急得天天揪胡须,原本不多的胡须肉眼可见地稀疏了,在晋阳城中,核查没收的金银田宅粮帛的右仆射尚全,都兴奋地乐上了天。
半月前,他还在愁安北都护府苏都护要的巨额粮草辎重军饷以及军功赏赐,这下子全有了。
不,还有盈余,往后数年,朝廷对外用兵的钱也有了。
他终于能喘口气了,天天被皇上追着要钱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难怪皇上总和他说,不要盯着百姓那点三瓜两枣,要盯也盯着这些大户,猪还要拣肥了杀,陛下真是高瞻远瞩,思路总与旁人不同。
皇上在庄园里,听到尚全报账时,直接摔了一个雨过天晴的瓷杯,砸倒了对面的琉璃屏风,发出了巨大的叮呤咣啷声响,只他冷冷道:“五年国库收入总和,比朕还有钱,这是敲骨吸髓,压榨到了极致,以一州之力,富过朕一国,洪承死了没?”
“还没有。”回话的是丘于扬。
“洪承本人处凌迟之刑,夷三族,此次并州,凡贪污受贿超过一万贯钱者,流放至岭南的家人贬为贱籍,永不特赦。”
丘于扬应声唯,递上一本卷宗,“陛下,这是洪承和其他官员招供的,贿赂京城权贵的名册。”
“都有谁?”皇上没有急着打开,抬头问丘于扬,洪承干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上面没保护伞。
丘于扬却没立即说,看了眼右仆射尚全。
皇上挥手让尚全先下去。
丘于扬才开口道:“孝昌王,每年两万贯钱,御史台监察御史刘仁,每年一万贯钱,中书侍郎穆竹,每年五千贯钱,这是定期的孝敬,另外都是些零零散散的。”
孝昌王是皇上的十弟。
“派人召孝昌王来行在问话,刘仁和穆竹俩人,告诉周宣和谢中书一声,按律法办。”皇上直接下令道。
晋阳离孝昌王的封地很近,只半日功夫,就传来了消息。
孝昌王带领王府家眷服毒自尽,留下一道遗言:孤与陛下一父所生,相差半岁,陛下富有天下,孤仅多取一州赋税,何罪之有。
皇上愤怒之余,立即派丘于扬去查孝昌国的情况,果然与并州相差无异,孝昌王就藩十二年,对百姓横征暴敛,山川矿产之利全部收归王府,王府内钱粮堆积如山,民间却饥荒不断,常有饿死。
这位十弟,打小爱钱,父皇担心他栽在钱上,他就藩时,特意从私帑中拿出三十万贯钱送给他,还把孝昌境内的一座铜矿赐给他。
不想,最后还是栽在敛财上。
如果只是在孝昌国内胡作非为,皇上会饶过他一命,最多再派人去整治当地吏治,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伸手到其他地界来。
孝昌国除。
同时下了一道诏命,警告各地藩王安分守己,善待百姓,并以此事为界,皇上借着这个机会,开始整顿各个藩国内的吏治,行监督之实。
藩王在王国内的自主权,进一步被限制了。
狗皇帝翻看丘于扬递上来的那本卷宗名册的时候,看到了朱青云的名字,先是头痛,想到朱颜好些天不理他了,索性跑去找朱颜,特意把事情说了下。
“这个钱,朕会让丘于扬上门讨回来,你回京后,派吕平安去和你阿父说一声,他要真缺钱用,来跟你说,朕可以赏给他,不要什么钱都收。”
朱颜听这话,她是完全不想管朱青云的事,狗皇帝来找她,不像兴师问罪,更像是刻意找个话头和她说话,抬头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想了下,到底出声道:“你把他调进京的,你自己解决。”
狗皇帝突然兴高采烈。
他完全不在乎朱颜冰冷的语气,朱颜突然不和他说话,他是真有些怕,她又像之前一样,两年不和他说一句话,跟修闭口禅似的,放下手中的卷宗,上前抱住朱颜,“朕来解决,你到时候可不许生气。”
“对了,我们在这停了有二十多天,明儿启程,直接回京城,不去行宫了。”狗皇帝又道,按马车的行进速度估算,抵达京城,差不多是八月初,没必要再折腾去行宫了。
“你回京,我去行宫。”
朱颜连忙道,甚至不容许狗皇帝反悔,“你去年答应过我的,让我每年在行宫住上半年,阿稷跟我一起,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狗皇帝是抗拒的,他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拿出软磨硬泡的架式,“不是,阿颜,朕也答应过你,不找其他人,朕也做到了,你要是在行宫待上半年,那朕怎么办?总不能让朕三天两头往行宫跑?”
