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义摆酒这事儿,其实,项羽和范增并不知情。因为他们本就不在受邀之列,再加上沉迷军务,自然也分不出心来关注这等无聊的事。
反而是军中士兵先听到的风声。
但想着现下毕竟已经入冬了,将士们连冬衣都还没有,宋义作为一军的最高将领,不该拎不清到这个地步的。
所以,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大家非但没信,还在替宋将军打抱不平,暗暗揣测着,这个没头没尾的消息怕不是敌军散布的谣言,打的是动摇楚军军心的主意。
楚军个个骁勇,也都不是什么刚上战场的新兵蛋子,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外出打仗,最忌讳的就是和自家将领离心。
所以,这个小道消息短暂的骚乱了一阵后,自己也就平息了。
但是,没过几天,宋义明晃晃的打脸行径就来了——酒席上的菜色是真好,黄酒也是真香,他们有说有笑,酒到正酣,额头竟都出了一层薄汗。
可这一切,都和普通将士无关。
到这时,他们才猛地醒悟。原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至此,宋义再没有狡辩的余地了,将士们迫切需要他给出一个说法。
但是,这说法,宋义偏偏不给。
宋义从来没觉得作为最高将领的他,需要就这个问题给出什么说法。他的世界里,从来都只需要对上负责的。
对下?
什么笑话。
帐外那些卑贱的东西,连给自己提鞋的资格都没有,拿什么问自己要说法。他宋义一介文人,走到今天,靠的可是楚怀王的恩德和自己的谋划,又不是什么狗屁军功!
那些贱民配问自己要说法吗?
他们一上战场,和蚂蚁有什么区别,有今天没明天的,有时间操心自己吃喝了什么,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的小命。
毕竟,死了可都没地儿埋。
因而,宋义全然不顾这些人,依旧整日在帐中饮酒作乐,丝毫不担心军变这种事发生。他的脑子里,可能完全没有这个概念。
他不担心,就有人替他担心。
这一切,韩信都看在眼里,他本是个小兵出身,自然能感同身受。但他思来想去,仍是想不明白,宋义为什么非要这么恶心人。
大敌当前,军心不稳,这巨鹿打还是不打?
这些日子,他是眼见着各种不满、愤怒的情绪在楚军中疯狂滋生蔓延的,他越看越胆战心惊,意识到再不采取措施挽救,只要一个小小的引子出现,楚军内部溃军几乎就是必定的结局。
韩信不敢耽搁,赶忙去找项羽,这一找,就找到了范增帐里。
范增这里,账房先生话说开了之后,也就没了原先的诚惶诚恐。项羽还在一边给他倒茶润嗓子,他是越说越多,越说越多,顿觉悲从中来,就很想哭。
碰上宋义这种将领,即便这一次巨鹿之行他本不用上战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倒了血霉了就。
账房先生是个中年人,当场嚎啕大哭,直接把项羽给整不会了。
他哪里会哄人,只能机械的安慰道:“先生不要怕,我们可以处理好这件事的,您就放心吧,就算不信我,也得信亚父嘛不是?”
账房先生立刻泪眼婆娑,把目光投向了端坐堂上但一直一言不发,默默听自己发牢骚的范增。
范增冲他点点。
“那……这个账,怎么办,眼下宋将军的近卫还在我那边,等着我回话……”账房先生有些艰难的开口道。
范增回道:“你就说,有些数对不上,这件事我接手了,如果他有什么问题,尽可以来找我。”
得了范增的允诺,账房先生终是放下心来,千恩万谢的退出去了。
帘子一抬一落,只剩下帐中的人在面面相觑,玩起了大眼瞪小眼。
项羽清了清嗓子,先开了口,问道:“韩信,你这着急忙慌过来的,外面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韩信进来的时候还有些上气不接下去,但是云里雾里听了一阵账房先生的话,他也明白过来了,两人说到底,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
故而,反倒没那么着急了。
他给自己看了茶,大口大口牛饮了起来,缓了好一阵,呼吸才平复下来。
现在,听到项羽发问,他摆摆手,回道:“暂时还没有,但是,倘若宋义这件事不解决,要出大问题。”
他立刻把这些天在将士那里听到的、观察到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他和将士们本来就没有什么距离,那些将士同他说话自然也就畅所欲言,没有遮掩。
这也挺好,更是方便了他收集信息。
他同项羽、范增大小也是一同见证过神迹的人了,交情不一般,也是有话就直说。他洋洋洒洒一通说完,生怕项羽他们觉得自己是多虑了,他还特别强调了一番,表情严肃。
“无论如何,宋义这事儿,今天务必得拿出个章程来的。”
他这一说,项羽反而困惑了:“这几日,我都有操练士兵的,没见他们有懈怠的啊?”
