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涧拖拖拉拉地跟随祝郡绕过一片青瓦白墙的塔楼,塔楼环绕住中间一顶圆形的建筑。此处便是巫族族长所居之地。


    屋里的人已经听见了祝郡拐杖拄地的声音,两名一袭黑袍,银环束发的高大男子打开了大堂的门。


    这两人便是祝郡的儿子,他的长子祝青和次子祝寒。


    两人身高面貌都极为相似,但是祝青颈项上纹的是一只玄黑蜘蛛,衬得他面容更加狂野,祝寒则纹的是赤色蝙蝠,面上也多了一丝阴柔。


    他们见到了林涧,便立即低头露出恭敬之色道:“圣女。”


    林涧完全无法理解巫族人对各种毒虫的爱好,她目光避开两人身上活灵活现的纹身,勉强点头笑了笑当做回礼。


    这间屋子的装潢极为奇特,宽阔的厅堂内对面两列十八张硬木椅子,上首的中心处却垂下一大片黑色帷幕遮了起来。


    那片厚重的帘子挡住了所有光线,遮得室内密不透风。


    “圣女。”


    祝郡刚刚走到那帘子前,忽然站定了道:“巫族地形湿热,毒虫猛兽众多。巫族人一生与毒虫为伴。毒物对于我们来说,是与之抗衡的敌人,也是唯一生死相知的朋友。可你同我说实话,你为了契约那只阿摩罗蝎王,到底交换了什么?”


    林涧一脸莫名其妙,“什么?”


    “这次藏音被人替换的事,是我思虑不周。”


    祝郡转过身来,望向林涧的那只独眼里竟露出了一丝悲戚之色,“可是你就算身临险境,也不该再契约毒虫了。”


    他碧绿色的义眼被室内的昏暗蒙上了一层阴翳。


    为什么他会说自己不应该再契约毒虫了?


    林涧心头忽然涌上了一阵奇异的悲哀,那像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遗留下来的情感。


    强烈到几乎可以与她死时悲愤对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林涧身心都沉浸在那股情感里,喃喃开口道。


    “自打你六岁那年,为了契约一只普通的隐翅毒蚁,竟给它喂养了一整只左手。”


    祝郡眼里似乎有雾气在氤氲,“我不惜千金,寻遍了天下名医才把你的手救了回来。那时候你跪在你母亲坟前向我发誓,此生绝不会再契约任何毒物了——这事你难道忘了吗?”


    林涧心头如同砸下一块巨石,全身都震悚起来。


    巫族人契约虫蚁作为伙伴,一般而言付出的代价就只是在身上纹上它的图腾,或者每月喂给其一两滴血罢了。


    这原本是巫族人铭刻在血脉里的先天能力。可是原主,身为巫族圣女,契约一只毒蚁竟然要付出那么多吗?!


    原主已经身死,除去书里描述的只言片语外,她的一切过往林涧无从得知。


    但是林涧知道,原主绝对没有遵守对祝郡立下的这个诺言。因为她现在身体每一寸血肉里都寄生着毒虫,这事她在受伤的时候就知道了。


    祝郡见林涧久久愣神不语,不由得拧起眉头,猛然拉开了那片黑沉的帷幕道:“你看着你母亲的画像说话!”


    帷幕骤然拉开,光线打在了正中一把纯银嵌刻的黑沉木椅上。


    椅子上没有坐人,反而放了一个香炉。香炉上方垂挂着一幅画像。


    像中女子侧坐在猛虎背上。她正是二八妙龄,衣着与林涧极为相似。唯独眉间有一枚火焰般的红痣,仿佛透出纸背般燃烧。


    若说林涧的面貌如嶙峋怪石间一枚未曾雕琢的璞玉,山精野魅般又俏又妖。那么画中女子的面容便如同雪窑冰天里一朵白梅,浑然天成的融入其中。


    原来这就是这具身体的母亲,曾经的巫族圣女。


    “你母亲因生你难产而死。”


    祝郡面露痛苦之色道,“她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巫族圣女的传承力量会在生育时造成很大障碍。她怕你受此苦难,才特意吩咐让你晚些接受传承。这才解开了我们巫族圣女总是在生育后死去的谜题。可是你竟然还不懂她的良苦用心……”


    林涧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道:“所以我和所有的巫族圣女都不一样,对吗?”


    祝郡猛地停住了。


    “如果我没猜错,我母亲应该在接受传承之前也能够自如地契约毒虫。”林涧凝视着那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


    “只有我不一样——我从小就不具备契约毒虫的能力。”


    祝郡哑然失色,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林涧突然笑起来,她水盈盈的眸子望向祝郡道,“我已经不一样了,祝叔。”


    祝郡怔怔地看向她,“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林涧想要解释,但是觉得还是用行动证明更快一点,便朝祝青道:“祝青,你的契约毒物是什么?”