“陛下想说话不算数就直说。”
“朕没有。”狗皇帝急忙否认。
朱颜点点头,“算数就好,我去行宫,陛下自己回京。”
狗皇帝听了这话,气得在朱颜脸上咬一口,骂了句没良心,圣驾八月初一抵达京城,行宫内官员及嫔妃也早接到消息,在这一日启程返回京城,唯有朱颜的车驾,是逆行前往行宫。
林太医跟着她一道去行宫。
苏婉清回到宫中,打听到皇上并没有带新人回来,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那晚,她没在皇后的凤仪宫中见到前世的林昭仪,苏婉清才意识到,那位盛宠的林昭仪,大约也被朱颜这个异数也变没了。
朱颜这个异数。
比上辈子她和朱贵妃、林昭仪等人加起来的恩宠还要隆,这样深厚的帝宠,头一回令她心头生出了忌惮,尤其在打听到朱二娘死了的消息时,她只能选择蛰伏,暂时什么都不敢做。
皇上回京后,牵连进并州官1场贪1腐案中的朝廷官员与京中权贵,相继被追回贿款,并依法置。
朱青云被免去互监市监丞一职,成了白身。
九月初一,四皇子张稷五岁生辰当日,皇上特下恩旨,恩荣朱家,赏了一个文散官的虚职,封朱元妃大弟朱进为中大夫,属从四品下。
朱元妃二弟朱士入国子监读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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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8、山河殊异
朱颜长住在行宫。
狗皇帝每隔上半个月左右, 会来行宫里待上一两日,有时候会把儿子阿稷也带过来,襄阳长公主被诏令到行宫陪伴, 一切跟去年一般, 只因狗皇帝来得更勤,从宫里往这儿送的东西更多了。
隔三差五的,就有人来送东西。
或是狗皇帝派遣的,或是刘皇后打发来的。
朱颜嫌弃麻烦, 全交给曲姑和吕平安去处理,九月之后, 行宫却迎来了意外之客, 阿父朱青云和嫡母莫氏。
行宫不比京城禁宫内规矩森严,再加上, 狗皇帝吩咐过行宫内的掌事即中给事郭离, 又和外面护卫行宫安全的左右卫翊府中郎将李浩打过招呼,行宫内的事,听凭元妃做主。
朱颜先在菡萏苑见了嫡母莫氏, 从莫氏口中得知朱青云的来意后,只能感叹朱青云的勇气。
他怎么还敢来找她求官?
她上次和他见面,已把话说得够绝了。
为了不让阿母难做, 朱颜决定见一下朱青云。
她没有另选地方,直接在菡萏苑的大殿内接见对方,也没有屏退宫人内侍,包括曲姑和吕平安在内, 连领朱青云进来的中给事郭离, 也都留在了大殿内。
朱青云进入大殿, 朝朱颜行礼时, 朱颜侧开身没有受礼,吕平安知事地上前亲自扶起朱青云在旁边的交椅上坐下。
“元娘,二娘做的事,是我和你阿娘没教好……”
“人死债消,阿父不要提她了。”朱颜听朱青云一开口先提朱二娘,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她不想听朱青云如何痛骂朱二娘,朱青云一惯狠得下心,何况朱二娘死了,对他一点价值都没有了,他只会踩得更凶。
至于父女之情。
笑话,家中兄弟姊妹八人,分摊到每个人头上有多少,再说十个手指有长短,长子长女幼子,分去了一大半,就像朱二娘说的那般,阿父阿母阿娘全偏心。
“皇上借着阿稷生辰,恩赏大弟二弟,我事先并不知情,如果我提前知道,定会阻拦皇上,我再提醒阿父一句,进宫前,我曾和阿父说过,既执意送我去,此后,生死荣辱,再无相干。”
一听朱颜提起这个,朱青云也很气愤。
他当时只当气话,根据没放在心上,世间女子,哪有不顾着娘家的,就没见过朱颜这么决绝的,“你阿父我成了白身,你和四郎脸上就有光了?”
