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沙的神情在那一刻恍惚了一瞬。
周围的景物声色在他眼里刹那尽数褪为白色,他只能感觉到林涧额头重重地撞进了他的颈窝里。
她咬着唇,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苦喘息。
他只感觉到自己的手仿佛本能一般在林涧的腰上束紧了,似乎是想要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然而那又似乎只是一种幻觉,一种仅在梦中他才能允许自己做出的幻觉。
陆怀沙回过神来的刹那,便听见蛇头拐杖重重落地的一声巨响。
“圣女!”
祝郡大惊失色,猛地跪倒在地。
巫族族长跪下了,旁边的女巫医也跪下了,站得更远一点的伽叶也跪下了。
陆怀沙仍旧保持那个姿势坐着。
他的胳膊一点点收紧,能感觉到怀中少女的身躯发出细微的颤抖,如同雪夜里冻僵的小兽。
“别跪我。”
陆怀沙看见她轻轻向后伸出手道,“我没事。”
陆怀沙抱着她站起身来,将林涧轻轻放在了榻上。
她雪白如同玉笋的手指勾着陆怀沙的黑发滑落下来,他的发丝像丝绸般柔顺地卷进了林涧指尖。
祝郡如梦初醒,他推了一把旁边的女巫医道:“你跪什么?赶紧给圣女看看伤势!”
女巫医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将三人都请出了室内。
祝郡面色苍白而焦急,他如树根般青筋遍布的手一会儿握住拐杖,一会儿又放开,好像那拐杖烫手似的。
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一刻钟仿佛已经过了一年。
“可以进去了。”
女巫医终于走出来道,她拭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幸而没伤到筋骨。想来是族长收着力气了,不过也……”
祝郡等不及她说完,已经大跨步走到了屋里去。
他的身影在门口顿了一下,回头看向陆怀沙和伽叶,厉声道:“你们在这儿等着!”
祝郡目光触及陆怀沙时变了变,然而他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急匆匆走进去了。
林涧有气无力地趴在榻上。她脸色的血色都褪尽了,一张惨白的小脸裹在被子里,好像随时就要雪一般化掉。
祝郡走到榻边,他盯着林涧看了半晌,手在拐杖上抓握几次,才叹气道:“今日我犯了大错,圣女若是应允,我明日便会退下族长之位。”
林涧原本疼得快昏过去了,听见这句话硬是吓精神了。
“族长你别这样。”林涧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想让你退位……我刚才……”
“可是我失手打了圣女。”祝郡道,“哪怕圣女同意,我也无颜再在这族长之位上待下去了。”
“祝叔,你别这么说。”
林涧心脏七上八下地乱跳。她看过原书,好歹还对祝郡熟悉一些。可若是换上了巫族的其他人,新任族长必定严格执行巫族规矩,对自己的限制只会更大,那可就是真正举步维艰了。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况且我从小是你一手抚养长大,除去你,巫族任何一个人我都不熟悉。而且我最近又一直气你,你就当是打了小辈好了。”
祝郡的手缓缓颤动起来。
他凝视了林涧许久,那颗义眼里似乎都有水光滚动,“圣女,你当真这么认为?”
林涧转开眼睛,看向粉刷的雪白的墙壁,“嗯”了一声。
“不过你也应当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林涧回答道,“我知道圣女身份高贵,我也会承担起对巫族的责任。你不能以圣女为理由去限制我,把我困在落雪林里,变成一个只会受人朝拜的雕像。”
立在门外的陆怀沙蓦然一震,林涧的话里似乎有什么在和他尘封的记忆共振回响,如同琴弦般铮然有声。
陆怀沙抬起手,轻轻按住了心口。
林涧看着祝郡。
她相信这不仅是自己想说的话,也是原主想说的。只不过那个人被困在了圣女的壳子里,只能在那个壳子里挣扎徘徊,而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圣女。
“我要自由进出落雪林,甚至是整个巫族地界。”林涧一字一句坚定道。
祝郡浑浊的目光震了震,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可以。但是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为什么圣女要替那个人挡下我方才那一下?”
“因为……”
林涧轻声道,她仰起头来看着圆形藻井上的虫兽花纹,“我答应过会保护他,让他不受任何伤害。”
陆怀沙手心猛然一缩。那句轻而有力的话语仿佛藤蔓一般将他的心脏束紧了。
难道她竟然是认真的吗?