项羽并非想要质疑韩信,而是,倘若将士们对宋义已经反感到了这个程度,在其他方面也会有所体现的。
比如,训练懈怠,比如,私下械斗,再比如,直接当了逃兵……
现在,这些预料中的事情一件没发生,当中肯定有问题。最糟糕的怕不就是,将领们对普通将士已经失去了掌控,所以对他们的情绪一无所知。
韩信敲了敲桌子,摇头道:“他们哪敢闹到你面前,我之前交好的百夫长已经在打听附近有没有其他的军队经过了,想着去那边投军……也有,已经逃了的了。”
听罢韩信的话,项羽长长叹了一口气。算了,也不能怪他们,混乱的世道,确实在哪里投军都一样。
就是现在的楚军里,也有不少这样投奔而来的。
但项羽其实不太满意这些人。撇开自身素质可能比较差之外,他们常常不懂战术,不懂战场,更多时候,不像战士,而像是投机者,是来混军功,求升官发财的。
既是图发财,自然惜命,要不然换来的一场富贵要怎么享受?所以他们一般在杀敌时,并不愿意奋勇往前。
但是,战士贪生怕死,还算战士吗?还打的赢吗?
不过,这个小细节,好像除了自己,没人在乎。甚至,就连楚怀王还抽调过来宋义这种对行军打仗根本一窍不通的人担任主帅……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想到这里,项羽冷笑一声。腐肉不除,即便带着他们去驰援赵国又有何用,那还是必输的局。
他沉声道:“亚父,我想杀了宋义,取而代之。”
范增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反问道:“想明白了?”
项羽点头:“是,想明白了,一切后果,我自承担。”
韩信看他们神色凝重,一时不明白有什么好怕的,立刻出言帮腔:“承担什么承担,我和你一起,宋义本就该死!
都现在了,他还只顾着自己,早就应该直接奔赴战场,偏偏他要驻军这里,然后坐吃山空。现在所有将士都饿着肚子苦苦撑着,防的就是后面上了战场粮草跟不上,战事陷入被动。
已经这样了,他还有脸吃的脑满肠肥,这个酒囊饭袋!”
说着,气就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杀了宋义,还是项羽拉住了他:“冷静,我们先商量好再行动。”
范增思索了片刻,说道:“杀宋义,不算大事。不过,他手底下还是有几个怀王给他的人的,不管什么情况,他们一定是站在宋义那边的。所以,小将军,你要充分准备,不要给他们任何反抗的机会,明白吗?”
项羽听出了范增的言下之意,点头说好。
隔天一早,项羽提着枪就冲进了宋义的帐中,一路上并未碰见什么阻拦。
果然,宋义还是烂醉如泥。
一看清来人,他即便眼神迷茫,也立刻出声训斥道:“项羽,又是你,你昨天还没长记性吗?不请示就来我帐中,还有没有规矩了?!”
项羽的脸色沉的厉害,但却笑道:“记性?我就是来给你长记性的啊。”
乱世里,宋义能苟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超出常人的眼力劲儿。
他立刻就听出了项羽的不对劲儿。只这一句,他的酒就醒了。他慌里慌张的站起身,单手指着项羽:“你要做什么?我可是你的上级,你如果对我不敬,我一定告知于怀王,怀王必会重重罚你,届时,你可别说我没提前跟你打招呼!”
只是,他强装镇定说这话,心里却发虚,竟不自觉的发起了抖。
项羽没有回答宋义的问题,只盯着宋义,像是随口一问:“听说,你同齐国来往信件频繁,此番送儿子去齐国,莫不是要叛变,先行让他去探探路?”
宋义被他看的一抖,哆哆嗦嗦的回道:“不是这样的,我楚国同齐国世代交好,我儿去齐国任职……不……不也很正常吗?”
项羽嗤笑一声,直接把霸王枪架在了宋义脖子上,寒声问道:“交好?哪门子交好?我叔父邀齐王一同追击章邯大军,他贪生怕死断然拒绝,我叔父只好一人领兵前往,这才身死……你说这是交好?”
宋义此时怕到了极点,项羽的神色同战场上杀敌时有几分相似,他脑海中警铃大作,极小声的辩驳,试图蒙混过关,道:“武信君的事,我哪里能知道……”
“你不知道?你一个怀王心腹,居然不知道?”项羽轻笑。
宋义连连点头,回过神来又慌忙摇头。他不清楚项羽是不是饮了酒才过来的,但是他深刻的知道,就这会儿,倘若他有一个说错话,项羽一定会杀了自己。
“项将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我吧,有什么事,明天、就明天,我们明天再商议可好?”宋义一边赔着笑,一边试图推开霸王枪,生怕项羽手抖划伤了自己。
明天?
项羽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回道:“宋将军啊,你等不到明天了。我奉楚王密令,就地斩杀叛臣……宋义……”
宋义立刻挣扎了起来,这可不是个小罪名,一旦认下,他怕是真的活不成了。眼下项羽绝对是动了杀心,他可不能坐以待毙。
“我对楚国忠心耿耿,楚王不可能有这样的密令!你拿给我看!否则,你不能就这么处置了我!”他愤怒的一张脸憋的通红,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可项羽没搭理他,只平静的看着宋义。
没有威胁,没有恐吓,但宋义被这样的眼神看着,顿觉毛骨悚然,竟失声痛哭了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项羽像是看够了这场乐子,轻笑一声,凑到宋义耳边。
宋义眼神震颤,这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项羽冷冰冰的死亡告知。
“密令吗?等下去了,我烧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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