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费了好大的力,才把刘邦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这老哥过于热情。
没咸没淡又说了几句后,他和刘邦也就散了。
避开来来往往的探究视线,项羽慢慢悠悠的往外走。走到僻静处,他趁人一个不注意,直接转身拐进了小巷。
在这里,范增已经等了他一会儿了。
项羽一露面,范增就吹胡子瞪眼了起来,他往项羽跟前走近几步,气道:
“小将军,你这是什么情况?夜里你说,你想去救援赵国,我也同意了配合你,可你既然已经接下这份累活脏活了,为何那奖赏又不肯要?
不想着给自己积攒一些政治资本,怎么还甘心给怀王当起了牛马来?”
项羽赶忙摆手,生怕范增误解了自己。
“亚父,不是我拎不清,实在是这个‘怀王之约’不能接啊!
起义军走到今天,无论喊的什么口号,打的什么旗帜,左不过使命都是——为天下人灭秦。既然要顺应民心,怎么能不去弄懂天下黎民究竟需要什么?
他们说到底只是想安安稳稳的活着罢了。
眼下,所有人都希望恢复到周朝的状态,可,那真的是好的吗?
老百姓其实都很质朴,他们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也不识字,对这个世道的认知向来简单,所以,他们只能笨拙的表达出自己的观点。
周朝,周天子分封天下,虽然后期战争也很频繁,但到底还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那时的他们只要好好种地,还是能吃上饱饭的。
而到了秦朝,设了郡县,这一改制虽然说在秦廷的角度看来,便于管理了,中央王朝更有权力了,地方因着没有兵权,也很难整出幺蛾子来了。但是,各种苛捐杂税,□□恶行,却是落到老百姓头上,最后还把他们逼上了造反这条路。
因着这两相对比,他们觉得周朝的一切都是他们想要的,而秦朝的一切,都是他们厌弃的。
你很难说他们错,但是,这个想法确实有问题。
周朝绵延国祚八百年,秦朝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在位不过十一年,天下又现乱世。乍一看,似乎还是周制更能稳定天下。但,那只是因为始皇帝走的太早了!
他穷尽毕生力气,也不过做到了形式上的大一统,车同轨,书同文,但整个九州大地,尚未来得及统一思想,六国百姓还是自认六国旧人,谁又觉得自己是秦朝人呢?
我相信,倘若,再给始皇帝二十年,三十年,黎民百姓的认知会逐渐改变的,彼时必将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
但是,很遗憾,这二十年,他始终没有求来。
所以,秦并非毁于秦制,而是毁于始皇帝的后继者无力扛起这天下。倘若扶苏继位,顶住压力继续施行始皇帝定下的政策,并有效修正实施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也许今天就不会乱成一锅粥,但是可惜登基的是二世。
老百姓从来没有体会到这种制度的好,又怎么会期待,所以他们只会往上寻求解脱,转回周制。
但我读过书,既然已经知道了周制必然还是会导向下一个乱世,且生产低下,内耗严重,为什么还要入局?”
这一通大道理,直把范增说得一愣,他讷讷开口道:“这便是你昨夜从神音里悟出来的?”
项羽摇头:“也不完全是,我起初只有个模糊的想法,但神音乍现,又加上亚父三言两语点醒了我的,之前没有想通的地方,这下一股脑就想通了。
我想要征服天下,但这终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应当是天下人的事。周公吐哺,天下才会归心。
之前反秦联盟达成时,大家都说着一旦灭秦,就要痛快的分封天下,有功者封王拜相,然后锦袍加身,荣归故里。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一个个心里都门清,这不过权宜之计罢了。
今日议事厅中的这些带兵的将领,或者外面那些割据一方的诸侯,他们脑子里有停止过一刻扩大势力范围的想法吗?