“我从来不想你给我增光,阿稷也不需要,只求你别成拖累就行,阿父仔细去打听打听,其他收了钱的人,是什么下场,阿父现在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了。”
“可大家都收,我不收,反而显得另类。”
朱青云强行辩驳了一句,说完,发现殿内还有其他人在,嘴快把实话说了,顿时讪讪的,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又不要实权官,就跟你大弟一样,领个好听的虚衔,方便出门走动就行。”
自从因受贿被撸成白身,这些天,他都没脸出门见人,“你如今深受帝宠,荣耀至极,我不求你光耀朱家门楣,但我是你亲阿父,你至少也给我做做脸。”
“你要不是我亲阿父,你现在就在大理狱蹲着了。”
“你少吓唬我。”朱青云不像刚入京时,那样两眼一摸黑,在京中待了快一年,足够他看清很多事情,大女儿远比他想像中的得宠,几乎达到帝恩深重、专房独宠的地步。
凭他是元妃亲父,除了丘于扬那个刚直的,出门在外,谁见了他,不捧上两句,便是丘于扬,当初也只是吓唬他,并没对他实际动手。
朱颜瞧着朱青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要硬赖上他,连连冷笑,伸手拔了头上的玉搔头,“阿父放心,我绝不吓唬你。”
“你要干什么?”朱青云满脸警惕地望着朱颜。
朱颜喊了声郭离,“把他绑了,送回京,送到乾元殿交给皇上,就说我说的,一切按律法办。”然后摔断手中的玉搔头,递给身边曲姑,“他受的贿,绝不只一桩,让皇上派人好好审审,另外把这个也一并交给皇上。”
她用玉断表明决心。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朱青云又惊又怒,两眼睁大,瞪着朱颜,“你这个不孝女,孽女,”看着围上来的内侍,真的用上了绳索,他开始害怕起来,他心里清楚,这个孽女冷血无情,六亲不认,是不会讲情分的,“元娘,我是你阿父,你不能这么做,我不能有事,你阿娘身怀六甲……”
“放心,阿娘有阿母照料。”朱颜冷冷道,挥手让郭离把人拖出去,她已从朱二娘口中知晓,阿娘卢氏腹中这一胎是个阿弟,自会保他平安生下来,但落地封侯就别想了。
浑不在意朱青云口中不孝女的叫骂声。
人,很快被拖了下去。
郭离听着朱青云的叫骂,觉得很不成样子。
只是他不敢用木塞去堵对方的嘴,元妃只说绑了,可没说把嘴也堵上,不管怎么说,这人是元妃亲父,所以一到大殿外,郭离就出声提醒道:“朱郎主,你这么骂元妃,皇上知道会不高兴的。”
朱青云听了,好似被卡住了脖子,不吱声了。
人也立即清醒过来。
一到这个孽女面前,他每每都被她气得头昏脑涨,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没了分寸。
次日晌午,狗皇帝突然来了行宫。
朱颜看到他出现,意外也不意外,意外是因为距离他上次离开,还没有半个月,不意外,是她让人把朱青云绑了送回京给他,他必然会来一遭。
朱颜直接先发制人,“说好的,你把他调进京,出了事,你解决。”
狗皇帝一听这话,立即一脸苦笑,“阿颜,现在一见面,你就拿话辖治朕,弄得朕都不敢在你面前说话了。”
又道:“朕赶了一上午的路,你让朕歇口气行不行?”说着,抢过朱颜手中的茶碗,就着半碗茶水解渴,顾虑到朱颜喜洁,没敢去抱她,转身去净室梳洗一番,换身衣裳出来,才走到朱颜面前,抱着她坐下。
“朕把他关在大理狱中,和丘子进说了,等他全招了,再囚禁一段时间,然后让他回府,从此禁足在府上,派两队人看守,限制他的自由,他以后不会来烦你,也不会给阿稷添麻烦。”
狗皇帝说到这,微顿了下,看着朱颜道:“他到底是你阿父,阿稷外祖……好,好,朕不说了。”眼瞧着刚开个头,朱颜就掉脸子,他连忙改口。
狗皇帝每次来行宫,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跟朱颜粘在一起,只恼时光短,这次是临时来的,次日一早离开前,狗皇帝又问了声朱颜要不要跟他回京。
朱颜原本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一听这话,瞬间醒神,一口拒绝了,狗皇帝气恼得在她脸上狠咬了一口,骂了句没良心,他总觉得阿颜是故意在折腾他。