    祝青翻手托出一只成年男人手掌大的毛绒绒大蜘蛛来,“千面人蛛。”


    林涧手臂上浮起一阵鸡皮疙瘩,她忍着对任何种类昆虫打心底的不喜欢,朝那只蜘蛛招招手道:“过来。”


    蜘蛛背脊上八只血红的眼睛一起睁开,一脸不屑地扭过头去。


    林涧忍了忍,伸出一根手指道:“我给你一只蟋蟀。”


    蜘蛛一脸不屑。


    祝郡看不下去了,无奈摆手道:“圣女,这样契约毒虫是不行的。况且这只蜘蛛已经有了祝青的契约……”


    林涧:“……那我再添一只蟋蟀。”


    蜘蛛有一只眼睛飞快地瞄了她一下,不过没有动弹。


    祝郡很担心巫族唯一的圣女是不是脑子坏了,还在旁边唠唠叨叨。


    林涧忍无可忍,朝蜘蛛跺脚道:“你一只小蜘蛛装什么大牌?那什么蝎王喂喂蟋蟀都听我的,你还装什么?赶紧利索的、麻溜的,给本君滚过来!”


    林涧话语刚落,只见千面人蛛浑身一震,毛都塌了下去。挥动起八条腿跳下祝青手掌,迅速地朝林涧爬了过来。


    其实林涧对到底能不能用这个办法操纵毒虫也没有把握,她只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再试一遍。没想到不知为何,竟然真的成功了。


    不过现在林涧头皮一炸,她回顾四周避无可避,只得一把扯住陆怀沙蹭蹭往他身上蹿,尖叫着摆手道:“行了行了!别过来了!”


    与此同时,祝青惊呼一声。他颈上的纹身竟开始迅速褪色——这是契约解除的标志。


    祝郡呆若木鸡,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蜘蛛还在拼命地往林涧的方向爬,林涧也就差爬到陆怀沙头顶上了。


    她揪着陆怀沙散落在肩头的长发急得说话结巴,“快走呀!那只蜘蛛爬过来了!”


    陆怀沙抬起头冷冷看了她一眼,林涧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种骑在修真界大佬头上拉屎……哦不躲蜘蛛的行为极为不妥,很可能在她将来的凌迟酷刑上再添一刀。


    在将来的凌迟和眼前的蜘蛛之间,林涧进退维谷。她僵了一下,坚决地抛掉了自尊,俯在陆怀沙耳朵边上低声下气地说:


    “夫君,求求你了。”


    少女带着芳香的呼吸拂起了陆怀沙耳边发丝,他睫毛颤了一下,往蜘蛛相反的方向退了一步。


    祝郡看着那只万里挑一的毒蛛,觉得自己活了好几百年,历经十几代圣女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崩塌了。


    他艰难地模仿着林涧,朝蜘蛛伸手嗲嗲道:“小蛛蛛,过来,爷爷每天喂你蟋蟀吃。”


    祝青和祝寒听见祝郡沧桑而甜蜜的声音,两人如同雷击一般虎躯一震。


    那只蜘蛛听懂了祝郡的话,然后它短暂地停了下来,扭过头“呸”的朝祝郡吐出了一团液体。


    祝郡看着自己袍角沾上的不明液体道:“……这是毒液吗?”


    祝青蹲下来仔细地看了一眼,道:“不,父亲,这是它的口水。”


    震惊之下,祝郡完全忽略了林涧为啥这么怕蜘蛛。


    最后还是祝青把蜘蛛捡了回去。


    林涧对蜘蛛坚定地表示,自己从来没爱过它,现在以及将来都不可能喂一只蟋蟀给它吃之后,千面人蛛才不情不愿地爬回了祝青肩膀上。


    这时她犹犹豫豫地瞥了一眼祝寒颈上的蝙蝠道:“那我还要契约一下这个试试吗?”


    正在一边看热闹的祝寒眉毛一跳,“这就不用了吧圣女。”


    ……他真的不想看见自己帅气逼人的契约蝙蝠一脸狗腿的样子……


    听见他不愿意,林涧也松了一口气。蝙蝠可不像蜘蛛那么好对付,蝙蝠可是能一下子就飞到她身上来。


    于是林涧趁机开口道:“那我这么厉害,是不是可以自由进出落雪林,去查一查藏音的事?”


    “不行。”祝郡习惯性脱口而出道,“圣女在外走动太过危险,藏音的事我已经让下面的人去查了。”


    林涧趴在陆怀沙背上,扯了扯嘴角道:“祝老儿,你的契约毒物是什么?”


    祝郡还想说的话僵在了舌尖,林涧得意地笑起来,朝他吐舌头笑道:“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明天我就要去,你不许拦我。”


    “那我也有个条件。”


    祝郡终于做了让步,“第一,你不许出巫族的地盘,出入必须有全部护卫跟随,并且向我报备。第二,这个你拿去,今晚上就要用。”


    他递过来的是一卷皱皱巴巴的萱草纸。


    林涧好奇拿过来道:“这是什么?”


    “真槐族人留下来的怀孕秘方。”祝郡道,“他们早就离开了。本来我托藏音告诉你,看来那个假藏音就是瞅准了这里的空子,才引你出去。”


    怀。孕。秘。方。


    她清晰感觉到身下陆怀沙已经看向了她手里的纸条,吐出几个字道:“要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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