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未亮,项羽就整军出发,开拔巨鹿。
正是数九寒冬,朔风呼啸,本就冷得刺骨,偏偏还飘起了小雨。
空气里氤氲着土腥味,混着冷风凉雨,吸入鼻腔,直喇得人肺里抽疼。猛一咳嗽,嗓子眼里压不住的血气上泛。
屹立路旁的枯树,俨然早已失去了生机。唯见枝头仍有的一两片残叶在冷风里颤栗时,才隐隐约约感知到,它似乎还能活,至少不想死。
入目皆是荒凉破败的场景,恰如这末世中苟延残喘的人。
项字旗高高挂起,战马嘶鸣,楚军将士披坚执锐,神情肃穆,行军所到之处,不闻言语,唯有兵器铮锵碰撞声。
仿佛天地间,唯一的活物。
队伍走到黄河边时,已近正午,天竟转了晴。眼前的黄河,激流翻涌,浊浪滔天,呼啸着向东奔腾而去。
狂风裹起冰棱子和细碎沙石,直直扑面而来,划得人脸,生疼。
又走了一会儿,拐了个弯,水流终于缓下来不少。陈馀安排好的渡河船只,早已经停在了此处渡口。
项羽一个翻身上马,转头看着眼前这群即将互相托付性命的将士,心中豪情万丈,他长缨一握,直指河对岸,做起了最后的战争总动员。
“将士们,我们今天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我们的对手,是四十万的长城军,是秦廷的主力部队,是曾逼退匈奴七百余里的虎狼之师。
而我们呢?
满打满算,连同已经在河对岸接应的英布和蒲将军的人手,才堪堪五万人马。我们当中的很多人,在投军前甚至连刀戈都不会使,一旦对上秦军,就是个死。
但,今天,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个渡口。
是我们活腻味了吗?是我们在自寻死路吗?
不!从来不是!
倘若这世上有活路,谁又会愿意赴死!谁无父母,谁无亲朋,可他们都死了,死在秦廷的苛政下,死在秦廷的压迫下,死在秦廷那口口声声会永生永世保护我们六国百姓的铁骑下!
这是何等的血海之仇?
只要秦廷一日不覆灭,我们就算逃得再远,哪怕苟且偷安,摇尾乞怜,活的不如猪狗,最后也还是个死!”
项羽话音刚落,一众将士们均是面露凄色。他们脑海中闪过一幅幅让他们痛苦至夜不能寐的画面。
乌鸢啄人肠,衔飞挂枯枝。
战乱频繁,民不聊生。那些官老爷们口中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到他们这等升斗小民身上,就是家破人亡,横死路边。
有时连个全尸都没有。
项羽停顿了一下,疏狂之情难掩,继续说道:
“巨鹿现在就在眼前,王离的长城军也在,我们一雪国仇家恨的机会更在!
是的,我们的人确实不如对面多,武器装备不如对面精良,可诸位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我们活到今日,是幸运,是本事,更是全凭一口气吊着!
消灭□□,推翻大秦,只在咫尺!试问,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我们等这个机会等的实在是太久了!
今天,就让天下人好好看看,即便是匹夫之怒,我们也能让整个秦王朝缟素加身,为我们陪葬!
如果不能像人一样活着,就让我们堂堂正正,像人一样死去!”
回答项羽的,将士们的异口同声:“此战不死不退!不死不退!不死不退!”
这怒吼震耳欲聋,响彻云霄,自胸腔喷发,混着汹涌的黄河水直奔远方,仿佛是为他们自己送行。
似有所应,项羽手中那让所有交战敌手闻风丧胆的霸王枪,此刻正嗡嗡铮鸣。良久,他一声下令,全体楚军只带三天口粮,奔袭巨鹿,速战速决!
所有人应声解下身上的行李,大部队丢下辎重,后勤除了伤药全部留下,连锅都砸了。大家轻装简行,听从安排,有条不紊的渡过了黄河。
一渡河,船直接凿穿,以示必死决心。
英布和蒲将军已经在岸边等着了。
一见到项羽,他们就想要解释一番:“将军……章邯重兵看守,我们没能抢下足够多的粮食,故而羞愧难当,所以……”
项羽摆摆手,大敌当前,现在说这个实在没什么意义。
他也没有抓着他们弃营不归的事发难,直接要求两人去攻击章邯看守的粮草甬道,断了王离的粮食供给,务必拖住章邯。
英布和蒲将军两人羞愧难当,十分感念项羽没有当众让他们下不来台,领着兵就往粮道那边去了。
王离那一头早在他们动身时就已经收到了消息。但他们多少也有些迟疑,摸不清项羽是不是真的要来。毕竟,说要和自己过过招的诸侯军太多了,可真正敢动手的也没几个,端的是花架子。
有敌来犯,自然不得不防。王离立刻去信章邯,想要章邯带兵过来增加攻防,四十万人总比二十万人来的安全些。
但是,却始终没有联系上章邯。手下人说,章邯这会儿还在运粮回来的路上。
这话王离一听脑子里就直抽抽,暗道不好。这般赶趟儿一样的巧合,恐怕有些见鬼。而且,章邯的粮,不是应该运好了吗?他那个严谨的性子,怎么会出纰漏?