十一月初八,京中朱府来报喜讯。
她阿娘卢氏生了位小郎君,母子平安。
十二月中旬,狗皇帝挑了个晴天,来行宫接朱颜回京,因为吃过一次亏,这次,他根本不给朱颜商量的余地,更没许诺,明年再让她在这儿住上半年,强行把朱颜带了回去。
狗皇帝发现朱颜待在行宫,整个人气色看上去都好上许多,不像在禁宫内,仿佛郁结于心,不得畅快。
于是,次年开春后,狗皇帝下令,着将作监对京郊南山苑进行改建,在南山苑以西的地方,新建了一座七星宫,这座七星宫前后修建达两年之久,随着七星宫落成,狗皇帝带着朱颜和儿子阿稷搬离了禁宫,住进了七星宫。
因狗皇帝常驻七星宫。
从此,国朝权力中心,渐渐从大虞宫挪到了南山苑的七星宫。
在这期间,靖边三年秋,苏一泉灭高昌国,设北庭都护府,从此漠南之地,尽归国朝,捷报传来时,狗皇帝大喜,改元昌平。
史称这一年为昌平元年。
在苏一泉灭高昌时,西线告急,回纥与蕃人联合十万大军来犯。
兰州刺史兼防御使张尧与左龙武大将军张素,凭五万人守住了兰州防线,任法善更是在一这战中崭露头角,独领一万骑兵从后方偷袭成功,打败联军。
之后,用了三年时间,于昌平四年,任法善领兵接连收复鄯州、凉州、甘州、肃州,自英宗祥化三年始,到如今,皇帝登基十一年,整整五十三年间,丢失通往西域之路的河西走廊重新置于大虞的控制之下。
昌平四年。
随着河西走廊打通,与大虞隔绝了五十三年之久的安西都护府有消息传来,前任安西都护府都护陈仲之子,在安西都护府出生的陈虞,子承父业,一直守卫在安西都护府的府城龟兹城。
当年驻守龟兹城的五千府兵,只余两百人不到。
消息传来,举国震动。
上下无不感怀其父子忠义。
皇上派任法善率军亲赴西域,接回所有人,并带所有骸骨还乡。
陈仲被追封为宋国公,谥号武忠,以国礼安葬,皇上亲临致酒,陈虞被封忠义侯,赐府第良田,一次性赏钱十万贯,其余人等皆按朝廷新的军功封赏制度,论功行赏。
也就在这一年。
南疆之地,邕州司马凌岳带领五千人攻下谅山,直取交州,安南国上表投降,遣使来朝。
转眼,昌平五年。
正旦日大朝贺,定北侯苏一泉上表奏请,建议陛下早日遣诸皇子赴藩国。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心知肚明,近年,四皇子被皇上带在身边,无太子之名,却早已有太子之实,何况,近五年,四皇子生母朱元妃专房独宠,宫中再无皇子皇女出生。
皇上这是要立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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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9、挑择儿妇
朝野内外, 都以为狗皇帝要立储。
然而,朱颜接到消息,却并不这么认为, 她入宫十二载, 尤其近五年与狗皇帝朝夕相处,太过了解狗皇帝,眼下,狗皇帝正值壮年, 身体康健,并没有立太子的打算, 还有一点, 狗皇帝现在还不舍得她死。
皇太子,国之储贰。
一旦立东宫, 相当于多了一个小朝廷。
狗皇帝对权力抓得很牢, 在高昌国灭后,再到接连击败回纥与蕃人,打通河西走廊, 威望如日中天,如今的朝堂,甚少有人敢反驳狗皇帝的话。
天无二日。
哪怕他和阿稷父子之情亲厚, 也不代表着愿意分享权力。
“最近禁宫内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朱颜抬头问曲姑,要知道,除皇太子外,皇子年满十五必须就藩国, 是规定, 也是惯例, 肯定是有发生了什么事, 才促使狗皇帝想早日遣诸皇子赴藩国。
曲姑摇了摇头,“奴婢没听说,要不吩咐吕平安去打听一下。”
朱颜所说的禁宫,是指大虞宫的后宫。
自从七星宫落成,她随狗皇帝搬进七星宫,就再没有回过大虞宫,刘皇后不插手七星宫的宫务,曲姑兼任尚宫一职,和吕平安、刑恩共同掌管七星宫的宫务。
倒是狗皇帝遇上重大的节日,便会回一趟大虞宫。
“不用。”
朱颜否决了曲姑的提议,曲姑都不知道,只能说明不是后宫嫔妃的原因,很可能是皇子,毕竟去年起,宫中最小的皇子,刘修容所出的十郎也已年满六岁,搬到撷贤苑,入仁本阁进学。
她打算等狗皇帝回来,直接问他。
曲姑又递上来一张拜帖,朱颜没有接,只问道:“谁的?”