从没有的。左不过现在没有一个压倒性的人出现而已,大家都差不多,所以只能走分封这条路子,可分完,总还会打起来的。民生凋敝,这天下实在经不起大的折腾了……
怀王之约,听起来诱人,但,终将导向割据争霸的老路,既然如此,又何必呢?不如一开始就打住,还能少死些无辜的人。”
说完,他久久无言,心中很是唏嘘。
项羽如此深刻的一番见解,震慑住了范增。
他神色一凛,突然就意识到,到底自己还是低估项羽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不但听进去了自己的劝解,甚至真的从此把天下黎民放在心上。
也许,他真的可以做出一番开天辟地的大事业来,为这饱受战乱之苦的天下苍生带来生的转机。
范增再开口,声音有些泛哑:“小将军,您要想清楚,您选择要走的这条路,注定泥泞,所要承受的阻力,也远比您想的要大。
倘若之前的路,您还是在顺着武信君画好的轨迹往前走,那么,从此往后的路,就需要您自己摸索了。一旦走错,身败名裂都是小的……”
他说着说着,竟情不自禁的对项羽就用起了敬称。
山河社稷,太沉重了,更不要想,日后项羽是要把这份责任扛在肩上。
项羽呼吸一滞,沉默了一阵儿,复又轻笑出声,回道:“亚父,我必夙兴夜寐,不懈怠一日,往后,还望亚父您鞭策一二。”
项羽给出这般承诺时,神色很是云淡风轻。像是往日里和同袍们聊闲篇。
但是,范增知道,项羽从不说假话。他想要为之努力的方向,哪怕奉献一生,也会甘之如饴的去奔赴。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回到自己的住处,项羽就开始收拾东西,韩信在一边打着下手,他自己东西少,就一个包袱,早收拾好了。
项羽非常体贴的给他升了官。虽然是执戟郎中,小官一个,但是韩信很满足。
他不是个官迷,这方面他看得很开。慢慢来嘛,以后有了大作为,项羽肯定会给自己一个大将军当一当的。
这天夜里,两支部队就相继开拔了。一队宋义,项羽,范增,北上;一队刘邦,西进。
两队动身很快,但是,却各有各的愁。
项羽从出发就非常的不得劲。
他的上司宋义,一如既往的上不了台面,不好好把心思放在战术的研习上,总贼溜溜的盯着自己,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有时,自己猛一转身,还会对上他慌慌张张移开的眼神。
只能说直觉这种东西,有时候挺好使的,项羽这次真的没有错怪宋义。临行前,怀王暗暗的给了他一个秘密任务——拖住项羽。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一个人的,永远是他的对手。
哪怕项羽自己都不敢保证打完这一仗之后能全身而退,可楚怀王蜜汁信任他。
临出发就已经担忧起了项羽一旦打下巨鹿,必然在诸侯军中声名显赫,倘若,此后再转手带兵去往关中,对他来说,可就大大不妙了。
关中是王者之地。
虽然,项羽自己说着他不想要这块风水宝地,但是,万一只是发癫呢,或者,只是羽翼不丰,见识浅薄,没想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呢?
自己不能不防。
要是项羽一跃成为诸侯军中的第一人,那野心定会迅速膨胀。自己当年所求,不过是三餐温饱,现在不也起了争夺天下的心?
到那时,项羽这狂徒万一忤逆犯上,想要取自己而代之,那不是完了!
想到这,楚怀王就开始睡不着了。
他思前想后,找到了宋义。
宋义本就贪生怕死,不想去战场,那既然主上都这么要求了,他又有何乐而不为呢?
拜托,巨鹿可不止有章邯的二十万大军在,还有王离的二十万大军,加起来实在太超过他的预期了!
那可是足足四十万的秦朝正规军啊……自己何德何能,敢奢望打赢他们。
于是乎,宋义的部队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就这么拖拖拉拉,生生一个多月,大军才到了安阳。
这时候,不知他又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一句解释没有,就下令不走了。
本以为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排兵布阵,可是,一连拖了四十六天,整支部队都没有挪过窝,也没有过任何的对外行动。
宋义两手一摊,全不管事,自己是乐得自在了,可项羽丝毫不敢怠慢。
刀不磨要生锈,何况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士兵呢?因而,他起早贪黑的操练,唯恐上了战场,大家伙儿连兵器都生疏了。
他这一路上其实都压着火,宋义明摆着给自己使绊子,他本不想理,就怕两个将领闹翻,影响军心。
但不对付归不对付,宋义拿战事当儿戏就真的过分了。
前线本就紧急,一天一个情况,张耳他们等人营救,情绪早已经崩溃。再这么拖下去,等到他们到了,收尸怕是都赶不上。
而且,项羽已经查看过粮草了。停军安阳这段时间,楚军整个都在坐吃山空,后勤补给没跟上,剩余粮草已然不多。
不行,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出发。
项羽冲进宋义的帐里,他说的十分直接了当,没有转圜的余地,颇有些问罪的意思:
“宋将军,我们为什么还不进军?现在秦军和起义军对峙着,每天都是小打小闹,一定早就疲乏了,如果趁此机会,我们可以快速出兵,和赵军里应外合,两方夹击,一定是可以打败秦军的!”
宋义正在喝酒,满身酒气,他迟缓的单睁开一只眼,看清来人后,无所谓的摇摇头:“哦,这不我们项大将军吗,今天您怎么有功夫来我这儿?呃,刚刚,您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
项羽强压怒火,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为什么还不出兵?”
宋义皱眉,很是不喜项羽的态度:“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啊,我按兵不动自然有我的道理的。放心吧,时间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现在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等。
只要秦军和赵军死耗下去,我们后面才能少费些力气,懂?