过了许久,祝郡才从屋里走出来。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陆怀沙一眼,摇头道:“你进去吧。”
陆怀沙宽袖随风扬起,面容凝丽肃静之至,沐浴在落雪林傍晚纷纷扬扬的小雪里,整个人如同一杆青竹。
他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却听见里间一声鸟儿啾鸣般的呻||吟。
陆怀沙站在了原地,正看见林涧拉下盖在身上的被子,努力回头想看见自己背上的伤痕。
一道触目惊心的青淤横在羊脂玉般的肩膀上,重处拉出道道刺目的血丝。
陆怀沙的瞳孔仿佛被刺痛的一般微微放大,他转开眼睛,正对上林涧的笑意。
“我看你一眼你也看我一眼。”
她正对上陆怀沙的眼睛,娇俏地撅着唇说,“我们扯平了。”
陆怀沙没觉得扯平了。他感觉心脏被拴上了一根细细的丝线,像是风浪里一叶扁舟系上了归缆,平静又笔直,命中注定地朝某个方向滑行而去。
他仿佛失去了某样曾经觉得异常重要的东西,然而那东西现在对他来说一钱不值。
陆怀沙面色毫无动容,他走到林涧身边,替她把被子拉上了。
“盖好。”他说,“外面下雪了,别受凉。”
林涧看热闹不嫌事大,原本想用美色勾引陆怀沙一波,没想到这人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无趣地撇了撇嘴,忽然看向陆怀沙笑起来,“你落了一身的雪就进来,自己不怕冻着我,还嫌我不盖被子。”
陆怀沙抚在她锦被上的手指一停,他僵硬地直起身来,转身道:“那我出去。”
林涧歪在被窝里,好整以暇地看着陆怀沙走到门口,才笑着把他叫住。
“不用了,回来吧。”
“又没真叫你出去,那么认真干什么。”
陆怀沙僵直的手心忽然松懈下来。
当他发觉自己竟然依照林涧的话又走了回来,并且心里还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他真的完了。
林涧好好在床上躺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时候怎么也不肯躺着了,嚷嚷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出去走走。
她把祝郡交给她的一众护卫都扔在了落雪林里,没有乘那辆圣女专属的马车,带上陆怀沙就跑了出去。
林涧到巫族待了这许多天,却还一直没有好好观察过巫族当地的风土人情。
她早就有心想出来玩玩,便趁祝郡的愧疚还没消退,想到处转一圈看看。
陆怀沙不食五谷杂粮,林涧也对巫族的特色美食各种炸虫子炖虫子蒸虫子兴趣不大。于是她便领着陆怀沙进了路边一栋茶楼。
陆怀沙只要了一碗清茶,林涧则点了碗玉露圆心酪快乐地品尝起来。
果然穿书就是要这样,她美滋滋地心想,虽然将来要把我凌迟处死的人就坐在我面前,但是我还是想先把这杯奶茶喝完。
虽然现在各种事情都是一头雾水,但是好像又都不是那么紧急,比如直到现在陆怀沙还没被玄天门的人找上来……
就在这时,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其中清晰地响起一个声音道:“我本来就是玄天门的弟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一听到玄天门,林涧一口奶茶差点喷出来。
陆怀沙朝她看了一眼,林涧赶紧咕咚一口咽了下去,状作无事地朝他摆摆手,目光向茶楼下面若有若无地瞟去。
这栋茶楼一楼和二楼打通,他们恰好坐在二楼围栏边缘,稍稍侧身便能清楚看见一楼大堂内的情景。
一个白衣少年被一众巫族人围在了大堂当中。他背上负一柄仙气飘飘的长剑,然而风姿特秀的脸上却涨得面红耳赤。
“你这人怎么如此说话!”他提高声音道,“我负剑便负剑,与你有何干系?”
“怎么与我没关系?”
与那少年对话的是个瘦小的巫族男子,眼珠在那长剑白玉镶嵌的剑鞘上转来转去,“你的剑撞到我了,我要你抽出来看看怎么了?”
“凭什么你要我拔剑我就要拔?我的剑又不是给你观赏的。况且那是你往我身上撞……”
“不是观赏的,难道是拿来杀人的?”
那男子哈哈大笑起来,他扯开领口,露出胸腹上纹的一只红头绿尾的蜈蚣来。
“血孽蜈蚣!”周围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男子得意地伸出手臂,那蜈蚣从他身体上开始蠕动,长串的虫子晃动着数千只密密麻麻的细脚,渐渐爬了出来。
“既然如此,你杀了我看看?”那男子目露凶光,“不然你就把这柄剑赔给我,如何?”
林涧已经认出了那少年正是易明瑜,但却并没有露面的意思。见此场景,不由得更叹了口气。
怪不得原书中将巫族描述为尚未开化的野蛮之地,甚至于最后陆怀沙轻易将巫族灭族也没引起天下任何非议。
巫族人确实民风剽悍,又极为排外,属于路上有块外族的石头都要冲上去踢一脚的那种。易明瑜穿着仙门服饰在大街上晃悠,被人觊觎简直太正常了。
伽叶就奉祝郡的命令在不远处蹲守着她,林涧有心去叫来伽叶替易明瑜解围,自己也好顺便溜走。
没想到她刚刚起身,易明瑜却忽然若有所感地转向了她的方向,登时朝她挥手高兴地喊道:“圣——”
林涧头皮一炸,她还未及说话,陆怀沙左手忽然一点桌面。
桌上一块糕点凌空飞出,笔直如箭一般正正飞进易明瑜嘴里。
易明瑜被糕点噎了一下,他捂着嘴吃惊地看着林涧。
众目睽睽之下,林涧毫无办法,只得停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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