“燕国夫人。”
朱颜一听,很是诧异。
燕国夫人是狗皇帝的外祖母,许家的老夫人。
朱颜自从搬到七星宫,外命妇递进宫求见的拜帖络绎不绝,朱颜全部拒绝了,一个都不曾接见,哪怕搬离了芙华宫,她和从前一般,只在七星宫接见过襄阳长公主和嫡母莫氏。
因此,所有拜帖,曲姑都不会拿到朱颜面前来。
前几年,许家递拜帖求见的人,是汝南侯夫人谢氏,这次换成了燕国夫人,难怪曲姑不敢回绝,把帖子递到她面前来了。
“奴婢浅见,娘娘还是见一下她,年底前,燕国夫人生了场大病,据说,那时许家都差点准备后事了,被李院正和几个太医抢救了回来,身体却伤了元气,一直不是很好。”
“身体不好,还出门?”朱颜记得燕国夫人应该有七十四岁了,在这个年代,古稀之年,算是高寿了,撑着病体强出门,必有所求。
朱颜打开拜帖看了一眼,果然除了燕国夫人自己,还有汝南侯夫人谢氏,阳武侯夫人陈氏,以及四位许家小姑娘。
几乎一下子明白过来。
许家这些年,一直锲而不舍。
朱颜把拜帖放在身前桌案的案头上,看向曲姑道:“先放着,离拜见的日子还有好几日。”正月初五,皇后在凤仪宫宴请外戚家眷,许家很用心,把拜见朱颜的日子选在了初六。
朱颜打算问下狗皇帝。
只是当天晚上,狗皇帝参加完含元殿的大朝会,直到深夜才回七星宫,朱颜没等他,自己先睡了,次日醒来,一睁开眼,就对上狗皇帝凝视的目光,专注而有神,朱颜下意识躲闪。
却见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上扬,眼角含笑道:“好阿颜,你醒了。”
朱颜轻嗯了声,揉眼的手被狗皇帝拿住,很快对方整个人俯身而上,欺了上来,一如既往地急切,如狂风骤雨,久久不停,又似台风过境,留下满地苍夷,到最后,朱颜浑身酸软的不想动弹。
狗皇帝帮她清洗完,抱着她用完早餐,才放她去休息。
这个时候,朱颜已完全清醒,索性问他事,“你打算把阿稷封在哪里?”
狗皇帝听了抬头看向她,满眼促狭道:“你猜一猜?”
朱颜微微愣了下,想到狗皇帝绝不会让儿子阿稷离得太远,于是,大着胆子猜测,“洛阳。”
她记得狗皇帝说过,会封给阿稷富饶膏腴之地,洛阳不仅富庶,又有山河形胜之险,地理位置重要,并且离京都比较近,快马一天能赶到,又是前朝陪都,洛阳也是西入京都的一道关隘。
毕竟,诸王封地都在洛阳以东以南以北。
“你要喜欢洛阳,等阿稷再大些了,可以改封到洛阳,让他去历练。”狗皇帝说道。
朱颜没猜中,只好道:“猜不到,你直接告诉我。”
不是洛阳,该不会在洛阳以西吧?
朱颜脑海中刚升起这个念头,就听狗皇帝说:“朕打算封阿稷为京兆王,京兆府下二十三县,取十二县作为阿稷封地……”
朱颜一听惊得脱口道:“你又抽什么疯?”
京兆,皇都所在,天下之根本,取京兆府十二县为皇子封地,朝臣估计得发疯了。
“怎么说话的。”
狗皇帝没好气看着朱颜,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又舍不得摩挲了两下,把人紧搂进怀里,“朕还不是为了你,这样阿稷也不用出京,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想跟阿稷去封地,想都别想。”
阿稷已经十一岁了。
但现在还不能册封阿稷为太子,这是他想了许久的法子。
同时,为了保障阿稷将来的太子地位,他打算早日遣皇子就藩国,避免其他儿子在京城待着,生出不该有的野望。
“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没有先例,那就从朕这儿开始成先例。”狗皇帝自负道,他当然知道,从国朝立国开始,为了保证京都的绝对安全,也为了防止藩王插手朝政,洛阳以西都没有藩王封地。
那又如何?