陈馀,你知道的,就是张耳的那个知己啊,他们这么过命的交情,可这一次张耳向他求援,他都不愿出兵,你想啊,巨鹿城外的情况得有多惨烈啊……”
宋义说的这个事情,项羽也知道,但和他说的醉话有些出入。
陈馀并非没有出手帮助,事实上,他派了五千精兵想要突围进去,帮助张耳和赵王逃出来了。
可是王离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本身严阵以待,防的就是他们组织人营救。最后,五千人愣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为了保存战力,陈馀后面没有再继续出兵。他不想以卵击石,但一直在城外坚守着。
后面张耳数次派人传去手信,陈云也只冷静的拒绝。他想着,两人抱团一起死并没有什么好处,还不如留下有生之力,伺机为朋友报仇。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最合适的安排了。
但是,身处绝境中的张耳完全不这么想,他无法接受陈馀的做法。明明自己现在还活着,这时都不尽全力来救自己,非要等到人死灯灭了才谈报仇的事,未免过于可笑。
往复几次传信之后,一对挚友,就此反目……
看项羽一直不回答,宋义以为是自己堵的项羽没话说了,他一下就得意了起来。
他是真的喝醉了,脑子不清醒,明明知道项梁的死是项羽的雷点,但是,这会儿他全然不避讳。踩着这个痛点,就开始了说教:
“项羽,我的好世侄,你战场上确实勇猛,但是,统筹战略这一块儿啊,你得多听听我的!
想当年,你叔父他啊,唉,就是不听我的话,才……走到了兵败身死那一步,你说说看,他当时要是听了,不也就没今天这事儿了?
人,就得知错就改,你只有吸取了教训,以后才不会重蹈覆辙呀!”
这番疯言疯语,成功激怒了项羽。项羽冷笑一声,自己还没找他算账,他竟有脸提起叔父。
当初叔父出兵,宋义就一直动摇军心,是叔父仁慈没有杀了他,只找了个理由把他支开。这东西不知道感恩也就算了,谁知居然还敢心怀不满,在出使的路上一路散播谣言。
如今,走大运,踩着叔父的尸骨升了官儿。明明只是侥幸,却不知道藏起尾巴做人,还得意洋洋,自觉绝顶聪明,怕不是,被怀王捧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现如今,楚军又一次开拔要去打仗,他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张嘴就是这种丧气话。
项羽神色冷漠的看了宋义一眼,留下一句:“你且给我等着。”就出去了。
不得不说,酒壮怂人胆。
酒精麻痹下的宋义,大概觉得,让项羽吃瘪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于是乎,他完全没把项羽的警告放在心上。甚至,觉得自己之前说的还不够刺激。
他摇摇晃晃,追着项羽就走到帐门口,一把掀开,冲外面喊了一句,当场就发布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条军令:“从现在起,不服从我指挥的人,一律斩立决!”
说完,神色张扬的笑了笑,丝毫不在乎自己作为一军主将的体面,把手上的酒坛子掷了出去。
酒气登时四散。
项羽看着碎在自己脚边的酒坛子,一时无言。他也不知道这算宋义手稳,还是手不稳,当场就想暴揍宋义一顿。要不是顾及巡卫的士兵已经围了过来,他肯定不会轻轻放过的。
可项羽的隐忍,在宋义看来就是认怂,他很满意项羽此时吃瘪的表情,觉着畅快无比。这种挑衅,是清醒时的他,永远不敢尝试的。
“怎么,你还不服气?我不介意你试试军法的。”宋义眯了眯眼,继续嘲弄着。
项羽没再接话,神色平静的让宋义亲卫赶快把他扶回了帐里,别再丢人现眼。
亲卫领命,立刻就架着宋义往里面走。
可宋义非不依,登时就骂骂咧咧了起来:“你是谁的狗啊,他说你就听,我才是你的主子,吃里扒外,我要把你杀了,把你们都杀了!!”
正常人不能和醉鬼计较,亲卫只能赔笑:“将军说的对,我是狗,我是您养的一条哈巴狗。您先休息,睡醒了,小的全凭您处置!”
而后,帐帘放下,宋义的叫骂声也被挡在了里面,听不分明。
宋义不能留了。项羽如是想。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他一天天就这德性,再耽搁下去,恐怕赵王歇那边没救成,楚军也得废了。
动手之前,他打算先知会范增一声,大跨步就往范增营帐去了。
一进去,恰逢有人正在跟范增作军中账目的汇报。算筹这一科,很难,会的人不多,是范增在管。
项羽在旁边听了几耳朵,却发现是帐房先生在和范增倒苦水。
说宋义这段时间,每天不是在喝酒,就是呼呼大睡,什么都不管。因着怀王承诺的后勤补给到现在还没到,他找过几次宋义,但都被他不耐烦的推搪了出来。
自己急成这样,宋义可倒好,还有闲情上下打点,给自己的宝贝儿子安排齐国相国这样的美差。
安排就安排吧,可,宋义大摆宴席庆贺一番还不算完,竟然还想着所有开销从军中的公帐走。可是,哪还有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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