不敢轻敌,王离立刻排兵布阵,设好关卡,严阵以待。
终于,第三日一早,楚军出现在他们视线里了。
为首那人坐在马上,长枪一挽,笑道:“兄弟们跟着我冲,生而为人,我们自当与暴秦战至最后一刻!打赢了这一仗,我项羽带你们回家!”
说完,立刻驱马朝王离这边冲过来了,有点百万军中取对方首级的意思。
此情此景,王离表情有些微妙了起来。
事实上,他原先不太瞧得起这个手底下只有区区几万人的年轻后生。实在太过狂放了,虽然说起来是项燕之后,但谁祖上没有阔过呢?
自己却也是王翦的孙子啊。
空有蛮力,五万人就想来打自己二十万人,做出这等以卵击石的事,简直是在拿底下人的命当儿戏。
自己麾下的长城军对上他们,如果真当一回事认真起来了,反而传出去才要被别人笑以强凌弱。
但这会儿,他真看到了项羽,看他孤身一人冲在最前面,这般英勇无畏直奔自己而来,他的好奇心立刻就激发了:
这差距极大的兵力下,他以小博大的念头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听说力大无穷,哦对了,以前好像还打赢过章邯……
那这样的话,是不是其实项羽也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所以,这一刻,王离除开战场拼杀的兴奋之外,胸中竟然还生出了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的安心——
不想了,所有疑问,就由即将成为阶下囚的项羽本人,来给自己解开谜底就好。
只是,这般从容,很快就被楚军的连续推进打破了。
楚军一出现,任何喘息休整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们,立刻如利刃出剑一般朝他们杀了过来。
眼看自己设下的两道防护栏都被攻破,铺天盖地的杀气正无限逼近。王离顾不得其他了,立刻策应手下大将去迎战。
风越刮越紧,铁蹄踏过,翻起尘烟四起。整个旷野上黑压压一片,全是人。
两军交战,箭如飞蝗,马越壕沟,刀光四起,杀喊声冲天。
战鼓鸣鸣,血染黄沙。
原本心中傲慢的秦军,直到在同楚军短戈相击的当下,才终于生出了惧意。他们不解,很是不解。为什么不眠不休了三天的楚军还有力气可以迎战?为什么满面疲色,但双眼却还是闪着光?
他们难道,真的,不怕死吗?怎么会这样?
回答他们的,是对面野兽般嘶吼着的楚军的致命一击……
楚军已全然杀红了眼,项羽以一敌百,单枪匹马冲在最前面,极大的鼓舞了楚军将士,大家也全然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起来。
有人倒下,有人掉队,就有人接过军旗,就有人继续往前冲……
王离原本以为楚军这第一波进攻只是试探,打的是双方短暂交手一下探探底的主意,前几日项羽的部下过来也是这个路子,当时的摩擦里,自己还落了下风,但好在并不狼狈,因为大家都没当一回事,对于彼此的实力,心照不宣。
他笃定,项羽这一路过来,兵困马乏,他是一定要休息的,否则不可能撑得住战场上这么大的体力损耗。
所以,第一波一定是佯攻,或者,点到为止就得撤退。
这正合他的心意。他手下人多,又是主场优势,楚军远道而来,慢慢拖死项羽才是良策。
所以自己大可以耐心一点,陪他好好玩玩儿,只要打退项羽第一波,等到了第二波,第三波时,楚军肯定没有后勤补给,人手又不足的情况下,届时肯定更加疲惫不堪。
溃军只在片刻间。届时,随手斩杀了项羽也未为不可。
可是,王离却没想到,楚军完全没想按照他的思路走,直接一整波全军出动,打的王离军队节节败退,丝毫都没有收手的迹象。
王离暗道不好,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对手远比自己想的要强大的多,可为时已晚。
此后便是,惨叫声冲天,厮杀声混着兵器相交的铿锵声,血色逐渐弥散。
一时间,山川震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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