他本意只是在不能立阿稷为太子的情况,把阿稷长久地留在京城。
朱颜瞧着狗皇帝踌躇满志,明白他心中早有谋算,这确实是一个好法子,阿稷既能留在京城,她也不必担心,在阿稷年满十五岁之前被赐死。
朱颜想通了关窍,便不再多问,伸手推开狗皇帝,起身拿起昨日放在案头上的拜贴,递给狗皇帝,“燕国夫人派人送来的帖子。”
“你不想见?”狗皇帝接过,问话的语气带着几分笃定。
朱颜点头,“你是知道的,我不喜应酬。”
狗皇帝看了下拜帖,“这回,你还是见见,外祖母身子不好,李院正说,也就在这一两年内了。”
说到这微顿,特别留意了下着朱颜的脸色,又道:“阿颜,也不要你应酬,召襄阳进宫来帮你撑场子,你只管好好瞧瞧四位小娘子,看你喜欢哪一个,或把她留下住两天,或与她多说上几句话。”
“我要是一个都不喜欢呢?”朱颜盯着狗皇帝问道。
“那就挑个你不讨厌的。”
“你……”朱颜眉头蹙成一团,狗皇帝在这件事上简直冥顽不灵,“阿稷现在还小,不急着给他挑新妇,再说了,他将来的新妇,总得他满意才行,不然夫妻感情不睦,岂不害了许娘子终身。”
“怎么会害许娘子,许娘子只要能上承宗庙,下延后嗣,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说,他以后可以找很多满意的。”
狗皇帝说完,似突然想起什么,长手一挥,把朱颜抱到他膝上坐下,满眼跟看稀罕物般,上下打量着朱颜,好一会才开口,“阿颜,你管着朕就算了,总不能以后还要管着儿子,不让儿子选美纳妃?”
“他要是能选个满意的新妇,以后或许就不会找其他人了。”
“怎么可能。”狗皇帝对上朱颜飘过来瞪视,面上讪讪的,立即改口道:“那就让他满意许家的小娘子,四个挑一个,总有相中的。”
想他当初,父皇只准备了两个,他还不是从中挑了一个。
朱颜就知道,在这件事上,她和狗皇帝永远说不到一块儿去,“行,我先见她们,但仅此一次,下次谁来,我都不见。”
“可以,下次你不好回绝的,朕亲自帮你回绝。”狗皇帝一听朱颜愿意去见燕国夫人,高兴地连忙应承下来。
许家四位小娘子,大房两位,是对姑侄,二房一位,五房一位,大房那位十娘,是汝南侯许康的老来女,还有五房阳武侯许朋家的十二娘,这两位都算是狗皇帝的舅家表妹,隔着辈份,朱颜直接把人剔除掉了。
剩下两个,大房孙辈的三娘,二房孙辈的六娘,三娘和阿稷同岁,六娘比阿稷小两岁,三娘长得极好,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六娘沉默少言,却是端方有礼,倒有几分刘皇后的端庄品格。
许家是花了大力气。
来了七星宫,几个人规矩都很好,看她们行礼的标准动作,后背笔挺,步态沉稳有度,目不暇视,朱颜见了都有点自惭形秽。
燕国夫人看起来精力不济,一瞧就是强撑着来的,她是正一品的国公夫人,又是长辈,朱颜没敢受她的全礼,赶紧赐坐,又让曲姑亲自去扶她,见完礼,随着襄阳长公主一句,“你家小1三娘长得越来越像当年的文贞皇后……”
拉开了话题。
朱颜听了,目光重新往长房孙辈的那位长得极好的三娘望去,但见光丽艳逸,秀美绝伦,单凭这副容貌,怕是狗皇帝早已替儿子相中了,不然襄阳不会这么刻意点出来。
许家人似乎也早已默认了。
哪怕四人穿着一样的大红锦缎斗篷,但三娘容貌姣好,大红色反倒把她衬显得肌肤胜雪,娇俏艳丽。
狗皇帝是早选好了人,让她来瞧人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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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0、不愿意娶
“几年不见, 元妃愈发容光照人,难怪能盛宠不衰。”谢夫人在回程上的马车上,扶着婆婆燕国夫人靠在秋香色隐囊上, 才开口感叹道。
这辆马车, 只有她在旁陪侍着婆婆,五弟妹陈夫人让她给支到后面那辆马车上去照看几个小娘子了。
燕国夫人精神不济地阖上了眼,没接这话,要不是女儿留下许家女不为妾的遗言, 皇上又说,天家嫔妃亦是妾, 她更愿意把孙女十娘或十二娘送入后宫, 送给皇上做嫔妃,毕竟皇上正值壮年。
享受过外戚身份带来的泼天富贵, 她们是不舍得就此松手的。
皇上对她说, 许家的富贵,不会一世而斩,
可是将来的事, 谁也说不准,她在一日还好,倘若她不在了, 包括长子许康在内,在皇上那儿的脸面都有限。
眼下朱元妃专宠,朱家肉眼可见地荣盛起来,哪怕朱父依旧是白身, 近年闭门不出, 皇上更是数次对外宣称元妃贤德, 拒封家人。
然而, 皇上又以奉尊尊之敬、广亲亲之恩为由,时常恩赏朱家,朱元妃生母卢氏,以一妾室,得封广德县君,朱家三娘四娘,更是嫁入名门,俩人出嫁当天,被封县君诰命,赐钱千贯,绢帛千匹,如今朱家三郎议亲,上门求亲者,不计其数。
朱家门庭炙手可热。
国朝外戚势力,一直是后来者居上。
从华家、杨家、陈家、邓家到如今她们许家,以后或许会是朱家。
燕国夫人睁开眼望向谢氏,“你刚刚想说什么就直说。”
谢夫人喊了声阿家,才斟酌着开口,“我瞧着,元妃好像更喜欢六娘。”
“六娘也好,三娘也好,都是许家的小娘子,三娘是你亲孙女,你有私心,平日里多宠着些就罢了,但在这种大事上,你身为宗妇,切不可有房头之分。”燕国夫人这话说得有些重。
谢夫人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辩解,“儿妇不敢,也绝不会在这事上生私心,无论谁被选上,都是许家的喜事,儿妇只有高兴的份。”
“你知道就好,”
燕国夫人却不忘继续敲打,“许家得托先皇后遗泽,才有如今的富贵,你要记着,整个许家是一体的。”
“儿妇一定谨记。”谢夫人忙应下,心里庆幸没把弟妹陈氏留下,不然,脸都丢光了,她如今孙子都快娶媳妇了,但在婆婆面前,依旧不敢有半分松懈。
为了让婆婆相信她,谢夫人不得不道出其中缘故,“元妃喜欢六娘,自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方才儿妇突然想起,大郎媳妇阿范,几次进宫拜见刘皇后,遇到苏夫人,苏夫人很喜欢三娘,昨日的宴会上,更是和阿范说,想替八皇子求三娘为新妇。”
“八皇子可比三娘小。”
“是小三岁,但苏夫人说,女大三,抱金砖。”谢夫人瞧着婆婆的脸色,并没有不喜,又接着道:“儿妇是想着,既然元妃看上六娘,六娘作配四皇子,三娘或可许给八皇子。”
“八皇子自入阁读书,一直有聪慧之名传出,更兼为人谦和,性格温润,在宫里人缘很不错,再有,苏夫人很喜欢三娘,三娘每次进宫,必召到跟前说话,曾扬言,恨不得生个像三娘这样的女儿。”
燕国夫人听了,淡淡点评道:“她倒是个有眼光的。”
说完,摇了摇头,“可惜,她无宠,宫中现有的七位皇子,除了三皇子生母犯事,其余六位皇子,生母都是九嫔以上,唯有她是个正四品的夫人,我隐隐听崇阳提过一句,她是因为恶了朱元妃,才不得晋封。”
“算了,别招元妃的恶。”燕国夫人又叮嘱一句,“你和阿范说一声,以后三娘进宫,苏夫人再召见,让她推了。”
谢夫人心里也觉得可惜,但还是答应下来。
同一时间,七星宫内。
狗皇帝在燕国夫人走后,来到摇光殿,听朱颜说,她更喜欢许家小六娘,直笑她没眼光。
“三娘是长得好,但一看就是娇宠着长大的,性格张扬,你觉得你儿子受得了那个气。”朱颜朝他翻了个白眼,自己养的儿子什么样,自己没点数,就儿子阿稷那说一不二的专横性子,简直就是狗皇帝的翻版。
两个骄纵跋扈的熊孩子,撞到一起,会比火星撞地球还要恐怖。
“朕儿子朕知道,肯定喜欢长得好看的,三娘往人堆里一站,数她最显眼。”
狗皇帝不愿亏待儿子,况且,三娘与早逝的阿娘有几分相像,他和许家人,对这个小女娘,都不免多几分宽容,又不死心道:“三娘胆大活泼,或许阿稷就喜欢这样的,你也说了,要阿稷满意才好,不如让他们先相处试试看,反正先不急着定亲。”
朱颜不想和狗皇帝拧着,既然不定亲,她也就不管了,“随你。”
转眼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晚上承天门前的赏灯会,朱颜照例没去,又因前几年,与狗皇帝微服出行,逛了几次元宵灯会,新鲜感早已褪去,这次便没去,把做了内侍的清平叫到暖阁,向她讲述,他看过的其他地方的灯会。
到最后,朱颜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你还想出宫吗?”
原道士清平散人,现内侍清平,在宫中做了六年内侍的清平,听了这话,明显怔了一下,“你会愿意放我出宫。”
“当然愿意。”朱颜扬头笑回道。
清平有一点点心动,同时也带着警惕,“你有什么条件?”
“把我偷偷带出去,带去湘东。”
清平一听,惊吓地倒吸了口凉气,目瞪口呆,猛地盯着朱颜,“你不担心我去告诉皇上。”
“你去呀,”朱颜完全不在意,笑盈盈道:“你现在去告诉他,你猜猜,他是会处置我,还是会处理你?”
清平心想,大概率是处理他。
确切说,不是大概率,而是一定会杖毙了他,在皇上看来,他死了,就没人带元妃出去,从根源上掐断了一切。
朱元妃从大虞宫搬来七星宫,把他一并带来了,因为离得近,他看得更清楚,朱元妃深得皇上喜欢,专房独宠,皇恩深厚,可谓: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使六宫粉黛无颜色。
大虞宫成虚设,宫人内侍一个个挤破脑袋都想来七星宫。
这种情况,他哪怕去皇上面前报信,有错的也不是朱元妃,而是他,只是偷偷带朱元妃出宫,却更加惊世骇俗,纵然他想出宫,也不敢一口应承,“我要想想。”
“你慢慢想,我不急。”朱颜现在有的是时间与耐性。
清平头重脚轻地走出摇光殿的暖阁。
朱颜望着对方的背影,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她赌对了,清平和她一样,没被宫中的富贵荣华给眯住眼,一直想出宫。
狗皇帝是对她很好。
然而,俩人观念上的巨大差异,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横沟,永远无法弥合,现在的所有融洽,不过是双方几经交锋、彼此暂时妥协的结果,而这样的妥协,狗皇帝可以随时终止。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天会忍不住了崩盘。
“殿下回来了。”朱颜听到宫人的叫唤声从外面传进来,紧接着,一阵冷风从外面带进暖阁,抬头只见儿子阿稷急匆匆跑了进来。
朱颜连忙收起遐想,问道:“怎么了这是?”话音一落,抬头就瞧见儿子左侧面颊上的两道指甲印,还带着凝固了的血痕,心头大惊,“你这是在外面跟谁打架了?”被挠成这个样子。
朱颜急忙拉着儿子在身边坐下,照着灯,看清两道指甲印,一道深一道浅,深的那道指甲印,都刮掉了一层皮肉,朱颜刚伸手去摸,就听到儿子喊痛,“阿娘,你轻点。”
朱颜看着心疼,蹙眉吩咐曲姑去打盆热水来,“阿稷,你忍着点痛,阿娘先帮你把伤口好好清洗干净,再抹上膏药。”宫里有常备的止血止痛防止伤口化脓的膏药,祛疤膏也有。
张稷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问道:“阿耶还没回?”
“还没。”
“先不处理,等阿耶回来,让阿耶看了再清洗。”
“胡闹。”朱颜喝斥完,又惊愕地瞪着他,“你要干什么?”
“让阿耶好好看看,他儿子被个疯丫头抓成什么样,我不要娶许家那个疯丫头,八弟耐烦哄他,让八弟娶他好了。”张稷气咻咻道。
“你跟女孩子打架。”朱颜直接上手揪儿子的耳朵。
张稷痛得连忙抓住阿娘的手,“阿娘,痛,痛,您放手。”
朱颜狠狠地揪了一把,揪得儿子嗷嗷尖叫了两声,才松手,训道:“阿稷,你长出息了,小女娘你下得了手。”
张稷捂住自己被揪红的耳朵,痛得龇了龇牙,“阿娘,我才是你儿子,我才是被打伤的一方。”
他总觉得,他越长大,阿娘对他越狠心。
“给我老实坐好。”朱颜没理会儿子的叽叽歪歪,等曲姑端了温水进来,她亲手给儿子清洗伤口,揪儿子耳朵用了大力,帮他洗伤口时却很轻柔,时下重姿容,儿郎也不例外。
好好的儿郎毁容了,哭都没地方哭。
许家那位小1三娘,下手也挺狠的,阿稷长到十一岁,这是是头一回碰上,敢朝他伸手的人。
朱颜给儿子涂好药膏后,遣退了宫人内侍,望向儿子问道:“说吧,你怎么惹到许家小娘子了?”
“怎么就是我惹她,不是她惹……”张稷说起来就有气,只是对上阿娘瞪过来的目光,连忙改口,“我说可以,阿娘您得帮我跟阿耶说,我不娶许家那个疯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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